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二年级的冬天。当时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女孩。
为了向那个女孩表达我是如此的喜欢她的心情,我写了一篇小说。
但是,那篇小说却使那个女孩痛苦,把她逼到了绝境。
就在初夏的某一天,那个女孩,在我的面前从屋顶跳了下去。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寂寞地微笑着,如此低语。
那个女孩子现在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在校门相见之后,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店。
在出租车中我的心情翻来覆去,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芥川表情严肃地说「我是来照看朝仓的」,美羽却用明快的口吻说着「好久不见了呢」、「今天我可是按规定拿到了外出许可哦」之类的话。
「井上,红茶可以吗?」
坐在斜前方的座位上的芥川问我。
「啊,嗯……」
看见我点头,芥川把我们要点的东西一并告诉了走过来的女服务生,之后把头转了回来。
美羽也用平和的眼神,一直注视着我。
终于,樱桃色的嘴唇开启了,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不要一直那副吃惊的表情嘛。我可是预告过的吧?等身体好了,下次由我去见心叶呀。虽然可能比预计的要早些。但是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要有精神多了呀。」
从孩提时代就憧憬的,宛如树叶的缝隙间漏过的阳光般耀眼的微笑,在美羽小巧的面庞上扩散开。
我觉得,与美羽再会的这一刻,既是开始的一刻,也是终结的一刻。
虽然从芥川那里一直能听到美羽的近况,实际相见之后,我强烈地感受到,与我所知晓的孩童时代的美羽不同、与在下雪的屋顶上哭泣着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我的憎恶的美羽不同,这是一个成长后的新的美羽。
「叫美羽来的是流人吗?」
「是呀。」
果然——想到这里,呼吸变的困难起来。
之前芥川不满地说过。流人即使现在都还来探病。
「为什么,流人要让美羽见我啊……」
「樱井好像想让心叶再一次开始写小说呢。」
胸口发出了尖锐地疼痛。
美羽的眼神突然变得险恶,表情也僵硬了起来。
「他想让我去说服心叶呢,说是心叶放弃写作是因为发生过我的事情。」
我写的小说,伤害了美羽。
——我根本就不是树喜欢的那个羽鸟一样纯洁美丽的人。
想起在暴雪中痛苦的诉说着的美羽,我的喉咙好像就快裂开了,心脏似乎就要被压碎了。
泣血般的惨叫。表白。
被夺去安眠的,绝望的巡礼者。
我的小说,让美羽的世界,崩溃了。
在批评将自己父母和天野夫妇的死写成小说的叶子小姐的同时,虽然在内容上有着差别,但是我所作所为和她是一样的。
因为自己写的东西,将他人的心给切碎了。
「不要误会。关于心叶用我们两人为原型写小说的事情,我已经不再怨恨了。心叶用井上美羽的笔名,获奖、职业出道的事情——如果我说完全不在意,那是假话……不过心叶想写新的小说的话,没关系哦。只是——」
美羽的眼神又变得险恶起来了。
「按照樱井的意图去做的话,我不喜欢。」
美羽用强调的口吻断言着。
点的饮料被端了上来。
美羽含了一口漂浮着奶油的拿铁咖啡,好像很烫似地皱皱眉,放下了茶杯。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一样地喝着放了冰块的茶杯里的水,然后将这个茶杯也放在了桌子上,又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不会再做樱井流人的棋子了。但是,听一诗说心叶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担心是不是樱井对心叶做了什么。所以我是凭我自己的意志,来见心叶的。虽然樱井说要把心叶带到医院去,不过我对他说,我要自己去见他,用不着你做这种事情。」
干脆地说明之后,美羽又慎重地稍微含了一口变凉了些的拿铁,慢慢地喝了下去。
啊……美羽是猫舌头呢……我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来了。
「……心叶想怎么做呢?」
我无法立刻回答。
「我……已经不想写小说了。」
对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答案,我有些微微颤抖,软弱的样子让人感到丢人。
「是吗……」
美羽的眼神中有些阴霾。
「这样……就好。」
这与叶子小姐对我说的话一样。只是,叶子小姐的话语如同冰一般冷淡,而美羽的话语里蕴含着一丝温暖。
双手端着茶杯,美羽阴沉着脸低语道。
「我也觉得……心叶不要再变回井上美羽比较好。因为,变成井上美羽的话,心叶会受伤的。被大家所瞩目,被别人擅自议论着——被不认识的人所憎恨、咒骂、贬低、被言语所切碎。
当然,会喜欢上美羽的书的读者一定也会有很多吧。还有现在仍在期待美羽的第二部作品的读者——不过啊,心叶。」
美羽用凶险的表情,告诉我。
「读者会背叛作家哦。」
美羽的话语如同箭镞一般插进了我的胸膛,剜着我的肉。
「即使按照想看到读者喜悦的表情的想法去写作,但因为读者尽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而作家的思想却无法传达。读者擅自地憧憬作家,擅自地对作家失望,擅自地憎恶作家。在某一天会突然变得翻脸无情,并且很快将那个作家忘却。然后就去寻找别的作家。」
我拼命忍耐着,如同尖锐的箭镞在体内搅拌般的痛楚。
美羽的话是对的。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也是背叛了名为美羽的作家的读者。
擅自对美羽抱有憧憬,没有意识到美羽倾注在故事的真正想法,向已经无法再写的美羽,不断地要求着下一个故事。
那时,我做着与现在远子学姐正在对我的所做相同的事情。
「为什么不写?」、「呐,写接下来的部分呀」、「我最喜欢美羽的故事了。所以,再让我看更多的吧,写吧美羽!」
天真无邪的、自做主张的、残酷的读者——远子学姐,对我而言,是否算是背叛了的读者呢。
「读者才不会去理会作家的痛苦呢。这种事情,从书的阅读者的立场去看,是无所谓的。就像作家不会去在意读者的个人情况一样……」
一口气说了很多之后,美羽稍微有些寂寞地垂下了眼睛。
「『所谓的作家,就是像要一个人穿越窄门的那样的孤独的职业』……樱井的母亲,在书的后记里这样写道。樱井叶子——你知道吧?《背德之门》的作者。」
从美羽的口中听到叶子小姐的名字和那本书的标题时,我吓了一跳。
美羽依然低垂视线,低语道。
「她的书,我读过很多本……虽然我也写过对心叶的憎恶……但是,那与樱井叶子的小说不同……将如泥浆般,那么黏糊糊、活生生的故事,居然能用那样的冰冷透明的风格写出来……书中出现过名为缘子的女孩子吧。那是……」
美羽闭上了嘴巴。
与远子学姐同名的女孩子在小说中到底怎样了,该不该说出来,即使是美羽也会犹豫吧。
在咬了一阵嘴唇之后,美羽用带着痛苦的声音小声说道。
「樱井叶子一定是真正的作家吧……但是,心叶要和她穿越同一个门的话,会很痛苦吧。像那样舍弃一切,追求唯一的至高的那种严酷的生存方式……」
美羽像安慰我一般地看着我。
「心叶和我不同,原本并不期望成为作家呢……」
美羽轻声说道。
她的表情,多少有些痛苦和哀伤。
我们在咖啡店告别。
美羽由芥川搀扶着,离开了咖啡店。
「我的心情已经已经传达给你了。心叶,想写的话去写就可以了。」
最后美羽表情认真地抛出了这句话。
一直在美羽身边沉默地守护着的芥川,在离去时,用诚实的目光面对着我说。
「……井上,无论多么焦急,人是无法在两条道路上同时前进的。哪条道路对井上来说是最好的道路,现在可以停下脚步,一直考虑到自己可以认同为止就好了。我什么时候都会帮你的。」
「谢谢。」
道谢之后,我目送二人离开。
心情依然阴暗。坐在咖啡店的沙发上,我反刍着美羽说过的话。
——再次变成井上美羽的话,心叶会受伤的。
——读者会背叛作家哦。
背叛的不只是读者。作家也背叛读者。某一天突然,不再写下去了。
读者与作家——两者之间纽带,非常脆弱、纤细、很容易断裂,根本不存在什么确实的联系。
明明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我想起,在文艺部的窄小部室里,在黄昏的金色光芒的包裹之中,将我写的原稿细细撕碎,珍惜地放入口中的远子学姐的身影,喉咙就开始发烫,胸口在震颤。
——唔,好甜~今天的点心,合格!
幸福地微笑着的远子学姐。
每天,为了远子学姐,我写着三主题故事。无论我写了多么难吃的故事,远子学姐都会全部吃光。即便没有言语的交流,我面对着稿纸写着,远子学姐在一旁翻着书页——仅此而已,却不知为何感到温暖、心气平和,感觉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联系着。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吗?
正当此时,从背后的座席传来了声音。
「因为心叶学长会受伤,还是不写为好——美羽还真是够天真的。真是让人失望。」
看到流人从鲜艳的绿色植物后面出现,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虽然一直从手机听到他的声音,但是自从琴吹同学去我家玩的那个星期天起,这是第一次见面。
平时围绕在他身上的那种阳光感、让人无法讨厌的爽朗感都消失了。带着强烈的危险感与让人感到透心凉的、毛骨耸然的威压感,流人坐在了刚才美羽刚才坐过的座位上。
从那里用凶暴的食肉猛兽般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就像被那眼神钉住了一般,身体无法动弹。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移走视线。
「这样做的话,我可为难了哦。心叶不写的话,会有人受伤……会有人绝望……心叶要抛下这样的读者不管吗?没有天野远子的话,井上美羽就不会存在。明明心叶学长是天野远子的作家。」
「怎么回事……你说『井上美羽就不会存在』……?」
因为口中的唾液太多,我说不清楚话。
流人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样看起来感觉更加凄惨了。
「直接去问当事人本人如何?现在她就在家里。」
看见我在犹豫,流人低声说道。
「快点去比较好哦。现在,说不定她已经被下了毒,就快死了呢。」
◇◇◇
呐,加奈,Ole-Luk-Oie可是有个弟弟的哦。
名字与哥哥相同,也叫Ole-Luk-Oie。无论是对谁,他一生只会去拜访一次。
他穿着有银刺绣的上衣,披着黑色天鹅绒的斗篷,骑着马。然后让我们也骑在马上,给我们讲故事。
故事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个世界上谁都想像不到的,无上美味的故事。
另一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故事。
所有活着的人,都会乘上他的马,听着其中的一个故事,进入永恒的睡眠之中。
加奈。
加奈目标中的至高的故事是Ole-Luk-Oie的两个故事中的哪一个呢?
沉淀在紫罗兰色心形小瓶里的,Ole-Luk-Oie的睡眠粉,我把它放到了带锁的宝石箱里,时常会取出来放在阳光下观赏。
在通透的紫罗兰色玻璃的另一侧,银白色的粉末可爱地沙沙地晃动着。
我心醉神迷地观赏着,把小瓶贴在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上,那种清凉的感觉给我以治愈。
只要拥有这个小瓶,我就可以改变命运。
也一定也能穿越那云霄之上的天国之门了吧?
现在在我掌心中的,这颗心脏,又究竟是谁的东西呢?
我的?那个人的?还是加奈的?
◇◇◇
到达樱井家时,大衣的下面已经大汗淋漓了,头上也被融化的雪给弄湿了。
——远子学姐被下毒,就快死了。
这肯定是谎言。但是,脑海中浮现出天野夫妇和叶子小姐的小说中写的事情,不安感渐渐扩大,仿佛胃就快碎了一般,无法再安坐下去。
平房结构的古旧日式住宅,也是叶子小姐在出道作品中写过的,其父亲将母亲勒死、分尸,之后在尸体旁上吊自尽的事件发生地点的那个家。
感觉就像有谁一直在盯着自己,以前来这里时未曾感觉到的寒气,让我浑身发抖。
即使我不停地按门铃,也没有应答声。这期间,仿佛紧贴在我后背上一般的寒意一直在持续着。
远子学姐不在家吗?如果是出门了倒也算了。但是——万一,就像流人说的那样就快死了的话——
我继续忘我地按着门铃。
果然还是没人出来。
拉了一下入口处的拉门,没有上锁,很容易地就打开了。
「对不起,我是井上!」
也顾不上礼节了,我大声地喊着。
「我进来了!」
脱下鞋,在嘎吱作响的走廊上快步前进。虽然是白天,因为天气不好,房间中很昏暗,让人非常紧张。
就在这时,我听到噗通一声响。
我打开拉门,不顾一切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看见长长的三股辫的女孩子脸朝下倒在榻榻米上。
穿着淡淡的紫罗兰色的睡衣——是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是我!请振作一点!」
当我抱起学姐时,透过薄薄的棉睡衣,可以感到学姐的皮肤烫的让人吃惊。
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呼吸很辛苦,似乎现在就要死了!
真的是中了毒吗?是谁下的毒?该怎么办啊!食物中毒的时候,好像大量饮水稀释胃中的残留物就可以了,这样做对远子学姐有效吗?还是,喂她吃药,叫救护车,比较好?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远子学姐的睫毛颤抖着,微微睁开眼睛。
「……心叶。」
「你醒过来啦!被下了什么毒啊!我该怎么办!」
看着在自己头顶上大喊大叫的我,远子学姐很辛苦地呼吸着,小声地说。
「毒?……什么……只是……感冒而已……」
「感冒!?」
我睁大了眼睛。
「是那种一般的感冒吗!?」
「呜呜呜、可不是一般的感冒,是非常严重的感冒……啊!」
居然还特地更正,我真是无语了。
「那么,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被窝里睡觉啊!是在榻榻米上摔倒了吗?」
「那是因为……门铃,一直在响……响个不停,想去门口看看,因为发烧脚步摇摇晃晃地,被绊住摔倒了嘛……」
因为不知情而狂按门铃的人是我,对远子学姐的话我无言以对。
「对……对不起……」
平时的话学姐肯定会挺起胸脯得意地说「知道就好」,今天只能却耷拉着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哇、远子学姐!」
果然身体非常烫。总之必须先让她回被窝躺下。
我把远子学姐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站了起来,像拖东西一样地搬运着学姐。
巨大的书架上排列着大量的书籍,在挂着淡紫罗兰色的窗帘的榻榻米房间铺着地毯,地毯上铺着被子。直到刚才远子学姐还睡在上面吧。床单很乱,毯子和盖的被子都被推到了一旁。
我让远子学姐睡下,给她盖上了毯子和被子。
我把手放在学姐的额头上,灼热般地烫。
「远子学姐,药呢?」
「刚才吃过了……」
什么药?那药到底是否有效?虽然疑问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浮现,现在我决定不去多想。关于远子学姐的不合常理的事情,这两年我见到的太多了。山羊也好、鹦鹉也好,送去医院,通过吃药、打针都能恢复健康。学姐也是一样。
我去了洗漱间,找到毛巾、向脸盆里倒了些水,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制作好冰水,又回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
将毛巾在脸盆里浸湿,用力拧干,放在学姐的额头上。然后用其它的毛巾,用力的拭去远子学姐面孔和脖颈上的汗水。
汗水不管怎么擦,总是立刻又涌出来。因为放在学姐额头上的毛巾变的非常热,不得不更换了好几次。
我想起,昨天早晨,远子学姐还围巾给我的时候,她触摸我的手就像冰一样的冷。
在那里站了到底有多久啊……
一定是在那种冰冻般的寒冷中,一个人,在等待我的到来吧。
患上感冒,不正是因为这件事吗?
很久以前——我还是一年级的时候,远子学姐和现在一样得了感冒,休息了好几天没有来学校。
那好像是第三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吧。
那之前,远子学姐的样子就有些古怪。倒不是像因为发烧而摇摇晃晃那样的,而是对我的言谈举止……
突然的移开视线,脸蓦然变地通红,「不可以再靠近我了!不要接近我啦!」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态度疏远。
「我做了什么吗?」
「总之,就是不行,因为……」
也不说明具体原因,就像警戒着我一样,把椅子拖到远离我的地方。话虽如此,因为部室窄小,即使离开也远不到哪里去。
「我,还是不再来的比较好?」
「这、这不行!」
「那么,我该怎么做啊」
「全是心叶不好啦!」
「所以说,是什么问题啊?」
「反正就是不行!」
到最后,学姐垂下眉毛一副快哭的表情,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抱着膝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对远子学姐的反抗期刚刚结束,即使远子学姐不来接我,自己也会去文艺部了。
听着看着书的远子学姐说着卖弄学识的话,已经成了我放学后的习惯了。看着学姐在自己的眼前起劲地吃着撕下的书页,也完全不会感到奇怪了。
不仅如此,看着远子学姐屈腿坐在椅子上,高兴地吃着书,总觉得让人放松下来。
像小孩子一样、爱管闲事、多嘴、给周围添麻烦——和这样的学姐一起度过放学后的时光,这也不错,我那时刚刚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就在我和远子学姐刚刚熟悉起来时,以往毫不在意地牵我的手,在我面对稿纸时,从侧面,在脸就要贴在一起的距离上盯着我看,并且催促着「快点快点~肚子饿了~忍不住~了啦」的那个学姐——居然在将点心交给她时,只是指尖稍有接触,她就立刻红着脸把手抽开。仅仅是接近到离她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学姐就像是遇到了妖怪一般睁大着眼睛飞快地逃走。对此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三天。
去部室看了看,远子学姐还是没有来。
我以为过一会儿就会来了,于是等着,结果终于还是没有出现,虽然也不是想见她,觉得很没有意思地回家了。
第二天,心里想着作为昨天让我傻等的代价,我要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结果远子学姐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最近学姐的样子很奇怪。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明明没有担心的理由,我还是担心了——在远子学姐没有露面的第四天的休息时间,我跑到二年级的班级去,偷偷地去查看她的情况。
也不是希望远子学姐能来参加社团活动。只是明明天天都见面的人,突然不来了,要确认一下她是死是活。也说不定她是回妖怪之国去了。这样的话,我也就可以退出文艺部了。
虽说如此,高年级的教室让人感到紧张,很难张口问人,正在走廊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学姐向我搭话了。
「咦?你是远子的学弟吧?远子的话因为感冒从星期一开始就在休息哦。好像是因为下雪天一直在外面站着。昨天打了个电话,好像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想明天或者下周就能来学校了吧。」
感冒?妖怪也会得感冒?
说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在雪地里干什么呢?上周末,市内下了大雪。难道说是那天出门去了!明明连电车都停运了。太冒失了。
我既吃惊又生气——不过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那天,虽然明白远子学姐不会来,放学后还是去了文艺部,考虑着远子学姐的事情,一个人度过了放学后的时光。
第二天的放学后。当我打开部室的门时,远子学姐就像往常一样屈腿坐在椅子上,看着书。
然后看着我的脸微笑着,
「你好,心叶。肚子饿了。写点什么吧~」
撒起娇来。
「呐、我一直请假不在,听说你很寂寞,是真的?」
学姐连着椅子一起探出身体,高兴地盯着我的脸看,问道。
「不是靠近了不行的吗?」
「没关系哦。因为感冒已经完全治好了。不会传染了哦。」
「不是指感冒。我是说……」
「唉?唉?什么事情?比起这些,快点写啦~庆祝学姐病愈,拜托要那种非常~甜蜜的哦!」
远子学姐完全变回原先的厚脸皮、没有防备的远子学姐了。
我非常生气,给大病初愈的远子学姐送上了一份爆辣的三主题故事的大礼。
难道说那时,远子学姐在家里也是这种情况吗?
剧烈地喘息着,多少天一个人吃药、躺在被窝里吗。
流人说不定会照学姐。但是,叶子小姐呢……?
家中冰冷而寂静。大概是雪转雨了吧。紫罗兰色的窗帘的外面,发出微弱的雨声。
远子学姐好像很不舒服。闭着眼睛,喘息着。
我用湿毛巾擦着渗出的汗水,心里十分着急。只能祈望远子学姐能稍微舒服一点就好了。
我听说远子学姐开始在这个古旧的家里生活的时候,刚刚才八岁。
突然之间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那是种怎样的心情啊。
就像流人说的那样,在这个家里远子学姐作为「不存在的孩子」,被叶子小姐一直无视着吗。
想到这里,心就像被拧了一样的痛。
小学的时候,我感冒的话,母亲会温柔地为我测体温,喂我吃药。「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哦」的说着,抚摸着我的头,向我微笑。用小勺子喂我吃弄碎的苹果或者亲手做的果冻。
房间里很温暖,母亲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比平时更加温柔,这些甚至让我很喜欢感冒。
双亲去世之后,肯定没有这样的成年的亲属照顾生病的远子学姐了吧。
我想起,到我家来玩的时候,远子学姐深情地逐一注视着房间里的东西,温柔地说出的话语。
「很好的家庭呢。」
「心叶是在这样的家庭中,被那么温柔的人们围绕着……成长的啊……」
这些话,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仿佛是从心底渗出来般清澈的——温柔微笑。
那种微笑又在我眼中浮现,我的心被勒地无法忍受。
抱着刺痛般的难过心情,我环视着远子学姐的房间。
焦茶色的木制桌子、椅腿有烧焦痕迹的椅子。旧橱柜。巨大的书架摆满了大量的书籍。
日本的古典文学、明治时代、大正时代、近现代、海外的名著、诗集、儿童图书——各种类别、时代的旧书,不是用来食用的,而一定是反复阅读过的吧。
这其中,发现了纪德的《窄门》。
装订古旧的精装书。
从杰罗姆面前离去,向上帝的身边前行的圣女——阿莉莎。
冰冷地伫立在宾馆的大堂之中的作家——樱井叶子。
她写的《背德之门》——为了抵达至高,即使是杀人也在所不辞的火与冰的女人——亚里砂。
三位女性在我的头脑中浮现,突然喉咙干渴起来。
走到书架之前,翻开手中的书的封面,里面用钢笔写着。
『致远子
父亲』
流动般美丽的字体,感觉有些女性化。
这本书是远子学姐的父亲赠送给远子学姐的吗?抽出其它的几册书,翻开封面看了看。
不过,都没有题字。
只是这本书……?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本书上,文阳先生写下了「致远子」的留言呢?
这与叶子小姐和《背德之门》主人公、《窄门》中的阿莉莎的重叠有关系吗。
说起来,《背德之门》中被认为是以文阳先生为原型的阳,对亚里砂说过「你就像追求天上的爱的阿莉莎一样」。
说不定这是文阳先生对叶子小姐实际说过的话。
我继续翻着书页。
在教会中被牧师所说的「你们要进窄门」话语深深打动的杰罗姆,强烈地期望着能与阿莉莎一起穿越那扇门。
「我们两人穿着默示录里记载的白色衣服,相互牵着对方的手,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对于杰罗姆来说,窄门也是通向阿莉莎的大门,他深信他们两人可以一起走在通向神的道路之上。
文阳先生对叶子小姐又是怎么看的呢?
像《背德之门》里的亚里砂和阳一样,作为有相同目标的同志,被强烈的羁绊连接在一起吗。
佐佐木先生说过,叶子小姐称呼自己与文阳先生的关系为「白色的婚姻」。
还说过,叶子小姐对妻子结衣夫人可能有对抗意识……为此还在休息日,故意把文阳先生给叫出来……
对此与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结衣夫人是怎么想的呢。
翻着书页的手指停止了。
书的中间,夹着照片。
似乎是在动物园拍的照片。知性的温柔面庞的男性,抱着三股辫的女孩子,微笑着。女孩子似乎也很开心。在旁边留着的微带波浪的光亮长发的,小个子、可爱的、飘逸柔和的女性在幸福地笑着。
是文阳先生与结衣夫人——那个孩子肯定是远子学姐。结衣夫人的微笑与远子学姐一模一样。
文阳先生的那种清澈的眼神,与远子学姐偶尔露出知性表情时的那种清爽眼神很相似。
看着这非常和睦、幸福的一家的样子,我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
身后远子学姐在痛苦地喘息着。
合上书,把书放回书架,更换了放在学姐额头上的毛巾,又为学姐擦了汗。脸盆里的冰已经完全融解,化成了水。
除了寂静的雨声与远子学姐的呼吸声,听不到其它任何声音。
时间感变得淡薄。
不过差不多该是傍晚时分了。
这个家里的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流人看样子说不定是不会回来了。甚至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观察着我的情况。
佐佐木先生说过,叶子小姐好像在其它地方有工作场所,说不定正在那里写作。
叶子小姐平时是几点回家呢?还是说,几天才会回一次家呢。
打开手机,发现琴吹同学发过来的短信。
为什么要突然早退?身体不舒服吗?亲戚的病情又恶化了吗?琴吹同学在替我担心。因为感觉到我的行为中的不自然感,明明很想问清楚却很犹豫的琴吹同学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那种样子跑出教室,被人觉得可疑也是没有办法的。
胃就像被拧了一般的痛。
因为做了对不起琴吹同学的事情而产生的罪恶感使我感到刺痛。
『对不起,请不要担心。』
我只写了这么多,发了出去。
想到这是第几次的「对不起」了,我的心越发愧疚。明明我很清楚,对琴吹同学说请不要担心这种话是没有用的。
也给母亲发了短信,说可能会回家迟些,就不必为我准备晚饭了。
关上手机的时候,感觉胃中囤积了又黑又沉的东西。
那之后,我继续为远子学姐更换额头上的毛巾,为她擦拭汗水——
远子学姐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烧还没有退,很痛苦吧。轻微地喘息着,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心叶,现在,几点?」
「四点左右吧。」
「骗人……外面天都黑了。」
「几点都无所谓吧。要吃药吗?放在哪里了?」
「被子的下面。」
「被子?」
微微掀开被子的一角,发现了银色包装的感冒药。
「我去倒水。在吃药前先吃点东西吧……咦?」
垫在地面上的被子的下面,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简装本。
抽出来看了一下标题,果然是暑假时在麻贵学姐的别墅时买的《奥特海德尔堡》。这本书就像是德国版的《罗马假日(RomaHoliday)》,是皇太子与旅店的女儿间的伤感恋爱故事——学姐曾用陶醉的表情对我说过。
还留着啊……
明明其它的两册——《托尼奥·克勒格尔》和《水妖记》里面的书页已经早早消失了。
我翻开《奥特海德尔堡》,发现有反复阅读的痕迹,大约全书的1/3的书页,已经被撕掉了。
「远子学姐,晚饭吃这个可以吗?」
正当我打算撕下书页的时候,远子学姐——
「不行!」
拼命地叫住我。
「这本书,不行!」
学姐面朝着我,眼睛湿润地低语着,这使我心跳了一下。
「为什么?」
「吃了的话……就没有了……就只剩下《奥特海德尔堡》了,就只剩下这本了……所以,不能吃……」
声音变得嘶哑。
远子学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我手里夺过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大概是因为突然的运动,身体又摇晃了起来。
我急忙扶着远子学姐,让她在被窝里睡下。
紧紧地抱着《奥特海德尔堡》,远子学姐蜷起了身子。
「……」
学姐那幼儿般的姿态,使我心痛。
「那么,哪本书好呢?或者还是我做点普通的食物吧?白粥之类的,我还是可以做的。」
远子学姐一定是因为发烧而意识朦胧了吧。
怀里依然紧紧地抱着书,抬头向上看着我,皱着脸,用哭泣般的声音低语着。
「妈妈的……」
「唉?」
「想吃,妈妈做的……」
仿佛年幼的孩子一般。
语气软弱、眼睛湿润。
仿佛是说出了心中一直在祈求的事情,声音颤抖。
——母亲和我一样是文学少女。
——总是为我和父亲写出美味的食物来。
在照片上看到的幸福的家庭。
年幼的女孩子和温柔的父亲、母亲。
想起学姐曾经高兴地说过,爸爸和我都非常喜欢母亲写的食物,我的胸口就像被充满了一般,快要裂开了。
即使是在母亲去世之后,远子学姐还是不断地想念着母亲写的食物吧。祈望着能再吃到母亲写的食物吧。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明明学姐本人应该是最清楚的……
远子学姐紧皱着眉头,越发地显出要哭的样子,用书隐藏着面孔,低着头,咬着嘴唇,颤抖着。
「……心叶,今天,为什么来了。」
语气就像是在责备我。
「这是因为……」
「围巾……明明已经还给你了……明明已经说过告别了……我也想过《奥特海德尔堡》必须要……全部吃掉。结果……为什么……你会在我的房间里……」
「……」
「心叶,欺负人……!」
远子学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我想不出来。
就像胸口被摩擦着一般,我感受着轧轧般的疼痛,说不出话来。
于是我打开书包,取出数学笔记本。在空白的页面上,用HB自动铅笔,开始写着小小的故事。
「学校的午餐」、「点心」、「母亲」——。
回想着从远子学姐那里听过的她母亲的事情——回想着在照片上见到的三股辫的小女孩和她身边可爱的女性——回想着她们二人幸福的笑容,我编织着文字。
写满一页后又写下一页,下一页写满后又继续写下面的一页。
就这样我在远子学姐的身旁念着刚写好的两页半的故事。
就像夏天时,远子学姐在我的身边念着百合的日记时一样。
就像在入睡前,母亲给孩子阅读故事一样——
刚成为小学生的一个女孩对学校的午餐很头疼。即使大家都吃完了,自己一个人还是盯着碟子发呆。
被老师训斥,被同学开玩笑,女孩向母亲哭诉着「不想去学校了」。
母亲温柔地对女孩子说。
真的不能吃吗?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忍耐着吃吃看吧。这样做的话,作为奖励,妈妈会给你做美味的点心的。
第二天,女孩将炖菜中的胡萝卜放了点点到嘴里,屏住气吞了下去。
向母亲汇报之后,母亲温柔地拥抱着女孩,亲手为她做了甜蜜的点心。
第二天,第二天以后的日子,女孩一点一点地变得可以吃学校的午餐了。
每次,母亲都会拥抱着女孩,温柔地说『真了不起,你努力了啊』,然后为女孩做点心。
就这样女孩终于可以一点不剩地将学校的午餐吃完,微笑着说,『我吃好了』。
女孩心里想着,要早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今天的点心,一定是到现在为止味道最美味的吧。
「……」
远子学姐依然背对着我,看样子因该是在倾听我的故事。
我用宁静的声音……一句一句慢慢地念着自己写的笨拙的故事。
希望这个故事能够传递到远子学姐的心里,能够让学姐母亲的饭的味道在学姐心中复苏,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希望这种味道能传递到远子学姐的心里、舌尖上。
包含着这种愿望。
即使念完了最后的一句,远子学姐也没有转过身来。
我从笔记本的边缘细细地撕下一小片,将手伸到远子学姐的嘴边。
「不转过头来也没有关系,请吃吧。」
「……」
在就像呼吸停止了一般的沉默之后,学姐柔软的嘴唇触碰到了我的指尖。
喀嚓咔嚓的……咀嚼纸张的轻微声音……
远子学姐转身仰面朝天。软弱的表情,哭哭啼啼的……
「……还要。」
低语着。
「好的。」
我微笑着点着头,从笔记本的边缘撕下纸片,送入远子学姐的口中。
就像被母亲喂食的小鸟,远子学姐从我的指尖吃着故事的碎片。
学姐的嘴唇、舌头,不时地接触到我的指尖。
这时我的指尖会突然发起热来。
手指被学姐牙齿咬到,「请不要咬」我提醒学姐。
学姐害羞地「……对不起」道着歉。
那之后,学姐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接着纸片,用湿润的眼神望着我,不停地咀嚼着。
我将最后的一片碎片塞进学姐张开的嘴唇,远子学姐将纸片完全吞下之后,表情变的寂寞起来。
「……要吃药吗?我去倒水。」
「……心叶。」
远子学姐叫住了起身要去厨房倒水的我。
我回头看去,学姐表情伤感地低语着。
「我吃好了。非常的……甜蜜、美味呢……」
我微笑着说。
「太好了。」
抬起头的远子学姐,果然还是用快哭出来的眼神凝视着我。
那晚,我在远子学姐的身旁,一直陪到了天亮。
向母亲发了我会在流人家里过夜的短信。虽然母亲回信说「不会给人家添麻烦吗?我想向人家打个招呼,告诉我那边的联系方式吧」,不过我并没有回信。
也许是药起效了,远子学姐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我从书架上取出《窄门》,一直阅读着。
「我希望你至少能够记得,我无上地爱着你的事情……」
「我期待着,你的孩子,将你所喜欢的这个小十字架,作为我的纪念挂在脖子上的那天的到来。在不知道是来自谁的礼物的情况下……」
「可以用我的名字……为那个孩子命名吗……」
阿莉莎希望杰罗姆能收下二人回忆的物品——紫水晶十字架。
并且说希望将那个十字架交给杰罗姆结婚后生下的女孩。希望给那个女孩起名为阿莉莎。
仿佛是在称颂天使般的纯洁。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会与其它女性结婚生子啊,杰罗姆很生气,拥抱着阿莉莎,恳请她改变想法。
但是阿莉莎将悲痛隐藏在心里,一副冷静的表情断言到。
「啊啊、就不要再回想那些过去的往事了吧。」
「已经翻过了新的一页了。」
「告别了,我深爱的朋友们。今后那——『更美好的东西(somebetterthing)』【译注:出自——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11章】就要开始了。」
阿莉莎所相信的比爱情更佳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得到阿莉莎的名字的朱丽叶的女儿,那之后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呢……
◇◇◇
想到可能是和加奈在一起,我很犹豫是否要给文阳打电话。
睡不着觉,坐在床上,正在把拓海君给我的紫罗兰色小瓶放在手掌上仔细观看的时候,在隔壁孩子的房间睡觉的远子,揉着眼睛进来了。
「妈妈……晚饭.」
「还没有到晚饭的时间呢。回床上去吧。」
「嗯……妈妈,这是什么?」
发现远子正在看着紫罗兰色的小瓶,我吓了一跳。
「这是Ole-Luk-Oie的睡眠粉哦。不过不是哥哥的,而是弟弟的。
Ole叔叔的故事,远子也知道吧?弟弟是骑马而来的死神。所以,这些粉末只要碰到一点点,就会被带上马,被带去睡眠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哦。所以远子千万不能碰哦。」
我慌慌忙忙地拉开想去触摸心形小瓶的远子的手。
因为远子好像睡迷糊了,到了明天就会忘记这个小瓶的事情了吧。
我把远子带回床去,在她的脸颊和眼皮上吻了一下,远子就这样很快地睡着了。
远子的身旁,流君也正呼呼地睡着。
两个人就像天使一样。
能有远子在,真的是太好了。我是多么的幸福啊。
宝石箱的钥匙就藏在柜橱的最上层吧。
放在那里的话,以孩子们的身高是够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