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老师叫去,因此放学后的排演迟到了。
老师唠唠叨叨地问我,第五堂课和第六堂课我不在保健室究竟是去哪里,让我很头痛。
「我、我本来想去保健室,可是肚子突然痛起来,所以一直关在厕所里面。」
我编出拙劣的藉口 ,最后还按着肚子说:「痛痛痛痛……又发作,我撑不住了!」逃命似地冲出教职员室。
跑进音乐教室时,大家正在制作舞台布景和戏服。
这也没什么,但我惊愕地看到心叶学长和小瞳并肩蹲在一起,感情融洽地敲钉子。他们两人一边工作,一边还热络地聊天!
七濑学姐坐在铁管椅上缝着衣服,但她似乎也很在意心叶学长和小瞳,不时偷看他们。
什、什么?这是什么情况?心叶学长的身边竟然不是七濑学姐,而是小瞳!对男生毫无兴趣而且那么排斥的小瞳,什么时候跟心叶学长好到能并肩聊天?我缺席的几十分钟里发生什么事?
我语调高亢地叫道,小瞳和心叶学长抬头看着我
「日坂同学,你好。」
心叶学长如同午休在楼梯前分开时一样,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呜……他的心情似乎比平时好,是我多心了吗?
「心叶学长好。你跟小瞳在聊什么啊?」
我探出上身问道。
心叶学长干脆地回答:「知识闲聊。」
小瞳也冷冷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脏扑通跳着,我一边喃喃回答:「呃……喔,这样啊……」
待会儿一定要去问七濑学姐。我并不是怀疑小瞳啦……
「冬柴同学,之后再用简讯说吧。」
心叶学长起身走开。
他刚刚说了简讯!心叶学长知道小瞳的电话号码吗?
「小小小小瞳!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朝小瞳贴过去,她却厌烦地别开脸。这时候……
「啊!我知道这本杂志!就是连载《文学少女》的那本嘛!」
听到后面那些女生说的话,我吓了一跳。
文学少女?
我回头一看,见到本来在为木板上色的合音组女生停下手上的工作,挤在一起看一本小说杂志。
「哇,字好多喔!这是大叔才会买的杂志吧?你读得下去吗?」
「我又一次翻了架上的杂志来打发时间,发现里面的小说很棒,很想看下去,所以就买了。」
「我知道!是《文学少女》对吧?我看了爸爸买的杂志也好感动喔!该怎么说?有种酸酸甜甜的温馨感觉呢。」
「对!就是这样!我记得以前似乎有本书也这样让我很有共鸣……」
「喔?这么精彩吗?作者是谁啊?」
「没写耶。」
「咦?怎么会这样?」
「唔……我也不知道,只有这篇小说找不到作者的名字,杂志最后面的作者清单也只列出《文学少女》这个标题,其他栏位都是空白的。」
「真好奇,到底是谁写的呢?我也觉得这篇小说风格好像在哪里看过……很温暖、很透明……唔……想不起来啦!」
我听得脸色僵硬、沉默不语。小瞳疑惑地看着我,但我已经没有心思顾虑她。
世界仿佛整个变形,我的脑海中浮现一副黄昏的景象,还有一个男孩哭着大喊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景象,也是我偷翻心叶学长电脑里的档案看到的小说最后一幕……
存放那篇小说的资料夹就叫《文学少女》!
还有、还有……调查朱里的事件那次,心叶学长带我去了出版社,跟一个叫做佐佐木的编辑说过话。
那个编辑说「上次那件事已经有进展,一定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轰动」。心叶学长则以沉着而直率的视线看着他回答:
「我不会再逃避了。」
我的冷汗瞬间全冒出来了,心脏狂跳得几乎破裂。我朝心叶学长望了一眼,见到他神情严肃地站在窗边。
「!」
那灰暗的眼生让我惊讶得屏息。
心叶学长应该听到了其他人在谈论小说吧?他抿紧嘴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是罪人一般……正如他在午休时间凝视着电脑荧幕的眼神。
我突然发现,七濑学姐也一脸畏惧地看着心叶学长。
「……」
秋天的和煦阳光从窗口射入,我却觉得心叶学长站得离我们好远。这时后方传来爽朗的声音。
「嘿,你们那一群,不用工作啦?」
「对不起,十望学姐。不过这篇小说真的很赞耶~光看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对话都让人好感动喔!」
「对啊!他们虽然没把感情说出口,依然互相关怀、心灵相通,看了真的会很憧憬、很羡慕这种情谊呢。十望学姐要不要拿去看看?」
「哈哈,还是免了。」
十望学姐挥挥手。
「那种心有灵犀的情谊……」
她说话的音调降低一点,还带有阴暗悲伤的味道。
「听起来就像假的……我看了会难过。」
我回头一看,见到十望学姐如少年般笑着。
「开玩笑的啦。我只是不太喜欢青春故事,看了都觉得害羞。如果有动作片风格的再介绍给我吧。」
十望学姐的语气和表情都跟平常一样开朗,却又有种勉强的感觉,我不禁感到躁动不安。
我又看看心叶学长,他的表情依然晦暗。
七濑学姐也一样,还是十分不安地看着心叶学长。
隔天早上班会课开始之前,我拿着连载《文学少女》第一回的杂志站在走廊上,心里千头万绪。
啊啊,我真想跑到心叶学长班上,直接问他「这篇小说的作者是心叶学长吗」,可是他昨天听到大家在聊《文学少女》却始终保持沉默,脸色又那么僵硬,或许不希望别人提起。
我们两人一起去薰风社的那次也一样,我问心叶学长「这是哪来的门路啊」,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作者名字没有公开,但我认为这一定是心叶学长写的。人物的名字跟我之前看过的小说完全一样,出版社也是熏风社,不可能同时发生这么多巧合。
心叶学长到底是什么人?
昨天在音乐教室,我在他身上清楚地感到疏远。
心叶学长会不会突然变得遥远?这个担忧让我忍不住颤抖。
「我、我看还是直接去问吧。」
我下定决心,正要走出去——后面伸来一只手,抽走我手中的杂志。
「哇!」
我发现拿走书的是乌丸学姐,吓了一大跳。
「像假的一样……这就是十望子说的小说啊?」
她表情冷淡地翻页,一边无声无息地走开。
「等一下,那是我的书……」
我急忙跟在后面。
乌丸学姐拿着杂志不放,我只好翘课跟着她去音乐教室。
唉,又得被老师叫去了……
乌丸学姐坐在桌上,静静地翻着。
「我说啊,就算你想看小说也用不着偷偷躲在人家背后,至少说一句『请借我看』嘛。」
「……」
「还有,早上看到认识的人,也该说声早安吧。」
「……」
无论我说什么,乌丸学姐都沉默以对。
最后她合上杂志说:「……果然像假的。就像天真乐观的沃尔顿一样,是个充满欺骗的烂故事。」
她故意忽视我这么久,却一开口就说这种话?
我感觉心叶学长被她羞辱了,一时心头火起。
「才不是这样!我昨天也读过,这篇故事明明就像晶莹闪亮的苏打水一样轻柔透明,是个很美丽的故事!完全展现出作者的本质!」
「……对你而言或许是吧,但对内心有阴影的人而言,这篇小说却是毒药。譬如深知幸福的日子不会长久、都是虚假梦境的怪物……」
「怪物」二字让我感到吃惊。
「呃……我不太明白啦,不过我除了很喜欢恐怖电影之外,也喜欢温馨美丽的电影。即使那些角色和我完全不同,我也会很向往、想跟他们一样,觉得那样很棒啊。」
乌丸学姐把杂志放在桌上。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也很向往住在森林里的善良家庭。」
我对这段情节特别有印象。
刚诞生不久的怪物在逃跑期间受到人类迫害,后来在森林的小屋里悄悄过活。
他白天都躲在小屋里,到了晚上才出去找果实和草根来吃。
怪物的慰藉则是住在附近的一家人,那是个瞎眼的老人和他的儿女。
他们虽然贫困,却互相关心、互相照顾。这家人的相处情景在怪物的眼中非常美丽,也十分高贵。
怪物偷偷帮他们工作,令他们十分感激。
后来怪物虽然期盼跟他们交流,也想和他们更加亲近,却担心自己丑陋的外表会吓到他们,说不定又得受到迫害,所以一直不敢出现在他们面前。
「怪物看到这个幸福的家庭会有什么感觉呢?一定既憧憬又痛苦吧……越是珍惜的事物越怕遭到破坏,所以不敢接近……不敢碰触……
眼前的景象虽然美丽,自己却绝对无法加入。
怀着这种心情一直凝视那景象,如同身受地狱之苦……
即使如此……还是想看下去……后来却连光是看着也没办法……」
乌丸学姐的声音轻得像悄悄话,纤薄透明的言语轻轻落在我的心上。
每一次接触心房,我都冷得浑身打颤。
渴望有个说话的对象。
期待对方能接纳丑陋的自己。
希望跟这些温柔美好的人们一起生活。
怪物压抑不了自己的愿望,因此请求瞎眼老人接纳自己。
老人的儿女们回来看见了就发出惨叫。
怪物被他们拿棍子追打,连心灵都满是疮痍。后来这家人搬走,怪物连想看也看不到了,从此落入绝望的深渊。
「拥有希望,总有一天会绝望……人类没办法接接纳怪物,所以怪物再怎么想见他们……还是不能去……因为他受不了对方脸上浮现的厌恶……」
她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寂寞地自言自语。
乌丸学姐真的很像心叶学长,她和心叶学长的表情、话语都惊人地相似。
心叶学长明明有朋友,而且正常地上学,也很普通地得到大家接纳啊。
为什么我会觉得受尽众人排挤,深知被叫做怪物的乌丸学姐和心叶学长很像?而且这种感觉一直在心头缭绕不去。
他们两人的立场明明像怪物和维克多一样天差地别。
——说不定我也是怪物。
心叶学长说出这句话时,我只当玩笑一般,听过就算。
胸口好难受,身体隐隐作痛。
「乌丸学姐,我不怕怪物,也很喜欢恐怖电影和僵尸,所以我们一定可以变成朋友。」
我认真地说。
折磨十望学姐的怪物让我很生气,我原本还打算除掉怪物。
但是,正如我渴望理解心叶学长的伤痛一样,我也想知道乌丸学姐为什么变成怪物。我想让乌丸学姐回到人群中。
「十望学姐也很担心你,所以我会站在你这边,帮你和十望学姐和好。」
乌丸学姐以打量的视线凝视着我。
「你也可以再回学校嘛,我们一起思考要怎么重新开始吧!首先写信给十望学姐,然后烤个蛋糕!祝贺用的红白蛋糕!十望学姐说过她喜欢起司蛋糕,那就做这种吧。上面再写个『对不起』的字样如何?啊,对了,乌丸学姐会作曲呀,可以写一首道歉之歌,我再帮你唱给十望学姐听。」
「……」
乌丸学姐没有回答。我笑了笑,伸出右手。
「我们当朋友吧。」
但乌丸学姐没有握住我的手,还把视线转开。
「……一旦相信,不是背叛就是遭到背叛,这种事我已经太清楚了。」
那暗淡的眼神让我胸口刺痛。
「我不会背叛你的,你相信我一次嘛。」
无论我怎么说,乌丸学姐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她悄然站起。
「爱做梦的沃尔顿,你迟早会为这句话后悔。」
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时,发现心叶学长站在走廊上。
「!」
「日坂同学,肚子好一点了吧?」
我吓得赶紧将杂志藏到制服底下。心叶学长表情冰冷地问着,冷到像是会有企鹅在他背后走过。
「冬柴同学说你去了保健室,还说你最近一直待在保健室里。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体弱多病呢。」
「我、我也不知道心叶学长和小瞳感情这么好啊!而且我才没有一直待在保健室里……只去了两、三次,这对高一女生来说很普通,算是平均值啦。」
杂志好像要滑出来了,我死命地抱紧肚子。
「啊,肚子又痛起来了!」
心叶学长探出上身,咬牙大吼:「我还以为你最近收敛一点了,结果你竟然还在玩大法师游戏!」
「哇!别这么热情地贴过来,否则我又会想亲你啦!」
听我这么一说,心叶学长顿时退开,表情苦涩地瞪着我。
「我才不要再让你亲一次。」
「就是嘛,第二次还是请心叶学长主动吧。」
「我又没这么说,我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钟声宣告上课时间已经开始,心叶学长啧啧地咂舌。
「中午我在社团活动室等你。」
他摆出一副训话的表情,说完便离开。
我走进教室,哭丧着脸向小瞳抱怨:「呜……小瞳,你向心叶学长出卖了我吗?」
「……你是自作自受。不让井上学长教训你一下,你哪会停止那些蠢事。」
小瞳一脸无趣地转过身。
午休时间,我提着便当袋来到文学社。
「我、我要进去了。」
我现在心情就像被叫到指导室的学生,先来的心叶学长隔着桌子抬头盯着我。
心叶学长不高兴到了极点,又是瞪我,又是喟然叹息。
最后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把手贴在额头上。
「……日坂同学,学长的忠告对你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嘛。为什么故意一头栽进这种麻烦事里呢?」
「因为十望学姐一直在受苦啊!她在音乐教室里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窗户有没有锁好,一再检查桌底下,确定没有别人在,自己一个人躲着哭泣耶!」
我滔滔不绝地说。每当我想起那时看到的景象,心就痛得几乎裂开。
「而且,我也觉得乌丸学姐会变成怪物是有理由的!」
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原本是好友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害怕、憎恨对方呢?如果知道了理由,一定能帮助她们两人。
心叶学长注视着我,表情很成熟、很悲伤地凝视着……
「日坂同学,你真单纯。」
「咦?」
心叶学长没有笑,反而有些忧虑,但是他伸手摸摸我的头说:「去年经历过那些事件的高三社员都毕业了,不过当时的高二社员还在,所以放学后去打听看看吧,由我出面去跟她们谈。」
我瞬间变得眉开眼笑。
「谢谢你!心叶学长!我可以献上感谢之吻吗?」
心叶学长皱起脸孔,把手从我的头上抽走。
「我拒绝。」
「是吗?真遗憾。啊!排演要怎么办?」
「我会通知仙道同学说我们有急事,必须请假,也要跟琴吹同学说一声才行。」
「七、七濑学姐就由我去通知吧!」
我慌忙地说。
我不希望七濑学姐和心叶学长更亲近,这种想法很卑鄙吗?
心叶学长一定没料到我这么积极是因为心怀鬼胎,所以只稍微睁大眼睛,答道:「嗯,那就麻烦你了。」
我离开文艺社后直接走到七濑学姐的教室,得知她去了图书室。午休时间所剩不多,我急忙用小跑步前往图书室。
本来以为她在柜台值班,却没看到人影,其他图书委员告诉我:「琴吹学姐在电脑区听音乐。」
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她垂着目光,一脸落寞地戴着耳机。
其他学生纷纷回教室,只有七濑学姐坐着不动,认真地听音乐。
我有点犹豫地戳戳她的背。
七濑学姐肩膀一震,转过头来。她发现是我后,睁大眼睛拿下了耳机。
澄澈的歌声传出来。那是一首缓慢优美的曲子,歌词好像是英文。
七濑学姐听到我说文艺社在放学后有事要忙,我跟心叶学长不能去排演,便无精打采地回答:「……这样啊,我知道了。」
此时耳机里依然传出歌声。
「……是Amezing Grace。」
「啊,是赞美歌嘛!我想起来了!我哥哥也有CD,那是能洗净心灵的名曲呢。七濑学姐真会选歌。」
起来学姐从电脑拿出CD,一边低声说道:「因为……我的好朋友很喜欢这首歌,她说听到赞美歌就会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很美好……」
这沉郁的语气让我浑身一颤。
七濑学姐的确很没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因为昨天那件关于《文学少女》的事?我没问过心叶学长,但说不定七濑学姐知道心叶学长就是那篇小说的作者。
「请问!」
「我问你……」
我和七濑学姐同时开口。
我们带着胆怯紧张的表情互看了一阵子……
「……没事。」
「我、我也没什么事。」
我们都把话吞回去,心虚地别开视线。
后来气氛还是很尴尬。
***
想见面……
每次想起她在校舍徘徊的模样,我都感到一股压抑不了的冲动。
想见面。
我想对她说话、想和她交谈、想和她互相注视、想要就近感受他的存在,即使只有一下下也好。
我明知自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我现身了,就会像那只受诅咒的怪物一样,粉碎仅有的梦想。
到时就连光是看着都不行。
即使如此,依然想见面……想见面……
希望她能想起,一年前那些甜美的回忆。
那随兴的交谈、互相轻触的指尖,是多么地撩人心怀、多么地幸福。
不过,其中也夹杂了几乎要撕裂我们心胸的残酷回忆。
遭到创造者遗弃的怪物究竟该相信什么才好?
就连维克多也不会拥抱怪物。
***
在放学后的文艺社里,之前参加合唱社的高三学生对我们说出当时的事。
历届合唱社的社员全是女生。
社长和副社长之类的干部,多半选择从幼稚园开始读私立学校的有钱人家小姐来担任,社团在她们的主导之下,塑造出一种沙龙般的优雅气质。
「社团活动室都用花朵那类东西来装饰,还有满满插着玫瑰或香水百合的名贵花瓶。大家经常交换自己烤的饼干、用蕾丝便笺互相传话,还会聊彼此对歌曲或歌词的诠释。我们就连打招呼时都要说『日安』呢,仿佛自己也成为千金小姐,感觉很兴奋、很愉快,不过社团外的朋友听到都会笑说『你刚刚在说什么』,实在很不好意思。」
学姐描述的合唱社跟现在完全不同。
当时的人数也很多,听说多达三十人。
「高年级学姐很宠爱仙道同学,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尤其是社长总是满口喊着她『十望子妹妹、十望子妹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社长也经常请她参加自己家举办的派对,还特别帮她准备派对穿的衣服。你们想嘛,仙道同学来自普通的上班族家庭,哪有礼服可以穿去参加派对呢?我在照片上看过,仙道同学穿着洋娃娃般的华丽衣服,一副害羞的样子,好可爱哦。
社长她们会很开心地说『下次要让十望子妹妹穿什么衣服呢』,不过我想仙道同学大概不太喜欢那种衣服吧。」
的确……我很难想象一向用男性语气称呼自己的十望学姐,会开开心心地穿着像洋娃娃一样的礼服。她的形象应该比较适合穿休闲朴素的衣服。
「有一次发表会,仙道同学穿着长裤到场。原本说好是全员都要穿白上衣和黑长裙。不过社长她们没有生气,只笑着说『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如果换成是别人,绝不可能不了了之!在合唱社里,高年级生说的话就是圣旨,学妹决不能反抗学姐,仙道同学是因为最受社长喜爱才会没事。其他学姐也都对仙道同学另眼看待呢。」
我想起在教具室看到的照片,突然觉得浑身冰凉。
在一群身穿长裙的少女之中站着一位穿长裤的少女。
十望学姐在发表会上穿着长裤现身,或许是她想向学姐们表明自己的想法。她想说的是,自己不喜欢缀满蕾丝的礼服,自己不是她们的洋娃娃。
十望学姐看来就像会做这种事,而且她也拥有足以得到宽容的魅力。
「乌丸同学跟仙道同学同班,在五月初被仙道同学带进合唱社。她跟仙道同学完全相反,总是用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遮着脸,是个安静的女孩。她只跟仙道同学说话,所以我丝毫不记得她的声音。她跟仙道同学讲话的时候,我也只听得到先到同学的声音。她的声音太小了,根本听不见。」
像鼓翅一样,低沉又微小的声音,但那声音却会在耳底奇妙地缭绕不去。乌丸学姐只让十望学姐听见她的声音。
这是因为乌丸学姐特别重视十望学姐吗?
「乌丸同学好像很崇拜仙道同学,先到同学也很照顾乌丸同学。她们两人好像还在笔记本上写交换日记呢。」
酒红色的笔记本!那本笔记就是她们两人的交换日记。
她们两人非常亲密,深知会在交换日记里互相倾诉秘密。
不过,乌丸学姐为什么变成了怪物?
因为十望学姐把乌丸学姐赶出合唱社吗?
我屏息倾听,高三的学姐继续说道:「乌丸同学自己作过曲,她填入歌词之后拿给社长她们看,希望可以在发表会上演出。」
「就是『弗兰肯斯坦』吗?」
我探出上身问道。学姐歪起脑袋说:
「我不知道曲名……不过听说不止一首,而是一连作了很多首。能写出这么多曲子就很了不起了,而且乌丸同学那么内向,想不到她竟然有勇气拿曲子给社长她们看。
不过社长她们却嘲笑乌丸同学的曲子,说:『这么低级、这么无聊的烂曲子,怎么可以在历史悠久的合唱社发表会上演唱呢?』」
高三学姐说得皱起脸孔,我和心叶学长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费劲心思写出的珍贵曲子竟然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乌丸学姐一定很难受。
「她这个请求原本就毫无希望,因为那时的合唱社完全不接受古典音乐以外的曲子,流行歌或爵士乐都被当做媚俗的音乐。
极受社长喜爱的仙道同学从入社以来一直拜托她们演出音乐剧,也被毫不留情地驳回,乌丸同学的希望当然更不可能达成。」
她还说,乌丸学姐因这件事而受到瞩目,开始被高年级生欺负。
「譬如搬走乌丸同学的座位,拿乐谱给她时还会故意弄掉、一脚踩上去,真的很阴险。可是最让乌丸同学难以接受的,应该是仙道同学站在社长那边吧。」
我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十望学姐也跟社长她们一起欺负乌丸学姐吗?」
学姐摇摇头。
「……不是这样,她只是默默看着社长踩了乌丸同学的乐谱,或是分组的时候找乌丸同学以外的人。我猜社长一定叫她别跟乌丸同学往来……还故意在她面前说『十望子妹妹真该筛选一下身边的人』。」
「怎么这样……」
十望学姐有勇气自己一人穿长裤向社长她们标明自己的想法,却不敢站在受欺负的朋友身边支持她?高三学姐的地位是那么崇高吗?
「所以……我能理解乌丸同学忍无可忍才向社长她们复仇的心情……但乌丸同学实在做得太过分……那样太异常,简直是疯了。」
学姐表情僵硬地说着,其中也包含她亲身所见的真实感受,因此比心叶学长的转述更写实,也更凄惨。
合唱社成员的书包和桌子里出现来历不明的纸条,写的都是个人隐私和中伤诽谤。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会不会是她?不对,应该是她吧?说不定是跟自己很要好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变得歇斯底里,社员互相对骂的情景有如家常便饭。
在这种情况下,门和钢琴键盘竟然被装上刀片;学校布告栏上贴出社长爸爸和穿制服的女孩一起走进宾馆的照片,社长因此不再上学;还有高三生因为自行车刹车遭到破坏而受伤。
大家都很怕怪物。
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地怀疑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怪物。
「实在太悲惨了,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大家都陆陆续续地退社,我当时心想合唱社真的完了。如果不是仙道同学出面制止乌丸同学,说不定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心叶学长神情黯然地问:「我听说仙道同学在大家面前叫乌丸同学『怪物』。」
「……是啊,她说:『我绝不原谅你做的事,你是个怪物,快滚出合唱社。』」
「乌丸同学怎么回答?」
「……她一直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瞪着仙道同学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仇。』」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仇。
我仿佛亲耳听见她深恶痛绝的声音,汗毛都竖起来。
高三学姐离开以后,心叶学长将食指贴在嘴上,低头思考。我也不断胡思乱想。
乌丸学姐或许真的恨十望学姐。因为她们是心灵相通的好朋友,所以她更不能原谅十望学姐投靠高三学姐那一边。
是乌丸学姐涂黑了十望学姐穿长裤的照片吗?她费尽心思在柜子里放了穿荷叶边洋装的人偶,是要暗示十望学姐吗?
为了表达「你终究是社长她们的洋娃娃」……
我想像着乌丸学姐的盛怒和痛恨,身体不禁冷得打颤。
不过,十望学姐坚持表演的就是乌丸学姐作的曲子!
但她为什么要阻碍排演?
她为什么对我说「最好别再唱那首曲子」,还威胁我说「会唤醒怪物」?
难道乌丸学姐对十望学姐的友情已经变成怨恨?
——已经不是朋友了。
想起那冰冷的声音,我的胸口顿时揪紧。
不,不是的!曾经是朋友的人,不可能这么憎恨对方!
我向心叶学长说:「乌丸学姐之所以变成怪物,都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了,她会送恐吓信又那样恶作剧,或许是因为希望别人注意到自己吧?乌丸学姐一定很想上学,很想和十望学姐和好!十望学姐也很后悔没有救她,所以才要在文化祭演出乌丸学姐的曲子,不是吗?」
我深信心叶学长一定会说「是啊,我也这样想」。
「只要让她们两人谈一谈,她们一定可以互相谅解。这样就有圆满的结局啦!」
但是,心叶学长的眼神越来越暗淡。
「真的吗……」
「呃?」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我的心底渐渐变冷。心叶学长的表情为什么如此凝重?
「可、可是乌丸学姐的本性又不坏……而且没有人会打从心底恨自己的朋友吧?」
心叶学长神情无奈地叹气。
「日坂同学,你真的太单纯了。」
这句话带着苦涩的语气,我不禁哑然无语。
心叶学长用严厉的眼神注视着我。
「维克多和怪物最后能握手言和吗?怪物杀死的人不能复生,维克多真能由衷去爱怪物吗?怪物也能原谅舍弃过自己的创造者吗?」
——爱做梦的沃尔顿。
想到乌丸学姐那悲哀的声音,我就觉得呼吸困难。
「那、那只是小说嘛!」
「是啊,但你总是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
这冷淡的声音又让我心底发凉。
心叶学长凝视着我,眼中浮现既像哀伤又像痛苦的的神情。
「就像你提起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那次一样,你说公主被鬼怪附身了。在你的认知里,只觉得人是被鬼怪附身才会喜欢看人死去。你一定不理解,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是这样』,也可能『因为某种契机才变成这样』。
说不定公主本来就是那种人,所以才让耳男倾心。你却没办法想象这些事,也不明白为什么耳男要杀死公主,为什么公主胸口被刺了一刀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你只会为这则故事没有圆满结局而感到失望。」
心叶学长……到底在说什么?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越来越暗淡。他在生我的气吗?还是因为不耐?难过?
我不懂心叶学长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只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畅,惊愕得甚至忘记眨眼。
「你扮演的沃尔顿同样害怕怪物、轻视怪物。怪物来吊唁维克多的尸体时,他对怪物大骂:『你不是人!是伪善的恶魔!』但怪物随着浮冰离开之后,沃尔顿会怎么做?因为怪物离开而松一口气?还是痛恨怪物?害怕怪物?你怎么想?」
怎么办?我不知道。
《弗兰肯斯坦》里面又没写出这些事。
怪物乘着冰块消失在黑暗中,故事到此就结束。
我不知道沃尔顿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心叶学长究竟想说什么啦!
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
他说我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这样不行吗?我不能期望怪物和维克多互相原谅吗?
我不理解心叶学长!
全身隐隐刺痛,脑袋发烫,眼中浮现泪水。
心叶学长吃了一惊,软弱地垂下目光。
「……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
他紧握双手,盯着桌子急促地呼吸,似乎很自责。
然后他抬起头来,露出寂寞的微笑。
「真的很抱歉,我好像太激动了。」
心叶学长像是在哄着我,口气比平时温柔许多,但我反而觉得他是放弃地表示:「算了,你不会懂的。」
我郁郁寡欢地离开文艺社。
「……我要再想想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的事……还有,沃尔顿的想法就让我带回去当作业吧。」
「……我也会再跟其他人探听乌丸同学的情况。」
虽然我们面带微笑,但两人的语气和表情都很不自然。
我低着头在人烟稀少的清冷走廊上快步前进。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开始显现夜色。玻璃窗映出我咬紧牙关的可悲侧脸。
沃尔顿看着怪物离开后到底怎么了?
如果我知道答案,是不是也能理解心叶学长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件事?
但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而且也想不通。
我朝着音乐教室走去,因为我想见乌丸学姐,想搞清楚乌丸学姐真正的想法。我的想象没错吧?她不是真的恨十望学姐吧?我希望她能给我肯定的答案。
结果我却看见十望学姐趴在教室空荡的地上,红着双眼翻着大量的乐谱,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样。
十望学姐将褪成暗褐色的乐谱丢了满地,似乎在找什么,表情痛苦得几乎窒息。
后来她绝望地低下头,肩膀颤抖。
我也觉得心快要碎了。
乌丸学姐真的想要这样折磨十望学姐吗?如同怪物想毁掉维克多,乌丸学姐也想让十望学姐更难过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对,我想要相信事情不是这样!
可是,我一想到「事实真是如此吗」就觉得呼吸困难,什么都想不出来。
***
高三的XX因自行车刹车故障而受伤。
社长XX因为经营公司的伟大父亲和女高中生上宾馆的照片被贴出来而昏倒。
有人窃窃私语说「照片拍到的女高中生似乎有点像合唱社的鸦耶」,我只是漠然以对。
副社长XX和会计XX在抢男人。
XX其实很讨厌XX,在背地里撕碎XX写给自己的信,还到处说她坏话。
XX觉得爱卖弄知识的XX很恶心。
XX很厌恶XX尖锐的声音,每次被她勾着手就觉得心底发毛。
XX很不甘心古文考试输给XX,偷偷用安全别针刮伤XX的铅笔盒。
最好再让她们失衡一些。
在两人的秘密笔记中,一个人浮现会意的微笑,另一人则是开始害怕。
爱做梦的沃尔顿,还没结束喔。
怪物不会原谅维克多。
怪物现在才要开始发狂。
***
隔天放学后,我举步维艰地走向音乐教室,每走一步都会想起心叶学长说的话,真想掉头离开。
昨天我躺在床上反复读着《弗兰肯斯坦》,不停想着「沃尔顿后来怎么了」,想到脑浆都快沸腾。
即使如此,我仍想不出答案。
沃尔顿在写给姐姐的信里兴奋地提到大团圆,但完全没提到自己的事。
作者玛丽雪莱为什么在故事未完的时候停笔?主角维克多既然死了,故事只能在这里结束,不过我真希望她能写出沃尔顿后来怎么了,这么一来,两百年后的我也不用如此烦恼。
就算迁怒玛丽雪莱,我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看你这如丧考妣的表情,简直是满头乌云。」
走在我身旁的小瞳毒辣地说。
「……小瞳……我的头脑很差吗?」
「听你讲得像是现在才发现似的。」
「小、小瞳,拜托你体贴一点好吗?」
到达音乐教室时,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正在说话。
七濑学姐撇开视线,嘴唇僵硬地动着,心叶学长则是目光哀伤地低着头。
「你不跟井上学长打招呼吗?」
小瞳注意到我故意跟心叶学长保持距离,开口问道。
「呃……嗯。他正在跟七濑学姐说话,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小瞳不发一语,疑惑地看着我。
在这种时候小瞳没有多问,令我感激不尽,不过她用这种打量的眼神一直看着我,令我真是不知所措。
「小、小瞳,不要一直望着我啦,我会爱上你喔!」
我一边擦汗,一般偷偷瞄着心叶学长。
虽然我郁闷得不想打招呼,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跟七濑学姐在说什么啦~~~~
这时心叶学长从书包里拿出剧本。
白色花瓣似的东西顿时纷纷飘落,令心叶学长大吃一惊,站在一旁的七濑学姐也缩起身子。
咦?什么?碎纸片吗?
心叶学长正好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片时……
「讨厌啦!谁撕破我的书?」
回头一看,合音组的女孩拿着一本杂志大叫。
我看着散落在那女孩脚边的碎纸片,不禁愕然。
「哇!搞什么嘛,好过分喔!」
其他女孩也围了过来。
「只有《文学少女》的部分被撕破,纸片夹在书里,我一翻开就掉出来了。」
——《文学少女》!
我吃惊地看着心叶学长。
心叶学长表情严峻地盯着地上的碎纸片,一旁的七濑学姐脸色发青地向他说话。
「怎么回事?中午在做怪物黑影道具时还好好地啊?」
「就是啊,我那时看见佑子把杂志放回来。」
「咦!才不是我做的!」
「不是佑子啦。我忙着收拾东西,把杂志丢在桌上就回去教室,一定似乎后来才发生的。到底会是谁做的?」
「难道是『怪物』?」
有人悄悄说了这句话,一时之间哀号四起。
「讨厌!别说啦!」
「是啊,戏剧明明进行得很顺利!」
「不然是谁撕破的呢?」
「大家冷静点。」
心叶学长站了出来,想要安抚大家。
「大、大事不好了!」
有个合唱社的女孩血色尽失地冲进教室。
「十望学姐摔下楼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