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和远子学姐两人来到了图书室。
现在已经过了开放时间。整个房间被夕阳染成了寂寞的暗黄色。
柜台里没有人,阅览桌那边也没有一个人影。我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阵微弱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们试着往房间角落里的电脑桌走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夕阳的照射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的臣的身影。
他的眼睛反射着光线,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臣……」
我轻轻地向他打招呼。他听到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向我们看过来。
他的表情显得很冷静,似乎预测到我们会来了。
「水户同学到底在哪里?你知道的吧?」
「等三分钟。」
臣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又开始敲击键盘,最后按下了回车键。
随后,他关掉电源,站起身来并摘掉了眼镜。
「稍微有点远,可以跟我来吗?」
一下电车,我就写了封邮件。在那之后又走了很久,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建在荒芜草丛中的工厂。这间工厂已经关门了。臣背对着我们,淡淡地解释道。这时,我又拿出手机来写邮件。
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一颗和我们差不多高的圣诞树在月光下挺立着。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圣诞树中。那里就是我的家。
我想起了那天手机上的对话,痛苦在心中翻腾。
臣在树前停下脚步,蜷着身子趴在杂草上,咔嚓一声打开电源。接着,装饰在圣诞树上的星星、教堂、天使的羽毛都闪耀出光芒。
「水户同学就睡在这下面吧?」
远子学姐用哀伤的声音说道。
「夕歌最喜欢圣诞树了,当我把树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也非常兴奋。这些装饰品全是夕歌挂上去的。」
臣低着头,以干涸的声音回答。
他让水户同学想要住在圣诞树里的这个最后的愿望实现了。
他那淡淡的说话声,和在学校时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音乐会上压倒性的高音以及电话里听到的严厉声音都截然不同,是一种接近女低音的、中性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到底有几种声音啊。
昨晚,我用家里的电脑调查了下过去在巴黎被人称作『天使』的少年。
年龄、出生地、履历全都不明,这位东方人的少年是几年前在教会的合唱团唱歌时被挖掘的,之后马上就成了大人气的歌手。
以闪耀的声音唱响的赞美歌充满了神圣的回响声,宛若邀请人们去天堂的天使一般让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赞不绝口。
尽管过了变声期却仍然高亢透明的声音让听众惊叹不已,甚至有传言说天使是女扮男装的少女。
无性的天使——
不知何时起他就被别人这样称呼了。
麻贵学姐所说的并不是毯谷老师,而是臣。她一定是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的吧。艺术的世界偶尔会出现不得了的怪物,麻贵学姐曾经这样说过,而天使正是这样的存在。
身为男性却天生拥有女性的音域的人被称为sopranista,用假声唱出女性音域的男性歌手被称为countertenor,为了保持少年期的女高音而实行阉割的男性歌手称为castrato。
天使究竟是哪一种,我们并不知道。
但是,他确实在我们面前唱出了那奇迹般的歌声,甚至成功模仿了水户同学的声音。
琴吹同学在那之后也说了,仔细听的话那声音的确和水户同学的有些不一样。
琴吹同学说,可能是因为他巧妙地掌握了夕歌说话的速度和一些癖好,另外,那周围的气氛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是水户同学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我在小巷里听到的好几个人的笑声肯定也是他的恶作剧吧。
一年轰轰烈烈的活动之后,演唱会上有人自杀,然后,天使就忽然从人们的面前消失了。
天使的歌是将人引至死亡的破灭之歌——这样的流言传了出来,天使的名字被玷污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要听到天使的歌声,不过,天使再没有回到舞台。有人说天使果然是少女,有人说是被狂热的歌迷劫走了,也有人说是迟来的变声期将那澄澈的歌声夺走了。
几年后的今天真相仍然不明。
现在在我们面前用孤独的眼神盯着圣诞树的男生散发着某种幻想的气味,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平时那个用眼镜遮住面孔的高中生。
他究竟几岁了啊……低垂着头的他的侧脸意外地清秀,看上去既像是少年也像是少女,既像是大人也像是小孩。
超越时空,既无性又无垢的人——对,就好像天使一样。
「我经常在这里给夕歌上课。」
臣抑制住感情厉声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
他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一样,轻轻地咂着嘴。
我们初遇的那晚,水户同学穿着双单脚鞋跟折断了的凉鞋,衣服破破烂烂的,右脸红肿着。她在这里边哭边唱着歌。
似乎是遇见了非常过分的客人,被从车上推下来了。
她为了不被悲伤的情绪吞没,勉强自己开朗地唱着歌,因为极力地忍着不哭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少女好几次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开始我只是躲在一旁偷看,但是,少女一直不停地唱着,我忍不住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这种唱法是不对的。这样子会弄坏喉咙的。」
弥漫着青草香气的盛夏。
水户同学一脸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月光下的他。
当他接着把唱到一半的那首歌唱下去时,水户同学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不久之后,自己也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他时不时会给水户同学几个建议,就这样,两人的合唱持续了很长时间。水户同学的声音就像是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渐渐地伸展开来,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
他也非常高兴。
曾经决定了不再在别人面前唱歌的臣已经好久没和人一起歌唱了。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重叠并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实在是太愉快了,好想一直这样唱下去。
到了早上,他给水户同学准备了件衣服,然后连名字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并不想和他人交流,也不想期待什么。
然而,水户同学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都来到他这里,请求他教自己唱歌。
他不肯透露姓名,夕歌就笑着说『那就叫你「天使」吧。《歌剧魅影》中的音乐的天使喔。不喜欢的话就告诉我名字』。
他固执地不肯说出姓名,结果『天使』就变成了他的名字。
尽管这个名字只会让他感到痛苦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户同学那清澈的声音喊着『天使』,心里真的很舒服。
『天使』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水户同学在他的指导下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起技术上的原因,可能心灵上的解放起到了更大的作用吧。
唱歌的时候,水户同学总是显得精神奕奕而且非常开心。
水户同学和他说了很多事。
好友琴吹的事,恋人毯谷的事,喜欢的书,将来的梦想——不光是开心的事,辛酸的事也都跟他说。
『我是不是和茶花女一样误入歧途了啊。总有一天会像维奥莉塔一样失去一切吧?』
她寂寞地这样说道。
『但是没有办法啊。讨债的人每天都会来家里,父亲也不能再待在公司里了,我想让弟弟能继续读高中啊。因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了。嗯,没办法的,现在只要能唱歌我就很幸福了。』
说完,她笑了。
『虽然瞒着敬一先生和七濑很痛苦,但是我一直认为白天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夜里发生的事全都只是恶梦,醒来后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最近我偶尔会这么想,会不会晚上的我才是真的我而白天的我只是幻想呢?』
「虽然我是放弃了唱歌的人……但是夕歌她是真的喜欢唱歌。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又有很出众的才能,我不想她和自己一样把自己隐藏在暗处生活,我要她在阳光下获得成功。」
臣注视着圣诞树上微弱的光亮,静静地讲述着和水户同学之间的回忆。从他的声音和侧脸上透出一股失去重要东西的人所独有的悲伤和孤独。
对于长久以来一直孤身一人的臣来说,水户同学大概就是给他带来光明和温暖的人吧。
对,正如这一颗在黑暗中发出微弱亮光的圣诞树一样。
水户同学不正是臣的希望吗?
他们两人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话。我只要一想到这些,胸口就剧烈地颤抖,眼睑跟喉咙变得滚烫,一阵阵地刺痛着。
远子学姐一定也是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她的双眼都湿润了,悲伤地紧闭着双唇。
让水户同学变得如此沉迷于歌唱的契机就是家人的死。她为了忘掉这残酷的现实,开始了歌唱,并且强烈地渴求着成功。
她甚至不惜威胁副理事长堤来夺取发表会主演的机会,并且埋头于排练。看到水户同学在扮演为了给祖先公主报仇雪恨的杜兰朵时,就像是在对让自己陷入痛苦的世界大声呼喊,臣感到非常不安。
就这样,悲剧发生了。
「……那天晚上,夕歌遍体鳞伤地出现在这里。她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头上也被撞破了。她只是敷衍着说是和客人发生了点纠纷,一开始看上去还很有精神,但是她的样子越来越古怪……第二天早上断了气。」
远子学姐用充满忧郁的眼神看着臣,喃喃地说道。
「所以你就以椿的名字给水户同学的客人们寄去了入场券吧?为了把犯人引到那里去?」
「……即使不这么做,我从夕歌的态度……也大致猜到了。」
臣的声音变得嘶哑。他强忍着痛苦,紧握着拳头。
「夕歌如果是在包庇谁的话,那人就非他莫属了……」
看到臣紧咬着嘴唇,盯住空中的样子,我的胸口又像要裂开一样。
臣在把水户同学的尸体安葬在这颗圣诞树下后,开始慢慢调查毯谷老师。他一定是一边盯着老师的动向,然后好几次否定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一定是一直拼命地祈祷着犯人不是老师吧。
为了水户同学,他一定不愿相信犯人是毯谷老师吧。
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水户同学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然后,就这样包庇着恋人离开了人间。
「因为夕歌连死后都没有松开握着戒指的手,所以我切断了她的手腕,硬是把戒指夺了过来,立誓报仇……」
为了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臣拼命地忍耐着。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向他问道。
「你之所以继续用水户同学的手机给七濑发邮件,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吧。」
臣转过脸去,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一样。
「如果突然失去联络,七濑跑到夕歌家来找她就麻烦了……」
身后传来了踩到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
大概是琴吹同学,她一定是读了我发的邮件吧。因为离车站很远,我让她乘计程车来。
今天琴吹同学发烧没来学校。午休时我打电话给她,她跟我道歉,说发烧了,明天会好好地来上学的。
我悄悄地转过身去,看到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琴吹同学哭丧着脸站在建筑物的背光处。
臣并没有注意到她,继续着刚才的话。
「那个时候,要是七濑没有朝毯谷走过去——毯谷没有看着夕歌的戒指流下眼泪的话——我一定已经切开他的喉咙杀死他了。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夕歌希望看到的,但是我还是会那样做吧。是七濑阻止了我。」
伴随着烧伤一般的疼痛,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漆黑的绝望感和那束手无策的闭塞感。
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永远的平行线。
仿佛只是为了彼此伤害而存在的言辞。
推翻了那种令人绝望的状况的,正是琴吹同学那真挚的情感。
『不要把七濑牵扯进来。』
『井上同学,你只要看着七濑一个人就好了。』
臣紧咬着双唇,低下了头。
他一定是想保护对水户同学来说非常重要的好友吧。
他装成水户同学给我打电话,厉声训斥我,这些都是因为他担心琴吹同学……肯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靠不住,所以他很着急吧。
臣用僵硬的视线看着我。
「……那时候说你是伪善者,对不起……全靠你一直支持着七濑,谢谢。」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不禁微微颤抖。
「被支持的人是我才对。」
他那紧张的瞳孔稍微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了一丝寂寞。
我突然注意到刚才那个原来是在和我道别,于是惊讶地向他问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臣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别开了视线。
「去别的地方。至今为止我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到处旅行着。」
「学校呢?」
「不读了。我会在那里是因为某个『契约』,而那个『契约』现在也已经完成了。」
远子学姐问道。
「是和麻贵的契约?」
「这我不能回答。」
他的断然回答就像在告诉我他已经对许多事感到绝望,打算放弃了。他的样子实在让人揪心,我不由地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走?呆在这里不好吗?你是自由的吧?你完全可以和以前一样在这里生活嘛。」
「不行……做我经纪人的养父母现在也仍然拼命地在找我。他们一定认为我还有商品价值吧。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那么,你打算一直这样躲躲藏藏地生活吗?你打算永远不在大家面前歌唱了吗?」
我悲伤地注视着他那被淡淡的灯光照亮的侧脸。
他和我很像。
受到大家的赞誉,却又突然从人们眼前消失的拥有少女嗓音的少年。
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却又突然放弃写作的拥有少女名字的小说家。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样,心里非常难受。
臣抬起头,用阴郁悲伤的眼神望向我。
「井上同学打算写第二本吗?」
心脏仿佛被贯穿了。
我不会再写小说了。
我绝对不会去当作家。
两年前,我曾哭着这样发誓。
为什么臣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他调查过我?
但是,你也一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吧?
我们很像。
所以他才会反问我是否打算写第二本了吧?
他一定也知道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是想告诉我,这同样也是他的答案吧。
天使不会再歌唱了。
「歌唱没有让我变得幸福。」
他那寂寞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刺入我的心脏。
小说给我带来的只有灾祸而已。我为虚构的自己感到痛苦,我失去了美羽。井上美羽明明应该是个很美的名字——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丑陋污秽的名字,一个给我带来痛苦和后悔的名字。
悲伤就如湖面上波纹,在我的心中扩散开来。
臣嘴边浮现出自我嘲笑般的笑容说道。
「毯谷就算是个魔鬼,他也至少说想成为幽灵。可是,我却一直想成为拉乌尔。」
这大概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吧。
在《歌剧魅影》中,幽灵也这么说过,自己已经疲倦了,不想再做一个不正常的人。
——今后我也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像正常人一样娶个妻子,星期天和她一起去散步。
——我做了个面具,大家应该不会再回头看我了吧。
丑陋的幽灵在豪华的歌剧院地下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在那里面唱歌、弹钢琴、作曲,他做梦都想要在光明的世界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就只能生活在没有人会喊他名字的,孤身一人的黑暗中……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这个故事必须读到最后。
如果不读完就无法了解这个故事的真意。
就在这时,一脸悲伤的表情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远子学姐开口说道。
「是呢。我也认为能够以拉乌尔的身份活在世上是非常幸福的。」
臣注视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则是用那对清澈的双眼正视着臣,她那细长的三股辫被风微微吹动。
「《歌剧魅影》是一个残酷的故事。用面具遮住自己丑陋脸庞的男人,爱上了境遇悲惨的少女,少女借着他的魔法变身成为公主。然而少女所爱之人是年轻貌美的王子。
克里斯蒂娜绝对不会选择幽灵。
如果他没有一张丑陋的脸——那他一定是『能成为人类中最高贵』的人物了吧,即使他是个拥有优秀才能,应该被人同情的人物,克里斯蒂娜也只会选择拉乌尔。」
让人心情难受的声音消散在寒风中。
臣一脸痛苦的听着远子学姐的话。
「《歌剧魅影》就是这样的故事喔。
但是,正因为充满了悲伤,这个故事才会显得如此美丽的啊。
被灰暗颓废的美所点缀的哥特小说,在故事的最后因为幽灵所展示的真相而变成了一个令人震撼的透明故事——
就好像粘稠浓厚的酱鹅肝,被装在精致的玻璃杯中的冰冷的巴黎水(注:一种天然有气矿泉水)一瞬间冲洗干净,故事升华到另一个高度。」
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远子学姐苗条的身体和娇小的脸庞。
远子学姐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悲伤呢?
她就像是在跟飘忽不定的幻影说话一样,低垂着眉毛,流露出坚定的眼神。
「《歌剧魅影》并没能得到和勒鲁的另外一部作品,被称为密室推理名作的《黄色房间之谜》一样的好评,还被批评说,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太荒诞无稽,漏洞也很多,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又太大众化。
但是,勒鲁通过这本书创造出了幽灵这个让人难以忘记的人物。
读完整本书后,许多人都被幽灵的悲惨命运所震撼,忍不住根据故事中的线索开始想像他到底是怎样一路走过来的。然后,不管怎么样都希望他能得到救赎。读完整个故事后,感觉幽灵就像是真实存在的人一样。
克里斯蒂娜不会选择幽灵。
但是,读者们不会忘记幽灵。
不会忘记幽灵的叹息,幽灵的生命,幽灵的爱。
摘下面具的丑陋幽灵才会得到大家的爱。」
湿润着双眼继续说着的远子学姐大概是想给失去了一切,正准备飘然远去的臣送去一些话吧。
——在将来的日子里,当他感到寂寞时能够让他的心温暖起来的微弱光亮般的话语。
远子学姐真情洋溢地说道。
「真的有很多人读了《歌剧魅影》后都爱上了幽灵喔!至今为止,这本书的题材已经被无数次地创作成电影和话剧。人们针对幽灵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研究,甚至还出现了不带面具的金发美少年幽灵。
凭借《豺狼的日子》一举成名的英国人气作家弗雷德里克·弗赛斯就曾经在《曼哈顿的幽灵》中写了幽灵去到美国后的故事,女作家苏珊·凯凭借着对作品的爱和丰富的想象力将原作中只提到一点点的幽灵成长史和他开始住在歌剧院的原委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她的这本《幽灵》可是必读的杰作喔。
一册书中诞生的幽灵这个人物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在世界中扩散开来,然后又产生新的读者,接着读者又展开想像,新的故事又诞生出来。正是大家的想象力让幽灵得以复活。
幽灵就是这样被大家深爱着,今后也将继续。幽灵也好,这个故事也好,就是有如此的魅力。但是——」
远子学姐紧握双手,低垂着眉毛,鼓足力气大声喊道。
「但是不把《歌剧魅影》这本书读完是不会明白的!」
远子学姐惊人的气势让臣不由地睁大了眼。
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远子学姐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般泫然欲泣的表情,用清澈的声音说道。
「我最喜欢读书了,通过读书,我的心灵被治愈了,还得到了很多幸福和安慰。
不管是什么故事我都会读到最后,细心地品尝它的味道。但是,偶尔我也会这么想,如果这个故事突然在这里中断了会怎样。
比如作者放弃写下去了。
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悲伤和痛苦。
如果盖斯东·勒鲁让《歌剧魅影》中途完结的话,幽灵就只是个丑恶的怪物。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也不会得救。」
远子学姐抬起头用漆黑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疑惑的臣,然后像是祈祷般地说道。
「你也要继续写你的故事。
把它给等着听你歌唱的人们读。」
「!」
臣屏住了呼吸。
远子学姐用充满了热情的声音认真地说道。
「尽管歌唱可能并没有给你带来幸福,但是有许多人因为听了你的歌而变得幸福。要不然,你也不会被称为『天使』。就像天使被许多读者深爱着一样,你也被你的听众深爱着。只是你没有注意到而已——不,只是你捂住耳朵不想注意到罢了。」
臣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不想知道。』
那句话现在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你的歌声蕴含着让人幸福的力量。水户同学也一定是被你的歌声所拯救了。」
「不对!」
呆站在那里的臣忽然扭曲着表情大声喊道。
「夕歌才没有被拯救呢!她没见到我的话——我要是没有教她唱歌的话——夕歌就不会被毯谷憎恨,就不会被杀了!」
至今为止所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发疯似的握紧了拳头,涨红了脸,颤抖着嘴唇。
「毯谷竟然在巴黎听过『天使』的声音,他竟然那么恨『天使』——甚至被逼得要割腕——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居然把我的——把天使的声音重叠到夕歌的声音上去——是我毁了夕歌啊!」
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和后悔也深深地刺入我的胸口。
多么悲痛的呼喊啊。对么哀伤的声音啊。
当毯谷老师倾吐憎恨的话语时,他居然在面具下如此受伤,如此绝望!
远子学姐用严厉的声音说道。
「水户同学的死你感到自己有责任的心情我很了解。但是,请不要弄错了。见到你的时候,水户同学是作为椿忍着痛苦工作着。水户同学的死并不是你的错,她正是因为遇到了你,才能在痛苦的每一天中得以安心的啊。」
臣猛烈地摇着头。
「不是的,不是的!我要是没做多余的事,夕歌就不会死得这么惨!毯谷说的没错,是我迷惑了夕歌,是我将她带到了地下的黑暗中去。夕歌一定也在心里怨恨着我!」
「真的吗?」远子学姐一脸严肃的表情问道。「水户同学真的恨你吗?难道不是你因为自责的情绪而单方面这样认为的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就说说看水户同学死时的情况!水户同学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
臣咬紧了嘴唇,痛苦地沉默了。大概是光回想起来就难受得不得了吧。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我的胸口也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不已。
在建筑物的背光处,琴吹同学抑制着呼吸,盯着臣看,她的表情也因为紧张而僵住了。
「……拜托了,请你说出来吧。」
远子学姐用让对方无处可逃的语气静静地说道。
臣吃了一惊,像是忍耐着疼痛般微微地睁开眼。好几次犹豫地咬住嘴唇,盯着自己的脚边,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那天晚上,夕歌异常地兴奋……即使我说受伤了应该好好休息她也不听,反而开朗地对我说发表会已经接近了,得快点给她上课。
还说这一定会是一次精彩的演出……
夕歌的声音比平常伸展得更高而且很安定。她自己也笑着说,今天想要唱到天亮……也许和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晚上一样,夕歌想借唱歌来忘掉一切……
如果放着她不管,像是真的会永远唱下去,所以我硬是让她去休息了。她坐在草丛中,一边看着树一边对我说道『我们的树真是太可爱,太棒了啊!』,然后突然靠在我肩膀上,像是撒娇一样地说道,『呐,敬一先生。今年的平安夜也能像去年一样开心就好了呢。』」
臣的声音颤抖着中断了。
「夕歌她——把我当成毯谷了。」
听见他那充满绝望的声音,我感到快要窒息了。
「后来呢?」
远子学姐用冷静地眼神问道。
「……即使注意到了夕歌的样子很古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
「然后你就这样扮演毯谷继续着谈话吗?」
「……基本上都是夕歌一个人在说。平安夜要在敬一先生的房间开聚会,料理就交给我了,你想吃什么之类的。还说经常不能见面对不起了,戒指我一直带在身上喔什么的……」
听到这里,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水户同学说这些话的啊。
无可奈何的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
他告诉我们,在那之后水户同学用手机给七濑家里打了个电话。琴吹同学最后一次和水户同学说话时,把水户同学抱在怀里的不是毯谷老师,而是臣。
——现在我和他在一起。圣诞树很漂亮,他紧紧地抱着我,很暖和。呐,七濑也要快点找个男朋友啊。到时候我们来四人约会吧。肯定会很开心的。
琴吹同学像是强忍着呜咽般细着眼睛,紧咬着嘴唇。
臣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而转过脸去。
「后来呢?」
远子学姐温柔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挂断电话后,她说七濑真是可爱啊……七濑的恋爱能顺利就好了啊……七濑……咳,七濑……能像井上美羽的小说一样幸福就好了啊……」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能像井上美羽的小说一样幸福——!
这些都是水户同学说的吗?
臣接二连三的说到美羽。他告诉我们水户同学曾经推荐敬一先生去读。水户同学说美羽的小说温柔、纯粹,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却又非常珍贵,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树和羽鸟都很可爱,他最喜欢了。
——呐,说好了喔。你要去看美羽的书喔。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读美羽的书时,一切不开心的事都能忘掉。
我至今为止完全没想过会有人从我的书中感受到什么。
素不相识的人竟然会喜欢上我的小说。
我头脑发热,一股无以言喻的情感袭上心头。
琴吹同学用双手掩面,蹲在草地上,肩膀颤抖着。
远子学姐用如月光般清澈的声音问道。
「后来怎么样?」
臣也颤抖着,低着头,咬着嘴唇,拼命挤出一句话来。
「夕歌说,唱首赞美歌吧,我现在很想听……拜托了,唱一首吧……她的目光非常清澈……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唱给她听了,是吧?」
远子学姐温柔地低语道。
「你真是做了件非常棒的事呢。」
臣的脸扭曲着,他慌忙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明明发誓不会再唱的,因为很多人因为听了我的赞美歌而死去。所以,我下定了决心不再唱的——但是,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夕歌了,这是她最后的请求了——我就忍不住唱了!夕歌就这样闭上了眼,再也没动过。第二天早上,心脏停止了跳动!不论我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再醒来!因为我唱了那歌,所以夕歌才会死的!」
「不对!」远子学姐大声喊道。「好好回想一下吧!水户同学听着你的歌时是怎样的表情!」
臣摇着头。
「回想起来吧!水户同学的眼神、嘴唇、呼吸——最后的瞬间她想要传达给你什么!」
远子学姐不停地发问。在捂住耳朵的臣面前,远子学姐的三股辫摇摆着,全身被月光照亮——宛如平安夜里出现在放债人斯克罗吉面前的『圣诞欢歌』的精灵一样,猛烈地敲打着他心灵的铠甲,唤出他的真心。
「呐,把你所看到的水户同学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要玷污你和水户同学的回忆!」
臣低着头,把双手紧握在一起。他所看到的真相……现在将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夕歌她……她依偎在我的胸口,手上握着戒指……闭上眼……微笑了。我在唱歌的时候,她一直都……然后说,啊啊,好美啊……敬一先生,就和真的天使在歌唱一样……然后——」
声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抽噎声。
他用窃窃私语般的声音道出了水户同学最后的一句话。
「她说,我真是幸福呢……」
这一瞬间,硕大的泪珠从臣的眼里滑落了下来。他用手按住嘴,低着头,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
——我真是幸福呢。
水户同学说完这句话后,微笑着离开了人间。
她被天使的歌声包围着,闭上眼睛,幸福安详地离我们远去。
「那就是水户同学的『真相』喔。」
『文学少女』送上了最后的一句话,让这漫长痛苦的故事在最后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满纯洁、温柔光芒的祝福的故事。
这时,琴吹同学站起身来,冲了出来。
她一把抓住臣的手,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臣惊讶地抬起头来。
「!」
琴吹同学红着眼睛正视着将噙满泪水的眼睛睁开了的臣。
接着,她亲吻了他的手,就像克里斯蒂娜在幽灵的额头上亲吻一样。
「谢谢你对夕歌的温柔。」
看着明明哭得一塌糊涂却又拼命微笑着的琴吹同学,臣再一次流下了眼泪。他用孱弱的眼神看着琴吹同学,随后把脸凑到琴吹同学的耳边。
臣像是在低声细语着什么。
琴吹同学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又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臣说完后一下子退开,用手粗暴地擦掉眼泪,然后像是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似的坚定无畏地迈步向前走去。
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对正要叫住他的我喃喃地说道。
「七濑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留下了满脸泪水的琴吹同学,心如刀绞的我,还有用祈祷般清澈的眼神目送他离去的远子学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这便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天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