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你的信了。
才开始读起信,我就感到胸口疼痛欲裂,脑中一阵昏眩。
你完全不理解我跟你保持距离的用意。整封信中充满了对我胆小行径的唾骂、你独断地命令我去做什么事的话语、对过去的诅咒,还有威胁我的语句。
希望你能明白,会轻易写出要割腕、跳楼、服毒这些事,只是降低自己价值的愚蠢行为。
你应该是个更高傲的人吧?
我明白,在你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玻璃般易碎的心。我也明白,正是这种脆弱伤害着你、逼迫着你,也知道你受到过往束缚,因此想要复仇。你所有的痛苦、绝望、奋斗和泪水,我都一直看在眼里。
我打从心底希望你能幸福。正因如此,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满怀恶意而不诚实的行为,只会更甚地撕裂你的心。如果你能得到幸福,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赎罪,所以如果你的心愿是正确的,我也会高高兴兴地为你尽上一份尽力。
但是,我并不是你的奴隶。
我不会因为你的威胁而恐惧,或是受到驱动。
你污蔑了我。而我并不为此感到愤怒、难过或是悲叹。
如果要说出我心中如今最期望的事,你恐怕会害怕得停不住颤抖吧!就连我自己都不敢在此写下这个期望。
我的忍耐已经快达极限。我快要忍不下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虽然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预料不到的后果越来越多,让我几乎每晚失眠。
从那个事件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非诚实不可。但是我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要对谁诚实。
对父亲?
对母亲?
对朋友?
对过去?
对未来?
还是对你?
隔天早上,我在教室里看到的芥川好像非常疲惫。我试着叫他一声,他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早安,井上。」
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我觉得胸口像被揪紧一样郁闷,也生硬地回了他一句:「早安,芥川。」
昨天竹田同学冷冷地说:「心叶学长最好还是当做没看见吧!也请当我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这才是正确答案。既然不是朋友,就没必要那么关心别人的事,我还是像平常一样对他就好。
但是,每当我看到芥川的脸,都会想起昨天的事,所以就连闲聊时也无法静下心来聊。
另一边,琴吹同学好像还在生气,她一看到我就生气地别开脸,跑到小森身边。这种情形让我更觉苦闷。
这天的第五堂课是班会,刚好用来准备文化祭要推出的泡沫红茶店。大家一起忙着装饰招牌、制作展示用的动画图片和放漫画用的书架。
我负责制作书架,因此要用美工刀切割纸箱。
芥川则是负责帮展示图片的底板上色。
几位女生跑到芥川身边,好像在拜托他做什么。芥川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木板走到招牌旁,把钉在招牌背后脚架上的钉子拔掉,然后重新漂亮地钉好。
「谢谢你,芥川同学。」女生们高兴地向他道谢。芥川一脸温和地回答几句,又回到木板那边去了。女生们还继续看着芥川,开心地骚动不已。
「啊!芥川还是一样很受欢迎呢!」
在后面工作的男同学也发表了类似的评论。
「可是,芥川好像没有女朋友。」
「一年级的时候,不是传过他跟班上女生交往吗?你知道吗,就是更科那个美女啊!」
一听到更科同学的名字,我的手就滑了一下。此时我正拿着美工刀往下割,结果拉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划上按着纸箱的左手手背。
「好痛!」
「哇!井上!你在搞什么啊!」
「喂,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同学们惊吓地转了过来。女生们看到我的手背流出的血染红了纸箱,都害怕地发出尖叫。
有个人说了一声「没事」,便走过来用灰色手帕按住我的手背,拉起我的臂膀扶我站起来。
这个人就是芥川。
「我们去一下保健室。」
他跟班长报备了一声,又低声问我:「还好吧?」
「呃……嗯!」我点点头。
「要好好压紧。」
芥川抓着我的右手盖在左手上,然后抱着我的肩膀一起走出教室。
离开教室时,我看见琴吹同学脸色发青,愣愣站着的身影。
老师好像出去了,保健室里没有半个人。
芥川让我躺在床上,他则是坐在椅子上,用沾了消毒水的脱脂棉,小心地帮我擦拭伤口。
「不好意思……我已经是高中生了,竟然还会割伤自己,真丢脸。」
「你是不是有心事?」芥川帮我消毒伤口,盖上纱布,再拿医疗用胶布固定,然后低声问道。
我说不出是因为在思考他的事,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没想到低着头的芥川竟然继续问:「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我感到心脏好像被人一把捏住。
他温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左手。
「你从早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的态度有这么明显吗?想到自己的演技如此差劲,我不禁连耳根都羞红了。
我紧张地喘息,闻到了保健室里充满药味的空气。好一阵子,我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昨天,我在无意间看见你在校舍后面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揍了。更科同学也在。」
芥川正贴着胶布的手指停住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井上当时也在啊?」
「抱歉。我本来想当做没看到……而且,更科同学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吧?」
低着头的芥川,表情变得更灰暗。他眼中的阴翳,还有眉头深深的皱痛都让我感到心惊。
「……更科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也这样说过……那么,更科同学为什么要跟我说,她跟你现在正在交往?昨天打你的人又是谁?为什么你明明挨打了,还要跟对方下跪?」
我一开口就停不了。芥川像是喉咙被堵住一样,艰难地回答:「全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做了本来就该挨揍的事。对更科……还有对五十岚学长都是……我是个卑鄙的人,所以遭到两个人的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芥川自责的模样,让我难过地不忍卒睹。
我一边迷惑着该把事情问清楚,还是该装做事不关己比较好,一边笨拙地安慰他:「真正卑鄙的人,应该不会说自己卑鄙吧……芥川会不会是自我要求太高了?你是个既认真又诚实,也很体贴的好人,不过老是这样也太辛苦了。偶尔放松一点会不会比较好?」
芥川抬起头来的瞬间,我吓呆了。
那对闪烁着深邃光芒的眼睛正怒视着我。他向来沉静的表情,如今竟变得怒不可遏。
「我没有井上想像的那么了不起!」
他的怒吼响彻整间保健室。他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紧紧握住我刚包扎好的左手,贯穿脑髓的痛让我差点忍不住大叫。
芥川继续叫喊:「什么认真又诚实又体贴的好人!才不是!我才不是那种人!井上什么都不明白!」
他以毫不留情的国务部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还渐渐把脸贴近。透露出怒意的眼神、嘴里吐出的痛苦喘息、苍白而不住颤抖的嘴唇,都让我感到一股狂乱的杀气,我害怕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要退后逃开。
「我在很久以前就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就像大宫那样,表面上伪装得很诚实,其实却是最卑鄙最下流的人,甚至背叛了信任自己的人们!」
好恐怖,手也好痛。我被他的激情震住了,全身动弹不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漆黑的浊流,渐渐注入我心中。
「我不能有丝毫的纵情享乐,非得严格地自我戒持不可,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冲动。现在我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吗?井上?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是怎样吗?知道我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吗?知道我正在想的事有多卑鄙吗?你不知道吧?我是多么污秽的人类——井上,你……你根本一点都不懂吧!」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杀气腾腾地瞪着我。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芥川……
芥川终于放开我的手,转变成悲伤痛苦的表情。
「我一定伤害了你吧!希望你能忘了这件事,不要再管我了。」他沙哑地说完,就站起身来。
「对不起。」
难过地道歉后,芥川离开了保健室。
被独自留下的我,感到脚底窜上了一阵寒意,全身喀嗒喀嗒地颤抖,我忍不住以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
只有刚才被他抓紧的左手伤口火辣辣地发热着。纱布被染红的色块渐渐扩张。
——井上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一点都不懂!
他这几句话贯穿了我的胸口,我感到呼吸困难、皮肤痛得像火在烧,同时脑中封闭的记忆也鲜明地重现了。
心叶、心叶,这个愉快呼唤我的声音。用戏谑的表情仰望我的甜蜜眼神。摇晃不已的马尾。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在屋顶栏杆旁回过神来,寂寞地对着我微笑,喃喃说完这句话就后仰倒下的美羽。
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美羽的脸却重叠上芥川的脸,让我感到一阵茫然。
刺骨的寒意依然无法停止,抑制不住的恐惧逐渐麻痹了我的脑袋。
不行……
我受够了。
不可以再接近芥川了!
一天之中,我的体内会几度涌起野兽般的暴躁情绪。
我一想到自己迟早会放纵情感伤害某人,眼前就变得一片黑暗,全身都会冒出冷汗。
要怎么做才能压抑这种焦躁的情绪?
请不要再逼我了,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在图书馆割书时的触感,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
离柜台远远的,也听不见人声,处在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翻书声的寂静中。我感觉好像独自待在世界的角落,既孤独又恐怖。也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愧疚得浑身发抖。
那时,我从书包里拿出美工刀,对准书本中心往下划开。把书页从书上切离时,我感觉自己的心不可思议地得到解脱,整个人都变轻松了。
想要切开。
书本……不,是更柔软、更温暖、更纯净的东西……
这么一来,积聚在我胸口的焦虑痛苦一定可以获得解放吧!
或许也可以不再听见每晚责备我的声音。
请你一定要谅解,这样的我真的没办法见你。现在的我正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危险场所。
我在第六堂课开始前回到教室。跟担心我的同学们敷衍几句之后,就回到座位上。
芥川正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着笔记。我悄悄看他一眼,心里猛然一惊,很快又转型视线,把课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是跟他共处一室,我就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扫除时间,我拿着拖把走到走廊,琴吹同学也跟了过来,鼓着脸颊对我伸出手来。
「借用一下。」
「呃……」
「那样的手没办法用力,拖了也是白拖。」
她从疑惑的我手中抢走拖把,开始拖起地。
「竟然会割到自己的手,井上真是有够拙,笨死了。」
「呃……嗯,谢谢你。」
「我又不是想帮你,只是想要快点打扫完。」
琴吹同学噘嘴说完,就转身背对我。
「井上……你跟芥川吵架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芥川先回来了,你们后来也没有再说过话。」
「是你多心了吧!」
我以软弱的声音回答后,琴吹同学猛然转头,生气地瞪着我。
「算了,反正跟我又没有关系。」
对了,芥川现在好像不在教室。他去了哪里?不,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我不该再跟芥川牵扯太深。
「井上,你今天会去排演话剧吧?」
「呃,嗯!」
我犹豫地回答着。芥川在保健室里叫我忘记这件事,但是我真的能保持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吗?我现在只要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怕得全身颤抖。
琴吹同学拖完地之后,我们走进教室。
她瞥见自己挂在桌旁的书包,突然睁大眼睛。
「奇怪?」
她专注地盯着书包的背带部分。
「怎么了?」
「兔子不见了。」
「啊?」
「那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她垂下视线,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要不要我帮忙找?」
「不用了,你先去排演吧!」
「可是……」
「你快去啦!」
琴吹同学坚持地说着,我只好先走了。
我怀着凝重的心情,往会馆慢慢走去。途中,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往校舍后方,结果竟然发现芥川的背影,我顿时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
芥川挺拔地背对着我。
他的右手好像拿着什么蓬松的白色物体。
仔细一看,那是一只兔子。
并不是吊饰,而是真正的兔子。
兔子覆盖着柔软毛皮的颈部滴下鲜红的血液,连芥川抓着兔子耳朵的手都被染红了。
我突然很想吐,急忙逃离那个场所。
那只兔子怎么了?芥川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脑中盘旋着诸如此类的疑问时,全身也涌上一股寒彻心扉的恐惧,恨不得能早一刻离开他。
好可怕!
芥川好可怕!
我没有去小会馆,而是跑出校门直接冲回家。
我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抱着头。
心悸还是停不下来,脑中不断浮现芥川在保健室中目露凶光的模样,跟美羽憎恨地望着我的眼神互相交错,我忍不住大叫:「快停止!」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本来只是会闲聊几句,偶尔互相对对作业答案的和谐关系啊!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的激情?为什么对我发怒?
美羽……美羽也是一样。
就像野岛深爱着杉子,我也为美羽痴迷不已,我一直深信美羽也喜欢我。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每天都在欢笑中度过。但是,国三那一天,美羽却在我面前从校舍顶楼坠落,只留下谜一般的这句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的世界,在那个夏天崩毁殆尽。
为什么美羽会做出那种事,我直到今天还是不了解。美羽会跳楼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对美羽做过什么吗?
胸口突然一紧,仿佛被她白细的手指捏住心脏似的,我痛苦难耐地按住胸口。喉咙好干,视线如游丝般晃动,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我脚步蹒跚地往床铺倒下,重复着短促的呼气吸气,拼命抑制发出悲鸣的身体。
回过神之后,我发现自己闭着眼睛,肩膀颤动不停喘息。汗水把我的头发和衬衫都浸湿了,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怀美羽。
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跟一个人心灵交会、相信着两人的未来,而这份关系却突然被切断的情况。
美羽已经让我受够了。
我微睁的眼睛,看见了那本《友情》躺在地上。可能是我从椅子上爬起来时,不小心弄掉的吧!
我怀着痛苦的情绪,被汗水遮蔽的视线凝视着那本书。
用充满绝望的阴暗眼神看着我、责备我的芥川,也一定像大宫那样,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独自受苦吧……
不过,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因为我们并非朋友。我不可以再想芥川在保健室时情绪为什么那么激昂,更不可以在意那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
这天我没什么食欲,晚餐剩下了一半以上。
我对担心的妈妈解释:「我……好像有点不舒服。没事的,明天一定会恢复的。」
当妹妹撒娇地缠着我说「哥哥,再继续玩游戏嘛」,我只是摸摸她的头,向她道歉说「明天再跟你一起玩,对不起唷,舞花」,然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里。
我关上电灯,躺在床上,用耳机听着柔和的抒情曲。此时妈妈打开房门走进来。
「心叶……你睡了吗?天野学姐打电话来了。」
我拔下耳机,坐直身体。
「谢谢,我现在就接。」
妈妈走出房间后,我拿起电话分机。
「喂。」
我的声音软弱无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丢脸。
远子学姐一定是因为我翘掉排演,所以专程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吧!
果不其然,话筒另一端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喂,心叶,怎么可以背着学姐偷偷翘掉社团活动!小七濑也很担心你喔!」
「对不起,我离开教室之后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真的吗?」
远子学姐沉稳询问的声音,就像我刚才在听的抒情曲,轻柔而温和地响起。
「就算你说谎也骗不了学姐。你是因为不想看见芥川吧?」
我吃惊地问道:「芥川跟远子学姐说了什么吗?」
远子学姐噗哧一笑。
「果然是因为这个啊!今天的排演芥川也迟到了,他一听见心叶还没来,就表现出很难过的模样,说了一句『是这样啊』。看来他好像知道心叶没来练习的原因。所以,我试着『想像』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竟然设计我说出来,远子学姐太过分了。」
「你可别小看我这个『文学少女』。」
听到远子学姐得意洋洋的声音,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啊,为什么我老是败在这个人的手上?真不甘心,太没道理了。
「呵,你就觉悟吧,对学姐从实招来。」
在她开朗的催促下,我只好把我跟芥川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远子学姐一边听我传述,一边也不时轻声应对。等我全部说完后,她就以神秘的语气说:「那个啊,我今天在图书馆听见又有人割破了书。包括珍?尤兰的作品集、北原白秋诗集,还有椋鸠十的童话集和小松左京的短篇集……而且,更早之前我还听生物社的人说,他们养的兔子少了一只。」
我握着话筒的手霎时变冷。
图书馆的书又被切了?而且,还有兔子失踪……
「可是,我认为破坏书本的并不是芥川。这次和上次都不是。」
远子学姐突然语气果断地这么说,我不禁为之哑然。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实的真相』,心叶?」
母亲,为什么我会如此愚蠢地重蹈覆辙?
我觉得自己最近写的信件内容都很不正常。但是如果停止写信,就好像无法继续抑制我体内那种狂暴的冲动。
今天我对井上怒吼了。我明知他没有恶意,也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但是,他脆弱而易受伤的个性却让我莫名焦躁起来,所以我还是忍不住伤害了他。
井上放学后没有来排演话剧。我本来一直在烦恼要用怎样的面貌对待他,所以老实说,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另外,那个女孩的精神状况好像越来越糟,我已经快要无法掌握了。我把被割断咽喉而死去的兔子埋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就算洗了再洗,我还是觉得手上的血腥残留不去,自己都很想吐。
母亲,我最近写的信一定让你担心了吧?一定让你觉得不知所措吧?可是,这些事我只能告诉母亲一个人。
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太过操劳,才会把身体搞坏。
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不会增加母亲负担的独立孩子。为了不让你担心,为了不让亲戚看不起生下了我的你,也为了不让你因为生了我而感到悲伤。
但是,六年前的那天,我做出不在这之前的行为以致毁了别人的人生,那件事的惩罚就是让我失去你。
然而,我如今又要做出不诚实的行为了。
母亲,母亲,你的儿子到底要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甘心呢?
隔天的白日做梦时间,我拿着妈妈做的便当走到文艺社活动室,发现远子学姐已经先到了,她把脚踏在铁管椅上坐着吃「饭」。
她把莎岡《你喜欢布拉姆斯吗?》的文库本放在膝上,翻着书页,不时撕下一小块,发出小小的声音咀嚼吞下,然后露出吉祥的笑容。
(注:莎岡(Franc'oiseSagan),法国女作家。《你喜欢布拉姆斯吗?》(Aimez-vousBrahms?)。布拉姆斯(JohannesBrahms,1833~1897),德国古典乐作曲家。)
「莎岡的作品拥有明快的都市风味,就像法国料理的鸭肉派开胃菜一样美妙、清凉又优雅的味道呢!
一位女性夹在热情爱慕自己的年轻美男子和喜欢拈花惹草的年长恋人之间,那种心情游移不定的微妙心理描写,真是太了不起了!
一边品味法国派纤细的口感,一边享受鸭肉的丰富味道,再加上旁边配的琥珀色汤冻,在口中速成深奥的美味,就像味道直接渗入心胸啊!莎岡虽然在十八岁时,以一本描写十七岁少女心情的《日安忧郁》出道,但是她写下这个三十九岁中年女性的故事时,才二十四岁。」
我就这样听着远子学姐的议论,一边低头默默吃着妈妈帮我准备的便当。
「昨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小声地问了之后,她就开朗地回答:「你是说『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实的真相』吗?」
「不是啦!」
我抬起头出言否定。
因为看见远子学姐温柔的微笑,我不由得面红耳赤,再度低下头,尴尬地小声说:「我说的是『破坏书本的并不是芥川』那一句。远子学姐不也跟我一样,都亲眼看到芥川用美工刀割书吗?」
我今天在教室里也没办法跟芥川好好说话。当他问我「手还好吗?」的时候,我光是要平静回答,就得费尽全身精力,而他看来也同样很勉强。我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多管他的事,为什么又接受远子学姐的邀约来到这里?
远子学姐把吃到一半的书本阖起。
「我们确实都看到芥川割破有岛武郎的作品集,但是心叶,你看这个。」
远子学姐拿起那本书翻给我看。
她大大敞开书页被切掉的地方,然后继续翻页,又出现了被割破的地方。就这样重复两次、三次……
「看到了吧?被切掉的地方不只一处。当时芥川切下来的只有一页吧?可是,你看这个地方。」
远子学姐指着缺页处的下一页,我仔细一看,发现距离书本中心五公厘处还有一条凹痕。
「每一个切掉的地方,都是沿着书本中心割断的,这些切痕也都会印在下一页。但是,这个位置也留下一条痕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远子学姐指着两条平行凹痕,以神秘的口吻说道:「我在想,这可能不是美工刀,而是用其他工具切的吧?而这本书也一定在芥川下手之前就切过了。但是,芥川被带到我们社团活动室时,却什么都没说。从他的口气听来,仿佛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切书凶手应该另有其人。其他被切的书很可能也不是芥川,而是那个人做的吧!」
「也可能全都是芥川做的,因为没有证据。」
「是啊!可是,芥川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做出这种事来吧?」
「那只是远子学姐自己的『想像』吧!真正的芥川,或许跟我们平时看到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一想起他在保健室里那种憎恨扭曲的面孔,身体就冷得直打颤。
「而且,芥川在我们眼前割破书本,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芥川如果不是真正的犯人,那他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事?相较之下,他说切割书本是因压力太大,这个理由我还更能接受。」
远子学姐低声说:「说不定他想要包庇谁吧!」
然后,她有点悲伤地望着我。
「我从参加弓箭社的同学那里听到一些有关芥川的事。芥川在一年级的时候,好像遭到二年级学长的排挤。他被迫一个人打扫,还被安排除了劳累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的练习项目,譬如打赤脚跑操场几十圈……听说他当时真的很可怜……」
「哪个学长啊?」
「就是心叶在校舍后面看到的,叫做五十岚的三年级学生。」
我回忆起那位比芥川更魁梧,全身都是肌肉的男学生。芥川在校舍后面忍受他的殴打,还对他下跪。
「五十岚一开始好像对芥川很好,经常找芥川说话,也很照顾他。芥川似乎也很尊敬五十岚。」
「那么五十岚学长后来为什么会排挤芥川?」
我的脑中一时闪过了更科同学的脸。在校舍后方,更科同学曾经趴在芥川的背后哭泣,所以她跟这件事一定脱不了关系。
远子学姐的回答确实不出我所料。
「弓箭社的人告诉我,五十岚的女朋友好像被芥川抢走了。就是二年级的更科同学——去年跟芥川同班的女生。」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果然是因为更科同学。
仔细回想,芥川似乎很讨厌背叛朋友跟杉子交往的大宫。当我称赞他很适合扮演大宫的时候,他曾经流露苦闷的表情,尤其是远子学姐她们在热烈讨论大宫和野岛时,他还严厉地批评了大宫。
当时芥川一定是在想着五十岚学长和更科同学的事吧?他一定是因为把大宫跟自己重叠在一起而感到痛苦吧?
「听说把更科同学介绍给五十岚的就是芥川。去年夏天他们三人的感情还很融洽,都会一起出去玩。可是秋天结束后,五十岚对芥川的态度突然迥变。因为五十岚做得太过火了,看不下去的三年级同学问他理由,结果五十岚就回答『芥川抢走了我的女朋友』……而芥川也没有否认,只说了『五十岚学长说的没错,全都是我不好』。后来五十岚就退出弓箭社了。」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不过就是一段三角关系。喜欢上学长心仪的对象,或是瞒着朋友跟他的女朋友约会,这种事不是常有吗?小说和连续剧也充满了这种题材吧!
大正时代也有这种三角关系,甚至在更久以前——从神话时代开始,人类就不断上演着抢夺与被抢夺、热恋然后分手,诸如此类的愚蠢爱情故事。
但是对当事者来说,这种感情无法轻易割舍。
就像大宫对野岛感到愧疚,芥川也在拼命责备自己吧?芥川在保健室里说过,全都是因为他不好。
——我是个卑鄙的人,所以遭到两个人的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奇怪?更科同学为什么要憎恨芥川?五十岚学长是因为女朋友被抢走,这还说得过去,可是更科同学呢?从更科同学紧攀着芥川那一幕来看,我不觉得她憎恨芥川啊!
怎么想都不对。难道芥川和更科同学还有更深的纠葛……
心生疑惑的同时,我也感到心底涌出一股不安。不行!我不是已经决定再也不要管他了吗!
我开始呼吸不顺,小声地说:「远子学姐,刚才你不是说过芥川可能在包庇谁吗?从刚才的话听来,芥川打算包庇的对象——他觉得愧对的人,应该就是更科同学和五十岚学长这两个人吧!」
「嗯!」远子学姐点点头。
「远子学姐认为哪一个才是芥川包庇的人呢?」
「我觉得啊……」
远子学姐樱花色的嘴唇犹豫地动起来时,她的口袋突然发出哔哔声。
她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不是手机,而是她爱的银色码表,似乎也有普通的报时功能。
「哎呀,再过五分钟就要上课了。」
她一看码表就吓了一跳。
我们慌张地起身离开活动室。走在走廊上的时候,远子学姐很快地说着:「我还不知道切书的真正犯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在我们分手前,远子学姐在楼顶口停下脚步。
「我想心叶可能会害怕,所以有件事一直没有说。其实今天早上生物社养的兔子又少了一只,他们都很担心。」
我回想起那只被揪住耳朵,滴着鲜血的兔子,不禁愕然屏息。远子学姐用力拉着我的手臂,像是要鼓励我似的,在我耳边说:「心叶,今天大家要试穿戏服,所以你绝对不可以翘掉排演。一定喔!约好了喔!」
温暖的气息吹进耳里,柔软的嘴唇瞬间碰触我的耳朵又离开了。
「那就放学见啦!如果你敢偷溜,我可要去你家抓人喔!」
远子学姐笑着说完后,就三步併作两步跑上楼梯了。
我看见了……远子学姐的裙底。里面穿着体育裤……不,不是体育裤。
是白色的。
我脸红得连耳根都发烫了,赶紧也跑回自己的教室。
就在此时。
我突然看见芥川在走廊上。
我本来火烫的脸颊像被泼了冷水,瞬间变得冰冷。
第五堂课就快开始了,这时他要去哪里?难道芥川想要翘课?
不,不可以,还是假装没看到吧!绝对不能跟去,不能再跟他牵扯太深了!
我在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但是我的脚却背叛了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走向他离去的那个转角。
走过转角,我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我一边屏息倾听,我一边追了上去。这时响起了第五堂课的上课钟声。我心里焦急地想着一定要回教室,但是脚却无法停止,还是不断前进,我紧张得脖子渗出冷汗。
最后到达的地方,是并列着鞋柜的校舍入口。我隐身在铝制鞋柜后,一边找寻着芥川的踪影。
然后,我终于发现他站在我们班的鞋柜前。
芥川表情凝重地低头望着手上的信封。那是他刚从鞋柜里拿出来的吗?
那并非我之前看过的长方形白色信封,而是印着一对白色天使羽翼的蓝色信封——跟竹田同学的文件夹是同一个系列,也是美羽爱用的那种。寄来这封信的应该是个女生吧?
我感觉芥川眼中似乎燃烧着怒火,忍不住浑身颤抖。
我上次看见芥川站在邮筒前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既悲伤又痛苦。
然而,如今芥川的眼神却带有烈火般的愤怒。
芥川把信撕碎了。
沙啦一声,让我的心跳停了半晌。
他把撕成两半的信叠在一起,再从中间撕开,然后往鞋柜旁的垃圾桶走去,就要把信丢进去。
可是,此时他停下动作。
「唔……」
芥川沉吟片刻,颇为迷惘地眯起眼睛。他咬紧牙关,粗鲁地把撕碎的信揉成一团,塞进裤子口袋。
我只看到这里,因为我无法压抑胸口的鼓动,所以逃回教室了。
回到教室时,老师还没进来。
过了十分钟左右,芥川才在上课途中打开后门走进来。
「对不起,我在图书馆找资料花了太多时间,所以迟到了。」
他向老师道歉后回到座位上。我的目光飘往他的裤子口袋,但是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封信会是谁寄来的……
这样的疑问,以及不愿继续深究的想法,在我的心中兴起了激烈的交战。
——你喜欢我对吧?
你直截了当地在信里写下这句话。
自从那个事件以来,我一向避免跟异性太亲近,也下定决定不再谈感情。
但是,当我在那个冬天看见你的时候——你像是看着世上最污秽、最卑贱和东西,对我露出轻蔑愤恨的眼神。当你痛骂我的时候,我有种痛彻心扉的感受。
你怒骂着我的模样非常美丽。你脸颊上的红晕、既闪亮又锐利的眼神,让我一看就再也转不开视线。
我比谁都清楚,你完全不想接受我的感情。你唯一想要的,只有满足你内心阴暗残酷的渴望。
我并不是有资格获得你芳心的好男人。
可是我仍旧忍不住想接近你,想见到你,想被你那冷冷的眼神凝视,也想听你怒骂我的声音。
或许,我根本在期待受到你的责备。
身边的人经常称赞我诚实可靠,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我想让大家知道,其实我是个理当受到唾骂的卑劣之人。
你常会问我学校的事。
每天在学校都是怎么度过的?有朋友吗?有女朋友吗?
你会隐藏话中的敌意这样询问我,表情僵硬地听我回答,而最后一定会脸色不悦地说:「你走吧!」
对照过去发生的事,我越来越忍不住要说出丑陋的话语,我总有一天会被迫做出决断。溺在过去的记忆里,一边承受着痛苦煎熬,一边持续奋战。
我想要实现你的心愿。
因为那也是对我自己的救赎。
可是,如果我拯救了你,我就会成为卑劣的背叛者。
_你的心愿是污秽的!是不正确的!是会伤害别人的!
所以你依然希望我这么做吗?你还是想命令我做出这种不诚实的行为吗?
请你不要再寄信给我,也不要再写下试探我心意的话了。
你的轻忽和傲慢,都让我愤怒得几乎颤抖。
我确实受到你的吸引,这点我承认。但是,我绝不能因此变成更愚蠢的人。
「哇,小七濑和千爱都好可爱喔!」
远子学姐看着换上振袖和裤裙的琴吹同学与竹田同学,兴奋地又叫又跳。
(注:振袖,袖子下摆长至腰间的和服,是未婚女性的传统礼服。裤裙,原名「袴」(HAKAMA),是穿在和服外的褶裙,多为重要场合穿着的服装。)
绑了两束马尾,并且系上红色蝴蝶结的琴吹同学显得扭扭捏捏,好像很害臊。
放学后,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回家时,琴吹同学双手环抱,横眉竖目地站在我面前说:「今天要试戏服,绝对不能偷跑。」
「芥川也一样,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快去排演吧!」
我跟芥川就这样被她赶鸭子上架地带去了小会馆。
穿上杉子服装的琴吹同学简直变了个人,她面红耳赤地低着脖子。衣服是跟茶道社的三年级学生借来的。我正在感叹女生换了衣服竟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时,琴吹同学就噘起嘴瞪着我看。
「怎、怎么啊……干嘛一直盯着我,你想批评我什么吗?」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很适合这种打扮。」
我老实说出来后,她的脸又变得更红。
「少来了!井上就只会信口胡诌。反正只是客套话。笨蛋!笨蛋!笨蛋!」
「呃,我是说真的啊!」
「咦!」
琴吹同学哑然无语。我微笑着说:「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都很适合这种服装。」
「哇!谢谢你的赞美,心叶学长。」
头上绑着深蓝色大蝴蝶结的竹田同学甩起长长的袖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相反地,琴吹同学却不高兴地咕哝:「井上最差劲了!」然后把脸撇开。
呃?为、为什么生气啊?
我觉得满头雾水,而远子学姐则是开心地跳上跳下。
「呀!我本来还很烦恼,要是穿千金小姐风格的长袖和服好呢,还是穿仿西式的裤裙好,看来我是选对了!大正浪漫果然得绑蝴蝶结、穿裤裙!」
远子学姐穿着立领的魄衬衫,外面披上和服男外套,我跟芥川也换上了相同的服饰。
「嘿嘿,远子学姐的男装扮相也很棒喔!」
「呀,真的吗?千爱!」
「是啊!我都快迷上学姐了。」
「太棒了。说不定会收到很多女生寄来的情书呢!」
远子学姐似乎开始想像她设置在中庭的恋爱咨询信箱塞满了甜美的手写情书,眼神都迷蒙起来了。她包覆在衬衫和和服外套下的胸部非常平坦,跟我预料的一样适合男装,不过她还挂着两条不断摇来晃去的长辫子,所以怎么看都不像古代的日本男子。当我正如此心想时,她就戴上一顶深褐色的软呢鸭舌帽,把两辫子缠起来塞进贴里。
「怎样,这么一来就更像个美少年了吧?」
「是啊!是啊!让人真想称呼一声远子先生呢!」
「叫吧!叫吧!」
「远子先生~」
「千爱!」
她们两人作态抱在一块,还开心地叫着。
「竹田同学未免太激动了吧!」
琴吹同学苦着一张脸,结果竹田同学也扑过去抱她。
「真是的,人家也爱七濑学姐啦!姐姐。」
「呀!别这样!快放开我啦!」
被抱住的琴吹同学吓得大叫。
在这片欢乐的气氛中,我悄悄看了芥川一眼。
芥川满脸忧郁的神情,好像正在思考什么。他高大的身材跟暗色系的和服外套很搭,那种男性魅力又带有一种禁欲味道的吸引力。女性观众们一定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吧!但是,他低垂的目光里笼罩着一片阴影。
我的胸口好疼。若是一直看着芥川,仿佛就连他心中的痛苦都会传递给我,我连忙移开视线。
「我们开始排演吧!」
在远子学姐的喝令下,大家身着戏服开始排演。
这一幕是杉子和大宫的乒乓球对决,杉子陆续打败了哥哥的朋友们,因而受到众人的赞赏。
「接下来该野岛上场了吧?」
野岛受到情敌早川怂恿,只是闭口不答,因为他的乒乓球实在打得不好。当周围人们开始鼓躁,非得叫野岛跟杉子分出胜负时,大宫走了出来。
「我来代替野岛上场吧!」
芥川穿着和服的胸口突然发出震动。
他的表情僵硬无比,我也惊吓得屏息看着他。
「对不起。」
芥川小声道歉,然后从胸前掏出手机,看着萤幕。
下一秒钟,他就惊愕地睁大眼睛。
「我要离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真的很抱歉。」
他迅速说完,就咬住嘴唇走下舞台。
「啊!芥川!」
他不顾远子学姐在后面呼唤,继续从观众席中穿梭而过,走出了会馆。
被抛下的我们不安地面面相觑。
「芥川也曾经看过手机后就跑掉吧?」
「他到底有什么事?」_
竹田同学偷偷向我抛来一个眼神。我想起芥川在校舍后面对人下跪的事。当时芥川毫无抵抗地挨五十岚学长痛打。
如果,传简讯的是五十岚学长……
不,这跟我没有关系,怎样都无所谓。不可以再想了。
我的眼前突然有个东西飘过。
当我发现那是远子学姐的和服袖子时,她已经从舞台上冲下来了。她的鸭舌帽掉落,飞出两条辫子。
「心叶!我们走吧!」
「去哪?」
我愕然地问着,远子学姐拉起和服下摆,在大腿部位绑了一个结,一边回答:「去追芥川啊!」
她以这副露腿的打扮,从观众席间的走道跑出去。
我也急忙跳下舞台,追在远子学姐后面。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看到我们的行动,也直接穿着振袖和裤跟上来。
经过小会馆外的走廊、经过大厅、狂奔到建筑物外的远子学姐,已经不像男装丽人,也不像温柔婉约的文学少女了。现在的她简直就像古装片里带着秤杆的鱼贩,或是冲到火灾现场的女消防员。
我已经决定不再跟芥川牵扯更深了,为什么还要特地跳进这个大坑里头?我该不该就此停止?我一边跑,一边想着。
但是,只要看到甩着两条辫子的远子学姐继续跑,我就没办法停下来。如果我不盯着远子学姐,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啊!
擦身而过的学生们都诧异地望着我们一行人。
「等一下!请等一下啦!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仿佛没听见我的声音,还是继续迈足狂奔。虽然我不是很在乎,不过远子学姐真的知道芥川去哪里了吗?她只是随便挑个方向跑吧?
但是,远子学姐好像看穿了一切,跑到校舍附近就直接绕到后面。她想去的就是这个地方吗?
此时,远方传来撕裂空气般的惨叫声。
「呀啊!」
是女生的声音!难道是更科同学?
绕过建筑物转角后,远子学姐终于停下脚步,仿佛脚底生根一般呆立不动。
当我看到这贴恶梦般的光景,也感到心脏仿佛被刺了一刀。
我也听到身后传来琴吹同学惊悚的吸气声。
芥川手拿雕刻刀站在那边。V字形的刀刃滴着鲜血,他面前有位身材壮硕的男学生倒在地上。芥川以恍惚的目光低头看着地上的血泊逐渐蔓延。
在芥川身边,制服前面溅上鲜血的更科同学跪在草地上,抱头哭叫着:「呀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那个女人吧!都是那个女人害的!是那个女人刺杀学长的啊!」
我的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是琴吹同学。
看到琴吹同学睁大眼睛不住发抖,脚步踉跄得像是随时都会跌倒,我赶紧扶住她。
竹田同学只是冷静地望着这副景象。远子学姐还是背对着我伫立不动。
很多人因为听到更科同学的哭喊而聚集过来。后面不时听得见女生的惊呼,不久老师们也拨开人群跑了过来。
众人看到这副惨状,都吓得说不出话来。芥川还是站得笔直,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口吻说:「是我刺伤了五十岚学长。」
我快要受不了。我整晚都睡不着,就算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就算身体已经疲累不堪,脑袋还是异常清晰,像是心里有只凶暴的生物到处肆虐。
我今天又收到了你的信。要写出这封信,一定耗费了你不少时间吧?即使如此,你还是心怀怨恨地写了吗?真的这么生气吗?真的不能谅解吗?拜托你,不要再责备我了。我很脆弱,我真的无法再承受更多责难了。
我试着用美工刀割了房间的榻榻米、床铺、笔记本、课本和兔子。试着把英语课本切成碎片,把纸花从头上撒下,在床铺上切出十字,也切断了兔子的手脚。
但是,那片浓雾还是挥之不去,我胸口的咆哮怒吼还是停不下来,胸前插了雕刻刀的少女也还是继续责备着我。
想要切割、想要切割、想要破坏一切,所有的一切,想要把你把世界把过去把未来把谎言把真实全部切碎、全部切碎、全部切碎……
母亲,我已经陷入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