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醒来之前,日下守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十二年前四岁时的模样,回到出生时故乡的家。母亲启子还在那儿,拿着门口旁鞋箱上的电话听筒说着话。母亲的手指边抚弄黑色的电话软线,微弓着背,对着听筒那头的人所说的话点头。
那光景并不存在记忆里。因为,当时他并不在家。「日下先生没来上班……」他其实并没有听到那通电话的内容。知道父亲失踪的事也是在很久之后了。
淡蓝色迷雾般梦境中的他,靠着柱子手抱膝,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听到轻细的说话声……
醒来后,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少年心想,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做这个梦?
这之前,他倒梦过几次「爷爷」。大多是关于爷爷去世前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爷爷在去世前可能有预感吧,他送守一个亲手做的礼物,是有着三重锁的金库。那金库做得真精巧。那时正值守的毕业考。
翻身看了一眼放在枕头旁的数位闹钟。凌晨雨点。
他叹了口气,钻进被窝。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楼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姨妈以子的声音。
在讲电话。
守踢开棉被,下了床。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走到走廊上。走廊另一头的房门也正好打开,睡衣上披了件毛衣的真纪,探出一张困倦的脸。
「是电话呢。」她简短地说了一句,比守早一步走下楼梯。表姊真纪的父亲是计程车司机,她很清楚知道「深夜电话」的可能性,而流露出的忧虑神色,让守也紧张了起来。
两人下了楼,以子正好挂了电话,赤脚站在走廊上。
「发生什么事了?」真纪问道。以子的嘴别成「ヘ」字型。
「好像撞到人了。」
「车祸?」
以子点了点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女儿。
「医院,在哪里?爸爸是不是受伤了?」真纪接连咳了好几声问道。
「不是爸爸!」
「那,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发生车祸了,」以子舔了舔嘴唇,说道:「是撞到人了呢!」
十月的寒气从守的脚底窜到了心脏。
「撞到年轻的女孩,几乎是当场死亡。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
「你爸,被抓起来了。」
那晚下半夜,守失眠了。
守被母亲的姊姊浅野以子领养后,整整过了九个月。和新的家庭一起生活,在东京的学生生活也总算习惯了。
浅野一家住在被称为零公尺地带(海埔新生地)的东京商业区,是一个河川位置高过屋顶,周边必须围以堤防的市街。以子姨妈的先生浅野大造,是个开了二十五年个人计程车的司机,独生女真纪今年春天才刚从短期大学毕业踏入社会。
守出生的故乡,位于樱花季比东京还要慢约一个月的枚川市。曾是个小诸侯的居城。居城规模虽小,却有品质很好的温泉,是一个仰赖观光客消费,及销售历史悠久的名产漆器的地方。
守的父亲日下敏夫,原是在枚川市公所上班的公务员,十二年前突然失踪。在盗领了五千万公款潜逃的事实爆发时,他的职称是助理财务课长。
守依稀记得父亲就任新职时,家人还曾为此小小地庆祝了一番。当时没有人料想到,不久之后,父亲的职称竟会被用斗大的铅字印在当地报纸标题上,而且成了当地市民指责轻视的对象。
而且,敏夫另外有女人。
父亲失踪后,遭遗弃的守和母亲启子仍留在枚川生活。守在母亲生前并没有问出她不离开故乡的理由。日下启子于去年年底突然去世。三十八岁,死因为脑栓塞。
守变成孤单一人。
在失去母亲之前,守也失去了重要的朋友爷爷。因此,当时他的人生字典中简直可说只留下一个字汇:孤单。
姨妈以子向守提出到东京来的建议,是在启子的丧礼举行后几天。
启子去世之前曾突然恢复意识。就在那时,母亲向守提及从不曾说过的事。她告诉守,姨妈一家住在东京,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和他们联络。
守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吃了一惊,也很生气。然后,他很快地翻开母亲的通讯簿,打电话给姨妈,以子和大造立刻赶了过来。他们就和守一起在医院看护启子。
在那之后,又有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姨妈和姨丈在启子生前,曾数次催促启子母子到东京一起生活。
「我呀,在十八岁那年和现在的老公结婚,但我的父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却大力反对,我们只好私奔。」
以子操着果决悦耳的东京腔,跟守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结合遭到反对并非没有理由。你姨丈现在虽然是个很踏实的计程车司机,但那时的他还带点流浪汉的味道。虽然我们在一起了,可是,我还是有几次忍不住为离家出走感到后悔。不过呀,我毕竟也是有自尊心的,何况,娘家在乡下,我很清楚带着孩子回娘家,一定会惹来闲一言闲语,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以子试图和故乡的双亲与妹妹联络,是大约五年前的事了。
「听起来像是笑话一样,不过我确实是在电视上看了家庭伦理剧,才突然兴起这个念头。我想,时机也到了,自己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该怎么说呢?性格里固执己见的部份也消失了。我丈夫和真纪也劝我。所以呀,我战战兢兢地拿出以前的地址,写了信……」
寄出去的那封信附着「查无此人」的纸条被退了回来。以子更沉不住气了,干脆跳上开往枚川的特急电车。
只要回到故乡,一定可以遇见以前的邻居,应该可以很快得知启子的所在和境况。
「那时,我没事先告知就去启子做事的工厂,那孩子没什么变,所以即使二十年没见,我还是很快地认出来了。不过,毕竟先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而且我们姊妹原来就不算亲密,所以没聊什么。两个人一起去祭拜双亲的墓,我对着坟墓为自己的不孝道歉。后来……,启子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自己的遭遇。但那时候,没有说到太多的细节,也没让我和你见面。那也是很无奈的。都是我不好。我这个做姊姊的在离家以后,连爸妈的丧礼都没参加呢。」
从那以后,姊妹俩再也没见面。对以子而言,飞奔离开了的故乡,在许多意义上,其实已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况且,启子虽然没说什么,却看得出她很坚决地拒绝以子。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本来就不那么容易被原谅的事嘛。」
尽管如此,姊妹在那以后还是开始了几个月一次的书信往返,就在重逢后一年左右,启子才终于将自己的遭遇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呢……真是可怜,而且让人吓一跳。我几次劝她赶快把丈夫忘了,把你带到东京来,可是,启子根本不听。她说敏夫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在这里等他吧。她老这么说。启子呀,那孩子很顽固的呢。她还吩咐我,她已跟你说你爸爸一定会回来,所以要我别多话,少管闲事。还说,如果我毁约,会恨姊姊一辈子什么的……」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以子还是遵守了诺言。所以,十二年前,敏夫失踪前所留下盖了印章的离婚证书,启子动也不动地就那么搁着的事实,守是第一次从姨妈口中得知的。
守老实地跟姨妈说,他不了解母亲。姨妈回答,我也一样。不过姨妈又说,反正那就是启子的作风。
「所以我呀,没见过你父亲呢。我说了很多你爸的坏话,所以,启子连你爸的相片都不肯让我看,反正我也下想看。听你妈的口气,你爸应该是个子高大,长得有点帅气的男人。」
说完,以子盯着守看,说道:
「你长得像启子呢,尤其眼睛那一带可真像,所以啊,我才担心,启子那种人太坚强了,她不能单独一个人过活,什么事都一个人独自承担。到后来就那么过世了……」
到东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守之所以接受姨妈的建议,说不定是因为从姨妈的眼中,发现到留下一堆谜团而去世的母亲所没有的东西。
然而,在东京的生活并不是一开始就顺利的。虽然习惯了都市,但守还是不习惯在浅野家白吃白住。
而对守帮助最大的,却意外地竟然是真纪。她和人没什么隔阂,而且并非基于同情心。守还未了解那是真纪原本就拥有的开朗性格之前,也曾数次为她的性格感到困扰。
「家里突然有个十六岁的弟弟,害我降格变成二十一岁的老小姐!」她笑着说。第一次见面,当大造评论守「果然是个不开朗的孩子」时,听说真纪回答:「是吗?他倒是我喜欢的型呢。」
真纪和朋友喝完酒要回家前,打电话回来说:「招不到计程车,来接我吧。」没办法,守只好赶到车站,只见那些显得很困扰的男性友人旁边,真纪正靠着电线杆唱着歌。
「你,就是真纪家的……?」一位男性友人搔着头说:「我本来想送她回家,可是……」
「够啦,像这种人不用理他!」真纪说着:「守,给我听好,你可不要变成这种都市男孩!」
结果,变成守架着她回家。真纪一路上唱着歌,在途中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一起笑了。她说:
「怎样,东京还不赖吧。」
——是不赖,守如此想。所以今夜,这样看着黑暗的四周,听到远处传来间间断断真纪的哭声,让他觉得分外痛苦。
离开床,守打开窗子。
眼前就是运河。浅野家与运河之间隔着水泥堆彻、稍有坡度的堤防。随着不同的风向,家里总有一股河水的味道,只要不是盛夏溽暑季节,那气味也不算太差。
来到东京后,守第一次看到用结实的水泥堵住水流,矫正流向,严防河水暴涨的运河。故乡的枚川流淌在比人居住地还低的地方,水流自由,整个河水是活的,充满了独特的风格。而东京的运河每一条看起来都睡眼惺忪,就像是完全被驯服后感到满足的样子。
「这倒未必,台风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啦!」大造当时曾如此说过。
九月中旬,当一个超级强烈台风袭击关东地区时,守和大造穿上雨衣爬上堤防,终于了解大造所一言不假。
我们可没睡着唷。河川如此怒吼着。它快速地汇聚雨水,将那股力量齐聚内部,缓缓地流着,仿佛说明着有力量者并不着急。
如果你们太大意,没看紧的话,必定伺机给予痛击,冲垮堤防,再度夷平曾是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回你们自以为是你们的东西,然后,将这一切还诸海洋。
回想当时的情景,守很想再爬上堤防看看。
今夜的河川一如黑色的木板,风平浪静。对岸最近刚盖好一座大型的观光巴士公司的车库,有些地方彻夜亮着灯。在静谎的街上,仅那个地方闪亮着。偶尔,信号灯会闪灭着红灯和绿灯。在深夜里看来,美得很悲凉。
守和台风夜那时一样,慢慢地沿着堤防走着。走下桥,一辆摩托车从头顶上轰轰作响奔驰而过。
生锈的铁制楼梯一直延续到桥墩。守走下楼梯,走近矗立在那里的一根细柱子。
是水位柱。是那个台风夜,和大造并肩坐着,边眨眼边拭去眼里的雨水抬头仰望的柱子。
在石柱上,白色的油漆标志着之前台风来袭时此处的最高水位,有的约在守的眼睛部位,有的略高过守的头部。标志旁边,写着带来水位的台风名称和年月日。
只有一个地方,用红色漆在旁边标志着:
「警戒水位」
「水位不会再升到这里来了,」大造指着那个标志说:「大水是过去的事了,不需要再担心了,这块土地很安全。」
真的是这样吗?守现在想着,大水真的不会超过警戒水位吗?
少年心想,新的家,新的家庭一团和乐,但厄运仍然降临,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另一个想法是,总觉得围绕在自己身上的未知东西,也给浅野一家带来灾难。
河川睡着了。守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扔向水面暗处。水声意外地在近处响起。是满潮。
比夜幕还要漆黑的河水,有如浪潮般,缓缓拍打进守的心底。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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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学生遭计程车撞死 |
|十四日凌晨十二时许,欲横越东京都K区二丁目十字路 |
|口的石桥三丁目东亚女子大学三年级学生菅野洋子(二十一 |
|岁),遭到由S区森上一丁目浅野人造所驾驶的计程车撞伤后 |
|随即死亡。浅野因业务过失致死,遭警方以现行犯罪名逮捕, |
|目前正接受城东警察署调查询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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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是看了十四日的早报后知道这起车祸的。
起初他只是看了标题。在社会版左下角角落,仅小小的篇幅报导了「女大学生惨遭计程车墙死」的新闻。原来不经意地漏看了,过不久才注意到这则新闻的涵义。他慌张地重看了一次,待确认内容以后,才慢慢地折叠起报纸,拿下眼镜揉揉眼睛。
名字没错,地址也相同。
伸手去拿另一份经济报,打开社会版,在版面上同一个地方,同样的车祸报导仅多写了两行。多出的两行是因为加了城东警察署就计程车司机是否闯红灯进行调查一事。
为何会发生此事?
他摇着头,继续凝视着冷淡成排的活字。为何会发生这种不公平的事。
他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那晚起的妻子踩着尚未苏醒的步伐走下楼。男人心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股票下跌了吗?客户发生什么事了吗?车祸?很亲密的人死了吗?妻子会这么问吧。也会问,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理由。
他离开餐桌,在见到妻子前走出客厅,进到盥洗室,转开水龙头。从水温可以预知季节。用手掌掏起水,水冰凉得让人发麻。那种冰凉,和封锁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天早晨的雨一样.
洗了几次脸。抬起滴着水的下巴,看着漫布水雾的镜子中,自己的脸色苍白。
传来电视声。是妻子打开的吧。用着足以和电视声混淆的、极轻的声音,他又一次嘟囔着:
「不公平。」
用毛巾擦乾脸,他通过传来咖啡香的厨房,走上楼。进到书房,关紧房门,拿出书桌最下层抽屉的钥匙,打开抽屉。
抽屉最里面,收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相簿。他取出相簿,打开来。
里面贴着三张栢片。一张是一个十五、六岁,穿着学生制服、肩上挂着背包、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的少年的相片。另一张是同一个少年和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女性并肩走着。第三张相片拍的是一个正在清扫一辆墨绿色汽车——个人计程车——身材结实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在相片一角,手里握着喷着水的水管,做势要对着男人喷洒,两人都笑着。
男人翻着相簿。
再下一页,只贴着一张相片。是一个穿着像烹饪服似的白色工作服,头上包覆着白色布巾,左手拿着木盆,右手拿着刷子,年约三十岁女性的相片。那表情,看来像是突然被拍照吃了一惊似的微笑,眯着眼睛。不漂亮但丰腴的脸部线条显得很温柔。
男人凝望着女性的相片。然后,再翻开前面一页,望着少年的相片。
男人用和刚才一样轻微的声音,像是对着相片说着:
「守,出了大事了呢。」
相片里的人报以微笑。
同一个早晨,在东京另外一个角落,有个注意到同一则新闻报导的人。
是个年轻女孩。她不常看报——甚至在这件事尚未开始以前从没订过报纸。但现在,最先看社会版成为她每天早上的功课。
她重复看了三次同样的报导。看完后,点上烟,抽得很慢,手颤抖着。
抽了两根烟后,她开始换衣服。上班时间到了。
她选了件鲜红的套装,仔细地化了妆。检查了门窗,把壶里剩余的咖啡倒进流理台内,冲动地抓起桌上的报纸,紧握着走出房间。
走下外楼梯,正在清扫门口的女性向她搭腔。是房东的老婆。夫妇俩住在楼下,对钱虽然计较,对其他事情倒不罗唆,这里的公寓住起来可说是很舒服。、
「高木小姐,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你妈寄来的包畏。昨晚你回来得晚,没来得及交给你。」
「就先请放着吧,今天回来后我会来拿。」她回应着,快步走过。
「唉,」停下手里的动作,房东太大握着手中的扫把自言自语地说:「至少说声谢谢也不会怎样吧。」
她再张眼一望,只见高木和子已穿过公寓前的马路,小步跑向车站。手中紧捏的报纸,就随手扔在半路上垃圾回收车前那堆积如山的垃圾中。
「真浪费!」
房东太大皱眉哼了一声,又回头扫地去了。
大约同一个时间,另一个不同的地方,一样的报导被摊开来。宛如漂白过的白皙、瘦骨嶙峋的手,正拿着剪卫男那篇报导。
剪完以后,白皙的手把剪贴簿拉近,仔细地将剪报贴上去。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营野洋子。
三则死亡报导并排着。
三
浅野一家的早晨也是从新闻报导开始。
守和真纪两人一晚没睡,而接到电话立刻赶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时分苍白着一张脸回来。
「不让我们会面呢,说是半夜不行,就坚持在这一点上。」
打开早报一看,三人的手都颤抖着。
「是真的呢!」
真纪像说给自己听似的突然冒出这句话。至于守也是在看了那怪异、淡而无味的报导后,仍无法确切地感受那是事实,甚至以为半夜的电话是一场梦。
那感觉就像在不知情中被拍了照,相片里的自己看来像是别人一样。当看到用活字印的「浅野大造」的名字时的感觉正是如此。里头说的像是发生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不幸的「浅野大造」身上,至于姨丈呢,很快便会平安归来。
「很严重呢,」以子说着,把报纸叠起,三个人二口不发地开始吃早餐。
真纪边用湿毛巾捣住哭肿了的眼皮,几乎没吃东西。
「不吃,身子会弄坏的唷!」以子说道。
「无所谓,今天又不去上班。」
「不可以,一定得去!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吧。再说,你的有薪休假不是已经都休完了吗?」
抬眼望着母亲,真纪尖锐地答道:
「妈,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公司什么休假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了,爸爸被逮捕了唷,我没办法装作没专人一样。」
「你在家里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
「妈!」
「你听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搁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倾:
「就算是车祸,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对。他现在人虽然在警察局里,说不定今天就能回来。因为我信任爸爸,绝对没问题。所以,你放心去上班吧。」
然后,她声音稍微柔和地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么呢?胡思乱想的,反而不好。」
「姨妈,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守问道。
「我马上相总经理连络,要他委托佐山律师。请律师一起去看爸爸,还得送东西去呢,换洗的衣服、零钱什么的。内裤得去买新的,标签都得拿掉,有绑带的东西都不行……」
以子像在一一确认要带去的东西似的自言自语,发现两个孩子的表情后又立刻打住了。然后,她勉强地恢复明快的口气说道:
「然后,我到佐山律师的办公室去听他怎么说。」
以子称呼的「总经理」指的是大造独立开个人计程车以前服务了二十年的「东海计程车行」的里见总经理。佐山律师是该公司的顾问律师。
真纪边看时钟,一脸不高兴地离开餐桌,以子对着她的背说:
「妆得化浓一点,你呀,那张脸吓死人喽!」
送守和真纪出门前,以子再次叮咛他们别胡思乱想。
「载我到车站吧?」
真纪指着守的自行车车座,说:「我不喜欢这张脸搭公车。」
自行车行驶了一会儿后,真纪边扶着守的背,边嘟囔着:
「爸爸不知道吃早饭了没?」
守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真纪特地化了妆的脸可不能再哭花了。
「这点小事,警察会妥善安排的啦。」
「即使是对被捕的人?」
「只不过是车祸,」守装出开朗的样子说,「再说,姨丈是曾受表扬过的模范司机,警察也知道的,没问题的。」
「是吗?……」
真纪一只手撩起长发,守的自行车因此晃了一下。
「爸不喜欢吃盖饭呢,警察局给人吃的不都是盖饭?」
「那是电视里演的。话说回来,有那种一早就送饭的店吗?」
「这么说,是白饭和味噌汤喽?」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加了一句:「什么都行,只要是热的食物什么都好……」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今天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悄交替的时节。
在车站前,真纪下了车,守说道:「到了公司以后,不许哭喔。」
「知道。」
「在男朋友面前倒无所谓,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姊姊最大的支柱。」
「你是说前川先生?」真纪说道。她的性格藏不住话,刚开始交往不久,男朋友是公司同事的事,都跟家人说了。守也有一次在转达电话时,和他打过招呼。
「嗯,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爽快、俐落……」
「说的也是,他就是这样……」真纪露出微笑,拨开肩膀上的头发。守踩起自行车,在转角处回头望了一眼,微举起手,目送他离开的真纪也挥手作了回应。
守上学的那所部立高中,从浅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距离。两年前才新盖的校舍,装设了公立学校罕见的完善空调设备,前院那排修剪得很整洁的树丛和精心设计的白色建筑很搭调。
守加快速度骑到食堂后面的学生用停车场。四周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只见挂在栏杆上晾着的三条抹布。
走上二楼,打开一年A班教室门的当下,少许恢复了的情绪全消失了。
真是无聊,守如此想着。
教室门口旁边,有一面贴着传达学生注意事项的布告栏。那上面,今天登在早报上大造发生车祸的报导,被人整齐地剪了下来,用图钉钉着。然后,黑板上有人用歪歪扭扭难看的字大大地写着:
「发生了杀人事件!」红色粉笔划着箭头,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该则新闻报导。
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家伙,无论到哪里、时间过多久,守压抑住怒气想着。他曾听说,如果彻底分析的话,人有七种。
对别人的不幸感到幸灾乐祸的家伙,即使用尽各种办法,都仍像蔓延在大杂院里的蟑螂一样扑灭不完。
有关大造的报导很小一篇,仿如被塞在版面的空隙中似的小篇幅。一小段文章还被分成上下两小个栏位。这么难剪的报导却能如此击背地剪下来,守深深的感受到做这件事的人的恶意。
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在枚川也经历过一样的事。在事故发生比率远较都市少、生活步调平稳、人口流动也少的乡下市镇,一次发生的事件便永远扎根。直到母亲启子死了,守离开枚川为止,谣言和中伤都如影随形。守始终遭人指指点点着「那个日下敏夫的儿子」。
同样的事情又重复了。比起事故本身,中伤人的卑劣行为更让守受到伤害。相同的事不断地发生。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守心想,对那种家伙,即使用言语斥责或揍他都没用吧。如果那家伙有可能理解,想必是他自己将来不知在哪里,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撞到「逮捕」这两个字的时候吧。
在纪律要求并不严格的公立高中,部份学生视迟到为理所当然。三浦邦彦也是其中一人,他都约在第一堂下课前时才到。他打开教室后门,悠哉悠哉地走进教室,不慌不忙地坐下来。
守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很清楚对方正在注意他。三浦邦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篮球队里的飞毛腿,他喜欢对着玻璃窗抚弄自己的头发,骑着四百巳巳的摩托车(他曾发出豪语说将在半年内通过解除CC数限定的考试),摩托车后座座垫每隔半个月便载着不一样的女孩。
背后的视线强烈得令人无法忍耐,守终于回头和三浦的视线交会。对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后面传来抑制不住的窃笑声,像是呼应这种场面似的。
果然没错。黑板上的字和布告栏上的剪报是三浦干的。
守心想,他实和小学生没两样——这种做法和自己在枚川所遭遇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三浦和他那伙人的脑部结构只停留在十岁前后。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从讲台上传来单手拿着英语课本的老师的声音。老师是这个班级的班导,但也只能如此训斥,束手无策。尽管老师进教室以后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却只能一语不发地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后开始上课。学生们模仿老师的姓「能崎」,戏谵地称呼他「无能」(两者日语发音近似)。
老师面无表情,继续「无能」地说道:「日下,别东张西望!」
隐忍的笑声再度进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真是无聊!」
第一堂下课后,有人大声地说着。把剪报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是被同学喊作「大姊大」,活力充沛的女学生。她把撕下的剪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用眼角余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伙人群集在窗边毫无反应。
守和三浦的关系如此险恶,是在开学不久后为了一件小事结下的梁子。
守每次想起这事就觉得简直无聊透顶,也曾自责自己的轻率。
隔壁班上有个开学不久即被评价是漂亮宝贝的女学生。守也看过她几次,的确是这二币罕见的可爱女孩。
事情发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课后,女孩发现掉了钱包。校内全找过了,但没找到。因为放学了,也只能把这事向训导处报告,先回家后再说。但令人困扰的是,钱包里有她家的钥匙和上下学时骑的自行车钥匙。
反正家里有备份钥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车放学校吧,她跟朋友们如此说时,三浦和他那伙人正好路过。然后,三浦对她说,可以骑摩托车送她回家。
隔壁班的女孩不是那种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车类型的人。她是个内向、遵守校规,宁可骑自行车而不坐摩托车,宁愿看电影也不去舞厅跳舞——而那也要双亲许可才行的女孩子。
她婉拒了。看也知道她很害怕。不过,三浦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候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车骑过来,然后,边高兴着机会难得,边急忙离开去骑车。
那时,很偶然地,守正推着自行车要回家。他听到了谈话。女孩子显得很困惑,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守如果当场离开,或许和三浦他们就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诉女孩,他能够替她把自行车的钥匙打开,就当作钱包找到了回家去吧。
女孩子宛如获救似的问,真的?真的能够吗?
嗯,自行车锁这种程度的小事,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守回答。
「这种程度的小事……」虽然守很谦虚地一语带过,不过他能打开锁则是事实。
女孩子跨在自行车座垫上,对着回到原地的三浦说,因为刚才找到钱包了,自行车也能骑了,自己骑车回去就可以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不知道真相是在哪里、怎么被知道,又是谁说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但是,几天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谣传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帮人瞧守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嫌恶。
之后约过了半个月,分发学生名簿时,三浦他们发现了守和监护人的姓氏不一样,似乎觉悟到在哪一点上攻击守是有最有效的了。在一个礼拜中,调查了守的家庭,并追溯到在枚川发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守对其执拗的热情感到些微哑然。
有天早上,到学校后,他发现桌上被人用油漆写着「小偷的孩子是小偷」,才知道原来如此。守早已料到会发生这事,而且也习惯了,但在瞬间,还是愣住了。
从事务所借来除漆剂的便是那个大姊大。守只知道她的绰号,初次知道她其实叫时田沙织也在那时。
「叫我『大姊大』就好了。爸妈也没跟我商量,便依他们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7,。
从布告栏撕下剪报后,大姊大便笔直地走向守。一屁股坐在守旁边的空位上,那浮着雀斑、发亮的脸带着忧虑地说:
「我在早报上看到的呢,很大的事件哩。」
为这句简单而单纯的「很大的事件哩」,从车祸生发生以来,守心里的某种思绪被撼动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是个无心的事故,」大姊大说道:「是事故!」
「嗯!」点点头,守的眼睛栘向窗外。
四
高木和子现在任职的「东方坚屋」,距J R新宿车站东口步行约五分钟路程。
「最近业绩不理想,健康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朝会结束后,直属上司跟她搭腔。后面那句话是画蛇添足加上去的,她很清楚,上司其实是在责怪自己绩效不良。她没回应,正写着今天的进度表,上司嘴里衔着烟,站在她背后。
「是有点不舒服。」没办法,只好如此回答。对方从鼻孔喷出烟来,哼地说道:「「嗯,那就不要太勉强。」
十点整,和子走出公司。总之,先往车站方向走。天气好,风很舒爽,看得出来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充满活力。和子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走在他们之间。
当她被录用,以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的同时,忍不住又想,我又回到新宿来了,本来并不想回来的。
她厌恶这条街。她讨厌盖得密密麻麻的大楼,甚至连车站的通道、邻近大厦街道的花木丛里飘散着垃圾和排泄物的味道都令她感到很厌恶;掉落在这条街上的钱以及扔钱的人,她也都讨厌。
可是,我竟为了捡那种钱回到这里。想到这里,她更无法忍受这条街了。
中午以前,根本无心工作。今天早报上的报导还萦绕在脑海里,和她内在的意志唱反调地苏醒了好几次。进入咖啡店喝咖啡,烟抽得比平常凶,在这条街上,不管身在何处,都只能望着高楼大厦杀时间。
店的角落里有一台粉红色的公共电话。从刚才到此刻几乎都没空过,穿西装的上班族;穿着鲜艳的衬衫与格子花纹上衣,像在酒店上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到百货公司采购的家庭主妇,交替着拿起听筒,塞进硬币。
接近中午,和子终于站了起来,走近电话。翻着地址簿,打开「S 」那一栏,在几乎写满了的页数中,只有一个属于她个人的朋友。
营野洋子。
名字下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曾一度被涂掉、重写过。洋子悄悄地搬家,当她告知新地址时,曾再三吩咐保守秘密到了近乎罗唆的程度。
和子拨了电话,数着铃声。
一声、两声、三声……,持续地响着。当她正忖度着,莫非洋子的家人没到东京来时,电话的铃声中断了。
「喂喂?」
她突然胆怯了起来,想把电话挂掉。对方接起电话后,自己想说的话却全忘了,她把听筒拿离耳朵。
喂喂?喂喂?远远地传来,呼叫着。和子回过神来,问道:
「请问是菅野洋子小姐的公馆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嗨,是的。」
「我是洋子小姐的朋友……看到了今天早上的报纸……」
「喔,」对方的声音变小了:「我是洋子的母亲,多谢你关照我女儿。」
「洋子小姐去世的事是真的吗,嗯,我……」
「我们也还无法相信呢。」
和子紧握住听筒,闭着眼睛,问道:
「车祸,也是真的吗?」
「是真的,」声音变得有力了,说道:「未免也太过份了。司机还说不是自己的错。」
「很遗憾。洋子小姐……,已经回到家了吗?」
「是的。今天下午,总之,先带她回老家。守灵和葬礼都要在那里举行。」
「我想参加葬礼,可以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吗?」
说了声谢谢以后,洋子的母亲开始详细地说明,和子记了下来。
「你和洋子是学校的朋友吗?」
和子沉默了一下。传来喂喂的声音。
「我们,曾一起工作过。」和子回答后,挂掉电话。
店开始拥挤了起来。是午餐时间,客人多半是穿着公司制服的女性事务员。和子突然感到这一身鲜红套装很令人不悦。
她走出去,走向车站的旅游服务中心,在柜台买了车票。营野洋子的故乡在离东京搭特快车约两小时的地方都市,她常说是个没什么乐趣的地方。
哪,我好害怕。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洋子说过。可是有这么碰巧的吗。持续发生这种事是很奇怪的呢。最后,洋子哽咽了。
我也很害怕呢。棚子想着。
是很害怕,可是,洋子,你死于车祸。无视红绿灯的计程车司机撞死你了。那种事已经结束了。在你身上结束了。
我相信偶然。和子的眼睛被太阳光照射得眯成一条线,她边走边自一言自语。在东京,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是约三个月以前,她到新宿购物,在搭乘车站大楼电梯时发生的事。包括她在内约有十名乘客搭电梯,就在电梯门关闭前一刹那,一名年轻男子走过电梯前。还记得他体格削瘦、猫般弓着背的走路姿势。
和子吓了一跳。仿佛感应到似的,他也注意到她了。
男子是她的「客人」。
在那令人屏息的瞬间,和子不由得缩了起来。男子转身面对她,正想走近她。电梯门关上了,男子的手挡住电梯门。
「客满了!」一起搭乘的某个乘客说话了。门关起来,男子吃了一惊的表情从和子的眼前消失了。
那也是偶然。无聊恶作剧的偶然。和曾经分手的「客人」在人群会聚之处相遇。
东京什么都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不能一一放在心上。
和子再度自言自语。
那晚,守和真纪从以子的嘴里知道了车祸的大概情形和大造的状况。
「爸好像一度很激动,情绪很不稳。不过,现在看起来平静多了,不用担心了。」
以子用镇定的声音叙说着。
接着,以子提出这时候应该给大家加加油才是,于是在她的建议下,浅野一家三人到附近的牛排馆用餐去。那仿造山庄建筑的店里光线明亮,客人有八成,屋内飘溢着牛排调味酱的香味。
真纪没那么容易被安抚,她问: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爸还被留在警察局?让他回家不就好了?」
守心想,真纪姊好像在一天中憔悴了许多。她的眼下浅浅地浮现出黑眼圈。以子还比较有精神。
「还有很多困难,我慢慢说给你们听,」以子说道。她从随身大皮包里取出折叠着的信笺,是佐山法律事务所专用的信笺。
「我的脑筋不好,所以特别请佐山律师写的,这样才能跟你们解释清楚。」
车祸发生的绿二丁目十字路是大造很熟悉的地方,那是从干线道路进到住宅街唯一的一条道路,路口的东南方是大型儿童公园,东北方是施工中还覆盖着帆布的公寓。西北和西南方的角落是普通住宅,西北角落的屋子一楼是香烟铺,面对道路,各有二口自动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发生车祸后急驰而来的巡逻警察就是利用那个公共电话叫救护车。
「警察这么快就跑来啦?」
「嗯,正巧就在附近巡逻,听到撞击声,立刻飞奔过来。运气真不好。老爸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吧,被警察一大声斥喝,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他还揍了警察不成?……」真纪睁大眼睛问。
「倒没这么做,不过,差一点呢。那警察好像是个年轻人,很容易冲动,所以,爸很快被逮捕起来。」
「太过份了!」真纪脸部扭曲。
「姨丈怎么会这样乱了手脚……」守吞吞吐吐地说道。
「嗯,是很严重的车祸呢。况且,爸到现在为止,都没发生过事故。虽然曾被轻微擦撞,但他绝对有自信不会撞到人的。」
菜送上来以后,没人动手。以子催促着孩子趁热吃掉。
「那么,车祸的整个状况是怎样?那也是爸不对吗?我不这么认为……」
以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根据佐山律师的说法,那还不知道呢。」
「什么叫做不知道?」
「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车祸现场目击者。我所说的是在那种发生车祸后会挤在闹哄哄现场的人。没有人当场看到爸撞了那女孩!」
以子疲倦地抚着额头,继续说:「女孩又已经死了。」
「爸自己怎么说?」
「说是那个女孩——营野洋子小姐突然冲了出来。十字路口上爸要行驶的方向是绿灯。」
「那么,一定就是这样子的了。爸不是会撒谎的人。」
真纪虚张声势地说道。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在警察局是不管用的。
「还有,」过了一会儿,以子继续说道:「营野小姐是在被送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的。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有意识,好像还说到车祸了呢。」
「说了些什么?」
以子的眼睛俯视着餐桌,沉默不语。守和真纪对望了一眼。
「她呓语般地不停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听说刚才提到的那个警察、救护人员都听得很清楚。」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那句话,飘散在三人围坐着的餐桌上。守感到一阵寒意。
「爸说,营野小姐冲出来时,他企图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号志是绿灯。警察不这么想,说法完全不同,再说也没人亲眼看到。佐山律师说情况很艰难。做了现场调查后,爸到底以多少时速开车、在哪里踩了煞车、在哪里停住,警察全都可以知道。可是,在发生车祸瞬间,号志灯是红还是绿,菅野小姐真的是自己冲过来的吗,警察也不知道。」
「……那会怎样?」真纪小声说道:「这样下去,爸会怎样?」
「还不能下结论,」以子强调:「不能。」她望着信笺,正在想该怎么接下去,然后,她说话了:「像这样,找不到对爸有利的证据,而爸的话又不被采信的话,就不可避免会被捉进监狱了。因为,爸是职业司机,对方又死了。」
真纪双手蒙住脸,守问道: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出现对爸有利的证据,那会变成怎样?」
「不管怎么样,我想,要不起诉也很难。可能会采取『略式命令请求』(注),即使判决也是判缓刑吧。我和律师商量的结果是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呢。」
以子勉强挤出笑容:「怎么说,都是爸没注意到前面,运气糟透了。很熟悉的一条路,而且是在十点过后不见人烟的地方……」
以子望着两个孩子的脸,催促道:
「哪,快吃!就算爸也一定会吃饭的。听说他那儿吃的不是盖饭之类的。」
真纪动也不动。好不容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道:
「就一直这样吗?不能回家吗?调查结束后不能让他回家吗?爸又不会逃……」
「我也试着问过了……」
「真太过份了!」
以子眼睛望着信笺说:
「交通事故,对方死亡的话,一般来说,是拘留十天。会被拘留也是没办法,爸碰到的事又不算特别状况。差不多都是这样。」
「这么说,姨妈和我们能见到姨丈喽?」
以子皱着眉读着信笺说:
「这个呀……,不行!」
「什么跟什么啊!」
「嗯,说是是『禁止面会』。」
「这也是常有的吗?是吗?」
以子结巴了。
「不是这样吧?」
面对气冲冲的真纪,以子很为难地做了说明:
「爸对绿丁那一带不是很熟吗?从车祸发生的十字路稍向左边走,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听说爸常在那里喝咖啡,因此,警方猜测,爸一旦自由了,说不定会去请托那些认识的人,设法搜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意思是捏造目击证人?」
「是啊。」
「这也未免疑心病太重了!」
「不过,听说现实里是有实际的案例。」
「爸不一样,」真纪丢下一句。
「当然,妈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以子的语气也变严厉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守说道。以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温和地说:
「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就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由我来和佐山律师商量,不会有问题的。」
对了,她轻松地加了一句:「明天妈会和佐山律师一起去拜访营野小姐的老家。洋子小姐为了上大学,独自住在这里,老家在有一点远的地方呢。我想,可能会住上一晚,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是守灵吗?」
「是呀,不管车祸的实际状况如何,人家总是失去了一个女儿……,」以子抿着嘴说:「也要谈谈和解的事。」
三个人绷着脸吃完饭,回到家时,熄了灯的屋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以子慌张地开了门,真纪跑进去接电话。
「喂,嗨?这里是浅野。」
瞬间,真纪整张脸僵硬了,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
「姊,让我来听!」
但真纪飞快地把电话摔出去。
「是恶作剧的电话吧。」守把悬吊着的听筒拿起来,电话已经切断了。
「说了些什么?」以子的声音充满惊恐。
「说杀人的家伙,撞死女人的家伙要判死刑!后来我就没听了,对方好像喝醉了。」
「不要管它!」以子转身进到客厅。真纪仍盯着电话看,开口问:
「妈,白天也接过这种电话吗?」
以子没有回答。
「妈!」
以子还是不发一语。守无奈地打量着两人的表情。
「有吧,对吧。」真纪的声音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受不了了……」
「别哭着尽发牢骚!」
「可是,在公司也一样。上班的时候,被课长叫了去,跟我说,报上看到是你家的事吧。」
「那又怎样?」以子的表情也僵硬了,问道:「难道有说要你自己小心言行吗?」
「没这么说,不过,你也知道,大家都想探听,爸到底怎样了,真的是没注意号志撞死人了吗?」
真纪紧咬嘴唇看着守。因强忍眼泪而眼眸闪闪发亮。
「守不也有同样的遭遇吗?在学校很不愉快?世上的人都这样!」
真纪关起房门后,守告诉以子:
「从现在开始,电话暂时都由我接听吧。」
以子苦笑着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呢。」
然后,她突然神情认真地说:「守,日下先生的……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吧。」
守心想,还不只如此呢。
「可是,父亲的事情发生时,我还很小。人家怎么说反正我也不懂。」
后来,约一个小时之内,来了两通电话。最初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叫嚷着交通战争什么的。
第二通有点不一样。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多谢为我干掉了菅野小姐!」
他突然如此说道,那是像咳嗽又像亢奋似的,很尖细的声音。
「尽心感谢!那家伙死得应该!」
守吃了一惊还找不到话回应时,对方就挂了电话。
什么家伙嘛。守呆呆地盯着听筒好一会儿。
过了十一点,又一通电话。
「你的声音老那么气冲冲的,会被女孩子甩掉的唷!」
是大姊大,守笑着道了歉。
「今天真谢谢你。」
「为了撕掉剪报?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呀,后来又去找三浦把他臭骂了一顿。那家伙真把人给看扁呢,还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是呀,那家伙,每次不都这样,今天早上也迟到了。说是在进教室前,在正门口就被老师逮个正着,所以,他说根本不可能一早就出门去贴剪报、在黑板上涂鸦,还辩说老师是证人什么的……那不能算不在场的吧。」
守虽然喜欢大姊大爽朗的性格,不过,他曾经想过,如果她说话稍微女性化些,对她本人倒也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他本人干的,也是他的兄弟干的,我根本不在乎。倒是大姊大,你可别惹毛了他。」
「那倒不至于,三浦对我这种人不会多理会的。」
不过,有点不可思议,大姊大像是沉思过了以后才说出来:
「三浦那人,没什么内涵,不过,外表看起来很帅的吧,所以很受女孩子欢迎。篮球社团也只有他在一年级时就成为正式社员,成绩也不算差。可是,他为什么要像个不乾不脆的弱者似的喜欢欺负人呢?」
「就当作他有病,绝不会错!」
「说的也是,可能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吧。」
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以后,守想着她说的话。
三浦什么都不缺。父亲在大型保险公司工作,家庭富裕。如大姊大所言,他外表不错,也并非没能力。
只不过他太贪心了,守如此想着。三浦什么也不缺,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然而在自己拥有十,而周围的人也拥有十的状态下,若想对周围的人显一不优越感,就只有设法拿掉对方的什么才行。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满足。
三浦那种人——现在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如果想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的话,无法以正面思考生活,只能以负面思考活着。
那家伙势必很愉快吧。守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浦的脸,并自言自语着,「他纯粹只是为了自己快乐,就任意从别人身上攫取东西吧。」
大约过了凌晨十二点以后,争执声越来越激烈。
是以子和真纪。守关在自己房里,不过那逐渐升高的分贝,即使在楼上争吵内容也听得很清楚。
「我不相信!」真纪的声音哽咽着,激动得语尾都在颤抖。
「爸好可怜,妈,你认为爸是那种人吗?」
「你爸和我之间的事,不用你插嘴!」
以子大声地反驳。虽然生气着,但她比真纪冷静。
「我也相信爸不是那种没责任感的人。不过,这又能怎样?我呀,真纪,在你还包着尿布的时候就是计程车司机的老婆,车祸是怎么回事、有多不合理,比你知道的还透彻!」
「爸不是那种不看号志灯撞死人的人,也不是撒谎隐瞒事实的人。」
「对,谁跟你说不是了?」
「你不是说了吗?要去低头跟人和解,那不就表示我们不对……?」
「没办法跟你说下去了!」
楼下传来以子以手掌敲打桌面的声音。
「死了一个人,难道考虑赔偿是羞耻的事吗?再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为了爸,无论如何是有必要和解的。」
「我可不同意,」真纪坚持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怯懦妥协的行为,妈。」
「呵,随你!」以子放话说道。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来势汹汹地说:
「真纪,你呀,」以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爸,你再好好想想,就只是这样吗?你该是因为爸会进监狱、有前科才觉得困扰的吧?没面子、很丢脸,不都是为了自己。依我来看,那只是自私自利的藉口!」
沉默。
真纪哇地哭了出来,守听到她跑上楼,粗暴地打开门,一切恢复了安静。
过了约莫十分钟,守去敲真纪的房门,没有回应,守打声招呼,推开一条缝。真纪坐在床上,两手捣着脸颊俯视着。
「真纪姊……」
「是不是很过份!」她发出浓浓的鼻塞声说:「就算是妈妈,有些话也不应该那么说啊。」
守靠在半开的门边,沉默地望着真纪。
「我说的话错得那么离谱吗?」
「没错呀。」
「那,妈为什么……?」
「姨妈说得也没错。」
真纪撩了撩头发,抬起脸,说:
「这种回答太狡滑了吧。」
守微微一笑:「是呀。」
「守,你怎么想?」
「我也认为姨丈不是那种会做出不负责任、违反规则的事的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的是你父亲出事的时候……」
真纪脸颊还淌着眼泪,直视着守。
「我老爸没有辩解的余地。他的确花了公款。」
「有确实证据吗?」
守点点头。
「打击很大吧。」
守没有回答。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想用言语说明当时的事,他觉得这事不知哪里混入了捏造的成份。
守无法原谅父亲的并非他花了公款,而是他后来失踪的事实。父亲将他所犯的罪像甩掉拖鞋般地轻易扔掉了,然后自己一个人穿上新鞋溜掉了。
「真纪姊,」
「什么事?」
「这件事谁都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
「姊姊打从心里相信姨丈,所以不想还没听姨丈解释就和解。还有,担心万一姨丈成了前科犯的心情。」
真纪眼也不眨。
「连守都这么说。」
守没有退却,继续说:「你的各种心情都是真实的,而且等量齐观。对姨妈而一言,她也应该会因为没人相信姨丈说的话,而且还被一句『若无法举证就只好认了』搪塞住,而气得内心翻腾不已吧。」
守经常想,人的内在很像双手紧握的形状。右手和左手相同的手指相互交错紧握在一起。与此相同的,两种矛盾的感情却又像紧握的双手般背对背对望着——尽管彼此都是自己的手指头。
他想,母亲也应该是如此吧。
离婚证书碰也不碰,活着的时候,不曾责怪过丈夫,也不舍弃日下的姓。不过,母亲应该是憎恨着父亲的。尽管那也许只是瞬间。
真纪站起来,从衣橱内取出小型旅行袋,开始往里头塞衣服。
「你要离家出走吗?」
「到朋友家住,」真纪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会回来。」
「去前川先生家?」
「不是,他和父母住一起,不可能像少女漫画的剧情一样,何况……」
她噤声不说了,守等着她想说的话,可是,真纪没再开口。
守一直送她走到马路叫计程车。回到家,以子很罕见地在起居室抽着烟。
「真纪离家出走并不稀奇,不用担心。」以子红着眼睛说着。
守决定到外面去慢跑,每晚慢跑约两公里是他的日课。
等他换上衣服下楼后,以子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当他通过走廊时,听到了叹息声。
和母亲的叹息很像,守心想。
注:刑事案件完成侦察程序后,必须做出处分,日本对于所犯罪名得科处罚全刑罚以下之案件,检察官得为「略式命令请求」,相当于台湾之「声请简易判决处刑」。
六
深夜。
他独自一人坐在引擎熄火、灯也熄了的驾驶座上,望着窗外。
他的车子停在运河堤防旁的桥畔。微弱的街灯映照在银灰色车体上发出微微的光亮。
他等候着。
他调查过,少年每晚会在一定的时刻慢跑。他躲在暗处,为了见少年一面。
他点燃香烟,为工让夜晚的空气渗入车内,他稍微打开驾驶座旁的窗子。微风和着运河的气味悄悄地飘入车内。
市街正孰睡着。
看得到星星。他仰望着天空,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长久以来,已忘了天上有星星这回事,正如同遗忘了自己内心还有良心这件事。
混浊的河流、低矮的房子,在小镇工厂和涂着混凝土的住宅之间,夹杂着很不协调的欧式公寓。第二栋房子忘了收晾晒在屋外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和孩子穿的裤子,陪伴他似的一同没入黑暗中。
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等候的人来了。
少年拐过街角,以缓慢的速度跑步,出现在他的后视镜里。他急忙捏熄了烟,沉坐在座垫里。
少年的个儿比想像中还要小,现在才要开始长高吧,被淡蓝色运动服里住的姿态,在夜里的市街上看起来是登皂没有防备的,却又显得很干净悧落。
右、左、右、左,步丝毫不混乱,也不费力似的。袖子挽到手肘处,两只手规律地摆动着。
这孩子终究会成为一个好跑者。他如此想着,突然得意了起来。
脚步很轻,少年靠近了。彷如在绘本里看到的彼德潘那样,他的脸向前,没留意到路边的电。
跑过车子停放处几步,少年停了下来。.
原本极规律的呼吸乱了,少年此时大力呼吸。那姿态在挡风玻璃上扩大。
男子反射性地再缩起身子,可是,身体却已动弹不得了。
他知道脸不会被看到。少年站在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的街灯里,不会发现陷坐在黑暗处的他。那孩子不过是为停在暗处没看过的车子感到疑惑而已?
少年耳朵仿佛听到什么怪声似的微偏着头,望着他的方向。
很纤细、清秀的一张脸,那是一张长大成人后,也绝不会让人嫌恶的温和的脸。
他心想,少年像他母亲。只不过从那笔直抿住的嘴角,有眼力的人能看出深藏在他内心的坚强意志吧。
在那瞬间,在呼吸几乎停止的两三秒之间,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和挣扎。
那冲动是想打开车门,走到外面。自己的脚站在地面上,向少年搭讪。什么都行,只想跟他说说话。他会如何回答?用什么样的声音?那表情会如何变化?真想亲眼看看。
尽管他心里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事,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份勇气。
少年终于摇摇头转过身子开始跑了起来。随着他越跑越远的身影,蓝色运动服看起来白白的。人影终于朝前面一个转角跑去,消失了踪影。
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他的视线直盯着少年消失的转角处,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是我,是我。他内心里连续发出的话,宛如铁槌敲打似地重复地响着。我,是我啊。
边出声说着那句话,直到压抑住想冲向少年跑走的方向以前,他动也不动地坐着。终于他喘了一口氧,身子坐直,在上衣口袋里找东西.
极小的东西,在他的手指上发光。
是戒指。和保留少年与他母亲相片的相簿一样,他一直都保存着这只戒指。
曾套在日下敏夫手指的订婚戒指。刻在戒指里面的姓氏字母至今仍没变淡。
今后就把它放在身边。放在身体的最里面、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把戒指放回内袋。
手伸向车钥匙,发动引擎。车子开动后,像是补偿没输给诱惑似的,他的内心响起一句话:
我想要补偿。
机会终于降临了。守,我回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