心叶学长的脸僵硬了。
我也吃了一惊。
朱里就像是梦游症患者一般,脚步虚浮地走近沙发,打开放在上面的皮包,取出里面的眼镜。
随后,她颤抖着双手,将眼镜戴在自己脸上,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布袋。我一眼认出那是乌冬面店时见过的布袋,不禁又是一惊。
是那时候的药吗?——我这样问道。朱里随即微笑着说:
“没错,这就是准备自杀时用的药,因为不是什么强力的药,所以一剂可能死不了,但是两剂呢?三剂呢?如果全部喝下去的话,一定可以两人一起去天国的。”
我忍不住大喊起来:
“朱里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不行……不可以!”
朱里小心翼翼地将包在薄纸里的药一个个取出,而目睹这一切的我立刻离开了三上身边,向她扑去。
“放开我!菜乃!”
我一把抢过朱里手中的药和布袋,丢了出去。
布袋被撕裂了,大量的小包散落在地上。
心叶学长也冲了过来,却因为一脚踏在地上的药包上失去了平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来。
“别防碍我!”
朱里奋力挣扎着,挥开我的手后,一步跨向桌子边抓起剪刀,随后张开它。锋利刀刃上闪着寒光。
“住手!朱里小姐!”
我用力抱住朱里,而她回肘一击。
“拜托了,菜乃!让我死吧!”
她想用剪刀切开自己的喉咙,而我只能拼命捉住她持刀的手。近在眼前的银色刀刃忽然发出“喀嚓”一声,而被剪断的,是朱里的一屡头发。那黑得仿佛有些湿润的发丝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我震惊无比。
“朱里小姐!拜托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
朱里一把推开了我。
“日坂!”
心叶学长大叫起来。我被推得失去平衡,后脑勺撞上了桌角,随后重重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
心叶学长连忙把我扶了起来。
“没事吧?日坂?”
“啊,没事。先别管我——”
此时,朱里已经逃向了房间一角,用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透过眼镜,她无比哀切地看着我们。
“……对不起,菜乃。”
她低声道。
“朱里小姐,就算你死了,松本也不会再活过来了啊!”
心叶学长一脸严肃地说道。
而朱里凝视着心叶,忽然……微微一笑。
那是和现在的气氛完全不符的温柔笑容。
心叶学长面色一僵,眼里露出惊惶之色。
“我当然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去和所在的地方。”
那是已经了解了某些现实,已经有所觉悟的人的纯真笑容。
平稳的声音——
心叶学长的侧面看起来更加无措。
“朱里小——”
但他的喊声被朱里接下来的话盖住了。
“我啊……在得知和已经死了的瞬间,就打算追随他而去了。我不想活在这个没有和在的世界……但是……当我听到他是和雏泽一起殉情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害怕……难道对于和而言,我不是不可缺少的人吗……?难道我在和的身边,只不过是他和雏泽爱情的障碍吗?难道和认为我是个麻烦吗……?只要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好害怕……”
乌黑的眼瞳中泛着泪光。虽然她的语气非常平淡,却仿佛撕裂别人的内心一般。
因为踩不透恋人的心而烦恼的人并不只有松本。
朱里也一样。
自己真的够好吗?对于松本来说,自己真的是必要的人吗?
难道松本只是因为一时的软弱而向年长的女性寻求慰藉吗?自己是抓住这一点而将松本束缚起来的人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选择和自己同年纪的女生,然后离自己而去。
难道自己最终会像酱油店的小姐一样被抛弃吗?
“对菜乃而言,所谓的完美结局是什么?”
“难道不是两个人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变心吗?”
“那么对两人来说,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这一定是最完美的结局。”
在最为幸福的瞬间,两人携手结束旅程——
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安与哀伤都会就此消失。
和松本一样,朱里也是如此憧憬的。
为了让对方能够看到自己心中的爱情,就要在最为幸福的瞬间——
没有什么永远。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祈祷着永远。比起最终要来的结束,人们总是期望着不会改变的永远。
德兵卫和阿初,也是这样才获得了永远。
“但是……好恐怖。如果他对我说我并非必不可少的话。”
我看着她潸然泪下的样子,胸口像要裂开般的疼痛。
朱里的永远与幸福,都随着松本的死消失了。
她凝视着我,淡淡地笑了。
喀嚓一声,发丝落下。
我和心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里微笑着剪断了自己的头发。那漆黑的,仿佛带着湿气的头发——美丽的头发——女孩子视做生命的头发——像蛇一样蜷缩着散落在地板上。
“和……手上系着的红手帕,是想给我一个证明……为了不给我带来麻烦,他一个人死去了……因为我的原因,他被人威胁,遇到了悲惨的事……一定难以忍受吧……所以……他给我留下了证明……”
喀嚓。
喀嚓。
剪刀不停地剪断她的头发。
“朱里!住手!”
看着想冲过去阻止她的心叶学长,她明朗地说道:
“井上同学,多亏你证明了和的心意,才让我消除了所有的不安,能够平静地到和的世界去。到了那,我要向和道歉,我不该让他一个人死去,那一定很可怕吧。”
“!”
心叶学长的脸上露出了惊惶无比的表情。
自己“想象”的推断居然会促使朱里下定死亡的决心,这或许让他太过震惊吧。他的脸色渐渐苍白,瞳中流露出焦躁和后悔之意。虽然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成熟,心叶学长毕竟和我一样只是个高兴生而已。
在听到这番言语后,会不知所措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沉重的餐具橱忽然摇晃起来。
一直蜷缩着身体默默哭泣的三上,正奋力拖着禁锢着自己的锁链想向这边走过来。
同时,他将满是血泪的脸转向朱里,以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一般的声音道:
“请,请不要死……老师……对不起,对不起,请您无论如何住手……”
这是犯下了罪行的三上发自内心的恳求。
已经有两个人死去了。三上也许希望不再有任何人为此而死掉了吧。他全身都趴在地板上,仍然想要继续爬行。他的眼中闪着惊人的光芒,被锁住的手脚已经被磨得发肿,渗出了鲜血。
朱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无力地看着三上。
我喉咙颤抖着,热血冲上大脑,忍不住大喊了起来:
“朱里!你还不能死!因为——因为,你还有未完的事啊!”
朱里转过头来。
“未完的事……?”
我连忙向她的方向踏近了一步。
心叶似乎松了口气,也看着我。而我其实也对自己的莽撞有些惊讶——
“没错!”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就在目光扫到朱里似乎要将剪刀举向自己喉咙的瞬间,我凝视着她断言道:
“就是朱里你没有好好的生活下去!”
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朱里湿润的眼瞳困惑地闪动着。
我强忍住浑身的颤抖,又向前一步。
“因为活着太痛苦而选择轻松地死去——这种人生根本没有意义!独自死去的松本也太轻率了!为什么朱里要对他道歉?无论是松本还是德兵卫和阿初,这么简单就去死实在是太轻率了!”
虽然朱里所憧憬的,由死亡而得到永远的恋人们也让我有些感慨。
和喜欢的人一起的话,死亡也许也并不那么恐怖。也许会很幸福。如果能拥有如此爱情的话,一定会让人连心都颤抖起来吧。
但是,看着眼前这个一心求死的人,我却并不认为这对她是什么幸福!
就算对方认为这是阻碍或是局外人的任性也好,我仍然坚持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论所谓的幸福。哪怕喊破嗓子,我也要大叫:请活下去!哪怕咬破嘴唇,我也要阻止她!
也许是被比她年幼的人斥责而有些混乱吧,朱里茫然地睁着眼颤抖着。
“在放满了观音像的寺庙里,朱里你对我说过吧?你说在《曾根崎情死》里,近松的脚本改变了。在新脚本里,酱油店老板其实是个担心德兵卫的好人,他看破了九平次的谎言,证明了德兵卫的清白。虽然朱里你说这改编得太过巧合,不够真实,所以不喜欢,但是,但是——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曾根崎情死》呢?”
无论怎样混乱的言语都好,我想告诉她,还有很多人希望她继续活下去。
“德兵卫和阿初,也许并不一定非要殉情不可。也许他们放弃死亡回去的时候,大家都会欢迎他们啊。如果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话,也许会觉得意外地宽广,能够让人生存下去啊。就算不是这样——就算他人和世界仍然不能宽容两人——但是,只要坚持活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的啊!”
我的喉咙一滞,忍不住咳嗽起来。
心叶学长以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我。
而朱里眼中泛起泪光,悲伤地开口道:
“但是……菜乃,无论近松的故事再怎么改变——无论酱油店的老板是怎样的好人——德兵卫和阿初还是殉情了啊……这是神也无法改变的命运……”
我胸口一痛。
连神也无法改变的命运吗。
心叶学长曾说我不懂得爱情。他说那是魂与魂相牵,无须言语便能心意相通的东西。
所以我只能想象,尽力想象。
想象朱里的爱——想象朱里的悲伤——想着要怎样才能阻止一心追随先行的恋人而去的朱里。
我拼命感受着连哭也哭不出来般,让人痛苦得难以呼吸的悲伤,想要阻止朱里。
“那是为什么呢?!因为近松本人对自己所写的书中的自杀与殉情都持迷惑的态度!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写下《曾根崎情死》这本书。我在通往成为‘文学少女’的路上时,曾经肤浅地将它比喻为破了皮的煎饺,虽然我无权谈论近松的文学观,但是——”
心叶学长瞪大了眼睛。
而我看着茫然的朱里,以更强势的语气道:
“我认为近松本人并不认同殉情这种行为。如果他真的将死亡当作美丽而纯粹的东西的话,就不会将殉情的场景描写得那么痛苦。”
在黑夜中奔向曾根崎森林的两人,一路上所见的都是美丽得让人心碎的景色。
原文中写下了如此引人泪写的名句:
“如此美好的世界,如此良辰美景,赴死之人的身上却沾满尘霜。一步步走向灭亡,宛如梦幻,犹如梦中,何其哀伤。”
奔行在路上的两人,忽然听到了寂静的夜空中传来的钟声,这是他们今生所听到的最后的钟声。
仰望天空,云自飘零水自流。
北斗七星闪烁生辉,倒映在水中。
看着这河流和天上银河的德兵卫和阿初,宛如夫妻星一般依偎着,哭泣着再次重复着他们的誓言。
美丽的爱情,纯洁的思想。
是心心相映、最为幸福的时刻。
然而,两人的死亡却并非如此平和。
“快点杀了我吧。”
在德兵卫举起手刺向靠在自己怀里的阿初时,手却颤抖着无法刺中她,忽左忽右,刀刃总是偏离目标。
好不容易刺中了阿初的喉咙,德兵卫一边颂佛一边用力刺,然而阿初的气息虽然逐渐微弱,却还没有死。她张着双手,尝尽了临终前的痛苦。
“德兵卫将刀刺进阿初的喉咙,一点点地用力,用力,用力——宛如那刀是刺在自己喉咙上一般,咕噜咕噜咕噜,一点点的搅动,搅动,最终刺穿。在无比痛苦之后——才最终死去。请你想象一下那种痛苦!要了断生命就是如此艰辛而痛苦的事!没有轻松的死法!人根本不可能简单,美丽,甜蜜的死去!所以近松笔下的死亡才会像破了皮的煎饺一样,生涩——痛苦——艰苦——不是吗?!因为死亡是如此痛苦,所以不要轻易去死——难道他不是想告诉看此剧的人要好好的活下去吗?”
《曾根崎情死》是根据现实中曾发生的事件改编而成的。
成功殉情的两人,也许曾让近松深深地为之心痛,并为这对恋人感到悲哀吧。也许他正因为此而产生了共鸣。
但剧本却并非是在讴歌殉情。近松其实并不是想写一个凄美的殉情故事。
所以他详细地描写了死亡的痛苦与残酷。
“如果近松他在这里的话,一定也会要朱里你活下去的!活着,不活下去不行!活下去!活下去——”
朱里以被斥责的小孩般的目光茫然地看着我。
而我终于一点点地走到了她跟前。
头发散乱的朱里顿时缩起了身子,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剪刀。
而我对着朱里伸出了双手。
背后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是心叶学长吗?还是三上?
“我并不认为德兵卫和阿初的殉情是他们的命运。真正的恋爱难道不应该是改变命运吗?就算德兵卫被流放,就算阿初被其他人赎身,但是只要活着,就有可能相遇。就算互相分离,只要自己和对方能坚持不变的信念,就根本不必用死亡来证明彼此的心意!与其说德兵卫和阿初是输给了不够宽容的世界,还不如说他们是输给了自己的心!”
朱里茫然了——仅仅是茫然而已。
我紧紧地握住了朱里的手。
“我相信有完美的结局。我相信,无论命运怎样的捉弄,只要能坚持下去,两个人一定能在某一天一起幸福地生活——也有不少这样的故事不是吗?”
只要活着,就必然会有变化。
心叶学长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说虽然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但却是真理。他说没有什么事物是永远不变的。
所以,暗夜不会是永远!黎明总会来临!
朱里握着剪刀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在我的手心微微颤抖着,而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渐渐湿润了。
我轻声道:
“呐,虽然德兵卫和阿初的爱情是以悲剧结尾,但我想象中朱里的未来一定会有幸福结局。所以朱里,请相信我,活下去吧。活下去,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直到变成老奶奶,直到最后在另一个世界与松本相会,你可以责备他,为什么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先走呢?为什么你不肯选择相信我呢?”
朱里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冰冷的指尖也宛如花一般融化绽放。
“但是,但是,菜乃——”
朱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带着哭音道:
“和在死前曾到我的公寓来过。也许他那时就已经准备自杀了……那时他一定是来和我道别的,他那么温柔,那么寂寞地颤抖着。当我端出红茶,问他究竟想说什么时,和忽然浑身剧烈颤抖着哭了出来……那时的和已经很奇怪了。我说怎么了?如果太痛苦的话,不要担心,有我在你身边。如果你觉得活着太痛苦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我们约好了要一起殉情不是吗。但和却越哭越伤心,打翻了红茶杯子,连我的茶杯也一起挥倒,弄脏了我的裙子。和趴在我的膝盖上,无数次地说着对不起,他哭得那么伤心,连镜框都弄歪了,后来还把它忘在桌子上,就这样回去了。如果那时我再认真一点听和说话,也许他就不会独自死去了。也许他会对我说,我们一起殉情吧……我总觉得现在的和还在哪里独自哭泣着啊。”
朱里的脸颊上再次滑落泪水。
此时,心叶学长的声音响起了。
“不会的,松本他绝对不会说要和朱里你一起去死。”
绕过地上散乱的药包,心叶学长一脸平静地走了过来。
“因为松本他希望你活下去。”
朱里震惊地看着心叶学长。
“为什么……你会知道他的想法?”
心叶学长停下了脚步,露出一丝苦笑。
“其实之前我的‘想象’还并不成熟,所以并没有说完。我忘记了最重要的部分……现在我想告诉你。信或不信都是你的自由。近松是在真实与谎言之间写下了那个故事,而我接下来的话也许也跟他一样。”
朱里一脸茫然地看着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握着朱里的手,侧耳倾听他的话。
“松本他丢下你一人独自死去了,但最初,他其实是想带你一起走的。这从你之前的话里就可以得知。他是四月八日到你的公寓去的吧?他在那天写下了‘女朋友’这个词,这个‘女朋友’指的就是你吧?”
“……是的,但是和并没有说要我和他一起去死啊……”
“那是因为他爱上了雏泽,而他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你,背负着对你的负疚感,他是不可能说出要和你一起去死的话。”
果然,听到雏泽还是很痛苦吧,朱里垂下了眼帘。
“松本选择了不会让你发现的杀害你的方式。他从你经常带的小布袋里偷了药,放进红茶里,打算让你喝下去。”
“!”
朱里顿时抬起头来。
我也非常震惊,难道松本竟然想要杀死朱里吗?——
“一粒药并不能杀死人,他只是打算让你睡着,然后在这期间让你毫无痛苦的死去吧。但是最终他并没有带你走。”
朱里一脸混乱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你对痛苦的松本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啊。你不顾自己,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没有责备他,甚至还对哭泣的他说可以和他一起去死。在松本眼里,你就像是观音的化身吧。他一定无法将这样温柔的你带走,所以特意打翻了红茶,趴在你膝盖上不停地说对不起。”
“怎么会……但是……那时,和他……”
朱里的表情更加混乱了,她应该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况吧。虽然张着双眼却是满目茫然。难以相信,但是——思绪又纠葛无比。
我也能想象。
能想象当时的朱里是怎样安慰软弱地哭泣着的松本,还有她那温柔的声音,那让人内心都融化的香味……
没事的。
呐,怎么了?
很痛苦吗?有我在你身边啊。如果你觉得活着太痛苦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哦。
这是我们的约定啊,我们要一起殉情。
那时的松本是怎样的心情呢?原本想要杀死的恋人,却如此温柔地安慰着自己。
我想象着松本的悲伤,想象着松本的痛苦,想象着松本的震动,不禁觉得胸口剧痛,喉咙发热。
心叶学长继续说道:
“松本他也许在你面前觉得有些自卑吧。所以他才会被身边更平凡的雏泽同学吸引,从而产生感情。这也是事实。但对于松本而言,他心中的阿初还是只有你,朱里。原本害怕独自死去的松本,在最后获得了勇气。他并没有带你走,而是选择一个人承担责任。虽然这也许并不算是什么勇气,而是个错误的选择。但正因为他感谢你,爱你,感受到与你相遇的幸福,他才没有带你一起走。”
朱里痛苦地低下了头,几不可闻地低声呢喃道:
“我……还不能相信——但,如果这是真的……和,他,真是个过分的人呢。虽然我每天都想死,但仍然害怕独自死去……在与和相遇后,才觉得……无论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了。而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情……”
“是啊。”
心叶学长疲惫地低声道。
“松本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心意。所以他给你留下了一个信息。”
“信息……?”
朱里抬起了头。
心叶学长静静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和手腕上系着的手帕吗?”
“不,以我的想象,它应该放在你随身带的东西里。比如,这里……”
心叶学长对着我们伸出了右手。
他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放着朱里的药包。虽然经过践踏后已经皱巴巴的了。
“这药?”
朱里的声音满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心叶学长的意思。
“你打开看看吧。”
心叶学长平和地说道。
我放开了朱里的手,她颤抖着将手伸向小包。
指尖抓住它的瞬间,响起了喀嚓喀嚓的声音,打开薄纸,白色的粉末便落了下来。
“!”
朱里猛然瞪大了眼睛。
而我也看清了薄纸里所包裹的东西。
那是比小指尖还小的,雪白的贝壳。
也许是刚才被心叶学长踩破了吧,贝壳已经裂成了四片。
“松本所留下的笔记里,有‘寻找东西’这个词吧。‘4/10寻找东西4/11寻找东西完全不够4/12寻找东西时间限制’——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在死亡之前究竟在寻找什么呢?我在踩到这小包时感觉到什么东西裂开了,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里面放的如果是药的话,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感触……就在我疑惑时,忽然想起了从日坂那里听来的关于松本生日的故事,所以觉得该不会是那个吧。果然如此。”
看着震惊万分的朱里,心叶静静地说道:
“松本他去过海边。”
朱里两眼湿润地凝视着手中的贝壳。
“他为了不让你殉情——为了将这个想法传达给你,拼命收集贝壳,在死前偷偷地去保健室,将你小包里的东西替换掉了。而这贝壳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吧。”
朱里的脸上滑过泪珠。
夕阳下静静微笑的观音群像。
在那里,有朱里曾说过的,与松本的回忆。
她说,在他生日时,他们俩一起去过海边。
“因为是冬天,所以只是在海边散步。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天空一片蔚蓝,只听到波浪的涛声。”
“两人只是眺望大海,非常的宁静,让人感到安心——那时,他第一次牵了我的手。”
对于朱里和松本而言,那应该是最幸福的日子吧。
现在的朱里,应该是在一点点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吧。她凝视着贝壳,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虽然只是手指间些微的接触……但我好高兴。就算他牵着我的手走向大海,我也一定会怀着无上的幸福随他而去……”
但他没有这么做。
“……眼前映出的景色实在太漂亮了……真希望能两个人永远眺望下去……”
松本和朱里,那时一定会想着:
活下去。
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如此美好的瞬间。也许两个人可以不用死,可以一起活下去。
也许,还能再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色。
“回去时,我捡起沙滩上的贝壳放到他的手掌中。结果,他非常高兴地握住贝壳,这样对我说。”
静静地躺在掌心的小小贝壳。
微笑的她。
那时,两人的话与微微的波涛声混杂在一起。
“真是不可思议。有这贝壳在,我觉得能再活一年,明明我从未有过想活下去的念头。”
“那么来年的生日,我也会送你贝壳。下个生日、下下个生日也是……”
“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死了哦。”
那时的松本,一定满心幸福地微笑着吧。
朱里送给他的贝壳,对于松本而言,一定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幸福象征吧。
下次生日,下下次的生日,下下下次的生日,两人都想这样笑着度过。
松本,朱里,应该都是这样期望的吧。
喀哒一声,眼镜从朱里低垂的脸上落下。
朱里弯下身跪在地板上,捡起了一个药包。
打开薄纸,里面仍然是代替了药片的,小小贝壳。
“!”
她目光湿润,颤抖着嘴唇,恍惚地一个个捡起药包,打开来。
颤抖的指尖。发出嗤啦声响的药包纸。凝视着它,仿佛要将此铭刻在眼中。
无数的小包里,都放进了贝壳。
下一个包,再下一个,再下下一个——
打开,再打开,全是贝壳!
朱里的周围放满了打开的药包和小小的贝壳。
纸片在空调的微风中微微颤动。
“和……”
在打开了所有药包后,朱里语带哭音,呼唤着松本的名字。
松本是个软弱的人。
既不敢面对困难,又容易沉溺于诱惑,对于恶意和不公,只会咬紧嘴唇,蜷缩着身体忍耐,在忍无可忍时,选择以死逃避。
虽然为死亡的恐怖而颤抖,却敢在树下绑住自己的身体,将刀刺进自己的喉咙,独自离开人世。
死的瞬间,松本所期望的。
也许就是他拼命搜集的贝壳所要传达的心意吧。
——对不起。虽然我独自死去了,但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一枚贝壳是一年。
两枚贝壳是两年。
在将贝壳一个个用纸包起来的时候,松本一定在反复祈祷吧。
在听到自己的死讯后,她打开药包时,不会再追随他而去。
希望在那一天,在闪烁着光辉的海边,带给他无上幸福的她,也能幸福地活着。
雪白的贝壳,是内向,毫无自信,且沉默寡言的松本拼尽所有勇气传达出的心意。
——请按照这些贝壳的数量,好好活下去。
——请一定要幸福。
所谓自杀,不过是想给所爱的人一个证明。
告诉你,我是如此的爱着你。
虽然松本独自死去了,但却在最后的最后,留下了最为确凿的证据。
朱里透明的泪珠一滴滴地滑落在薄薄的纸片上,而我和心叶学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泪流不止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