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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渴求真爱的幽灵 第三章 你我的邂逅

周六,我在家里悠闲地度过。

“哥哥,妈妈炸了地瓜球,要我来叫你去吃。”安详的午后,我在准备期末考之余拿起桌上的书来看,刚读国小的妹妹就跑进我的房间说。

“嗯,我知道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啊?”妹妹从我的手臂下方伸长脖子偷看,发现有很多看不懂的汉字,就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这是舞花不需要看的书。我再借你看其他的书吧!”

我阖上了写着“饮食障碍——厌食症、暴食症——”的书页,把书本放在书架高处。

这本叫做《心理性疾病》的书,是我在国中毕业后,把自己关在房间,裹在棉被里的时候会读的书。不过当时我看的,都是“恐慌症”、“过度换气症候群”、“强迫性精神官能症”之类的项目……

(注:恐慌症(PanicDisorder),焦虑症的一种,会突然感到强烈的恐慌或焦虑,造成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轻微头昏。过度换气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syndrome),日文是“过呼吸”,指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发作时会身体麻痹、头晕胸闷、心跳加快、肢体痉挛,甚至是昏厥。强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disorder),患者会反复出现一种无意义或负面的想法与行为,且无法控制。)

心和身体是息息相关的。心灵变脆弱了,身体也会逐渐虚弱。这种事我自己就很有经验。

雨宫同学既然会对进食这项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行为产生抗拒,那么她的心灵究竟脆弱到什么地步了?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的心灵重新拥有活力?还有,黑崎先生之所以会把胃中食物全部吐出来,或许不是因为身体生病,而是心理问题吧?

跟我素未谋面的黑崎保这号人物,让我产生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哥哥,人家比较喜欢看有动物的故事。”舞花笑嘻嘻地说着。

“那么吃完点心后,我们一起来找找看吧!”

“嗯!”

我拉着兴高采烈的舞花的手,一起走下楼梯。地瓜球甜美的香气窜入鼻中,我的肚子不禁咕噜噜地叫起,口中也开始分泌唾液。

现在的我,理所当然地感受得到食欲。

我那颗曾经一度毁坏的心,虽然偶尔仍会失控,但是大致上还能正常运作。

这件事常常让我感到痛苦得有如脖子被掐住。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发现美羽的面貌在我心中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吧!

我的心情很矛盾。即使平常我想起那段回忆时会忍不住逼自己快点淡忘,但我还是不想忘了美羽。

吃完晚饭后,我骑着脚踏车到百元商店,去买已经用完的自动铅笔笔芯,也顺便帮母亲采购一些琐碎的食材。回程,我突然觉得心血来潮,就去了一趟学校。

或许是下过雨的缘故,空气很凉爽,湿答答的地面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深沉的黑暗里,校舍白色的轮廓清晰浮现。

远子学姐不会连周六也跑来埋伏吧?

我一边担心地想着,一边跨在脚踏车上眺望校园。

此时有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校门口。车门打开,一位纤瘦的女孩走了出来。

那个女孩!

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那个手上拿着黑色书包,身上穿着旧式的水手服,以轻飘飘的步伐走进校园的女孩,分明就是雨宫同学。

轿车飞也似的从校门前开走了。我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驾驶的长相,但八成是个又高又瘦的男性。

难道那个人就是黑崎先生?可是黑崎先生为什么要载雨宫同学来学校?难道他明知雨宫同学的奇特行为,却任由她继续?

我奋力踩着脚踏车到学校后门,把车放在停车场后,就往中庭走去。

雨宫同学正坐在湿濡的草地上,在笔记本写字后撕下,丢进信箱里。那柔弱的背影,纤细的颈项,都跟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办?我该不该叫她?

我还在犹豫,雨宫同学已经提着书包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并不是往校门的方向,而是继续往穿廊走去,进入了校舍。

咦?校舍的门没有上锁吗?怎么会?

再继续迟疑就会跟丢了,所以我慌忙地往她追去。

深夜的学校走廊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像一条黑暗的运河。运河之上,雨宫同学仿佛乘坐着狭长的平底小船,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地前进。

雨宫同学爬上楼梯,继续在走廊上漫步,来到化学教室前。她转身面对教室的拉门,然后就走了进去。

教室的灯打开来了。

我贴着墙壁,几度吞咽口水,屏息倾听教室里的动静,结果就听见喀喳、喀喳、叩咚的碰撞声。

这……是金属的声音吧?她打开铁柜了吗?她从铁柜里拿出什么?为什么又有水声,还有拉椅子的声音?

奇怪?里面突然静了下来。

我有点好奇,就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往教室里偷看,竟然发现雨宫同学消失了!

我全身都冒出冷汗。

怎么可能!她跑到哪里去了?这里可是三楼耶,难道雨宫同学打开窗子跳下去了?

我拉开拉门走进教室,里面的电灯还是亮着的,窗户和窗帘也都关得好好的。教室里充满了化学药品的刺鼻味道,前面挂了黑板,后面是放置指示器和教学用具的架子,黑色的耐热桌和椅子整齐地排列在中央。

她果然不在教室里!难道真的碰上幽灵了……

我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恐惧,一面走在耐热桌之间。

就在这时,我的脚好像碰到了什么温温软软的物体。

“!”我当场就要吐出惨叫,但是在此同时,我也听见脚边传来女生的一声惊叫。

我低头一看,原来穿着旧式水手服的那个女孩蹲在桌底下。

“啊,雨宫同学!”

我原本以为瞬间消失的雨宫萤,此时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喷嘴式的清洁剂,半个人都塞在桌子底下擦拭后面的墙壁。

“你、你在干嘛啊?雨宫同学?”因为太过震惊,我完全忘记隐藏自己的惊讶就脱口问道。她一听,就鼓着脸颊瞪着我说:“我不是雨宫同学,我是夏夜乃,九条夏夜乃啊!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了吧?”

那不是你母亲的名字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实在不太适合吐槽。

“抱歉。这种时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九条同学?”

“我要把讯息擦掉啊!”

雨宫同学——不,夏夜乃一脸阴沉地转头看着墙壁。桌子底下的墙壁有些才擦到一半的数字。

『42464342437144336』

(附录2:『我爱着苍。』)

“我还以为已经擦干净,一点都不剩了呢……结果竟然还有这些藏在桌底下……这种东西,早就没有必要了……”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继续用后面把数字擦掉。

“为什么没有必要?”

“……因为,我和他都已经死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幽灵啊?”

已经擦完数字的夏夜乃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笑着对我说:“哎呀,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不是吓得脸都绿了吗?你一定以为我是幽灵,所以害怕得两腿发抖吧?”

“那……那是因为……”

夏夜乃看到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就笑嘻嘻地站起来。她现在的笑声跟之前在中庭那种病态的笑法不一样,而是显得天真又开朗。她调侃似的望着我的眼光,跟我心中那个女孩十分神似。

——就算你说谎我也看得出来,所以你就坦白一点吧,心叶?

——心叶不管在想什么,都会立刻显露在脸上。不过,我就是喜欢会认真听我的愿望,又不懂得说谎的心叶。

我沉浸在梦见往事一般的奇妙心情中,胸口甜蜜地揪紧了。

美羽也经常像这样跟我开玩笑。像这样看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美羽。已经无法再见到美羽了。

不过,就算是错觉也无所谓,我只想继续沉溺在这种怀念的气氛中。谎话也好,作梦也罢,如果可以回到当初……

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可以……

“九条同学,你为什么要把纸张放进文艺社的信箱?那些数字有什么含义?『他』又是谁?”

夏夜乃把抹布和水桶收回铁柜里,白皙双手的动作不时发出“喀喳喀喳、叩咚叩咚……”的细碎声音。她一边收拾,一边用听不出感情的冷静语气说:“真想知道的话,明天再来这里一趟吧!只要你来,我就给你提示。”

她的唇边缩放出小小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发出邀请似的直视着我。

我还怀着身在梦中的心情,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她走出化学教室。

轻飘飘的脚步。在膝下摇曳着的制服裙摆。

刚才她对我提出邀约了吗?

隔天星期日,我从一大早就开始想着夏夜乃的事。她今天真的也会去那里吗?

我直到傍晚都在思考这些事,入夜后,我就怀着不安的心情往学校去了。走上了跟昨天一样的走廊,爬上楼梯,走到化学教室。

一打开教室的门,我就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夏夜乃站在窗边。电灯是关着的,窗户和窗帘全都拉开了,冷冽的银色月光充满了整间教室。

夏夜乃看见我来了,就可爱地露出微笑。

“晚安,心叶。”

我发现,她叫着我名字的口气跟美羽很像。

在耳边缭绕的甜美声音……

她并不是美羽。不仅哪些,她根本就是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了,可是我的心中仍然不由自主地猛然一震。

“你答应过要告诉我的,你放进信箱的纸张,上面写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不是说过只会给你提示吗?”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提示吧!”

夏夜乃将裙摆一翻,坐在耐热桌上。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Kayano)唷!”

“我不明白。”

“嘻嘻,你好好想想吧,名侦探。”

“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哪有办法光靠这点提示推理出答案来啊?没有其他提示了吗?”

“那我就把他的事情告诉你吧!”

她以蕴含爱意的目光看着我,轻声地说:“他比谁都更贴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我们不管分隔多远,不管各自在做什么,两颗心都是在一起的……”

从窗口照进来的清朗月光,唤醒了遥远过往的回忆。

时间的碎片化为洁白的羽翼,和月光一起飘落在我身上。

我们也是一样,不管分隔多远,不管各自在做什么,我们的两颗心也是在一起的。美羽也是我灵魂的半身。至少,我是这样看待美羽的。

“我跟他曾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但是……”夏夜乃神情落寞地垂下眼帘。“后来他生我的气,就销声匿迹了。我们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我的胸口感觉到贯穿心脏般的痛楚。

我也一样,再也见不到她了。

美羽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看着我,拒绝了我。虽然是那么喜欢,却无法再次相见。

“嘿,心叶,你知道怎样才能拿回失去的东西吗?”夏夜乃凝视着我,认真地问道。

我紧紧抓住衬衫胸口的部位,以颤抖的声音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夏夜乃垂下目光,淡淡的说:“不,其实很简单。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这么一来,就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了。”

这句话简直就像恶魔的低语。

如果可以让时光倒流……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那一天……

在那漫长的严冬里,我躲在房间裹着棉被,心里无数次祈祷的就是这件事。

如果可以回到写小说之前的时光,如果可以回到美羽从顶楼跳下去那天……

神啊,我请求你,让我回到过去的时光吧!

如果可以不再失去美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神啊,神啊!

但是,时光仍然没有倒流。而我现在还是独自一人。

“……不可能的,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

夏夜乃看着全身颤抖的我,露出了哀伤的表情轻轻地说:“……是吗……心叶也有……想要让时光倒流的往事吧!”

她从耐热桌上跳下,朝我走了过来。她伸出双手,轻轻抱着我的头,贴在她单薄的胸前。

我不明白,她这个举动是发自怎样的心情。

但是,她似乎非常悲伤,还隐约地颤抖着。纤细的身体像雪一样冰冷,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清洁香味。

我感受着些许的安慰和苦涩的疼痛,依靠在这个如梦似幻的拥抱之中。

就算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无妨,我这么想着。

但是,没过多久,夏夜乃就退开一步,喃喃地说:“我该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看着她走出教室,我才回过神来。我们什么都还没说啊!我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

“等、等一下……呃,那个,要、要不要跟我去吃点什么?”

天啊,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邀请啊!我就不能说得更有技巧一点吗?

夏夜乃回过头来。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给我的东西。”

此时的夏夜乃跟刚才抱住我的时候完全不同,她忿忿地丢出这句话,就从教室里走出去了。

时光是有可能倒流的,她这样说着。

终究还是不可能吧!这可是违逆神之旨意的恶魔行径。但他还是决定去做了,他跟恶魔订下契约,把她从坟墓里带了回来。他把不可能化为可能,可能,她就在这里。

月光照耀的夜晚世界,她疯狂地舞着。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像是歌唱般说着,日复一日,她逐渐变成了另一个她。在她的体内,另一个她日渐茁壮,原本的她却慢慢消失。不是她的那个她,借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去笑、去歌唱、去爱。

她向他伸出手,对他轻声细诉。

她对着自己体内的她,悲痛地恳求着。

求求你,不要再让他碰触了,不要再对他微笑了。不要再渴求他了。

因为,“我”恨那个男人,憎恨到简直想杀死他。

隔周的星期一,远子学姐一大早就气冲冲地跑来找我。

“我已经叮咛你那么多次了,你星期五竟然还是爽约了!心叶!”

虽然我早就猜到远子学姐一定会来,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一大早就发动攻势,害我根本来不及逃走。

“那个……因为我的宿疾突然发作,打嗝打个不停,所以就去医院了。”

“我才没听说过心叶什么时候有那种宿疾呢!我在等待心叶的期间,跑了三趟图书馆,把欧?亨利的短篇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集,还有星新一的极短篇故事集都看完了唷!”

(注:欧?亨利(O?Henry),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日本的知名文豪。星新一,日本的科幻小说家。)

“为什么都是短篇集啊?”

“为了在心叶来到之后可以立刻停止阅读,我才特地选了短篇集。可是,我却怎么等都等不到你。鲜花邱比特又送来了超大的黑百合花束,而且我从图书馆回来后,还看到社团活动室的墙上贴着好大的纸张,用红色的笔写上了『我回来了』……”远子学姐把今天送来信箱里的纸张拿给我看。“你看,今天的来信又更凶狠了,上面还沾了血迹耶!”

(注:鲜花邱比特,日本一间大型的连锁花店。)

泛黄的纸张上洒了点点血迹,还用自来水笔写了“不祥的鸟”、“在墙壁涂上鲜血”、“巢中的细小骸骨”这些语锯,我看了都觉得有些晕眩。

“而且,还有这些呢!”

撕碎的笔记本纸张上,并列着几串数字。

『516434714』

『42131224431314』

『1441475324214321131643』

(附录3:

『别过来。』

『快走开。』

『不想去天堂。』)

——这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意义?虽然夏夜乃说过,提示是她的名字……

我一边看着纸张,一边回忆周末的事,突然感觉到旁边射来的视线。

一把起头,我就发现肩膀上挂着书包的琴吹同学正瞪着我。因为已经对上目光了,我只好对她笑了笑。结果,她就像受到惊吓似的睁大眼睛,然后就貌似不悦地转开脸。

唉,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我呢?

“心叶,你又是微笑又是叹气的是在干嘛?还有,你在看哪里啊?”

远子学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子。

很幸运的是,拯救我的上课钟声响起了。

“哎呀,真是的,我午休时间再来好了。不可以逃走喔!知道了吗?”远子学姐几次回头叮咛我,就走出去了。

“抱歉了,远子学姐。”午休时间一到,我就小声地道歉,迅速地跑到图书馆避难。

我记得远子学姐说过,“肚子饿的时候到图书馆真是有够痛苦的,眼前明明摆满了美食,却只能看不能吃”,所以逃到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但是我一走进去,却看到琴吹同学坐在柜台,实在很想当场掉头就走。

我的妈呀,今天是我的噩运之日吗?

她也是一注意到我,就立刻噘起嘴,丢给我一个白眼。

室内应该有冷气,但是我却觉得非常闷热,甚至还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冷汗直流。我对她轻轻点了头,从柜台前面走过。

琴吹同学瞬间变得横蛋竖目。在她开口攻击之前,我就加快脚步,朝着阅览区走去。

挑选座位时,我突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坐在窗边。

夏夜乃?不,不对。是雨宫同学……

她拿着一本硬皮封面的书,正翻着书页阅读。她低着头的白皙侧脸,就像冬天的湖面一样平静无波。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雨宫同学身边。

“雨宫同学。”

她听到我的叫唤,猛然抬起头来。此时我无意间朝那本书扫视一眼,看见了封面内侧写了一些细小的数字。

雨宫同学慌张地把书阖上,战战兢兢地缩起身体。从她怯懦的眼神,就看得出她不是夏夜乃,而是雨宫同学。吓到了内向的雨宫同学,让我有些愧疚,所以没有询问她正在做什么事,只是对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这么一问,她就把书本紧抱在胸前,点点头说:“你是……井上同学对吧?那天真是谢谢你了……”

夏夜乃所做的事,雨宫同学都没有记忆吗?还是她其实都知道,只是装作不记得?目前我还无法判断出来,所以决定不动声色的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坐。”

“谢谢。”

我坐在她的隔壁。虽然我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时,因为被不平常的情况所迷惑而没有注意到,但是现在仔细一看,雨宫同学比起我们送她去保健室时好像又更瘦了一点。肌肤已经拍板到有些泛青,手臂上的血管清楚浮现,她抱着书本的纤纤细指好像一折就会断掉似的。

“打扰你看书真不好意思。你在读什么什么书?”

“乔治?麦克唐纳的……《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

(注:《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TheDayBoyandtheNightGirl),作者为英国文学家乔治?麦克唐纳(GeorgeMacdonald,1824~1905),收录于《轻轻公主》(TheLightPrincess)的短篇故事。)

“喔,就是那个奇幻儿童文学作家吧?我也看过他的《北风的背后》。”我说谎了。其实我只是在远子学姐一边大发评论一边吃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的书名。

(注:《北风的背后》,原名“AttheBackoftheNorthWind”。)

“那本书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雨宫同学嗫嚅地说:“……婴儿时期就被邪恶的巫婆抓去关在山洞里,只知道夜晚世界的女孩……和只知道白昼世界的男孩……相遇的故事……”

“喔,好像很有趣。我也想读读看。”

不知道能不能借此看看封面内侧的数字。

但是,她细瘦的肩膀不停颤抖,抱着书本的手也抓得更紧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只好打消念头。

我若无其事地退后了一点,像在闲话家常一样话说:“奇幻小说最棒了,你是《纳尼亚传奇》或《说不完的故事》这类在异世界冒险的故事都充满梦想,让人读来兴奋不已。”

(注:《纳尼亚传奇》(TheChroniclesofNarnia),作者为英国著名文学家C?S?路易斯(C?S?Lewis)。《说不完的故事》)(TheNeverendingStory),作者为德国童话作家麦克?安迪(MichaelEnde)。)

“……是啊!”雨宫同学轻启嘴唇。

“我也觉得可以去别的世界很棒……就像这本书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雨宫同学仿佛在跟自己说话,用飘忽、哀伤且绝望的口吻说道。

跟夏夜乃相较之下,现在的雨宫同学显得更脆弱,我忍不住探出上身,注视着雨宫同学白青色的脸庞和低垂的眼睛。“那个……呃……雨宫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说看啊!”

雨宫同学仰起头,凝视着我。

她眼中的神色并不像先前那般飘邈虚幻,而是几乎会把人吸进去似的,充满了深深的哀愁。

“井上同学真是个好人。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

“雨宫同学……”

雨宫同学仍然把书抱在胸前,迅速站起,对我点个头就离开了。

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这句话依然在我的耳边缭绕。

雨宫同学拿的那本书好像已经很旧了,封面也褪色了。写在里面的细小数字——会是什么呢?

周六的晚上,夏夜乃也用抹布擦去墙上的数字。我想那些数字一定包含了某种重要的意义。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唷!

难道不只是夏夜乃,就连雨宫同学也懂那些数字?

雨宫同学又为什么会变成夏夜乃?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怎样的契机?

雨宫同学跟黑崎先生一起住之前,也只是个会在午休时间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吃饭的普通女孩。

那么,她又是为何不再吃东西了?

答案一定跟黑崎先生有关吧?把雨宫同学关在夜晚世界的邪恶巫婆,难道就是他?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给我的东西。

我也很在意夏夜乃说的这句话。

另外,雨宫同学说“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又是什么意思?

“啊,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抱头兴叹。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帮助流人的忙,但是如今,“夏夜乃”和“萤”的秘密已经夺走了我全部的心思。

一定是因为夏夜乃在化学教室跟我说过那些话的缘故吧!

——心叶,你知道怎样才能拿回失去的东西吗?

夏夜乃说那其实很简单,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现实之中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夏夜乃也有想要让时光倒流的往事吗?那么,她已经实现心愿了吗?如果真是哪些,为什么夏夜乃每晚还是得在黑夜之中徘徊?

不行了。再怎么想还是陷在僵局里,只是让自己更加苦闷罢了。

午休时间就快结束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此时我突然感到一股杀气从柜台的方向飘来,转头一看,原来是琴吹同学板着脸在瞪我。

“我看见了喔!”

听到她责备似的话语,我顿时停下脚步,还差点摔倒了。

什、什么啊?干嘛这样看我?琴吹同学在生什么气啊?

“差劲透顶。”

啊?

我还搞不懂自己哪里差劲,为什么要被人家这样辱骂时,琴吹同学就咬着嘴唇撇过头去,从柜台走掉了。我只觉得丈二金刚摸不差头脑,呆呆地看着她离去。

我真搞不懂琴吹同学。

她在十六岁生日那天,见到了怀念的人。

是当她还活在天堂般的世界时,对她付出毫无保留的爱情,非常温柔的那个人。那个人给了她一本旧书。

写在里面的是秘密文字。

那是会把寄托了“说不定”、“或许有一天”等等希望的未来,从活在黑暗世界里的她身上夺走,甚至让她落入绝望黑夜深渊的诅咒之语。

再也得不到救赎了。不能再抱着期望了。她已是戴罪之身。

她独自待在教室里,眺望着如同黑色颜料绘制而成,融入黑暗中的景色,喃喃地说道:“如果打开门就可以前往另一个世界,不知道该有多好。如果去了另一个世界,说不定我就能过着跟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如果能够遇见日之少年,说不定就可以再次回到令人怀念的地方。

“心叶!”

看到拿着拖把的远子学姐突然出现在窗户另一边,让我吓得差点脚软。

现在是放学后的扫除时间,我正站在走廊上,拿着抹布擦窗子。

“你为什么会在我们的教室啊?而且还拿着拖把……”我胆战心惊地问道。

远子学姐就一手拉开窗户,满脸怒气地说:“因为心叶一直躲着我,所以我特地跷掉打扫工作跑来。听说你午休时间去图书馆搭讪女孩,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啊?”我睁大了眼睛。难道远子学姐指的是我跑去跟雨宫同学说话吗?我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件事。但是,远子学姐怎么会知道?

“不要再装傻了,小七濑都告诉我了。”

“咦?”

此时,噘着嘴唇环抱双手的琴吹同学出现在远子学姐身边。“绝对不会错的,远子学姐。我看得一清二楚,井上副色眯眯的样子跑去找女生说话。”

妈吗,是琴吹同学跑去跟远子学姐打小报告?而且,她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互称“小七濑”和“远子学姐”的关系啊?

“还不只是这样,井上之前也被女孩簇拥着跑去玩了。”

“喔,是这样吗?当我正在为文艺社的未来感到忧虑,一边苦苦等着心叶的时候,原来心叶已经跟女生去约会了?心叶原来是这种孩子?就算文艺社遭到猪群攻击,就算墙上被涂满了血,心叶也觉得不痛不痒吧?”

我急忙出言解释。“请等一下,这也扯得太远了吧?请别再幻想了,一切都是误会啊!我才没有跟女生跑去玩,也没去约会啦!”

“那你都跑到哪去了?”远子学姐好像更生气了,她以不满地眼神瞪着我。

“那、那是……”

“说不出来就是心里有鬼,远子学姐。”

“琴吹同学,我说你啊……”

“嗯,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小七濑。”

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一起对我投以责备的视线,我终于忍不住逃走了。

“抱歉,我还有急事!”我把抹布硬塞给琴吹同学,迅速冲进教室,从座位旁一手抓起书包,就朝着走廊冲出去。

“啊!心叶!”

“太卑鄙了!”

听着两人怒骂的声音,我还是脚底抹油溜走了。

琴吹同学也真多事,不管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也没必要专程去找远子学姐打小报告吧?唉,远子学姐一定气坏了。

我到先前的那家店里,满心忧郁地等着流人。没多久,就看到他带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矮胖老妇人走了进来。看到流人体贴地为老妇人开门,她也一副高兴又害羞的模样,我不禁为之颤栗。

难道这个老婆婆也是他搭讪来的吗?

流人以平常的态度走过来,对着瞠目结舌的我介绍那位女性。“嗨,心叶学长。这位是和田佳枝女士,是在萤家里工作的超级女管家唷!”

再也无法继续压抑。

所以她写了信。

写给他,也写给另一个她,还写给司掌人类命运的某位崇高神神祗。

她把秘密的文字写在笔记本上,撕碎之后丢入信箱。

请明白我的心情。

请倾听我的声音。

请实现我的心愿。

『好恐怖』

『好痛苦』

『幽灵』

『别过来』

『424371416411431643』

『4615446413236714』

『1441475324214321131643』

我打开化学教室的门,看到夏夜乃坐在耐热桌上,对着窗户眺望笼罩在黑暗中的景色。

她低垂的寂寥眼神,又让我想起午休时间在图书馆碰到的雨宫同学。“今天,我跟一个认识你的人见了面唷!”我这么说道,她则是转过头来,静静望着我。

“女管家和田女士,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们』的事。”

流人带来的和田佳枝女士,是在雨宫家待了很多年的女管家。从雨宫同学的父亲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就在那间屋子里工作了。

“是吗……我想她一定不会说我什么好话吧!”夏夜乃淡淡地说:“和田一定是说我什么事都丢给她做,自己整天只会跑出去吧……或是说我又蛮横又任性,只要一发起脾气,就会摔破碗盘,拉开嗓子破口大骂对吧……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会在我背后偷偷地说『太太又在发布台风警报了』。她一定是说高志先生很有绅士风度又很温柔,妹妹玲子小姐也是又优雅又可爱,两个人都很亲切很好相处,房子又大又豪华,每天的伙食也好吃,简直就像住在天堂……明明就没有半点让人感到不满的理由,但是『我』为什么还是非得发脾气不可……”

高志先生是夏夜乃的丈夫,玲子小姐则是高志先生的妹妹。对雨宫同学而言,就是她的父亲和姑妈。

和田女士说过“先生虽然有点懦弱,不过个性很稳重,又很温柔”,还说他深受着自己的太太,爱到简直连她走过的地面都想要崇拜似的,而两人的女儿萤小姐也是非常可爱……

她还说“太太也很疼爱女儿,只有对萤小姐不会发脾气,也常常带着萤小姐回娘家。其实太太的双亲很早就过世了,那个房子也早就没有人住了。所以先生总是对太太说两个女子住在那么大的屋子里很危险,劝她不要经常回去。”

她又说“太太可能是因为太想念自己成长的家庭吧,她在生病过世之前,一直吵着要回家要回家,让先生伤透了脑筋。”

当我问和田女士,那么雨宫太太娘家的房子现在怎么样了,她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低声告诉我:“萤小姐和黑崎先生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太太的娘家。”

她还说“太太死了之后,那间屋子就重新装潢租给别人。黑崎先生还是特地把那些人赶走才住进去的。那么大的屋子,只有两个人住根本就很不方便吧?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和田女士很不能接受地皱起了眉头。

我也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黑崎先生要把雨宫同学原先住的房子卖掉,特地搬进那么大的豪宅?而且那间屋子还是夏夜乃的老家,难道这只是巧合?

她又说“我一开始就不太相信黑崎先生那个人。从玲子小姐第一次带那个人回家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他。那个人外表看起来虽然好像是个诚实可靠的绅士,但是他的用餐习惯实在有点奇怪。吃猪排的时候,从不加上调味的柠檬,就直接用手抓起来咬,吃完后还会舔自己的手指。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有教养的家庭里成长的绅士。”

“黑崎先生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所以总是戴着浅色的墨镜。但是我有时看见他藏在墨镜下的眼睛,就会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嘴巴明明在笑,眼睛却没有笑意……或是饥饿的猛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的感觉……总之就是不祥的眼神。”

“先生好像很反对玲子小姐跟黑崎先生结婚。但是玲子小姐非常迷恋黑崎先生,还说如果先生不允许,就要跟他私奔,所以先生最后只好答应。没想到后来竟然发生那种事……”

“太可怜了……萤小姐的财产全都被那个人控制住,可以保护她的亲戚也都不在了,就这样独自一人过下去。”

“和田也很疼爱萤。好像把她当作亲生的孙女一样,非常照顾她。『就算在我死后』也一直如此……”夏夜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说着。

“看来真是这样,和田女士也很关心雨宫同学唷!她说去年秋天——雨宫同学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曾跟她见过面。她看到雨宫同学简直瘦到不成人形,担心得不得了。”

“……”

“她说刀子在当时把你托付给她的某样东西交给了雨宫同学。”

“因为封住了,所以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大概是这么大的箱子吧!”和田女士这么说着,就用双手比出笔记本大小的尺寸。

“太太过世前嘱咐过我,要等到萤小姐十六岁的时候才能给她,要我先好好保管。”

“『你』叫和田女士转交给雨宫同学的是什么东西?”

夏夜乃瘦弱的肩膀开始发抖,好像在忍耐什么似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那是秘密。”她的声音很不寻常地颤抖着。“不可以告诉别人。”

她的姿势、表情、纤细的指头、白皙的脚,全部虚幻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因此我不由自主地叫出:“雨宫同学?”

雨宫同学突然仰起脸来,然后就出现了夏夜乃的笑容。

骄傲且志得意满的微笑。

“不,我是夏夜乃。因为,萤对谁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夏夜乃和萤都即将消失……”

“这是什么意思?”

夏夜乃突然转变成哀伤的脸色,她跳下桌子,喃喃地说:“因为我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你想,灵魂的一半已经因为罪过而落入地狱,剩下的另一半还需要继续留着吗?怎么可以只有一半获救而进入天堂呢?”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至今所说过的话,此时全在我的脑海里转个不停,我觉得越来越混乱了。

如今,我应该朝她走去,向她问个清楚才是。

你为什么感到痛苦?你真正的希望是什么?你为什么想要回到过去?雨宫萤又为什么非得变成九条夏夜乃不可?

还有,“他”到底是谁?

但是,我的嘴和双脚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如果现在不问她,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啊!

她摇曳着一头轻柔的栗色长发,从我面前走过去。

我又闻到了那个味道。那是不知曾在哪里闻过,让人感到不安的清洁香味。

就像是目送着幻影经过,我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呆立原地,看着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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