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之墓》尝起来就像刚摘下的杏果。」远子学姐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全集,以甜腻的声音说着。
「就好比站在夕阳照耀的田梗上,用指尖轻轻捏起染成黄昏颜色的杏果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的感觉吧!咬破果实的薄皮,温和的酸味和充满幸福的甜味就渗透到舌尖,那特有的苦味,还会让人感到心头一紧呢!啊,仿佛是青春时代甜美清纯的初恋回忆啊!
《野菊之墓》的作者伊藤左千夫是正岡子规的学生,他于明治三十九年在《杜鹃》杂志发表的作品,还受到夏目漱石的大力赞赏喔!果然是一篇杰作啊!就像杏树每年都会结出不同味道的果实,不管吃多少次,每次都有一番新鲜滋味呢!」
我在老旧的桦木桌上摊开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写着要给远子学姐当点心的三题故事。
远子学姐最近可能是迷上了日本古典恋爱小说吧!她昨天看的是森鸥外的《舞姬》,前天看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大前天看的是樋口一叶的《比肩》,而且都是一边吃一边兴高采烈地大发议论。
「那本书是公有财产,请别吃下去了。」我拿着自动铅笔写字,同时冷静地提醒。
「我知道啦,真是的。」远子学姐鼓着脸回答。这个人以前就曾「不小心吃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去道歉,还硬拖着身为学弟的我一起去。
「啊,可是看起来好像很好吃耶!」她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模样简直就像站在摆满水果蛋糕的橱窗前,贴着玻璃流口水的幼稚园儿童嘛!
「不可以吃喔!」
「我都说我知道了嘛!啊!这个部分最酸甜,最美味了啦!
「真的不可以吃喔!」
「好好好。我会乖乖等到心叶写完点心的啦!」远子学姐露出猫咪晒太阳般的悠闲表情,慢吞吞地回答。
这间位于校舍西侧的教室非常狭窄,旧书堆得到处都是。远子学姐抱膝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浸淫在由窗口透进的秋季阳光中,用纤细的指头翻着书页。掀起的裙摆下面隐约可以窥见雪白的膝盖,两根如同猫尾巴的乌黑长辫从她的肩膀披垂到腰间。
远子学姐是个吃故事的妖怪。
她会把书页或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撕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吞落肚中。
但是她如果听到别人把她归类成「妖怪」,就会很不满地双手叉腰,疾声宣告:
「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
的确,远子学姐除了异样喜爱书本,以及会把书本啪嗒啪嗒地吃下去之外,从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古典清纯的千金小姐……
圣条学园的文艺社,就只有三年级的远子学姐和二年级的我这两位社员。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其他社团都开始新旧交接了,远子学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引退呢?圣条是一所升学高中,远子学姐应该也会打算考大学吧?可是她看来完全不像有在用功,真的没问题吗?难道她早就打算留级一年,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吗?
当我正在暗自忧心时,远子学姐对我说:「下个月就是文化祭了,我的班上要开咖哩屋。心叶的班级「我们要开泡沫红茶店。只要把桌椅拼好,准备一些即溶咖啡和红茶包,再弄些漫画就好,很轻松的。反正我对文化祭和运动会没什么兴趣,随便做什么都好啦!
「哎呀,别说得这么冷淡嘛!心叶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倒觉得会拼命准备文化祭的高中生比较稀奇。」
「老是摆出无聊表情的话,以后就会变成那副长相喔!」
鼓着脸颊翻书的远子学姐突然大叫一声。
「啊!」
刚好画上最后一个句点的我吓得抬起头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远子学姐双手捧书,瞠目结舌地颤抖着:「这、这本书竟然有缺页!那句经典台词『民子真的仿若野菊』不见了啦!男女主角青涩相片的描写全都被切掉了。这里是最好吃的部分耶!啊,还看得见小刀切割的痕迹,太过分了!」
「远子学姐。」我无奈地叹气,把手背贴在额头上。
「什、什么啊,心叶?你那不耐烦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你以为缺页真是被我吃掉的吗!」
「我已经再三提醒过你不可以吃掉公有财产了……你根本就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嘛!」
「才不是呢,不是我做的啦!我一直跟心叶在一起,应该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吧!」
「你是趁我写故事的时候,偷偷撕下来吃掉的吧?」
「哎呀!你果然在怀疑学姐,真过分!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就算在书店或是图书馆看到多么美味的书本,我在肚子饿的时候也只会看着书脊,忍住口水,不管多么想吃,我都会努力地克制自己啊!」远子学姐挺起扁平的胸膛,斩钉截铁地说着。
「再说,只把最好吃的地方吃掉而留下其他部分,根本是旁门左道嘛!如果我要吃,一定会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是对作者的礼貌啊!」
不知怎的,这段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不管是什么书,远子学姐都会高高兴兴地吃到最后。偶尔我写出不合她口味的三题故事时,就算再难过,再反胃,她也会哭丧着脸,一字不漏地吃完。
「说的也是,远子学姐对食物这么执着,应该不会偏食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就看见远子学姐把嘴抿成「ヘ」字,气愤地看着我。
「从你的话中感觉不到半点对学姐的尊敬呢!」
她阖上书本,俐落地从铁管椅上一跃而起。
「总而言之,只把最美味的部分吃掉是不可饶恕的行为!就像只把茶碗蒸里的银杏吃掉一样啊!或是只偷吃蛋糕上的草莓!或是只偷吃海鲜焗烤里的虾子!这是偷走人家期盼已久的幸福,害人坠落绝望深渊,像恶魔一样的卑劣行为啊!这是所有美食家——不,是所有读者的敌人!是文艺社的敌人!无论如何都得把犯人揪出来,好好责骂他一顿不可。快点进行调查吧,心叶!」远子学姐气愤填膺地大喊。
又来了啊?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每次都陪远子学姐玩这种侦探游戏呢!我把刚写好的三题故事从稿纸上撕下,交给远子学姐。
「点心——已经写完了,要晚点再吃吗?」
远原本已经要冲出社团活动室,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呃……」
今天的题目是「宫本武藏」、「电暖被」以及「盂兰盆舞」——在我开始写之前,远子学姐很高兴地抱着椅背说:「一说到秋天就会想到栗子呢!你就写一篇像栗子蒙布朗那样香甜的故事吧!」
当时的她殊不知故事会变成什么味道。
看到我捏在指尖晃动的三张稿纸,远子学姐就像被红萝卜引诱的马一样,露出嘴馋的表情紧紧盯着。
最后,她还是坐回椅子上,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对我伸出双手。
「我现在就要吃。我开动了。」
编注:
那篇「像蒙布朗」的三题故事,远子学姐是一边哀号一边吃完的。
「讨厌啦!宫本武藏竟然要跟电暖被比赛跑盂兰盆舞,而且还被电暖被卷起来烤成焦炭。啊!讨厌,栗子都变得热呼呼,黏糊糊的了。这根本不是栗子,而是樱岛白萝卜嘛!还挤上了美乃滋!好恶心啊!呜……恶……呜呜……」
最后她捂着嘴,浑身无力地趴在椅背上,所以调查一事只好先喊暂停,我也因此幸免于难。
隔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
昨天远子学姐好像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平安回到家……我一边想着,正要踏进教室时,刚好看见班上的琴吹同学迎面走来。
「啊……」
「井、井上!」
本来要去走廊的琴吹同学顿时后退一步,表情也变得很僵硬。
我露出营业用的爽朗笑容,友善地跟她打招呼。
「早安,琴吹同学。」
结果琴吹同学横眉竖目地瞪着我。
「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井上干嘛对每个人傻笑啊?给我让开。」
然后她就快步离开了。
今年夏天,我在医院听见琴吹同学帮我说话时,还以为她其实不讨厌我。没想到进入第二学期后,她对我的态度还是一样刻薄。虽然她是冰山美人的类型,本来就不会讨好别人,但是我总觉得,她面对我的时候不管是眼神还是言行举止,都会变得特别苛刻。
当时我看见琴吹同学坐在病床上,低着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难道只是错觉吗?我很在意琴吹同学当时原本要说的话,但我怎样都问不出口。
我叹着气把书包挂在桌边,同班的芥川走了过来。
「早安,井上。」
「啊,早安,芥川。」
芥川同学可能也看见琴吹同学的态度了,他还安慰我「不要在意」。
我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谢谢。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现在才开始。」
「是吗?」
「嗯!如果琴吹同学突然对我很体贴,我可能会吓到脚软吧!啊,要不要来对一下数学作业的答案呢?」
我们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在桌上互相比对,顺便交换着简短的对话。芥川的笔记总是整理得有条有理,很容易看懂。他认真又稳重的性别也表现在字里行间。
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很酷又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既冷静又诚实温和——芥川拥有我憧憬的所有物质。虽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称为朋友,不过跟他相处真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时,芥川放在裤子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
他拿出手机看到萤幕,就皱起眉毛。
他看着手机的表情非常阴沉,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氛,让我暗暗一惊。
芥川以粗厚的声音向我道歉,然后就到走廊去了。
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
家人?朋友?还是女朋友?
可是,我从没听芥川谈过女生的事。个性那么稳重的人,竟然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原来芥川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此时,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就是所有麻烦的开端。
午休时间,我在走廊上漫步时,觉得好像有人正在看我。
「你是井上同学吗?」
听见这个细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有个留着一头美丽长发,看起来很成熟的女生站在后面。
啊,这个女生跟我同年级。虽然不知道名字,不过偶尔会见到。我对她的印象就只有「这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她找我有什么事呢?
她紧张不已地说:「突然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那个,我是三班的更科。井上同学是一诗的朋友对吧?」
「一诗?」
「啊,对不起。」她白皙的脸颊一下子都红起来了。「我是说井上同学班上的芥川一诗。我跟一诗正在交往。」
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吗?
我吃惊地盯着她的脸,更科同学也以豁出一切的表情凝视着我。她的头发轻柔飘逸,五官清秀又温和,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类型美少女。她跟芥川站在一起一定很登对吧!
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芥川有女朋友。我早就知道他异性缘很好,还有一次无意间发现他的课本里夹了一个可爱的水蓝色信封,可是当我问他「是情书吗?」他只是一脸困扰地支吾其词……
其实我跟芥川本来就没有熟到那种程度,连彼此的家人都不太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吧!
「呃……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芥川有女朋友呢!」
结果更科同学听到这句话就沉下脸。啊,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一诗没有跟井上同学提过我的事啊……」
「不是啦,其实我跟芥川也并没有那么熟……」
我急忙打起圆场,但是更科同学好像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
「一诗他最近很奇怪,好像若有似无地在躲着我……我想,他或许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吧!」
她说着说着,乌黑的眼睛开始浮现泪光。我最怕人家哭了,无论如何先试着安慰她吧!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我觉得芥川不像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人啊!如果你很在意,要不要直接问问他呢?」
「井上同学可以帮我问吗?」
「咦!」
「如果由我来问,他可能会退缩吧!井上同学跟一诗是朋友,或许他会把真正的心情告诉你。拜托你,井上同学,这是我最重要的请求。」
我真是太软弱了,为什么要答应她呢?
放学后,我苦思着该怎么对芥川开口。
「再见了,井上。」
芥川就要走出教室了。糟糕!我也急忙追在他后面。
没办法了,讨厌的事还是尽快解决吧!我想还是别太严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比较好。
譬如说「芥川,你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啊?是认识的人拜托我来问的。」
不过,我和悠然走在前方的他始终无法拉近距离。芥川是弓箭社的社员,从一年级就活跃在正式选手的阵容当中。我本来以为他要去练习场,没想到他却走进图书馆。
他离柜台越来越远,最后走到房间最角落,在陈列日本文学作品的书柜前驻足,开始选起书本。他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放回去。
他好像找得很认真,难道有什么要查的东西吗?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总觉得四周静得出奇,连自己吞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静悄悄地躲在书柜后,正在想要不要开口叫他时,芥川从挂在肩上的书包里拿出美工刀。
咦?
他反刀刃滑出刀身,刀刃闪亮的光芒直躲我的眼中。
奇怪?他想要做什么?
我感觉气氛很不对劲,掌心开始渗出汗水。我继续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观望,然后就看见芥川露出阴沉的神色,把刀贴在书本中心。
不会吧……
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他俐落地把美工刀往下拉动时,我感到刀刃像是直接划在我身上,不由得惊恐万分。
我的脑中顿时闪现昨天远子学姐拿给我看的《野菊之墓》。
从原本所在处消失的书页,以及小刀切割过的痕迹……
芥川就是切掉书页的犯人!
我伸手抓住书架边缘时,不小心碰到一本书,它又撞上隔壁的书,发出小小的声响。
「!」
芥川猛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我则是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回望他。
芥川一脸苦闷地皱起眉头。
我的脑袋像是麻痹了,几乎无法思考,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芥川,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时,有一只裹在女生制服中的手臂突然从旁边伸出来,迅速地抓住芥川握着美工刀的手。
「抓到你了!现行犯!」
摇曳着两条猫尾巴似的长辫子、兴奋不已地跳出来的,正是身穿水手服的文学少女——文艺社社长天野远子学姐。
自从我发现自己有多卑鄙下流以来,我一直努力对周遭人们拿出诚实的一面。
自从那个割裂一切、温暖血液飞溅、事情发展到我伸手不可及之外的罪恶之日以来,我随时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再度做出错误的选择。
对于你的心愿,我自觉已经拿出了最诚恳的态度。
我一开始想像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才写出这封信,就觉得胸中像是有烈火灼烧,我感觉非得尽我所能满足你的要求不可。
然而你的要求实在太严酷了。我已经用我的方式展现诚意,也尽量拿出最大的能力去对待你,但是你依然不满意。
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那是把一切导向毁灭,像恶魔般不忠的行为。
「说吧,为什么要割坏图书馆的书?请好好解释一下吧!」
在堆满旧书的文艺社活动室里,远子学姐摆出一副连续剧里凶狠刑警的架势。表面坑坑洞洞又不平稳的榉木桌上,放着有岛武郎的作品集,还有几张被切下的书页。
芥川沉默地低头坐在椅子上。
昨天因为吃了我写的点心而身体不适,只好暂停调查的远子学姐,今天放学后似乎立刻跑去图书馆埋伏,等着抓破坏书本的犯人。
「我的猜测果然很准,犯人真的会再回到现场。我翘掉扫除工作,在书柜后面饿着肚子蹲了三十分钟的苦心总算得到回报了。」
听到她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我的头都快痛起来了。
远子学姐后来把芥川带到我们的社团活动室。
「你切掉的地方是《一串葡萄》中的经典场面喔!主角少年偷了同学的画具,又在众人面前事迹败露。当他被老师叫出去,正觉得羞耻难当的时候,老师就把一串葡萄放到他的膝上,温柔安慰他,那可是感动人心的名场面耶!是这个故事最美味的场面耶!你有没有想过,爱吃葡萄的人吃到只有皮没有肉的葡萄会有多难过啊!这种行为真是不可饶恕!」
远子学姐气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我想一般高中生应该不会有这种想像吧……」我忍不住吐槽。
「心叶你闭嘴!」远子学姐瞪了我一眼。
「就算你是心叶的朋友,这种冒渎食物……不,这种伤害崇高书本的行为,我这个『文学少女』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你做出这种事到底有什么理由?」
「那是……」
芥川才正要说话,远子学姐就突然提高语调大喊:「我的推理是这样的,你铁定是自然主义的信奉者,而且最喜欢的书一定是田山花袋的《棉被》!」
这句天外飞来的发言让我跟芥川都呆住了,我们哑然无语地看着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倒是颇为自得。
「被你割破的《一串葡萄》的作者有岛武郎,是成立于明治时代晚期的文人集团白桦派的一员,他们向来高声倡导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然后,以田山花袋作为代表的自然主义一派,则是跟白桦派对立,专门客观描写现实情况的文学派系。其实白桦派原本就是为了反对自然主义而发起的组织。如何?我说的一点也没错吧?这一定是由衷支持自然主义的人控制不了年轻的冲动,以及对文学的爱好而使然的暴走吧!」
暴走的分明就是远子学姐的想像力吧!
我满头黑线地默默想着,而身旁的芥川则是冷静地回答:「不,你误会了。」
「咦!不、不对吗?」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是的。」
狭窄的活动室里流窜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那么,你为什么要割破书页?」
远子学姐表现出不敢置信的模样。她歪着脑袋的同时期,细长的辫子也从她的削肩滑落。
芥川可能是已经适应了远子学姐的装傻吧?他挺直身体,诚恳地说:「我因为期中考成绩不太理想,觉得很焦虑。以前我就有想要破坏什么——想要切割某些东西的渴望……所以,我想到切书或许可以抚平情绪,就忍不住做了。」
说什么期中考成绩不理想啊,芥川!你期中考不是拿下全学年第五名吗?在我们学校有参与社团活动的人,还能够拿到这种成绩已经很了不起了吧?还是说,在芥川心中,全学年第五名只能算是让人心情苦闷的烂成绩?
不久之前才自豪(?)地说「我的数学从来没有高于三十分」的远子学姐,也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
「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所以你才切书?」
「是的。」
「只是因为这样?」
「是的。」
「真的跟自然主义无关?」
「完全没有关联。」
远子学姐一脸遗憾地垂下眉毛,辫子尾端也跟着甩动。
芥川挺直身体站起,然后对我们深深地一鞠躬。
「造成你们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我等一下就去图书馆道歉,也会赔偿被我弄坏的书。」
他正要离开,就被远子学姐叫住了。
「等一下!既然你有心反省,我们也没必要把事情搞大。」
芥川转过身来,远子学姐露出了仿佛可以溶化尴尬气氛的温和微笑说:「赔偿当然要啦,不过你很幸运,刚好我跟图书委员颇有交情。只要跟他们就书被虫蛀掉了,请文艺社的毕业校友特地寄来新书替换就好了。这么一来,文艺社的评价也会上涨,可说是一石二鸟的好方法吧?」
我也急忙点头附和:「嗯,这样的确比较好。就这么办吧,芥川。」
原来远子学姐也有管用的时候嘛!我正在想待会要写篇香甜的文章给她当点心时……
「可是!光是这样,你本身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为了让你摆脱所有烦恼,而能过着愉快的校园生活,有件事是必要的。那就是跟同伴们一起挥洒热情,让青春的气息把压力吹到天边!」
为什么话题又转到奇怪的地方去了?芥川也不解地揪起眉头。
远子学姐满脸笑容对他说:「所以呀,芥川,文化祭的时候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演话剧啊?」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说文化祭要演话剧啊!」
等到芥川表情纠结地回了一句「请让我考虑一下」而离开后,我才对远子学姐大声质问。
远子学姐抱着铁管椅的椅背,开心地抬头看着我。
「可是,我已经跟执行委员会申请好了,也敲定了演出时间。」
「什么!」
「因为麻贵跟我炫耀说管弦乐社要在他们专用的音乐厅办演奏会,还挑衅地说『文艺社今年也很闲吧?』所以我忍心不下这口气嘛!我们去年也没有做出社刊,只有展示古典作品……而且,根本就没有人要来参观,心叶当时也只是一直玩填字游戏吧!」
她讲到一半,就开始鼓起脸颊瞪着我。我无奈地说:「没有做出社刊,还不都是因为远子学姐把作品吃掉了。」
「是这样吗?总之,今年我们绝对不能输给只有人数占优势的管弦乐社。而且,如果在文化祭上演出话剧,说不定会有人看到文艺社的优点而想要申请入社呢!」
真要说起来,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吧!远子学姐从以前就一直担心社员太少,还说过「心叶没什么魄力,如果我一毕业文艺社就倒社,那该怎么办呢?」为此烦恼不已。
「听好了,心叶,这是学姐的命令。你也要以文艺社一员的身份,在文化祭上推广文艺社的名号。为了增加社员,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远子学姐的「学姐命令」又来了。我明明比谁都渴望着低调且和平的生活啊……
「我们只有两个社员,真的有办法演话剧吗?」
远子学姐露出灿烂的笑容。
「所以我才要拉芥川一起来嘛!我刚决定在文化祭演出时,就看准了他有办法吸引不少女性观众。本来我还打算叫心叶去说服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这都是靠着我的德望啊!」
这么说来,远子学姐邀芥川入伙的动机,根本不是为了他的烦恼,而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嘛!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同情起因为被抓住弱点,不得不加入那种莫名其妙演出的芥川。
「到底要演什么话剧啊?」我不耐烦地问着。
「当然是最适合文艺社,洋溢青春气息、感人肺腑的文艺巨作啊!从服装准备的考量来看,还是明治时代之后的日本作品比较好,所以我这个礼拜都很认真地在选择剧本。
原来她是因为这样才一直看古典爱情小说啊?
远子学姐从椅子上站起身,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高高举起。
「我最后精心选出的剧本,就是武者小路实笃的《爱与死》!」
「武者小路?他也是白桦派成员吧?」
我一边回忆起上课学到的内容一边说着,远子学姐就很开心地点头。
「嗯,就是啊!芥川割破的同样是白桦派有岛武郎的作品集,这点也让我感觉到这是命运的安排呢!」
请不要在这种地方感觉到命运……
远子学姐瞬间变得一脸正经,开始说起:「武者小路实笃是在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五月十二日诞生于子爵家中的老幺。虽然出身豪门,但是他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所以家境不甚宽裕,只能过着俭朴的生活。
进入学习院就读的他,跟在那里认识的志贺直哉一起创办了同人杂志《白桦》,然后以杂志中流砥柱的身份,写下不少描写人类的美与善的精彩作品喔!只要说到青春,就不能不提白桦派!还有大正民主思潮啊!(注1:学习院,一八七七年在东京创办的贵族子弟学校,从幼稚园到大学部都有。
注2:大正民主思潮,大正时代为西元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此时风行的自由民主思潮不只影响政治,也影响了社会、文化的面向。)
尤其是以简洁知性的文笔写出《城崎散记》、《小学徒的神明》等等名作,甚至被誉为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还有以热血沸腾的文章,描写人类命运与情感的有岛武郎!还有擅于丰富心理描写和节奏明快的文体、确立了诚实面对内心渴望之『真心哲学』的里见淳!
志贺直哉的作品,就好像名人打制的滑嫩弹牙极品荞麦面;而有岛武郎的作品则像洒上大量柠檬汁的新鲜生牡蛎;里见淳就像经过慢火燉煮、表面滑溜溜的小芋头。不管哪一种都是让人感动的美味,经常让人不由自主地吃得太撑。有岛的《与生俱来的烦恼》和里见的《极乐蜻蜓》,都是必读佳作唷!
然后,还有一个人绝对不能忘记,那就是武者小路实笃!对我来说,讲到白桦派不可不提的就是武者小路!虽然有人看到他堂皇的姓氏和贵族出身,就误解他写的应该都是格调高又难懂的文章。但如果实际去接触他的作品,一定会为他作品的娱乐性之高、文章之清晰易懂感到惊讶唷!
要说武者小路的特征嘛,就是大量使用对话,还有轻快的笔调吧!有时人物台词甚至会多到写满整页,但是他把节奏控制得很好,所以可以很顺畅地一口气读完呢!如果要比喻,武者小路的作品就像一流厨师做出来的豆腐料理。不只拥有滑嫩又清淡的口感,同时又可以品尝到大豆绝妙的甘甜浓醇风味,还带有画龙点睛的微苦。吃完最后一口的瞬间,真会让人忍不住感叹『太美味了』!」
远子学姐一边说着,就真的闭起眼睛发出感叹,然后又遽然睁开眼睛,兴奋雀跃地把脸凑到我面前。
「他写的《爱与死》里面的女主角夏子,是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纯情女生喔!像白白嫩嫩的豆腐一样清爽,就算不沾任何佐料直接吃也很好吃喔!她跟留学中的男主角只有书信往来,但是信中的语句也清楚展露出她的清纯可人,让人看得胸口都要疼起来了。还有还有,关于她的描写也很可爱唷!例如一群女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比赛倒立,夏子则是其中的倒立高手,而且她还会翻筋斗耶!她在哥哥的生日案值上也表演了精彩的翻筋斗,来宾们都拍手叫好唷!」
「等一下!」我忍不住打断了讲得口沫横飞的远子学姐。
「要叫女主角表演翻筋斗,这也太夸张了吧!这种事谁办得到啊!」
「哎呀,只不过是倒立,有什么难的。即使是翻筋斗,只要反复练习就自然学得会,夏子也是这么说的,不用担心啦!」远子学姐乐观地笑着说,我则是义正词严地加以驳斥。
「不可能的。再怎么说,如果是打排球时会被球打到脸、踢足球时会撞上球门网、玩垒球时会挥棒敲到自己的脑袋、上游泳课时耍帅游了蝶式,却因为脚抽筋而溺水的远子学姐,一定是办不到的。」
远子学姐听得脸都红了。
「为什么你讲得好像亲眼目睹了我所有的丢脸事迹啊!」
「那是因为远子学姐成天都在做些丢脸的事啊!请你正视自己是个运动白痴的事实,不管倒立还是翻筋斗,远子学姐都没办法啦!」
这句话好像刺激到远子学姐的自尊心了,她气鼓鼓地说:「才不会呢!只要对文艺社有足够的爱,无论什么事我都办得到。」
「这跟文艺社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只要对故事有爱,什么都是有可能的。管他要倒立几次都没问题啦,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爱的力量吧!」
看她转身面对墙壁,准备开始倒立,我吓得连忙制止。
「请别这样。如果受伤就糟了!而且穿着裙子倒立,什么都会被看光喔!」
「别担心,我里面有穿体育裤啦!你就擦亮眼睛,好~好地看着吧!」
远子学姐高举双手,气势逼人地往墙边踏出一步。
「哇~快停止啊!远子学姐!」
只见她的裙摆随身体翻动而飘起,一双白细的脚伸到半空中。
包覆着小小屁股的黑色体育裤在我的视线中一闪而逝,接着远子学姐翻起的双脚就向前倾,还发出了惨叫。
「呀!」
「啊!危险!」
情急之下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远子学姐的脚踝,但她的右脚还是往前落下,结果就连我也跟她一起撞上了墙边的书堆。
高高叠起的书本像雪崩一样落在我们身上,扬起大片尘埃。而且倒塌的书本还推倒了隔壁的书堆,然后像骨牌一样,又推倒了旁边的书堆,搞得整间活动室满地都是书,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被压在大量书本下面的远子学姐可能是因为吸入了灰尘,她泪眼婆娑地说:「咳咳……我看还是换个剧本好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远子学姐放弃演出话剧呢?
隔天,我面色凝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这个问题时,芥川走进教室。
我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芥川用平时的稳重表情对我说:「昨天给井上和天野学姐添麻烦了,实在很抱歉。」
听到他沉稳的语气,我也松了口气,像平时一样笑着回答:「不用在意啦!虽然我也有点吓到了,不过无论是谁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嘛!」
对了!如果芥川说他不演戏,远子学姐说不定就会放弃了。
我探出上半身。
「关于演话剧的事,那只是远子学姐一头热,如果你拒绝也无所谓。如果要拒绝,我也可以帮你去跟远子学姐说喔!」
然而芥川却一脸认真地回答:「不,我决定接受了。我是个无趣的人,也没什么演戏的天份,或许会扯你们后腿,不过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努力了。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咦咦!怎么会这样!
放学后,当我看见聚集在狭窄活动室中的成员时,再度受到惊吓。
「琴、琴吹同学!而且连竹田同学也在!」
「干嘛啊?我是因为远子学姐的请求才答应参加的,跟井上一点关系都没有。应该这么说,叫我跟井上共同演出简直就是在开玩笑嘛!」
板着脸的琴吹同学身边,那个头发蓬松的娇小女孩则笑嘻嘻说着:「嘿,因为好像很好玩,所以我立刻就说OK唷!」
竹田同学是担任图书委员的一年级学生。以前我曾经当她的打手代写情书,所以从那次之后,她偶尔会跑到文艺社来玩。
竹田同学睁着一只小狗般的大眼睛望着我,可爱地歪着脑袋。
「咦?心叶学长,你好像不太高兴耶!难道你不想跟千爱一起演戏吗?」
「怎么会呢,没有这回事啦!」
我慌张地回应后,发现琴吹同学用更甚以往的尖锐眼神瞪着我。对了,琴吹同学也是图书委员,她应该早就认识竹田同学了吧?仔细想想,琴吹同学以前还说过竹田同学像是「恋童癖者会喜欢的对象」呢!
这样的阵容真的没问题吗?
淌着冷汗的我,身边站着表情认真的芥川。竹田同学看到芥川就大声嚷嚷:「哇,芥川学长也要参加演出吗!太棒了,我的朋友一定会羡慕死的,一年级也有很多学长的粉丝唷!啊,我叫竹田同学,经常去弓箭社观摩。」
芥川露出亲切学长的表情点点头。
「啊,我知道,你以前曾经跟井上一起来参观过。」
「是啊,因为我们感情很好嘛!」
竹田同学勾住我的手腕嘿嘿笑着。本来望着旁边的琴吹同学,突然狠狠地转过头来看我。
「芥川学长和心叶学长,请你们多多指教啰!我,我也希望可以跟七濑学姐好好相处唷!我可以叫你七濑学姐吧?」
「不可以。」琴吹同学生气地眉梢颤抖,迅速回答。
可是竹田同学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好的,那我就叫你七濑学姐啰!」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吗!」-
「呀!七濑学姐好可怕喔!」
琴吹同学看见竹田同学攀在我身上,就凶狠地瞪着我。
「喂!井上,你们是要亲热到什么时候啊!」
「哇,抱歉抱歉。」
看到矛头突然指向我,我连忙把竹田同学的手推开。竹田同学还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声。
「总、总之,这又不是小学生在玩游戏,请不要在这里卿卿我我。」
琴吹同学面红耳赤地说完,又把头转开了。
站在一旁的芥川同直用成熟稳重的态度观望我们的相处模式。
然后,说到身为元凶的远子学姐……
「太好了,大家都已经打成一片了。挑出这些成员的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啊!」
她竟然沾沾自喜地不断点头。我突然好想回家。
我们在桌旁勉强塞下五张椅子,大家一起坐下,终于开始讨论起话剧的事。远子学姐拿起一本老旧的精装本,展现在大家眼前。
「……经过本社内部慎重地再三讨论的结果,已经决定演出的剧本是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
「哇,太棒了,好像很有文艺气质呢!」
什么再三讨论的结果嘛……明明就是因为倒立失败,才不得不放弃武者小路的代表作吧?
远子学姐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友情》是作者在大正八年为了大阪每日新闻的连载而写的作品唷!大家都有读过吗?」
「没有。」
「没看过。」
「我也是。」
芥川、竹田和琴吹同学纷纷回答。
「那么我就简单说明一下大纲吧!主要角色有担任剧作家的野岛,野岛最好的朋友小说家大宫,野岛恋慕的女学生杉子,杉子的朋友兼大宫表妹的武子,还有杉子的哥哥,同时也是野岛朋友的仲田,最后是野岛的情敌早川——大概就这六个人吧!
故事从主角野岛初次见到杉子开始,野岛深信杉子是要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女性,为了见她,还经常跑到仲田家,单恋着她。
野岛只把自己的爱慕之情告诉好朋友大宫,而大宫是个既诚实又有男子气概的男性,他总是认真倾听野岛的话,也一直为野岛的恋情加油。
但是,杉子喜欢的并不是野岛,而是大宫。
处在爱情与友情两难抉择中的大宫,为了贯彻友情,决定到海外留学。但是他还是一直跟杉子保持书信往来,结果他最后终究压抑不住对杉子的感情,把杉子叫来自己身边。」
竹田同学听得双眼圆睁。
「哇!这么说的话,野岛岂不又失恋又失去了好朋友?太可怜了啦!」
「是啊!结局虽然悲伤,不过却强而有力又感动人心喔!而且野岛为了杉子而朝思暮想,时忧时喜的描写,也很有感染力呢!还有还有,这一幕不是很棒吗?野岛在沙滩下写下杉子的名字,祈祷如果波浪起伏十次都没有把字迹冲掉,愿望就会实现,很罗曼蒂克吧!」远子学姐摊开书页说明。
竹田同学和琴吹同学夹在两旁跟着阅读。
然后三人就这样脸贴着脸,一边翻着书本,一边聊着「啊,这个部分最棒了」,或是「咦,可是这里不太好吧」。
一开始只有远子学姐在唱独角戏,她兴高采烈地说:「哪、哪,野岛真的很可爱吧?你们也可以理解只要爱上一个人就会对全世界改观的感觉吧?」
但是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却在半途开始反驳。
「唔……喳我觉得远子学姐太夸张了吧,远子学姐。」
「我也这么觉得唷!如果有人这样纠缠,所有女生都会逃走啦!这个野岛还真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呢!」
「是、是这样吗?一般人谈起恋爱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你看,杉子在写给大宫的信里也提到『我宁死都不想当野岛先生的妻子』、『我实在不想在野岛先生身边待一个小时以上』这样耶!」
「我可以理解,野岛实在是太烦人了,随便把杉子视为自己的妻子,只要看见杉子跟别的男人说话,就会生气地想『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点都不值得我去爱』。这家伙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
「就是说嘛!因为野岛希望杉子只依赖自己,还擅自妄想自己是国王,把杉子想像成女王,所以杉子才会逃走。」
「是啊!是啊!」
面对突然变得意气相投的这两人,远子学姐依然坚持为野岛辩解。
「可是,这就是野岛的魅力所在啊!人只要谈起恋爱,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中编织各种故事,为了所爱的人,心情也会摇摆不定,有时也会失去自信,陷入忧郁苦闷,有时还会像小孩一样无端迁怒。
如果自己最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自己,就会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更棒的人,好像能够支配全世界。有时充满了轻飘飘的幸福心情,有时也会焦虑不安地想要哭泣,夹在这两种复杂心情中认真烦恼的野岛,不是很直率又可爱吗?」
远子学姐笑容满面说出的意见,却被琴吹同学果断推翻。
「就算是远子学姐的意见,我也无法苟同。如果对这种喜欢会错意的男人太好,他反而会纠缠不休吧!」
「是啊!千爱也这么觉得唷!而且大宫比野岛帅多了,他跟杉子打起桌球毫不手下留情的那一幕,真是太帅太萌了。」
「就是嘛!大宫真是个好男人。他要去外国时的离别之言也好感人呢!」
琴吹同学以十分赞赏的表情点着头。
「怎么这样说,你们两人应该好好感受一下野岛的魅力嘛!」
真没想到她们可以为了小说中的人物兴奋成这样,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跟芥川都没有加入女生们的对话,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结果竹田同学转过头来问道:「心叶学长和芥川学长又是怎么想的呢?」
「呃?那个……野岛可能真的不太会看人脸色,不过大宫突然在杂志上刊登他跟杉子的信件,野岛看到后心中会作何感想……」
我还在紧张地思考措辞时,芥川却以强硬的语气说:「我认为,大宫不应该接受杉子的感情。不管有什么理由,他的行为都背叛了依赖自己的朋友,这不是诚实的人该做的事。」
芥川的表情和声音一样严肃,他望着半空的眼睛闪烁出强烈的光芒。
这段突如其来的坚决发言,让竹田同学和琴吹同学都呆住了。
我也慌了起来。你是怎么啦?芥川!
就在气氛变得沉重时,远子学姐将双手撑在桌上,挺身说道:「哎呀,就是因为诚实男性心中有这样的纠葛,所以才会产生文学,以及感动人心的力量啊!如果大宫是个喜好玩弄人心的浪荡子,就不会在写给杉子的信中表现得那么犹豫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段剧情了,要譬喻的话,就像是『再来一块豆腐!不,再来三块!四块!不,店里有的全部拿出来吧!还要放上满满的生姜!』这样吧!」
我又开始头痛了。
「这个譬喻太难懂了,远子学姐。」
不只芥川僵着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连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远子学姐竖起右手食指左右摇晃,以一副欣喜的模样说:「呵,简单地说,就是肚子已经吃得很饱了,却还想再继续吃的感觉啊!」
「我想应该没人听得懂吧!好啦,已经快没时间了,还是继续讨论吧!」
「哎呀,真的耶!」远子学姐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惊讶地说,「那么,我们先来决定角色吧!我看野岛就让心叶来演,大宫就交给芥川啰?」
「不要。我才不想当主角。」我立即回答。光是叫我演戏已经够麻烦了,我才不想那么卖命。
「咦,可是千爱觉得角色这样分配很适合啊!」
「就是啊!男生只有芥川和井上,不要抱怨了,爽快地答应吧!」
「我可以演野岛吗?」芥川也提出要求。
「这样不行啦!因为大宫的形象是高大的美男子。如果野岛比大宫还帅,这样杉子喜欢大宫就很没说服力了。」
竹田同学的发言很中肯。可是,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是很失礼吗?
结果远子学姐朗声说道:「,我知道了!身为文艺社社长的我,在此宣布接下野岛一角。」
「咦,远子学姐要反串吗?」
「哇,这就是所谓的男装丽人吗?还是该说宝塚呢?」
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芥川好像也吓了一跳,我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不过话说回来,她那种贫乏的胸围的确不用费多少功夫就可以扮男装了……
「就交我吧,我这个『文学少女』一定会演出最棒的野岛给你们看。所以芥川也愿意饰演大宫吧?」
「好的,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芥川也点头了。
「太好了!就请多多指教啰,芥川!我一直都想找你来参加演出,所以当你答应的时候,我简直忍不住要欢呼了呢!」
远子学姐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出这种话……虽然她的确很希望找芥川来演话剧,但她只是希望在文化祭上吸引更多女性观众吧?芥川不知是困扰还是腼腆,嘴边浮现了复杂的笑容。
「那么,接下来就是女主角杉子。」
「我要提名七濑学姐。」
「啊,竹田!你在胡说什么啊!」
琴吹同学显得很慌张。
「因为杉子是让野岛一见钟情的美少女呀,所以由七濑学姐来演最适合了。」
「可、可是,那个……我的演技实在……」
「千爱说的没错。如果是小七濑,一定可以演出很精彩的杉子唷!要不要试试看呢?小七濑?」
远子学姐双手按着琴吹同学的肩膀,她红着脸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还往我的方向看了两三眼,才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好、好的。」
「琴吹同学,加油喔!」
我本来想帮她打气,可是原本扭扭捏捏的她却突然抬起头来,还强调地说了一句:「我会接受这个角色,跟井上一点关系都没有。」
「呃……喔!」
接下来,又决定让竹田同学饰演杉子朋友兼大宫表妹的武子,我要饰演的则是野岛的情敌早川。我正在庆幸这么一来戏份就不多了,结果远子学姐又下令要我写剧本。
「麻烦你在下周一交出来唷!我会好好期待的,心叶。」
离下周一不是只剩五天吗?她真的想把学弟操到死吗?
解散之后。
我去图书馆借了《友情》,出来后发现校舍墙壁和校园中的樱花树都已经染上了夕阳的光辉。如浪涛般满溢的朱红与金色光芒中,我一边感受着微冷的秋意,一边走出校门。
然后,就看到芥川的身影出现在不远的前方。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个红色邮筒旁,挺拔地站着,好像正要把信投入邮筒。他染上夕暮余晖的侧脸显得有些凝重,仿佛带着一丝忧郁的色彩,所以我也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
「……」
芥川稍稍皱眉,神情悲伤地看着手上的长方形白色信封。
片刻之后,他才轻轻把信投入邮筒,坐上自行车准备离开。
「芥川。」我一边大喊一边跑过去,芥川转过头来,脸上好像有些尴尬。
「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嗯!我已经去社团露过脸了。」
芥川下了自行车,我们两个并肩走在黄昏的路上。
我试探性地询问了一直很在意的事。
「芥川,你是自愿演话剧的吗?真的不是因为远子学姐的缘故吗?」
芥川端正的脸庞还是看着前方,他用仿佛可以穿透人心的沉静语气说:「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可是,听到天野学姐邀请我参加演出时,我也想要做做我平常不会做的事。因为最近心情很烦躁,所以有这种机会我反而很感激。」
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我真的可以问这种事吗?最好还是别太超过,要小心别破坏了原来的平衡……我怀着如履薄冰的恐惧,慎重地选择词汇。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烦恼?好比说……恋爱啦?」
话说出口后,我的心脏急遽跳动,还感到有些后悔。
如果他表情出不悦该怎么办……可是,芥川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很有女人缘啊!你有女朋友吗?」
更科同学的脸浮上我的脑海。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还有清秀又成熟的脸庞,柔细的声音。
——求求你,帮我问问一诗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好吗?
我认为芥川不像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人。可是……
「没有。」他回答的声音有些僵硬。
「是吗,真是意外耶!」
「怎么会。」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更科同学的事吗?是因为害羞?还是有其他难以启齿的理由?
「井上呢?」
「我?我也没有啊!我跟你不一样,就连被女生叫出去的经验都没有。」
「可是你跟天野学姐的感情好像不错,你们不是情侣吗?」
我听得差点跌倒。
「你别闹了,绝对不可能啦!我只不过是负责帮远子学姐做点心……不,是跑腿。她成天都在使唤我,拼命虐待我这个学弟。那个人太蛮横了啦!」
只有这件事我得强烈声明。
「是吗……那么……」芥川好像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改口:「不,没什么。」
我很在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他到底想要问我什么事呢?
「那么,芥川,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啊?」
这次我试着问得迂回一点。芥川低头沉思片刻。
「倒是没什么特定类型,不过……」
他突然闭上嘴,流露出悲切的眼神。
「……如果见到女生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就会忍不住在意起她。譬如平常看来盛气凌人的女生,却在无意间见到她躲起来哭泣的模样。」
虽然这只是譬喻,却让人感觉很写实。芥川一定是看过本来以为绝不会哭的骄傲女孩哭泣,心情因而受到动摇吧……
我也突然想起,放暑假之前去医院探望琴吹同学时,她躺在病床上的脆弱表情。
看到向来好胜的琴吹同学含泪低头的模样,我也感到内心产生动摇。只要想起当时的琴吹同学,就觉得心情有些浮躁。
不过,我应该没有喜欢上琴吹同学吧……
咦?奇怪?芥川的女朋友更科同学,怎么看都不像盛气凌人的类型啊?还是说她外表看来成熟,其实是个像远子学姐那样冲动的家伙?远子学姐光看外表的话,也只是个秀气的文学少女。
「井上呢?你喜欢怎样的类型?」
突然被他这么一问,我也呆住了。
像游丝般浮现在脑海,那个令人怀念的可爱女孩的事,我怎样都无法说出口,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我也不知道……」我强装笑容喃喃说着。
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变冷变暗,街灯在柏油路面上照出两条黑影。我们之后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各自回家了。
这已经是我写给你的第几封信了呢?
上次写给你的信太过情绪化,还提到不少悲伤的事,让我很后悔。
我没有顾虑到现在的你也正处在漫长的辛苦奋战之中。你一定觉得整个世界都对自己有敌意,就像被冷冽的刀枪包围了吧?因为几度遭人背叛、被人伤害,就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最亲近的人切断了,或许你已经深信,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自己的伙伴了吧?
我现在终于理解,你强韧的意志和烈火般的好强脾气,都是因为拒绝憎恨这个世界而产生的。我也理解了,对现在的你来说,憎恨是你藉以支撑自己所必需的情绪。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承受被你用充满憎恨的眼神注视。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想到胸口都会痛。跟你避不见面的我就算说出这种话,或许你也不会相信。可是,我真的很想成为你的战友。
如果不是你期望我做出那种不诚实的行为,我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到你身边。
所以然,希望你可以冷静,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希望你能打开心扉。
如果我说因为我担心你是不是还在哭泣,担心到睡不着,你一定会气得想要甩我一巴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