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years after
大和堡垒
1966
声势浩大而无实际效应
虚张声势的样子
雷声大雨点小
1
从十月到来年三月的冬季季风期间,东京湾与北越绝大部分的地区,都笼罩在仅有五百英尺高的厚重云层,以及被称为「春雾」的浓雾跟细雨之下,使得驾驶员对此伤透了脑筋。
在这个季节特有的厚重云层上方——被命名为战斗空域R P 2的天空中,浮现出两架战机的影子。
拥有双引擎高翼的细长机体,稍微朝内侧倾斜的双垂直尾翼,还有像是某种昆虫般向外突起的气泡式座舱盖,这样的机体给人难以忘怀的印象。
若只是半调子的军事迷的话,或许会将其误认为德国空军的H e 219 A 2,不过这种欧洲的猛禽与东南亚季风气候的天空并不相称:更何况在上一场大战中,给予了日英联军的战略轰炸机重创的夜间战斗机,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代的这个地方翱翔天际呢?
那是两架旧型的双引擎螺旋桨战斗轰炸机,型号是三菱A 8 M 7。
其基本设计是在一九四。年时,三菱在试造战机的过程中,败给了川崎Ki45改——后来被称为《屠龙》的二式复座战斗机以后,改为开始设计轰炸机的长程护卫战斗机所产生的。不过由于政府用兵的大方向没有底定,使得设计的规格不断修改。结果又从战术支持用的轻型轰炸机改成俯冲型轰炸机,最后又重新设计为用来对抗极东苏联空军战略轰炸机的拦截机——与其这么说,其实这机型更像是把在欧洲战场所掳获的He219 A 2复制之后量产出来的东西。
在获得制式化的当时,它被称呼为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苍龙》,而那时正好也是制式纪元的末期。它服了二十年以上的役,可说是站在同类型的战斗轰炸机顶点的著名机种——说起来虽然好听,不过其实只是因为其坚固的机体设计以及运用层面的广泛,因此在战后编组三军时新创立的空军,才会从陆军那里调这种机型来弥补现有军机的不足,同时也做为防卫本土用的支持战斗轰炸机,但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使用退到第二在线的老兵罢了。
至于这样的老兵现在会飞行于北越战斗空域里的原因,是因为受到前年删减了空母派遣数量的影响,使得海军陷入严重的战力不足,因此只好把原本封存保养的预备舰,也就是前次大战中的护卫空母拿出来用,却发现没有可以搭载的飞行部队。因此想要卖海军一个人情的空军,就将改装为舰载机的三个飞行部队借给他们——换句话说,此刻飞在空中的,不过是毫无主见的战争策略与妥协于现状之下的产物罢了。
就像是在战争时配备在第一线的最新型机种,比方说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法国空军的SPADl 7或Nieuport29那样,军用飞机要是错过了开发量产的时机,就算是再怎么有名的机种也只能埋没于航空史的一角。不过幸好《苍龙》还来得及被当成「足以影响战局的双引擎战斗机」。
要是进入北越空军的米格战机出没的领空里的话,这种机型当然不可能存活下来。然而其重装甲所带来的生还率以及良好的操纵稳定性,反而适合用来执行对十七度线附近的地上目标进行的轰炸任务。
不过即使机体适合执行任务,也不表示马上就会有战果。
从只是报复轰炸的单一任务,扩大成大规模战略型航空会战的《雷轰》作战开始以来,至今已经两年多了——为了破坏南越解放战线的补给线,还有对河内政府施加政治压力而展开的这个作战,却还没有任何显著的成果。
虽然原因是五花八门,不过从参与轰炸任务的驾驶员到参谋本部的将官,所有战场上的军人的共识都集中于「政治过度介入军事」这一点,尤其是现今政权所采用的市场调查一战略。
将战力与战果予以定量化、数据化,一切的军事作战都由政府的专门委员会进行指挥,因此可以弹性对应不断变化的外交策略——如果是坚持文人统治的国家,这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战略:然而战场上状况的变化,其难以预测的程度远远超过外交,光是在战场上执行就已经相当困难的任务,有时还要加上伴随着更多危险的轰炸效果评估,再加上严格的交战规定以及军法会议的威吓,更有如在机体两翼上加上了重担。禁止轰炸的目标多达几十种——不只是医院、学校等民间设施,还包括可能导致中俄两国介入的海港设施、军事顾问团或国际管理委员会的座机出入的敌方空军基地——驾驶员在投下炸弹后还有确认战果的义务,因此不得不承受被无谓的对空炮火命中的风险。
引述当时的国务大臣的说法,这是「藉由轰炸尝试与北越政府对话」,而「炸弹是讲给敌人听的语言」。
真是胡闹——二号机的驾驶员.醐堂后备中尉如此心想。
投掷炸弹后所可以听到的话语,只会是愤怒的吼骂声,或是因轰炸而家毁人亡的人们所发出的诅咒声。
在前一次大战中,英日联军的确藉由战略轰炸将德国逼上绝境并且使其屈服,然而这只是基于长期存在于欧洲的共同观念——战争的极致就是将对方国家的都市燃烧殆尽,不只是生产力,就连文化都要彻底消灭的共通认知。文化方面姑且先不论,以独立作为唯一目标而奋战了半个世纪的族群,与那些在战时还有余裕放任国内发生反战运动的国家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可以沟通的余地呢?如果像是某位将官失言时所说的,进行一场能够「使世界回到石器时代」的轰炸计划或许还有可能吧。光是重复现在这种像是从二楼窗户向外面小便一样的轰炸行动,是不可能让他们坐上谈判桌的。
不对,醐堂后备中尉再次回到思考。
根本就无须讨论到战术,或者应该说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场闹剧。
他非常讨厌那些说话不经大脑的反战人士,不过对于这场战斗毫无意义的这个结论,他倒是抱持着和他们完全相同的看法,只不过彼此在动机上有着明显的不同而已。
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干劲」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这场战争很明显地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
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他似乎不小心把这句话说溜嘴了。
后座驾驶员金子咳了几声,暗一不他说话要小心一点。
这句话或许已经透过没有关闭通讯的无线电传了出去,不过身为职业军人的编队长并没有加以斥责,只下令进入轰炸行程。「如月1呼叫如月2,在高度两千转换方向至洞八洞。」「收到。」一如往常,编队长冲浦只下了简单的指示。
跟口中总是念念有词的醐堂比起来,冲浦可说是跟他完全相反的类型。
两架飞机缓缓向右方回旋,穿越阴暗的云层之后降低高度。
降低高度确认目标之后再度爬升,在即将抵达目标之前开始下降,在第一次通过中就将所有炸弹投下。
冲浦的原则就是不回到相同的路径。
依据他在朝鲜半岛的战斗经验,所得到的敦诲就是「不要和高射炮阵地对决」,因为在越南挑战对空炮阵地的笨蛋绝对无法生还。虽然有部队是专门执行这样的任务,不过这些部队正忙于在北方战场——被作战部队称为「大联盟」的河内周边进行空战,不可能拨空来到这局部性的战场支持。
一般西言,从云层上方接近目标是很危险的。
因为会无法回避穿越云层出现的对空飞弹。
事实上,在进行这场战争的航空作战之前,没有任何日本的驾驶员接受过地对空飞弹的洗礼。
首度遭到地对空飞弹迎击的驾驶员们,大多因为随着「有如蒸气火车穿过隧道的巨大声响」而出现的「喷出橘色火焰往上升的电线杆」在身边垂直通过的奇怪光景,而使得精神与肉体的平衡遭到破坏。然而不久之后就证明了,目击到这些喷火电线杆的人们算是很幸运的。几天之后,于夜间出击来到北越上空的海军驾驶员,目击到正下方有一种急速上升接近的神秘物体——发出橘色光芒的甜甜圈状物体,并且在通报之后就再也没有返航。那个闪耀着橘色的光环其实是火箭推进器发出的火焰,而中央的黑色圆形则是地对空飞弹——S A M—S A 2盖德莱飞弹正面的黑影。前述的人之所以看得见喷火的电线杆,就证明地对空飞弹并没有确实瞄准他的机体——在那之后,驾驶员们就被教育成只要看见「橘色的甜甜圈」,就知道这是最大级的危险即将来临的征兆。
苏联所提供的S A M—S A 2配置地点,如今也在持续增加当中,并且已经在北方战场击坠了数十架日本籍战斗机:不过当时仍算是贵重武器的地对空飞弹几乎不可能会配置在这个区域。
他们必须要警戒的是秘密配置于各地的小口径对空火炮,尤其是密集配置的盯厘米口径高射机关炮。
37厘米机关炮非常适用于低高度的弹幕式防御。北越士兵自从在奠边府战役完美地阻止了法军的空运作战之后,就相当熟练于此种技术:而且更棘手的是,他们已经藉由这场战争学习到如何综合运用这些从小口径到大口径的不同火炮.若是以低空接近,从正规士兵到民兵都会以A K步枪迎击:稍微拉高则会遭遇到57厘米炮弹的弹幕:即使是为了进行轰炸而硬钻进去,也会被盯厘米的弹幕笼罩,直到降低速度、修正接近路线,并且上升到轰炸高度为止都会被紧咬不放。就算是炸弹投掷完毕,一口气提升高度甩开这些炮火之后,还是会遭受与雷达火控系统相连结的80厘米或120厘米大口径火炮狙击。对于敌方防御态势的管制网之严密,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然而对驾驶员们而言,要进攻敌方阵营的困难之处,除了战术上之外,还包括了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藉由飞机进行的作战,尤其是对敌阵的轰炸任务,总是会伴随着心理上的冲击,就意义上而言,那等于是战时的政治行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看到因为空袭而惊慌的民众,就一语道破了飞机并不只是一种兵器,更是心理战的道具以及政治的手段,甚至有说法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各国学习到这个教训之后的产物。不过要是纯粹从军事观点上来看——除了大规模的战略轰炸之外——空袭的本质,往往就存在于其奇袭的性质之上。
然而构成《雷轰》的诸多作战却总是欠缺上述的奇袭性质。
入侵敌方领空的驾驶员们,被迫在相同的时间以相同路线前往轰炸,因此北越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他们前来的时间与方位,还可以配合这种不请自来的造访订立「欢迎」的行程。
拟定这个作战的幕僚,大多是在上一场大战中成为胜战要角的「轰炸大队」将官,依照他们的轰炸行动必须要反复进行的信念——本质上必须要不断炸到敌方有所反应为止。而为此所衍生的无可避免的损失,对他们而言都是「应该要承担的损耗」,只不过是一堆统计数字罢了。另一方面,在遥远的日本批准这个作战的专门委员会的文官们——文人统治之下的战争指导者也坚信,为了让轰炸发挥作为政治语言的机能,必须要有一种能让世人理解的文法——也就是让轰炸过程制式化,他们对此理论深信不疑。若是真有所谓的文法存在,交战的双方就不会回顾彼此共通的价值观,也就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实了。
人类确实拥有优秀的头脑(应该吧),但在相信战争可以藉由轰炸这个手段进行管理时,就变成了愚蠢的生物。这种妄想成为现实的过程,产生出在南方战场派出轰炸机对丛林进行地毯式轰炸:在北方战场却将「由战斗机进行战略轰炸」当成例行公事的异常状况——这么做的结果,使得醐堂等人必须放弃原本所具有的优势,而不得不坐上敌方的欢迎筹备会为他们准备好的位子。
真是胡闹——醐堂再度喃喃说着。此时冲浦的低沉声音透过无线电响起,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进入轰炸行程。通过时全弹投下。」「收到。」他跟着冲浦的飞机侧身降下。
先不管这是不是杜黑(注1)后裔的妄想,他必须驾驶这架在杜黑妄想之下所发明的产物——双引擎重型战机的具现化,也就是这架战斗轰炸机完成任务才行。
在机身前面下方的山间,可以用肉眼确认到与村落明显不同的密集建筑物。醐堂轻握弯曲的操纵杆进行微调,让机身进入最终的轰炸路线。关于今天的轰炸目标,事前上头宣称那是一座燃料储存基地。
这真的是值得轰炸的目标吗?抑或是做给别人看的伪装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等到炸弹投掷下去后才能得知。无论如何,既然这是今天飞行任务的总结,就算会受到盛大的欢迎,事到如今也无法偏离航线了。
速度表的指针已经超过了五百英哩,机体发出了些微的摩擦声。
对于醐堂而一言,这是与勇气或义务之类的感情无缘的作业;真要说起来,或许很类似他对于凡事都要求明确的个性。
因此他投掷炸弹的技术相当获得好评。
在确认被称作「二一十五号」的凶器离开冲浦的机体后,他也按下了投掷炸弹的按钮。
两机合计投下了十二发共两百五十公斤的炸弹,还来不及确认是否命中目标,两人就强行将机体拉高。
预期的对空炮火完全不见踪影——也就是说,这里不可能是什么燃料储存基地,当然也不会有投弹轰炸后的二次引爆。
被炸飞的只有伪装用的空油桶以及大量的土石,这只能说是一个比起将普通炸弹(无诱导型自由落下炸弹》丢进海里报废要来得好一点的任务。
因为编队长是职业军人,所以不会多说什么——醐堂再度思考着。
他只是个后备军人——就如同那些海军的驾驶员所说的,只要完成规定的任务数量就可以返国的「半调子的战争专家」,而他也觉得自己的技术只不过是业余的程度罢了。
既然非得加入这场他无法认同的战争,那么或许他可以演出一场跟那些专业军人不同类型的战争——也就是一场业余的战争。
无论如何,所谓生死,与其说是信念,不如说是属于机率的领域。
虽然这是一种危险的妄想,不过这就跟部分士兵常用的药物一样,只是自我防卫的逃避行为罢了。
问题在于——醐堂后备中尉的驾驶技术与头脑已经(超乎他对自己的评价》特化成对战斗这种特殊行为专用的了。
2
所谓的越战,是证明了日本及日本人不可能在战场上获得胜利的一场战争。
日本人通称为「越战」的战争,正确来说是指连续爆发的三场战争——包括东南亚的独立运动、因共产势力趁隙渗透而勃发的内战,以及日本以阶段性介入军事的总称。也就是说,最初是介入寮国的巴特寮三派,亦即左派、中立派以及右派三大阵营的内战,接着是介入南越民族解放战线引发的内乱,以及总结上述战争的北越空战,最后则是在东埔寨与赤棉政权展开的空战。
在这一切的过程当中——包括最后要从南越全面撤退的整场战争期间,日本政府与国民、军队三方面之间,对于这场战争的意义、目的以及方法都没有基本的共识。这惊人的事实直接显示出日本及日本人对于战争这种行为,究竟拥有何种程度的感情以及应变能力。
对绝大多数的日本人而言,外交只是用来维持日圆币值、确保日本的能源物资可以正常输入、以及维持国内人力雇用的手段而已:不过对于从政者而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要是牵扯到外交的最后手段,也就是战争时,日本人常会对于标榜国家利益优先的行径表现出强烈的抵抗。以国家利益为中心的外交有着利己主义的味道——不只是会令人想起在前两次大战中所体验到的欧洲丑陋的外交传统,也是一种面对本国想趁乱占渔翁之利的历史过程时,在潜意识之中做出的抗拒反应。假设民众会得到最符合民情的领导者这句话属实——那么在日本这个国家里,这也是一个相同的真理,同时也是历史上的事实——那些勤勉的从政者们不只要顾虑到必须符合国家利益,同时还要宣示崇高的理念——也就是正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叫做「反法西斯主义」,而在二次大战之后,于冷战构造下所进行的这场战争中,这叫做「反共产主义」,国内的人民则是将其粉饰之后称为「民主主义」。
这个名为「民主主义」的正义,其实是让从政者们将这场战争误导到最后的咒缚——无论如何,在从政者与国民之间,对于其意义与目的都抱持着共识,至于在方法上——以战争而言,通常只要一直打胜仗就不会遭到批评:只要没有演变成长期战,作为人民的代言人的议会就没有理由插嘴,只会忙于他们所出身的官场或是与地方企业的利益往来。
从政者与民众之间,存在着充满了欺瞒、伪善和有所保留的共识——就算将其称为勾结也不为过。而始终被排斥在这双重契约的范围之外的,就是必须负担起战争实态的军方,以及底下的每一个士兵。
从政者对于军方的态度是无论在任何层面上——包括攻击目标的选择以及执行方法、时期,甚至是作为具体手段的武器指定,他们都认为完全没有交由军方决定的余地。文人统治是这个国家自从开始步向近代化之后,绝对要遵循的国家方针。在战争时期中膨胀的军政组织促进了这种官僚式的管理;加上通讯手段的进步,使得大官们在技术上可以毫无限制地介入军事作战。关于这方面,依照某位现场司令宫的说法是:「由于从韩战到越战的这段期间,通讯线路的效率大幅改善,因此位于指挥系统的所有人都开始认为,必须要巨细靡遗地掌握自己所管理的部队才行。结果随着更多的情报被传达过去,上头也要求缴出更加详细的情报。最上层的司令官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驾驶舱,或者是站在步兵分队的最前方,连国防部长甚至是首相,都降级成为普通的战斗机驾驶员或是步枪兵。」并且导致了倒因为果的事态:「实时的情报使得他们的管理意欲增强,促使司令部扩增人员的理由正当化。人数增加的幕僚为了做出更细微的分析而要求新的报告,而为了做出能让上层满意的报告,就需要追加更多的情报,然后情报收集作战就这么成立了。」
名为「限定在文人统治下的战争」这种「民主的」从政者所抱持的理想——或许这也包含在冷战构造下,希望避免中国或苏联介入的现实要求——虽然也理所当然地会造成过度统治的结果,导致文官变成(不上战场的)军人,因此经常无法达成预期的政治目标。对于军方「为了避免战争长期化必须扩大介入规模」这种矛盾的要求予以承认,到最后终于出现破绽,使得战争本身的主导权就这么急速地丧失掉了。
国民与军方的关系就无须多说了。
对于在历史上没有经历过「武装市民」的国家人民而言,反军意识是一种他们必须抱持的传统。
在从政者与民众之间签下充满欺瞒与伪善的契约,而且也不信任军方的情形下,他们指导着政治的最终手段——也就是「战争」开始进行时,就各种意义而言,这个国家都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霸权遍及自太平洋中部横跨至印度洋之间这片辽阔海洋,在亚细亚地区无疑是拥有最强军事能力的日本,竟然在攻打东南亚的一个小国时,造成五万八干人战死并且被迫敞退。而这个事实是如此被说明的:
这跟「人民大众最终的胜利」之类的历史观点毫无关系——这在冷战终结之后就可以用历史来证明——这只是显示出战争中的绝对哲理,也是因为日本以及日本人欠缺战争的资质与能力,因而遭遇到了第一次败北。
也因为如此,这场战争的败北并不只是军事上的败北,也引导日本以及日本人进入了二十世纪最后的「无尽恶梦的战争」之中,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将越南亡灵埋葬于阿拉伯半岛的砂尘中」为止,都将陷于难以痊愈的挫折感之中。
于北越领海外围海面上方所展开的第58任务部队——。
在这个通称《大和堡垒》的巡逻海面上,随时配备着以两艘翔鹤级空母与一艘护卫空母为主,再加上几艘海上补给舰与护卫用驱逐舰所构成的舰队。
醐堂后备中尉返回时降落的护卫空母《龙骧Ⅱ》,与同舰队的两艘正规空母比起来明显逊色了些,不过它跟在上一次大战中沉没于马六甲海峡的前一代空母不同,并非在军事缩减条约之下被迫开发的小型辅助用空母,而是纯种的「护卫用空母」。
与专门负责出征的攻击型空母不同,它原本的用途是领海范围内的警戒以及登陆作战的支持,是近年正在检讨其开发必要之强袭登陆舰的过渡期船舰。不过为了这次的任务,它接受了包括扩张收纳甲板,以及增加战机弹射器性能等相对应的改造。上一代所传承下来的平面甲板,以及把舰桥设置在飞行甲板前端底下,那宛如「载着多层木箱的重型巡洋舰」的外型,被一些海军的飞行员讥讽为「浮在海上的棺材」。不过因为这种复杂奇怪的外型正适合日本人的胃口,因此受到部分船舰狂的热爱。
在龙骧上头所配置的三个战斗飞行队中,有一个小队因为正在进行训练以及休养,必须在后方渡过半年的交替时期,因此可以作战的只剩下两个小队的十六架《苍龙》。配合战机改为喷射引擎的大型化,空母也有逐渐大型化的倾向。不过要两万吨级的护卫空母承载虽然是旧型却也是双引擎的《苍龙》,结果导致空母无法再承载侦查或是救难用的飞行队,包含C A P(战斗空中巡逻)任务的一切事项,都要依靠同舰队的另外两艘空母,因此会被舰队视为拖油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将空军的飞行部队派遣到海军空母的这种运用形态,在较早设立空军的德国或法国已有先例,不过这例子并不存在于日本海军的传统:再加上以舰长为首的船员大都是后备役,因此这艘船可以说是象征了这场战争的不合常规之处。对于舰上的战机驾驶员面百,日常生活可说是相当不轻松。
由于大部分的航空作战不是拂晓出击,就是以夜间作战为主,醐堂等人的生活作息也必须配合任务做调整。不过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出动,位于飞行甲板正下方的起居室天花板上,因为有许多蒸气推进器的管线交错纵横,再加上不断有各种飞机起降,这些闷热与噪音使他们根本无法安眠。
即使是在训练部队中因好睡而闻名的醐堂,自从被编入这支舰队之后,也一直受到慢性的睡眠不足所苦。
至于醐堂后备中尉最关心的三餐问题——令人意外的是食物相当美味,分量上也是无可挑剔。
然而因为伙房要负责两干名以上乘员的饮食,菜色的选择上自然就有所限制,因此醐堂很快就吃腻了。战机驾驶员因为任务的关系,比起一般士兵需要更多的热量,因此驾驶员有专用的菜单:而说到高热量又好消化的东西,无可避免地就会变成以肉类料理为中心。
但醐堂是素食主义者。
要是有特别待遇,真希望有稀饭配咸昆布以及腌茄子这样的菜色。虽然他也曾经这么反应过,不过在被伙房长大骂:「对舰队成员来说,均衡的饮食也是任务之一」后,他就决定以舰内大量制造的豆腐当作主菜,因此得到了「不合群中尉」的称呼。
由于上头准许在没有值勤的日子可以喝酒,因此他总是在吸烟区配着没有受到管制的香烟大口畅饮。即使喝到痛风发作,他也会定期吃降尿酸的药物然后继续喝酒。
而说到娱乐器材,就只剩士宫室里吸满了手汗的围棋与将棋各一套而已了。
虽然每个礼拜会播放两次电影,不过或许是负责娱乐的士官的个人兴趣吧,播放的总是松竹拍的喜剧电影,或是东映拍的侠义电影,因此,喜欢看欧洲前卫电影的醐堂从来没有去看过。
除了战斗任务之外,上述的情形就是醐堂生活的全部。他必须在这副海上的棺材上完成一百次飞行勤务,不然就得要伤亡才能获准回国。虽然身为后备军人的醐堂已经达成了一半以上的目标,不过也可能依据战况的变化而再度被征召。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战队长三本少校一开口就这么说着。
距离执行驾驶勤务三小时前开的简报会议,不只是驾驶员,包含召开这场会议的战队长以及所有关系人在内,都非常讨厌这一段时间。
说到原因,简单来说就是几乎没有意义——或者说比没意义还要更加不如。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确认交战规定。但是这些规定总是在更新,对于每个细节都非常唠叨,而且又拐弯抹角地非常难懂,充满了对公文的特有格式的执着:再加上战队长在转述的时候又会发泄自己不满或自虐之类的个人情绪——简单来说,对于醐堂这样的人面言,这些只是愚蠢的废话连篇罢了。
不能飞到这里、不能攻击这个,也不能飞到那里、不准攻击那个。而且更麻烦的是,只要稍微违反这些交战规定的话就会被送军法审判,会议最后总是会以这样的恐吓作为结尾。
因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期待会有什么「好消息」,转述的当事人也早就放弃了想要取信大家的热情。
「请求搭载二式对空飞弹的第三次申请被驳回了。」
二式对空飞弹是一种新型的空对空飞弹,与醐堂等人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有时会搭载的旧型一式对空飞弹使用的热红外线追踪方式不同,是以感应器捕捉己机对敌机发出的电波反射来进行追踪——是一种被称为半主动雷达制导的诱导系统。说到这个系统的用处,就是只要后座以雷达捕捉到敌机时发射飞弹,就有可能在敌方的可视范围之外先发制人。
对于无法以速度抗衡的旧型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而言,这几乎是唯一可以在与敌机对峙时获得优势的对抗手段,也是驾驶员们热切期望可以搭载的武器。
「任何攻击敌机的方式,都只准在目视确认之后才能进行,以现时点来说没有任何根据足以变更这样的规定——上头是这么说的。」
「总之就是不准嘛。」
后座驾驶员金子咯咯笑着,发出像是鸟叫一样的奇怪笑声。
只要没有我的允许,即使是室外厕所也不准破坏——某个国务大臣甚至还如此夸口。即使这是一种对选民的诉求,但依旧是非常傲慢的发言。
是对于什么的傲慢呢?
当然是对于战争这样的行为。
好像是又不小心脱口而出了吧,四周有几个人讶异地看着醐堂的脸,不过一想到这个人的怪癖,就再度将视线移回了空中。
坐在他身旁的编队长冲浦,一如往常闭上眼睛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米格也是很忙的呢。」
不过不会像你们的R P 2那么出名的啦——三本说着这种根本称不上是安慰或是藉口的话之后,随即由副官足立上尉代为陈述会议的重点。
足立上尉是最近编组进来的女性军官。空军的雇用规章变得宽松,也是随着战况推移所产生的变化之一。
目标与飞行航线、使用武器、投掷炸弹之后的撤退路线——。
由于这都是跟自己性命相关的事情,因此并没有人打瞌睡,不过要说是热衷还差得远——所有人只是专心表现出一副有在集中精神听讲的样子罢了。
若要说有谁会打瞌睡的话,就只有那位三本少校而已。
这似乎是叫做发作性睡病的一种疾病。
这是与当事人的意识毫无关系,随时都会忽然睡着的一种罕见疾病。
这种与时间地点无关会忽然陷入熟睡的症状,在一天中会发作好几次。比方说像是在雀跃不已或是洋洋得意,这类喜怒哀乐的情绪激烈时会忽然全身无力倒下去,虽然在这段期间里的意识还是可以正常地理解周围的对话,不过刚睡着时会有作恶梦或是四肢僵硬之类的反应。相对于白天会忽然睡着,夜间却会无法熟睡导致生活出现障碍,而且这些症状都不是在同一时间发作,而是间隔一段时间就有可能发作。
话说前几天在一个全舰将官列席的重要会议上,他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去梦周公,当时他的上司——战队司令看了也免不了脸色大变。
之前听说过导致这种症状的原因,是脑部下视丘所分泌的某种蛋白质出现基因突变——总之先不管这些细节,为什么这种家伙可以通过战机驾驶训练,而且还挂上飞宫的勋章呢?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对自己的痛风视若无睹,醐堂再度喃喃自语了起来。
原本看着数据的副官足立抬起头来,但一察觉到发出声音人的是醐堂之后,就推了推椭圆形镜框的眼镜,重新开始转达事项。三本少校宛如没电的玩具般依然熟睡着:而坐在后头的金子不时发出怪声:编队长冲浦则是闭目沉思.
足立上尉那宛如无止尽般的说明终于结束,此时三本突然毫无预警地拾起头来。
「有其它问题吗?」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问题,不过醐堂却举手站了起来,无视于三本脸上明显露出的不悦表情对他说:
「前几天由我自己提出的向那间位于飞行路线上的医院的攻击申请,不知道上头审核
的怎么样了?」
海军听到这样的语气大概会揍扁他吧——其实在空军里头也是一样的——不过醐堂很讨厌所谓的军方用语,因此他尽可能在不让对方生气的范围里,使用地方居民——也就是一般民众的语气说话。
「被驳回了。」
这次换成所有人失望的叹息声充满了整间简报室。
说到位于飞行路线上的『医院』,其实只是一种假称而已。那里其实是一座因为遭到轰炸而化作废墟的电气化学工厂,不过整栋建筑物以及所属区域都配置了对空炮——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一座对空要塞。至于这里为什么会被称为『医院』,其实是因为在建筑物的中央楼层约三层楼高的部分漆有一个白色圆形,而且在那中央还有一个巨大的红十字。
这实在是相当不要脸的做法。只要从上空经过,这问神奇的医院就会从窗户到阳台,所有能打开的地方射出炮火,那个假惺惺的红十字也成为驾驶员们抱怨的目标。
「还是不行吗?」
「不行。」
在被醍堂问为什么不行之前,三本就一口气做了总结。
「虽然他们那样做的确违反战时国际法,不过你炸掉那边之后要怎么证明他们违法?他们反而会让电视记者到排满尸体的医院瓦砾旁采访,把内容拿到内地播放之后再刊登到报纸上头,再由我们那个桢原出面解释,之后把几个高层将领换掉,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桢原是现任国务大臣,也是恶名昭彰的专门委员会的负责人。之前提过的有关室外厕所的发言,就是那个桢原的杰作。
从士兵到司令官,只要一提到他,都会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那个』两个字:他就是如此不受欢迎。
「总之不准对医院出手。」三本坐回座位上,他的举动像是在宣告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问一下。」「又有什么事?」
从他身上飘散出预告着怒气将要爆发的无力感——虽然这也是前述的嗜睡症的影响——三本再度站了起来。
「就说是有一颗五〇炸弹不小心掉下去了,像是这样的借口也行不通吗?」三本以朦胧的眼神凝视醐堂整整三秒,在场的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就给我抓紧炸弹,手不要滑掉了。」足立上尉刻不容缓地大声宣布解散。三根那家伙好像真的迟疑了一下呢。」离开简报室之后来到走道,金子露出满脸笑容找醐堂说话。三根是三本少校的绰号,也有人叫他「Q太郎」。虽然醐堂并不讨厌三本,不过也没有到喜欢的地步。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会令别人忍不住想去找他麻烦:对醐堂而言,三本或许就是这种对象吧。
「那个家伙一正也很想把那边炸了。」
一面随口如此回答他,醐堂一面思考着如何才能甩开这个老是像小狗一样缠着他的人。
金子目前担任醐堂的后座。在训练部队时期开始就一直和醐堂搭档的一位叫做石井的后备中尉,在从驾驶舱跳到飞行甲板上的时候居然摔断腿,结果就因为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外而被后送到内地,因此金子才会在六周前过来递补他的位置,而他的阶级也是后备中尉。
资深的战机驾驶员大都习惯由自己一个人驾驶,也对可以独自判断大局的立场感到骄傲,因此很不容易接受让一个轰炸员或是领航员坐在自己身后的这种想法。然而随着与战场相关的军事组织或部队不断增加,必要的通讯也随之增多,一旦搭载的武器操作变得复杂化,战机必然就会演变成复座型,接着一群雷达操纵员就随之登场了。他们被称为「后座驾驶员」,或是直接简称为「后座」。虽然无法让战机驾驶员马上接受,然而在北越上空这种浓密的电波环境之下,要一边切换复数的频率然后一边收集需要的通讯情报,有时还必须进行回避的动作,还要借着必要的按钮来操纵战机上搭载的武器:如此高等的技术就算是再有名的驾驶员也无法独自完成,因此也让人们体认到后座驾驶员的存在意义。
然而「后座驾驶员」站在可以指挥战机的飞行与攻击的立场上,就这方面的意义来看,不管他的手中是否握着操纵杆,跟驾驶员还是有所差别的。
而且大多数的后座驾驶员并没有自己必须成为实时的情报分析官的认知——要将浓密的电波情报重新构成,实时把握任务的整体概念,并且正确地转达给驾驶员——他们根本就不打算去理解这样的工作,只想纯粹担任一名技师的角色。
金子勋后备中尉也是典型的这种人。
醐堂虽然不讨厌这个坐在自己后座的人,不过从起飞到返航的几个小时,都会透过敏感度很高的对讲机听到这个人的呼吸声,那实在是一件痛苦又令人不悦的苦差事。
不过在这里还是要帮金子后备中尉说一句话。其实在无法动弹的驾驶舱中感受彼此的生理状况,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后座被逼着听驾驶员的自言自语所感受到的痛苦,或许还远远胜过醐堂的感受。
不过旧型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还装备有后方连发旋转式机关枪这种搞错时代的装备,而为了操纵这个武器,后座跟驾驶员就必须背对而坐了。在这几个小时的不快环境中,彼此都可以保有自己的视野范围,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救赎了。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对方是女性或猫狗就算了,对于极端讨厌与同性有生理上接触的醐堂来说,金子这种跟他人亲近的个性——应该说是很黏人的个性,简直令他困扰至极。然而他终究是跟自己搭档的后座驾驶员,也不能对他太冷淡。
「我去看看机体的状况。」单方面地转过身,对露出了像是弃犬表情的金子道别之后,醐堂走向了停机坪。他悄悄转过头看着金子沮丧离去的背影。他大概是要去士官室附近找人聊天吧。总觉得他好可怜。
虽然醐堂这么觉得,不过当然也只是在心中想想罢了,完全没有想叫住他或是追上去的意思。
《龙骧Ⅱ》的停机坪原本只有一层,自从决定要派遣到此地之后,为了收容十六架五式双引擎战斗机以及若干的预备机,因此将甲板改装成两层,同时也进行了将舷侧电梯加大之类的大幅改造。
在原本的想法中,应该是认为至少要搭载两个飞行小队才能够当作战力吧。不过理所当然的,在经过这一次的改造后,因为重心过高以及风压面积增加而导致复原性恶化,再加上还临渴掘井地追加了防雷护体等工程,使得船舰外型变得更加惊人,如今的外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异常了。
虽然这片收纳甲板有着这样的来历,但在这个有着四个高中体育馆大的宽广空间
里,拿来作为舰载机还稍嫌太大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拥挤地并排在一起的光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模型展示架一样。因此醐堂无论有事或者没事,每天都会来这里欣赏这个令人兴奋的光景。
醐堂的座机是从发动机短舱外将外翼向上折迭起来的样子停放着的。
虽然在飞行时的样子也是如此,不过看到机翼折迭起来的状态,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让人感觉像是昆虫的特有印象就更为显著了。
站在正面的醐堂双手不自觉地叉着腰,而注意到他这个姿势的整备员们,都露出了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嘲笑的表情。
在出击之前检查自己的座机,与其说是战机驾驶员的习惯,还不如说是基本原则,因此整备员们对于经常来访的醐堂,之前都以为他是位行事正经的驾驶员并且表达敬意:不过在知道他只是纯粹基于个人的动机而来之后,就完全不将他当作一回事了。
「你又来啦?」
转过身去,站在眼前的人是战机整备长冈部士官长。
基于他跟醐堂意气相投的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与醐堂一样在舰队里是一个异质的存在,也是唯一会跟醐堂讲话的整备员。
「你要过来我是不介意啦,不过那个像是正义化身的姿势还是改掉会比较好喔。」
据说将整备兵当成奴役使唤是海军的恶习,不过即使是面对新设立的空军,冈部的语气还是脱离了军队这个世界的常轨。先不提两人阶级的大小,冈部士官长可是比醐堂还要年轻三岁。「我本来就是正义的化身啊。」「正义这种东西,是十五岁以下的小朋友专用的喔。」冈部默默地以下颚比了比,示意要他到整备员的待命区去。
虽然说是待命区,其实也只不过是在收纳甲板上面临时搭建的休息室,不过由于可以抽烟,因此这里也是醐堂一定会去的地方。
才刚走进室内,醐堂就发出惊讶的声音。「还是昨晚吃宵夜时剩下的,你想吃就吃吧。」原来是桌上放了一碗面线。盛着冷水的巨大金属碗的外壁上满是水珠。
对于吃素的醐堂而言,这是仅次于凉豆腐以及炖萝卜干第三爱吃的东西,也是在《大和堡垒》上很少有机会吃到的食物之一。
「你们老是在吃这种玩意吗?」
「倒也不是啦,不过我们有自己的管道可以弄得到。」
大概是早就已经吃够了吧,冈部士官长从沾有油渍的工作服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了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虽然马上就要出击了,不过醐堂还是决定先饱餐一顿再说。他从已经用过的面碗里头选出一个比较干净的,在里头倒入芳香的酱汁之后就拼命地吃了起来。
老早就知道在他吃完之前根本无法跟他对话的士官长,以宛如看着狗的眼神,边盯着专心吃着面线的醐堂边吞云吐雾。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像呢。」
总算是停下来喘了口气的醐堂抬起头来说道。
「不是很像,那根本就是U H U吧。就连引擎也是仿冒D B 6 0 3 B的。」
冈部所说的《U H U》是设计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时「作为参考」的H e 219 A 2的昵称,在德文里头是猫头鹰的意思。
只是意气相投、称不上是好朋友的两人,话题总是离不开飞机。
「不过与其说是猫头鹰,其实更像是蜻蜓吧?」
「因为它是夜间用战斗机,所以才叫它猫头鹰的。明明是你自己的座机,你对它却什么也不了解。」
他继续订正醐堂的无知。
「每次看到这个玩意我都会想,日本人实在是没有设计飞机的天分呢。」
「是吗?」
「说到旧型陆军机,二式战机跟后继的四式战机虽然设计上不一样,可是构造却跟Fw 19差不多,三式战机则是……」
「一般都说那是仿冒梅塞施米特的吧。平面图根本就完全不同啊。」
仍然不死心地捞着碗底的碎面条的醐堂如此反驳道。
「你看它上面搭载了D B 6 0 1,并且为了发挥水冷式引擎正面投影面积的优点,而将机身拉细,再怎么看都很像吧。你去看一样搭载了D B 6 0 1的意大利M A C C H I 2 0 2就一目了然了,那只不过是在主翼的形状上动了点手脚而已。」
「那五式战机呢?」
「改为搭载气冷式的H A112引擎之后,反倒把三式战机的优点全都搞砸了。光是改造仿冒品怎么可能会变得更好呢?同样是五式,双引擎的五式战机就是因为完全仿造了汉克战机所以才成功的啊。」
虽然语气像是在自嘲,冈部的眼神里却带着些许落寞。
对并非战机迷的醐堂而言,他无法理解对方的这份感情,不过对身为技师的冈部士官长面百,这似乎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虽然算不上是作为对方请吃面线的回礼,不过醐堂还是决定留下来陪冈部聊聊,因此也点了根烟来抽。
「那么海军战机又是如何?」
「就原理上来说,以运用在空母上为前提的舰载机,不可能胜得过只以飞行为考虑而设计的陆地机种。那只是用来专门攻击或轰炸舰队的特殊武器,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种过渡时期的产物罢了。像之前那场在印度洋附近进行的舰队战也就算了,整艘空母进入地中海的时候,不就被打得乱七八糟了吗?」
虽然自己就身处于这样的空母上,不过因为他是跟着醐堂等人的飞行部队派遣过来的空军,而且还是现役的整备兵,因此讲出来的话格外辛辣。
「像空母机动部队这种东西啊,是因为舰载机改用喷射引擎之后,才足以成为一个有战力的单位。要是从身为武器的角度来看,军机本质上的任务就是轰炸,空对空战斗或是侦察行动二逗些都是为了让轰炸任务更有效率而产生的次要任务。所谓的轰炸其实就是炮战的延伸,而空军的本质就是炮兵,因此轰炸机所需要的性能就只在于飞行距离,以及载重量这两个问题上。两人开一架单引擎战斗机出去,却只扔了两颗五。炸弹就回来的话,那根本就只是在浪费战争资源而已。」
「照你这么讲,那开着复座双引擎战斗机,然后还拖着五。或二五炸弹四处闲晃的我们又算是什么啊?」
「很抱歉,那一样是种浪费。」
他很快地就下了定论。
「要轰炸都市或是工厂地带,就只有四引擎重型轰炸机才能做到:至于像是航空基地、铁路调车场或是桥梁之类的单点目标,就只能由能够自保的战斗机进行攻击。欧洲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像东南亚也是用一式或三式战机代替轰炸机去攻击敌方的机场进行航空歼灭战的喔。重型轰炸机要是遇到中层云就无法进行轰炸,不过战斗机却可以低空飞行,而且还可以从低空切入后进行突袭呢。」
原来如此,醐堂傻愣愣地应和着。
身为整备员的冈部似乎比他还要精通战术。
「轻型轰炸机只要专心支持地面就行了。像是德苏战争中的单引擎重型战机暴风雪或是Ju 8 7,西部战线则是由英国的Jabo担任这样的任务。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虽然没有那样的速度,不过它很坚固,载重量也还不错,所以很适合用来载送武器,何况它的肚子上还加装了重型火炮呢。」
这里所说的腹部重型火炮,指的是在机身下方、驾驶舱后方所搭载的四架口径30厘米的M K 10 8机关炮。除此之外,主翼的根部装备了两门8厘米M G 151/20机关炮(德国的说法是机关枪》,而且所有装备之所以位于不会影响到驾驶员视线的驾驶座后方,都是因为做为原型的H e 219 A 2是夜间用战斗机之故。
「夜间出击的时候只要专打货车车队之类的地面目标就行了,六门机关炮一齐开火的火力可不是盖的喔。这种机型应该要投入南方的地面战才对,根本就不应该用来从海上朝着敌方陆地轰炸嘛。」
很明显的,他对此相当生气。
就是因为身为技师,才会对于违反技术性原则的使用方式感到不合理,而这也是大家对于一切和这场战争有关的事物所拥有的共同情感。
「不过暴风雪战机还有斯图卡轰炸机都是单引擎啊。」
醐堂并不是要帮上级辩护,只是基于个人的兴趣提出反论。「五式是双引擎,而且还是超高高度专用的水冷式喔。」「只要是双引擎又是水冷的话就无所谓吗?」士官长的信念似乎丝毫不被动摇。
「如果是在本国领空战斗的防空战机就算了,要在海上或是敌军阵地飞行,至少也需要搭载两具引擎。虽然负责整备的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引擎性能再好也难保它哪天不会故障。就算是中了弹开始冒出火来,只要另一具引擎没事的话还是可以飞啊。你也不想因为坠机而被俘虏吧?」
「那我还宁愿选择死。」
成为俘虏的驾驶员将会遭到什么待遇,所有驾驶员都相当清楚,而这也是他们最害怕发生的事。
「而且要是从飞机的原理来看,双引擎的速度当然会比单引擎来得快。因为引擎有两具,机身只有一个而已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双引擎的客机还比战斗机来得快咧。不过双引擎飞机的缺陷就在于来自前方的阻力,而想要减少阻力的话就只能采用液令式引擎了。
「所以液冷式双引擎可以说是往复式引擎战斗机的王道啰?」
「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原型H e 219 A 2,还有英国的蚊式轰炸机。除了单座单引擎的战机之外,实用化的战机里头能够被称为杰作的就只有这两种。无论是法国或是苏联都做不出这样的战机,当然日本也是。」
他以无法掩饰惭愧的表情做出结论。
「不过木制的蚊式战机,在温湿度都很高的东南亚会受到腐蚀,所以没办法用。但如果改成全部以金属打造,又不知道是否能保持原来的高性能::。」
「所以结果还是德国制的最好吗?」
「光论技术层面的话啦。」
虽然醐堂已经差不多想走了,不过毕竟吃了人家的面线,因此还是点起了第二根烟继续听下去。
「说到航空行政,其实每个国家都差不多。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因为缓慢的辅导策略导致一堆小型厂商林立的法国,或是在图波列夫的收容所里设计机体的苏联都是胡来。英国的航空行政也是乱七八糟,要不是创办战斗机司令部的道宁强行开发出飓风跟喷火式战机的话,英国皇家空军肯定会率领一整群挑战号那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出击,然后在不列颠空战中被消灭殆尽。」
「不过我蛮喜欢那个的呢。」
「你是说挑战号?」
他以轻蔑的眼神瞄了醐堂一眼。
「用旋转式的四连发机关枪进行空战,不过是受到杜黑理论影响的复座战机主义恶梦底下的产物罢了。因为杜黑理论的特征,就在于对后座旋转式机关枪在空战中的威力予以过高的评价啊。」
「说到后座的旋转式机关枪——」
醐堂随口提出了这个问题。
「H e219 A 2原本并没有在后面装备机关枪不是吗?那为什么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后座会有?」冈部再度浮现满腹辛酸的表情。看来自己似乎是踩到地雷了。「我倒是不介意啦。」「怎么可以不介意啊。」
冈部那宛如会伤人的语气令醐堂吓了一跳。「你要知道,就算是复制了机体,也无法复制包含在机体中先进的设计思想啊。」「呃,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经常这么想::日本人会不会不只是没有设计飞机的天分,就连什么叫做空战都没有理解过呢?」
他再度露出刚才那种落寞的眼神。
「说不定日本人根本就不应该飞上天去,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呢——在被他问到这个问题之前,醐堂就把刚点燃的香烟扔进装了水的红色水桶,并且转过身去。
「我要回去睡觉了。」
就算他这么说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
明天还是必须从这个外型怪异的空母上起飞,驾驶着至今仍未决定真正用途的仿冒机种,飞到别人的国家去扔炸弹。
要是认直t地去思考这件事,连脑袋都会变得很奇怪。
所以,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去认真思考——醐堂这么心想,并且满足于这样的想法。104 years after
大和堡垒
1966
声势浩大而无实际效应
虚张声势的样子
雷声大雨点小
1
从十月到来年三月的冬季季风期间,东京湾与北越绝大部分的地区,都笼罩在仅有五百英尺高的厚重云层,以及被称为「春雾」的浓雾跟细雨之下,使得驾驶员对此伤透了脑筋。
在这个季节特有的厚重云层上方——被命名为战斗空域R P 2的天空中,浮现出两架战机的影子。
拥有双引擎高翼的细长机体,稍微朝内侧倾斜的双垂直尾翼,还有像是某种昆虫般向外突起的气泡式座舱盖,这样的机体给人难以忘怀的印象。
若只是半调子的军事迷的话,或许会将其误认为德国空军的H e 219 A 2,不过这种欧洲的猛禽与东南亚季风气候的天空并不相称:更何况在上一场大战中,给予了日英联军的战略轰炸机重创的夜间战斗机,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代的这个地方翱翔天际呢?
那是两架旧型的双引擎螺旋桨战斗轰炸机,型号是三菱A 8 M 7。
其基本设计是在一九四。年时,三菱在试造战机的过程中,败给了川崎Ki45改——后来被称为《屠龙》的二式复座战斗机以后,改为开始设计轰炸机的长程护卫战斗机所产生的。不过由于政府用兵的大方向没有底定,使得设计的规格不断修改。结果又从战术支持用的轻型轰炸机改成俯冲型轰炸机,最后又重新设计为用来对抗极东苏联空军战略轰炸机的拦截机——与其这么说,其实这机型更像是把在欧洲战场所掳获的He219 A 2复制之后量产出来的东西。
在获得制式化的当时,它被称呼为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苍龙》,而那时正好也是制式纪元的末期。它服了二十年以上的役,可说是站在同类型的战斗轰炸机顶点的著名机种——说起来虽然好听,不过其实只是因为其坚固的机体设计以及运用层面的广泛,因此在战后编组三军时新创立的空军,才会从陆军那里调这种机型来弥补现有军机的不足,同时也做为防卫本土用的支持战斗轰炸机,但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使用退到第二在线的老兵罢了。
至于这样的老兵现在会飞行于北越战斗空域里的原因,是因为受到前年删减了空母派遣数量的影响,使得海军陷入严重的战力不足,因此只好把原本封存保养的预备舰,也就是前次大战中的护卫空母拿出来用,却发现没有可以搭载的飞行部队。因此想要卖海军一个人情的空军,就将改装为舰载机的三个飞行部队借给他们——换句话说,此刻飞在空中的,不过是毫无主见的战争策略与妥协于现状之下的产物罢了。
就像是在战争时配备在第一线的最新型机种,比方说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法国空军的SPADl 7或Nieuport29那样,军用飞机要是错过了开发量产的时机,就算是再怎么有名的机种也只能埋没于航空史的一角。不过幸好《苍龙》还来得及被当成「足以影响战局的双引擎战斗机」。
要是进入北越空军的米格战机出没的领空里的话,这种机型当然不可能存活下来。然而其重装甲所带来的生还率以及良好的操纵稳定性,反而适合用来执行对十七度线附近的地上目标进行的轰炸任务。
不过即使机体适合执行任务,也不表示马上就会有战果。
从只是报复轰炸的单一任务,扩大成大规模战略型航空会战的《雷轰》作战开始以来,至今已经两年多了——为了破坏南越解放战线的补给线,还有对河内政府施加政治压力而展开的这个作战,却还没有任何显著的成果。
虽然原因是五花八门,不过从参与轰炸任务的驾驶员到参谋本部的将官,所有战场上的军人的共识都集中于「政治过度介入军事」这一点,尤其是现今政权所采用的市场调查一战略。
将战力与战果予以定量化、数据化,一切的军事作战都由政府的专门委员会进行指挥,因此可以弹性对应不断变化的外交策略——如果是坚持文人统治的国家,这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战略:然而战场上状况的变化,其难以预测的程度远远超过外交,光是在战场上执行就已经相当困难的任务,有时还要加上伴随着更多危险的轰炸效果评估,再加上严格的交战规定以及军法会议的威吓,更有如在机体两翼上加上了重担。禁止轰炸的目标多达几十种——不只是医院、学校等民间设施,还包括可能导致中俄两国介入的海港设施、军事顾问团或国际管理委员会的座机出入的敌方空军基地——驾驶员在投下炸弹后还有确认战果的义务,因此不得不承受被无谓的对空炮火命中的风险。
引述当时的国务大臣的说法,这是「藉由轰炸尝试与北越政府对话」,而「炸弹是讲给敌人听的语言」。
真是胡闹——二号机的驾驶员.醐堂后备中尉如此心想。
投掷炸弹后所可以听到的话语,只会是愤怒的吼骂声,或是因轰炸而家毁人亡的人们所发出的诅咒声。
在前一次大战中,英日联军的确藉由战略轰炸将德国逼上绝境并且使其屈服,然而这只是基于长期存在于欧洲的共同观念——战争的极致就是将对方国家的都市燃烧殆尽,不只是生产力,就连文化都要彻底消灭的共通认知。文化方面姑且先不论,以独立作为唯一目标而奋战了半个世纪的族群,与那些在战时还有余裕放任国内发生反战运动的国家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可以沟通的余地呢?如果像是某位将官失言时所说的,进行一场能够「使世界回到石器时代」的轰炸计划或许还有可能吧。光是重复现在这种像是从二楼窗户向外面小便一样的轰炸行动,是不可能让他们坐上谈判桌的。
不对,醐堂后备中尉再次回到思考。
根本就无须讨论到战术,或者应该说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场闹剧。
他非常讨厌那些说话不经大脑的反战人士,不过对于这场战斗毫无意义的这个结论,他倒是抱持着和他们完全相同的看法,只不过彼此在动机上有着明显的不同而已。
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干劲」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这场战争很明显地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
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他似乎不小心把这句话说溜嘴了。
后座驾驶员金子咳了几声,暗一不他说话要小心一点。
这句话或许已经透过没有关闭通讯的无线电传了出去,不过身为职业军人的编队长并没有加以斥责,只下令进入轰炸行程。「如月1呼叫如月2,在高度两千转换方向至洞八洞。」「收到。」一如往常,编队长冲浦只下了简单的指示。
跟口中总是念念有词的醐堂比起来,冲浦可说是跟他完全相反的类型。
两架飞机缓缓向右方回旋,穿越阴暗的云层之后降低高度。
降低高度确认目标之后再度爬升,在即将抵达目标之前开始下降,在第一次通过中就将所有炸弹投下。
冲浦的原则就是不回到相同的路径。
依据他在朝鲜半岛的战斗经验,所得到的敦诲就是「不要和高射炮阵地对决」,因为在越南挑战对空炮阵地的笨蛋绝对无法生还。虽然有部队是专门执行这样的任务,不过这些部队正忙于在北方战场——被作战部队称为「大联盟」的河内周边进行空战,不可能拨空来到这局部性的战场支持。
一般西言,从云层上方接近目标是很危险的。
因为会无法回避穿越云层出现的对空飞弹。
事实上,在进行这场战争的航空作战之前,没有任何日本的驾驶员接受过地对空飞弹的洗礼。
首度遭到地对空飞弹迎击的驾驶员们,大多因为随着「有如蒸气火车穿过隧道的巨大声响」而出现的「喷出橘色火焰往上升的电线杆」在身边垂直通过的奇怪光景,而使得精神与肉体的平衡遭到破坏。然而不久之后就证明了,目击到这些喷火电线杆的人们算是很幸运的。几天之后,于夜间出击来到北越上空的海军驾驶员,目击到正下方有一种急速上升接近的神秘物体——发出橘色光芒的甜甜圈状物体,并且在通报之后就再也没有返航。那个闪耀着橘色的光环其实是火箭推进器发出的火焰,而中央的黑色圆形则是地对空飞弹——S A M—S A 2盖德莱飞弹正面的黑影。前述的人之所以看得见喷火的电线杆,就证明地对空飞弹并没有确实瞄准他的机体——在那之后,驾驶员们就被教育成只要看见「橘色的甜甜圈」,就知道这是最大级的危险即将来临的征兆。
苏联所提供的S A M—S A 2配置地点,如今也在持续增加当中,并且已经在北方战场击坠了数十架日本籍战斗机:不过当时仍算是贵重武器的地对空飞弹几乎不可能会配置在这个区域。
他们必须要警戒的是秘密配置于各地的小口径对空火炮,尤其是密集配置的盯厘米口径高射机关炮。
37厘米机关炮非常适用于低高度的弹幕式防御。北越士兵自从在奠边府战役完美地阻止了法军的空运作战之后,就相当熟练于此种技术:而且更棘手的是,他们已经藉由这场战争学习到如何综合运用这些从小口径到大口径的不同火炮.若是以低空接近,从正规士兵到民兵都会以A K步枪迎击:稍微拉高则会遭遇到57厘米炮弹的弹幕:即使是为了进行轰炸而硬钻进去,也会被盯厘米的弹幕笼罩,直到降低速度、修正接近路线,并且上升到轰炸高度为止都会被紧咬不放。就算是炸弹投掷完毕,一口气提升高度甩开这些炮火之后,还是会遭受与雷达火控系统相连结的80厘米或120厘米大口径火炮狙击。对于敌方防御态势的管制网之严密,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然而对驾驶员们而言,要进攻敌方阵营的困难之处,除了战术上之外,还包括了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藉由飞机进行的作战,尤其是对敌阵的轰炸任务,总是会伴随着心理上的冲击,就意义上而言,那等于是战时的政治行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看到因为空袭而惊慌的民众,就一语道破了飞机并不只是一种兵器,更是心理战的道具以及政治的手段,甚至有说法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各国学习到这个教训之后的产物。不过要是纯粹从军事观点上来看——除了大规模的战略轰炸之外——空袭的本质,往往就存在于其奇袭的性质之上。
然而构成《雷轰》的诸多作战却总是欠缺上述的奇袭性质。
入侵敌方领空的驾驶员们,被迫在相同的时间以相同路线前往轰炸,因此北越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他们前来的时间与方位,还可以配合这种不请自来的造访订立「欢迎」的行程。
拟定这个作战的幕僚,大多是在上一场大战中成为胜战要角的「轰炸大队」将官,依照他们的轰炸行动必须要反复进行的信念——本质上必须要不断炸到敌方有所反应为止。而为此所衍生的无可避免的损失,对他们而言都是「应该要承担的损耗」,只不过是一堆统计数字罢了。另一方面,在遥远的日本批准这个作战的专门委员会的文官们——文人统治之下的战争指导者也坚信,为了让轰炸发挥作为政治语言的机能,必须要有一种能让世人理解的文法——也就是让轰炸过程制式化,他们对此理论深信不疑。若是真有所谓的文法存在,交战的双方就不会回顾彼此共通的价值观,也就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实了。
人类确实拥有优秀的头脑(应该吧),但在相信战争可以藉由轰炸这个手段进行管理时,就变成了愚蠢的生物。这种妄想成为现实的过程,产生出在南方战场派出轰炸机对丛林进行地毯式轰炸:在北方战场却将「由战斗机进行战略轰炸」当成例行公事的异常状况——这么做的结果,使得醐堂等人必须放弃原本所具有的优势,而不得不坐上敌方的欢迎筹备会为他们准备好的位子。
真是胡闹——醐堂再度喃喃说着。此时冲浦的低沉声音透过无线电响起,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进入轰炸行程。通过时全弹投下。」「收到。」他跟着冲浦的飞机侧身降下。
先不管这是不是杜黑(注1)后裔的妄想,他必须驾驶这架在杜黑妄想之下所发明的产物——双引擎重型战机的具现化,也就是这架战斗轰炸机完成任务才行。
在机身前面下方的山间,可以用肉眼确认到与村落明显不同的密集建筑物。醐堂轻握弯曲的操纵杆进行微调,让机身进入最终的轰炸路线。关于今天的轰炸目标,事前上头宣称那是一座燃料储存基地。
这真的是值得轰炸的目标吗?抑或是做给别人看的伪装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等到炸弹投掷下去后才能得知。无论如何,既然这是今天飞行任务的总结,就算会受到盛大的欢迎,事到如今也无法偏离航线了。
速度表的指针已经超过了五百英哩,机体发出了些微的摩擦声。
对于醐堂而一言,这是与勇气或义务之类的感情无缘的作业;真要说起来,或许很类似他对于凡事都要求明确的个性。
因此他投掷炸弹的技术相当获得好评。
在确认被称作「二一十五号」的凶器离开冲浦的机体后,他也按下了投掷炸弹的按钮。
两机合计投下了十二发共两百五十公斤的炸弹,还来不及确认是否命中目标,两人就强行将机体拉高。
预期的对空炮火完全不见踪影——也就是说,这里不可能是什么燃料储存基地,当然也不会有投弹轰炸后的二次引爆。
被炸飞的只有伪装用的空油桶以及大量的土石,这只能说是一个比起将普通炸弹(无诱导型自由落下炸弹》丢进海里报废要来得好一点的任务。
因为编队长是职业军人,所以不会多说什么——醐堂再度思考着。
他只是个后备军人——就如同那些海军的驾驶员所说的,只要完成规定的任务数量就可以返国的「半调子的战争专家」,而他也觉得自己的技术只不过是业余的程度罢了。
既然非得加入这场他无法认同的战争,那么或许他可以演出一场跟那些专业军人不同类型的战争——也就是一场业余的战争。
无论如何,所谓生死,与其说是信念,不如说是属于机率的领域。
虽然这是一种危险的妄想,不过这就跟部分士兵常用的药物一样,只是自我防卫的逃避行为罢了。
问题在于——醐堂后备中尉的驾驶技术与头脑已经(超乎他对自己的评价》特化成对战斗这种特殊行为专用的了。
2
所谓的越战,是证明了日本及日本人不可能在战场上获得胜利的一场战争。
日本人通称为「越战」的战争,正确来说是指连续爆发的三场战争——包括东南亚的独立运动、因共产势力趁隙渗透而勃发的内战,以及日本以阶段性介入军事的总称。也就是说,最初是介入寮国的巴特寮三派,亦即左派、中立派以及右派三大阵营的内战,接着是介入南越民族解放战线引发的内乱,以及总结上述战争的北越空战,最后则是在东埔寨与赤棉政权展开的空战。
在这一切的过程当中——包括最后要从南越全面撤退的整场战争期间,日本政府与国民、军队三方面之间,对于这场战争的意义、目的以及方法都没有基本的共识。这惊人的事实直接显示出日本及日本人对于战争这种行为,究竟拥有何种程度的感情以及应变能力。
对绝大多数的日本人而言,外交只是用来维持日圆币值、确保日本的能源物资可以正常输入、以及维持国内人力雇用的手段而已:不过对于从政者而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要是牵扯到外交的最后手段,也就是战争时,日本人常会对于标榜国家利益优先的行径表现出强烈的抵抗。以国家利益为中心的外交有着利己主义的味道——不只是会令人想起在前两次大战中所体验到的欧洲丑陋的外交传统,也是一种面对本国想趁乱占渔翁之利的历史过程时,在潜意识之中做出的抗拒反应。假设民众会得到最符合民情的领导者这句话属实——那么在日本这个国家里,这也是一个相同的真理,同时也是历史上的事实——那些勤勉的从政者们不只要顾虑到必须符合国家利益,同时还要宣示崇高的理念——也就是正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叫做「反法西斯主义」,而在二次大战之后,于冷战构造下所进行的这场战争中,这叫做「反共产主义」,国内的人民则是将其粉饰之后称为「民主主义」。
这个名为「民主主义」的正义,其实是让从政者们将这场战争误导到最后的咒缚——无论如何,在从政者与国民之间,对于其意义与目的都抱持着共识,至于在方法上——以战争而言,通常只要一直打胜仗就不会遭到批评:只要没有演变成长期战,作为人民的代言人的议会就没有理由插嘴,只会忙于他们所出身的官场或是与地方企业的利益往来。
从政者与民众之间,存在着充满了欺瞒、伪善和有所保留的共识——就算将其称为勾结也不为过。而始终被排斥在这双重契约的范围之外的,就是必须负担起战争实态的军方,以及底下的每一个士兵。
从政者对于军方的态度是无论在任何层面上——包括攻击目标的选择以及执行方法、时期,甚至是作为具体手段的武器指定,他们都认为完全没有交由军方决定的余地。文人统治是这个国家自从开始步向近代化之后,绝对要遵循的国家方针。在战争时期中膨胀的军政组织促进了这种官僚式的管理;加上通讯手段的进步,使得大官们在技术上可以毫无限制地介入军事作战。关于这方面,依照某位现场司令宫的说法是:「由于从韩战到越战的这段期间,通讯线路的效率大幅改善,因此位于指挥系统的所有人都开始认为,必须要巨细靡遗地掌握自己所管理的部队才行。结果随着更多的情报被传达过去,上头也要求缴出更加详细的情报。最上层的司令官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驾驶舱,或者是站在步兵分队的最前方,连国防部长甚至是首相,都降级成为普通的战斗机驾驶员或是步枪兵。」并且导致了倒因为果的事态:「实时的情报使得他们的管理意欲增强,促使司令部扩增人员的理由正当化。人数增加的幕僚为了做出更细微的分析而要求新的报告,而为了做出能让上层满意的报告,就需要追加更多的情报,然后情报收集作战就这么成立了。」
名为「限定在文人统治下的战争」这种「民主的」从政者所抱持的理想——或许这也包含在冷战构造下,希望避免中国或苏联介入的现实要求——虽然也理所当然地会造成过度统治的结果,导致文官变成(不上战场的)军人,因此经常无法达成预期的政治目标。对于军方「为了避免战争长期化必须扩大介入规模」这种矛盾的要求予以承认,到最后终于出现破绽,使得战争本身的主导权就这么急速地丧失掉了。
国民与军方的关系就无须多说了。
对于在历史上没有经历过「武装市民」的国家人民而言,反军意识是一种他们必须抱持的传统。
在从政者与民众之间签下充满欺瞒与伪善的契约,而且也不信任军方的情形下,他们指导着政治的最终手段——也就是「战争」开始进行时,就各种意义而言,这个国家都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霸权遍及自太平洋中部横跨至印度洋之间这片辽阔海洋,在亚细亚地区无疑是拥有最强军事能力的日本,竟然在攻打东南亚的一个小国时,造成五万八干人战死并且被迫敞退。而这个事实是如此被说明的:
这跟「人民大众最终的胜利」之类的历史观点毫无关系——这在冷战终结之后就可以用历史来证明——这只是显示出战争中的绝对哲理,也是因为日本以及日本人欠缺战争的资质与能力,因而遭遇到了第一次败北。
也因为如此,这场战争的败北并不只是军事上的败北,也引导日本以及日本人进入了二十世纪最后的「无尽恶梦的战争」之中,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将越南亡灵埋葬于阿拉伯半岛的砂尘中」为止,都将陷于难以痊愈的挫折感之中。
于北越领海外围海面上方所展开的第58任务部队——。
在这个通称《大和堡垒》的巡逻海面上,随时配备着以两艘翔鹤级空母与一艘护卫空母为主,再加上几艘海上补给舰与护卫用驱逐舰所构成的舰队。
醐堂后备中尉返回时降落的护卫空母《龙骧Ⅱ》,与同舰队的两艘正规空母比起来明显逊色了些,不过它跟在上一次大战中沉没于马六甲海峡的前一代空母不同,并非在军事缩减条约之下被迫开发的小型辅助用空母,而是纯种的「护卫用空母」。
与专门负责出征的攻击型空母不同,它原本的用途是领海范围内的警戒以及登陆作战的支持,是近年正在检讨其开发必要之强袭登陆舰的过渡期船舰。不过为了这次的任务,它接受了包括扩张收纳甲板,以及增加战机弹射器性能等相对应的改造。上一代所传承下来的平面甲板,以及把舰桥设置在飞行甲板前端底下,那宛如「载着多层木箱的重型巡洋舰」的外型,被一些海军的飞行员讥讽为「浮在海上的棺材」。不过因为这种复杂奇怪的外型正适合日本人的胃口,因此受到部分船舰狂的热爱。
在龙骧上头所配置的三个战斗飞行队中,有一个小队因为正在进行训练以及休养,必须在后方渡过半年的交替时期,因此可以作战的只剩下两个小队的十六架《苍龙》。配合战机改为喷射引擎的大型化,空母也有逐渐大型化的倾向。不过要两万吨级的护卫空母承载虽然是旧型却也是双引擎的《苍龙》,结果导致空母无法再承载侦查或是救难用的飞行队,包含C A P(战斗空中巡逻)任务的一切事项,都要依靠同舰队的另外两艘空母,因此会被舰队视为拖油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将空军的飞行部队派遣到海军空母的这种运用形态,在较早设立空军的德国或法国已有先例,不过这例子并不存在于日本海军的传统:再加上以舰长为首的船员大都是后备役,因此这艘船可以说是象征了这场战争的不合常规之处。对于舰上的战机驾驶员面百,日常生活可说是相当不轻松。
由于大部分的航空作战不是拂晓出击,就是以夜间作战为主,醐堂等人的生活作息也必须配合任务做调整。不过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出动,位于飞行甲板正下方的起居室天花板上,因为有许多蒸气推进器的管线交错纵横,再加上不断有各种飞机起降,这些闷热与噪音使他们根本无法安眠。
即使是在训练部队中因好睡而闻名的醐堂,自从被编入这支舰队之后,也一直受到慢性的睡眠不足所苦。
至于醐堂后备中尉最关心的三餐问题——令人意外的是食物相当美味,分量上也是无可挑剔。
然而因为伙房要负责两干名以上乘员的饮食,菜色的选择上自然就有所限制,因此醐堂很快就吃腻了。战机驾驶员因为任务的关系,比起一般士兵需要更多的热量,因此驾驶员有专用的菜单:而说到高热量又好消化的东西,无可避免地就会变成以肉类料理为中心。
但醐堂是素食主义者。
要是有特别待遇,真希望有稀饭配咸昆布以及腌茄子这样的菜色。虽然他也曾经这么反应过,不过在被伙房长大骂:「对舰队成员来说,均衡的饮食也是任务之一」后,他就决定以舰内大量制造的豆腐当作主菜,因此得到了「不合群中尉」的称呼。
由于上头准许在没有值勤的日子可以喝酒,因此他总是在吸烟区配着没有受到管制的香烟大口畅饮。即使喝到痛风发作,他也会定期吃降尿酸的药物然后继续喝酒。
而说到娱乐器材,就只剩士宫室里吸满了手汗的围棋与将棋各一套而已了。
虽然每个礼拜会播放两次电影,不过或许是负责娱乐的士官的个人兴趣吧,播放的总是松竹拍的喜剧电影,或是东映拍的侠义电影,因此,喜欢看欧洲前卫电影的醐堂从来没有去看过。
除了战斗任务之外,上述的情形就是醐堂生活的全部。他必须在这副海上的棺材上完成一百次飞行勤务,不然就得要伤亡才能获准回国。虽然身为后备军人的醐堂已经达成了一半以上的目标,不过也可能依据战况的变化而再度被征召。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战队长三本少校一开口就这么说着。
距离执行驾驶勤务三小时前开的简报会议,不只是驾驶员,包含召开这场会议的战队长以及所有关系人在内,都非常讨厌这一段时间。
说到原因,简单来说就是几乎没有意义——或者说比没意义还要更加不如。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确认交战规定。但是这些规定总是在更新,对于每个细节都非常唠叨,而且又拐弯抹角地非常难懂,充满了对公文的特有格式的执着:再加上战队长在转述的时候又会发泄自己不满或自虐之类的个人情绪——简单来说,对于醐堂这样的人面言,这些只是愚蠢的废话连篇罢了。
不能飞到这里、不能攻击这个,也不能飞到那里、不准攻击那个。而且更麻烦的是,只要稍微违反这些交战规定的话就会被送军法审判,会议最后总是会以这样的恐吓作为结尾。
因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期待会有什么「好消息」,转述的当事人也早就放弃了想要取信大家的热情。
「请求搭载二式对空飞弹的第三次申请被驳回了。」
二式对空飞弹是一种新型的空对空飞弹,与醐堂等人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有时会搭载的旧型一式对空飞弹使用的热红外线追踪方式不同,是以感应器捕捉己机对敌机发出的电波反射来进行追踪——是一种被称为半主动雷达制导的诱导系统。说到这个系统的用处,就是只要后座以雷达捕捉到敌机时发射飞弹,就有可能在敌方的可视范围之外先发制人。
对于无法以速度抗衡的旧型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而言,这几乎是唯一可以在与敌机对峙时获得优势的对抗手段,也是驾驶员们热切期望可以搭载的武器。
「任何攻击敌机的方式,都只准在目视确认之后才能进行,以现时点来说没有任何根据足以变更这样的规定——上头是这么说的。」
「总之就是不准嘛。」
后座驾驶员金子咯咯笑着,发出像是鸟叫一样的奇怪笑声。
只要没有我的允许,即使是室外厕所也不准破坏——某个国务大臣甚至还如此夸口。即使这是一种对选民的诉求,但依旧是非常傲慢的发言。
是对于什么的傲慢呢?
当然是对于战争这样的行为。
好像是又不小心脱口而出了吧,四周有几个人讶异地看着醐堂的脸,不过一想到这个人的怪癖,就再度将视线移回了空中。
坐在他身旁的编队长冲浦,一如往常闭上眼睛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米格也是很忙的呢。」
不过不会像你们的R P 2那么出名的啦——三本说着这种根本称不上是安慰或是藉口的话之后,随即由副官足立上尉代为陈述会议的重点。
足立上尉是最近编组进来的女性军官。空军的雇用规章变得宽松,也是随着战况推移所产生的变化之一。
目标与飞行航线、使用武器、投掷炸弹之后的撤退路线——。
由于这都是跟自己性命相关的事情,因此并没有人打瞌睡,不过要说是热衷还差得远——所有人只是专心表现出一副有在集中精神听讲的样子罢了。
若要说有谁会打瞌睡的话,就只有那位三本少校而已。
这似乎是叫做发作性睡病的一种疾病。
这是与当事人的意识毫无关系,随时都会忽然睡着的一种罕见疾病。
这种与时间地点无关会忽然陷入熟睡的症状,在一天中会发作好几次。比方说像是在雀跃不已或是洋洋得意,这类喜怒哀乐的情绪激烈时会忽然全身无力倒下去,虽然在这段期间里的意识还是可以正常地理解周围的对话,不过刚睡着时会有作恶梦或是四肢僵硬之类的反应。相对于白天会忽然睡着,夜间却会无法熟睡导致生活出现障碍,而且这些症状都不是在同一时间发作,而是间隔一段时间就有可能发作。
话说前几天在一个全舰将官列席的重要会议上,他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去梦周公,当时他的上司——战队司令看了也免不了脸色大变。
之前听说过导致这种症状的原因,是脑部下视丘所分泌的某种蛋白质出现基因突变——总之先不管这些细节,为什么这种家伙可以通过战机驾驶训练,而且还挂上飞宫的勋章呢?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对自己的痛风视若无睹,醐堂再度喃喃自语了起来。
原本看着数据的副官足立抬起头来,但一察觉到发出声音人的是醐堂之后,就推了推椭圆形镜框的眼镜,重新开始转达事项。三本少校宛如没电的玩具般依然熟睡着:而坐在后头的金子不时发出怪声:编队长冲浦则是闭目沉思.
足立上尉那宛如无止尽般的说明终于结束,此时三本突然毫无预警地拾起头来。
「有其它问题吗?」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问题,不过醐堂却举手站了起来,无视于三本脸上明显露出的不悦表情对他说:
「前几天由我自己提出的向那间位于飞行路线上的医院的攻击申请,不知道上头审核
的怎么样了?」
海军听到这样的语气大概会揍扁他吧——其实在空军里头也是一样的——不过醐堂很讨厌所谓的军方用语,因此他尽可能在不让对方生气的范围里,使用地方居民——也就是一般民众的语气说话。
「被驳回了。」
这次换成所有人失望的叹息声充满了整间简报室。
说到位于飞行路线上的『医院』,其实只是一种假称而已。那里其实是一座因为遭到轰炸而化作废墟的电气化学工厂,不过整栋建筑物以及所属区域都配置了对空炮——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一座对空要塞。至于这里为什么会被称为『医院』,其实是因为在建筑物的中央楼层约三层楼高的部分漆有一个白色圆形,而且在那中央还有一个巨大的红十字。
这实在是相当不要脸的做法。只要从上空经过,这问神奇的医院就会从窗户到阳台,所有能打开的地方射出炮火,那个假惺惺的红十字也成为驾驶员们抱怨的目标。
「还是不行吗?」
「不行。」
在被醍堂问为什么不行之前,三本就一口气做了总结。
「虽然他们那样做的确违反战时国际法,不过你炸掉那边之后要怎么证明他们违法?他们反而会让电视记者到排满尸体的医院瓦砾旁采访,把内容拿到内地播放之后再刊登到报纸上头,再由我们那个桢原出面解释,之后把几个高层将领换掉,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桢原是现任国务大臣,也是恶名昭彰的专门委员会的负责人。之前提过的有关室外厕所的发言,就是那个桢原的杰作。
从士兵到司令官,只要一提到他,都会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那个』两个字:他就是如此不受欢迎。
「总之不准对医院出手。」三本坐回座位上,他的举动像是在宣告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问一下。」「又有什么事?」
从他身上飘散出预告着怒气将要爆发的无力感——虽然这也是前述的嗜睡症的影响——三本再度站了起来。
「就说是有一颗五〇炸弹不小心掉下去了,像是这样的借口也行不通吗?」三本以朦胧的眼神凝视醐堂整整三秒,在场的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就给我抓紧炸弹,手不要滑掉了。」足立上尉刻不容缓地大声宣布解散。三根那家伙好像真的迟疑了一下呢。」离开简报室之后来到走道,金子露出满脸笑容找醐堂说话。三根是三本少校的绰号,也有人叫他「Q太郎」。虽然醐堂并不讨厌三本,不过也没有到喜欢的地步。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会令别人忍不住想去找他麻烦:对醐堂而言,三本或许就是这种对象吧。
「那个家伙一正也很想把那边炸了。」
一面随口如此回答他,醐堂一面思考着如何才能甩开这个老是像小狗一样缠着他的人。
金子目前担任醐堂的后座。在训练部队时期开始就一直和醐堂搭档的一位叫做石井的后备中尉,在从驾驶舱跳到飞行甲板上的时候居然摔断腿,结果就因为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外而被后送到内地,因此金子才会在六周前过来递补他的位置,而他的阶级也是后备中尉。
资深的战机驾驶员大都习惯由自己一个人驾驶,也对可以独自判断大局的立场感到骄傲,因此很不容易接受让一个轰炸员或是领航员坐在自己身后的这种想法。然而随着与战场相关的军事组织或部队不断增加,必要的通讯也随之增多,一旦搭载的武器操作变得复杂化,战机必然就会演变成复座型,接着一群雷达操纵员就随之登场了。他们被称为「后座驾驶员」,或是直接简称为「后座」。虽然无法让战机驾驶员马上接受,然而在北越上空这种浓密的电波环境之下,要一边切换复数的频率然后一边收集需要的通讯情报,有时还必须进行回避的动作,还要借着必要的按钮来操纵战机上搭载的武器:如此高等的技术就算是再有名的驾驶员也无法独自完成,因此也让人们体认到后座驾驶员的存在意义。
然而「后座驾驶员」站在可以指挥战机的飞行与攻击的立场上,就这方面的意义来看,不管他的手中是否握着操纵杆,跟驾驶员还是有所差别的。
而且大多数的后座驾驶员并没有自己必须成为实时的情报分析官的认知——要将浓密的电波情报重新构成,实时把握任务的整体概念,并且正确地转达给驾驶员——他们根本就不打算去理解这样的工作,只想纯粹担任一名技师的角色。
金子勋后备中尉也是典型的这种人。
醐堂虽然不讨厌这个坐在自己后座的人,不过从起飞到返航的几个小时,都会透过敏感度很高的对讲机听到这个人的呼吸声,那实在是一件痛苦又令人不悦的苦差事。
不过在这里还是要帮金子后备中尉说一句话。其实在无法动弹的驾驶舱中感受彼此的生理状况,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后座被逼着听驾驶员的自言自语所感受到的痛苦,或许还远远胜过醐堂的感受。
不过旧型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还装备有后方连发旋转式机关枪这种搞错时代的装备,而为了操纵这个武器,后座跟驾驶员就必须背对而坐了。在这几个小时的不快环境中,彼此都可以保有自己的视野范围,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救赎了。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对方是女性或猫狗就算了,对于极端讨厌与同性有生理上接触的醐堂来说,金子这种跟他人亲近的个性——应该说是很黏人的个性,简直令他困扰至极。然而他终究是跟自己搭档的后座驾驶员,也不能对他太冷淡。
「我去看看机体的状况。」单方面地转过身,对露出了像是弃犬表情的金子道别之后,醐堂走向了停机坪。他悄悄转过头看着金子沮丧离去的背影。他大概是要去士官室附近找人聊天吧。总觉得他好可怜。
虽然醐堂这么觉得,不过当然也只是在心中想想罢了,完全没有想叫住他或是追上去的意思。
《龙骧Ⅱ》的停机坪原本只有一层,自从决定要派遣到此地之后,为了收容十六架五式双引擎战斗机以及若干的预备机,因此将甲板改装成两层,同时也进行了将舷侧电梯加大之类的大幅改造。
在原本的想法中,应该是认为至少要搭载两个飞行小队才能够当作战力吧。不过理所当然的,在经过这一次的改造后,因为重心过高以及风压面积增加而导致复原性恶化,再加上还临渴掘井地追加了防雷护体等工程,使得船舰外型变得更加惊人,如今的外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异常了。
虽然这片收纳甲板有着这样的来历,但在这个有着四个高中体育馆大的宽广空间
里,拿来作为舰载机还稍嫌太大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拥挤地并排在一起的光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模型展示架一样。因此醐堂无论有事或者没事,每天都会来这里欣赏这个令人兴奋的光景。
醐堂的座机是从发动机短舱外将外翼向上折迭起来的样子停放着的。
虽然在飞行时的样子也是如此,不过看到机翼折迭起来的状态,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让人感觉像是昆虫的特有印象就更为显著了。
站在正面的醐堂双手不自觉地叉着腰,而注意到他这个姿势的整备员们,都露出了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嘲笑的表情。
在出击之前检查自己的座机,与其说是战机驾驶员的习惯,还不如说是基本原则,因此整备员们对于经常来访的醐堂,之前都以为他是位行事正经的驾驶员并且表达敬意:不过在知道他只是纯粹基于个人的动机而来之后,就完全不将他当作一回事了。
「你又来啦?」
转过身去,站在眼前的人是战机整备长冈部士官长。
基于他跟醐堂意气相投的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与醐堂一样在舰队里是一个异质的存在,也是唯一会跟醐堂讲话的整备员。
「你要过来我是不介意啦,不过那个像是正义化身的姿势还是改掉会比较好喔。」
据说将整备兵当成奴役使唤是海军的恶习,不过即使是面对新设立的空军,冈部的语气还是脱离了军队这个世界的常轨。先不提两人阶级的大小,冈部士官长可是比醐堂还要年轻三岁。「我本来就是正义的化身啊。」「正义这种东西,是十五岁以下的小朋友专用的喔。」冈部默默地以下颚比了比,示意要他到整备员的待命区去。
虽然说是待命区,其实也只不过是在收纳甲板上面临时搭建的休息室,不过由于可以抽烟,因此这里也是醐堂一定会去的地方。
才刚走进室内,醐堂就发出惊讶的声音。「还是昨晚吃宵夜时剩下的,你想吃就吃吧。」原来是桌上放了一碗面线。盛着冷水的巨大金属碗的外壁上满是水珠。
对于吃素的醐堂而言,这是仅次于凉豆腐以及炖萝卜干第三爱吃的东西,也是在《大和堡垒》上很少有机会吃到的食物之一。
「你们老是在吃这种玩意吗?」
「倒也不是啦,不过我们有自己的管道可以弄得到。」
大概是早就已经吃够了吧,冈部士官长从沾有油渍的工作服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了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虽然马上就要出击了,不过醐堂还是决定先饱餐一顿再说。他从已经用过的面碗里头选出一个比较干净的,在里头倒入芳香的酱汁之后就拼命地吃了起来。
老早就知道在他吃完之前根本无法跟他对话的士官长,以宛如看着狗的眼神,边盯着专心吃着面线的醐堂边吞云吐雾。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像呢。」
总算是停下来喘了口气的醐堂抬起头来说道。
「不是很像,那根本就是U H U吧。就连引擎也是仿冒D B 6 0 3 B的。」
冈部所说的《U H U》是设计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时「作为参考」的H e 219 A 2的昵称,在德文里头是猫头鹰的意思。
只是意气相投、称不上是好朋友的两人,话题总是离不开飞机。
「不过与其说是猫头鹰,其实更像是蜻蜓吧?」
「因为它是夜间用战斗机,所以才叫它猫头鹰的。明明是你自己的座机,你对它却什么也不了解。」
他继续订正醐堂的无知。
「每次看到这个玩意我都会想,日本人实在是没有设计飞机的天分呢。」
「是吗?」
「说到旧型陆军机,二式战机跟后继的四式战机虽然设计上不一样,可是构造却跟Fw 19差不多,三式战机则是……」
「一般都说那是仿冒梅塞施米特的吧。平面图根本就完全不同啊。」
仍然不死心地捞着碗底的碎面条的醐堂如此反驳道。
「你看它上面搭载了D B 6 0 1,并且为了发挥水冷式引擎正面投影面积的优点,而将机身拉细,再怎么看都很像吧。你去看一样搭载了D B 6 0 1的意大利M A C C H I 2 0 2就一目了然了,那只不过是在主翼的形状上动了点手脚而已。」
「那五式战机呢?」
「改为搭载气冷式的H A112引擎之后,反倒把三式战机的优点全都搞砸了。光是改造仿冒品怎么可能会变得更好呢?同样是五式,双引擎的五式战机就是因为完全仿造了汉克战机所以才成功的啊。」
虽然语气像是在自嘲,冈部的眼神里却带着些许落寞。
对并非战机迷的醐堂而言,他无法理解对方的这份感情,不过对身为技师的冈部士官长面百,这似乎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虽然算不上是作为对方请吃面线的回礼,不过醐堂还是决定留下来陪冈部聊聊,因此也点了根烟来抽。
「那么海军战机又是如何?」
「就原理上来说,以运用在空母上为前提的舰载机,不可能胜得过只以飞行为考虑而设计的陆地机种。那只是用来专门攻击或轰炸舰队的特殊武器,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种过渡时期的产物罢了。像之前那场在印度洋附近进行的舰队战也就算了,整艘空母进入地中海的时候,不就被打得乱七八糟了吗?」
虽然自己就身处于这样的空母上,不过因为他是跟着醐堂等人的飞行部队派遣过来的空军,而且还是现役的整备兵,因此讲出来的话格外辛辣。
「像空母机动部队这种东西啊,是因为舰载机改用喷射引擎之后,才足以成为一个有战力的单位。要是从身为武器的角度来看,军机本质上的任务就是轰炸,空对空战斗或是侦察行动二逗些都是为了让轰炸任务更有效率而产生的次要任务。所谓的轰炸其实就是炮战的延伸,而空军的本质就是炮兵,因此轰炸机所需要的性能就只在于飞行距离,以及载重量这两个问题上。两人开一架单引擎战斗机出去,却只扔了两颗五。炸弹就回来的话,那根本就只是在浪费战争资源而已。」
「照你这么讲,那开着复座双引擎战斗机,然后还拖着五。或二五炸弹四处闲晃的我们又算是什么啊?」
「很抱歉,那一样是种浪费。」
他很快地就下了定论。
「要轰炸都市或是工厂地带,就只有四引擎重型轰炸机才能做到:至于像是航空基地、铁路调车场或是桥梁之类的单点目标,就只能由能够自保的战斗机进行攻击。欧洲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像东南亚也是用一式或三式战机代替轰炸机去攻击敌方的机场进行航空歼灭战的喔。重型轰炸机要是遇到中层云就无法进行轰炸,不过战斗机却可以低空飞行,而且还可以从低空切入后进行突袭呢。」
原来如此,醐堂傻愣愣地应和着。
身为整备员的冈部似乎比他还要精通战术。
「轻型轰炸机只要专心支持地面就行了。像是德苏战争中的单引擎重型战机暴风雪或是Ju 8 7,西部战线则是由英国的Jabo担任这样的任务。五式双引擎战斗机虽然没有那样的速度,不过它很坚固,载重量也还不错,所以很适合用来载送武器,何况它的肚子上还加装了重型火炮呢。」
这里所说的腹部重型火炮,指的是在机身下方、驾驶舱后方所搭载的四架口径30厘米的M K 10 8机关炮。除此之外,主翼的根部装备了两门8厘米M G 151/20机关炮(德国的说法是机关枪》,而且所有装备之所以位于不会影响到驾驶员视线的驾驶座后方,都是因为做为原型的H e 219 A 2是夜间用战斗机之故。
「夜间出击的时候只要专打货车车队之类的地面目标就行了,六门机关炮一齐开火的火力可不是盖的喔。这种机型应该要投入南方的地面战才对,根本就不应该用来从海上朝着敌方陆地轰炸嘛。」
很明显的,他对此相当生气。
就是因为身为技师,才会对于违反技术性原则的使用方式感到不合理,而这也是大家对于一切和这场战争有关的事物所拥有的共同情感。
「不过暴风雪战机还有斯图卡轰炸机都是单引擎啊。」
醐堂并不是要帮上级辩护,只是基于个人的兴趣提出反论。「五式是双引擎,而且还是超高高度专用的水冷式喔。」「只要是双引擎又是水冷的话就无所谓吗?」士官长的信念似乎丝毫不被动摇。
「如果是在本国领空战斗的防空战机就算了,要在海上或是敌军阵地飞行,至少也需要搭载两具引擎。虽然负责整备的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引擎性能再好也难保它哪天不会故障。就算是中了弹开始冒出火来,只要另一具引擎没事的话还是可以飞啊。你也不想因为坠机而被俘虏吧?」
「那我还宁愿选择死。」
成为俘虏的驾驶员将会遭到什么待遇,所有驾驶员都相当清楚,而这也是他们最害怕发生的事。
「而且要是从飞机的原理来看,双引擎的速度当然会比单引擎来得快。因为引擎有两具,机身只有一个而已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双引擎的客机还比战斗机来得快咧。不过双引擎飞机的缺陷就在于来自前方的阻力,而想要减少阻力的话就只能采用液令式引擎了。
「所以液冷式双引擎可以说是往复式引擎战斗机的王道啰?」
「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原型H e 219 A 2,还有英国的蚊式轰炸机。除了单座单引擎的战机之外,实用化的战机里头能够被称为杰作的就只有这两种。无论是法国或是苏联都做不出这样的战机,当然日本也是。」
他以无法掩饰惭愧的表情做出结论。
「不过木制的蚊式战机,在温湿度都很高的东南亚会受到腐蚀,所以没办法用。但如果改成全部以金属打造,又不知道是否能保持原来的高性能::。」
「所以结果还是德国制的最好吗?」
「光论技术层面的话啦。」
虽然醐堂已经差不多想走了,不过毕竟吃了人家的面线,因此还是点起了第二根烟继续听下去。
「说到航空行政,其实每个国家都差不多。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因为缓慢的辅导策略导致一堆小型厂商林立的法国,或是在图波列夫的收容所里设计机体的苏联都是胡来。英国的航空行政也是乱七八糟,要不是创办战斗机司令部的道宁强行开发出飓风跟喷火式战机的话,英国皇家空军肯定会率领一整群挑战号那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出击,然后在不列颠空战中被消灭殆尽。」
「不过我蛮喜欢那个的呢。」
「你是说挑战号?」
他以轻蔑的眼神瞄了醐堂一眼。
「用旋转式的四连发机关枪进行空战,不过是受到杜黑理论影响的复座战机主义恶梦底下的产物罢了。因为杜黑理论的特征,就在于对后座旋转式机关枪在空战中的威力予以过高的评价啊。」
「说到后座的旋转式机关枪——」
醐堂随口提出了这个问题。
「H e219 A 2原本并没有在后面装备机关枪不是吗?那为什么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后座会有?」冈部再度浮现满腹辛酸的表情。看来自己似乎是踩到地雷了。「我倒是不介意啦。」「怎么可以不介意啊。」
冈部那宛如会伤人的语气令醐堂吓了一跳。「你要知道,就算是复制了机体,也无法复制包含在机体中先进的设计思想啊。」「呃,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经常这么想::日本人会不会不只是没有设计飞机的天分,就连什么叫做空战都没有理解过呢?」
他再度露出刚才那种落寞的眼神。
「说不定日本人根本就不应该飞上天去,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呢——在被他问到这个问题之前,醐堂就把刚点燃的香烟扔进装了水的红色水桶,并且转过身去。
「我要回去睡觉了。」
就算他这么说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
明天还是必须从这个外型怪异的空母上起飞,驾驶着至今仍未决定真正用途的仿冒机种,飞到别人的国家去扔炸弹。
要是认直t地去思考这件事,连脑袋都会变得很奇怪。
所以,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去认真思考——醐堂这么心想,并且满足于这样的想法。
3
如果有非军方的人前来采访驾驶员,并且依照他们的说法进行轰炸目标的统计,一定会让人误以为北越这个国家是由桥梁所构成的。
就连几乎每天都在执行轰炸任务的醐堂,有时也会浮现这样的想法。
北越政府为了修复轰炸所造成的损毁,据说光是专门负责建设任务的部队人数就有六十万人以上.再加上当地的农民或是居民,他们重新架桥的速度简直就跟修复铁路或是道路一样快。
在醐堂他们轰炸桥梁,使其遭受重创而无法使用之后,修复部队就会马上开工;而且他们不只会修复破损的桥梁,还会在一旁架设浮桥。所谓的浮桥,其实只是以绳索绑住舢舨来连接河的两岸而已,虽然没办法让卡车通过,不过它的浮力足以让人或是脚踏车通行,如此一来,他们能用脚踏车来运送任何物品。
虽说是脚踏车,不过他们所使用的跟家庭主妇外出购物时所骑的脚踏车不太一样,而是由市区里的工厂或是村子里的铁匠改造而成,每辆车的载重量竞可达两百公斤。他们从越盟时代就一直延续这样的传统,甚至在奠边府战役中,不只是旧日本陆军的75厘米野战炮或是105厘米榴弹炮,就连苏联制的122厘米加农炮或是旧厘米榴弹炮的炮弹,都是藉由这样的交通工具来补给的。
补给物资由卡车载送到被破坏的桥墩旁,再藉由脚踏车、家畜,或是由人以肩膀或头顶来转运,渡过浮桥后再放进在对岸待命的卡车里。在反复进行这种迂回作业的期间,桥梁也逐渐完成修复,侦查机在确认桥梁的存在后,连同空照图一起将报告送到专门委员会,之后由委员会再次将其列入轰炸目标,然后再交由醐堂他们进行轰炸。浮桥再度架起,桥梁也再次修复——在这种没完没了的过程中,很明显地是醐堂他们占了下风。
因为对方——也就是北越人民拥有明确的目标,并且有强烈的爱国心支持着他们,而醐堂等人这边则是欠缺足以与其匹敌的共同意识。
只要是大致上可以修复的目标——从铁路设施、道路、桥梁,甚至是野外的厕所,他们都可以将其修复。这可以说是多亏了北越政府的领导能力,也可以说是人民大众不屈不挠的意志所带来的胜利。不过要是以醐堂的方式来说,这只不过是在毫无战略可言的阻止补给作战中,一种理论上的总结罢了。
如果真的想要阻断连往南部的补给线,也就是阻止军事物资运送到解放战线的话,就不应该采用摧毁铁路桥梁这种古典又冗长的战术,而是要彻底消灭军事物资的生产手段或是物资集中区才对。既然无法做到这一点,就代表阻止补给的作战不过是名义,而只是为了显示出己方有能力予以阻止——换句话说,这只是在向敌人示威罢了。
若从政治目标上来看,其实这并非完全错误。
醐堂等人的顶头上司,也就是太平洋地区统合参谋本部的指挥官,若是可以准许他们破坏支撑着北越进行战争的六大基础系统——电力网、军事物资生产工厂、输送网、航空基地暨训练中心、石油精练设施以及航空网的话,就有可能提早结束这场战争。虽然指挥官不断地向上陈情,而那个叫做桢原的国务大臣也认同这是一种妥善的作战,不过却因为如果将北越政府逼上绝境,将很可能导致中国或苏联的军事介入,所以一直驳回这个提议。
不以实力屈服对手,而是藉由展示己方的兵力,让对方接受「无法战胜的现实」而坐上谈判桌。如果这就是从政者的目标的话——事实上也是如此——那么现在进行的这种只停留在战术层面、没完没了的无谓举动,也就不算是毫无意义可言了。
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逐渐认清「无法战胜」这个现实的人,并不是北越的政府高官、正规军官或是人民,而是不断执行轰炸任务的醐堂等人。
抱持着这种难以让人信服的体认,还要背负著名为无可取代的生命风险,醐堂与他的同袍们正朝着今天要进行轰炸的桥梁飞去。
在位于十七度线附近的轰炸目标中,那座被列为A级,以规模上来说也算是北越名列前茅的雄伟桥梁,可说是相当值得作为目标物。
虽说是值得,不过跟那座位于河内郊外、被派遣到越南的空军官兵弟兄们热切期望可以进行攻击,却长久以来迟迟无法实现,而成为一种象征性存在的杜梅桥,或是三年以来发动过数百次突击也没能攻下的清化桥比起来,这座桥实在是差得远了。何况那种重要的轰炸目标也不可能交由这种以旧型机种编成的部队来执行任务。
若要说到它们之间的共通点,也就只有桥梁的名称都是取自于十九世纪末,与印度支那的铁路网建设相关的某位法国人的名字罢了。不过对法文一窍不通的醐堂,早就把简报时听到的名字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是叫什么来着呢——醐堂一如往常般自言自语。
坐在后座的金子,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直《的在发问,于是便打破了沉默反问道:
「你说什么?」
「那个叫什么名字?」
「哪个啦?」
「现在要去轰炸的那座桥的名字。」
从金子口中发出的模糊声音经由对讲机的转换之后,变成了一种醐堂无法理解的噪声。其实这家伙也不会念吧。当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睦月1呼叫如月1。快要到那间医院了,怎么办?」第一小队的编队长,西尾上尉的声音传了过来。
为了轰炸三本少校口中「比平常难搞的目标」,这次醐堂隶属的第202战斗飞行队的两个小队八架战机,都一同出动执行这次的任务。
在由第一小队四架战机组成菱形先行的后上方稍有距离之处,就是由冲浦所指挥的第一一小队。
照理来说,应该是要由较资深的小队长西尾担任指挥的,不过他在面临重要的判断时,常会咨询较为年长的冲浦的意见。
「无视越位,沿着路径2朝目标前进。」
冲浦总是只说出结论。
这里所谓的越位,指的是随时在南方海面飞行的管制机对于脱离飞行航线的战机所提出的警告讯息。不过要是听从他们的指示,就算是有再多条命也不够用:但要是无视警告,事后就得交出大量的检讨报告,将会使得原本数量就不少的文书作业更加繁重。不过冲浦这次似乎下定决心不惜付出这些劳力了。
「如月2,可别手滑把五〇炸弹扔下去啊。」
听到冲浦以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警告的语气说道,同队驾驶员们的干笑声就在醐堂的树脂制飞行头盔中交错往来,醐堂本人则是一脸不悦地听着这些笑声。
虽然醐堂很容易受到他人误解,不过这种男人其实是很容易捉摸的。
那就是他很讨厌人家开他玩笑。
他们在距离目标二十哩的地点抛弃六五。加仑的储备槽,并将高度从小型武器射程外的三千五百英呎下降到两千英呎,将节流杆推到了全速的位置。
战机以每小时四百英哩的速度直线飞行。
将仿造D B 6 0 3 B的H A112引擎催到最高马力,周围的一切都随着思绪一起被抛到脑后。
没有任何人说话。
即使是醐堂也没有自言自语。
他们在目标前方的四英哩处同时攀升,一口气爬升到七千英呎的高度后,第一小队的四架战机横向旋转下降,醐堂等人的第二小队,则是抓准十秒钟的间隔紧跟在后。
卡位到以四十五度角俯冲的一号机后方后,轰炸瞄准器的准星丝毫不差地锁定了一座古老的铁路桥梁。
虽然冲浦是个难以理解的人,不过就轰炸技术上来说,他是一流而且值得信赖的。
之后只要配合前方的战机维持轴线,等待投掷的指示拉起操纵杆,那些缠着醐堂的五。炸弹就会离开他,轰炸的成果也将成为机率上的问题。
然而,在战争的时候——正确来说,负责防守这个轰炸目标的北越正规防空部队,想法当然不可能会和醐堂一样。
对空火炮的种类,是可以藉由颜色来辨识的。冒出白烟放出闪光的是移动式37厘米对空炮的火线,蓝色的是盯厘米,中心为橙色的黑色物体则是更为巨大的大口径高射炮。至于说到现在的状况,那就是所有的火炮都发出闪光及爆炸声,并带有极度恶意朝向天空射击着。
这等程度的炮火,已经不能只算是「比平常难搞的目标」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对空武器集中在这座桥附近?
看着白烟同时从桥梁周围涌上,首先从醐堂的心中升起的,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对于这种不合理的状况感到愤怒。
橙色的曳光弹快速地飞过他们四周,坐在后座看不到前方状况的金子,发出了拉长尾音的怪异叫声。
他似乎是在惨叫。机体下降的速度超过了安全标准,自动装置便随之启动,张开了俯冲减速板。前方西尾的第一小队已经投下炸弹,转向醐堂等人的左方之后便脱离了战场。冲浦还没有投掷炸弹。
俯冲轰炸的重点,就在于在投掷炸弹的瞬间前都要将轴线对准目标,而轰炸的命中率会与持续瞄准的时间成正比,不过自身遭受对空炮火攻击的时间也会相对延长,因此轰炸成功率与被击坠率有着密不可分的函数关系。
而冲浦这个男人除了慎重之外,个性也极为顽固。
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大概会把这样的举动形容成冷静沉着或是勇猛果敢——不过以醐堂的角度来看,冲浦只是个在性格上有所偏差的人,而从身为他下属的立场看来,他实在是一个会令人感到困扰至极的人。
醐堂等人排成纵列,将高度降到了刚刚西尾等人投掷炸弹的高度以下,进行了有勇无谋的突击。
对空炮火别说是平息下来,反而变得更为激烈。
也就是说,这证明了敌军并没有追击投掷炸弹后马上撤退的西尾等人,而是专心执行原本的任务——集中炮火阻止下一波敌机的轰炸瞄准。虽然对醐堂他们而言相当遗憾,不过这证明了敌军不只是优秀的士兵,同时也是训练有素的防空部队。
桥梁附近接连冒出高大的水柱。这些水柱证明了西尾等人为了尽速逃离而投下的炸弹均告无疾而终。冲浦还没有投掷炸弹。太早投掷炸弹对进行俯冲轰炸任务的驾驶员而言,不只是一件不光荣的事情,也会造成炸弹的浪费:不过要是超过回避高度,则有被自己投掷的炸弹爆发后四散的碎片波及之虞。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不过在战争初期这类意外并不少见,主要是因为平时的训练都是使用演习弹之故。
冲浦还是没有投掷炸弹。
醐堂已经放弃注意高度计的刻度了,他放任一股莫名的热情驱使着自己——换句话说,是脑内分泌的某种荷尔蒙在支持着他进行突击。
你这个家伙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冲浦在他这么想着的瞬间投下了炸弹,醐堂也问不容发地用力按下了操纵杆上的投掷按钮。
三颗五〇炸弹——每颗装有三百五十公斤炸药、重达五百公斤的铁块脱离之后,机体开始上浮,醐堂全力拉起操纵杆,为之前完全关闭着的引擎重新注入生命,进入了回避态势。
他按捺住想要急速上升的诱惑,信任着自己机体下方的装甲,将机体由回转模式转为缓慢回旋,迅速脱离对空炮火的射程范围。
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装甲,虽然比不上活跃于德苏战争中的llyushin2「暴风雪战机」所自豪的七百公斤厚重装甲,不过它跟原型H e 219 A 2一样采用了浴缸式机腹,据说在一千公尺的距离内可以承受得住12.7厘米的机枪子弹。
虽说没有驾驶员会相信这种官方说法,不过要是因为害怕而勉强爬升高度,随时都有可能会陷入失速——也就是在空中无法加速的状态,接着就会被敌人的雷达火控系统捕捉,然后饱尝一顿57厘米的集中炮火。
好厉害——醐堂听到金子的声音回头看去,铁路桥梁冒出黑色的浓烟,周围还升起了无数道大小不一的水柱。一定是有几颗炸弹正中目标了。金子再次发出赞叹之声。「奸像在拍电影一样。」
大概要好几个月才能修复吧,醐堂对这样的成果感到相当满意。
虽然总有一天会修复完成,并且再度成为轰炸的目标——不过到时候醐堂已经离开这个战场,别说是桥梁,就连战争也应该与他无缘了。
「这里是如月1,各机报告损害状况。」
朝着空中的集合地点前进时,醐堂检查机上的仪表板。
油压没有降低的样子,也没有漏油。
身后的金子也回报垂直尾翌一以及升降舵毫无异状。
「这里是如月2,主翼有若干损伤,不会影响飞行。」
虽然殿后的四号机后方机身已经被打得坑坑洞洞,不过三号机与四号机的损伤似乎不会影响到回程的安全。然而冲浦的一号机却不是这么回事。醐堂从后下方接近一号机,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其中一边的垂直尾翼以及升降舵的外板,都已经剥落到像是梳子的齿梳般一条一条的。主翼的受损程度也很严重,虽然以冲浦的技术还是可以驾驶——然而最不妙的是,燃料从驾驶舱的后方机身漏出,拖出一条白色的尾巴。
「如月1,你漏油了。」
「一号油温上升,停止燃料输送。」
左边引擎的螺旋桨在他的面前停止。
虽然冲浦的声音一如往常冷静,然而情况却是糟糕至极。
依照漏油的速度,能不能抵达海岸线还有点难说,然而问题在于只靠一个引擎是否可以维持高度。
「一号引擎也怪怪的,降低节流阀。」
要是高度降低而且无法高速飞行的话,将会成为地面上所有武器狙击的目标。
依照韩战时得到的教训,以低于三千五百英呎的高度在敌方阵地低速飞行,简直就是自杀的行为。尤其是在十七度线以北的战场上,无论是牵着牛的农夫还是背着婴儿的少女,在地面上的所有人都是监视者。除了A K的7.62 x39的步枪弹,甚至是石头或是猫狗,只要是他们认为可以打中低空飞行飞机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有可能飞过来。
「如月2,提升高度返航,指挥权转交给你。」小队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并且很快理解到这句话的含意。不过就算是理解含意,也不表示他们能接受。被指名的醐堂考虑到冲浦这个人的个性,决定省下工夫直接呼叫第一小队的西尾。「如月1呼叫睦月1」
「这里是睦月1,我跟在你们后上方一千英呎处,已经大略了解状况了。」
「我们要护卫原如月1经由最短路线前往海岸,请协助我们在前方开路。只要看到可能会开火的东西,不管对方是什么都进行扫射。」
「如月2,别做傻事,你这样会被波及的。」
「你少啰唆。」醐堂干脆地丢下了这句话。
「你都已经把指挥权转让给我了,现在就乖乖听我的命令吧。」
通讯中断了数秒。完全没有人说话,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对此无可奈何。
「睦月1收到,我会放手去做的。」
西尾小队的四架飞机掠过头顶来到前方,以五十公尺的间隔组成横队。
「金子,发出求救讯号。」
「已经发了,翔鹤的救难部队正在路上。」
「辛苦了。还有——」
「怎么啦?」
「原则上,我在返航之前都是你的上司。」
「收到。」
高度缓缓下降,如今已经低于两千英呎了。
醐堂让二号机与三号机跟在冲浦机两旁,自己则是跟在编队的稍微后上方之处。
或许是忙于驾驶吧,冲浦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原本就不是会做无谓事情的男人。
依照战斗准则,在因机体损伤所造成的迫降或是紧急逃离,以及预测到会发生类似事态的状况下,友机在救难小队抵达之前,必须在燃料许可的范围内警戒四周,并且尽可能除掉接近的敌人。不过基本上所有的决定,必须由在场拥有最高指挥权的人进行判断。严格来说,小队长冲浦命令二号机醐堂带领小队返航,并为此将部分的指挥权转交给他,不过小队本身的指挥权依旧在冲浦身上。不只是如此,在场的最高指挥者应该是西尾才对。
这种情况对于旧陆海军的飞行部队来说,根本就无法想象:不过在新兴势力的空军中,由于在韩战体验过驾驶员严重不足的状况,因此会贯彻这种以驾驶员的生命为优先的方针。
虽说是因为情势所逼,不过空军驾驶员这种直到最后都不能对同袍见死不救的不成文规定,再加上冲浦异于常人的个性,才使得醐堂在这种混乱状况下的指挥得以成立。
然而——虽然有些有勇无谋,醐堂心中有着别的打算。
不,正确说来,与其说是打算,不如说是他想要尝试某件事情。
要是在乎安返回之后,冲浦得知醐堂这时在打什么如意算盘的话——虽然依照他的个性,应该是不会把醐堂送上军事法庭——不过他应该会痛打醐堂一顿吧——只有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毕竟冲浦就是那样的人,而且好像很会打架,平常沉默寡言的他生起气来应该很可怕:再加上他又是职业军人,所以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到时大概会很惨吧——醐堂心想。此时他看到了几辆卡车停在前方的河岸上。
在醐堂还没说话之前,西尾就跟着二号机一起倾斜机身,缓缓回旋之后开始进行攻击。另外两架战机也朝着发现到的其它目标冲去。
带头的西尾等人的机体下方冒出细微的白烟,闪烁着似乎是A K射击时发出火星的卡车被厚重的尘土所掩盖。
就在下一个瞬间,地面伴随着闪光冒出了黑烟。
这是主翼的两门8厘米机关炮,以及机身下方的四门扣厘米机关炮——共计六门机关炮所演出的壮丽光景。
右前方也展开了相同的光景。西尾等人分成两路,开始以缓慢回旋的方式不断上升与下降。他们彼此监视状况,只要有一方确认目标进行扫射,另一方就会提升高度掩护侧面——若考虑到他们根本就没有事先讨论过战术,就可以看出他们拥有优秀的机动力,也显示出小队良好的默契。
第一小队的四架五式双引擎战斗机,接连粉碎或是震飞这些正在开火的移动目标——包括收到通知而紧急派来的卡车或轻型车、以及扛着步枪骑脚踏车前来的民兵,然后沿着地面不断向前开路。
说不定——醐堂思考着。
西尾这个男人,比起针对固定目标俯冲轰炸这种需要毅力的任务,或许更具备了需要实时判断的地面攻击或是近距离支持的天分。自从醐堂到任以来,他一直认为西尾是个操纵技术优秀却缺乏决断力、不适合担任编队指挥官的人。不过如今醐堂开始重新审思,或许那只是因为现在的任务不适合他而已。
同时醐堂也实际感受到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稳定操纵性、厚重装甲还有强大的火力,的确非常适合进行空对地攻击。虽然不是刻意在学冈部,不过自己也认为这架飞机确实应该投入南方战场,用来进行近战支持任务
若是可以运用在拥有完全制空权的陆上基地,五式在速度上以及航程过短的缺点也不会造成问题。
「睦月1呼叫如月2,很可惜,我已经没弹药了。」
「收到,你们已经没办法帮上忙了,先返航吧。」
「抱歉了,祝你们好运。」
真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醐堂一边思考一边操纵着仪表板上的按钮,并将准星切换成机关炮的模式。
若考虑到弹药的搭载量,以及战场上少有重装甲目标的特性,要是把火力过剩的扔厘米机关炮改装为8厘米,就可以搭载更多弹药。如果再把二五及五。炸弹更换为对地火箭发射装置的话,肯定可以大幅提升地面制压能力。
「如月2到前面去,如月3维持位置保护原如月1如月4到上方监视周围,要是弹药用尽了就交换位置,争取时间直到救难小队抵达。」
接下来就只要用身体去体认亲眼确认到的事就行了。醐堂操纵机身让它横躺,一边踩着脚踏板缓缓回旋提升高度,一边来到了前方。
「救难小队呢?」
「他们正在以雷达确认我们的位置,再五分钟就能会合。」
虽然醐堂很在意冲浦还剩多少燃料,不过就算问了也无济于事。总之能飞多久算多久,运气不好就只好迫降,更糟的情形就是北越民兵比救难小队更早抵达,然后在战争结束之前一直待在『河内希尔顿(注2)』里。因为那家伙是职业军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醐堂心想。
「我绝对不要。」
「不要什么?」
「我可不想被抓进河内希尔顿,然后被判长期滞留还附带拷问服务。」
「我也不想啊。」
所以麻烦你好好驾驶。醐堂一边对金子的这句抱怨充耳不闻,一边以超低高度接近预测中的飞行路径上的村落,然后以最高速通过并且回旋转向。
「看到什么了?」
「中央广场有一座用卡车载来的连发机关炮,口径大概是盯厘米,周围还有很多拿着A K的民兵。」
虽然醐堂在一瞬间曾想过先让后方的编队绕过去,不过冲浦的战机应该连飞行都很吃力了,梢有不慎很有可能会丧失高度。
「开始进行攻击。」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近了,应该毫无疑问的会遭受到攻击。
要先上升然后再俯冲下降吗?还是——
醐堂将轴线对准村落中央,在一口气降低高度后采取了直线飞行。
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机身所搭载的四门犯厘米机关炮M K108,原本是原型机He 219 A 2用来对付轰炸机的装备,虽然发射的速度较慢,但其穿甲榴弹的威力却是公认的强。另一方面,位于主翼的8厘米机关炮M G151/20,可是优秀到连旧陆军航空队的三式战机都装备有它的复制品。高速射出的穿甲弹不只是弹道特性良好,也拥有卓越的贯穿力,一般都会搭配一定比例的烧夷穿甲弹来使用。
醐堂打算以这两种加起来共六门的机关炮进行水平射击。
英国的四引擎重型轰炸机在上一次大战中所付出的惨痛代价,就已经证明了这种攻击的威力。农家的脆弱土墙将会像白纸般被打穿,装设在里头的高射机关炮也应该会在瞬间化作废铁。
至于说到瞄准——虽然因为无法目视而只能进行推测射击,不过醐堂在刚才经过的时候,已经大致掌握了相对的位置。
化作泥泞的田地溅起的泥水飞舞在机体的四周,在机体划开潮湿空气的声音中,夹杂着后座金子的惨叫声
「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村庄里的卡车是禁止攻击的。」
「我又没有看到。」
醐堂以握住操纵杆的右手食指拨开树脂制的红色盖子,然后将手指压在两个机关炮的发射按钮上。
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发射主翼上搭载的两门20厘米M G 151/20机关炮,以及机身上的四门30厘米M K108机关炮了。
看到黑色鸟群从象征村落界线的杂木林飞起来的瞬间,醐堂立刻以拇指的指腹压下按钮。
随着高速的震动,视野的中央出现了爆炸。
名为穿甲弹的杀人凶器,就宛如贯穿白纸般穿越土墙、打断柱子,所有挡在穿甲榴弹面前的东西,都被炸碎成肉块或是碎片。
醐堂冲入这个人间炼狱的正中央,一边听着浓密的砂尘、木片或不知为何的东西敲打着机身,一边拉起了操纵杆。
在掠过民宅屋顶之后一口气上升时,醐堂回过头去,隔着袅袅的尘土,一道贯穿村落中央的痕迹映入他的眼帘,那痕迹就有如某种凶暴的东西通过后所遗留下来的残骸。
烧夷穿甲弹发挥了效果,使得整个村庄都燃烧了起来。
好厉害,金子发出像是惊叹的声音。
的确——这句也不是在学冈部说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的确很不得了。
三架双引擎战斗机接连从火灾造成的浓烟旁驰骋而过。
醐堂所行使的暴力行为,是否与这三架飞机上加起来共六人的生命等值呢?关于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出判断,就连当事人醐堂也无从得知。
在六门机关炮宛如暴风般释放出的几百颗子弹的凌虐下,卡车以及车上的盯厘米对空连发机关炮都化作一团废铁。二芳的防空部队士兵或是民兵,以及好几名农夫——其中或许也有老弱妇孺——肯定也全都化作了被撕裂的肉片。
虽然醐堂的想象力足以描绘出这样的光景,然而随着他所操纵的战机离开现场,那些想象也迅速从他的脑中消失。
醐堂等人的编队一边扫荡着地面,一边继续朝着东边飞行。
眼前已经看得见远方暗灰色的海面了。
4
心想反正敲门也没什么意义,于是醐堂省略了敲门的步骤打开门来,但没想到三本少校竟然醒着,这着实让醐堂吓了一跳。
他背对着醐堂,坐在办公桌前专心打字。
三本少校的房间并不大,与醐堂房间的不同之处,就只有这个房间是单人房、床铺不是双层的,以及空调比较凉快而已。
虽然门边有一张看来老旧的椅子,不过因为没有获准可以坐下休息,醐堂只好站着等待指示。
就在醐堂等了一阵子,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边打字一边打盹的时候,三本少校又毫无预警地转过了身来。
「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指挥202战斗飞行部队吧,醐堂『上尉』。」
他从胸口的口袋取出某样东西,然后将它放在办公桌的边缘上。无边无线的三颗星——那是一个空军上尉的肩章。
「请问一下。」
「什么事?」
「我想这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军中没有误会这两个字。误解倒是有。」
然后他转过身,像是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
「再请问一下。」
「你还有问题啊?」
他很明显地有些不耐烦。「202飞行部队不是由西尾上尉——」
「推荐你的就是那个西尾,他认为你在战术的指挥上有超群的天分。」
那个家伙居然陷害我——醐堂心中暗骂西尾,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不准再问了,出去吧。」
醐堂收下肩章后就离开了。
在醐堂等人与《翔鹤》的救难飞行部队会合时,冲浦的机体已经下降至低于一百英呎的高度了。
虽然救难直升机已经待命,预防他在海面上进行迫降,冲浦却展现了他身为男子汉的惊人韧性,硬是回到了母舰,并且试着以代表紧急状态的逆时针路线降落在《龙骧Ⅱ》的飞行甲板上。
虽然机体只剩下单边引擎,而且燃料也几乎用尽,但他的表现仍算是可圈可点。
然而在接触到甲板地面的同时,之前中弹的左起落架弯曲了。
冲浦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并没有抓住固定索,而是以着地的机翼为支点向左方滑行——然后就这么朝着海面落下。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冲浦包含左脚及左上臂在内加起来有十几处重伤骨折,因此他与因头部受到重创而昏迷的后座驾驶员一起被送到后方,也使得醐堂免于被冲浦痛打一顿。
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完成飞行任务归队后,换上笔挺的蓝色制服,然后坐在铺着纯白桌巾的餐桌上享用晚餐:这或许是海军士官的传统,不过并不是空军士官——至少不是驾驶员所喜欢的作风。
被派遣到《龙骧Ⅱ》的空军驾驶员们,把位于飞行甲板正下方的第二士官室,也就是被自视甚高的海军士官们称为「鳄鱼食堂」的地方当作是自己的地盘。在那儿随便你是要穿飞行服还是短裤加T恤,总之可以自由穿你喜欢的或吃你喜欢的东西,还可以喝啤酒甚至是小赌一把。
而西尾正在这问「鳄鱼食堂」里吃着面线。看到醐堂隔着桌子坐到他的正对面,他放下面碗抬起了头来。
「真是狡猾的家伙。」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醐堂上尉?」
他像是猫一样吊起了嘴角奸笑着。
「你居然在整备员的待命区吃这么好的东西啊?」
怎么能让你独吞呢,他一边说一边发出巨大的声响吸着面线。
「那个,这是——」
醐堂一边看着西尾大口地吸着充满光泽的面线,一边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一个叫做冈部的士官长给了我一箱,他说是要庆祝你升官。」
「那为什么是你在吃?」
「大家都有吃啊。」
西尾更正醐堂的话。
「是没有起床的人不对。」
醐堂起身看向金属制的大碗,然后皱起了眉头。
「只剩下一点点了啦。」
「在跟我抱怨之前,你还是先吃比较好吧?」
那当然,醐堂如此回答后也吃了起来。
醐堂难得写报告写到凌晨,所以没有吃早餐;再加上之后又被三本叫去,所以他连午餐也还没吃。好一段时间,士官室里头只有吃面线的声音。
「你在打什么主意?」
醐堂一面吃着面线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一边以五式双引擎战斗机带头清空前方敌人,一边带着受损的僚机归队。这种处理方式别说是我没有想到,就算想到了,我也没有自信能在那种状况下说服那个人。」
『那个人』这种微妙的称呼方式,可以看出西尾对冲浦抱持着何种感情。
「我实在不懂要怎么跟冲浦上尉应对呢。」
「没有人会懂的。」
就连在冲浦旗下担任二号机驾驶员的醐堂都这么说了,所以肯定没错。
「而且我会那么努力,并不是为了要救那个人。」
「你只是想尝试看看双引擎战斗机的对地火力,对吧?」
这句话的威力足以跟扣厘米机关炮匹敌。西尾像是在看好戏似的,看着醐堂因为惊讶而拾起来的脸。
「其实我也有想过五式根本就不应该拿来执行轰炸任务,而是应该用来进行地面支持或是猛攻——其实你一直觉得我优柔寡断,根本不适合担任编队指挥官对吧?」
醐堂努力让自己脸部的肌肉松弛下来,以免西尾发现被他说中了,不过西尾再度露出那种像是猫一样的笑容继续扫射。
「这件事就用这些面线一笔勾消吧。更何况要是跟你组队的话,总觉得可以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他把筷子扔进空荡荡的铁碗后站了起来。
「你也挺走运的。要是那个人平安着陆的话,绝对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正当醐堂看着面碗的碗底,一边对神感谢着自己的幸运以及冲浦的不幸时,金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醐堂『上尉』!」
这男人好像也是站在西尾那边的。
虽然醐堂瞪着自己的后座驾驶员,不过他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而情绪高昂,丝毫不在意这样的眼神。
「大姊在找你喔。」
所谓的大姊,指的就是三本少校的副官足立上尉。
「足立找我有什么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
醐堂把筷子扔进铁碗后站了起来,金子的视线则是一直跟随着他。实在是令人不大舒服。
「干嘛?」
「好羡慕你喔,可以跟大姊两人独处呢。」
醐堂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以认真的表情问道:
「难道你喜欢那种型的?」
「她在作简报的时候偶尔会拿下眼镜,那一瞬间最棒了呢。」
醐堂装出被吓到的样子后退了几步之后,留下独自开心的金子离开了士官室。
从飞行甲板往下数第三层,位于第二甲板左舷居住区尽头的那一块区域,是连同足立上尉在内数名女性士官的起居室,因此被其它人称为「大内」。
由于军方一直有着性骚扰的问题,因此紧张兮兮的海军上层严禁官兵用这样的名字称呼这里。不过其实这里早已成为了一种圣地,除了女性士官之外没有人敢接近。
干嘛把我叫来这种地方啊——。
醐堂不断地嘀咕着,完全不同于入侵女性宿舍的变态,一种难以说明的罪恶感正笼罩着他的全身。在确认了奸几次树脂制的门牌上写的是「足立」后,他才敲了敲钢制的房门。为了不被这股气氛压住,他不自觉地拉高了声音。
「我是醐堂上尉。」
等到里头回应「请进」之后,他才将房门打开。
眼前是一座花园——这当然不可能,真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也只有那微微散布在空气中的年轻女性的体香而已。这里跟醐堂的房间一样,只是一般士官所使用的起居室。
若要说有哪里不同的话,大概也只有那多到墙壁上的书架都放不下、只好堆在地上的大量书籍吧。
「请坐。」
从办公桌转过身来的足立上尉说道。而醐堂则是刻意无视于视线内的收纳式床铺,坐在放在门边的铁椅子上。
「妳就有话直说吧。」
醐堂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种奇妙的窒息感令醐堂难以承受。他甚至觉得,在第二士宫室陪金子聊天还快活一些。
「我要说的,是关于你今天向太平洋地区综合幕僚部所提出的申诉书。」
她一口气讲完这句话后,把办公桌上一份成册的文件递给醐堂。
「就是这个。」
根本就不需要确认。
这就是醐堂通宵写出来的力作,同时也是害他没吃早餐,甚至还差点吃不到庆祝升官的面线的元凶。
「有什么问题吗?」
「派遣到第508任务部队的第201、202战斗航空部队所驾驶的三菱A8M7……正确来说应该是被修改成舰载机的A 8 M 7 A 2,」
她一边翻着申诉书一边说着,语气就像是国中老师在对考卷的答案一样。
「为了有效活用其优秀的空对地攻击能力,应该将派遣部队改为分配到南越,用以支持对地任务才是上策。」
「在我的记忆中,前线士官要写给上级司令部的申诉书,直属长官应该是不可以任意扣留的吧。」
「你说得没错。」
「那么这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里头有几个问题。」
她把申诉书放在膝盖上并且取下眼镜。
她那近视者特有的澄彻眼眸,像是要探索什么般看着醐堂。
其实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调整焦距,不过眼球的动作不自觉地就变成了像是在探索什么的样子。这就是会吸引后座的金子这种笨蛋——同时也是近视女性容易受到误解的原因。
「这篇文章中频频出现对于上级指挥官以及特定将官无礼的内容,甚至充满了可以说是冒渎的形容,不过先不提这个——」
「可以赶快进入重点吗?」
醐堂跟他的后座不同,他对于戴眼镜的女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奸,因此对于现在这种情况并不会乐在其中。
「你在报告中提到A 8 M 7 A 2优秀的空对地攻击能力,并且详细记载了护送冲浦上尉返回时所发生的战斗经过来作为这种说法的左证。」
「这样不行吗?」
「你不知道交战规定里明文禁止攻击民间设施跟村落吗?」
「我知道啊。」
「那你明明知道会抵触交战规定,却还是加以扫射?」
「中央广场里装设有对空炮耶。」
「这件事我已经向金子预备中尉证实过了。」
那个家伙——醐堂不自觉地说出声来。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明明知道要讲的是这件事,居然还把我送到这个女的面前是吧,这笔帐给我记着——他又说溜了嘴。
「醐堂上尉,我都听到了。」
「那座对空炮很危险。当时一号机的机体状况连做迂回前进的回旋动作都有困难,因此除了攻击之外别无选择。」
「即使知道周围有老百姓也是吗?」
「如果妳觉得在广场上设置37厘米连发高射炮的村庄可以被称为普通的村庄,扛着AK的家伙可以被称作老百姓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有人都有武装?」
「我只有经过一次所以无法详细地确认,不过其中应该也有老人或小孩吧。」
「可是你在报告里写着『确认有计厘米连发高射炮以及大量武装民兵』不是吗?」
「那是金子说的,我并没有看到。」
足立上尉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说大姊啊,」醐堂以安慰的语气说着。
「那个国家已经没有所谓的老百姓了。只要是扛着枪的人,就算是女性也有受过射击训练,老人跟小孩也会帮忙搬运弹药。他们自己不也在大力宣传吗?说什么这是人民大众不屈不挠的意志之类的。」
这种程度的事情,足立上尉当然也知道。既然知道了还刻意问他,就表示这番话别有含意,醐堂想要避免话题变成那样。
「无论现实状况如何,交战规定中有对于民间设施以及百姓的明文规定。」
「也就是说,『老百姓』是交战规定所创造出来的啰。」
「交战规定中允许执行任务时采取自卫行动,在战场上偶尔做出一些任性的举动,我跟上级司令部也是可以接受的。」
足立上尉无视于醐堂的揶揄继续说着:
「不过要是你写进正式文件里向上级提出,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她再次看向醐堂问道,那坚决的态度完全不允许醐堂逃避她的问题。
「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提出这份申诉书?」
话题进入了核心,使得两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为了找点事情做,醐堂开始摸索起自己制服胸口的口袋,不过被足立厉声制止了。
「这里禁烟。」
她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画有动物花样的罐子,并且打开盖子要分给醐堂。
那是以鲜艳的包装纸包装的巧克力。
醐堂非常喜欢甜食,于是理所当然地接过了罐子,并毫不客气地开始吃了起来。
虽然足立上尉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过还是死心把盖子放回办公桌上。
「送军事法庭、降阶、开除军籍——」
她语带恼怒地接连说着:
「你不怕被部队开除吗?」
「反正我只是个后备役嘛。」
虽说醐堂是后备役军官,但他在被征召入伍前却从来没有担任过军务。空军为了确保战时拥有足够的驾驶员,于是举办了航空预备士官养成制度的飞行课程。醐堂在专攻历史的学生时代曾经报名上课,然后经过大约六个月的讲习,在技能测验获得优秀的成绩取得飞行资格之后,就立即被分派到内地的部队,并在当日就解除了召集令而成为后备军官。从学校毕业之后,他曾在民间企业驾驶过用来拍摄航空照片的轻型飞机,不过自从被征召之后,他就在教育部队接受了三个月的基础训练,而后由于能力受到认同而被分到战机驾驶课程,再经过中级战机训练之后,成为了现在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驾驶员。
他对这样的决策没有怨言。自己只是因为喜欢飞机才会当兵当到现在,不过他对于空军本身并没有任何留恋。
要是遭到开除军籍,就连要在民间开飞机也会变得困难,不过他曾经想过可以到菲律宾驾驶洒农药的小飞机。
「或许会被抓去关禁闭啊。」
「总比去河内希尔顿好吧,长期滞留还附赠拷问服务咧。」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醐堂讨厌开玩笑,刚刚的话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过看到足立上尉一脸正经的样子就老实地安静了下来。
「请你告诉我原因。」
「这是妳以战队长的副官身分所做出的请求吗?」
「站在身为战队长的副官的立场,我当然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不过会像这样把你找来房间,也包含了我个人的理由。」
醐堂沉默不语,把包在红色包装纸中的巧克力放进口中。
「那么我不回答也不行了。」
稍微咀嚼一下,覆盆子的微微酸味就扩散到整个口腔里。
「我想要认真地打这场战争。」
足立上尉那有着美丽弧线的眉毛微微皱起,她抿着擦了淡淡口红的嘴角,深怕打断醐堂的话。
这个女的原来有化妆啊——。
醐堂虽然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不过从她擦的淡色口红可以看出她的品味还不错。
「人类永远都无法摆脱战争。回顾历史,战争爆发的原因可以说是干奇百怪。信仰的差异、争夺领土、王位的继承、民族独立,从特洛伊战争的海伦公主到为了人民的最终胜利,各种理由都可以成为战争的动机。甚至还有人说过,就算是因为争论蛋壳应该从哪边开始剥而爆发战争,也没有什么好讶异的。」
「是绥夫特说的吧。」
足立上尉插嘴说道。醐堂咧嘴露出了笑容。
「看来妳蛮有学问的呢。」
「还过得去就是了。」
说不定——先不论在意见上的差异,这个女的或许跟自己很合得来。看来只能全盘托出了,醐堂暗自下了决定。
「不过无论理由再怎么干奇百怪,所有战争都只有一个相同的构造。」
「是暴力吗?」
「我说的是构造,并不是手段或现象。」
池又剥开一张红色包装纸。
「光是力与力的冲突并不叫做战争。行使力量的行为与能将其正当化的主张合而为一之后,这样的斗争才足以被称为战争。像是野兽的狩猎,或是野兽为了争夺猎物而展开的斗争,那只是牠们在行使自己固有的权力,换句话说那只不过是自然权力的展现。」
「你是说为了让行使力量的行为得以正当化的主张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有主张,力量的行使才会变成必然,而藉由行使力量才可以强化主张,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因果,不如说是相辅相成。」
「那么,你所谓的主张是——? 」
「就是正义啊。」
醐堂再次感受到覆盆子的清新酸味扩散在口腔中的感觉。
「正义——」足立上尉讶异地轻声说着。
「对,就是正义。」醐堂如此重复道。
「不过正义这种概念,其本质就在于它的绝对性。因此所谓正义的主张必须要从客观、普遍的角度加以诠释。可是另一方面,战争的出发点原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正义相互冲突,因此如果要以客观普遍的角度来证明哪一边才是真正的正义,依照哲学上的先验理论来看是不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都能接受吗?——醐堂以眼神示意,足立上尉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必然的总结。」
他又把一颗巧克力放到口中。
「唯有战争的胜利者,才能获得正义的正当性。为了制止想要起身拿回巧克力的足立,醐堂继续说道:
「问题在于,像这种成王败寇的原理,其实是在进入二十世纪后才被刻意强调以及重视的。在以往,也就是秉持着因果循环的观念,相信一切都是由神的意志所统治的世界里,人们认为胜利是神的意志使然,因此可以直接证明正义的正当性。只要己方胜利,就可以断言己方是正确的,即使高举胜利即正义的大旗也是理所当然。」
「直一是不错的时代呢。」足立上尉喃喃说着。
「的确如此。」醐堂也如此回应。
「然而随着时代演变,经由战争与通商的行为导致文明圈扩大之后,在部族社会或是民族、国家这种人类集团的内部,一直以来被认为是至高无上而遵循至今的宗教观逐渐失去价值。当不得不在某种程度内接受他人相异于己的价值观后,整个事态就改变了。像是民族灭绝,或是消灭整个都市或国家之类过于偏激的战争方式,在物理上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因此现今的战争需要一个更为接近现实的事前结论,正义也必须经由客观或普遍性的观点来证明,就算不行至少也要装出个样子来。即使是由宗教或文化完全不同的两个势力所展开的战争,也一样要做到这点才行。在文明与文化专属于欧洲的时代,比方说十六世纪时,西班牙对拉丁美洲进行的侵略行为,其残暴的程度甚至被马克斯称为『歼灭原住民的行为』。这种大肆屠杀并且破坏文明的行径,就连西班牙本国都不予支持,至少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的舆论都在批评这样的暴行,西班牙王室也对支持在新大陆上的残虐行径的书籍予以查禁。」
「来自西班牙的征服者是吗。」
「不过毁灭阿兹特克文明,还害得两千万印第安人死亡的,与其说是他们的步枪或军刀,不如说是他们从欧洲大陆带过来的传染病。即使把文明感化或是天主教布教这种自私的主张排除在外,人们对其侵略手段的人道诉求,就已经证明了对于侵略的一方而言,正义的正当性是不可或缺的。征服者们的掠夺行为虽然饱受批评,但他们仍将彻底掠夺银矿挖掘权的行为解释成『行使自然所赋予的权力』。这种以歪理将其所作所为正当化的行径,也可以当作是上述论点的左证。虽然再怎么解释,这种行为依旧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践踏他人的权力,不过之所以非得发明那些歪理的原由,也只能借着『正义的正当性』这个观点来说明。」
醐堂毫不客气地继续享用着足立上尉私藏的巧克力,就像是在享受着自然所赋予的权力一样。
「当时的欧洲将在新大陆与亚洲所进行的战争,定义为与野蛮人之间的争斗。那时都已经如此,更别说是欧洲内部的战争了。再加上近来欧洲人民的权利意识逐渐明确,状况也变得更加复杂。像是本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战后处理就是如此,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你是指凡尔赛条约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凡尔赛条约中第二二七条的『凯萨追诉条款』」
足立上尉默默看着醐堂,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以正义的正当性这个观点来说,凡尔赛条约所具备的意义,就在于德国的『全额赔偿』以及『凯萨追诉条款』这两条上。」
醐堂又放了一颗巧克力到嘴里之后继续说:
「所谓的全额赔偿是说不只是要德国赔偿战争行为所衍生的所有损害,就连联合国为了与德国进行战争所花费的所有经费都要由德国支付,这实在是太夸张了。妳也知道,这笔天文数字的赔偿金妨碍了德国战后的复兴,导致经济垮台,才使得纳粹势力抬头。这不但可以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远因,更是愚蠢的战后处理的代名词。至于为什么联合国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当然长期战争所造成的经济空洞也是原因之一。然而要求一个国家付出超越其经济能力的赔偿,就长期来看将会招致怎么样的损失,当时的联合国应该还是可以想象的。不过像是法国,居然冀望着这笔巨额赔款能编入一九一八年的年度预算,还为了编列预算而想要尽速解决赔偿的问题。看到他们在战时开发军备的行动,就觉得这么做实在是有些诡异。」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要征收赔偿金吧。」
「因为对于获胜的联合国西百,即使就长远的角度来说会觉得这么做很愚蠢,然而基于『德国的战争是种犯罪』的理念,他们所要求的全额赔偿,对他们而言那就是在执行正义。为了要为这场导致百万人死亡的恐怖战争做出了结,正义就成了他们唯一可依赖的基础,为此,德国不得不尽全力进行赔偿,因为赔偿本身就是正义的本质。」
「赔偿是正义的本质——」足立上尉看似意外地重复着醐堂的话。
「妳会难以理解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就连当时日本的从政者也无法理解。他们光是获得德国在亚洲割让的权益,以及接受精密机械工业的技术支持就已经满足了。日本人无法理解这一点,就证明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日本人根本就不懂何谓正义,至少不懂在欧洲历史中所谓的正义究竟为何物。」
从醐堂的语气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对此相当不以为然。
「在欧洲的历史中,正义经常是藉由天秤来作为象征,也就是正义女神手上的那玩意儿。她会向那些给予不公平待遇的人征收应得的代价,并将其给予受害者:这就是正义女神的工作。至于这会不会导致和平遭到破坏并引发新的战争,那就不是神所能掌握的了。这就是欧洲正义的残酷所在,所以日本以外的联合国会员,才会强硬地主张一定要向德国索取全额的赔偿。」
醐堂看着足立上尉无法释怀的表情,并且乐在其中。
「他们的理论是:赔偿义务的产生,在于引发损害者的责任。要是对德国要求全额赔偿,而且德国也接受了的话,就表示这场战争一切的责任都在于德国。」
「真是歪理。」
「就是歪理没错。」
他的语气似乎意味着「是歪理又怎么样」。
「不过这种程度的歪理,跟『凯萨追诉条款』相较之下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在『凯萨追诉条款』中指出,败战国的领导者由于开启战端所以有罪,这不仅是世界首例,同时也是之后二次大战的战后处理——纽伦堡大审中所提到的『反和平罪』的先驱。联合国以侵犯国际道德及条约尊严的重大罪行为由,起诉了前德国皇帝霍亨索伦王室的威廉二世。之后他们设置特别法庭审判被告,除了对被告的辩护权赋予了不可或缺的保障,并宣称对于此次判决中,法庭必须确认其是否符合国际订下的严谨义务以及国际道德的妥当性,并由国际政策中最崇高的动机来导引这次判决。胜利者安排了这场闹剧,向世人宣称自己的正义就是客观、普遍而且是毋庸置疑的正义,也证明了他们希望能采取比之前所说的『全额赔偿』更为直接了当又露骨的方法。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都非得要证明正义的正当性,而这也显示出胜利者对此的欲望。追诉条款在逻辑上的欺瞒程度之所以更胜于气全额赔偿』,其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它并没有付诸实行。」
「没有付诸实行?」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实行的意思。当时威廉二世流亡到了荷兰,荷兰却将联合国引渡的要求视为引渡政治犯而加以拒绝,之后联合国也没有执意要求——应该说,联合国对前德国皇帝的起诉,在实质上并没有法律性质,只是在形式上依照法律程序办理而已,这一点他们甚至也自己明讲过:也就是说整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闹剧,是一场造假的比赛。因为要是直t的加以审判,就会演变成无法收拾的事态了,更何况根本就没有人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谁先起头的不是吗?而事实上,这场战争根本就是因为没有人做任何事情才爆发的。无能的外交宫们不断犯错,各国领导人却对其坐视不管;担忧状况恶化的尼古拉二世,将对澳洲的部分动员扩大为军方主张的全面动员,造成德国的『梦幻计划』自动地发动。也就是说,如果真要指出必须对这场战争负责的人,那就是欧洲各国的领导者、外交官以及所有军方高层。要是在官方的审判中揭露这种客观的事实关系,难保原本想要提出制裁的战胜者们不会陪着威廉二世一起下葬。在凡尔赛谈和会议中的联合国附属文件中记载着,德国统治者明明非常清楚,要是巴尔干半岛的统治权纷争扩大,几乎可以肯定会演变成一场大战,却还唆使同盟国塞尔维亚以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通牒进行宣战。相关人士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甚至是胡扯一通。这种审判根本不可能付诸实行,因此『凯萨追诉条款』沦为徒具法律形式,才得以避开了背后事实被揭发的危险。不过因为留下了这种法律形式,反倒为日后的『反和平罪』铺路,为之后宣示正义正当性的行为打开了一扇新的方便之门。」
差不多该喝口茶了——虽然醐堂这么心想,不过足立上尉当然不可能端茶给他,因此他打消念头继续说下去:
「在以往的战争中,胜利者所能获得的物理上的利益非常庞大,根本就不是现代可以比拟的,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限度的权力。胜者可以将败者当作奴隶,可以取得其财产甚至是领土。不过在进入这个世纪后,胜者这种毫无限度的权力确实受到了局限——或者应该说,在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原来的那种权力在实际上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人们从历史中得到了教训,知道如果要求过度的赔偿将会带来新的战争,因此割让领土或是战利品的要求被抑制;而在另一方面,获胜者在战争中也必须付出莫大的牺牲。被称为近代战或是总体战的战争,不只是军队本身,就连全体国民都必须付出包括生命损失在内的庞大代价。至于获胜者最后可以获得的补偿,就只剩下从落败者那得到的领土或是政治上的让步而已。第二次世界大战肇因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后处理不够周详,但当战争结束后,再度成为败战国的德国并没有从地球上消灭,英国也没有因而征服欧洲大陆。几乎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在此次战争中失去亚洲的殖民地,也就是说战争沦落为高风险、高成本,报酬又微薄的赔本生意。因此为了补偿在物理上的利益,就必须在精神的领域上彻底追究才行。」
「你所谓的追究是指正义吗?」
「是正义的正当性啦。」
醐堂再次予以纠正。
「而且麻烦的是,胜利之后唯一能够获得的战利品,也就是那个付出庞大代价之后所得到的正义,却为了让战后秩序中实质的主导权得以确立,而非得要保有其正当性才行。获胜者的正义不能过于吝啬,其手段也必须无懈可击并且符合人道才行。这种执着于正义正当性的现象,之所以会伴随着人道立场对于战争的具体手段的批判或是规则的强化并非偶然——这就是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会打得这么辛苦的原因。」
「但是你刚才说过,从普遍的客观角度去进行先验论理是不可能的。」
「我的确这么说过。」话题绕了一圈之后回到原点,只有巧克力的存量一直在减少。
「所以撒切尔才会捏造共产主义造成的威胁,企图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延长战。苏联与中国也才会把战争的主旨,从爱国主义或国际问题替换成阶级斗争。所谓的冷战,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获胜者无法证明正义的正当性,在逻辑的归结之下所形成的产物。」
醐堂忽然把话题转向现在的世界局势,然后又从巧克力罐中拿出所剩无几的一颗巧克力,剥掉包装纸吃下。
「快要讲到我们的战争了,稍微忍一下吧。」
醐堂所说的忍耐,是指要忍耐他这番拐弯抹角的谈话,还是要忍耐巧克力的消耗速度呢?足立上尉实在是难以判断。
「日本这个国家在历史上,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标榜己身正义而进行的战争,妳对这个事实难道不曾感到惊讶吗?」
他总算提到日本了。
「我所说的并不是指拥有相同文化的人民所进行的内战,而是指当本国文化或是价值观遭受质疑,而与其它国家所进行的战争喔。如果是元寇入侵或是日俄战争这种纯属防卫的战争,并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
「那中日战争呢?」
「那是预防苏俄的南下政策才发起的战争,要跟日俄战争一起讨论才有意义。两次世界大战毕竟都是在欧洲发生的战争,日本不过是在事后参战,藉此在亚洲获取渔翁之利罢了。
日本正是因为远离了主战场而没有被卷入直接的利害关系,才能够使用这么漂亮的伎俩,不过日本却将与行使力量一体两面的正义交给了联合国,这笔债就相当沉重了。在两次大战中都被归类于战胜一方的日本,在世界大战的延长战——韩战中,即使知道撒切尔的说法有一半是假的还是拿来借用,结果在战争逐渐进展之下,不但对这借来的正义深信不疑,甚至还失去了这场战争的妥协之处。将正义交予他人的代价,就是导致了欺瞒以及认知上的退化,结果造成日本陷入非战不可的窘况,也就是这场打得毫不认真的战争。
醐堂像是要叮咛她似地做了这样的宣言:
「日本这个国家根本没有资格引发战争或是在战争中获胜,别说是正义的正当性了,我们的国家甚至没有凭借着自己的正义战斗过。在冷战构造下的『太平洋霸权』,实际上只是毫无正义可言的权力,那只能算是字面上的霸权。」
醐堂以双手翻过巧克力罐拍了拍底部,像是要证明那空虚的事实。足立上尉露出悲痛的表情。
「我认为你的论点太过牵强了,需要加以严密的考证才行。」
「我并不是历史学家,更不是哲学家,我只是一个轰炸机驾驶员罢了。」
身为一个轰炸机驾驶员,竟然能够如此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也实在很可怕。
「那么,你的正义又是什么呢?」
足立上尉以她那焦距有点怪异——因而看上去近似会蛊惑人心的近视眼看着醐堂并且如此询问。
这似乎就是足立上尉所说的个人理由。
醐堂毫不犹豫地开口:
「既然身为战争主体的国家没有为前线的士兵们准备正义,那么士兵就只好为自己而战。我虽然不抗拒战争,不过我可不想为了哪个不认识的人所秉持的正义而战。」
「也就是说?」
「我要忠于战争的哲理——认真地打这场战争。」
足立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虚脱般放松了肩膀的力道。
「果然是明知故犯,无论是醐堂上尉你——还有三本少校都是。」
「三根也是?」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她用这句话当作开场白。
又是以『那个人』来称呼他。
这显示了我们空军海上派遣部队美妙的人际关系——醐堂心想。
「不过他似乎打算把这份申诉书压下来。」
「那个人——吗?」
真是令人意外。醐堂从没想过他竟然会为了包庇下属而不惜触犯军法。
「这份申诉书,是我擅自从少校的抽屉里头拿出来的。」「为什么妳要这么做?妳会被骂喔。」
「所以我才说,这是基于我个人的理由。」
她思索一阵之后,再度说道:
「或许我是对醐堂上尉抱持着某种期待吧。」
「对我有什么期待?」
「我也不是很清楚。」
醐堂想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
「那份申诉书,看妳是要向上呈报还是直接销毁,都随便妳吧。」
醐堂说了声谢谢妳的招待之后伸手握住门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过身去,朝着露出讶异表情的足立上尉说出最后的宣言:
「所谓的正义,是指只要认定它是正义之事,那就只有实行一途。在正义这种概念中,或许真的潜藏有将人类引向战争的某种必然性的构造吧。」
「那会是什么呢?」
「所谓的正义,其实就是不正当的处罚啊。」
醐堂咧嘴一笑转过身去——然后再度转了回来。「对了,我想要请教足立上尉一件事情。」
「什么事?」
醐堂像是要说什么重大秘密似地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对着站在身旁的足立上尉轻声说道:
「足立上尉,妳该不会是偷偷爱上我了吧?」
在短短几秒间,原本凝视着醐堂表情的足立上尉重新挂上眼镜——也就是恢复为战队长副官本来的样貌,以手掌利落地朝醐堂的脸颊挥去。
清脆的巴掌声就连舰内通道都清晰可闻。「你那张脸是怎么回事?」察觉到醐堂站在背后,冈部士官长打趣地说着。
「刚才不小心玩过头了。」
「足立上尉的手指还蛮细的呢。」
他笑着挖苦醐堂。那个家伙——那股因后座驾驶员而生的愤怒再次在醐堂心中燃起。居然到处飞来飞去散播消息,你以为你是蜜蜂啊
「我现在很忙,想吃面线的话要等下次运输船过来才会有喔。」
「我有点事想问你。」
醐堂站在冈部身旁,看着保养中的五式双引擎战斗机问道:
「关于这家伙的后方旋转式机关枪——」
「双战的盲肠怎么了吗?」
「射得中吗?」
冈部看着醐堂的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12.7厘米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冈部凝视着醐堂的眼睛继续说着:
「它会以高初速来减少误差。只要有好好校正准星,一定可以射得中目标。不过前提是必让飞机在静止状态下瞄准固定目标物。」
「我问的是在飞行的时候。」
「那就得看驾驶员以及后座的实力了……。」
他停了一下之后做出这个结论。
「只要是思考能力正常的人,根本不会拿那个跟喷射机进行空战。你也知道,过度高估后方旋转式机关枪威力的是——」
「是杜黑吧?」
「你在打什么主意?」
醐堂承受着冈部刺人的视线继续问道:
「要是集中四架,不,八架的防御炮火呢?」
「韩战的米格巧虽然可以把空军的二式重型轰炸机打得溃不成军,不过其实他们也常被防御炮火打得很惨。对德国进行战略轰炸时所研发出来、藉由密集编队进行的防御射击立下很大的功劳。顺带一提,二式重型轰炸机的连发机关枪同样是属于12.7厘米,总共有十二门,分别装备在机体上共六处。由编队统一进行的射击,最少也需要两个小队共计八架战机,以上方、后方与侧面合计四十八门机枪来布下弹幕,最多则可达一百门以上。」
「真是惊人。」
「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不过想以双战来对付战斗机的这种蠢事,劝你最好还是赶快死心吧。」
「不过液冷式双引擎不是军机的王道吗?」
「在不进行高空回旋的情况下,双引擎的操纵性能的确是高过单引擎战机。」
他以说服小学生的语气继续说着。
「空战机动中所必备的回旋爆发力,跟操纵的稳定性是完全相对的。而就是因为把稳定性降到最低,机体才能藉由些微的操纵就做出反应,这是航空力学里的常识。若考虑到进行空战时的状况,要是推进轴跟机体的轴线不一致的话,那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醐堂双手抱胸若有所思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
「谢谢,我受益良多。」
「我记得你应该是轰炸机的驾驶员吧?」
醐堂无视于冈部士官长的讽刺,继续向他提问:
「话说回来,你们跟海军的整备人员应该也有相当的交情吧?」
「虽然负责的机体不一样,交情还是有的。」
「我想要请你帮忙问问。」
「问什么?」
「我想在海军的战机驾驶员里头找一些比较特别的家伙。」
「光是讲特别我哪知道,至少也要讲些条件吧?」
「总之呢,该怎么说啊——」
「是像你这种的吗?」
醐堂对于这样的说法感到一丝不安,不过也担心自己讲得太过详细会被他怀疑,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呃——算是吧。」
「我帮你问问。」
冈部士官长很干脆地答应了。
「谢谢你。」
「我说醐堂老兄啊。」
他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醐堂。
「你现在都已经升官了,而且再出个二、三十次任务就可以回去内地了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想这么多无谓的事情?」
为什么呢——就连醐堂自己都不大清楚。
虽然不大清楚,不过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是日本人吧。」
5
在《雷轰》作战开始初期的六个月之间,空母是以最为典型的方式配置,随时都会有三艘空母在东京湾的海面上待命。然而随着空战的发生次数增加,空母滞留海上的时间逐渐延长,于是在二十五天到三十五天的战备期间,大概会有五次左右的机会前往菲律宾进行保养与补给,战备结束之后再回到横须贺港口交接。这样的模式大概已经变得制式化,而且因为同等级的攻击型空母不足,战备时间还有继续延长的趋势。
身为主力的《翔鹤》级空母,通常配置有六十二架以上的飞行部队,其中半数是以战斗机所组成。
一九六六年,当时海军的战斗机编队陷入了困境。
这两年来,他们在空战中击坠的米格机仅有十四架,比起同时期由攻击部队所立下的战果,无疑是逊色了不少。
不过原因并不在于他们的士气。
战斗机的主要任务,是在攻击部队往返目标物时,进行名为「目标战斗空中巡逻」的防御任务,或是以二至四架战机布下防线阻止敌机入侵,进行名为「障碍战斗空中巡逻」的任务以保护母舰。不过从现实层面来看,属于截击机的米格17或米格21,主动袭击空母机动部队的可能性并非等于零——虽然日后曾有过两架改造成反舰式的米17F在东京湾对驱逐舰进行轰炸,不过以当时来说,这样的机率趋近于零。另一方面,说到攻击部队的护卫任务,北越的驾驶员们非常熟悉战斗机与战斗轰炸机的差异,他们绝对不会径自袭击护卫的四式舰载战斗机——三菱F 4 M 2,而对于攻击部队的三式反舰攻击机川崎A 9 M 6,则是贯彻打带跑的战术。要向接受地面指挥而占据有利攻击位置的他们进行反击,可说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何况在战机进入喷射引擎的时代,要以战斗机来掩护搭载炸弹的攻击部队,实际上已经是不可能了。其后随着能在低空以亚音速入侵敌阵、独自完成所有轰炸任务的全天候型舰载攻击机——中岛A 4 M 1的出现,原本的护卫任务也随之消失。海军的战机驾驶员直到在《铁拳》任务负责镇压高射炮的任务之前,就只能每天二十四小时轮流以二至四架战机在空母上空飞行,执行障碍战斗空中巡逻这个无聊的任务,毕竟「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在实质上属于侵略战争的北越空战中,主角就是攻击机的驾驶员了。为了舰长或飞行队长的勤务考核,他们被迫参与各战舰之间的出击竞争,无论天候状况如何都要出击,要是无法确认目标的话,就把机上搭载的所有炸弹扔进「垃圾场」后归队。无论是战果、荣誉或屈辱都属于他们,上级所赐的勋章有百分之八十都别在他们的胸前闪闪发
要是考虑到战斗机驾驶员们的士气,当前的状况无疑称得上是一个危机.
「我说你们,想不想把米格打下来啊?」
醐堂一说完,樋口上尉就移开了嘴边的啤酒杯,和身后的神谷中尉面面相觑。
他们是隶属于《瑞鹤》的第528战斗飞行部队的飞行军官,也是最新锐的四式舰载战斗机——三菱F 4 M 2的驾驶员以及后座。
「你在说什么?」神谷以醉汉特有的惺忪眼神反问。
「我是说——」醐堂愉快地重复道:「你们想不想去把米格打下来?」
有三艘空母驻守在《大和堡垒》上。
隶属于空母飞行部队的第528及538战斗飞行部队,会召集这些被派遣到《龙骧Ⅱ》的空军战斗飞行部队驾驶员们,定期举办聚会以进行战技交流。
不过虽说是战技交流,双方的任务与机体根本就不一样,更何况身为主角的攻击机驾驶员根本就忙到无法前来参加聚会,再加上战队长和飞行队长都很少露面,因此实际上,这根本就是由很闲的战斗机驾驶员,以及像是醐堂他们那些比较闲的双战驾驶员的座谈会——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一场充斥着对轰炸部队司令部的坏话与抱怨的饮酒大会罢了。
《翔鹤》级空母的二号舰《瑞鹤》的士官餐厅的装潢,是将墙壁漆成白色再挂上一幅油画的典雅风格,不愧是以传统而自豪的海军。然而聚集在此处的战斗机驾驶员的蛮横行径,再加上醐堂等空军后备驾驶员旁若无人的态度,使得这里给人的印象大打折扣。
那些对不断增加的溺毙者已经感到麻木的伙房兵,早已溜得不见踪影。
海军这边所准备的食物几乎都是加工过的肉类,因此醐堂只是暍着啤酒,并且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冈部士宫长所指定的两名海军战机驾驶员带到外头。
我想找一个可以进行密谈的地方——在醐堂的要求之下,两人将他带到了飞行甲板侧边起降机旁边,第一甲板的舷外通道上。
樋口上尉与醐堂同年,神谷中尉则是小他们两岁。
他们两位肥胖的体格,让人不禁怀疑起海军对于战机驾驶员的审查标准。根据冈部士官长所言,这两个人似乎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要怎么打下米格,并且花了更多的时间在讨论打下米格后要做些什么。
关于这个,似乎还曾经闹过一个非常极端的笑话。
某天,不用值勤的樋口上尉在士宫餐厅大喊「要是可以干掉米格,我就表演没人见识过的副翼滚(注3)来通过《瑞鹤》的飞行甲板」,结果刚好被路过的飞行队长听到。第二天,樋口上尉就被叫去了战队长的办公室,被战队长严令不可以用副翼滚穿越飞行甲板。虽然这就像是一个把孩子开的玩笑当真的笑话,然而事态却继续恶化。几天后,樋口依旧在士官餐厅喝酒,而这次换飞行队长走过来对他提出忠告,表示战队长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这艘舰上表演副翼滚。樋口对于这件事情似乎早已有所不满,加上刚好又暍了几杯啤酒,于是他直盯着飞行队长的眼睛说:「要是本大爷干掉米格,我就要表演你从未见过的副翼滚,让你知道这就是海军上尉樋口慎一的真本事。」然后就离开了。
结果樋口上尉受到了停飞一星期的处分。
但这件事情还有后续。
停飞处分解除之后,樋口参加了轰炸北越发电所的任务。当时机翼下方搭载的武装是二十四发对付高射炮用的火箭弹,然而他并没有用在原本的任务上,而是拿来朝着袭击攻击部队的米格门全数发射。
虽然火箭弹一发都没有命中,不过归队的樋口却洋洋得意地拿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听到这件事的攻击机驾驶员气得和他大打出手,还弄坏了两张士官餐厅里的桌子。
虽然所有人都认为他这次一定会接受军法审判,不过由于战斗飞行部队的所有人都联署替他求情,最后他只有被关在舰内的禁闭室反省十天。
至于神谷中尉——不管是副翼滚、火箭弹还是打架事件,他都和樋口一个鼻孔出气,甚至还一起被关禁闭。
总之他们就是这样的二人组。
顺带一提,他们至今仍未打下任何一架飞机。
对战机驾驶员来说,能够击坠出没于北方战斗空域的米格战机,然后在自己的机体漆上红色星星的击坠勋章是他们的梦想,不过这两个人的热情很明显已经超脱了常轨。
这种叛逆的个性应该已经达到参加醐堂这个计划的必要条件了。至于次要条件,也就是驾驶技术这方面——就只能相信冈部的情报了。
醐堂的计划是这样的:
北越空军的米格门绝对不会挑战海军的新锐舰载机,这是因为敌方知道我方不能攻击航空基地,因此总是在上空等待完成轰炸任务归队的攻击机,贯彻打带跑的战术,再配合地对空炮火以及S A M将对手逼进低空。要是有舰载机或是空军的战斗机追击过来,他们就会逃进中国领空这个圣域里。
米格在朝鲜以及东南亚都拥有圣域。
在朝鲜,只要越过鸭绿江就会被禁止追击:而在北越,从河内北方到中国国境,有长达三十英哩的缓冲地带,此外在河内附近也有禁止飞行的空域。
因此若是想要击坠米格,首先就必须把米格从他们的优势领空中拉出来。
醐堂计划让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小队北上前往R P 5 11要是前往米格机基地四处散布的R P 6的话,根本就没办法活着回来——以自己当作诱饵将米格引诱到特定的区域,然后再由樋口等人的四式舰载战斗机迎击。
「他们要是知道有双引擎战斗机笨到闯了进去,就会追过来的。」
「我觉得你太疯了。」
樋口边说边摇头。即使是在螺旋桨式机种中拥有顶尖速度的双引擎战斗机,毕竟也只是旧型机罢了。面对接近音速的米格盯的追击,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绝不可能甩得掉。然而醐堂有个出入意表的计划。
「这时候就要靠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盲肠,也就是后方旋转式机关枪。」
米格门的打带跑战术,仅能在中高空以上的高度才能成立。
因为要是俯冲到低空,就可能会与地面冲撞,如果在低空以相同高度追击——这个时候,五式双引擎战斗机的后方旋转式机关枪就派上用场了。这是至今还装备有过时的后方枪机座的双往复式引擎战斗机才能执行的计划。虽然仅靠一架战机的两门12.7厘米机枪可能稍嫌不足,然而要是集中小队四架战机共计八门机关枪的话,就算没有办法将对方击落,至少还有可能妨碍到对方机关炮的瞄准。
米格17无法搭载一式空对空飞弹的同型武器A A 2环礁导弹,因此只要偏离他们的射击轴线,就不用担心会被敌方击坠。
总面言之,只要能躲进低空范围,那就是双引擎战斗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到时候再让樋口他们也加入这个战场。
虽然四式舰载战斗机一样无法在低空中俯冲,但在急速上升至中高空的能力上,他们所拥有的强力引擎后燃器占了上风。
韩战时期,当战机进行空中交战时,最重要的便是要维持速度,不过这在越战中已经不成问题了。因为无论是米格或是四式舰载战斗机,最高速度都远远超过一般战斗时的速度,再加上占据上位的理论,空战早已演变成能量机动性的问题了。
米格17的机动性——瞬间爆发力以及回旋性能虽然优秀,不过一般认为四式舰载战斗机藉由强大推进力,将速度能量转变为位移能量的桶滚飞行攻击或是垂直剪式飞行,应该可以压制住米格的机动陆。
「再来就是实行的手段。」
醐堂不等樋口等人同意继续说着。
「虽然有点老套,不过也只能假装无线电与导航装置故障了。」
「这样真的骗得过他们吗?」神谷不禁质疑。
「就算骗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早就已经破绽百出了。只要能争取时间把米格引出来,不管要做什么都行。」
「还会严重违反交战规定的。别说是停飞,肯定会被抓去关禁闭。」
樋口咧嘴笑着保证道。
「总比被S A M吓死,或是老把炸弹扔到田里好吧?」醐堂说。
「虽然不必我刻意强调,不过要是参加的飞机越多,成功的机率也会越高。」
「何况这样也比较有趣呢。」樋口同意道。
这大概是战后最大规模的违反军纪计划||这项横跨海空军的共同协议就此成立。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感觉了。问题就在于成功之后了——醐堂吹着温湿的海风思考着。
虽然会引起军方从上到下的大骚动,不过醐堂所期望的正是这样的混乱,同时也是考验他心中正义的一刻。
出乎醐堂的意料之外,小队的所有人都赞成了——不只如此,从队员那里听到消息的西尾上尉也表明参加的意愿。于是两个战斗飞行小队,合计共八架战机都参加了这个计划。
「不管怎么看,这都已经不是只用糟糕就可以形容的了吧。」醐堂的语气显得有点退缩。
「这样简直就是要造反了。」
「有什么关系。」西尾倒是相当冷静。
「我们又不是想要占领船舰,基本上这只是要干掉米格的计划而已啊。」
再来就是决定实行时间了。不过要醐堂等人的战斗飞行队全部出动,樋口他们也能同时执行掩护任务,这样的条件倒是蛮难成立的。
不知道那份申诉书是否有送到高层司令部——。
在那之后,足立上尉就很少理会他,三本少校则是一直在睡。
依照目前音讯全无的样子,或许早就已经被处理掉了,不过还不能如此断言。
这段对醐堂而言十分难熬的日子不断流逝——而就在他认为应该已经没办法的时候,机会忽然来临了。
目标是R P 3的燃料储存所。
虽然很可能又是错误的情报,然而三本少校却命令第m战斗飞行部队全体出动。
武装包括内翼炸弹储存架的六枚二五炸弹,以及机身下方武装架的两枚一式空对空飞弹。后方则是机身内装的四门刃厘米与机翼的两门30厘米机关枪——不过醐堂请冈部将刃厘米机关枪的弹药减半,把节省下来的重量移转到后方机座的12.7厘米机枪弹盯2[pahCLL。
虽然他很想把那两枚应该永远没有机会发射的一式空对空飞弹一起拆掉,不过毕竟是不可能的。
醐堂钻进被拉到飞行甲板上的自机下方,检查着这次完全只是累赘的飞弹。在他看见后座的金子往这里走来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是要去北越的秘境里探险吗?」
除了平常的飞行背包之外,他还带了两个大型水壶、急救箱以及野战口粮,腰上的布制枪套里放了一把9厘米口径的自动手枪,脖子上还挂着一把海军陆战队的制式装备——5.56厘米口径的六一式小型冲锋枪。
「是那个叫神谷的中尉给我的,他说要是不想变成俘虏就要打个痛快。」
在因为迫降或是紧急逃离而降落到地面的驾驶员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在与民兵或正规部队交战之后存活下来。虽然只要杀了一个人,之后被残杀的可能性就会激增,然而对于将俘虏、长期滞留以及拷问视为恶梦的金子而言,再怎么劝他应该也是没有用的。
「你要带着是没关系啦,不过要是像你这样挂在脖子上,在弹射出去时会弄断脖子的。」
他说的是事实,被称作是老鸟的驾驶员,都非常排斥相机、项链等挂在脖子上的物品。
醐堂自己也是坚持不带除了水壶以外的累赘上飞机。
在空军内部,一些出身于旧陆军飞行队的驾驶员中,有少数人会希望能带日本刀进驾驶舱里,不过至少在东南亚的战场上,这样的做法简直等于是自杀行为,因为所有住在山区的居民都擅长使用开山刀。而且在上一场大战中,陆军将官所携带的军刀,已经成为了日本军队的暴虐象征。
就算没有被米格或是S A M击落,也很有可能会因为意外而迫降。
到时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即使醐堂知道自己所投下的炸弹以及机关炮的子弹会造成多少人死伤、导致多少惨剧,他仍不认为自己需要负起任何个人的道义责任。
并不是因为这是战争。
并不是因为双方都可能面临相同的状况。
而是因为战争不会有所谓的公平。
就像是轰炸与被轰炸者双方的立场不可能平等,日本驾驶员与北越士兵的生命价值也不相同。
对于自己属于轰炸的那一方,醐堂从来没有对此感到可耻,反倒因为没有站在相反的立场上而感谢神——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正因为身为进行轰炸的加害者,他才能够想象投掷炸弹的行为以及结果,并且对此提出质疑:如果站在相反的立场,自己绝对会毫不避讳地将轰炸者视为绝对的邪恶,并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就因为身为被害者,所以相信先验理论就是正确、正义的一方——他并不这样认为。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会导致欺瞒以及认知上的退化,醐堂最讨厌的那些没神经的反战人士的逻辑正是如此。
败者所记述的历史里没有真相。
这也是醐堂的信念之一。
正因如此,醐堂的正义才非得藉由胜利来证明不可。
以这种意义而言,醐堂比任何跟这场战争相关的人——包括上级司令部的将官、统合参谋本部的司令官,不,甚至比那个桢原都更希望这场战争能在日本的胜利之下划下句点。
要是就这么持续着赢不了的战争,而在不久的将来步上惨痛的撤退——到那个时候,日本大概会因为没有战胜而从历史中脱罪,并且免于背负道义上的责任吧。
他无法容许这种结果。
既然开战了,那就非赢不可。
若是在战争中该胜而未胜,就代表这个国家没有资格获胜——并且成为不值得参与战争的国家,总有一天会步上毁灭一途。
而要赢得战争的方法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为了取得胜利而尽可能地付出努力,然后在应该要战胜的战斗中获得理所当然的胜利。
绝不可以相信奇迹或是英勇奋战的精神。在战场上,唯有将自己化作胜利条件的人才有资格获胜。而所谓的正义,正是胜利者被赋予的义务。醐堂想要藉由他这场小小的战争来证明这一点。《龙骥Ⅱ》那具拥有七十五吨推进力的蒸气推进器,正承受着第202战斗飞行部队十六名驾驶员的不同思绪以及八架机体的庞大重量,并将这些战机一口气抛向天空。
北越空军直到一九六四年八月为止所拥有的兵力,只有位于福安唯一的空军基地所拥有的三十六架米格巧与米格门而已。不过自从北越首相范文同获得莫斯科的军事援助后就不断扩增势力,如今除了福安、克比及嘉林三个基地之外,景安与同海基地也已经开始运作,除了有一百八十架米格17之外,还配备了少数最先进的米格21战机。
米格17是米格15的改良型,而米格15则在韩战中曾和三菱八六测试战机——也就是之后的二式单引擎战机交手过;不过在这里应该将米格17视为即使知道问题所在,却仍投入量产的米格15的决定版比较妥当。米格17将原本推进力不足的引擎,也就是仿造英国技术制造的V K.1远心式喷射引擎改为附加后燃器的V K.1F,主翼也将翼弦25%改成韧性较强的圆锥形,再把后退翼机特有的防止机翼末端失速的隔板增加到三片,成功地将最高速度提升到接近音速的范围。
这架为了配合苏联制防空系统而特别设计的机体,将导航以及索敌工作完全交由地面航站管制,并追求简单与轻量化的极限,因而获得了超群的瞬间爆发力以及回旋能力。又小又轻的机体虽无法储存太多燃料而导致续航力不高,不过要是考虑到它是用来作为本国境内的迎击机使用,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一门四十发的37厘米机关炮,以及两门合计一百六十发的20厘米机关炮,这样的武装要是用于越南上空的空对空战斗之中的话,看起来似乎有威力过大以及弹药不足之嫌,不过由于他们采取了由地面管制系统指挥的打带跑战术,其实也就不需要花工夫特别去改造了。
也就是说,所谓迎击机的定位,只不过是防空系统末端的武器搭载装置罢了:而这种机型就是配合这样的理念设计而量产的。在这样的限制下,此机型可以说是最适合这个单一用途的杰作。
上述的米格15/17,原型其实来自于德国空军在大战末期研发试做的T a 183,不过由于要强化独特的防空系统而降低了性能上的要求,是战后最早改造为后退翼单引擎喷射的战斗机。苏维埃防空部队的这种决策,相较于在还没有决定用途之前就完全复制H e 219 A 2、毫无主见的日本,两者有着绝大的差异。
「差不多该把拖油瓶扔掉了。」
在越过海岸线进入陆地,即将抵达预定转向的地点时,樋口对其他战机如此说道。
每架六颗,八架合计四十八颗,共二百五十公斤的二五炸弹,被醐堂等人扔到无名山区之后,他们的五式战机就从双引擎轻型轰炸机变身成双引擎重型战斗机了:再加上把附有追踪装置的一式空对空飞弹用掉后,就成为了强力的地面袭击机。
虽然浪费掉空对空飞弹蛮可惜的,不过能卡位到米格"后方的机会根本不到万分之一,况且在樋口等人的四式舰载战斗机加入战局的时候,飞弹有可能因此不小心命中己方。
而且更重要的是,醐堂希望尽可能地舍弃不必要的重量,以便让战机处于可以全速飞行的状态。
他们在寮国的国境附近更改方向朝北边前进,在快要抵达红河上空时,管制机开始对他们进行警告。
警告中提醒他们回到飞行路线,并且要求他们响应。醐堂他们完全不予理会,继续以三干五百英呎的高度朝北方前进。
「来了。前方一万五千英呎高度出现多架机影。」
后座的金子以有些激动的声音说着。过没多久——某种闪闪发亮的东西出现在前方的云层中。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光点化为几个黑影逐渐接近。
「是紧急求救讯号——『我们遭到敌方多架迎击机的追击』」
「什么意思?」
「没时间管那么多了,赶快用所有频道求救啊!」醐堂对全机进行指示,根本不理会金子的喧哗。
「方向幺幺洞,降落到高度一千,全速前进。」
各机让机身横转进行回旋,一口气降到低空之后再将机身转正。
「各机准备后方旋转式机关枪,高度一低于两干就开始射击。」
「咦?」
后座的金子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怎么了?」
「好像有影子——」
金子的喃喃低语,被左后方西尾机上的后座驾驶员的惨叫声盖住。
「敌人急速接近——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射击射击射击!」
「不管了,先射击啦!」
「赶快射击啊!」
「射击!」
所有人很快就开始高声喊叫。
他们根本就不管高达两千英呎的距离,也没有进行瞄准,只是在乱枪打鸟罢了。
然而敌机也因为没有预料到后方旋转式机关枪会展开防御射击而乱了阵脚。大概是来不及减速吧,他们就这么以过快的速度穿越到醐堂等人的前方,因此可以清楚看见闪耀着银色的三角翼,与拥有机翼角度的水平尾翼之间描绘出的奇妙轮廓。
「那个不是米格17啊!」西尾大喊。
「是米格21。」醐堂轻声说道。
「完蛋了啦!」金子发出了绝望的吶喊。
北越空军开发出的新型战机米格刀,在朝鲜半岛上空曾重创日本空军的战略轰炸机:这是米格研发团队在与二式单引擎战斗机的空战中惨败之后,从战败的经验中汲取教训之后的成果。
他们依照米格17的设计理念——将导航与索敌交由地面管制,而且连武器管制雷达都没有搭载,追求彻底的轻量化,再搭载推力一万六干五百磅、附有后燃器的R 2 5涡轮喷射引擎,完成了这架在三万六干英呎的高空中,最高速度可达一百三十英哩,也就是两倍音速的超音速制空战斗机。
只不过初期生产的米21,大都是以粗糙的铆钉接合组装的机体,驾驶座也是又小又挤,即使容易量产,也是一种难以操纵的机体。在武装上也为了搭载两枚环礁导弹而将30厘米机关炮N R 3 O减至一门,携带的弹药也仅有三十发;而在如此大费周章之后搭载的环礁导弹,居然跟他的原型一式空对空飞弹一样因故障连连而无法使用。由于这种机体目前想要配置在前线还有很多问题存在,因此对于北越的顶尖驾驶员们而言,比起米格21,他们更喜欢前一世代的米格17,这样的事实也可以作为左证。
在这个时期,北越所拥有的米格21机体仅有少数,因为这装备不但是苏联对于北越提供军事支持的证明,还具有很强的政治意义在。这种新锐机种必须等到北越完成防空雷达网,并且由苏联派遣优秀的地面管制官彼此配合,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本领。不过这毕竟是首度运用在实战中的超音速喷射战斗机,已经足以让日本驾驶员感到相当恐惧。
「我们都会被环礁导弹干掉的啦!」
后座的金子情绪几乎失控,不过醐堂倒是冷静地思考着。
虽然环礁导弹的确是个强大的威胁,然而只要五式双引擎战斗机在低高度不断盘旋,脱离空对空飞弹的有效包围网范围的话,应该就可以回避这样的攻击。也就是说即使飞弹速度比目标要快,但欠缺锐角回旋性能的飞弹,追踪目标时的运动曲线弧度就会跟着变大——醐堂认为只要利用在低空的机动性,就有可能使飞弹的曲线运动受限。
「绝对不要上升!大弧度盘旋或是破S飞行也禁止使用,快沿着地面以紧急回旋脱离战场!」
然而实际上,米格21并没有发射环礁导弹,只是紧咬在目标后方,甚至难以进行30厘米机关炮的瞄准。
原因就在于——搭载低初速机关枪的喷射机,根本就不适合用来应付双引擎战机这种对手。
米格x本来是设计成在中高高度才能发挥最强性能,它在一万五千英呎以上高度的紧急爬升或加速能力都相当优秀,然而对于在低空的紧急回旋根本就是一筹莫展。再加上机上搭载的低初速大口径机关炮是针对打带跑战术而特殊化的装备,完全不适合用在发射角度与距离随时都会变化的格斗战。
何况这一群双引擎战斗机还要小聪明,居然使用后方旋转式机关枪来应战。
对于米格21的驾驶员西言,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会与慢吞吞的往复式双引擎战机进行低空交战,甚至没有接受过类似的训练,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打得起来。
即使如此——醐堂这边一样没有必胜的王牌,即使是技术已经成熟的12.7厘米机枪,除了侥幸之外,也不可能在高速移动的格斗战中命中对方。再加上编队已经各自散开,也无法进行弹幕射击。
醐堂瞇起眼睛不断进行紧急回旋,后座的金子则是边咒骂着意义不明的字句,边不断以旋转式机关枪开火迎击。
其它僚机恐怕也处于相同的情形之中。
在这样的混战中,由樋口等人驾驶的两个小队共八架四式舰载战斗机,正沿着低空避开敌方雷达的搜索接近,并以20厘米火神炮发出咆哮声展开袭击,而且他们还在米格21紧急爬升打算逃离时继续以桶滚飞行强行追击。他们以如此华丽的机动性参战,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往复式双引擎战机与超音速喷射战斗机,舰载机与迎击机在低空以机关炮互射着。这场奇怪的空对空战斗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就突然结束了。
原因是双方都用尽了弹药。
依据二十年后才首次公开的官方资料,这场空战的结果如下所示:
米格21 确认击坠2 未确认2
隶属空母《瑞鹤》第538战斗飞行部队之四式舰载战斗机损伤轻微
隶属空母《龙酿Ⅱ》第202战斗飞行部队之五式双引擎战斗机击坠1
参加这场空战的驾驶员全都遭受军法审判,分别受到停飞或是转调后方的处分。不过计划的主谋者醐堂及他的后座驾驶员并没有被列入被告名单中。
这是因为——他们在座机被地面炮火射中后就紧急逃离,后座驾驶员以带进机内的小型冲锋枪抵抗而遭到射杀,被捕的醐堂则被送到他最讨厌的地方——河内近郊的战俘收容所,直到战争结束的九年之间都在那里渡过,最后还得了让他痛苦终身的风湿痛才得以返国。
注1:朱利欧.杜黑。意大利空权理论家。
注2:Hanoi Hilton,越战期间北越用来收容战俘的监狱,狱中环境极为恶劣,但人们参照希尔顿酒店集团,将「希尔顿」之名加诸其上。
注3:victroy roll,击坠敌机的战机在返航时,于航空基地或是空母上方进行副翼滚的动作。而副翼滚则是稍微抬起机首翻滚3 6 0度以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