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第一天,我睡过头了。
考试前一晚,我一直想着在化学教室里发生的事,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读书。
后来想得累了,就直接趴在桌上休息,结果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是早上了。
「远子学姐有来吗?」我一路狂奔到教室,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芥川问道。
「她只留下那个。」芥川指着我的桌子回答。
我低头一看,自己的桌上放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战战兢兢地翻开书本,我就发现里面夹了一张浅紫色的书签,上面还用签字笔大大地写着「心叶大笨蛋!」这几个字。
此般毫不讲究词汇和文法,完全不像出自文学少女手笔的直率唾骂,让我看得哭笑不得。啊,这人为什么老是做些孩子般的行为?看来远子学姐一定是真的动了肝火吧……
琴吹同学还是一样不时地瞪着我,我的麻烦真是没完没了。
「放心啦!远子学姐是很单纯的,两三天过后,她就好了啦!」惨烈的期末考首日结束后,我又去了那间简餐店。流人喝着可乐,毫不在意地对我说。
「不,远子学姐是很固执的,一定会像跟吉伯特做出绝交宣言的红发安妮一样毫不留情的。」
(注:红发安妮(Anne)、吉伯特(Gilbert),都是《清秀佳人》(AnneofGreenGables)里面的人物。)
「喔,没想到你还挺了解远子姐的嘛,心叶学长。」流人以事不关己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令我一时冒起心头火。
「我一直都很想说,这些事原本就是因你而起的吧?你为什么非得把我卷进来不可?」
「因为心叶学长刚好跟萤读同一间学校啊!」
我紧盯着一脸轻松的流人说:「不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吧?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就有了这种疑惑。你的行动力很强,口才又好,脑袋也很灵光。你跟我不一样,如果是你,一定能够胜任侦探小说主角的工作。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帮忙吧?但是你又刻意拉我进来,到底是为什么?不会是为了保持你身为侦探的神秘色彩,所以才要找一个人来扮演脱线的华生吧?」
(注:华生医生(Dr.Watson),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助手。)
流人耸耸肩膀苦笑着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恶劣啦……我只是很想知道,远子姐的作家是怎样的人罢了。」
我的脸霎时热了起来。我是远子学姐的作家?什么跟什么啊?
「那是什么意思?」我隐藏着内心的激动问道。流人就撑着脸颊,凝神地注视着我。
「就是那个意思。我想要知道心叶学长的事。当远子学姐对你说『心叶你闭嘴』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就是远子姐经常提起的那个『心叶学弟』。因为远子姐跟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一直很好奇。自从那次见过面后,我就更在意了……所以后来才会跑去你们学校找你。会拜托你帮忙调查萤的事,其实也只是想要认识心叶学长的借口罢了。」
「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生吧?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泡妞的说辞。」
流人那张很有男子气概的脸上,漾开了孩童般无忧无虑的笑容。
「才没有呢,我最喜欢女孩子了。」
「我只是远子学姐的跑腿,负责帮她写点心而已。当她啪搭啪搭地吃着我写的三题故事时,还会一边肆无忌惮地批评味道平淡啦,咸度不够啦,还是结构太杂乱,口感一点都不柔和,有时还会大喊『好辣』,然后又叫又跳,一直吵着说要吃艾肯的故事来换换口味耶!结果她竟然说我是作家……」
突然间,美羽那种锐利如箭的目光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让我的心揪了起来。
顿时传来的激烈刺痛,令我忍不住咬紧牙关。
不行!我不想再有那种感觉了。我绝对不要再次成为作家。
「算了,无所谓啦……结论就等到将来再说吧!我也还没有看过心叶学长写的作品呢!」
流人以含蓄的口气说完,就咬着吸管喝起可乐。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稳定下来,然后从书包里掏出远子学姐留下的纸张,放在桌上。
「……言归正传,这些就是放进我们信箱的纸张。虽然有些沾了血迹,有些还有烧焦的痕迹,但是我觉得很可能都是雨宫同学写的,所以都拿过来了。」
流人看着那些写了「憎恨」、「幽灵」的纸片,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抓起一张张的纸片仔细看着,当他看见写了「4331」的纸片时,好像有些讶异地眯细了眼睛。
「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远子学姐说是『死神(43)降临,杀到一个也不剩(31)』的意思。」
「这……还真是有趣的猜测呢!」流人露出了苦笑。
「算了,我们直接问她本人吧!」
「啊?」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流人就抬起头来,笑着说:「你来啦,萤。」
我愕然地转过头去,雨宫同学正带着一脸的迷惑站在我后面。
流人站起身来,搂着雨宫同学的肩膀走回座位,然后就硬拉着她坐在自己隔壁的椅子上。
「为什么……井上同学也在这里?」雨宫同学看着我,像是呓语似的小声问道。
我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的事,还有在图书馆跟雨宫同学说话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流人,所以我现在简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她。
流人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以轻松的口气回答:「因为我们交情很好啊!对吧,心叶学长?」
「……我跟流人是最近才认识的。没有事先告诉你真是抱歉,我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还没有机会告诉你。」
雨宫同学听了就低下头去。
「总之你先吃点东西吧,萤。」
「……对不起,我已经饱了。」
「不可能吧?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吃点东西。晴美小姐,我要点鸡肉沙拉、玉米浓汤,还有法国吐司。」流人向服务生小姐点了好几道菜。雨宫同学纤细的手指在裙子上交握,蹙起眉头,一脸哀伤地缩起身子。
「对了,萤,把这个丢进文艺社信箱的人就是你吧?」流人拿起写了「救救我」的纸张给雨宫同学看,她稍微仰起脸庞,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然后又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
「你用那样的表情否认谁会相信啊!这就是你写的吧?你是因为听我说了信箱的事,所以才跑去看,然后就每晚投函吧?我问你,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希望有人听你说话吗?你希望有人能救你吗?既然如此,那就跟我说啊!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你又为什么会穿着老旧的水手服,在雨中荡秋千呢?」流人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难道,这一切都跟你的监护人有关?」
雨宫同学的肩膀剧烈地晃动起来。看到她依旧低垂着脸,紧紧咬着下唇的模样,我也开始难过起来。
「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比较好?」
我这么一问,雨宫同学就摇摇头说:
「不用了……井上同学继续坐吧!我……我要回家了。」
然后,她累积了深邃忧郁的美丽眼睛望向流人。「谢谢你跟我交往到现在,流人。我今天是为了跟你道别而来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流人一听睁大了眼睛,焦急地逼近了雨宫同学。「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是你的监护人说了什么吗?跟踪我的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就是你的姑丈吧?我会被流氓盯上,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吧?是不是这样啊?萤!」
雨宫同学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道:「……流人就跟我以前交往过的男友一样……如果你不愿意分手……以后会更麻烦的……」
「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雨宫同学提着书包站起来的时候,餐点刚好送过来。流人拉着雨宫同学的手,让她坐回座位。
「吃吧!如果你把这些食物吃得一点也不剩,那我就认真考虑分手的事。」
流人流露出愤怒的神情,雨宫同学虽然用哭丧的表情回望他,却还是乖乖地低下头,拿起汤匙。
她戒慎恐惧地望着冒出芳香热气的玉米浓汤,全身变得僵硬,颤抖的手握着汤匙逐渐靠近。
银色汤匙伸入金黄色浓汤的瞬间,雨宫同学拿着汤匙的手顿时握得更用力。如果不这样,汤匙一定会从她的手中滑落吧!
然后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举起汤匙,把浓汤送入口中。
此时突然发生了异状,雨宫同学就像吃了什么即时发作的毒药,她掩住了嘴,从椅子上跌落,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她拿在手上的汤匙也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雨宫同学的手依然捂着嘴,睁开眼睛,接着就全身抽搐。
「喂,萤!」流人也赶紧离座,跪在地上把雨宫同学抱起来。「你要去厕所吗?」
雨宫同学摇摇头,回答:「没关系,不用了。」接着她突然转头看着店里某个方向,眼睛就睁得更大了。
「!」
她的脸上出现了十足的惊恐表情。
雨宫同学突然推开流人,抓起自己的书包。
「对不起,我一定要回去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脸色泛青,不停地道歉,然后就往门口跑去。
流人跟着追过去,我也站了起来,追上他们两人。
雨宫同学还没跑出门,就被流人一把抓住肩膀。「因为我勉强你吃东西,所以你生气了吗?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好像不太好,我送你回家吧!」
「不行!」雨宫同学以虚弱的声音叫道,又伸手推开流人。她的模样焦急不已,就像是恨不得可以早一秒离开这里。
「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再见。」雨宫同学说完,就跑出了店门。
「混帐……」流人回到座位上,双手抱头靠在桌上。
「我好像失败了,心叶学长……我不是故意把她逼得那么紧的……」
他意志消沉地缩着又高又壮的身体。看着这样的流人,让我不由得感到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
我行我素、很受女生欢迎、又果断又有行动力,简直就像侦探小说主角一样坚强的他,还是有做不到的事,也还是会有失落的时候。
「打起精神来吧,流人。你对雨宫同学的关心,她一定会理解的。我明天到学校再帮你跟雨宫同学说说看吧!」
「那就麻烦你了……」流人这么回答着,还是继续把脸靠在桌上好一阵子。
雨宫同学推开流人之前流露出来的惊恐神情,让我非常在意。
雨宫同学到底看见了什么?她当时的确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我想起了她当时的视线,也随意往那方向看了一下,那边放了一个盆栽,后面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个咖啡杯,但是位子已经空了。
好像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吧……我做出这个结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咖啡杯还冒着热气。里面还有咖啡,而且好像才刚送过去不久。
我再度凝神望着。桌上和椅子上都没有放置任何随身物品。
看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好像完全没喝过那杯温热的咖啡就离开店里了。
来订立规则吧——他这么说。
从今以后,你除了我给的东西,其他食物一律不能吃。
第一天,她吃了学校里面的营养午餐。因为没有被允许吃早餐,所以她饥肠辘辘,不停流口水,实在是撑不下去。而且,如果只有自己不吃午餐也太奇怪了,所以她还是吃了。
他惩罚了她,把她关在地下室并且上了锁,连续三天不给她东西吃。
在紧紧锁上的门内,她抱着空荡荡的肚子,拼命忍受着你昌刮磨胃壁般的饥饿和口渴。她得靠着地下室里冲水马桶箱储存的水,才能维持生命。
第四天早晨,他打开门,为她送来食物。他亲手喂她喝了香甜的蔬菜汤,还有包了栗子的蒸糕。
后来,她在学校喝了三口营养午餐的浓汤,吃了半个奶油餐包那次,他也对她兴师问罪,又将她关在地下室,连续三天没打开门。
她因过度饥饿而意识模糊,在昏暗的房里,她似乎见到了死者的幻影,还听见了怨恨的哭声。
——他要杀掉我们了。
——他是来复仇的。
——他是恶魔。
他发现她虚弱地倒在地上,就把她抱起来,喂她吃了加入白肉鱼和各种蔬菜熬成的粥,还用银色的汤匙喂她用糖煮过的苹果和柳橙。
就算只是偷吃了一小块饼干碎片,他也绝不轻易饶恕。
他以平淡而冷静的口气,指责她吃了朋友递给她的食物。她哭着乞求原谅,他仍然拖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地下室,锁上门。
她在里面过了五天。喉咙渴得几乎像是火在烧灼,胃部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掌用力揉捏,令她感到难耐的疼痛。她出现耳鸣,出现幻听,仿佛还看见白色的鬼火在四周飞舞。她连哭的哭不出来了。
——对不起,以后除了你给我的食物,我绝对不会再吃其他东西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偷吃了,我发誓。对不起。
对,绝对不能再偷吃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够满足她空虚的胃。
她经常感觉得到他的视线。
走廊上、教室里、中庭、楼梯,他一直都在监视她。
墙壁也似乎会浮现出无数张他的脸,以燃烧着青色火焰的眼睛——充满愤恨的眼睛——责备着她。
绝对不能偷吃。绝对不能偷吃。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里、在情侣聚集的电影院里,她只要一回头,都会发现他就站在那里。擦身而过的人都变成了他,在公园里面游玩的亲子、坐在长椅上聊天的情侣、在电影院萤幕上出现的演员,全都变成了他的脸。
摘下了浅色墨镜,凝视着她的他。
带着灼热的怒意和冰冷的疯狂,像鬼火一样摇曳着的眼神。
他在看着。他正朝这里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在看这里。他在看着。持续地看着。他在看着。他在看着。他在看着……
隔天早上,我去雨宫同学的教室找她,却发现她请假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走回自己的教室,结果一到教室附近,就看见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站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好,那就放学后见了。」
「谢谢你了,小七濑,我安心多了。」
「不用这么客气啦,可以帮上远子学姐的忙,我也很高兴啊!」
发现了我的琴吹同学又竖起眉毛瞪着我。远子学姐也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计可施,只好对她们露出微笑。如果远子学姐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就好。但是这种投机的期待,比远子学姐硬塞给我、超级甜蜜的禾林出版社系列罗曼史《沙漠新娘》里面女士们阿拉伯王子还要天真。
(注:禾林图书出版公司(Harlequin),加拿大最大的罗曼史小说出版社。)
远子学姐用右手食指按在眼下,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对我扮了个鬼脸。
她只丢下一句「放学后再见啰,小七濑」,然后就甩着两条细长的辫子走掉了。
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竟然还会在走廊上看到女生对我扮鬼脸!我一边压抑着内心的冲击,一边笑着对琴吹同学说:「你放学后要跟远子学姐做什么啊?」
琴吹同学被我一问就别开了脸。
「我才不告诉井上呢!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以无比刻薄的语气回答,然后就丢下我走回教室了。
可恶,我好想知道啊!她们两个放学后到底想要干嘛啊!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环视教室一周,发现琴吹同学已经不见了。
「请问你知道琴吹同学去哪里了吗?」我问琴吹同学的朋友。
「不知道耶,现在还是考试期间,应该不需要去图书馆值班啊!」
「她急急忙忙跑出去了,或许是去约会吧?因为七濑很受欢迎嘛!」得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臆测答案。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去了社团活动室,那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有焦褐色的桌上留下了一些散乱的纸片。其中有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张,还有以前收到的奇怪泛黄纸张、有烧焦痕迹的纸张,还有沾了血迹的纸张……
大量的纸张旁边,还有一大束插在大烧杯里的黑百合、以前的学生名册、学生文集、校刊,还有各式各样印了奇怪店名的面纸。
学生名册、学生文集和校刊的年代,都是夏夜乃在本校就读的那两年。她们一定是在调查雨宫同学口中的九条夏夜乃这个人吧!
名册上还放了一张稿纸,上面用签字笔大大写上:「我再也不管心叶了,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调查。By远子」
看到这张纸,我不禁感到愕然。
唉……远子学姐果然气炸了。虽然我有自己的苦衷,不过什么都不告诉她就爽约了那么多次,可能真的太过分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远子学姐昨天留在我桌上的《我是猫》,放在桌上。然后,就在写了「我再也不管心叶了」那张稿纸旁,用自动铅笔写了一行小小的「对不起」。
如果远子学姐看到这些字会息怒就太好了……话说回来,红发安妮到底是漠视了吉伯特几年啊?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去了哪里,所以我只好去找女士们仿佛无所不知的人。
「哎呀,你是第一次自己来找我吧?」正在画室里对着画布作画的麻贵学姐,停下了绘画的手,笑着对我说。
「难道你被远子丢下不管了吗?」
我对这位好像什么都看得透的学姐有些头痛。
她在学校里一向被大家誉为「公主」,这种尊贵的待遇并非只是因为她的血统或是人脉,而是因为她是个难以应付的狠角色。
我拿出营业用的笑容,对着她请求:「既然知道,就请你告诉我吧,麻贵学姐为远子学姐提供了什么情报,对吧?我知道远子学姐正在调查九条夏夜乃的事。我们女士们社长把我班上的同学也扯进去,到底打算做什么?」
麻贵学姐仿佛很开心地对我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要给我什么好处?如你所说,我是给了远子一些情报,但是她也乖乖地付了报酬给我唷!」
报、报酬……不会吧!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真的画了吗?远子学姐的裸体照?」
我忍不住往那张画布瞄了一眼,上面画的是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给人一种阴暗印象的风景画。地点应该是在外国吧?夜里荒凉的山丘上,只有晚风吹拂着草木。我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像是远子学姐裸体画的东西。
「呵,你说呢?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你也挺有可看性的嘛!」麻贵学姐以怂恿的语气说着。「那你呢,心叶?你要不要也脱了?如果你肯脱,我一定把你画得十分唯美,就当作青春的纪念如何?」
「如果是裸体就免了。但是,如果麻贵学姐愿意告诉我远子学姐的行踪,我就答应不把麻贵学姐对远子学姐做的事说出去。」
「喔?我做了什么?」麻贵学姐故作轻松地问着,我则是以沉着的口吻回答她:「幽灵出现的骚动,是麻贵学姐搞的吧?我和远子学姐在中庭埋伏的时候,也是麻贵学姐让校舍的灯光一闪一闪,还用音响播放了拍击声和女人的啜泣声吧?还有,送黑百合花束和幸运信给远子学姐,又把沾上血迹的纸张放进我们信箱,这些事不都是麻贵学姐做的吗?」
麻贵学姐放下画笔,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唔……你有证据吗?」
「看到这种大手笔,随便猜就猜得到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恶作剧,特地去买那么大一束黑百合未免太浪费了。至于操作校舍灯光这一点,对于身为理事长孙女的麻贵学姐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戏弄远子学姐能得到好处的,就只有麻贵学姐一个人。」
「我会有什么好处?」
「麻贵学姐光是看到远子学姐那种害怕的模样,就觉得很高兴吧?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心态,才要卯足了劲替纸张加上焦痕或是血迹吧?再说,远子学姐为了找出幽灵的真面目,说不定还会来拜托麻贵学姐提供情报。这么一来,麻贵学姐就可以向远子学姐提出要求,达成自己的心愿。而事实上你也这么做了吧!」
麻贵学姐的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
「然后呢?」
「如果远子学姐知道了,一定会抓狂的。」
「如果我告诉你远子的行踪,你会保密吧?」
「是的。」
「很可惜,看来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我听到麻贵学姐这么说,不禁错愕地发出「咦」的一声。
麻贵学姐就像看着愚蠢猴子的释迦牟尼,表情轻松地说:「就算你对远子掀出这件事也无所谓。」
「什么……远子学姐可是会气得头顶冒烟唷!说不定会记恨一辈子,就此跟你绝交唷!那个人可是会在学校走廊上对人家扮鬼脸,个性就像小孩子一样呢!」
「听起来挺不错的,我也想让远子气鼓鼓地瞪着,或是看她对我扮鬼脸。她生气的模样,也可爱得让人好想拓印下来保存呢!你难道没有欺负过自己喜欢的女生吗,心叶?一想到远子会恨我一辈子,我简直要兴奋得难以自持呢!」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同时也感到无力。
真糟糕,麻贵学姐的嗜好竟然跟流人一样。对付这种人,用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理论是行不能的。
麻贵学姐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你想威胁我还早了一百年呢,心叶学弟。」
「我已经有惨痛的体悟了。」
「不过呢,看在你胆识过人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远子去见艾伦迪恩了。」
艾伦迪恩?这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是外国人吗?
我还一头雾水,麻贵学姐就快活地说:「好了,我还有事要要忙,请你快点离开吧!最近要做的事太多,我都快要胃痛了。我那了不起的爷爷可是非常啰嗦,就连人家的兴趣都要管东管西的,真是拿他没办法。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纤细敏感的。」
艾伦迪恩到底是谁啊?跟九条夏夜乃有关系吗?
远子学姐去见了那个人吗?但是,为什么要带琴吹同学一起去?
我一边思考一边漫步出校门,流人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我等好久都没有看到人,所以干脆跑来学校。心叶学长都不带手机的吗?远子姐也一样,你们都太跟不上时代了吧!」
「吓我一跳……」
「萤现在如何?」流人一脸认真地问着。
「今天雨宫同学请假了,所以我没有看到她。」
「她身体不舒服吗?」
「我问过雨宫同学班上的人,不过大家都不太清楚。」
「……说不定又是饿得太过头而昏倒吧?」
「如果真是如此,她的姑丈应该也会送她去医院吧!」
「天晓得。姑丈原本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啊!」
流人好像非常焦急,他皱紧眉头,焦躁地咬着指甲,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我们去她家看看吧,心叶学长。」
游戏开始啰,他这么说。
在阳光绝对无法照入的凄冷房间,他在烛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扬起嘴角。
「以后,只要在这个房里,你就要叫我——」
他跟她说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男人的名字。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名字。然后他又指示她:「而我要叫你——」
「我不是——」
「不,你就是——」
「不是的,我是——」
「——是不会用那种害怕的眼光看我的,也不会使用那种卑微的词汇,不会像这样恐惧退却,被我碰触时不会像这样畏畏缩缩,声音也不会像在哀求一样发抖。不是这样的——是不会这样笑的。再一次,不对,这样还是跟那个胆小的丫头没两样。不行,如果没办法做出——那样的笑容,我就不给你饭吃。我只会为——准备食物,如果是『你』就没东西吃。来吧,换上这件衣服吧——是不会穿绿色衣服的。」
这是让时光倒流,令死者重生的仪式。
在没有窗户的灰色房里,她每一夜都等待着他的到来。
她会屏息倾听他慢慢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成为他所期望的她,用他期望的表情、他期望的态度、他期望的声音去迎接他。
只有蜡烛摇曳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双手抱住他脖子的她白皙的脸庞。
阳光是到不了这里的,因为这里是冰冷的坟墓,而自己是幽灵,她这么想着。如果不是在夜晚,幽灵就无法存在。所以白天的我是死的,只有在夜晚的世界里,我才是活生生存在着。
灰黑斑驳的墙壁,出现了好几张她的脸。
她看着她笑着。
她握着笔,在她的脸上和墙壁上写下文字。
像是要把在心中兴起滔天巨浪的话语从喉咙里吐出来,无论是早晨、中午、晚上,她都持续写着。
但是,绝对不能告诉他这些话。也绝对不能让他翻开那本旧书。
雨宫同学的家,是盖在高地上的西式建筑。
我们爬上了漫长寂寥的坡道,终于来到门口,从门前往里面望去,可以看见庭内郁郁葱葱的草木。此时天空布满乌云,又开始刮起风,树叶沙沙摇摆的景象就跟恐怖片一样令人害怕。
「我说啊,我们这样突然拜访不会给雨宫同学带来麻烦吗?而且她的家人可能也在……」
「黑崎这种时间都是待在公司啦!而且,他好像也很少回到这个房子,所以用不着担心。我以前曾来过两三次,每次来都感觉里面没有其他人。」
「可是,如果雨宫同学是因为生病而请假,现在说不定还在睡呢?」
老实说,我还真不想奉陪。昨天雨宫同学都已经提出分手了,如果现在冲进她家,不是会把她逼得更紧吗?我认为,某些人在难过的时候是会想要独处的……
「那我先打个电话看看。」流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上面还挂着一个可爱小兔子的手机吊饰,真不知道是谁的喜好。
雨宫同学好像很快就接了,流人看来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说道:「是我啦……我听说你今天请假,所以就来看你……喂?萤?萤?」
怎么了?流人突然脸色大变,不停呼唤雨宫同学。
可能是雨宫同学把电话挂断了,流人焦虑地说:「不太对劲。她的语气很激动,好像还在哭。」
这时,并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流人往门口冲了过去,我也跟在他的身后跑去。庭院外的拱形大门并没有上锁,一下子就打开了。
又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这次比刚才还清晰。
我往庭院的方向一看,一楼房间的窗户已经破了。破裂窗户的后方,有个举着细长棒子的人影一闪而逝。
玄关的门也没有锁上,所以我们直接走进房子。刺耳的玻璃破裂声持续传来,流人鞋子也没脱就冲过去,我也拼命地追着他。
通过长长的走廊后,流人打开房间门。结果,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面对阳台的落地窗已经变得粉碎,置物柜和书柜的玻璃也全都破了,薄地毯上撒满了像沙粒一样的透明碎片。撕裂的窗帘被窗外吹进来的强风高高卷起,像是遇难的船帆一样猛烈飘舞。书架里面看来很昂贵的精装书,也全被扫落在地。
挂在墙上的画框也裂开了,好像随时要掉落似的倾斜着。鹿角的装饰品也折断了,凄惨地滚在地上,被割裂的沙发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摆在边桌上的餐具全都碎了,就连桌子好像也到处都有凹痕。
在这之中,只穿了一件白色睡衣的雨宫同学手上还挥舞着高尔夫球杆,敲打破坏着房里所有的东西。
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几乎流血,仿佛有火焰燃烧着的眼跳滚落了泪滴,像枯木一样的纤细手腕举起球杆,继续敲打着时钟和液晶电视。
雨宫同学?
夏夜乃?
不,应该是雨宫同学吧!
雨宫同学的双手、双脚,还有脸颊上都鲜血淋漓,大概是被飞散的玻璃碎片划伤的吧!但是,她对此毫不在意,还是咬牙切齿地挥着高尔夫球杆,往一尊身穿传统礼服的陶瓷人偶打去。人偶的头顿时断裂飞开!她还像在敲西瓜一样,继续敲打剩下的身体,把陶瓷人偶打得粉碎。
地上已经躺着两根断裂的高尔夫球杆了。
「住手!萤!」流人从雨宫同学身后抱住她,抢过高尔夫球杆丢到一旁。
雨宫同学像猫一样,粗暴地抓着流人的脸。
「放开我!」
「你怎么了,萤!发生什么事了?」
雨宫同学目露凶兆,声嘶力竭地大喊:「给我滚!不要过来!你早就已经死了!别过来!给我滚出去!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的身体早就不在这里了,这是我的身体!给我消失!快走开!不要再出现了!」
流人的胸口贴在雨宫同学背后,紧紧抱住她。
「冷静一点,萤,我是流人啊!你明白吧,萤?」
「萤?没错,是萤,我是萤喔,我才不是夏夜乃!我才不是妈妈!」
「是啊,没错,你是萤。我可以保证,你就是萤!雨宫萤!」
雨宫同学激烈地摇头。「不是,不是的,我是夏夜乃。夏夜乃得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夏夜乃把一切都毁坏了,夏夜乃把那个人的心打碎了……太可怜了……他明明那样深爱着夏夜乃……不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破坏一切的……应该是那个人。是他夺走我的一切,是他让我变成幽灵的!他夺走了我的白天,夺走了我的阳光,把我关在夜晚的世界里。爸爸和玲子姑妈,也都是那个人杀死的!」雨宫同学露出恐惧的表情,开始强烈打颤。「好恐怖……那个人的眼睛好恐怖……他一直在看我……好恐怖……真可恨……都是因为那个人,我才会变成这样。我已经什么都没办法吃了,已经连饿的感觉都没有了。太可恨了……但是,又无法抵抗。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我看到边桌上面摆着碎裂的餐具。
白色的汤碗、面包篮、透明的沙拉碗、蓝色的玻璃杯……
汤碗里还残留着争成薄片的红萝卜,从破裂的沙拉碗里流出来的酱汁,把桌上染出一块褐色的污渍。
餐具已经空了。
有人在这里用过餐。而且,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流人……」雨宫同学终于呼唤流人的名字了,也比较没哭得那么厉害,变得和缓些了。流人抚摸着雨宫同学的头发和背部,温柔地对她说:「没事了,萤。我就在这里,我一定会尽力保护萤的。萤……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愿意依靠我,我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雨宫同学也伸出细细的手臂,抱住了流人的背,小巧的脸庞靠在流人胸前轻轻啜泣着。
「流人……流人……」
我从头到尾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只是呆呆地望着这副光景。
仿佛心里变得越来越空虚,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透明,有一种自己快要像雾一样散去的疏离感,让我的胸口感到阵阵的刺痛。
虽然我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雨宫同学到底怎么了……但是,想必是有很严重的事吧……
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就像我在夜晚的化学教室里只能目送夏夜乃飘然离去一样,对我来说,她们就像幻影,面对她们来说,我只是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像是透明人一样毫不重要的存在。
我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也停止不了胸口的苦闷。因此我悄悄离开了房间。
用完晚餐后,我躺在订小,用耳机听着寂寞的抒情曲。
看着天花板,我又想起抱着雨宫同学纤细身体的流人,还有攀在流人身上哭泣的雨宫同学。
那真是非常美——但是又悲伤得让人心痛欲裂的画面。
因为,我已经无法像流人那样,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了……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那一天,在国中的顶楼上,美羽露出寂寞的微笑喃喃说道。然后,就在呆立原地的我的眼前,后仰着摔了下去。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我什么都做不到。双脚僵立在原处,连心也僵住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我就连伸出手去拉她都做不到。
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天,就有一种天翻地覆、全世界都陷入黑暗的恐怖感像我袭来。
如果我能像流人他们那样,抱着美羽安慰她,我的人生也会有所改变吧!
但是,要怎样才能安慰痛苦的人?
任何悲伤痛苦都是那个人自身的心情,并不是我的心情。难道就算不了解对方的伤痛,只要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去劝告对方,或是随口说些安慰之辞,就有办法分担对方的痛苦吗?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
不过,或许这些都只是胆小的我说给自己听的借口……
当流人说要去雨宫同学家里看她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并不是因为我体贴雨宫同学,我只是不想再被卷入任何惨事。
每次看到夏夜乃离去,我都无法制止。也是因为担心自己太深入她们的内心会无法自拔,所以才感到害怕,所以没办法踏出一步吧?
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让我回到过去,我能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吗?在美羽坠楼时,我也会依旧呆呆地看着不是吗?
「呜……」我感到喉咙紧缩,忍不住发出呻吟。不经意把头转向旁边,我竟发现自己正紧紧抓住床单。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全身冒汗,呼吸变得紊乱。
别再想这些事了,想想其他事吧!我拼命地在脑中唤出其他影像。吵杂的教室、聊天笑门的同学们、沉默的芥川、噘着嘴瞪我的琴吹同学,此外,还有屈膝坐在折椅上,一脸幸福地翻着书页的远子学姐……
纸张摩擦的声音,以及白皙纤细的手指,引导着我的记忆回到从前。
啊,对了。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那是在我高一的夏天。
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太阳就像要连漫长严冬的份一起为大地加温似的,毫不留情地把热辣光线倾注到人们头上。
那天也是个会让人热昏头的大热天。午休时间,我在挤得水泄不通的福利社前,突然觉得无法呼吸,连午餐的面包都不买了,便脚步踉跄地离开现场。
每次我的病要发作,就会像带着尖爪利喙的大群乌鸦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地来临。手指变得麻痹,喉咙像坏掉的笛子一样发出咻咻的声音,还会无法呼吸。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脑海中噗通作响,身体也变得好沉重。
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发作——是因为想起了美羽吗?因为美羽也很喜欢吃奶油面包——怎么办?要去保健室吗?不,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病。升上高中后,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的生活。在同学们面前,我是那样努力着不惹人注目,努力让大家觉得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不想受人注目……
为了找寻一个可以让悲惨的自己躲起来的地方,我死撑着跨出脚步。
我的额头和后颈满是汗水,咬紧牙关来到三楼西侧的文艺社活动室。本来还以为没有人在,结果一开门,就看到远子学姐正坐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之中用餐。
她穿着水手服,规矩很差地把脚踩在椅子上屈膝坐着,一只手翻着一本放在白皙膝盖上的文库本,另一只手撕下书页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然后喉头微微震动,一口吞了下去。
狭小的房里尘埃遍布,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中,细细的灰尘如梦似幻地轻柔飘舞。乌黑的三股辫披散在肩膀上,低垂的纤长睫毛把淡影撒在澄澈的眼睛里。
远子学姐用纤细的指头把撕下的书页磅进口中的模样,不管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奇妙。但是,此时正因痛苦而喘息的我,却觉得远子学姐用餐的模样显得非常和平与神圣。
金色的尘埃里,穿着水手服,绑着辫子的奇怪学姐正在吃「饭」。这个人吃起书来怎么会有那么安详、那么幸福的表情啊?怎么会有那么喜悦、那么深情、那么温柔的表情……
远子学姐抬起头来看着我。
此时我的呼吸已经稍微顺畅了点,但是全身冒出的汗水急速冷却,让我觉得有点寒冷。湿透的制服衬衫都黏在身上,很不郐,想必我的脸也一定惨白得像蜡烛一样吧!
远子学姐担心地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了,心叶?」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从夺去的喉咙里挤出这些话。
现在到底是立刻离开好呢,还是干脆瘫在地上,痛快地大哭一场,让自己轻松一点比较好,我实在无法判断,只是继续颤抖地呆立着。而远子学姐也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她明亮的黑眼睛浮现出悲哀和同情的神色,静静地凝视着我。
最后,她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就把内页撕得破破烂烂的文库本递给我,说:
「……你不嫌弃的话,要吃吗?」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我立即这样回答。
紧绷的心在这一刻顿时舒缓,我好像当场就要瘫下去了。
「是吗?可是这本书真的很好吃耶!」远子学姐有点落寞地喃喃说瞭。但是,她的手还是对着我伸得直直的。
我也朝她走近,问道:「这是什么书啊?」
远子学姐光彩满面地回答:「这是国木田独步的短篇集唷!独步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作家,他非常崇拜英国诗人华滋华斯,也写下很多像女士们诗人的作品一样含韻深远的写景抒情作品。像是他的代表作《武藏野》,就是不可不读的名作。他仿佛在武藏野散步,淡淡地描述沿途所见的风景,是篇比较长的文章。一开始读起来可能比较不容易进入状况,但是,如果仔细咀嚼每个文字,一边阅读一边在服中描绘书里叙述的景色,就会觉得好像连自己也漫步在武藏野的树林里,一边听着风声和鸟鸣声呢!
(注:国木田独步(1871~1908),擅长将新体诗转写为小说,是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威廉!华滋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派诗人。)
这本书不可以读太快,非得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品味不可。就像在沉静的杂木林里,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吃着只加上薄盐的五壳米饭团。不可以匆匆忙忙地塞进嘴里,而是要从旁边一小口一小口咬下,这么一来,质朴得令人怀旧的滋味就会在口中缓缓散开。不知不觉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吃饱了。没错,《武藏野》就是这样的作品。」
远子学姐垂下白皙的眼皮,以轻柔澄净的声音背诵着:「……『在武藏野散步的人,对于迷路并不以为苦。不管是哪一条路,信步所至都一定会有应该看、应该听、应该去感受到的收获。武藏野的美就是从数千条纵横交错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中得到的。』——你看,很精彩吧?这就是最美味的地方唷!这就跟包在饭团里芳香诱人的柴鱼有类似的感觉。」
我接过那本因为被撕得破破烂烂而变得很轻的书,随便翻了几页。
「……『武藏野』已经被远子学姐吃掉了,没得看了。」
「呃,因为那篇是放在最前面嘛!而且我也是个美味食物务必首先吃完主义者!不过,不过……《诗想》还有剩啊!这也是非常浪漫的作品,我个人大大推荐唷!另外还有《初恋》嘛!这一篇也很可爱,是在描写一位生气盎然的十四岁男孩跟住在附近的顽固汉学家爷爷之间的争执,最后一段文章就像酸酸甜甜的樱桃口味。啊,还有《小春》也是啊!这跟《武藏野》一样是随笔风格,也是像华滋华斯作品那样自然优美的佳作唷!」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远子学姐身边,两人各自拿着撕破的书的两端,而我一边听着远子学姐的高谈阔论,一边翻着书页阅读。
这种情形,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跟远子学姐一起坐在和风吹抚的武藏野的杂木林里,两人正啃食同一本书似的。
午休时间结束,我回到教室,虽然什么都没吃,但是我却觉得肚子好像已经被填饱,全身也变得暖烘烘的了。
我持续躺在床上思考。
那个时候,应该是远子学姐安慰了我吗?
远子学姐并没有询问我的烦恼,也没有抱着我,或是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她只是待在我身边。
虽然仅是如此,但是一定就是令我获救的方法。
并不是做了什么特别或困难的事,纯粹只是坐在我身边,翻着书页给我看……
——我只是很想知道,远子姐的作家是怎样的人罢了。
流人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在我的脑海响起,让我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呢!在远子学姐眼中,我应该只是个负责帮她写点心,非桀骜不驯的学弟吧!
对我来说,远子学姐也只是个会卡滋卡滋地吃书,常常给人惹麻烦的学姐罢了。
没错。就是这样……应该吧……
「……远子学姐到底带琴吹同学去哪了……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我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此时母亲突然打开我的房门走进来。「你在听音乐啊!我在楼下叫了你好几次,有你的电话唷,心叶。是你的天野学姐打来的。」
我闻言急忙跳下床。「谢谢你,妈妈。」
母亲看到我摘下耳机,拿起电话分机,就微笑着离开房间。
「喂,我是心叶。」
「是心叶吗?」咦?远子学姐好像很没有精神。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罹患重感冒躺了三天的黑猩猩一样虚弱,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远子学姐接下来竟说出让我更错愕的话。
「我现在在警察局,拜托你来接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