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的攻击总算停止了,我们又回到了稳的日常。
放学后,我在图书馆向竹田同学问了下流人现在的状况。
「好像相当丧气的样子呢。」
她用平淡的表情说着。
「昨天也去姬仓学姐那里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是被赶回来了呢。」
「……竹田同学,你在生气么?」
「没有,完全不生气哦。」
「流人好像希望竹田同学能够安慰他一下。」
「太过纵容可是会养成不好的习惯的哦,暂且让他低落一下也好。而且这样的话,对心叶学长来说不是更好么?」
「虽然的确是这样啦……」
我顿了顿话语。
「竹田同学……要是麻贵学姐生下了流人的孩子的话,竹田同学准备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哦。反正阿流也不可能只和一个女生交往,小孩什么的,肯定还会搞出很多来的,怎么来得及一个一个去介意。」
果然,总觉得有点在生流人的气的样子。
说完,竹田同学就回到柜台里去了,我在等琴吹同学的时间里,想着要读读什么算了,边走着边眺望着书架。
当《窄门》这个名字印入了眼帘的时候,我心中猛地一惊,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心跳越来越快,胸口的深处也好像被勒紧了一样。
在它的旁边,放着一本叫做《秘密日记》的薄薄的书本,作者也是纪德。
虽然我一直尽量避免想到远子学姐或者天野夫妇的事情。
还是再也不要和它们扯上关系比较好。
可是为何不管我多么的想忍耐,手还是会不由自主的伸向那本书呢?
带着一种正在做着某些不能作的事情的黑暗心情,我翻开了微微发绿的封面。
『昨夜,我一直在思念她。就好像已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脑中,感觉着她还在世时一般的轻松,与她对着话。然而突然,我却对自己说到,即便如此,她也已然逝去了……』
这是……小说?
『虽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与她相距甚远的生活着。但是,从少年时代起,每天向她报告我自己一天的收获并与她分享自己心中的喜悦悲伤,早已成为了我的习惯了。然而,就在昨天也想要这么做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她已然逝去的这一事实。』
我坐在了桌边继续读着这本书,这是一本以纪德回想他的妻子玛德莱娜为形式的日记。按照解说的说法,这是在纪德死后才公开的。
流人说过,纪德是同性恋者,与玛德莱娜之间完全没有夫妇关系,还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写进了日记和小说,实在是太差劲了什么的……不过,这本日记的里面,玛德莱娜是纪德最爱的人,而纪德也为了玛德莱娜的死而恸哭着。
『所有的事物似乎都腿去了颜色,失去了艳丽。』
『自从失去她之后,我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今后我到底要为了什么而生存呢,连我自己也已经不知道了。』
那样撕心裂肺的悲哀、绝望。书写不尽的,灵魂的嘶吼——纪德所写下的一言一语,都动摇着我的内心。
他在日记中写到,《窄门》中的角色阿莉莎,虽然是以玛德莱娜为出发点所写下的,但是并非玛德莱娜本身。玛德莱娜也没有看出阿莉莎身上有什么自己的影子,在她生前,也不曾对那本书发表过什么感想
不过,一点点读下去的话,就会感觉到,杰罗姆与阿莉莎之间所发生的那些故事,有相当的部分,混入了纪德与玛德莱娜之间实际有过的事情。
因为知道了母亲的不贞,而发誓要一辈子守候在一起的杰罗姆与阿莉莎这一段几乎与事实一样,而十字架的那个片断,也在日记中有着相近的叙述。把阿莉莎当作神圣之物来看待的杰罗姆的心情,也与把玛德莱娜作为清圣的存在而爱着的纪德有所重合。
『对我来说,只要越来越接近神明的话,大概就能够更加接近她了吧。于是,在这样慢慢上升的过程中,能够感觉到她与我周围的土地越来越狭窄了,这让我非常的开心。』
尽管如此的爱着她,纪德却仍旧不能把玛德莱娜看作性方面的对象。
这一点,让那两人的关系,充满着悲哀与倾轧。
『这种与肉体无关的爱是否能够满足她呢,关于这一点,我早已决心不再考虑了。』
『我认为欲望是男性才特有的东西。女性却不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欲望,就算有的话应该也只是《贱业妇》里的那种人而已,这种想法也让我感到十分安心。』
纪德所说的东西实在是太任性了。作为一个从来不要求任何肉体上交往的丈夫的妻子,玛德莱娜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而且,解说里还说,纪德并非一个只与男性发生关系的人,他还曾经让一个与他年龄差距很大的女性,生下过一个孩子。
那么为什么,他却不愿与玛德莱娜发生关系呢?对于纪德来说,玛德莱娜就是那么神圣的存在么?
对着沉浸在悲伤中的纪德,古旧照片中的玛德莱娜这么说了。『我最大的喜悦,都是因为你哦。』
『不过我最大的悲哀也是一样呢。也就是说,最最好的,与最最痛苦的,是一样的呢。』
对于他们来说,两人之间的关系既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就算在离开家里的时候,纪德也一直持续给玛德莱娜写信。那对于纪德来说,是特别的信件。纪德把自己身上『最善良的部分』,都写进了那些信里。他的内心,他的快乐,他心情的变化,还有那天的所有工作。
可是,有一次当纪德和他的男性情人一起出发去旅行之后,玛德莱娜却把他寄来的所有信全都烧掉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纪德受到了几乎发狂一般的冲击,『我最最善良的那部分消失了。』他如此悲哀着。
然而,对于玛德莱娜来说,也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她对纪德如此痛诉到。
『那对于我来说,也是这个世上最最重要的东西啊。』
『是你出门之后,在这个你所抛下的空旷的家中,我不仅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而且应该做什么,今后会发生什么,这些也全都无法明白,就只能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甚至开始想着,如果自己是不是死了会更好一些呢。』
『我真的非常的痛苦。……我为了做些什么而把你的信件全部烧掉了。烧掉之前,我还把里面所有的信,都一封一封的全都读了一遍……』
就这样,两个人的心情渐渐互相错过,纪德的日记里开始被苦恼的话语所埋没了。
在一起的话很痛苦,但却又没法分开的相爱着——就是如此让人窒息一般的纠葛,让我在翻着书页的同时,也感到喉咙佛正被炙烤着一样。
如果,纪德能够在肉体上也爱着玛德莱娜的话,这两人的关系肯定就能变成不同的东西了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纪德也就不会如此的放荡,不会总是离家旅行,而是会合玛德莱娜两个人,构筑起一个安稳平和的家庭吧。
在玛德莱娜死后,纪德的精神也急速的衰败了下来。
『自从她离我而去之后,我就只是在装作还活着而已。』
果然对于纪德来说,玛德莱娜才是他创造的源泉,是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特殊存在。
这一奇妙又疯狂的爱情,让我的皮肤不由得感到一阵颤栗,同时,我也想起了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之间的事情。以及他们之间,被叶子小姐称为「白色的婚姻」的关系。
就如同纪德与玛德莱娜一样,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之间,大概也有个不同于男女肉欲的部分,深深的结合在一起吧。
然后,结衣夫人或许已经察觉了这件事……
把信件全部烧掉的玛德莱娜的身姿,在我的脑中逐渐和结衣夫人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结衣夫人,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等待着总是忙于编辑工作,而经常不在家的文阳先生呢?
我沉入了让人觉得不能再深想下去的黑暗思考中,连琴吹同学已经来的事情都没有察觉。
「井上,等很久了吧。……井上?」
「欸,啊!已经到关门的时候了啊。」
我慌忙合上书站了起来,像是要隐藏书名和作者一般,把书塞回了书架。
「那就回去吧?」
卷着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虽然用带着些不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嗯……」的答应到,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一边手牵着手走上了微微昏暗的道路,一边说着,明天星期六应该到哪里去玩的话题。
「我有一部想要看的电影哦。」
「欸?是哪部?」
「那个……你不许笑哦。」
琴吹同学的脸颊染上了红色,她用细小的声音,说出了一个由女性偶像主演的恋爱电影的名字。
「好哦,就看那个吧。」
「真,真的?要是不想看的话,我和小森她们去就好了哦。」
「是琴吹同学想要看的电影吧?」
「嗯,嗯。」
「那么,我也很想看一下呢。」
听到我说完,琴吹同学很开心的笑了起来。白色围巾的一端也微微的摇动着。
「谢谢你,井上。」
「看完电影之后,就到我家里去吧。」
「欸?」
我带着点害羞,对着瞪圆了眼睛的琴吹同学说道。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把你介绍给我父母的嘛。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啊……这个,那个……」
「不方便么?」
琴吹同学呼呼的摇了摇头。
「没有啦,啊,不过……」
她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
「如果要先去看电影的话,就不能带柠檬派过去了呢……」
我笑了笑。
「那个下次再带也行啦。或者,在我家的厨房里面烤也没问题的哦。」
「呀……那个还是有点——」
琴吹同学空闲着的那只手啪嗒啪嗒的摇了起来。另外一只握着我的手,则用了更大的力气。
「再,再过一段时间……好么?」
「我很期待哦。」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说到,琴吹同学以一副又害羞又开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就烤点饼干来代替柠檬派吧。那种不太甜的哦。现在的话,大概是咸饼干吧……」
一说完,她就一副出神的样子停止了说话。
看到她的样子,我立刻明白了。琴吹同学似乎从咸饼干,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舌尖上突然泛起一股,又甜又咸的奶油饼干味。
「那,那个,还可以做点可可亚味或者红茶味的——」
琴吹同学突然用像是绕口令一般的速度拼命说了起来。
我也装着没有发觉似的,「一定会很好吃的呢。」轻声复议到。
想必,我们两人在刚才,一定同时想起了某一个人吧。
看着琴吹同学脖子上围着的那个白色围巾,我的感情就像快要沸腾起来了一样。在撇开的视线前方,却又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正在随风晃动着的。
像是围巾一样,纤细的、梦幻般的……在一根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伸出来的树枝上,系着一条丝带……那看上去就像是制服上的丝带,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井上,怎么了?」
「那里,有根丝带——」
「那个不是啦,那只是塑料袋上的绳子而已啦。」
「……的确呢……」
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丝带呢?
「这么说来,你知道么,听说只要把制服上的丝带系在学校里的那棵树上,就可以让愿望实现哦?」
琴吹同学的话语,让我的心脏狠狠的跳了一下。
脑海的深处,浮现了一个景象。
那是梅雨刚刚结束时,开始放晴的天空下。
生着茂密的绿色枝叶的,高高的大树。
还有拼命想要爬上那里的,远子学姐。
只要把制服上的丝带,在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前提下系在学校的树上的话,就可以实现愿望。
我们学校有着如此一个,毫无科学根据的,女生们却非常喜欢的传闻。
远子学姐那时也正想试试看吧。她解开胸前那根绿松石色的丝带,想要把它绑在树枝上的时候手却滑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下来。从她手心落下的那根丝带,正从慌忙跑过去的我的眼前慢慢飘落了下来。
想到让后辈看到了如此丢人的一幕,远子学姐的脸马上便红了起来。
——不要啦,为什么心叶会在这里!?
——今天我是值日生,所以到的比较早啦。远子学姐才是,到底在干什么啊?
——哎……!那是……有一只小鸟落到地面上来了啦,我只是把它放回鸟巢里去哦!
她一边找着借口,一边带着眼泪说着『不许看裙子里面哦。』之类的,从树上爬了下来。
「那个,只要被别人看到了就没用了呢。还是相当困难的。」
「啊……嗯,是哪。」
「井上也去系过么?」
「哎……我对于这种东西,实在有点……」
「是,是呢。这种咒术一样的东西,太孩子气了呢。」
琴吹同学慌慌张张的说着。
心脏的跳动简直让我觉得疼痛。胸口被刺穿的感觉和罪恶感,在我身体里面不断的扩散开来。
看着脸颊僵硬的我,琴吹同学的眼神变的温柔了起来。我察觉到了之后,不禁用力握紧了琴吹同学的手,笑了出来。
「电影,要看几点的场地呢?早些的话好像比较好噢。」
「唔,嗯。」
琴吹同学的指尖也加强了力道。就好像是包含着绝对不会放开的决心一样,用力的握紧了我。不过那种握法,却让人明显的感觉到了她不安的心情。
风渐渐冷了起来,吹动着白色的围巾。
我们装着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安心情,继续用明亮的声音说着话。
我把琴吹同学送到了家里,笑着和她约好了「一会儿再打电话哦。」之后,就分别了。
这已经是极限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包围着我的黑暗一下子加深了起来,胸口那像是被切开一般的苦闷,让我再也无法在无视下去了。
已经,好多天不曾见到远子学姐了。
连声音也不曾听见。
明明准备要忘记的,却无法忘却。她一直存在于我内心的深处,像今天这样,只要有一点点的契机,就会鲜明的再现出来。
喉咙越来越热,胸口也好像要裂开了一样。
连曾经那么喜欢的美羽,我也能够挥去了。
迟早会平静下来的吧。
能够忘记远子学姐的那天,一定会到来的吧。
就像是录像带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损坏,放出来的图像也会因此慢慢模糊一样——就像终究会伴随着些许的寂寞感接受这一事实一样,那样的一天,终究会到来的。
只需要,慢慢的等着时间过去就好了。
想要忘却痛苦和悲哀的话,这是最最有效的办法了。除此之外,我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风变的更加大了起来,发尖滑过我的脸颊。
我紧紧咬住嘴唇,带着阴沉的心情,走在夜晚的道路上。
周六的早晨,天空略微有些阴沉。
我上网确认了一下今天的降水量,然后把折伞放入了背包,就这样完成了准备工作。
看完电影之后琴吹同学会到家里来玩的事,我昨天晚上就已经和妈妈说过了。
「会在家里吃午饭的,不知道能不能准备些东西呢?还有点心,这次一定要准备女孩子吃的那种可爱的东西哦。」
「琴吹同学,是上次那个马上回去的孩子吧?那个——妈妈想了很久了,难道说,心叶和琴吹同学还有流人君,是三角关系么?妈妈觉得,心叶最好还是和天野同学……」
眼见妈妈说出了森同学会说的那种话,我在第一时间便否定到。
「不是的啦。流人是有其他的女朋友的,远子学姐……只是单纯的学姐而已……琴吹同学我明天会好好介绍的。爸爸也要呆在家里才行哦。」
而听我如此说着,妈妈的表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复杂。
「午饭就吃海鲜饭和草莓布丁,好不好?」
对着如此和我确认着的妈妈,我一边用
「嗯,谢谢。我觉得她会喜欢的。」
这样的话回答着,一边趁着时间还早,就离开了家。
寒风刺痛着我的皮肤,明明已经是三月了,但离春天好像还有段时间。
「听新闻里面说,今年的樱花会开得比较早的样子。」
我边走边打开手机,向琴吹同学发了封邮件。
『早哦,我现在刚出门。』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让人联想起弥撒曲的庄严曲风,让我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心脏微微缩了起来。
我看着手机画面上显示的名字,背后感到一阵冰凉。
是流人!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从上次在我家醉的一塌糊涂,大哭一场以来,明明再也没有联络过我的。
脚底涌气了一股寒气。难道你又要想,做什么事情了么。
「喂喂。」
我用生硬的声音回答着,却听到了吸鼻涕的声音。
「心叶学长,请帮帮我吧。」
「流人,怎么了?」
这一不寻常的样子,让我不禁心跳加速了起来。流人好像正在哭着的样子。
「远子姐她——」
「远子学姐怎么了!?」
「请帮帮忙吧,我是不行的啊。请现在马上到我家来吧。不然的话,远子姐就要消失了!只有心叶学长才能办到。因为远子姐她对心叶学长——拜托了,请来帮帮远子姐吧!」
电话说到一半就被挂断了。
远子学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感到血液似乎全都涌进了脑中一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冷静点,搞不好这又是流人的陷阱。之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不是么。还骗我说远子学姐被下了毒,让我跑去远子学姐那里。
但是,流人的口气比起那时候还要拼命,那个重复着拜托了的声音,也带着点哭腔。
而且就算是上次,远子学姐虽然没有喝下毒药那么夸张,但也因为高热而倒下了。要是我没有赶过去的话,肯定会一个人在那个寒冷的家里一直痛苦着吧。
我吞下了一口苦涩的唾液。
是到远子学姐身边去呢?还是就这样去和琴吹同学碰面的地方呢?我的内心纠结着,就连视野也变的模糊了起来。
如果,这只是流人的陷阱的话,琴吹同学或许会遭遇什么危险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一想起地下书库发生的那些事情,头脑就轰的发热起来。绝对不能让琴吹同学再碰上那种事了。就连她的一根手指都不能让流人碰到。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守护琴吹同学了。
然而,如果这是真的的话,流人真的在向我寻求帮助的话——远子学姐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常的话——
汗水猛的流下,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的画面。
我用颤抖的手指,给琴吹同学的手机打去了电话。
她大概已经离开家里了吧,手机中传来了目前正在不能通话的状态的信息。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如果身体可以分成两个,分别到不同的地方去的话,该有多好啊。不过,这毕竟是不可能的。
视线越发的模糊起来,头脑就好像要裂开来了一样。
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
我用满是汗水的手指,按下了芥川的手机号码。
「怎么了,井上?」
听到那个真诚的声音时,我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感情的堤坝终于崩溃了。
「芥川,我有件事要拜托你!一定要有人去一次我和琴吹同学碰面的地方,你能不能代替我去一下?」
我飞快地说明着事情的经过,喉咙就好像被掐住一样的疼痛,胸口也好像快要裂开了似的。
然而,双脚已经向着远子学姐的方向跑了过去。这一事实,就如同纯黑色绝望的波涛一般,向我袭来。
明明发誓要守护琴吹同学的,到了这种时候却又选择了远子学姐么?耳中似乎传来了如此责备的声音。每踏出一步,就好像被满是荆棘的鞭子挥过一样。
不是,不是这样的!选择了远子学姐什么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可是,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远子学姐,身体就像是快要被切的粉碎一样,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如果,远子学姐真的这么消失了的话——!
如果,她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的话——!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论我怎么否定着,我仍旧只能向着远子学姐的身边直冲过去。
因为我内心的深处,一直一直都思考着远子学姐的事情。因为我想见她已经想到难以忍耐了。
就好像连和琴吹同学一起渡过的幸福的时间、让人心里痒痒的温暖话语和微笑、还有紧握着的双手的触感,都在一瞬间飞走了一样,我的心向着远子学姐的方向,无法停止!
让人绝望般的,脑中全都是远子学姐。
就像纪德无论有多少恋人,都要回到玛德莱娜身边一样——就像无论离的多远,真正能够对其开放内心的那个人,不是玛德莱娜就不行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一样,不论在哪里,不论爱着谁,不论成为谁的东西,只要远子学姐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会扔下一切,向远子学姐的身边跑过去的。
在这种让我无法逃避的极限情况中,流人总是带着毫不留情的强悍——和残酷,告诉了我,让我意识到。
远子学姐对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忘记她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我并不知道流人是不是故意做出这种情况,迫使我做出选择。但是,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那么流人,你赢了。
第三次拜访的这个樱井家,四周环绕着冬天的阴郁空气。
我吐着白色的呼吸,连续按着他家的门铃。没有回答,也没有什么人的气息。从外面可以看到,拉门和窗帘都关着。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玄关的门并没有锁上。我连一声『打扰了』都来得及说就打开了房门,大声喊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远子学姐!」
不论我多么嘶声竭力的呼喊,编者三股辫的文学少女都始终没有出现。那明朗的声音也始终未曾听见。一如既往的房间里只留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静。
我胡乱的脱下鞋子,直接冲向了远子学姐的房间。打开拉门的时候印入眼帘的,是被扯的粉碎的制服。
「!」
这一冲击让我的呼吸差点停止了,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房间的中间铺着一张毯子,在那个上面,就如同被撕破的书页一般,散落着制服的袖子、前襟、裙子等等。一直飘荡在远子学姐胸前的那根绿松石色的丝带,也被撕成了两段扔在了地板上。在一旁,如同葬礼的献花一般,放着一个盛着大量的百合花的瓶子。
像是胸口也纠结了一般的目眩中,我迷糊的伸出的双手碰到了书柜,撞上了放在中间部分的书本。
书与书撞到了一起,响声穿过了我的耳朵。
在那个书架上的,贴着淡紫色和纸的化妆箱也一起掉了下来,盖子打开了,里面落出了大量的信。淡红色和水色的信封,成扇形在我的脚边展开。
我慌忙蹲了下来,微微振动的双手拾起了那些新风,全部都没有拆开。信封上写着住址和『樱井叶子』的收信人名字,寄信人则是『天野结衣』。
是结衣夫人寄给叶子小姐的信?为什么有这么多?而且还全都没开封?是叶子小无论如何都不肯读一下么?
我无法定下理性的判断,看到这些奇怪的信之后,我越发感到不安了起来。远子学姐,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用力上网深呼吸了几下,去哦把落在地上的书本堆在了榻榻米上,把信收进化妆箱放在书的旁边,然后站了起来。
「远子学姐!远子学姐!」
从痉挛的喉咙中冲出的叫喊声,已经接近悲鸣了。
我在走廊中跑着,从一头开始一扇一扇的打开了拉门。
「远子学姐!你在哪里啊!远子学姐!」
一间应该是流人房间的乱七八糟的房间,一间有着女性用的梳妆台的房间——厨房、浴室、起居室——哪里都看不到远子学姐的身影。
我用手机给流人打了个电话,但是他却没有接听!流出的汗水渐渐发冷,慢慢夺走着身体的温度。头脑却就像是烧着了一样的发着热。
颤抖着站在起居室中央的时候,我看见了从桌子的一角,滑落了一张撕破的便条纸。
我把它捡了起来,上面写着一些留言。
『叶子阿姨
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出版社寄来了很多书本和行李,我把它放在一边了。
我接着就按照原定计划——』
后面的文字被斯掉了,让人无法明白。我在榻榻米上散落的一堆东西中,寻找着剩下的便条纸,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
原定计划,到底是什么啊!
流人的手机依旧联系不上。不过,叶子小姐的话——说不定会知道远子学姐在什么地方!
如果和佐佐木先生说明缘由的话,他会告诉我叶子小姐的工作场所么?这么说来,刚才的留言里提到了出版社寄过来的行李。果然,桌子上正整齐的放着书籍、明信片、还有小包裹。
看了看上面写的内容,我发现其中有一个花店寄过来的赠送状和留言条。似乎是叶子小姐参加的那个演讲的主办者,作为谢礼而寄来的花朵。虽然收件人是叶子小姐,但收信的地址却是都内的集体住宅。
我想起了远子学姐房间里的那盆百合插花。或许是工作场所没有收到的缘故,才会送到自宅里来了吧!
这个赠送状的收件人栏里也记录着电话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打了过去。不久就切换到了留言模式,电话中传来了解说的声音。
人不在——?不对,或许只是不想接电话而已。我立马飞快地说道。
「我是远子学姐的后辈井上。有件非常紧急的事情想要和樱井叶子小姐说,如果方便的话请接听一下吧,拜托了。」
听筒中发出了咔嚓的拿起听筒的声音。
我立刻大声叫道。
「是叶子小姐么!」
「……紧急的事情是什么?」
是如同寒冰般的冷淡声音。我感到一种面对绝对的上位者时才会感到的本能的恐怖感,背后唰的发凉,身体也不由得微微缩了一下。
我艰难的吞下了一口口水,问道。
「您知晓远子学姐到哪里去了么?」
「你就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打过来的么?」
声音中充满了怒气。
「对不起,不过事情真的很紧急。」
「那个孩子的话,肯定到结衣那里去了吧。」
电话就这么断掉了,是叶子小姐挂断的。
到结衣那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结衣夫人不是已经去世了嘛!
虽然再打了次电话,但不管我叫了多少次,叶子小姐却再也没有接起过了。
身体就好像被热风包围了一样,连呼吸都变的痛苦起来。
我拿起写着工作室地址和电话号码的赠送状,飞奔了出去。
那所公寓,在离樱井家一部电车远的地方。算上走路的时间我花了一小时终于到达了那里,冲上了楼梯。
这是有些年月的古老建筑,连电梯也还没有。
听说叶子小姐在双亲自杀后也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或许她不太喜欢搬家吧。
不,也可能只是对自己的居住场所感到毫不在意罢了。即便是叶子小姐自己居住的那个房间里,也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让人不由得觉得有些冷清。
依照地址,我来到了五楼角落的一间,没有挂放任何名牌的房间。我站在房间的门口按响了门铃,不知为何却没有人应答。我连续按了很多次之后,大门总算打了开来。
穿着朴素的黑色针织衫和黑色长裙的叶子小姐,以带刺的眼神出现了。
就算是这样的状况下,在近距离看到她,果然还是带着让人畏缩一般的魅力,让人感觉到如同冰晶一般的寒冷。
「你到底要来干什么。我很忙,赶快回去吧。」
她像是要把门关上的时候,我用身体靠在门中停住了她,说到。
「请告诉我远子学姐到哪里去了好么!她的房间里散落着撕破的衣服——但是,本人却不在房子里面!虽然在起居室找到了她留给你的便条纸。但那个也被撕破了,只能读到一半,『原定计划』到底是什么啊?」
叶子小姐的反应非常的冰冷。
「知道了的话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见她。」
「搞不好见不到的哦。」
她那暗暗的声音和空虚的眼神,让我的脖子里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战栗。
就算告诉她远子学姐的制服被撕碎了,在这个人身上也感觉不到一丝担心。就好像随便远子学姐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似的。
彻彻底底的不关心。
拒绝。
我,对于这个人,感到好害怕。
她毫不犹豫的断言,身为作家的话,就需要一个人穿越那道窄门,并且实行着这一过程,连父母和挚友的死亡都写进了自己的书本,这样的人真的好可怕。
就连住在同一个家中的挚友的遗女,都可以在自己的书中平然的杀死,并且把她当作并不存在的人,这个人——作为作家而生存着的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让人毛骨悚然,不能理解。
就连被她这样盯着,也会让我的后背微微震动着,想要马上逃离开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向前踏出了一步,说出了「就算见不到,我也要去见她。」这样的话。叶子小姐听完却突然转过了身去,回到了那个房间。
「你等着!」
我也立刻脱下了鞋子,跟了上去。
「如果您知道远子学姐到哪里去了的话,请告诉我吧。」
叶子小姐连头也不回一下。走进玄关之后就是厨房,再里面一些则是叶子小姐工作的房间,宽大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电脑前则零散的放着一些照片,都是些马路、住宅、庭院、校舍、森林、花草、果树园、美术馆之类的东西。是写小说的资料么?
另外,还有个蓝色的记录本和银色钢笔、一个带着花朵图案的茶杯、一个带着草莓的馅饼、嵌着绿色花边的白色盆子里放着些饼干,还放着些透明的紫色钥匙链、金色的叉子、勺子和刀。
这是一个人在开茶会么?
「拜托了,叶子小姐。那个房间的情况绝对很不正常啊!到结衣夫人那里去了什么的,那到底是指哪里啊!在远子学姐的房间里,有很多很多结衣夫人寄给你的信件,难道和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结衣的信件?」
到刚才为止都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的叶子小姐,突然间皱起了眉头,一副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是什么样的信?」
「都没有开封过,我也不知道。比起那个来,还是先把远子学姐去的地方——」
我说到一半,她焦急的从桌子上拿起记事本撕下了一页,在上面写了些东西,然后递给了我。
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似乎是写了一个地址。岩手县?远子学姐在这种地方么!?
我刚想道谢的时候,叶子小姐用让人颤抖般的冰冷声音轻声说道。
「……那是软弱的,喝下毒药死掉的人的,墓地哦。如果那个孩子能够这样一去不返就最好了。」
我抬头一看,遇上了混杂着憎恨的激烈眼神。那是叶子小姐第一次让我看到的,强烈的情感。
那像是要疯狂的燃烧起来一般,火焰似的眼神——!
那显露无遗的憎恶——!
嘴巴里感到一阵口渴,背后也闪过一股战栗的感觉。
这个人,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在以天野夫妇为模板写下的《背德之门》里,主人公亚里砂把小宝宝远子杀死的时候,也一定是带着这种如同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的可怕眼神吧。
随着我的思绪逐渐深入,背后的寒冷也越发严重起了来,我好不容易挤出了道谢的话语,离匆忙的开了这个房间。
◇◇◇
小加奈,我不明白。
身为作家的幸福,和身为人的理所当然的幸福。
明明这两边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不得不选择两者中的一个的话,我应该向小加奈推荐哪一个才对呢?
小加奈又冀望着哪一个呢?
对于小加奈来说,家庭真的是不需要的东西么?孩子也好伴侣也好,对于小加奈来说都只是多余的重负么?
让流人叫你妈妈就那么讨厌么?在远子叫你叶子阿姨的时候笑一笑,就那么麻烦么?
不管是流人还是远子,都一直在等着小加奈有一天能够能够和他们说话呢。
就连拓海君,也是真的很喜欢小加奈的哦。然而小加奈在拓海君去世时,却连医院都没有去一次,葬礼的时候也还是忙着工作。
拓海君在进行手术的时候,我一边抱着远子,一边就连心都快要崩溃了似的拼命祈祷着小加奈能够到医院里来噢。
在葬礼的时候,因为拓海君实在是太可怜了,我还抱着远子,大哭了出来。
孤单一个人,沿着那狭窄的道路前行,这样的话小加奈就会变的幸福了么?
身为作家而活着的小加奈,真的幸福么?
尽管明天就要去出席结婚典礼了——尽管孩子们就睡在旁边的房间里——我还是又和文阳吵了一架。
「对文阳来说,有我这个妻子,有远子这个孩子,还有身为作家的小加奈。小加奈只能够自己独自一人前行,但你自己却有着这么多的幸福,文阳太狡猾了!」
我这么说完,文阳却「是哪,我真是狡猾啊。」微笑着说道。
那个微笑,既清澄、又温柔,但是却显得十分寂寞,因此我也无法再多责备文阳了。
我又眺望了好几次,拓海君送给我的那个紫罗兰色的小瓶。
◇◇◇
我乘着新干线到了仙台,又在那里换了别的电车,接着再拦了辆出租车,好不容易到达纸条上写着的那个地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天空中是灰黯的铅色,看起来像是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寒冷的样子。寒冷的空气就想要让皮肤裂开,侵入骨头一般。周围已经完全是一片田野了,露出来的泥土也已经发白,让人看了便有一股寒意。
我真是小看了东北的冬天啊。我一边后悔着应该在车站里买个怀炉什么的,一边咔嚓咔嚓的磨着牙齿,走到了一座似乎随时都会腐朽掉一样的寺院门口。
「抱歉打扰了。」
我打了声招呼,一位看起来超过九十岁的主持先生便走了出来。
我告诉了他我是来找远子学姐这么一个人之后,他用带着微微东北口音的语气,让我去里面一片的墓地看看。还说如果还没有回去的话,应该就在那里的。
我用尽全力跑了过去,空气微微刺痛着皮肤。如果没有见到的话该怎么办的担忧,以及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的期待,这两种感觉漫溢在我的胸中,就快要爆发了似的。
矗立着黑灰色墓碑的墓地进入我视界的时候,心跳越发的高昂了起来。
但是,我看向四周,却没有发现什么人影。
太迟了吗——
因为绝望而变的呼吸痛苦起来的时候,从一个墓碑的对面,跳出了一个编着长长三股辫的小巧的脑袋。
好像刚才一直跪着终于站起来了的样子。她仍旧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看着那个墓碑……
看惯了的那个侧脸。
藏青色的外套、
学校的制服、
还有从肩膀上垂下的三股辫。
喉咙轻轻震动着,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我带着万般感受,叫了出来。
「远子学姐……!」
三股辨微微的晃了晃,远子学姐看向了我,眼睛一下子睁的大大的,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终于见到了——
仅仅因为视线的交汇,我的心情就舒缓了下来,喉咙的深处充满了什么东西,已经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明明只分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心中却有种已经好久不曾见面的感觉。
如果撇开视线的话,远子学姐就好像会消失一样,于是我就这么站在了当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远子学姐也一动不动的,直直盯着这样的我。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的——变成了略带难过的样子,我摒住呼吸看着这变化的过程。
远子学姐的眼睛,也同我的一样略带湿润了。
让人颤抖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是狸猫,变成了心叶的样子么?」
总算说出口的,竟然是这些话。
「什么啊,这是。」
「因为,从东京到这里,要花上十个小时啊。」
「不用那么久的,只要四小时左右就好了。」
「你骗人。」
「是事实。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花那么多时间啊。」
「先坐深夜巴士……然后再……」
「请坐新干线啦。」
我不由得有些泄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特意跑到岩手来,这都在说些什么话啊。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没有紧张感哪。
「制服……」
「欸?」
「没事,已经,可以了。」
看来又被流人给耍了。不过,却并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在流人家里,一边叫着远子学姐的名字,一边拼命搜索着的时候所感觉到的哪种绝望和恐怖,全都渐渐的溶解了,心里就好像被光芒照耀着一般的清澈起来。
「是为了说制服的话题,才过来的么?」
「我不是那种类型的发烧友啦。」
「那么,为什么?」
远子学姐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一样合上了嘴唇。向上看着我的眼睛里,微微混杂着一点点害怕的感觉。
「没有什么理由不也挺好的。」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着远子学姐的身边走了过去。
「只是,刚好,想要旅行一下而已。」
远子学姐的眼中还有些湿润。
「你从谁那里打听到我在这儿的?流人?」
「是叶子小姐。」
「叶子阿姨?」
好像对我的话语感到有些震惊。
「阿姨告诉了心叶这个地方?你见到阿姨了?因为阿姨今天应该不再家里的吧?」
「我往她的工作室……打了电话。电话好嘛是在送来的东西上面看到的。然后,她就告诉我了这个寺庙的位置。」
冲到人家工作室去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就没有说出来。
远子学姐的眼睛睁得越发圆了,然后她轻轻合上了眼睛,表情也变的和缓了起来。
「这样啊……是叶子阿姨,告诉心叶的呢。」
嘴角泛起了开心的笑容。
——阿姨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好的人哦。
远子学姐为什么要如此的,敬慕着叶子小姐呢。明明叶子小姐她就完全不隐藏自己对远子的憎恶。
甚至还对我说过「能这样一去不返就最好了。」之类的话。
看着像是在品味着微小的幸福一样的远子学姐,我的胸口仿佛像是被勒紧了一般。
「……今天,是你父母的忌日啊。」
远子学姐安静的轻声说道。
「……嗯。」
去见结衣了……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刻着天野家这几个字的墓碑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了,上面还放着白色的花束。
「叶子小姐的小说,我已经读过了。」
纤细的肩膀,微微的晃动了一下。远子学姐低垂着的眼帘又抬了起来,看着我。那并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已经接受这一悲哀的眼神。
「在《背德之门》里面写的,是叶子小姐,和远子学姐父母的事情吧……」
远子学姐又低下了头,转身面向了墓碑。
「……那只是,小说哦。因为,九年前的那个早晨,叶子阿姨她并不在那里哦……」
在深入骨髓的寒风中,我放清了耳朵,聆听着远子学姐的话语。
「那个早上……爸爸和妈妈为了参加结婚典礼,都穿着盛装……妈妈穿着淡紫色的连身裙,雪纺质的花边刷啦刷啦的摇晃着……真的非常漂亮……不过,稍微有点没有精神,略略有点恍惚的样子……
前一个晚上,她好像和爸爸吵了一架……我就睡在旁边的房间里……听到了一点声响,就醒了过来。但是,因为太害怕了,我一直紧紧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那时爸爸也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白色的领带。
如同平时一样的,带着温柔的表情,抚摸着我的刘海,说着『早上好。』,对我笑着。
流人也对妈妈说着『结衣阿姨,好漂亮哦。』,一直缠着她呢。然后妈妈也变的精神起来,开心的笑着。
真的是,与平常一样的光景……」
远子学姐垂下了头。
「我和爸爸吃着妈妈写的「早饭」,流人和妈妈则是普通的食物,饭后,爸爸泡了一壶咖啡……和妈妈一起喝掉了。」
咖啡?
有什么东西闪现在我的脑中。是在流人那如同梦话办的言语里听到的吧,朱丽叶在咖啡里下了毒什么的……
「远子学姐的父亲,不是靠吃书本生活的人么?那为什么会喝咖啡啊?」
「有时会……为了陪陪妈妈而喝的。虽然妈妈比较喜欢红茶,但是早晨却是喝咖啡的……为了让头脑清醒一下……」
远子学姐的语气略微有点不流畅。言语也有些浑浊,途中,右手还会有些像是握着什么小东西一样的动作。视线也保持着撇开的样子,略带痛苦的看着墓碑的下方。
那之后的事情,就和从佐佐木先生与麻贵学姐那里听到的一样了。远子学姐和流人先被放在了樱井家,文阳先生和结衣小姐在开往典礼会场的途中,遭遇事故身亡了。
「『在叶子阿姨的家里,乖乖的等着哦。』妈妈一边抱着我说着。『不能让阿姨担心哦。』」
九年前,与母亲交换的最后的约定。
远子学姐直到现在,也还在守护这个约定吧。
为了不让叶子小姐担心,就算感冒了也一个人呆在家里,在叶子小姐的面前一直都保持的明亮的笑容……
还只有八岁的远子学姐,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等待着再也不会回来的双亲的呢。
在有人自杀的家里,害怕着幽灵而轻轻颤抖着的小小的三股辫少女的身影,就这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胸口不由得感到就好像被压过一般的疼痛。
「……叶子小姐就像是《窄门》里的阿莉莎一样……流人这么说过。」
远子学姐抬起了头,梦幻般的微笑着。
「是呢。又高傲,又孤独……目光总是不在地面,而是更为高远的某处……」
接着她便用清澈的声音,说起了《窄门》。
「……纪德的《窄门》,就像是琥珀色的清汤料理一样的味道呢……
心叶,你知道清汤料理的制作方法么?在一个很大的锅子里,放进肉、骨头、蔬菜、调味料,用小火慢慢的炖煮好几个小时,再把煮出的清汤抽出来……接着把各种材料和蛋清放入那个清汤……就这样继续煮下去哦。然后一些渣滓就会附着在蛋清上而浮上汤面,随后仔细的把它们去除……最后再靠过滤把油脂也去掉……这样的话,就会成为清澈的清汤料理了哦。
这是一种非常费力费时的料理呢。
一眼看上去的时候是简单又透明的……但要全部说出里面放了些什么材料的话,却又是非常困难的。就如同,人的内心一样……混杂、溶解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呢……好比是夕阳西下时,温暖的金色光芒一般,有着清澈的……让人略为苦闷的味道……」
我和远子学姐一起度过的,放学后的文学部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中。
从窗口射入的,夕阳光芒。
满载着温暖的金色阳光的,小小的房间。在其中流淌的,远子学姐的清澈声音。铅笔在原稿纸上滑过的沙沙声。还有喜不自禁的偷看过来的远子学姐。
那真是无比幸福的时间。
可是如果要我把那个时候我所感觉到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却又感到实在是难以付诸于文字。
明明是混杂了太多的心情,但却又如此的清澈透明——如此的温柔、殷切……
铅灰色的天空下,如同让人冻结一样的寒冷空气中,远子学姐继续说着。
在墓碑群的中间,只有我和远子学姐两个人。就如同,只有我们两人,站在与外界隔离的异世界里一般。
远子学姐的瞳孔看向了远方,非常难过的动摇着。
「杰罗姆,是爱着阿莉莎的。
阿莉莎,虽然也爱着杰罗姆,但也希望自己的妹妹朱丽叶能够获得幸福。
朱丽叶也……在爱着杰罗姆的同时,冀望着杰罗姆能够在与阿莉莎结合之后获得幸福。
大家比起自己,都更加在意对方的感受。然而,为什么谁都没有获得幸福呢……?大家,为何都非得要走过那道狭窄的门不可呢?……」
说着《窄门》的同时,远子学姐是否也在想着自己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呢。
最后的那句话,好像并非说着阿莉莎与杰罗姆,而是说着文阳先生他们的事情。
为什么,不论是谁,都非要走过那道窄门不可呢……
远子学姐,肯定也没有找到答案吧。
她闭紧了嘴唇,沉默着。
就好像在希冀能够发生某些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奇迹一样,看着远方的铅灰色天空……
那个表情,让在一旁看着的我,也不由得变得苦闷起来。
胸口,好痛。
一跳一跳的疼痛着。
远子学姐轻轻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今天既没有手套也没有围巾哦。」
围巾已经……给了琴吹同学了。
「没关系的哦。」
远子学姐温柔了的笑了笑。
那就像是要溶解在这寂寞的景色里一般的,美丽的,梦幻般的笑容。
胸口又一下子抽紧,我忽然握住了远子学姐的手。
冰冷的手,轻轻的震动着。
即便如此,就像是为了互相分享对方的温暖一样……我和远子学姐,都一言不发的牵着对方的手。把话语藏在自己心头,只是安静的呆着……
除此之外,现在的我也做不到别的事情了。只能,紧紧的牵着手。
可是就连这个,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吧。
「……我们走动一下吧。要是感冒了可就不好了。」
「……是呢。」
远子学姐满脸寂寞的表情看着墓碑。——大概是对爸爸和妈妈打个最后的招呼吧。她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又抬起了头走了出去。
我们的手仍旧牵在一起。并不是用力的握着,而是如同包覆在一起一般……
「接着,我们要怎么办呢?」
「我有一个从以前就想要去的地方。」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她踌躇了一会儿,用带着点梦幻感觉的眼神,轻声说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