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的云从背后过来,从法娜旁边飞过,向着视野的彼方离去。
法娜在空中飞行并不是第一次。
之前大约有过三次乘飞空客船往返中央海。
但是这次的旅行和平时不同之处在于不是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单手拿着红茶从客室的装饰窗俯视云海,而是挤在狭小的操纵席里背对着行进方向并且必须要不眠地细微谨慎地纵观眼前的天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虽然兄长和重臣们姑且是做了说明的,但是全被自己当作耳边风了。反正一切都是在和法娜的意志无关下在进行的,不管听不听都不会有什么差别。总之因为皇子的命令要从利奥·德·埃斯特逃往雷瓦姆皇国皇都艾斯梅拉鲁达。这点是明白的,这样就足够了吧。
昨夜卡鲁罗皇子和往常一样用军用无线电报发送来了信件。祈祷法娜平安无事,就是这样子意思的事他整整写了五张信纸左右的甜言蜜语。根据信件内容,皇子直到最后都反对法娜一个人坐在侦察机后座的,说是很担心必须要在那狭窄的地方挤上五天渡过中央海的法娜的身体。虽然是老样子,不过还是从心底祈祷帝政天上的谍报部没有解读电报暗号。
风的浪涛很近。有时挡风玻璃会发出激烈的声音在震动。这薄薄的有机玻璃对面已经是天空了。这个事实稍微有些可怕。
背对着背在操纵的飞行员似乎是个安静的人。
除了在出发时和起飞之后交流了下关于机器检查和诸多注意事项的话以外,他一句闲话也不说只是谨慎地集中于飞行。
对于法娜来说这种距离感是正好的。不管是平安无事地到达本国,还是在途中可悲地被击落,希望能够无言地接受那事态。在那过程交流没有意义的话语是很烦人的。
法娜一动不动地将她那银白色的目光朝向蓝天。
经过两星期左右的训练学习了监视的做法。机体的下方、云的影子、太阳的附近。按照顺序看向敌机能够隐藏的地方。没有异常。因为并不是在期望被击落的,所以尽可能地集中精神。
SantaCruz朝着西北方向一心一意地飞去。
早晨还在法娜视线前方的太阳现在已经超过了机体,移动到了法娜的斜后方。机体向着那西沉的太阳追去。
过了不久日光开始变暗了。
从高度四千米看到的夕阳澄净地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俯视下方的话,会看到被染成暗红色的海原和同样颜色的棉花糖般的云群。在遥远的下方,豆粒般大小的在并列飞行的海鸟们超过了法娜搭乘的机体。
在挡风玻璃外面只要伸出手去就能碰到的断云们发出透明的黄铜色,里面包含着复杂的阴影一朵接一朵地从法娜的眼前远去。
这是世间少有的光景。从这里眺望的色彩、光、大气的运动有着德尔·莫拉鲁家装饰的艺术作品所无法企及的完美。
而且每当机体穿透云层的时候,螺旋桨产生的后流使得云的轮廓飞散,简直好像一边扬起水花一边冲开浪头在飞行一般。
“多么美丽啊。”
法娜不觉轻声说道。很小声地说出去的话语与机速一起向着机体后方飞去,没有传到前座。
这时从前座传来搔弄法娜鼻孔的香气。看来是前座的飞行员打开了自己的便餐盒。是炒鸡蛋、蛋黄酱和莴苣的气味。正在心想很好吃的样子的哦时候,从传声管里传来了声音。
“我要吃饭了。大小姐您已经吃了吗?”
法娜端正了坐姿拿过传声管。因为出发前重臣仔细告诫她“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只用是或者不来回答”,所以就按他们说的做。
“不。”
“晕机了吗?”
“不。”
“没有晕机的话吃一下比较好,不然体力会维持不住的,就算是勉强自己也要吃下去。”
“是。”
对话就此结束了。
听从他所说的,法娜从操纵席下面拿过便餐盒和水壶。
一边看着黄昏一边将三明治送入口中。
闭上嘴来咀嚼,非常好吃。吃了一个后肚子更饿了,于是马上开始吃下一个。
明显比在地上的时候要有食欲。在家里的时候总是要在礼法老师的监督下使用刀叉,所以无法对食物进行品尝。他们连咀嚼的方式都要说三道四,根本不可能好好品尝的。
第一次知道了在没有任何关注着自己的人在的场所边注视着美丽的景象边吃的食物是如此的美味。
倾斜水壶将温水送入口中,这个时候法娜的脑中突然掠过一个疑问。
要解手的话应该去哪里呢?
如果是在观赏歌剧的话可以从位子上站起来去休息室,但是现在这个场合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只有天空、大海、云,另外就是这架飞机了。
法娜偷偷转过头看向前座。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所想的事,飞行员也在闭上嘴咀嚼着。直接问的话也太粗俗了,于是什么都没说将脸转了回来。
总之什么都不要去想。法娜这样决定了。
漆黑的夜晚从海面上冒出来。计量仪器盘上的镭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海猫作战因为没有导航员所以不能进行夜间飞行,不管电力残量有多少,日落后这一天的行程就结束了。
夏鲁鲁还是一成不变地毫不间断地一边看向机体的前方后方、上下左右一遍操纵。一天的飞行距离大约三千公里。飞行的时候要一直绷紧神经,所以着水的时候就处于几乎用尽精力的状态了。着水吃过晚饭之后,接下来就只剩疲惫不堪地睡觉了。
这时有异样的东西混进了疲惫的夏鲁鲁的视野边缘。
“——咦?”
右下方,水平线下显现出发光的东西。夏鲁鲁用自己引以为傲的双眼凝视。通过平日锻炼的眼睛就算是距离一万米以上的敌机也能够从空域中找出来。
一闪一闪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航行一般的闪烁。水平距离大约相聚一万二千米左右吧。高度比在高度四千米飞行的SantaCruz要低一千米左右,似乎是在朝这边的反方向移动。
而且光点并不只有一个。两个、三个,新的光点在正中央的格外闪亮的物体周围闪烁着。夏鲁鲁慎重地操纵着舵,将零散的卷毛云当作屏障为了确认那光的正确的形态而靠近到能够辨明的位置,然后了解到了那个的真面目。
“是舰队。”
在遥远的远方空域悠然地飞行的是以飞空空母为中心的帝政天上的机动舰队。定睛看去确认了它的全貌,以空母为中心,大小飞空艇像是画圆一般组成轮形阵。舰影鲜明地浮现在被夕阳染成淡红色的海原上。另外在那轮廓周围飞行的是四艘重巡空舰和八艘驱逐舰。是个威风凛凛的大舰队。它们的舰首所向是夏鲁鲁他们来的方向,利奥·德·埃斯特方面。是正在赶往轰炸的途中吗?
因为对方躯体庞大,所以自己这边要发现它们是容易的。不过对方应该还没有察觉到自己这边的,不必要的接触是要避免的。如果后座坐着通信员的话可以向阿鲁美利亚飞机场进行电报联络,但是遗憾的是法娜并没有暗号电报的知识。现在夏鲁鲁所能做的就只有在不被舰队察觉的情况下离开这个空域。
夏鲁鲁利用卷毛云群遮住敌人的视野逃跑。因为彼此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也并没有太过担心的必要。用习惯的手法突入云中,接着飞向晴朗的天空,然后又突入云中,如此反复。机动舰队在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情况下向着夏鲁鲁他们的后方空域——被微微的黑暗所支配的东边的天空消失了。
暂时是可以放心了。避免了不必要的空战。万事开门红。
但是夏鲁鲁作为飞行员的直觉却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敌机动舰队航行的是夏鲁鲁他们平时使用的大陆间连络航空路。明明是要去轰炸敌人的基地,为什么选择从正面大道通过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不好的想像从脑里闪过。
如果,假如敌人通过解读暗号电报了解了关于海猫作战的事的话——天上帝会为了杀死未来皇妃儿派遣机动舰队来阻止作战的吧。现在开过去的舰队说不定就是为了搜索SantaCruz而在连络航空路航行的吧?
夏鲁鲁使劲地摇了摇头,将那不好的预感从脑袋里甩开。没事的,不会有那种可能的,雷瓦姆空军使用的暗号算法就算聚集一千名优秀的数学家也绝对无法解读出来,军令部是如此断言的。为了确保万全,随机数表每一周更新一次,说是凭猿人般的天人的头脑就算花一千年也解读不出来的。
但是——这可是自从开战到现在不管在什么方面都小瞧敌人,制定随便的作战计划而导致重大损失的军令部所说的话。绝对这个词听上去非常的不确实。直接和他们交战的夏鲁鲁是明白的,天上军是非常现代组织的战斗集团,不管多么警戒都不能算是过度。
在陷入沉思的时候,夕阳已经要溶入到水平线中去了。马上夜晚就要到来,就要看不到海面了。着水的时刻到来了。
SantaCruz放下收纳在两翼的浮舟将折翼全开。一边拧紧引擎一边快速将眼睛看向动力计量仪器盘后,接着边盘旋降落边减速,然后一边通过方向舵修正偏差一边将操纵杆缓缓地拉过来。
在就要接触到海面的地方失速的海面SantaCruz在几乎没有受到冲击的情况下用浮舟着水,在海原上扬起波浪拖曳出白色的航迹。机体是维持用两个浮舟和尾部这三点浮在海面上的姿势。
确认停止后,夏鲁鲁打开了挡风玻璃。将上体向机外伸了出去。太阳已经完全落到水平线的彼方去了,金黄色的夕阳的余辉映照在西边天空的下摆上。
夏鲁鲁下到机翼上面,将仆人抬来的五个木制的旅行包从机体里拉出来并排在翼面上,然后打开了后座的可动挡风玻璃。
法娜还是维持无感情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做在那里。她的眼睛注视着夏鲁鲁。夏鲁鲁在那近距离所看到的美丽的威压下挤出了话语。
“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您累了吗?”
“不。”
“那就好。还有啊,那个,关于大小姐的行李,对于飞行来说有些过多了。我希望机体能够尽可能地轻便,所以能请您选出需要的东西和不需要的东西吗?”
法娜一动不动地仰视着夏鲁鲁的脸,完全不给出任何回答。夏鲁鲁一边对那死板的态度感到急躁,一边继续说道。
“机体如果沉重的话被敌人追上并击落的可能性就会变高。被击落了的话,不论带了多少行李都没有用吧?所以要尽可能地丢弃不必要的东西,不过在出发前这样说的话大佐也根本是听不进去的,所以才在这里再说一次,行李实在是太多了,丢弃掉比较好。不,是必须要丢弃。我将里面的东西选出来整理到一个包里面也是可以的,但是那样的话像我这样的小小佣兵就必须要接触高贵的您的肌肤触摸这个那个才行,那样的话就有很多问题的。您明白我所说的吗?”
“是。”
“所以说,哪些衣服和内衣是必要的,哪些衣服和内衣是不必要的,如果大小姐不自己挑选出来的话我会很为难的。四宿五日的旅行也不可能需要五个旅行包的吧。一个就应该足够了。不,搞不好一个都不需要。因为我连一个旅行包都没有带进机内。您明白我所说的吗?”
“是。”
“是吗,那就好。那么就请快点选出来。”
“是。”
法娜慢吞吞地从后座站起来。夏鲁鲁伸出手去,帮助法娜走到机翼上面。虽然对说的有些严厉而感到后悔,不过法娜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夏鲁鲁一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边为了充填氢电池而重新坐到搭乘席上。
操作电池装置的手把,将氢电池反应堆从「发电」切换到「蓄电」。安装在SantaCruz尾部的吸水口打开了,大量的海水流向氢电池,从那里抽取出氢气储存到氢气箱,残留的海水则从机体部放回大海。这样持续一晚的话,明天一天的发电所需要的氢气就蓄存到机体箱内了。
将眼睛瞟向翼面,法娜在很不习惯地整理着行李。对于知道幼小的时候的她的样子的夏鲁鲁来说,现在的法娜完全像是另一个人。活泼要强的那个幼小的法娜已经不在了吗?
将五个木制包全部打开,法娜开始确认包里的东西。从各式各样的衣服、装饰品、日用品到化妆用品、寝具、内衣,另外不知为何连泳装也被仔细地折叠好放在里面。
因为所拿行李的挑选和包装全都是由仆人负责的,法娜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里面的内容。确实如那飞行员所说的,这么多是没必要的。就算热衷于装饰品,空中也没有看的人。
法娜跪在机翼上,将东西分为需要的和不需要的,整理到一个包里面。
法娜的周围有着浓厚的潮水气味。
抬头仰望,天空已经充满了夜色,无数的星星在闪烁着。冲刷着浮舟的波浪的喧闹声溶入到辽阔的海原中。
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东西。只有无尽的大海与天空,以及隐藏着无限深度的静谧而已。
这个时候法娜感到无止境的不安和恐惧。
天越来越黑,海原和天空的分界线消失了,与陆地上完全不同的夜晚在迫近。从大气的气味到风所包含的湿气,一切都让人感到有压迫感。
脚下是海让人觉得很可怕。如果在机翼上踩空的话,会被深深地吞进海中再也爬不上来了吧。现在眼前的大海的颜色渲染了这没有根据的不安。
海风发出箫一般的声音,抚摸着扎起来的头发。
法娜就连这风也感觉好像是有着黑暗意志的什么东西一般。
将颤抖的心灵隐藏在无表情之后,法娜漠不关心地继续进行工作。
她的耳朵里残留着那飞行员的急躁的话语。
——是个意外地能说的人啊。
本以为是从飞机上下来后就背靠着树干在树荫下看文艺书的人,但刚才那滔滔不绝的样子让她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很少有人会那样和她说话的,所以新鲜的印象感觉更强烈。
而且那个生气的表情很有少年的味道很可爱。感觉是很久以前看到过的表情,但是想不起来。
就在搜索记忆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远雷的声音。
“?”
日落前没有在这附近看到雷云。但是那轰响声毫不间断地持续着。不,这——不是雷。是飞空艇的升力装置让大气震动的声音。
在翼面的法娜看向搭乘席。夏鲁鲁已经伸出头来关注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一块蓝色的光芒映在夏鲁鲁的眼睛上。
不是星星。仔细凝视,光的群体和远雷般的声音一起向着这边以一定的速度在移动。并且那群体朝大海放出金黄色漏斗状的光,可以看到它们像是在摆弄海面一般在盘旋。
绝对是天上的大型飞空艇不会错的。因为是夜间所以无法判断彼此间的距离,不过通过经验来判断恐怕应该是重巡级舰艇。
那蓝光是用于舰队夜间飞行的舰队灯,金黄色的光则是探照灯。因为有着完全掌握了制空权的自信,所以才能在夜里发出亮堂堂的光,大大方方地航行。明显是为了搜索停泊在海面的东西的飞行。
不马上逃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那探照灯照到的。夏鲁鲁用紧迫的声音对在翼面整理行李的法娜说道。
“大小姐,请马上搭上后座,要脱离了。”
在微暗中看到露出诧异的表情的法娜的脸,夏鲁鲁好像在训斥一般说道。
“行李就别管了,快点。”
“是、是。”
按照他所说的,法娜只握着这时拿在手里的泳装急忙钻进了后座。夏鲁鲁焦急地快速解决了计量仪器的检查,机体开始缓缓地在海面上滑行。
扔在翼面上的行李全都要沉到海里去了吧。法娜看着自己握着的泳装,后悔没有抓住些像样的衣物。
夏鲁鲁用在地上滑行的要领操作着下方的方向舵,向着能够逃脱敌舰队的探照灯的海域的海面滑行而去。因为是夜晚所以是不能起飞。在可见度为零的黑暗中着水的技术夏鲁鲁可是没有的。
在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转头看向后方。与升力装置的轰鸣声一起,重巡一边闪烁着安装在舷侧的舰队灯一边高度二百米、水平距离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开过去。从那下腹向海原放出眩目粗大的光速,探索着潜伏在这片海域的东西。
夏鲁鲁直到重巡离去为止一直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凝目看去的话,会看到和重巡平行的许多飞行舰船对横向一条线的海域一带进行扫描。如果夏鲁鲁停泊在平时使用的连络航空路上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吧。运用迄今为止无数次往返中央海的经验,脱离平时航路飞行起到了功效。
在黑暗中闪烁着的毛骨悚然的蓝光群体最终背朝着这边向着西方的天空离去,被吞没在星光之中。
呼——夏鲁鲁大大了吐出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背靠在座席上,一边仰望着星空,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对后座的法娜说道。
“虽然很危险,不过总算是没有被发现。”
“是。”
“刚才的舰队说不定是在搜索我们,这个可能性很高,不然的话就不明白组成单横阵对海面进行扫描的企图了。”
“是。”
法娜的回复是漫不经心的。不过夏鲁鲁只是通过和法娜说话来整理刚才的事态。并没有期待什么正经的回答的。
“搞不好这次作战的内容已经被敌人知道了。如果暗号电报被解读了的话,变成这样也没有什么奇怪了的。”
“是。”
“虽然是不想考虑的事态,但还是姑且这样认为吧。不过我从心底祈祷并不是这么回事。”
“是。那个……”
“什么?”
“谢谢。”
“诶?”
“不……感谢你仔细的说明……”
法娜说着说着就闭口不语了。夏鲁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回答,就保持沉默了。为什么未来皇妃对自己这样的人表示感谢呢,完全不明所以。明明可以傲慢地对自己摆架子的。
就如刚才对法娜所说的,从以前开始骑士团内就有暗号可能被解读了这样的疑虑。自己这边的攻击队为了强袭敌人的基地而飞过去,结果却好像被他们在事前察觉了一般派出真电的大部队迎击——这样的事态迄今为止发生了很多起。现场的飞行员每次都要求解释清楚这事态,但司令部的回答就是“猿人般的天人的头脑等等”。
但是就算能够解读暗号,关于这次作战的电报全都使用「海猫」这一暗号名,用不是相关人员就无法明白意思的隐语来写的。不管军令部再怎么愚蠢,也不会将会让自己这边的去路被部下天罗地网的内容如实地写在电报上的。
那样的话——刚才敌机动舰队的行动是怎么回事?
在默默地思考的时候,法娜慢慢地开口了。
“那个,飞行员先生?”
“什么?”
“我想问一下,暗号电报被解读了吗?”
“有这个可能。”
“那个。”
“是。”
“那个啊。”
“什么事?”
“卡鲁罗皇子……经常使用军用无线电报来给我写信。”
“你们在搞些什么啊。”
“不好意思,那个,这个……前几日送来的信里面有说担心我的身体的语句。对于必须要在狭窄的侦察机的后座挤五天并且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渡过中央海的你的境遇感到不忍……就这样的内容写了大约五张信纸左右。”
长久、长久的沉默降临到挡风玻璃的内侧——前座和后座上。是仿佛能够听清冲刷着浮舟的波浪喧闹声的寂静。先开口的是法娜。
“……很不应该吗?”
接受这提问,夏鲁鲁无言地将挡风玻璃的第一可动部滑向后方,从搭乘系下到翼面。
因为这太过冲击性的告白,夏鲁鲁的脚使不上劲来,于是就这样盘腿坐在翼面上,深深地垂下了头。如果那个电报的文面被解读了的话,海猫作战的概要几乎就如实地传给了敌人啊。
夏鲁鲁的脑袋里交杂着痛骂、嘲笑、愚弄皇子的话语,久久没有停息。他以为是为了谁才实行这个作战的啊。为什么要特意让自己将作战引向失败啊。究竟全体要蠢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热情的行动是雷瓦姆人的民族特质,而将其率先体现出来的是卡鲁罗皇子,但是拜托了,我求你了,傻冒也要适可而止啊。
然后在破口大骂的风暴停止之后,夏鲁鲁的胸中吹过一阵绝望的风。海猫作战只有绝密地进行才有成功的可能性。得知了侦察机将法娜搭乘在后座突破中央海一事的敌人恐怕会以万全的态势在等待,为了能够捕捉一定会做出认真的追尾。那么就必须要做好被真电的群体袭击这样最糟糕事态的觉悟才行。
手不知不觉在颤抖着。心脏慢慢地开始砰砰直跳,感到非常心悸。
状况相当严重,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这个计划本身就是在困难的条件下出发的,但是因为卡鲁罗皇子那不必要的电报使得难度成倍的增加了。
作战被泄露给了敌人,以飞空母舰为中心的机动舰队阻挡了自己这边的行进方向,母舰装载的真电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皇子妃。
另一方面,自己这边的武装只有后部机关枪一挺,而且负责那个的发射手把的不是经过训练的飞行员,而是根本没有握过武器的大贵族的大小姐。
也考虑过调转机首返回阿鲁美利亚飞机场。现在的话还是能够中止作战返回的。
但是这样的话——就实在是太对不住为了这个作战而对敌人基地进行强袭的空军正规兵和骑士团员们了。他们其中会有不少人成为死人的吧。如果恬不知耻地逃回去,他们就完全是白死了。他们是为了解救未来皇妃才光荣牺牲的,并不是为了除此以外的其他事。如果从这里折回的话,正规兵们一定会中伤德尔·莫拉鲁空艇骑士团严选出来的飞行员是以自己为重而逃回来的懦夫。就算是为了欣然去做诱饵的骑士团员们,也要避免如此不名誉的事。
而且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趟困难的旅行。不想因为发生了没有预料到的事态就逃回去。想要将这个光荣的任务做到最后。
还不要紧,夏鲁鲁这样说给自己听。暗号电报并不是已经确定被解读了。现实中发生的只是敌机动舰队不知为何组成单横阵对这片海域进行扫描而已。他们不是在搜索SantaCruz,而是在搜索其他什么东西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的。
夏鲁鲁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
飞行员必须要经常保持冷静。无法做到的人就会在空战的时候陷入混乱,在机体的制御上失误而导致死亡。为了活下去必须要严以律己,绝不怠慢对自我超越的努力。在无论何时,每时每刻,所有场面都一样。
夏鲁鲁做了个深呼吸,将新鲜的大气送入肺腑之中。然后用两手的手掌一次、两次、三次使劲地打自己的脸。
接着将毅然的脸朝向西方的天空、作为目的地的塞翁岛冲。
总之要向前走,要前进。就算诉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每次遇到苦难都逃跑的话那能怎么办。是男人的话就应该笑着跨越过去。
这样说给自己听,夏鲁鲁将颤抖的膝盖从翼面上抬起来。
——就这样飞到塞翁岛冲。
他一边颤抖一边坚定了决心,将眼睛看向机体周边的黑暗。
“那个……没事吧?”
法娜伸出头来,担心地看着夏鲁鲁的样子。
夏鲁鲁勉强地露出笑容,挺了挺胸。
“没事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现在就把大小姐您的床给拿出来,请稍等一下。”
接着从机体的收纳部将折叠好的橡皮船拉出来投到海上,用安置在尾翼上的气泵注入空气。浮在波浪间的橡皮块渐渐地膨胀成滚圆的船的样子了。
用厚厚的氟橡胶覆盖全体的这个军用船是为了让飞行员在海上等待天亮所配给的东西,有着能让三个大人横躺着睡觉的大小。浮力也足够,从这里用钓竿来垂钓也是可能的。
在注入足够的空气后,夏鲁鲁向后座说道。
“这个是给大小姐您用的,所以请自由地使用。啊,对了,肚子饿了吗?要做夜餐吗?”
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地看到法娜慢吞吞地从后座爬出来。接着从她那惹人怜爱的嘴唇发出了不清不楚的声音。
“谢谢。那个,我有个请求。”
“什么?”
“…………”
“怎么了?晕机了吗?”
法娜忸忸怩怩地用让人不放心的脚步从机体上方走过,将脚踏在尾翼上,近距离地看着夏鲁鲁。
“那个啊。”
“什么?”
“…………”
法娜沉默地专注地看着夏鲁鲁。
仿佛要被那无垢的眼瞳吸进去一般。
镶嵌在深深的有着宁静色彩的双眸中的光芒完全不逊于头上的星空。是好像要将自己的灵魂全部吸取的深不见底的美丽。身体使不上力,一不小心的话就可能从尾翼踏出去掉到海里去。
夏鲁鲁一边拼命地将快要陷入忘我深渊中的自己保持在那边缘,一边揣测法娜想说的话。
“什么事?如果对了旅行有什么不满请尽管说。”
“不,并不是不满……飞行员先生,请体察。”
“……?”
不明白法娜想说什么。可能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脑子太过疲劳了。
总是无表情的法娜的脸上明显出现了阴影,是好像在忍耐着什么的悲痛的表情。好像在拼命地忍耐住眼泪的走投无路的表情——夏鲁鲁终于明白了。
“啊,是厕所吗!”
夏鲁鲁禁不住拍打了下手,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事。
飞行员基本上在飞行中对于这个是很粗枝大叶的。如果是正在长距离飞行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毫不在意地拉在飞行服中的。夏鲁鲁虽然还没有到这种程度,不过由于在操纵的时候是不能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所以放到专用的袋子里扔出机外这样处理。但是这是绝对不能让法娜仿照的。
夏鲁鲁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不觉笑了出来。
“失礼了,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事啊!好,这个,厕所就是大海。我坐到前座去,好了的话就请说一声。”
“…………”
“明天也要进行长时间的飞行,请把东西全都排出来。啊,不过请避开那边的吸水口附近。如果大家伙被氢电池吸进去的话,会抽出氢气外的其他气体的,啊哈哈哈。”
夏鲁鲁说着飞行员经常开的玩笑在笑着,这时啪——与响亮的声音一起脸颊受到了冲击,让人觉得脑袋是不是要被拧断了一般脸朝向了横侧。
“无礼之徒!”
被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清脸红的法娜赶走,夏鲁鲁慌慌张张地从机体上走过,再次将身体钻进前座。
夏鲁鲁将身体躺在前座上,单手按着被法娜抽了的脸颊仰望着星空。
“被皇子妃殿下狠狠地扇了巴掌啊。”
与言语相反,夏鲁鲁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法娜和那个时候没有改变。
今天早晨见到法娜的时候,得到了与孩提时代改变了很多的印象。简直就是没有生机的陶器人偶。
不过在经过几次交流后,了解到法娜的内侧果然存在着那个活泼毅然的少女。严厉地训斥欺负猪的夏鲁鲁的,那个有着凛凛眼神的少女没有在法娜心中死去。对此感到很开心。
夏鲁鲁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法娜叫他。
夜晚的海上的寂静加深了。
等了又等,却完全没有叫他的声音。
虽然想过从操纵席出来看看情况,但是对方正处于解决问题中的可能性也是很高的,是不能贸然地将脸伸出去看的。
很担心。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但是又没有叫自己,如果跑过去的时候对方还在奋斗中的话……反复进行着这样毫无进展的思考的夏鲁鲁的耳朵从远处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救……救我……”
在那瞬间,夏鲁鲁从操纵席跳出来跑过机体上部,跳上尾翼。
应该是在那里的法娜却不在了。
“大小姐?!”
夏鲁鲁朝夜晚的大海喊道。回复从脚下的海面传来。
“飞行员……先生!”
法娜从海面露出脸来这样呼喊着,然后又再度沉入海中。
法娜溺水了。
夏鲁鲁毫不犹豫地跳入海中。在水中抱住法娜的身体。看来是被尾部的吸水口缠住了。夏鲁鲁抱住法娜的两腋,单脚踢机体将她的一只脚强硬地从口中拔出来。
夏鲁鲁一边气喘吁吁地喝进大量海水,一边将法娜的身体推上橡皮船的上面,然后自己跟在后面爬了上去。
法娜在被扔到船上后激烈地咳嗽了好几次。
夏鲁鲁也在吐出海水后躺在船的边缘,调整粗暴的呼吸。
“你在做……在做什么啊?”
“对不起。但是,那个……”
法娜只是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过大抵上的事情夏鲁鲁是明白的。恐怕是因为不好意思在尾翼上解决,在打算去海中解决问题的时候被吸水口缠住脚了。
从第一天开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愚蠢的事态。
呼地换了口气,仰望了一下星空后,夏鲁鲁重新看向法娜。
“总之,晚上是很冷的,所以换衣服吧。行李整理到一个包里面了的吧?”
“啊……”
“?”
“那个……全部扔掉了。”
“诶?”
“因为突然起飞……”
“啊……没有行李吗?”
“……只拿了件泳装。”
“泳装?”
“……是。”
冰冷的风在海原上刮过。夏鲁鲁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接着和变成了落汤鸡的法娜互相张望着。
用便携式的煤气瓶在小火炉上点起火。蔚蓝的火焰很好地燃烧着,隐约地照出橡皮船上的两人。为了不被从上空发现,将四脚铁板放在火焰上面隐蔽光芒,铁板上放着咖啡壶。
夏鲁鲁围着毛毯,将两手伸向火焰取暖。脱下来的飞行服和法娜的一起挂在螺旋桨上晾。
法娜在隔着小火炉的对面,同样围着毛毯一动不动的。暴露在冰冷的夜空中,两人的身体又哆嗦了一下。
“这第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啊。”
夏鲁鲁开玩笑般地说道。法娜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给飞行员先生添麻烦了……”
“不,那个,刚才那件事请不要在意。因为我的没礼貌让大小姐吃了不必要的苦……啊哈哈哈。”
夏鲁鲁一笑了之,重新披上了毛毯。
小火炉的火让法娜湿了的头发、肌肤、细小的头颈苍白地浮现在漆黑之中。将包裹着的毛毯扯掉的话,里面就是裸体……是非常接近裸体泳装的样子,同样夏鲁鲁的毛毯下面只有一件木棉的内裤。
被摇晃着的火焰的光芒照亮的法娜非常艳丽。水滴从露出来的白色的脖子上滑过,流向被毛毯覆盖着的胸口。
在海中抱住她身体时的触感还留在手掌中。似乎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啪咔一声折断一般,而且非常柔软,有弹性——
察觉到自己的思考,夏鲁鲁马上甩了甩头,将下作的杂念从脑里挥开。
但是就算不去在意,夏鲁鲁的眼睛还是不管怎样都会被法娜的姿态所吸引。那外貌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吸引力,只要有一次进入视野的话自己的灵魂就会条件反射性地被抽走,接下来就只有沐浴在那神圣之中了。
只是有着德尔·莫拉鲁家千金这样特殊的地位就已经够幸运了,却还有着这被称为「光芒照五里」的美貌。究竟是在神多么的宠爱下诞生的啊。对在从九岁的时候在社会底层生活的夏鲁鲁来说,这已经是超越羡慕了,法娜是遥远的、遥远的世界的居民。
本来不是和自己像这样围着火交流话语的人,必须要搞清楚身分差距。
重新想到这点,夏鲁鲁强硬地将被吸引的目光从法娜身上移开。
“身体暖和了后,我就到搭乘席去睡。大小姐请使用这里。”
“在那么狭小的地方?”
“习惯了。比起一般床来说要好睡的多。”
“是……这样的吗?”
“睡觉的时候,请把小火炉的火灭掉。”
“是。那个。”
“什么?”
“不……什么事也没有。”
法娜暧昧地将言语浑浊,将有阴影的眼睛转向火焰。
不知为何夏鲁鲁胸中的跳动加速了,在体内循环的血液很热。
似乎快要制御不住自己了,夏鲁鲁慢慢地站起来,从橡皮船跳到尾翼上。
“那么大小姐,晚安。明天也是黎明前起飞的。”
“是。晚安,飞行员先生。”
“晚安。”
在又说了一次后,夏鲁鲁好像逃跑一般钻进前座,关上了挡风玻璃。
坐在用来代替靠垫的放在操纵席里的降落伞上,将毛毯拉到下巴为止,眼睛看向贯穿夜空的夏天的星座。
只今天一天就真的有很多很多事。虽然头脑和身体都很疲劳了,但是夏鲁鲁却不怎么睡得着。一松懈的话,在水中抱住法娜的那个感觉就会复苏,脑内会浮现出法娜雪白的肢体。
“我是笨蛋吗。”
从心底里对被交付了如此重大的任务却在心里想着这样的事的自己感到受不了、火大。
勉强让自己闭上眼睛,夏鲁鲁一边在眼帘里描绘着明日的航路,一边等待着瞌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