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那个人」的声音。
奇妙的「既视感」(注)笼罩了上来。谢谢替我干掉了营野洋子,和那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
所有一切都从一通电话开始,最后,又以一通电话结束。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声音继续说道。语尾稍微沙哑,像老烟枪。
「又有行动力。我很佩服,真想快点跟你见面。」
「你!」守咬紧牙拚命忍耐,终于说出:「是你吧?全都是你干的!」
「全部是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炸死桥本先生,还有出席《情报频道》座谈会中的四名女性死了三个。」
「噢,」他发出单纯的感佩的声音,「你已经调查这么情楚啦?真令人吃惊!今天跟你连络是为了通知你桥本死了,然后再跟你提小姐们的事。看来已经没那必要了。」
「为什么?」守无法控制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做了这种事还要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不到要说出理由的时机哩。」
很意外的,对方以近乎温和的语气继续说着:
「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你只要记住,那三名女性、桥本信彦都是遵照我的命令死的就好了。」
「命令?别唬人了。有人可以命令正常人自杀?」
电话那头传出明朗的笑声,就像上课时被学生的笑话惹得不由得笑出声的教师。实际上,那声音有着教训人的意味。
「对!你也许还不能相信,可是这世上你无法相信的事还多得很呢。这是当然的,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两个推着自行车的女性从电话亭前走过,守和其中一人视线相遇了。女性显出诧异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有烦恼的话,要找大人谈喔。
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说不定也做出同样的表情。直可悲,你管不了的事,很不巧地只有你碰到。
太瞧不起人了……守如此想道,恐惧感稍微减淡了些。
「死掉的三名女性,不管在哪里、怎么调查,毫无疑问的都是自杀。营野洋子也是自杀。由于跟我原先的预想稍微有点偏差,引起了不必要的怀疑,不过,她是自己冲到十字路口的。」
「被你命令?」
「对,我总算清理了她们!」
清理?像丢垃圾似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剩下的一个也打算要清理掉。」
还有一个人。守想起剩下的那名女性的名字。高木……对了!高木和子。坐在相片最左边,留着及肩的长发,是个轮廓分明的美人。
「我一点都不害怕。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做的事。但是,我也不容许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使得事迹败露。所以,桥本信彦必须消失。那个男人虽落魄得不成样子,不过头脑还不坏。你去找他是个起始,我想,他可能会为了想知道那四名女性的现况而开始行动。当他知道四人中已死了三个,一定会对我起疑心……」
「你……,你认识桥本先生?桥本先生也认识你吗?」
「对,给你一个暗示。我啊,就是那个去《情报频道》发行处把所有剩下的杂志都买下来的男子。还有,也是到桥本信彦那里,谎称打官司要求看采访纪录的男人。」
是个人很好的欧吉桑。守想起水野明美说过的话。
「你……听说你已经上了年纪?」
「是啊,和你相比,多活了半个世纪。」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信念。」
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像一种宣言。
不是我的信念。是信念在操作着这个衰老的身体。小弟弟,我们约定吧。轮到第四个人高木和子的时候,一定会和你连络。然后,我会向你证明,让你相信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种事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吗!」
恐惧感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愤怒。守激愤的内心,已冲出了躯体,挥拳敲打着门。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能耐,也没必要知道,现在,我要挂断电话,你别以为你能阻止我跑到离这里最近的警察局去。」
说完这话的同时,守真的想把电话挂掉,但这个念头之所以停住,是因为对方仿佛看透他的行动,大吼着说道:
「听好,我做得到!」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
「想想,你能失去的东西很多,桥本却什么都没有。那男人剩下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自尊而已。所以要封住他的嘴,只能用那种粗暴的手段,不过你就不一样了。」
守整个人僵住了。等守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之后,「那个人」继续说着:
「懂了吧?不管你掌握什么证据、知道什么,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也可以把你的家人和朋友算进『别人』之中。」
原来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的恐惧感,像曳光弹般拉着尾巴又飞回来了。在那亮光中,守看得到许多人的脸。
「卑鄙无耻的人!」
守只能迸出这几句话,说道: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快点把我杀掉?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对你的勇气、智慧给予极高的评价。还有,我想,我们两个一定有能够彼此了解的部份。」
「谁跟你了解呀……?」
「给你看个小小的示范表演……,」「那个人」阻断守的话,继续说:
「今天晚上九点,我就利用你的家人提供证据给你看,让你知道我确实可以任意操纵别人。信不信由你,等你看到以后再采取行动也不迟。」最后一句话,他换了揶揄的口气。
「你,是个疯子。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关于这一点,等和你见面后有了结论再说。」
「直到最后,对方声音里的愉悦都没变。
「真是期待啊,小弟弟,我衷心期待能和你见面。我和你之间应该有共通点。一直到我能告诉你的时机来临之前,请暂时把我忘掉,我一定会跟你连络。」
「我会找到高木和子,」守斩钉截铁地说:「找到她,不让你动手。」
「请便!」
对方笑着说:
「东京这么大,怎么找出来?嘿,试试看吧,我不认为她现在在你找得到的地方,而且也不觉得她会回应你的呼唤。因为她呀,现在非常害怕。」
高木和子也知道只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一点,这是最后一句话喔。你想找我是没用的,既没有线索,而且我已准备离开这个电话号码的地方,你只能等着我来和你见面了。」
他好像在说不知引自何处的话,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我既不回覆,也不再回来,一直到时机来临为止。」
电话挂掉了。
注:眼前出现似曾相识,之情景的一种感觉。
二
高木和子知道桥本信彦死了,也是站在他那已变成残骸的屋子前时。
兴起拜访他的念头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了。每天每天,即使边佯装笑脸,边强迫推销化妆品,某种东西正腐蚀着相子的内心。就像用家具遮盖地毯上的污渍,无论再如何伪装,污点还是在那里。
千真万确。四人中死了三个,只剩她一个人的事实。
桥本也许知道些什么,这么想使她坐立难安。出席座谈会时,虽然曾决定绝不再跟这个令人不愉快的男人见面,可是现在却认为桥本是唯一的关键。他是惟一认识她们四个人、知道她们身份的男人。
而这个桥本也死了。
站在爆炸后门的遗迹前,她知道直到此时内心的胆怯根本微不足道。
不知是谁在叫她。一个穿着鲜红色围群的女人很不高兴地皱眉望着她问道:
「你是桥本先生的亲人吗?」
「不是,是认识的人。」
女人瞧不超人似的抬起下巴说:
「那个人呀,死了以后,来找他的人还真多呢。」
「还有谁来吗?」
和子做出防卫的姿势。在她的记忆中,桥本这个男人并不像会有惦记他的人。如果有人来过,一定是和这件事有关的人。
「大约一小时以前,有个像高中生的男孩来过。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表情像个醉得很难受人似的。」
「男孩?」
和子不禁困惑起来。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相继死后,和子和菅野洋子曾思索过这不是巧合的可能性。说起来,是洋子有这种想法,至于和子,则全面否定了洋子所列举的推测。
「一定是客人中的某一个!」当时,洋子说了:「他怨恨我们,打算一个个地把我们杀掉。」
「哪有那种有胆量的人?」和子哼着鼻子笑说:「首先,为什么非把我们四个都杀掉不可?我们又没有抓住同一个客人不放!我的客人是我的,你的客人只有你知道。即使有人被怨恨我们,也是不同的人。」
「会不会是看了那本杂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的客人未必会看那种杂志!没看的可能性更大。」
「有,就有一个,」洋子嘟囔着说:「我原来的客人看了那本杂志的报导后,就纠缠不清了,我怕死了……」
「所以你搬了家?」
洋子点头说:「可是,行不通,他很快就知道了,又追来了。」
「坚强点!」
和子想到自己也可能遭遇同样的事情,暗中颤抖着,重重地说道:
「那个男人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连打官司都不能。我们只是受雇行事而已,就算有诈欺行为,那也是公司的责任,不是我们个人。」
「所以,说不定会被杀死,」洋子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道:「又没有其他泄恨的方法。」
「别说傻话了吧!敦子和文惠不是被杀,是自杀死的。要说几递你才懂?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我们那么做也许有点肮脏,不过那是买卖、是业务,又没做该被杀的事。」
洋子不说话了,盯着和子看。
「什么嘛?」
「和子,你当真这么认为?你真以为没做什么坏事?真以为没有人会恨我们?」
「当然!」
然而,洋子没有这样个轻易就相信了,那天分手的时候,她说了:
「和子,一定也有什么人怨恨着你吧?你一定猜想得到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我知道,苴实你也在害怕。」
没错。当时,并不是没有可疑的「客人」。
但是,那个「客人」已经死了。她用旧的地址查询的结果,确定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在五日的时候,是加藤文惠死前四个月。
她询问时对方回答死因是服毒自杀。和子想起那个「客人」是在大学的研究室工作。研究件么?好像是与医生相关的事。
和子曾硬把《情报频道》送给那个「客人」。那一本是桥本信彦露出讽刺的微笑,送给批「做纪念」的。
那个「客人」是个单纯得令人厌烦的男人。一个早晚浸泡在学问的世界里,对他讨价还价、卖弄风情,都照单全收的男人。和子曾处理过很多「客人」,但是看到催讨信的额度还没发现列和子是在做生意的,也只有那个男人。
「你是傻瓜吗?」当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和子说了:「你还没清醒吗?那是演戏,全部……都是演戏,我对你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
但是,对方不相信,并没有停止盲目地追求和子。那并非怨恨,而是因为喜欢她的关系。
所以和子硬把《情报频道》寄给他。她是为工让他知道,对他那种「客人」她是怎么想的。
后来,那个「客人」——叫田泽贤一的,就突然不再连络了。和子并不知道他已经自杀了或发生了什么事,那就不是和子所能知道了的。
像高中生的男孩子?和子努力回想,田泽贤一有弟弟吗?
「那孩子,感觉是什么样的孩子?」
被和子这么一问,红围裙女人偏着头说:
「什么样子?就像这一带常见的孩子吧。头发没烫,穿的衣服也不特别引人注意,看起来不像是不良少年。」
「像桥本先生吗?」
「完全不像,长得挺可爱的。」
当时的日下守已搭上电车。如果和子再早十分钟下车的话,站在对面月台上的他一旦发现和子的脸,说不定很快就飞奔过来了。
「哪,你能不能和桥本先生的亲人连络?」
红围裙女人说了:
「希望他们提出损失赔偿,真的很伤脑筋呢。」
「能用钱解决的时候,还算幸福的。」
和子回答后,离开了那里。
回到公寓后,和子迅速打包行李,她没跟房东打招呼,确定四下没人后走出去。总之,先去远离此处的哪个地方住下。租个短期公寓也好。
如此一来,应该不会有人找得到她。至少暂时。
三
为了把时间忘记,守把能做的事全做了。
他做了长距离的慢跑,跑到筋疲力尽;锁上房门,把解锁用的道具全磨了一遍;给大姊大和宫下阳一打电话;连络高野住的医院询问他复原的情况。外出的真纪回到家约七点钟,她把刚看了的新上映的电影当作话题,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在电影放映途中睡着了,」真纪坦一白地说:「所以我才说啊,看动作片比较好,可是一起去的人都想看历史剧,少数服从多数,我输了。」
「那是因为你每天晚上都玩到很晚的关系吧。」
以子从旁插嘴,直指真纪打瞌睡的原因,真纪伸了伸舌头。
「一堆的忘年会(注),没办法嘛!」
真纪虽然满不在乎地分辩,但是守知道她有一半是四处去喝闷酒的关系。
大造的事故,似乎在真纪和男朋友前川之间投下了很大的阴影。守好几次听到她在半夜边哭边打电话。她每天很晚才回家,总是独自一人,也不想跟家人坦白藉以获得安慰,这些行动很令人担心。
「不过,真的,最近好像有些太超过了。昨天啊,有段时间,不管怎么努力想,都想不出来自己在哪里呢,醉得太厉害了。」
「真可怕,这可不是等于在四处宣传:请偷袭我吧。」
「啊呀,没事的。妈想像的那种危险的事情啊,有百分之九十都发生在彼此认识的人身上。我叫计程车回家、一个人走,反而安全啦。」
「爱说歪理的女孩。」
在听着两人的对话的同时,守两眼动也不动地随着时钟移动。他脑里一片空白,时针就像在布满地雷的平原上的爬行士兵,只肯迟缓地向前匍匐。
「守怎么从刚才就一直瞪着钟看。」
真纪这么说的时候,是在周日晚上吃完简单的晚餐以后,快八点钟了。
「哦?」
「是啊,有约吗?」
「钟,是不是有点慢了?」
大造回答:「不会吧。今天才上了发条,对了时间呢。」
浅野家的餐厅内,有个年代久远,挂在柱子上的时钟。是那种古董商会喜极而泣收购的,得人工上发条的宝贝,是大造和以子结婚时亲戚送的贺礼。
直到现在,已遭遇过几次地震,也换过挂的地方,可是钟摆始终没停过。大造一星期上一次发条,偶尔上油。仅这样,那挂钟却始终以响彻家中的悦耳声音,告知正确的时刻。
连那座钟,对此刻的守来说看起来都像是颗定时炸弹。
八点半以后,守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内心有种依赖心理,认为单独一个人没人在旁边的话,就不会发生任何事了吧。他熄了灯,在房间里坐着。
然后,瞪着床边的电子钟看。
八点四十分,传来敲门声。
「是我,可不可以进来一下?」
真纪的脸探进来,守还没回答,她就像个玩捉迷藏的小孩似的溜进来,反手关上门。
「怎么啦?那张脸!肚子痛吗?」真纪略歪着头问道。
不能赶她出去,守暧昧地笑着,摇了摇头。
「哪,你怎么想,有好事呢。」
「什么怎么想……,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就那事啊。刚才说的话呀。真奇怪,你没听到吗?今天吉武先生到家里来,和妈说的话。」
这么一说,守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守和真纪不在的时候,吉武浩一带着新日本商事的部属来。
「我认为是好事呢。反正爸已经不再开计程车了,总得找份新工作吧。爸那把年纪,应征找事也没机会了。吉武先生都那么说了,顺着不就好了?」
吉武浩一似乎是来找大造谈工作的事。
「为什么?吉武先生要……」
「所以我说吧,那个人是想赎罪啊。因为自己当场逃走的关系,让爸受了罪,所以想补偿。」真纪笑着继续说:
「爸说让他想想。老爸和老妈是怎么啦,新日本商事的薪水多好啊。我也设法说服看看,守也不露痕迹地劝劝看。我们两个人站在同一战线吧。」
谈着这件事时,时间毫不留情地接近九点。守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喉咙干渴。
家人中的……哪一个人啊?
「就这事。拜托喽!加油喔!」
真纪留下这句话,走出了房间。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动也不动地盯着钟看。
八点五十分。
「守,来整理洗好的衣服!」楼下传来以子的大声呼叫:「没听到吗?守!」
八点五十五分三十秒。
「真没办法!」
以子敲了门后,很快地踏进房间,双手抱着干了的衣服。
她歪着头问道:「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守沉默地、重重地摇头否定。八点五十九分。
「真的吗?你的脸色很苍白呢。对了,你今天白天也是在电话里说了些莫名奇妙的话。」
因为守不回答,以子皱着眉头走出去,临出房门又回头望了一眼。
下一个瞬间,电子钟发出闪光,题不时间是九点,同时楼下的挂钟也开始响起。守双手紧抱住膝盖。
当、当、当,钟声持续响着。电子钟发出闪光。一秒、两秒。
已十五秒。
过了二十秒。
三十秒。
守房间的门慢慢地开了,真纪再度探头进来。
她眼睛向着守,却视若无赌,焦距在一百公尺之前。然后,她用生硬的语调说道:
「小弟弟,我打电话给桥本信彦。于是,他就死了。」
门啪地关上。
仿佛解了咒能动了似的,守冲出走廊。他用身体很快地撞开真纪的门,她正蹲在唱盘前面。
「唉呀!怎么了嘛!」真纪手里拿着唱片,跳了起来说:
「真讨厌,什么事啊?」
「真纪姐……,刚刚,你说了什么?」
「什……刚才说的话吗?吉武先生的事?」
她完全不记得了!
「你真的很奇怪耶,守,你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别介意,守找了藉口回到房里。坐在床边,双手抱住头。
楼下传来以子的呼叫声:「真纪,电话!」
「谁打来的?」真纪下楼。那足音仍然很轻,什么都没变。
此时的守只能无肋地面对着那一波波,打心底涌起的恐惧和迷惘。
注:每年年终,日本人都会举办忘年会:忘年会上大家会尽情品尝美酒,好忘却过去一年的不利,迎接新年来临。
四
那之后的每一天,守过着有如噩梦循环的日子。一如童话中那个手碰触到的东西全变成黄金、埋在财富堆里却必须饿死的国王般,避开所有的人孤独生活着。
必须阻止!而且必须自己独力进行。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再也不能让任何人卷入。
十二月已过了一半,镇上更有活力了。商店街装饰着各种小竹子,车站前,基督教新教救世军的传教喇叭声响彻街头。每年惯例举行的街道巡夜展开了,那了亮的呼声经过了浅野家,却与睡不着尽翻着身拘守蜒队。
「今年是有三个酉的年,会有很多火灾唷。」
以子这么说,并在守的房间也贴上「小心火烛」的贴纸。那让守很不情愿地想起桥本信彦的死状,想起融化了的橱柜,想起火烧后火场所发出的焦臭味。
不知有几天,连在梦中都听得到瓦斯外泄的嘶嘶声。经常在梦里出现的,有时是守住的浅野家,同时也是桥本信彦的家。
梦境里,看得见桥本黑色的剪影。他正睡着,电话响起,电话铃声持续,一声、两声、三声。守喊着:「别去接!」然而桥本起身,拿起电话。然后,随着含糊不清的爆炸声,窗户爆溢出火焰。
守往往在这个场景中惊醒过来,全身汗湿透了,仿佛是要躲避爆炸冲击似的身体缩成一团。
找个人说出来吧,把事情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吧,对方说不定也只是笑翻了而已。好疲倦喔。说不定,连守也会一起笑。
然而过几天后,对方死了。从大楼的屋顶上跳下,在疾驶的车子前纵身一跃。然后,那个人打电话来,低声说了:
「小弟弟,你毁约喔……」
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因为不能说,所以除非必要绝不多说话。
真纪不高兴地噘嘴说,最近,守又变得好古怪喔。宫下阳一想跟守搭话来到一旁,终究放弃走掉了。大姊大担心过头,生气了。在「月桂树」,藉着年终销售忙禄不堪之际,连出院的高野,守也没对他说。
距初次造访的一个星期后,吉武浩一为了听大造的回覆,再度拜访浅野家。
是否接受他提出的要求,大造和以子已经谈过许多次了。有时候,孩子们加进来,话题谈得相当深入。比如,今后的生计。以大造的年龄而言很难再找到新的工作等。
于是,大造决定接受吉武的要求。新的工作是新日本商社最近展开的家具和室内装潢用品的租借业,大造依据订单传票,把货装上运货用的卡车。
知道了大造这个决定后,吉武退局兴地松开手了。
这次是吉武一个人在下班回家前顺道来访的。真纪偷偷地跑到正门口窥伺,感叹地说:「果然开的是好车。」然后走回来。
「外国车吗?」
「不是的,告诉你,吉武先生不是那种俗气的人。他还在不知什么媒体上写散文呢。他说,世界上有些国家能对其他国家骄傲地提供许多好东西,日本的汽车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啊,他说他只开国产车。」
第一次见到吉武本人,在守看来,他比到目前为止刊登在杂志上的相片中所看到更年轻、更健康。打高尔夫球晒黑的皮肤显得肤色很均匀,和他所穿的衬衫、西装的色调很搭配。
浅野一家都知道,吉武因为做了目击证人,使得他的立场变得很麻烦,而揶揄这件事的人也很多。尤其当大造介绍「我女儿真纪、儿子守」的时候,真纪和守都不知该做些什么表情,不知所措的样子无所遁形。
然而,吉武本人对那件事看起来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做什么菜好呢?如果不合口味怎么办?」对以子烦恼地拿出的家庭菜,吉武赞不绝口;为大造就职高兴;为了配合真纪的主导欲,从海外出差的插曲聊到室内装潢的流行动向,连最新的时装界趋势都谈到了,丰富的话题无止尽。
他提到第一次在英国苏富比拍卖会上喊价到手的,那支清朝末期慈禧太后在紫禁城所珍爱的长而美的烟管,真纪听得出神,忍不住探出身子。自从大造发生车祸以来,第一次看她如此快乐。
「慈禧太后,就是那个非常奢华的皇太后吧?」
「是这么传说的。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许可以说是她毁灭了清朝。听说她拥有两千套衣服呢。大小姐,你看过《末代皇帝》那部电影吗?」
「嗯,看过,很棒。」
虽然看过,不过在超过两小时冗长的上映时间里,她一半是打瞌睡度过的。一起去看的守记得很清楚,不过,他没说话。
看着愉快地侃侃而谈的吉武,守总觉得以前不知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
守装作上厕所,去看看停在门口前吉武的车以后,终于想起来了,银灰色的车身!
潜入营野洋子房间那晚,那部车曾停在事发现场的十字路口。
吉武回家时,在玄关处便要浅野一家人留步,于是双方就在门口道别。大造他们回房间以后,守悄悄地走到外面。
吉武正把手伸进口袋找车钥匙,再如何精明干练的企业家也和一般开车的人一样。
吉武注意到守了,说道:
「啊,打搅到这么晚很抱歉,我忘了什么东西吗?」他脸上浮现没有任何缺点的职业性微笑。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事?」
「吉武先生,这部车曾停在事发现场的十字路口吧。在发生车祸那一个周日,凌晨两点或雨点半。」
吉武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守。不久,那双眼睛和缓了,眼尾刻着笑纹。
「败给你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因为我有半夜慢跑的习惯,而且发生车祸以后,我心里总还是惦记着,所以会跑到现场附近去。」
「喔,是这么回事呀。」
「还有,那香烟也是,好味道呢。虽然有点强烈。」
吉武轻轻地笑着说:「以后,要采取隐密行动的时候可要小心喔。」
紫色的烟雾真美。
「我想向您致谢,」守说了:「有那么多的……隐情,您还出面作证。」
「有部份媒体报导得相当耸动,你知道的吧。那太夸张了!如果是我个人的事,你倒不用担心。我既不会离婚,也不会辞去副总经理的职位。尽管我是入赘女婿,但我并非完全没有能力,不过世上的人却这么看我。透过这次的经历,我很清楚,所以我会更努力,我必须更大力宣传因为有我在,才有现在的新日本商事,我的干劲被激出来了。」
看到那开朗的脸,守放心了。吉武藏起笑意,继续说:
「与其说这些,我才该向你和你姊姊道歉呢。对于我跑掉了的这件事,一直到后来出面,花了太长的时间,我很旁徨呢。原以为,再等等,说不定会有其他目击者出现……真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不过,结果还是出面了。」
「这是应该的。」
说完后,吉武现出担心的表情说:「最近,你瘦了一点吧?」
守吃了一惊,问道:「您说我吗?」
「嗯。刚才被你吓了一跳,这次,该我吓你了。出面以前,我曾到这附近来过,我想在去警察局以前,先跟浅野先生的家人见个面说说话。结果,没这么做就回家了。那时候,我曾看到你。」
守搜寻着记忆问:
「还是开这辆车?」
「是啊。」
守想起来了,说道:
「您停在堤防下面?」
吉武点头说:「你在慢跑。和那时比,脸瘦了。」
「是吗?」
守心想,也许是。从「那个人」出现以后,心情就没轻松过。
吉武说得很慢:「这次的事是很不幸的。不过,因为这样能和你们相识,我很高兴。我们夫妇没有孩子。」
吉武微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的微笑。
「认识你和你姊姊,我很高兴。有什么烦恼,别客气,我希望你说出来。我做得到的会尽力去做。」
「谢谢。谢谢您所做的一切,全部的事。」
吉武直视着守的眼睛说:
「我必须赔偿你父亲,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而已。」
这之后持续着每天的生活时,守总会差点忘记自己所处的状况。「那个人」不会再跟我接触了吧?那件事已经结东了吧?可怕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他又改变念头,想起「那个人」所说的话:
「轮到第四个的时候,一定和你连络。」
那不是唬人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报纸和电视新闻中,并没有任何名叫「高木和子」的女性死亡的报导。「那个人」是真的在等待时机。他想,还是宁可相信那句话。一如「那个人」所言,守没有管道可以打听到高木和子的消息。守在东京都二十三区的电话簿中,先找出「高木」的姓,希望能仰赖千分之一的幸运,依序打过电话,但是并没有发现要找的「高木和子」。守心想,如果她住在东京都内或近郊,说不定会使用假名,那就更希望渺茫,守放弃了,只觉喉咙又乾又渴。
只有等待。不过当那个时候来临,一定要阻止。绝对不能让高木和子牺牲,守反覆提醒自己的惟有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连络守,他想说什么呢?我和你应该有共通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时机到了的时候会告诉你,「那个人」如此说道。现在,守只能等待。安静而耐心地等待,歪让自己气馁。
有一晚,守慢跑回来时,只见一部陌生的车子停在家门口,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真纪下了车。和驾驶座上的男子说完话,真纪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子下车,绕到她前面,抓住真纪的手。守正想,男子若做出比这更激烈的动作,他就要趋前援助了,却见真纪挣脱男子的手,甩了对方一巴掌。
真纪跑进家里,把门啪地用力关上。守哑然地走过男子身旁回家。
真纪没哭,很愉快的表晴。
「真精采!」守说了后,真纪出声笑了,一点都不歇斯底里。
「那是前川先生吧?」
「是啊。那个人呀,爸发生事故后态度突然变得很奇怪。他是精英份子,一定想过不能跟一个父亲被关进监狱的女孩交往吧。」
「姨丈的情形又不一样。」
经过佐山律师的努力,及大造长久以来从事司机工作的优良纪录,加上和谈顺利,最后似乎可以略式命令请求(同我国之「声请简易判决处」)结案,要是确定如此,只要易科罚金便可终结。
「是啊,经过这事,我觉得自己看清了那个人的本性,可是却又放不下,还想,说不定……不过,现在总算知道了,我早就不喜欢前川先生了,只不过讨厌背后被指指点点地说「浅野小姐失恋喽」。我啊,一直都耻高气昂的,因为前川先生很受公司女孩子的欢迎呢。」
「我也是个虚荣的女人,真笨!」真纪开朗地笑了。
「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的!」
「嗯,下次找个中用不中看的男人吧。」
「我认识一个绝对是中用不中看的男人。」
「那么,就快点介绍吧!」
但是,守和高野之间似乎保持着一段距离。真正的原因出在守这一方,毋需辩解。正因为高野是值得信赖的对象,所以才让守感到害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令守想坦白说出「那个人」的事。为了避免冲动,守只好离他远远的。
然而,除夕前两天的晚上,高野来到了守的家中。
五
「年底正忙的时候突然来打扰,很抱歉。」
高野已完全恢复了,石膏已取下,粗线毛衣底下几乎也感觉不到绑着绷带。
「已经痊愈了呢,太好了,影迷俱乐部的每个人也都放心了。」
「影迷俱乐部?」
随着「对不起」的声音,真纪出现了。她用快要滑落咖啡杯的姿势递出饮料、抛出柜台小姐式的微笑,安静地退下去。
「看来这里也会增加一个,」守笑着说:「请趁早觉悟,我姊姊是很难对付的唷。」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不着边际的话。守知道高野为何来访。虽然知道,但是没说出口。
「老实说,」喝完咖啡后,高野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最近守的态度很怪,所以来看一下。在卖场,没办法从容地说话,打电话也……,嘿,即使是连络业务也请稍微亲切一点吧。」
「对下起。」
守只能谢罪。并非有意让高野不悦,但想到他在为自己担心就觉得痛苦。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完全没有,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守很想照照镜子看,看看脸上是否显现出说谎的表情。
「那我就放心了,好高兴,这样我就不客气地想听听守的意见。」
「我的意见?」
「思,我得从头说明,这和那个惹出跳楼风波的女孩有关。我绞尽脑汁地想过,现在完全陷入走投无路的状态。」
守想起,高野在医院也提到过那女孩。
「你说过那孩子是个优等生,不是会惹那种风波的类型。」
「没错,所以我一直惦记着。在闹事的时候,女孩母亲的样子我也感到疑惑。后来,我调查了……」
高野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其事:「你听过窃盗癖吗?」
「那是什么?」
「在心理学上,指的是『病态的窃盗习惯』,意思是并非有经济上的特别理由,却被想偷东西的冲动驱使,持续做窃盗和扒手的行为,是一种强迫性精神官能症。」
公立高中的选修课程中并没有安排心理学,所以守「啊?」地回应着。
「也就是说……那孩子罹患了这种病?」
「嗯,她本人、双亲也都很烦恼,听说正在接受专业医生的诊治。」
「好可怜。」
好害怕、害怕、害怕……,那孩子恐惧着的是自己内在无法用理性来有效制止的冲动。
「还有一件事,害我和牧野先生负重伤的,那个叫柿山的男人,」
「从那次事件发生以后就没再听说些什么,是毒品中毒吧?」
高野左右摇晃着头说:「他确实有前科。不过事件发生时,他很并没有吸毒。在警察局做的血液检查结果也是阴性。」
「喔……不过,一度毒品中毒后,即使停止服用也会产生幻觉、错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说法。」
「就是所谓的倒叙幻觉吧。嗯,警方也这么认为。」
「警方呀。不过,高野先生你的表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喔。」
高野扬起下巴,过了一会儿。抬眼说:
「这两起事件在仅仅十天之内相继发生。在这么短的期间里,竟连续发生两次从来没碰过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是巧合吗?各自有不同的发生原因呀。」
「你这么认为吗?不过,发生这些事,是在咱们店里和学院广告公司订了契约之后。」
「学院广告公司?」
「不是有台录放影机展示品吗?就是那个。」
守想起萤光幕框子上的企业标志,那时候曾想过似乎在哪里看过。
「本来,正式的公司名称前面应该加个「行销」的字样,但是通常只要说『学院广告』也行得通。像咱们这种大型零售商、速食店、家庭餐饮店都是他们的客户,那是一家业务蒸蒸日上的公司。」
「是广告代理商吗?」
「不一样。更奇怪。像是促销、培育人材、市场调查之类杂七杂八的业务什么都做。我看过那家公司的宣传型录,感觉像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下过和那家公司订契约的企业,业绩都有成长,所以我们也订了契约……」
「哈哈,有不好的谣言吧?贿赂啦,收回扣之类的?」
高野苦笑了,说道:「不,不是那回事。不如说,违法是业界的常态。」
和学院广告公司有关的谣一言,在某种意义上,更具有科学性。
「告诉我这些事的是在大型企业研究部门工作的大学学长。他说,学院广告过去曾在某家百货公司使用新开发的轻度兴奋剂,就算不是用吞的或皮下注射,也能从呼吸进入血液,也就是透过冷气设备把兴奋剂散布到整个店里。当然,由于是秘密执行,并没有证据,不过他说这个资讯来源的可信度很高。」
「可是,喷洒兴奋剂做什么用?」
「煽动购买欲。」
守冷不防地像被打了一记。
「嘿,不是有句话叫『购买冲动』吗?有些人在冲动之下买了没必要的东西和奢侈品之后会感到很后悔。只要研究消费者为什么会有那种心理状态,再以人为的方式导致那种状态,那么即使什么都不做,商品也能大卖。」
「那么……,拍卖会场上的顾客都会很亢奋吧。」
「是吧。我们在拍卖时,不都播放快板的背景音乐吗,但相反的,在宝石和家具之类的高级商品卖场就播放沉稳的曲子,如果让顾客一个个快速地空手走过,那公司可伤脑筋了,这也是控制着顾客呢,这一点,学院广告做得更彻底呢。」
「真是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
「是啊。这在速食店和餐厅又不一样了。说起来,你原以为肚子饿是因为胃和肠子的关系?其实是脑。在脑部有个专门控制食欲的部位,它会发出「肚子饿了就吃吧,吃饱了就停下」的指令。如果利用药物、低周波(频率)、音乐之类的方式来控制,使肚子虽不是那么饿却有饿的感觉,你想会怎样?」
「虽然实际上很饱,却还是想吃……」
「是吧?于是,餐馆的营业额会直线上升。有段时期,「催眠疗法能减肥」不就是热门话题吗?这和刚才所说的效果相反,原理却一样。」
「高野先生想说的是……」守边整理思绪,慢慢地接着说:
「学院广告也在咱们店里做了类似的事。」
「我想,没有错。」
「不过,这和那两个人有什么关联呢?」
「那两个人呀,是因为副作用的关系。」
高野说得很肯定,
「他们被副作用影响了。一般流传很广、很普及的药不也如此?比如说我的情形是,当我头痛症状发作时,不能服用盘尼西林。另外,以厨房用的洗洁精为例,有人手裂得很厉害,但就是不能用洗洁精,因为体质不合。也就是说,有人不适应学院广告所开发的促销新手段,这不足为奇。」
「因此,那两人有共通点。」高野举起两根手指,继续说着:
「两人都在用药……或者有用过药的经验。那女孩,当周期性的忧郁症状发生时,就吞医生开的镇静剂。而柿山则是吸毒。所谓「倒叙现象」(注)呀,听说即使只喝了一杯啤酒或吃了感冒药,就会发作。」
两人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严肃。
「广告学院为了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欲,使用了兴奋剂,结果,和两人所使用的药混在一起,才会引发那种错乱状态……我这么想。」
「是的,可是却碰到了瓶颈。」
高野很懊恼地叹了口气说:
「首先,我不露痕迹地询问管理咱们大楼的人,但他们表一不最近并没有新购的设备。如果要喷洒兴奋剂的话,必须要运进相当大型的装置,否则做不到。那不是胡乱喷洒就可以的了。况且,那个柿山,他在警察局接受检查的结果是阴性的,别说毒品了,连什么药物都没发现。我倒不认为,连警察局的检查都无法检测出来的药物,学院广告有能耐秘密开发出来。」
「又回到原点了。」
「对,那个呀……」
又传来敲门声,真纪突然出现了,说道:
「说得很带劲呢,再来一杯咖啡如何?」
「外加蛋糕,」她说着,端着放起士蛋糕的盘子走出来。
「急急忙忙做出来的,怎么样?甜的东西,不讨厌吧?」
姊姊已完全恢复了原样,守斜眼看着真纪雀跃地侍候着他和高野,心想。呵,可喜可贺。
「学院广告怎么啦?」
她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咦?」
「你们不是在谈学院广告的事吗?我稍微听到了一些,我曾被那家公司害惨了呢。」
高野显出感兴趣的表情问:
「什么漾的事?」
「啊,我知道了!」
守从旁插嘴,虽无意打扰,但被真纪说的话触发,说道:「是那个试映会吧?」
真纪稍微制止了守,又重新掌握说话的主导权,说:
「学院广告和化妆品公司所赞助的一场电影试映会,电影本身很普通,可是结束以后,剧院里一整排都是化妆品公司销售新产品的摊位。我啊,买了好多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回家后后悔得要命,可是丢了又可惜。」
「说的也是。」
真纪精神来了,说:「所以,没办法,只好试着用用看。没想到根本和我的肤质不合,还起了斑疹呢。真是的,后来那家公司即使寄来试映会的招待券,我都不理了。」
「你不是送过我一次吗?」
所以,才会记得看过那企业标志。
「守,你不是没去吗?」
「我忘记了。不过,姊,那是偏见吧。胡乱花钱是姊的责任,并非学院广告不好。」
「可是,被气氛影响了嘛。我呢,平时绝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一向很慎重地选择化妆品。」
此时,高野做了一件意外的事。就像这附近的年轻男子般嘘地吹了声口哨。
「吓我一跳,你说中了。」
「什么说中了?」
「真纪小姐,那不仅是被气氛影响,还和潜意识广告手法有关。」
守和真纪互望了一眼,模棱两可地重复道:「潜水艇?」
「不是,是潜意识广告,也叫做下意识投射法。」
高野稍微想了一下,问守:「有没有现代用语之类的字典?」
「有!」
真纪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抱出一本像电话簿的用语丰典。高野在翻阅字典时,守偷偷地问: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真不敢相信。」
真纪也悄悄低语:「年终慰劳会的宾果游戏抽中的。带了回来,可重得很哩。」
「找到了。」
高野指着摊开的那一页,「广告·宣传」项目上。
「潜意识广告」
在潜意识之下诉求的广告。在电视或戏院的银幕或广播等,以不可能认知的速度或音量送出讯息,为购买行动提供充份刺激的广告。一九五七年,美国的J·毕凯利公司和普莱塞斯及依库衣普曼公司,同时发表了这个方式的实验结果。根据实验结果发现,如果在三千分之一秒至二十分之一秒问,在节目进行中的画面上,每隔五秒让广告闪现的话,观众虽无法看到及意识到,但会留在意识中。其结果是,爆米花的营业额提升五成、可口可乐提升三成。其后,FTC(联邦通商委员会)指谪其牵涉伦理性的问题,采取了禁止措施。
「也就是说,真纪小姐在看电影时,也同时看了电影中所混杂的化妆品的广告,当然,是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
原来如此,守终于明白了。
「《神探可伦坡》影集(注)中,有一集《意识下的映像》,确实有这种圈套。」
「对对,就是那个。」
「太过份了,不公平。」
「在日本,还在质疑这种方法的实际效果,不过并没有采取禁止的措施。若是学院广告公司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刚才我说『真纪说中了』,事实上也是在兴奋剂线索消失了以后,我才想到这件事。」
守的声音不由得变大了:「是那个录影机?」
「对。学院广告公然搬进来的那个录影机展示品。」
像一阵风吹过似的,三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真纪很少见地慎重地说: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实际效果很可疑,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嗯,可是可疑的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况且,学院广告所做的应该远超过我们的认知,也许正在研发确实能唤起潜意识效果的技术,例如采屋音响啦、色彩啦,不仅是画面的要素。」
守坐直了,说道:
「要立刻阻止,如果类似那两人的事又发生的话……」
但是,这次高野缓缓地摇着头:
「可是啊,据我调查了之后,并没有发现因潜意识广告而引起错乱状态的例子,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即使方法上有争议,但人们看到的终究只是广告而已。」
很泄气。高野遇到的瓶颈,指的就是这一点。
「有营业额不正常提升的情形吗?」真纪试着帮忙。
「没有呢。因为是年终,业绩提升是很正常的,和预期中的一样。」
「放了录影机后大约四十天啊?……说不定从现在才开始。」
「即使如此,问题还是没变。营业额再怎么提升,会引起错乱状态的广告,谁会乐于采用?我们公司那些大头们,还不至于利欲董心到那种程度。」
高野喝下已冷掉的咖啡,守盘起手臂靠着墙站着。
「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真纪挖空心思地搜索各种线索说:「比方说,客人中突然出现很亲切的入之类的?」
「客人?不是店员?」
「对对,过份极力的称赞商品啦。说不定有那种兴奋秀逗的人混在里面喔。」
「可是,每个人会兴奋的事都不一样。有人对钱兴奋,也有的人像我们店里的佐藤先生那样,看到山和砂漠的相片就心花怒放。」
「守对什么兴奋?」
「我嘛,对姊……」
真纪用手里的托盘轻敲守的头。高野笑了。
「啊,可是,」守边挥手阻止真纪的敲打说:「有一个时期,有个人的确处于兴奋状态,是牧野先生。」
高野扬起眉毛说:
「那个人吗?他呀,就算自卫队发动军事政变,也不过用鼻子哼歌、冷眼旁观的啦。」
「然后,还会把掉落在地上的手榴弹捡起来做纪念呢。不过,那时他是有点high,就是逮捕那个有八次前科的惯窃的时候。在那之前,不是有两名高中女生也被逮到吗?他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守想起来了。「从那以后,过了几天之后再问他,他却回答说闲得发慌。不仅牧野先生,其他卖场的警卫也一样。扒手减少了呢。」
「其他卖场也一样?」
高野重复地问道,视线盯在墙上似的动也不动地说:
「扒手减少了?」
「高野先生的手边没有资料吗?」
「被扒的正确损失金额,不看盘点存货就不知道了。可是……对了,想想的确如此,我想起来了。」
「稍微吻合了。」守和真纪正显出担心的样子,高野的眼神慢慢变得明朗了,他说道:
「这就是了,「高野一字一句用力地说:「扒手。相反的构想。学院广告利用那台录影机,并不是想提升营业额,而是为了减少被扒的损失额!」
「安西女史曾边叹气边说道,单是书籍专柜一年的损失额就有四百五十几万日圆,等于一年里有一个月以上白做工了。」
「话说回来,单是为了这个,特地把那么大的设备搬进来吗?增加警卫不是更便宜、更快吗?」
「听好,」这次坐直的是高野,他说:「听看,那台录影机展示品,第一,具有装饰的作用,也能播映商品资讯,而且又能用来做宣传。在那里面加进具有抑止扒窃效果的画面,真是一举两得呀。的确如守所说,如果只是为了防扒手而引进是亏本的,那不如把损失额当作亏空的钱死了心还快些。可是,如果能利用潜意识镜头,在促销时顺便遏止扒窃,那情况会如何?这很容易敝到,只需把下过功夫的录影带放给客人看就行了。而且,比起仰赖能力不尽相同的警卫更加精确。」
那家伙,今天的手法直一不漂亮。守想起牧野曾感到不解地说过:显得很奇怪,提心吊胆似的。
「播映出扒手被发现遭逮捕、警卫在追赶之类的画面,是针对人们的下意识提出警告。所以犯罪行为会减少,而且罪行容易败露。放映那些画面,会让意图不轨的人心理屋生愧疚:如果在这里做了不法约事,绝对会被逮到的。」
「这么说来,对那两个人呢?也足以说明出现错乱状态这回事吗?」
「那两个人除了药物之外还有其他共同点,也就是心理上都有相当脆弱的部份。一个是有窃盗习惯的神经衰弱者,一个是有前科的药物中毒者。让他们和「会被抓喔」的无意识的警告碰撞看看,那就像踩到他们脑子里沉睡了的地雷一样。」
真纪装着一副浑身颤抖的样子说:「我原以为人只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呢。」
我能任意操纵别人。「那个人」的声音在守的耳朵深处苏醒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做得到。
「我们去调查看看,」守斩钉截铁地说:「录影带在月桂树的集中管理室吧?最好的办法是实地调查。」
高野在膝盖上拍了一巴掌,说:「说得对。可是怎么做?那里不允许不相干的人进入,门锁得牢牢的。收放录影带的铁柜也上了锁,最棒的是,我没有任何钥匙。」
来了!守暗中想道。又来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是否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真纪站起来说:
「嘿,我得洗碗了。高野先生请慢坐。」
她走出去以后,高野催促似的望着守。
赌一赌吧。守心想,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爷爷教的事,将来也无意透露。如果不说出整个原由能被信任到何种程度呢?
「高野先生,我大概做得到。我想,我能把录影带拿到手。」
「你?」
「嗯,我不能说是用什么方法,而且,原来也不想这么做,重要的是,你能不能信赖我?」
高野一动也不动地陷入了沉思。
「在帮那个女孩的时候,守走一般用楼梯上了屋顶。那时候你说……门没上锁是吧?」
他的表情很严肃,说道:
「可是,后来调查了以后,我知道那里一直都锁着呢。那个时候……,也就是说,那回事啊?」
守点头。
高野整整思考两分钟后,终于开口了:
「好!怎么进行?」
注:幻觉剂停用时,可能出现短暂的幻觉或知觉上的扭曲:妄想与情感障碍等心理与情绪作用,且可能持续数月至数年之久,临床上称为倒叙现象。
注:为知名美国电视影集,以一位衣着邋遢、矮个儿的警探贯穿全剧。
六
守在第二天,也就是除夕的晚上行动。年假之后从三号开始营业,时间很充裕。
在卖场举行的小型庆功宴结束后,守佯装先回家,却躲进行了厕所。等了约莫三十分钟,喧哗声消失,警卫室和紧急照明灯以外的灯全熄了以后,守从口袋掏出钢笔型手电筒,走入黑暗的店内。
由于白天已确认了行进路线,守在黑暗中走来毫不慌乱。走到设有监视器的位置时,守如忍者般弯腰弓背沿墙壁奔跑。守拿出偶尔携带在身上的防臭喷雾器,确认了在微细粉末中浮现的警报设备的红外线,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些状况都在白天调查完毕。一整天里,守神态自若地四处查看,既向警卫打听,又浏览了和「月桂树」有合约关系的警卫公司的简介。没有人起疑(其中一个警卫还有点高兴地表示,很少人对设备感兴趣呢),还给了他很多方面的指点。守对于周遭的人夸奖他办事认真,以及遗传自母亲的那张看起来对人畜无害的老实脸孔,只能暗暗称谢。
打开集中管理室的毫不费事。这是由密码开启及上锁的按键锁,门把头上一到十二的数字和A B C三个罗马字按键并排着。
守蹲下来,拿出钢笔型手电筒照射按键。十五个按键中,有五个按键颜色显得较深,那是手上的油脂沾在上面造成的。
这次又该发酵粉上场了。守拿出毛笔小心地分别在五个按钮上涂白粉,五个中的四个就是今天最后关上这道门的人的指纹。
有三个数字+分别是三、七、九,加上罗马数字A。
接着他取出里头的袖珍电脑,卸下锁盖,接上内部的电路,并依序按这四个键的组合……(这不是守想出来的,也不是爷爷教的,而是传习自电脑迷发表在电脑相关杂志上的资料),就在此时,守灵光一闪二这儿是「月桂树」的城东店,全国连锁第三七九号店。
那么,应该在何处插入A?一共只有四套组合。
试了几次,结果是三A七九。真是辛苦了。
进到里面,一眼就瞧见收放着录影带的铁柜。
铁柜。说是柜子,但门板上是转盘式的结合锁,不如说它是金库。守心想,这样的警备足见学院广告公司背后果然有隐情。
守动手之前先在狭小的房间内搜寻着。从门的密码推测,这里的负责人个性不是那么谨慎。他想,也许能够从抽屉里、电话机后面、花瓶里,或者地毯下,找出藏着或写着铁柜的密码。
然而一无所获,想必是带在身上吧。没办法,开始吧。
首先,在转盘式锁的内侧放一枝2 B铅笔,铅笔的头对着右手边,然后在笔尖前方贴上白纸。这是为了做成类似测量地震时用的仪器。
右耳顶住冰凉的橱柜,他开始拨转盘。为防止窃贼靠声音辨识卡榫处,转盘内侧装了发条,因而无论如何转动,都只发出滋滋的声音。
但是在转动时,当内部某处的咬合点衔接上以后,仅在那瞬间——尽管非常轻微,但锁的整体还是有反应。那细微的搏动传到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振动的痕迹。之后,依循纸上的纪录,再转动转盘,一个个确认就可以了。
三十分钟过去了,守大汗淋漓,他抱起放在里头的三卷录影带,循来路回去,再从一楼厕所的窗户爬出去。只要从内侧开窗,警报设备就不会运作。
高野在停车场等候。他打开爱车的门,催促着守:
「我跟朋友借了剪接室,走吧。」
工作室的技师是高野大学时代的朋友鸭志田。那人长得高头大马,活脱是儿童漫画里的大能i般,一脸好人相。他管高野叫「一」,叫守「小哥」。
工作室的规模小小的,依旧崭新的地毯和隔音墙都是白色的。视听室的构造并非如守以往所想像的那般,而是全用电脑操作,键盘和工作台并排着。
鸭志田立刻展开工作。把守偷拿出来的录影带放进电脑,将有如帐号的号码一幕幕地输入,依号序显现在萤光幕上。录影带一秒有三十幕。虽然是利用机器却是相当费时的工作。
有问题的昼面,在第一卷录影带的二十五幕最先显现。
在类似「月桂树」的店里,一名男顾客的手被警卫按住。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下一个镜头是,三个巡逻警察手按住腰部的警棍,朝近处这飞奔过来,上衣袖子都被风灌得鼓胀起来。
其中两人将一名男子手腕扭转在背后按住了。
还有一个女人被警卫追赶着,她把头往后甩,发出惊叫……声音不见了,但嘴巴歪斜着……边喊叫边逃走。
一幕接一幕二这种镜头彷佛丑陋的污点,插入在枫红、南海乐园和流行服饰秀的画面当中。
鸭志田低低地吹起口啃。
「这就是防止扒手的特效药呀……?」
高野高声吼:「这根本就不叫了解扒手的心理,说穿了只是恫吓罢了。」
「于是就引发错乱了,」守看着画面,出了神。
「应该说是对那些内心藏着炸弹的人吧。」
鸭志田坐在椅子上转了过来,正对着守和高野说:「可是,很少人对潜意识广告的效果有清楚的认识吧。单凭这个,就能让人承认这种因果关系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制作了这种录影带。」
「话是这么说,小哥曾看过这卷枫红的录影带,没错吧。可是,那时并不知道里头的画面已被动过手脚吧。即使现在也还不能确认那两人呈现精神呈错乱状态时,当时播放的录影带是否已动过手脚了?」
他轻轻地摊开双手,说:
「如果高野一要我做,我可以通宵熬夜把插入这三卷录影带里头奇怪的镜头全剪掉。可是,学院广告公司还是会拿新的带子来。还是一样没完没了。要怎么做?」
高野动也不动地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画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
「总之,拜托你复制这些录影带。」
沉默中,只有工作室内的恒温箱传出运转的声响。守不禁全身颤抖。
七
高木和子从那年年底,便在远离公寓和老家的一个镇上的咖啡店「塞伯拉斯」(译注)度过。
「塞伯拉斯」是一家只能容纳十个人的小咖啡店。店内只有一个与和子同年的男子三田村独力照顾内、外场。
之所以常到这家店,是和子离开公寓,搬进短期公寓约一周之后的某一天,三田村先向坐在公园长凳上的和子搭话。
「你每天都在这里做些什么啊?」
和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答腔。男人下一句想说什么,她能推测得到。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要不然,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或者,如果闲着没事,就交往看看吧?
正如和子预料的,他开口说了:「方便的话,到那家店喝杯咖啡吧。」
男子手指着对面,是「塞伯拉斯」。
「保证好喝,因为那是我的店。」
和子缓缓地眨着眼睛,打量着「塞伯拉斯」的招牌和男人的脸。对方似乎觉得好玩,笑着说:
「那可是我把经营者杀了以后抢来的店喔。所以,地板下还埋着尸体呢。开玩笑的啦,那真的是我经营的店,不过大约只有一根柱子是属于我自己的,其他都还是银行所有的。」
「为什么找我?」和子简短地问。
「常到我店里的客人里,有一些太太的孩子就读附近那家幼稚园,她们对你好像有什么误解。」
和子望向紧临公园的幼稚园。在狭窄的庭院里,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孩子们活力充沛地跳着、玩耍着。
「因为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朝着幼稚园看,所以那些妈妈们对我产生了戒心?」
「是的。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讨厌的事件,大家都变神经质了。」
和子真是莫名其妙。她完全没有盯着幼稚园看的意思,反过来说,她是因为感受到自己危险才逃到这里的。难道她这张思虑过度的脸坐在这里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诱拐孩子?
「终于笑了呢,」对方也微微一笑说:「还能笑的人,就没什么问题了。我会跟那些妈妈们好好地说明。总之,喝杯咖啡如何?说了这些失礼的话,得向你致歉。」
就那样,和子踏进了「塞伯拉斯」。
店名虽然很奇特,但倒是一塞议人感觉舒服的好店。咖啡很浓、很烫。三田村自我介绍后,以一种没经历过什么劳苦的语气,闲聊着在这里经营咖啡店的甘苦,在和子没有自我介绍以前,他都没问她名字。
「店名是谁取的?」
和子脚跨在横杠上休息,问道。
「我自己。很怪的店名吧?」
「非常,像怪物。」
「说中了。是神话中看守地狱门的狗的名字。」
「干嘛取那怪名字?」
「就是说,这家店是地狱的入口。所以,客人从这里走出去时,可以说就像从地狱的门口折返吧。客人无论以多沮丧的心情推开这道门,都没有比进到地狱更恶劣的事了吧。」
和子微笑了。内心不知哪里紧闭着的门开了,一股暖流注了进去。
后来,她每天都去「塞伯拉斯」。三田村总是很忙,有其他客人在的时候就无法交谈,但和子看着忙碌的他就觉得高兴。
「新年准备怎么过?要去旅行吗?」
快到除夕的某一天,三田村问道。和子摇头说:
「没有什么计划,一个人待在家里吧。」
跟老家说了今年不回家。主动提供线索给追过来的人,多可怕。
追过来的人,和子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人追赶着。
「我打算除夕夜不营业,新年第一天早上很早就开门。因为,去参加年初拜神的客人会顺道过来。在开店以前,一起去神社作新年初拜,怎么样?深夜里会有点冷,不过,感觉很好唷。」
和子答应了。然后,突然想到,自己一个人很恐怖,如果有人陪的话……她说了:
「顺便拜托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在参拜以前,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回去以前住的公寓那就太感谢了。虽然距离这里稍微有点远,可是我想回去拿行李。」
三田村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凝视着和子,他的眼里浮现出疑问——这个人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终于,他回答了:
「好哇,简单的事。」
前往和子的公寓,搭的是三田村那辆旧的迷你车。他一副很丢脸的样子,说:
「光是付店里的贷款就很费力了,没能力管到车。」
「车子只要能用就行了。」
和子公寓门前的邮箱里,插着五、六封信。有广告邮件和信用卡公司的通知、旅行公司的简介等,全都没什么用。但是,其中有一封没写收信者、邮戳、寄件者名字的信。和子拆开了。
内容很简洁。
「我想我可以帮助最后幸存者的你,一月七日,下午三点以前,请到有乐盯的MARION注)来,我会找你。别告诉任何人,请小心行动,很危险。」
和子拿着信呆立着,这时在公寓入口等候的三田村走了过来。
「怎么啦?」三田村轻松地瞄着她的脸问:「拖欠房租,被宣判得搬走吗?」
和子连指尖都变白了,三田村也注意到了。
「怎么啦?」
又问了一次,这次是真的疑问。
和子依言不发地递出信,三田看了以后,抬起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
和子内心的河堤溃决了,她开始打哆嗦,无法抑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抓住三田村的手腕。终于,她说了:
「请相信我的精神是正常的。现在,我一直到都在说谎,但人们都信以为真。如果现在我终于说出真话,我想反而不会有人相信的。」
她开始说了,将整件事源源本本地全盘托出。
那就遵从写信者的指示试试看,三田村如此建议。
「我也跟你一起去。那地方人很多,没问题,下会有危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会被杀的。」和子喃喃自语。
「不会的,你已经不是单独一个人了。」
那晚,她迁出短期公寓,整理了行李后,搬进「塞伯拉斯」。在那晚,她才明白自己还会哭泣。
新年初拜后的回家路上,两人遇到对路人分送传单的少女。她站在写着「主的教谕」的招牌前,和看来像是她母亲的女性,一起唱着赞美歌,歌声清脆。
「常见的新年弥撒呢,」
三田村微笑了。少女靠近和子,递出传单说:
「圣经里的一节,请看看。感谢主。」
和子接下传单。为何会突然觉得这是贵重而神圣的东西呢?
和子坐上三田村的车后,才开始看内容。
少女送给和子的传单,引用了新约圣经(约翰坚不录)中的一节。和基督教无缘的她也理解句子里的不吉利。她把传单揉成一团,投进一旁的纸篓。
「写了什么?」三田问道。
「看不懂。」
和子的眼睛望着外面。新的年、新的市镇。太阳很快就会升起,黎明即将来临。
扔掉传单前,最后看到的一句话,深深地渗入她的内心。
——那骑马的名叫死亡,阴间紧跟着他。
如果日下守没能及时伸出援手,和子将难逃一周后死亡的命运。
译注:希腊语,Korbono,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
注:有乐町Marion位于银座有乐町车站旁的十四层大楼,八楼以下为西武及阪急百货,九楼到十楼为电影院,大楼外墙挂有一座大型的机械时钟,整点时会有人偶乐队出来报时,是著名的约定见面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