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流人,果然去心叶学长家了啊……」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了学校,在无人的图书室找到竹田同学谈话。
晚上给竹田同学发了关于流人的事情有话要谈的短信,从竹田同学那里得到了「那么,我会开着图书室的门。请在晨会之前来」的回信。
「因为流人一直~~~~都在欺负七濑学姐嘛,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去吧。」
听着竹田同学用孩子般的高音说着,我哑然了。
「流人不是为了见竹田同学来图书室的么!」
「不是哦~目标不是我而是七濑学姐。一开始流人用平常的方式搭讪,但是七濑学姐心里只有心叶学长,而且讨厌轻浮的人,即使是流人,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得手啊。七濑学姐一点也没有屈服,我在旁边看着很有趣哦。就这样,流人就放弃了引诱,然后就尽说些让七濑学姐感到不安的话,心眼真坏呢。不过这次的手段好像相当有效呢~」
「为什么……流人要做这种事?」
「是想让七濑学姐和心叶学长分手吧。」
——因为心叶学长在和琴吹学姐这样的其他的女人交往啊!心叶学长明明是远子姐的作家——!
流人用激动的眼神盯着我时说的话鲜明地在脑海中浮现,脖子附近起了鸡皮疙瘩。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流人和琴吹同学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交锋……!
说起来,在我问流人的事情时,琴吹同学也是为难的低着头。
对于自己的迟钝,我自责得连胃都在翻腾。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竹田同学?」
「因为我是流人的女朋友嘛。怎么能打男朋友的小报告呢~」
「不过我听说流人也在和其他的女孩子交往……」
「是这样的哦。」
竹田同学像小狗一样天真无邪地转动了一下眼睛。
「不过我这个女朋友也不过是个『假』的,说起来倒更像是帮凶呢。」
「帮凶」这个词又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竹田同学难道你也在欺负琴吹同学!?」
以前竹田同学策划过把琴吹同学从医院的楼梯上推下去的主意。
看着面色发青的我,竹田同学大声地笑了出来。
「讨厌、这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做啊~而且,说起来我还算是支持七濑学姐的~因为七濑学姐没有输给朝仓同学。七濑学姐知道我对她做的事情——知道我是个骗子,对我的态度也没有变化。啊,那个人,虽然柔弱但是坚强,我真的有些佩服呢~」
表情明朗的竹田同学说出来的这番话我可以相信吗,心情十分复杂。
「对不起。」
休息时间我向琴吹同学道歉时,琴吹同学睁大了眼睛。
「昨天没能好好保护琴吹同学,对不起。我也没能注意到流人对琴吹同学说过那么多话,真的很对不起。」
「井、井上,没有错……其实我也是,昨天突然就回家了……对、对不起。那点事情,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昨天,很抱歉没能忍耐住……」
琴吹同学慌张地说着。看着琴吹同学就快流出泪水的眼睛,我的心一阵阵地揪痛。
「就像樱井说的一样,因为我没有自信……而且井上和远子学姐在一起看起来比较般配。听说远子学姐带着泡芙到井上家,心里想难道说远子学姐对井上……」
「没有这回事。远子学姐也只不过把我当成可以随意使唤的后辈……」
琴吹同学抬起头明朗地笑了。肯定又是在勉强自己,为了不让我担心,所以竭尽全力露出笑容——虽然嘴角在微微颤抖。
「是啊,远子学姐在北海道有男朋友呢。适合戴白色围巾的很棒的人,远子学姐是这样说的。结果我还妒忌这样的远子学姐,真可笑啊……」
我知道这是远子学姐出于虚荣所说的话。
远子学姐没有男朋友。
「嗯……是啊。」
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对琴吹同学点头。
「我会努力的。那个……会比和远子学姐在一起时,让井上更加放松的。」
看见琴吹同学很有精神的宣言,我的喉咙发苦,内心深处仿佛被车轮轧过般的吱吱作响。
在面对美羽的事情时琴吹同学也是这样说的。明明我把琴吹同学丢在一旁,但是到最后琴吹同学还是相信我,帮助了我。
不过必须要做些什么的应该是我。
要珍惜琴吹同学。变得更加喜欢琴吹同学。这一次要由我来保护琴吹同学!
放学后,琴吹同学和森同学一起回家了。说是约好了一起去买东西。
「明天可以一起回去。」
「嗯、那么明天放学顺路去哪里玩吧!」
「嗯、好,那就一言为定了。」
面对不让大家发现,害羞地,悄悄地挥手的琴吹同学,我也轻轻地挥了挥手。等了一会儿,我也离开了教室。
我没有去文艺部,而径直走向楼梯口,换了鞋走出楼去。
到了二月寒意仍然没有消退,空气像指甲抓着皮肤一样,既干燥又寒冷得让人微微疼痛。
我用冻僵的手拿出了手机,按下了流人的电话号码
我打算对流人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找琴吹同学的麻烦了。我也不是远子学姐的什么作家,今后也没有写小说的打算……
随着手机里响起的拨打电话的声音声,我穿过了校门。
「心叶同学。」
我被成年人的声音叫住了。
手机还贴在耳朵边上,我转过了头。
汽车大声地鸣叫着从身旁的机动车道飞驰而过。
冷清的光秃秃的行道树之间伫立着的,是比父亲年龄还要大、穿着深棕色大衣的和蔼的男性。
「好久不见了,心叶同学。还记得我吗?」
如同枯叶被风吹散,柔和的声音沙沙地抚摸着我的皮肤、我的心脏。
怎么可能忘记。
耳边的手机传来的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渐渐的模糊远去。
时间在耳边发出了钝重的声响。
这一刻,时光奔回倒流到过去。
从过去袭来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响彻鼓膜的悲鸣、贯穿天空的绝望——
使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站着一动不动的我的瞳孔里所映射出的,是井上美羽的曾经的担当编辑。
初中三年级的春天。
名为井上美羽的十四岁初中生,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文艺杂志的最佳新秀奖获得者,一时之间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话题。
获奖作品被刊印成书,发售之后成了畅销书,被电影化、电视剧化,其创纪录的热门,几乎可以称为是社会现象。
出版社隐藏了井上美羽的真实身份,除了十四岁的年龄之外,连性别都没有公开。这更加激起了读者的兴趣。甚至有人说井上美羽是深闺之中的大小姐,是从未拿过比笔还重的东西的文学少女。
美羽没有发表第二部作品,就这样消失了。
井上美羽既不是深闺中的大小姐,也不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少女,只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中学生——井上心叶,也就是我。
在成年人经常出没的咖啡专门店,我和曾是自己的担当编辑面对而坐。
店内是复古的装修,天鹅绒的沙发垫子非常柔软,照明也很是阴暗。微苦的咖啡香气与白色的水蒸气掠过我的鼻尖。
佐佐木先生手里端着边缘饰有翠蓝色图案的有品位的杯子,看着我,怀念地低语道。
「最初看到你的时候,意识到那本小说真的是中学生写的,我真是非常吃惊呢。但同时我也对除非是这个孩子否则写不出来这个事实感到信服。那大概,或者说只可能是当时——十四岁的你才能写出来的小说吧。能参与到将它出版成书的工作中来,我至今仍然觉得非常幸运。」
眼睛周围聚集了皱纹,眼前是一副温柔的面孔。
与两年前没有任何变化。
逝去的日子的记忆,把我的胸口轧的嘎吱作响。
这个人,从未责备过我。
十四岁天才作家的虚假形象破灭,美羽在我的眼前从楼顶跳下,心灵受伤的我,出现无法呼吸的症状。
——我已经无法再写小说了!
佐佐木先生用仿佛自己也受到了伤害一般的深邃眼神注视着哭喊讨厌小说、流泪到哽咽的我。
最后我们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记不得了。
在拉上窗帘的房间的床上,我蜷起身体钻在被子里,一边颤抖着一边口中重复着我谁都不想见,就这样谁也没有来找过我。
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已经终结了一次。
再也不会重来的那个过去,就像是阳光下蒸腾的幻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禁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
十四岁的我,在那幻影帘幕的另外一侧,不安的看着现在的我。
虽然用手无法触及,但是残留在胸口里的痛感十分鲜明。
「没想到您会这样说。明明是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当时我没有责任感。只是个孩子。
不过当时的我确实连一个字也写不出。
佐佐木先生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担忧。
「因为作家中精神纤细的人很多……就连成年人也有很多承受不了压力,停滞不前写不出东西的。更何况还是初中生的你,辛酸恐怕更多吧。
最初和你谈话时,觉得你是拥有非常纯粹、柔和的心灵的少年。
希望你能不受伤害地正直地成长下去。所以为了保护你,才没有公开你的任何信息。但是也许正是这样反而把你逼入绝境。井上美羽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巨大了……」
佐佐木先生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握紧了端着的茶杯。
「明明编辑的责任是让作家写出好的作品,我却没能办到。让你受伤到了再也无法写作的程度。失去井上美羽是我这个担当编辑的过错。对不起。」
看见佐佐木先生深深低下头,愧疚的心情充满了我的胸口。明明没能回应期待的是我啊……
将井上美羽作为不暴露真面目的作家推销出去,我本以为这是出于宣传的目的。原来居然是为了保护我,我并不知道。当时的我真是个什么也看不清、只会逃避、愚蠢而无力的小孩子。
我用强调的口吻说道。
「不是那样的。正如您所说的,那部小说是只有当时十四岁的我才能写出来的东西。连文章的创作方法都不是很清楚的初中生,用写日记的感觉写出来的东西——仅此而已。这并不是我的实力——所以写第二部作品的才能,我原本就没有。」
「是这样吗?」
佐佐木先生表情认真地看着我,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是这样想的。总有一天你会再次开始写作,我一直是这样期待着的。」
「我……」
我的手微微颤抖,用嘶哑的声音低语着。在我的眼前是佐佐木先生的认真的目光。
「能再一次和我一起工作吗?从那时起已经有两年了。现在的话是不是应该能写第二部作品了?」
再一次——写小说?
大脑的中央被像箭一样的疼痛射穿了。
我——再次写小说?
在麻痹了不断发热的大脑里,浮现出远子学姐的面孔来。
『总有一天,心叶你要把你写的小说给我看啊。』
学姐温柔地说过的。
但是,我对小说——
就像心脏被就像被紧紧攫住,勒紧到了极限般的疼痛,连同仿佛被抛弃在黑暗之中的恐惧,像怒涛一般向我袭来。
否定井上美羽的小说的做法我已经放弃了。
在天文馆的那晚,我已经发誓要向未来迈出步伐。
但是,这并非是以井上美羽的身份,而是以井上心叶的身份向未来前进——!
在我的道路的前方,不存在井上美羽。
我,是成不了作家的——!
远子学姐的面孔、美羽的面孔、快哭出来的琴吹同学的面孔,交错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安稳、平和的日常生活,正直、诚实的友情,为我着想的、虽然笨笨的但是对我非常非常温柔的女孩子。
——请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远子姐的作家的事情。
我用力挥去脑海中流人的声音。
脑海中只留下了在笨拙地微笑着的琴吹同学的身影。
刚刚决定要好好珍惜的我的恋人。
是的,我不会再失败了!我作为井上心叶,要一边保护重要的人一边生存下去!
我迎着佐佐木先生的目光望了过去,我勉强地微笑着。
「谢谢。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我很光荣。不过,我很满足现在不是井上美羽的自己。因为现在就很幸福,我不想再变回井上美羽了。也不会写小说了。」
一瞬间。
远子学姐的声音好像掠过了我的耳边。
但是那是怎样的声音,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
「……想法变了的话请联系我。」
从佐佐木先生手中接过的名片,被我揉成一团丢进了家里的废纸篓。
那晚,我正打算去洗澡,从二楼的楼梯下来的时候,告知来客到来的门铃响了。
时针指向了9点。这种时候会是谁啊?
透过大门的猫眼望去,我看见了三股辫。
「!」
心脏就快停止跳动了,我慌忙解开防盗链,把门打开。
外面的寒气大量涌入,刺激着我的皮肤,我浑身发抖。在似乎冻结住的黑暗中,像病人一样青着脸的远子学姐,口里吐着白气,站着剧烈地喘息着。
平时外出时都会说,不穿制服是不行的。但是现在在厚绒大衣的下面只穿着毛衣和长裙。
本来这已经就够奇怪的了,两支三股辫中的一支在半截的地方散开了,已经发紫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眉头皱的很厉害,盯着我的黑色瞳孔里闪烁着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的远子学姐我是第一次见到!
「出了什么事情吗?」
远子学姐脸猛然扭曲,一副就快哭出来了的样子。然后伸出双手用力地抓紧了我的胸口。
白色的指尖触触及到我的喉咙的瞬间,可以感觉到手指就像冰柱一样冷,我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
远子学姐用就像坏掉的笛子般的嘶哑声音向我诉说着,然后就很厉害地咳嗽了起来。
收缩的瞳孔的边缘渗出了泪水,虽然在不停地大声的咳嗽,学姐还是一直抓着我的衣服。青白色的指尖在颤抖。
「总之请先进来!站在这里说话的话,会感冒的!」
我搂着像幽灵一般晃晃悠悠、站立不稳的远子学姐的肩膀,想带她去二楼的我的房间,但是远子学姐用力地摇着头,并不打算移动。
「为什么、心叶!」
我搂着的学姐的肩膀,冰冷的让人吃惊。远子学姐的身体是如此的纤弱吗?她的肩头是如此的不可靠吗?
「为什么,为什么!」
学姐一边向像小孩子一样诉说着,一边双手抓住我的手臂,辛苦地咬着牙,湿润的眼神,依赖般地抬头看着我。
像刀子般的寒风从没有关上的大门吹进来,刺痛了皮肤。散开的头发好几次敲击在我的脸颊上。学姐急促的呼吸,在我的身旁化为阵阵白雾。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身体无法动弹。
为什么远子学姐会如此表情痛苦?到底学姐想对我说些什么?总之不把学姐带到二楼的话,母亲会来的。
正当我打算强行把学姐拉进屋里的时候,远子学姐用力地拉着我的手臂呻吟道。
「为什么……要对佐佐木先生说不再写了?你真的打算不再写小说了吗!?」
像刀刃般的冲击,撕裂了我的全身。
佐佐木先生!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佐佐木先生的名字?不仅如此!为什么学姐会知道我和佐佐木先生见面的事情以及谈话的内容?
远子学姐和佐佐木先生认识吗!
头脑中,今天发生的事情、过去发生的事情、名字、面孔,这些像火焰一样盘旋在一起。
面对因为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该如何去问而呆呆地站着的我,远子学姐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再也不写了——这种事——为什么!?为什么心叶!为什么要说不再写了!?」
学姐使尽全身的力气摇着我的手臂,眼睛里满是绝望和痛苦,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远子学姐知道佐佐木先生的事情?
被不停地摇晃着的我的眼中,学姐散落的三股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跳跃着。远子学姐表情扭曲地叫喊着!
「不会再成为井上美羽,为什么!现在的话,应该能写出第二部作品的,佐佐木先生说过吧?再次尝试一下写作——」
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和佐佐木先生见过面的事情,远子学姐为什么会知道!
心,不安地剧烈地动摇着。
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那个远子学姐——
总是在我痛苦的时候,温柔地对我低语的那个远子学姐——
现在正一副快哭的样子,正在批评我,用不加掩饰的情感,在责难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是放弃了吗?说什么没有才能,为什么要这样说啊!」
明明我的身体被冻僵了,但是被抓住的手臂却灼烧般地疼痛。大脑、心脏全部都像被烈火焚烧一样。喉咙也难受无比。
脚步声渐渐地接近了。「心叶,在外面吵什么?」,「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回头地大声喊道,不由分说地把远子学姐向门外推去,我也穿上鞋向外走去。
我猛然用力把门关上,发出的剧烈响声把母亲发出的「心叶……!」的声音给淹没了。
「……远子学姐,认识佐佐木先生吗!」
严厉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街灯的微软光亮照耀下的黑暗中,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凛冽的寒风在我们的周围呼啸着、盘旋着。
「我是井上美羽的事,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远子学姐没有回答。
双眉紧皱,用非常苦闷的表情注视着我。
「是这样啊?一开始就知道了?然后为了让我写第二部作品而接近我?把我拉进文艺部、让我写三主题故事、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都是为了第二部作品吗?」
不是这样的!应该不只是这样的!
但是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我希望学姐会这样说。在我痛苦得无法忍受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陪在我的身边。用温柔的手握着我的手,拥抱着我的心,使我重新站立起来。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学姐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远子学姐的话,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绝望、道路黑暗、失去方向、感到自己孤独一人,只有远子学姐一成不变地向我微笑,向我伸出手来。
即使让他人失望、被他人丢弃、遭他人遗忘,只有远子学姐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种确信感不知何时在我的心里深深扎根。
因为,远子学姐,总是在帮助着我。
应该是我最信赖的人——应该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在我的面前说着背叛的话语。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听到的话——写小说——变回井上美羽——成为作家。
为了这个,把我引导到现在这个样子。
「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内容也是佐佐木先生给学姐看的吧!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我对学姐有戒心吗!学姐欺骗了我吗!」
我真的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是,却停不下来。
远子学姐的身影好像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在月亮与街灯的光亮之下,还是紧闭着嘴,难过地抬头看着我。抓着我的手臂的手的力量减弱了。
我用力握着学姐那纤弱的似乎就快碎掉的肩膀,心中祈祷般地不停呼喊。
求求你了!请找点借口吧!请否认我说的话!请说你没有背叛我!
远子学姐迄今为止展现在我面前的母亲般、姐姐般的爱与温柔,我不认为全部都是假的。仅仅是欺骗是不会像那样担心我、帮助我的!真心的部分应当是确实确实存在的!
请把这些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说明一下!
——但是远子学姐,什么话也没有说。
无论我如何责难、逼问,学姐咬紧着牙、紧皱眉头,就像在忍耐涌来的疼痛一般,注视着我。
感觉这就像是对我的责问的肯定,我眼前一片漆黑,喉咙就快裂开了。
「我……绝对不会写什么小说的!」
一瞬间,远子学姐的眼睛里——面孔上——浮现出剧烈的绝望——痛苦——无声的呐喊。我也如同胸口被撕开般地绝望地低头向下望着。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包围、崩溃而产生的恐惧,疼痛,悲哀。
我不会写什么小说的。绝对,不写。
小说总是从我这里夺走各种东西。我讨厌再失去什么了。祈望自己作为井上心叶生存下去有什么错?
远子学姐的表情就像散了架一般地疲劳殆尽,颓然地放下了抓着我的手臂的手。
寒风吹过的黑暗之中,面对冷酷无情的上帝,学姐依然没有放弃,就像在做最后的祷告一般,眼神虚幻——用似乎随时都会中断的声音,低吟着。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你也不得不写啊……」
散开的三股辫,在肩膀下方虚幻的散落着。远子学姐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这样低着头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听着院门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学姐纤细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
就这样,直到远子学姐的身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我的膝盖顿时失去了力量,就那样蹲在门前,垂头丧气。
虽然母亲追问着是谁来了?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只能回答「什么事也没有」。看着脸色发青的我,母亲担心的闭上了嘴。
关掉房间里的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胸口就像被火焰灼烤着一般疼痛不止,喉咙快要裂开了,耳朵的深处,远子学姐的声音一直在重放。
「你,不得不写啊!」
「必须写!」
「不得不写!」
「你,必须写!」
停止吧!
我不想写!不想写!
我紧抓着床单,牙齿咬的吱吱响,此时响起了手机铃声。像圣歌一般厚重而庄严的旋律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响。
忘记设成静音模式了……
我起身抓起手机看了看来电者。
流人……!
我屏住气息,按下通话键。
「……喂。」
「……远子姐,情绪很低落啊。」
从轻薄的手机的另一侧传来含混不清的低音,我的心脏收缩了起来。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脸色发青——即使我给她送书去……都说不要……」
流人的口气里平时那种阳光感一丝也感觉不到,阴沉得让人瑟瑟发抖、起鸡皮疙瘩。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体我能想到。」
「远子学姐她——」
对我说了谎!要我去写小说!
就要在被情感驱使之下说出这些话时,如铅一般重的沉重声音撞击了我的耳朵。
「准备逃走么?」
我的嘴里一瞬间变得干涩。
「明明就是心叶学长你让她看到梦想的……写出那样的故事,看了之后,使远子姐心存希望——结果,却说再也不写了,是在逃避吗?」
夜晚冰冷的空气抚摸着我的皮肤,热量迅速地从体内流失着。
什么……在说什么啊,流人!
「把一切都忘记……让一切都成为回忆,打算就这样独善其身和漂亮的女朋友一起获得幸福吗?朱丽叶遍体鳞伤在发狂,杰罗姆饮下毒药,阿莉莎独自穿过了窄门!」
声音渐渐地变得激烈而尖锐起来。
「你在说什么呀!阿莉莎、杰罗姆什么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心叶学长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珍爱着、被保护着。但是为什么要背叛?把远子姐这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抛之不管吗!这种事情,不可原谅!」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远子学姐吗!?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心脏噗通噗通的狂跳,拿着手机的手渗出了汗水。
流人又用匍匐在地面般的低沉声音说道。
「迄今为止,我是天野远子和井上心叶的故事的阅读者。不过,今后我会成为创作者书写这个故事。井上美羽不写不行。否则,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电话突然中断了。
回过神来,喉咙干燥而干渴,全身被汗湿透了。睡衣紧贴在皮肤上。
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流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地在耳朵里回响。
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
加奈,拜托了。
每次远子喊你「叶子(カナコ)阿姨」,你就会显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情,请不要这样。
上次也是,你盯着看远子吃饭,「阿姨也要吃吗?」远子向你递出纸片的时候,你却皱着眉,不高兴地把头转向一边去了吧。
从远子和流君的眼里看来,我和カナ都是很好的阿姨吧?
カナ居然会在意被人称为阿姨这种事,真是让我意外。
让流君称呼你为「叶子小姐」这件事,我觉得也不够成熟。
远子成为小学生后,越发的贪吃了。我写的故事,每天都吃的津津有味。
「妈妈,我还要。那对小松鼠兄妹后来怎么样了?呐,妈妈,写啊写啊~」
眼睛闪闪发亮地强求着,真是不得了。无论写多少,总是嚷着「我还要」。
但是学校的午餐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到现在还经常哭着回来。
「明明大家嚷着炖菜、布丁很好吃。但是,我吃起来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这样说了之后,大家却嘲笑我,说我奇怪。
为什么,只有我,和大家不一样?大家都不吃书吗?明明我吃着炖菜、布丁的时候一点味道都没有。
学校的午餐我已经不想吃了。但是不吃的话,即使到了打扫卫生的时候,也必须一个人全部吃完。不然的话,会被老师批评的。
男孩子们也会说,天野又一个人在吃午饭了,开我的玩笑。
我就像《讲不完的故事(DieunendlicheGeschichte)》里的巴斯蒂安一样鼓起勇气,告诉大家书要更加好吃。结果被大家说,竟然吃书,天野是妖怪。
呐、妈妈,我是妖怪吗?男孩子们欺负人,我讨厌他们。学校的午餐我也讨厌。不想去学校了。」
远子蹲在门口,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
我抱起远子,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地对她说。
「远子努力地吃下了学校的午餐,真了不起啊。远子不是什么妖怪啊。是普通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喜欢书喜欢到了要吃书的文学少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