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前一天放学后,我和心叶学长在音乐教室等人。
今天要在体育馆进行彩排。十望学姐之前一直在住院,所以我们到了演出前一天才有空去体育馆彩排。
本来所以人都该去体育馆。
我看看身边的心叶学长,他严厉地盯着门口。
昨晚他说「已经掌握『怪物』的真正身份」时也是这种表情。
我有很多事想问他,但心叶学长紧绷的侧脸,让我感到现在的气氛不太适合随便开口询问。
开门声让我吓了一跳。
「学长说彩排前要见我?为什么?」
十望学姐叩叩叩地拄着拐杖出现了。她的表情和昨天一样疲倦,而且有些不安。
心叶学长朗声说道:「我知道怪物的真正身份,所以想请仙道同学协助。」
「协助?」
十望学姐表情越来越担心。
「是的,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都只是我的『想象』,如果有哪边误解或是遗漏了,还请当事人先到同学帮忙补充。」
「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今天呢?明天就要正式演出,只剩下今天可以彩排,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大家都在等我们,该去体育馆了。」
十望学姐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心叶学长叫住。
「你不想听我说话,是因为害怕知道真相吗?不过,就是因为即将演出,我才得趁现在说出怪物究竟是什么,以及怪物是怎么产生的,否则这场表演就会被怪物撕裂啃食。」
十望学姐猛然一颤,软弱地瞄着心叶学长。
但心叶学长毫不动摇,坚定地盯着十望学姐。
音乐教室陷入寂静,只听得见心叶学长的声音。
「这次的事件包含『过去的怪物』和『现在的怪物』。过去的怪物出现在一年前,刚开始恶作剧的程度还很轻微,只是有些东西会不翼而飞,后来却有人散步中伤诽谤的纸条、在门把和钢琴放刀片,情况越发不可收拾。
后来甚至有社员因为自行车刹车遭到破坏而出车祸,还有人因为家人照片被贴上公布栏而不再上学,合唱社内弥漫着猜忌和不安的气氛。
单单一个怪物,就把历史悠久的社团逼得几近废社。
弹劾这个『怪物』,把『怪物』赶出合唱社的就是你——仙道同学。没错吧?」
十望学姐表情扭曲,一副不愿回想起来的模样,语气僵硬地回答:「……是的。」
「这个『怪物』名叫乌丸雫,十个沉默寡言、个性阴沉的高一生。她无论在社团或班上都不跟任何人说话,只对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你。
她只跟你说话,你们还会写交换日记。」
心叶学长一提到乌丸学姐的名字,十望学姐就痛苦地皱起眉头,我光是站在一旁看着都难过得几乎胃痛。
「……因为雫不习惯说出心里的事……我觉得用这种方式,比较能让她吐露自己的想法。」
「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是的。」
「你们在交换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十望学姐更用力地握紧拐杖,我不由得想起她小心翼翼抱紧那本酒红色笔记本的模样。此外,我也想起抱着同样颜色的笔记本,喃喃说着「我来拿忘记的东西」的乌丸学姐……
十望学姐低声说:
「那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是当天碰到的事,或是社团里的事……雫喜欢作曲,所以也有这类的事……」
「乌丸同学在事件发生之前原本很内向,从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在某一天,她请求高年级生在发表会上演出她创作的《弗兰肯斯坦》,你也帮她说话。」
十望学姐的眼睛蒙上阴影。
「这是因为……雫觉得自己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一样孤独、缺乏自信,希望能借此机会和大家热络起来……而且雫作的曲子真的很棒……」
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透露出她的伤痛。
啊啊,当时的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的感情真的很好……我感伤地想着。
心叶学长的眼中浮现忧伤。
「她期盼演出这首曲子的梦想却被破灭了,当时的合唱社以经典乐曲为主流,不接受其他曲子。高年级生嘲笑乌丸同学的曲子很低级,并且开始欺负她。
话虽如此,乌丸同学只是静静地忍受。因为她早就习惯受人排挤,所以跟《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一样隐藏起来,沉默以对。」
始终低着头的十望学姐突然焦躁起来,抬头瞪着心叶学长。
「够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你想当侦探吗?」
心叶学长流露出凛然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不是侦探,如你所见只是个高中生,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推理,而是『想象』。」
「想象?」
「是的。我借由过去的事实来『想象』,到底是谁让乌丸雫这个含蓄内向的少女变成『怪物』?《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之所以决定复仇,是因为受到森林里那家人的排斥而感到『绝望』。
乌丸同学也一样,因为唯一的朋友投靠高年级生,才让她变成怪物。她要向抢走你的高年级生复仇,让合唱社分崩离析……」
十望学姐脸色发青。
「因、因为我如果包庇雫,一定会害她被欺负得更严重啊!」
「从结果来看,你确实背叛了乌丸同学。不止如此,你还在大家面前指责乌丸同学,将她赶出合唱社。」
心叶学长的口气和发言越来越严厉。
我好害怕。
心叶学长会从想象之中揪出怎样的真实?
这会让十望学姐和乌丸学姐得到幸福吗?
十望学姐低垂的目光充满哀伤,她颤声说道:
「我只是……不希望雫做出那种事……她好像变得不再是她……」
「总之,你戏剧性地成为拯救合唱社的英雄,社团再次回复和平,大家都忘记怪物。可是,为什么一年之后怪物又出现?『现在的怪物』是何时跑出来的?」
没错,我也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乌丸学姐现在才开始报仇?为什么她要阻挠这出戏剧?
我屏息听着心叶学长说话。
「最初的威胁,是合唱社决定在文化祭演出《弗兰肯斯坦》,开始练习那首曲子之后才出现的。
后来,教具室遭到入侵,桌子移动,物品消失,柜子自己打开,剧本上还出现红笔写下的字句。
大家都害怕地认为那是怪物的诅咒,但这些情况不算离奇,全都是人办得到的事。好比说柜子突然自己打开……」
心叶学长朝柜子走去。
「只要实现弄坏门锁,柜子自然就会保持开始状态。那么又该怎么让它关上呢?」
心叶学长利落地撕去门上的胶带。
柜子门开了,里面空无一物。门扉少了固定的力量,摇晃不已。
心叶学长又转向我们。
「只要在门的这个地方……」他指着门锁,接着横移手指。「以及门扣得部分挂上缎带,尾端绑上中午,即可让门保持关闭。要是绑了干冰,等它过一段时间升华之后,们就会自己打开。」
心叶学长将手从关闭的门上抽开,门再度开启。
我想起来了,柜子打开调出红色羽毛时,里面先冒出白烟,接着掉下一条红色缎带。那条缎带的尾端就是绑住干冰来当铅垂!
十望学姐的表情僵硬,沉默不语。
心叶学长离开柜子,朝橱柜走去。
「留下怪物字迹的剧本时收在这个地方。」
他轻轻地敲一下橱柜。十望学姐肩膀一颤,仿佛被那个微笑的声音吓到。
「如果有办法打开橱柜,就能趁着没人的时候写字。橱柜的钥匙是你负责保管的吧?先到同学。你身为社长,有很多机会来音乐教室,你一定有办法搬动桌子、在教具室动手脚,或是移动照片。」
我一时间实在搞不懂心叶学长在说什么。
听他这么说,简直就像十望学姐自己……
「你在怀疑我吗?」
十望学姐大叫,我也方寸大乱。
心叶学长想说在柜子和剧本上动手脚的是十望学姐?她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这也是你的『想象』吗?你刚刚说的那些事,就算不是我也办得到,包括心叶学长你在内。」
十望学姐疾言厉色地反驳,心叶学长冷静地回答:
「是啊,也可能是其他社员,或是『从外面来的』入侵者,所以我一直没办法确定。但我昨天打电话给你打听日坂同学的下落时,你却慌张地说她可能在工具室。」
十望学姐显得惊恐。
昨天我被人关在工具室,心叶学长来找我时说是小瞳打电话告诉他的。
因为我很晚还没回家,妈妈很担心地打电话去问小瞳。
后来小瞳打了心叶学长的手机,心叶学长又联络十望学姐。
「因……因为小菜乃去工具是放东西后一直没回来,所以我猜她说不定还在那里……」
十望学姐回避心叶学长的目光,尖声回答。
为什么十望学姐这么不知所措?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冲破胸口。
「是啊,不过日坂同学还没从工具室回来,你却先回家了,这真不像你真么有责任感的人会做的事呢。」
「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怪物。」
「如是如此,你更应该担心地区找日坂同学才对,平时的你一定会这么做。但你为什么自己先走了?因为反锁日坂同学的人就是你吧?你本来可能以为日坂同学会用手机求救,不过日坂同学没有带手机,没办法找人救她。你从我那通电话知道了这一点就慌张起来,对吧?」
心叶学长连珠炮似地逼问十望学姐。
十望学姐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茫然地呆立。
「借由这件事,我总算可以确定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就是你——仙道同学。」
「!」
我发出无声的惊呼。
心叶学长肯定地说十望学姐是「怪物」。
十望学姐露出哀求的眼神说:
「怎么会嘛。你想想,我还被人推下楼梯收了伤耶……」
心叶学长平静地说:
「这就奇怪了,你不是说你是自己滑倒的吗?」
十望学姐惊愕地说不出话。
——是我自己滑倒的!真的!
她一再坚持地说。
当时的十望学姐怕得像个小孩。
——只是……只是啊……鸦……鸦、鸦啊……
她说得那么艰涩,哭得那么难过。
我还以为十望学姐是在包庇乌丸学姐,结果事实并非如此吗?
当时十望学姐为什么那么慌乱?
此外,我向乌丸学姐提到十望学姐摔下楼梯的时候,她回答……
——我知道。
乌丸学姐眼神冰冷地说。
——我都看到了。
为什么乌丸学姐要那样说?简直是可以要我怀疑她嘛!
心叶学长卢储平静而澄澈的眼神说道:
「我再说一次,你是『自己摔下去的』。不是被人推倒,也不是意外滑倒,而是在『明白自己一脚踩空会有什么后果』的情况下,『自己故意』摔下去的。」
十望学姐扭曲着脸孔,号哭般地叫道:「你说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十望学姐坚持否认,也提出质问,心叶学长笔直地盯着她说:
「因为你就是制造出那个可恶『怪物』的维克多•弗兰肯斯坦。」
十望学姐瞪大眼睛,仿佛胸口被钉了一根木桩,我也惊讶地停止呼吸。
十望学姐是维克多?
在充斥整个教室的紧张气氛中,心叶学长的声音缓缓流出。
「那个满怀理想的年轻天才拼凑死尸,打算制造人类,却做出连自己这个创造者都不敢直视的可怕怪物。
维克多想逃离怪物,怪物却紧追着维克多,夺走他所爱的一切,怪物还说『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杀死维克多的新娘。所以,仙道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怪物的阴影呢?」
十望学姐脸色僵硬地保持沉默。
心叶学长缓缓指出:「是在你的生日吧?」
「!」
十望学姐的眼中闪过一丝畏怯。
「你今年生日那天,社团的人悄悄筹划庆祝派对,为你唱生日快乐歌。有个高一生说你当时脸色铁青、惊慌不已,后来你解释说是因为想起了病重的外公。」
——真的是因为外公病重吗……说不定另有隐情。
「据我『想象』,你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深深体会到了幸福的滋味。你重新整顿着充实的生活。拥有这群喜爱你的人,你的一切言行都受到肯定、接纳、崇拜,你成为合唱社不可或缺的存在,在合唱社的人心中散发光彩,大家都仰慕者你。
但是当你打开门,听到大家为你唱生日快乐歌,看到大家对你露出笑容的瞬间,你终于发觉——发觉自己『已经得到无上的幸福』。
你也为此感到害怕,因为怪物『会在最幸福的时刻来临』……」
十望学姐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就像看到怪物出现在眼前的维克多,只能茫然注视着为自己带来灾祸的可怕生物。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告诉维克多『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表示他将在维克多最幸福的时候开始复仇。
学妹们敬爱的眼神和歌声包围你的那一瞬间,你像维克多一样听见怪物的声音。
你压抑不了心中的恐惧,不知道怪物哪天回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过去的记忆陆续浮现,你害怕那些惨剧会再次上演。
如同要证实这个预感一般,这时刚好有个高一生在骑自行车时发生事故。」
合唱社有个女孩说,十望学姐知道她出事之后非常担心。
——我骑自行车受伤那次,她简直当成自己的事一样,不止来医院探望我,还一直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耶。
心叶学长听到那句话时,露出相当不安的表情。
「学妹出车祸可能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你却想起一年前的合唱社有个高三生因为自行车刹车遭到破坏而出事,因此以为怪物要来复仇了。」
十望学姐浑身猛然一颤。
心叶学长的眼睛流露沉痛的神色。
「为了平息怪物的怒气,你决定演出戏剧,并且深信着『自己决不能过得幸福』。你觉得自己如果遭到不幸,或许可以满足怪物。决不能过得幸福、非得遭遇不幸才行,只要承受小小的灾难,就能避免重大的灾祸……」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景象。
那是双眼发红、痛苦喘息,拿着红色油性笔在剧本上写字的十望学姐……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在你新婚之夜,我必将来临!」
说不定十望学姐在这一年里不断听见这句话。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报仇。
曾经要好的少女在她眼前变成不可理解的怪物,以发出寒光的眼睛瞪着她的时候,她就开始听得见这句话。
如同维克多想要从记忆中抹除怪物,却无能为力。
十望学姐深深畏惧着逐渐逼近的阴影,因此将染红的白羽毛放进柜子,在深夜湖南的音乐教室里一次次地搬动桌子、翻倒椅子,用粉笔在黑板上再三写下「新婚之夜我将来临」,到处洒上红粉笔灰,带着神隐、哭丧着脸踩下脚印,但怪物的歌声仍不断出现,仿佛在责备她。眼神空洞的怪物会从黑暗之中突然现身,这种恐惧一直缠绕着她
「你小心了!
你剩下的时日将在恐惧和悲哀中度过,将来定有落雷永远剥夺你的幸福。
我处于痛苦的深渊,你也别想幸福地过活!」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新婚之夜我将来临。」
十望学姐咬紧嘴唇,有如陈寿着无尽的痛苦。
「呜……」
心叶学长目光严厉,继续说道:
「玛丽雪莱在夏季雨中的别墅创造出《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你同样因为太害怕过去的怪物,所以在心中创造新的怪物来吓自己。你承受不住等待怪物出现的精神压力,所以让自己化身为怪物,借此逃避这种恐惧。」
怪物什么时候会现身?复仇什么时候会来临?
会被夺走什么?会被毁掉什么?
因为无从得知,更激发无限的恐惧。
想到十望学姐体会的不安,我的喉咙紧缩得几乎窒息。
我无法怪罪十望学姐。
我脑海里浮现十望学姐放学后在音乐教室里全身颤抖,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窗户上了锁,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的模样。
十望学姐已经被逼得精神失常。
心叶学长又继续说:
「仙道同学,你为什么怕怪物到这种地步?好像认为怪物理所当然恨你似的……是因为你抛弃乌丸同学,投靠了高年级生?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根据我的『想象』,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十望学姐的表情僵住,我仿佛听得见空去冻结的声音。
我的心脏也如同被人一把捏紧。
还有尚未揭露的真实吗?
心叶学长冷冷地说: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陆续夺走维克多所爱之人。
一向照顾你的高年级生也被怪物伤害,分分离你而去。不过,她们真的是你『所爱之人』吗?
仙道同学,你真的是她们『宠爱的学妹』吗?」
心叶学长朝着十望学姐翻开自己准备好的相簿。
贴在上面的照片被乱画一通。
在那群身穿长裙的女孩中,只有十望学姐一个人穿着长裤。
「那些高年级生像疼爱妹妹一样疼爱你,招待你去她们家里参加派对,把你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可是,你应该不是爱穿华丽洋装的那种女生吧?
这张照片里只有你穿长裤,那与其说是特别待遇更像是被排除在外。参加过合唱社的人说,你在发表会当天穿着长裤到场,高年级生却没有责怪你,只是笑着说『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十望学姐紧咬着嘴唇。
她的眼底萦绕着痛苦和挣扎。
十望学姐真的被她们排除在外吗?
「其实只有你一人收到不同的服装通知吧?高年级生是因为看到你一个人穿了长裤,才会不怀好意地笑吧?你一直默默承受她们嘲笑的目光吗?她们邀你参加派对,让你穿上华丽洋装,都是为了戏弄你,让你感到屈辱吗?
这都是我的想象,但我听说当时的合唱社几乎全是有钱的千金小姐,有着悠久的历史,是气质高雅的社团。你是这么思想自由、极富改革理想又有领袖魅力的人,其他人一定会觉得你很碍眼。
我听说你建议过演出音乐剧,可是遭到嘲笑和拒绝。那些高年级生只是表面装作宠爱你,实际上却尽其所能地羞辱你。」
我听得全身发抖。
心叶学长说的都是真的吗?十望学姐竟然遭到高年级生欺负!
不过,参加过合唱社的学姐也说,穿上荷叶边洋装可能让仙道学姐不太舒服,她穿着长裤出席发表会或许是为了抗议。
假使心叶学长想的没错,这也是源自于学姐们的恶作剧……
我开始想象完全不同的画面。
——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以疼惜眼神看着调皮小妹妹的高年级生,突然换成一副丑恶的脸孔。
——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
她们的语气、目光、笑容都带着恶意——漆黑的恶意。
我甚至听得见她们坏心眼的窃笑。
十望学姐没有否认,只是咬紧嘴唇低着头,撑住拐杖的双手轻轻颤抖。昔日往事全都变了样、变了色!
「你只把这些无处发泄的愤恨告诉好朋友乌丸同学,还将这些事写在你们两人的秘密交换日记上。
高年级生不是『从乌丸同学身边把你抢走』,而是『将乌丸同学赶开你的身边』。你眼睁睁看着珍贵的朋友受到欺负,却没办法帮助她,因此对高年级生的所作所为怀恨在心。
乌丸同学会对高年级生做出那些事,也是由于你的期望。不对,应该说是『你让乌丸同学去做那些事』。
《弗兰肯斯坦》是描述怪物和维克多互相伤害的故事。维克多那么怕怪物,是因为他在怪物身上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因为维克多•弗兰肯斯坦也是怪物!」
「!」
这突如其来的『想象』吓得我屏住呼吸。
维克多也是怪物!
「不是!」
十望学姐的尖叫声撕裂空气。
她的脸部痉挛、嘴唇发干,手和肩膀都在颤抖。
「我才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那都是……都是雫擅作主张……」
「可是你没有阻止她!你看到乌丸同学的恶作剧让高年级生惊慌失措,一定暗自窃喜吧?」
十望学姐答不出来,痛苦的呻吟从她的喉咙冒出。
「多亏乌丸同学暗中作怪,讨厌的高年级生都消失了,你可以自由地唱自己喜欢的歌,并且受到高一生仰慕,得到一个安居之所。你丝毫没有弄脏自己的手,让乌丸同学一个人去当怪物……」
十望学姐激动地摇头。
「不是!不是的!我从来没有叫她害学姐受伤,或是贴出社长爸爸的照片!我根本不想弄到这种地步!那么过分的事……」
拐杖一倾,十望学姐失去平衡而趴在地上。
倒下的拐杖撞出巨大的声音,十望学姐双手双膝着地,不断地摇头大喊。
「我只是在笔记里面写『如果社长她们消失就好了』……我本来只是想象一下要怎么惩罚社长她们。因为在现实之中办不到,我才会在笔记本里报仇。
我在笔记本里写上社长她们的秘密,说那些人装得一副高贵的模样,其实是一群黑心又爱互扯后腿的卑鄙家伙。
我是她们『宠爱的学妹』,只要稍微奉承一下,她们就会得意忘形地大说特说别人的坏话……我把这些事全部写进笔记本,这样才能让心情轻松一点。我觉得反正那些高三生在一年之内就会毕业,只要忍到那时就行了。
没想到……雫竟然真的做出我写在笔记本里的事。」
十望学姐吐露「真实」令我震惊得头昏。
先前我的眼睛到底都在看哪里?
我完全误解十望学姐隐藏在痛苦、悲哀、恐惧地下的心情。
过去一向受大家仰慕、带着少年般明亮眼神欢笑的十望学姐,此刻竟趴在地上,面孔扭曲、目露寒光,不停说着恨意满溢的话语,像野兽一样喘息。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啊?绝对不是述说美好友谊和信赖的故事,而是更黑暗,更凄惨,充满伤痛和背叛的复仇故事!
孤零零被赶出合唱社的乌丸学姐若是看到好友在一年后因害怕怪物而变成怪物,若是看到这位维克多如同被她亲手逼上绝路,会是什么心情?
十望学姐的眼中落下潸潸泪水。
「雫做出那种事……我、我真的好害怕……正常人根本做不出那种事……我不是真心在笔记本写下这些事……但雫笑了……她在佐和子学姐被钢琴键盘里的刀片割伤时笑了……还有碧学姐发生车祸的时候……大家被『怪物』吓得发抖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社团活动室里互相大骂『你就是怪物』的时候……」
十望学姐那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饱含极度的恐惧,连落在地上的泪珠都变得有如血色而非透明。
心叶学长的眼神也很忧愁,他屈膝蹲在十望学姐面前,安抚似地说:
「乌丸同学已经脱离你的掌握,就像维克多应付不了怪物一样。你骂乌丸同学是怪物,赶走了她……你牺牲乌丸同学,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所以这种罪恶感让你害怕怪物有朝一日会来报仇。」
「我、我只想顺从雫的愿望演出那首曲子……只要这出戏顺利落幕……雫或许会原谅我……」
十望学姐脆弱地转开视线,心叶学长又露出严厉的眼神问道:
「这出戏会顺利落幕吗?你真以为可以顺利落幕吗?如同《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脱离创造者维克多的掌控一样,你心中的怪物不也是失控了吗?仙道同学。」
十望学姐震惊地抬起脸。
她以憎恨的目光凝视着心叶学长,令我看得大惊失色。她以左手撑住身体,右手朝心叶学长的脸上抓去。
「!」
「心叶学长!」
我正要冲过去,却被心叶学长制止。
「日坂同学,我没事。」
十望学姐呼呼喘息,眼中闪现锐光,大吼着:
「不对!不对!你不是井上学长!你被雫俯身了!跟小菜乃一样被雫俯身!雫也曾经笑着拍我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转』,也说过『你生日那天我会送你一份大礼』,结果竟然做出那么可怕的事……她不是雫!她变成了『怪物』!她还变成乌鸦来监视我!都是她附在小菜乃身上,我才会把小菜乃关起来!」
我感到头晕目眩。
把我关在工具室里德人果真是十望学姐?不是乌丸学姐?
不过,当我鼓励十望学姐说「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好转」时,她确实露出惊恐的表情。
十望学姐竟然把我看成怪物,这令我大受震撼。
不正常的人竟然是十望学姐!
「雫还附在我身上,逼我做出那些事!放恐吓信、在柜子里设置机关的都不是我!是雫做的!我摔下楼梯也是因为乌鸦的命令!乌鸦恐吓我说:『你看到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就得意忘形了,露出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你真以为戏剧可以顺利演出吗?』」
看来平凡无奇的人,也会突然变成无法理解的怪物。
人是会变成怪物的……
我浑身颤抖地体会到这一点。
十望学姐仍趴在地上,以威吓的眼神瞪着我们不断大吼。
人类竟会如此轻易地越过界限?连这么活泼、这么耀眼的十望学姐也是?
心叶学长咬紧嘴唇,紧紧抓住十望学姐的手。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也曾说着『不是我做的,都是别人逼我的』,拿雕刻刀刺向自己的脖子……仙道同学,你一定要正视现实!如果继续逃避,继续否认自己做的事,怪物永远都会追着你,让你因恐惧而看不见真相。如果你不靠自己的意志面对心中的怪物,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不要!别碰我!你这个『怪物』!」
十望学姐挥开心叶学长的手。
她上身摇晃,捂着耳朵伏在地上。
走廊传来脚步声,合唱社的社员走进教室,七濑学姐也在其中。
可能因为我们迟迟不去彩排,她们才回来找我们。
众人看到十望学姐瘫在地上都吓坏了。
「十望学姐!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井上学长!」
十望学姐哭着说「没什么,是我自己跌倒」,正如她在医院里的情况。
大家包围着十望学姐,争相关切,劝她去保健室包扎跌伤的膝盖。十望学姐被合唱社的人扶起,颤抖地走出音乐教室。
「仙道同学。」
心叶学长平静地叫着她。
十望学姐的肩膀轻轻一抖,低头不答。
心叶学长悲伤地看着她软弱无助的背影说:
「憎恨你的怪物不是乌丸同学,而是你自己。」
「……」
十望学姐站在原地、毫不动弹,合唱社的女孩们都疑惑地看着心叶学长。
后来十望学姐拉拉她们的衣摆,众人才面露不安地离去,只有七濑学姐留下来。
我们三人保持沉默好一段时间。
七濑学姐首先犹豫地问道:「……仙道为什么哭了?」
心叶学长脸色黯淡地回答:「写恐吓信的人就是仙道同学。」
「咦?」
七濑学姐睁大眼睛。
「是……是吗?」
她大概觉得不敢相信,声音都变尖了。
我也感到心中有个部分依然不肯相信,但这是事实。十望学姐太害怕怪物,所以自己变成怪物来阻挠演出。
恐吓信和柜子的事都是十望学姐做的。
「……杂志上的小说……也是十望学姐撕破的吗?」
说不定真是如此。
因为合唱社的人聊起「文学少女」的时候,十望学姐表情苦涩地说「那种心有灵犀的情谊听起来就像假的」。
心叶学长开口回应。
「不……那件事……是琴吹同学做的。」
我震惊地望向心叶学长,又看看七濑学姐。
心叶学长以清澈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她则是表情僵硬地站着不动。
紧盯着七濑学姐的心叶学长说:
「我的书包也被放了撕碎的纸片……我一看就明白,撕书的人必定知道我是那部小说的作者。」
七濑学姐注视着心叶学长,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有机会把『东西』放进我的书包里。」
「文学少女」的作者果然是心叶学长!
可是,七濑学姐为什么要撕破心叶学长的小说?为什么特地把一部分碎纸放进心叶学长的书包?简直在暗示那是自己做的……
七濑学姐用力抓着裙摆,咬紧牙关,死命盯着心叶学长,答道:
「因为我……想要伤害你……我想试试自己有没有办法伤害你。我、我下课时间在走廊上听日坂说亲过你……就气昏头……」
就是心叶学长发现我跷课,板着脸在走廊等我的那一天!
我说「别这么热情地贴过来,否则我又会想亲你啦」,心叶学长回答「我才不要再让你亲一次」……
七濑学姐听见了我们那时的对话吗?
啊,难怪我为了传达不排演的事去到图书室时,她一脸落寞地听着音乐。
『我问你,你跟井上……』
她本来好像要问我什么。
『……没事。』
结果又把话吞回去。
换成是我听到那种事,一定会难过到睡不着。七濑学姐想必整晚都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件事,痛苦得不得了,所以她看见那本杂志放在教室里忘记带走,才会连想都不想就撕破了。
「你生我的气吗?」
七濑学姐问道,眼神像害怕又像渴望。
心叶学长面露忧色,平静地回答:「我没有生气。」
「!」
这瞬间出现在七濑学姐脸上的是绝望。
我明白心叶学长的回答深深伤害了七濑学姐,心脏痛得有如被人捏碎。
七濑学姐急促喘息,为了阻止泪水夺眶而出于是深呼吸说道:
「我……我没有资格让你生气吗?朝仓伤害你的时候,你一副快死的样子,甚至想跟朝仓一起自杀。远子学姐要求你非写小说不可时,你也因远子学姐的背叛而痛哭。为什么你现在却这么冷静地看着我!」
她嘶吼着,如同要发泄内心所有的情绪。
但心叶学长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哀伤地凝视着七濑学姐。连我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七濑学姐期待的那种哀伤。七濑学姐希望重重地刺伤心叶学长,希望自己的背叛能令他惊慌、绝望、暴跳如雷。
「……我没有资格责备你。我只觉得抱歉,是我伤害了你。」
「就这样?」
七濑学姐质问的声音像是哭泣,紧握的手不停颤抖。
只觉得抱歉……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也、也对……我跟远子学姐或朝仓都不一样。我没有被你爱过,只是在你沮丧的时候刚好出现罢了……那时要是其他人对你说出『不写也没关系』,你也会靠过去的!不管是谁都可以!」
七濑学姐转身跑开,就这么奔出音乐教室。
心叶学长一动也不动,他表情肃穆地看着七濑学姐跑走。
「快去追她啊!」
我大叫。
「七濑学姐受到很大的打击耶!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快去追她啊!拜托你!」
我还以为心叶学长会对她说出更体贴的话。
心叶学长跟七濑学姐交往过又分手,伤害了她,他明明对此很后悔不是吗?
他一定不愿再犯同样的错,不想再伤害七濑学姐,不想再说那么伤人的话啊!
可是,他却平心静气地说出那么过分的话!他明知七濑学姐一定会难过!
「追去又能怎样?」
我听到这句话,发热的脑袋立刻冷却。
心叶学长表情黯淡地看着我,如同说出「你只看自己想看的故事」之时。
接着,他对僵立不动的我嘶哑地说:
「……我在毕业典礼前写小说给远子学姐时,琴吹同学一直悲伤地看着我,她说着『不要写』的声音一直盘旋在我耳中。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写小说。
我告诉过你,我正在写一个男人杀害自己最爱之人的故事。我以前也不能理解这种事,可是写着写着……我却变得越来越冷漠,还能平静地揣测他的心情……」
心叶学长的眼中浮现某种感情,像是痛楚、悲哀,还有疯狂。
「我……写得出来了。」
他喃喃说出这句话,我听得冒出鸡皮疙瘩。
「即使亲近的人死了,我大概也写得出这件事……
我以前觉得这种人差劲透顶如今自己却做得出这么差劲的事。
你对这样的我有什么看法?」
我答不出来,就像一周前乌丸学姐在这里问我问题的时候一样。
她问我,如果她杀了人,我是不是还会接受她?是不是想当她的朋友?这个问题让我吓得浑身冰凉,只能无言地退后。
心叶学长的内心浮现某种我从未见过也难以理解的东西,这让我好害怕。
他看起来简直像披着人皮的怪物。
——所以你一定不理解真正的心叶学长。
我想起了笑得像只粘人小狗的竹田学姐。
虽然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么一来就跟面对乌丸学姐的时候一样吗?
我始终沉默不语,心叶学长放弃似的露出微笑,仿佛为自己而苦笑。
「……日坂同学,你可以回去了,彩排应该已经取消。」
他温和地说完便走出音乐教室。
***
笔记最后一页写满了字。
怪物、怪物、怪物……
镜子映出黑发少女。
她对镜中的自己说话。
对,你就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
我才不相信神有多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