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早晨还是夜晚,赛罗孤身一人站在薄雾之中。
周围没有人影。只有树枝的阴影伸向各个方向。
(啊,原来如此——这是梦啊。)
做梦的时候,本人通常很难意识到“这是梦”。但是不知何故,赛罗从很久以前就有在“梦”里立即察觉到这是“梦”的怪癖。
“……那是因为赛罗和魔导具共用着生命。”
被忽然响起的小孩说话声吓了一跳,赛罗看向脚下。
不知不觉之间,一位水色头发的年幼少女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白天见过的少女。
她面带寂寞的表情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还用手指抓住赛罗的裤子。
少女的脚边——一如既往地缠着束缚行动的冰冷脚镣以及从地面生出的锁链。
赛罗不禁为自己在“梦中”与她再次相遇而惊讶不已。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冷静下来,蹲在她的身旁。
从旁边来看,少女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梦幻印象。
比起“人类”,她确实是更接近于“精灵”的存在。
盯着她的脸,赛罗问道。
“与魔导具共用生命——啊,你知道我的事吗?”
“还流的轮环”就在赛罗的体内。他推测少女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既然是赛罗做的“梦”,那么他的疑问其实也没有意义。
视线依然从赛罗身上别开,少女摇了摇头。
“不知道……但我明白。因为,赛罗和我很像——”
“很像?可是,我是人类啊。你却像是精灵。”
“可是,我们很像。”
像是被训斥的小孩一样,她的身体僵硬起来,一动不动。
赛罗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坐如针毡的感受。
少女看起来和米斯特哈温德的玛丽露差不多大小,说不定还要年幼一些。但她的脸上却流露出一副老成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寂寞吧——觉察到了这一点,就算是在梦中,赛罗也绝对不能对她置之不管。
“赛罗,救救我——”
她用纤弱的声音说道。
白天见面的时候,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剑士插手阻拦了他。赛罗知道少女有求于他,但还是很在意她想说些什么。
此刻——在自己的梦中,他总算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救你……从什么人手里呢?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嗯……我被奇怪的大叔抓住了。我只是想静静地沉眠而已……求求你,救救我吧——”
覆盖森林的迷雾变浓了。在白色雾霭的包裹下,少女的身影从眼前渐渐消失。
“啊,等一下!稍微等一下,你的名字是什么!?”
赛罗将最后的疑问脱口而出。
以前,祖父曾经告诉他。
“精灵只会让真正信赖的对象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她愿意答出名字,那么赛罗就多了一条相信她的理由。
“……我的名字是……缇亚涅丝——”
略显沙哑的声音从雾霭的另一端传来。
在梦境的最后听到了这个声音,赛罗睁开眼睛。
那越变越浓的白色雾气其实是窗外耀眼的阳光。菲诺发出香甜的呼吸声,正在他的身旁睡觉。
昨晚赛罗因为昏倒的香水而睡着后,他们似乎还是共用了一张床。
昨天的谈话稍微缓和了菲诺的不安,不过回想起昨晚的事情经过,与床有关的事也许和她的不安并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要是我强硬地一口拒绝,菲诺一定会心情不好的……)
赛罗最伤脑筋的问题还是他“并不是真的讨厌”这样。只要自己能保持理性,菲诺就可以睡得暖和一些,也能让她稍微放心一点。不管怎么说,赛罗这回的初次旅行始终伴随着种种不安。
小心地挪开了缠在自己身上的双臂,赛罗从床上站了起来。
(话说回来,刚才的梦……真的是“梦”吗?)
疑问从脑海中掠过。
如果是梦,比起用自己的大脑做的梦,被别人强制灌输了这个梦的感受更强烈。
“……看来你很在意那个奇怪的女孩啊?”
发出声音的人是在脚下的篮子里缩成一团的阿尔凯因。他的背上披着婴儿用的毛毯,耳朵轻轻抖动。
“早上好,阿尔凯因。奇怪的女孩……是指菲诺吗?”
赛罗把视线投向还在睡觉的年长少女。她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孩”,这一点赛罗也有所觉察。
一大早就看到她那与天真无邪的睡相相反、衣服略微敞开的睡姿,难免会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刺激。
赛罗慌忙移开视线,而阿尔凯因摇晃着从篮子里伸出的尾巴。
“不是指菲诺啦——就是刚才你在梦里见到的女孩。我也不知道她是精灵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我感到了她在干涉你的气息。你没留下什么可怕的回忆吧?”
赛罗用力地点了点头。
说起“可怕的回忆”,他觉得比起自己,反倒是那位求助的少女才有那样的体验。与此同时,他也为注意到这件事的阿尔凯因作为魔导师的杰出能力深感佩服。
“既然能感到气息,那就不是梦了吧。”
包含着确认的含义,赛罗开口问道。阿尔凯因总算把脸从小小的枕头上抬起,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站起。
“睡觉的时候人会比较没有防备心,因此也更容易表现出本性——精灵可是很可怕的哦,赛罗。他们是与人拥有不同价值观的存在。精灵的善意可能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亦或是与其相反。比如他们本想帮助人类的小孩,却可能导致不好的后果。”
赛罗明白阿尔凯因说的话。自古以来,就有许多人类与精灵之间产生误会的传说。
不过,赛罗还是很在意少女口中的“我与赛罗很像”这句话。
至少从外观上来看,自称缇亚涅丝的她和赛罗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这么说来……这间旅馆也叫‘缇亚涅丝’啊。)
赛罗这才发觉到这一点。在这片土地上,这并不是一个少见的名字。
在遥远的过去——隆巴尔德城建成的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带似乎有一个被称作“缇亚涅丝”的村庄。
那个村庄破败之后就成为了废弃村落,自那以后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这里逐渐形成了贸易通道,也建起了隆巴尔德城。
赛罗具备的这些知识基本上都是万事通的菲诺在小时候炫耀似的教给了他。
精灵经常会报上所在地域之名。
而且,精灵与人类不同,他们没有取名的“父母”。所以,他们会凭借自我意识报出名字,或是由同伴代为取名。
“……刚才那个女孩自称她是缇亚涅丝。她说自己‘和我很像’,所以才会向我求助。阿尔凯因,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黑猫“嗯”了一声,飞蹿到空出来的床上。
赛罗坐到他的旁边,因耀眼的朝阳眯起眼睛。
“只知道这些的话,我也说不出什么呢。总之,等救了西兹可他们之后再说吧。能不能救那位精灵,取决于我们是否能活过这一关。”
听了阿尔凯因的解释,赛罗点了点头。今天中午——他们不得不去这座城市旁边的遗迹。既然不知道敌人会设下怎样的陷阱,对方还有人质在手,他们根本没有做出选择的余地。
更何况,这一次也可能和哈尔姆巴克欺骗他一样,对方只是在用虚假的东西来诱人上钩而已。
阿尔凯因披上了风衣,把帽子深深地扣在头上。
“昨天夜里,在你被弄睡着之后,我向这里的女主人询问了很多事情。所谓的古代之民遗迹就位于从城里走过去约两个小时的地方。那是几乎没有旅人靠近的森林深处,似乎也是黑狼的栖息地。我借来了地图,咱们几个还是早点出发比较好。你能把菲诺叫起来吗?”
虽然阿尔凯因的声音十分沉着,但他不可能不担心自己的同伴。察觉到他的心情,赛罗摇晃起菲诺削瘦的肩膀。
“菲诺。快起来,菲诺。”
“嗯……唔嗯……”
发出让赛罗一颤的呻吟声,菲诺总算睁开了眼睛。
“啊……赛罗……已经是早上了?”
坐起身来的她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你没怎么睡好吧?所以我都说了不用管我,睡另一张床就好啊。”
面对着无可奈何地开口抱怨的赛罗,菲诺摇了摇头。
“不,我睡得很好哦?不过,都怪我用昏倒的香水逼你睡着了,你的睡相不怎么好……半夜的时候变得超级严重。你想知道具体情形吗?”
“……抱歉,我不想听。”
赛罗这才发现,床上的床单和毛毯都异常凌乱。
阿尔凯因微微一笑,伸长身体扭转门把手。
“我去拜托下面做早饭,你们整理好这里之后就下来吧。再这样下去,旅馆的其他人可是会产生误解的哦。”
“是吗?我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我马上就把床铺好!”
听着阿尔凯因悠然下楼的脚步声,赛罗慌忙开始整理凌乱的床铺。
菲诺一边帮忙,一边小声地在赛罗的耳边低喃。
“……赛罗,你当时真的没有醒着?”
“我一觉睡到天亮了啦!”
瞅着脸红到脖子根的赛罗,菲诺又嗤嗤笑了起来。
想到接下来还要持续这样的旅行生活,赛罗不禁为自己的未来产生了不安。
不过,根据今天——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赛罗他们的旅行也有可能就此结束。
这个想法使他自然而然地板起了脸。
“……怎么了?赛罗,你生气了?”
菲诺误会了他的表情变化,不安地问道。
虽然有点恶作剧过火,但她的眼神还是包含着从很久以前就深受赛罗无条件信任的纯真本质。
正因为如此,赛罗才不能向菲诺吐露自己软弱的想法。他不想因为自己年龄比较小,就在菲诺面前展现孩子气的部分。
他想要和她——一起平等地走下去。
“菲诺,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不过,菲诺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所以,一旦遇到危险,我希望你立刻逃走。答应我,不要像与艾尔西战斗的时候那么乱来。”
赛罗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使菲诺连着眨了好几下眼。接着,她的脸颊变得微微泛红。
菲诺露出了开心的微笑,轻声叹息。
“……赛罗从以前起就没有变过呢。”
“……你是指孩子气的部分吗?”
除了性格软弱,像是女孩的外观也使他看起来格外孩子气,对此赛罗很有自知之明。
但是,菲诺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赛罗本来就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孩子气,倒不如说有时表现得比我还成熟。最重要的是,我想说的话与小孩或大人无关——虽然你自己可能没有觉察到,但是与赛罗交谈的时候,就会让人有种安心的奇妙感觉。那个精灵女孩会有求于你,说不定也是因为你身上的这种感觉。”
说到这里,菲诺把枕头重新摆回到整理好的床上。
“好了,走吧。阿尔凯因还在等着我们呢!”
菲诺活力十足地拉着赛罗的手,打开了房门。
赛罗的脸颊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对于为这次的旅行心生不安的赛罗来说,菲诺的开朗无疑是一种精神支柱。
走下旅馆的楼梯,手中菲诺的手让赛罗放下心来。
赛罗忽然想起从米斯特哈温德出发的时候,阿尔凯因对他说的话。
“瞒着她离开,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如果主人奥尔德巴没有把旅行的事告诉菲诺。
如果菲诺那一天没有下决心踏上旅途——
赛罗现在绝对不会有这种感受。
“我还真是需要菲诺啊。”
对此产生了实感,赛罗不禁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高兴心情。
◎
离开隆巴尔德城后,在森林里的大路行进了约一个小时——
阿尔凯因一行人来到了森林深处。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但洒下的阳光却被茂密的枝叶阻挡住了,周围一片昏暗。
隆巴尔德是利用森林建成的“城市”,但城市之外才是真真正正的“森林”。就算这条重要的大路平时有在维护,但附近还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野兽。
终于,在他们看到地图上标出的岔道时,阿尔凯因停下了脚步。
去“古代之民的遗迹”似乎要离开大路,通过兽道前往更深处。虽然大路宽敞到能容马车通过,但兽道十分狭窄,周围杂草丛生,乍眼看去根本不像是道路。
“到这里都没有魔族的气息……吗。对方果然是人手不足吧。那么,赛罗。按照计划,我先一个人去这边,你们就隐藏身形,远远地跟在后面吧。为了不要发出脚步声,可以骑上天球木马。”
“我知道了。待会儿见——多加小心啊,阿尔凯因。”
阿尔凯因向表示关切的赛罗微微颔首,以猫的动作跑了起来。
在身后的菲诺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小小的木马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在拉大。
(接下来——敌人会怎么出招?)
阿尔凯因一边在森林里奔跑,一边提防着周围的情况。
敌人的数量应该不多,但看不破对方的招数,这让人心里很是恼火。特意把他叫到遗迹来,也就是说这个遗迹本身可能有做“陷阱”的效果。
(……如果是那样的话,霍克艾上钩也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阿尔凯因很了解自己同伴的性格。只要知道这附近有“古代之民的遗迹”,他一定会到这里来调查。阿尔凯因在还知道怎么管束他,但关系尚浅的西兹可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用四只脚在兽道上奔跑了没多久,阿尔凯因的视野中便涌现了“半透明的透明树木”。
对那片森林释放出的异常气息,他一边奔跑一边皱起了眉头。
(幻觉……?不,这个莫非是——对这附近的森林整体施以镜面处理,又把它封印在魔导具里?)
阿尔凯因立刻得出了这个推论。以前也有过以“空间”为对象,把特定领域封在魔导具里之后,留下这种幽灵般存在的例子。
严格地说,这些树木并不是幽灵。在那件魔导具中,树的本体恐怕还在生长。
通过镜面封锁这种技法,可以把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填入魔导具之内——虽然难度颇高,但它本身可以算是相当普及的技术。只不过,对“森林”这般规模庞大的对象施放技法,未免太过脱离常识。
半透明树木的排列方式应该和魔导具中的树木排列方式完全相同。
(难道……霍克艾他们就是被封印在“那边的世界”,所以共鸣之石才无法接通——?)
阿尔凯因一边思来想去,一边在森林里继续疾驰。最终,他开始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感觉。
就像是有某种隐藏在浓雾中的强烈存在屏息潜伏在身旁一样,森林整体释放出一股压迫感。
“这是……赶人用的结界吗?”
能立刻察觉到这件事,多亏了他身为魔导师的经验。但是,这个结界是由魔族张开,还是原本就残留在遗迹之内,他无法在瞬息之间做出判断。
(赛罗他们说不定根本进不到这里面——)
没有抵抗力的孩子肯定会双腿发软,动弹不得。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不管怎么说,阿尔凯因打算在赛罗他们追来之前,迅速解决掉与魔族之间的问题,确认霍克艾和西兹可是否安好。
在雾气中继续奔跑的阿尔凯因来到了遗迹的中心部位。
那里有一棵焦黑干枯的大树——
悠然耸立。
它并不是真正的树,而是用石头制成的雕像,只看下半部分就像是石柱,上半部分则有树枝的分叉。
大概是没能经受住岁月的流逝,原本似乎象征着树枝的石头凌乱地散落在四周。
阿尔凯因的金色眼眸盯着位于树干中心部位、年幼少女的雕像。看起石树不只是石造的雕像,似乎还是一种魔导具。
在石树的旁边——
一个身穿神官服,一脸阴沉的男人坐在地上。
“……你来了啊,阿尔凯因。”
男人向阿尔凯因投来了冰冷的视线。
霍克艾和西兹可的身影没有出现在这里。
“你就是给我送来信件的魔族吧?我按照你的要求,带来了‘还流的轮环’。我的同伴们在哪里?”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阿尔凯因也产生了一种不协调感。
面前的男人似乎是魔族没错,但是,从他的身上,阿尔凯因感觉不到丝毫敌意或杀意之类的感情。
话虽如此,他看上去也不是完全没有斗志,似乎还另有所图。
“……我在隆巴尔德城见过你吧?在蒂可恩之泉的旁边,你和赛罗撞在了一起。”
昨天他们在泉水旁边寻找霍克艾他们的时候,面前这个男人曾经和赛罗轻轻相撞。
现在回想起来,他可能早就看穿了黑猫是“阿尔凯因本人”还是别人操纵的魔导人形。在那之后,他恐怕还潜入旅馆确认清楚,然后才在晚上送去了信。
神官风格的男人缓缓站起,轻触用黑色的石头制成的树干。
“——真是让人想象不到你是猫的超群记忆力呢。首先还是报上名来吧。我的名字是库洛加。虽然身为魔族,但是很不巧我对战斗能力没有自信。要是我在这里把你的同伴还给你,之后可就没法从你身边逃开了。我把你叫到这里,是为了得到露娜丝缇雅大人的信任而设下的一场豪赌。”
他若有所思地嘟囔着,向阿尔凯因招了招手。
阿尔凯因保持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那棵树上有某种机关——”
来到这里后,他立刻就感到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不能不加考虑地靠近。
阿尔凯因把肉垫贴在挂在腰间的“漆黑的糕饼刀”的刀柄上,从帽子的阴影中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虽然他很想通过速攻解决对方,但是在确认西兹可他们的情况之前,他不能采取这样的行动。说不定还有其他魔族在附近观望事态的发展。
为了看出对方的招数,阿尔凯因仔细地观察着他。
“……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你好像对我有所了解啊。我也变成名人了吗?”
“那是自然。身为那位范达尔的头号弟子兼暗属性的魔导师,你可以在各地自由行动,搞不好是比六贤人还要麻烦的对手。听说你化成了猫的形态,刚开始那些哈哈大笑的人现在也认识到了你的威胁。你不是凭一己之力干掉了哈尔姆巴克和艾尔西率领的魔导骑士团吗?所以,我不认为你是可以用正面进攻解决掉的对手——”
名叫库洛加的魔族自嘲般地笑了。
对于他那冷静的口吻,阿尔凯因加强了戒备。
像是哈尔姆巴克那样的激情型魔族,行动比较好推测,因此也容易对付。可是,面对这位库洛加一样冷静的敌人,一旦出错一步棋,就会立即深陷泥沼。
(很难对付的魔族啊,这个人——)
阿尔凯因边想边眯起眼睛,伸出了小小的爪子并竖起三根指头。
“那么,库洛加。我来提醒你谈判的选择吧。
第一,释放我的同伴。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放你逃走。
第二,用我手上的‘还流的轮环’交换我的同伴。如果你选择这一种,虽然交换的方式比较麻烦,但是对于我来说,比起魔导具还是同伴更重要。
第三——老实说,我不推荐这个选择。那就是抛开谈判,与我一战。”
由于担心同伴的安全,阿尔凯因提出了对方比较容易接受的条件。
预定交给敌人的“还流的轮环”,自然是欺骗哈尔姆巴克时用的假货。就算不一定能完全骗到对方,只要确认了那两个人平安无事,事后就算杀了对方也无所谓。
库洛加思索了片刻。
“对我来说有价值的选项只有第二种。而且,这一点与我的期望也一致。好,那就来交换吧。我带你去你的同伴所在的地方。”
库洛加在石树旁做出招手的动作。
阿尔凯因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我怀疑你设下了机关。所以,你要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如果需要一点时间,我可以在这里等。”
库洛加陷入了沉默。
阿尔凯因也默默地观察着对方的行动。
高亢的少女惨叫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紧迫感。
“菲诺……!?”
从背后的森林传来的声音让阿尔凯因吓了一跳。
魔族还有伏兵——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性,不过,表现出惊讶的人不只是阿尔凯因。
面前的库洛加也皱起了眉头,明显十分困惑。
阿尔凯因立即拔出糕饼刀,飞扑到库洛加身旁。
他以猫的轻盈动作绕到库洛加的背后,把冰冷的刀刃贴在对方的脖子上。
库洛加全身僵硬。
阿尔凯因以骇人的语气缓缓地低喃。
“——那是你的部下干的好事吧?不要对小孩出手。谈判仅限于你我之间。要是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在这里杀掉你。”
只要不是特别迟钝的人,应该能听出阿尔凯因的杀气是货真价实的。
库洛加保持着背对的姿势一动不动。
“应该可以用共鸣之石做出指示。快点——”
天球木马突然出现在阿尔凯因的视野中。
马背上只有菲诺的身影。脸色苍白的她让木马滑行到阿尔凯因的身边。
“阿尔凯因!赛罗他……赛罗突然消失了!与一个奇怪的女孩一起……”
“别过来,菲诺!”
阿尔凯因大声叫道,但这句话并没有传入菲诺的耳中。由于注意力被菲诺引开,糕饼刀的刀刃从库洛加的脖子上微微移开了几分。
刹那间,库洛加弯下身子,把手腕伸向树干。
“阿尔凯因——反正都要在此结束,那就拖你一起下地狱吧!”
在大声叫嚷的同时,他的手心亮起了一道光芒。
(狼狩之弓……!?)
库洛加挂在手腕上手环表面出现了一把赤铜色的手弩。
这是将凝缩其中的魔力当成箭矢射出的魔导具。不过,它的轨道与箭相同,一旦命中就会造成致命伤,但很难命中活动中的人。
可是,那根箭没有朝向阿尔凯因或菲诺——而是瞄准了身旁的“树干”。
如果是自己被盯上还能躲开,但阿尔凯因没有来得及对这一招做出反应。库洛加举起的手弩与树干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几乎不可能射偏。
在箭矢被射出的同时,一股冲击力猛烈地碾压着石头的树干。
从冲击的中心部位溢出了如同鲜血一般的红光漩涡。
光芒首先吞噬了最近处的库洛加,然后又缠在了阿尔凯因小小的身体上。
因极大的冲击力而扩散的光芒把附近的菲诺都覆盖其中。
阿尔凯因双眉一皱。
(通过冲击打开通往其他空间入口的陷阱吗——!)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迟了。脚下失去了地面的感触,就连跳起来逃跑都做不到,他只是向深渊不停坠落。
西兹可和霍克艾也掉进了同样的陷阱吧。
骑在木马上的菲诺和魔族库洛加也一起被吸入了地底——接着,地面的入口在阿尔凯因的头顶封闭。
过了几秒,阿尔凯因便用一只手按着帽子,旋转一圈并安全落地。
脚下有一种柔软土地和青草的触感。
“这里是……?”
阿尔凯因立刻确认周围的情形,在他的视野中,被镜面封锁的“另一端”——出现了一片丰饶美丽的绿色“森林”。
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生长着果实的树木郁郁葱葱。因阿尔凯因等人的降临而受到惊吓的兔子慌忙跑向了森林里。
与原本雾气浓重的地上不同,这里的头顶有着碧蓝澄澈的天空。
不是幽灵般半透明的树木,而是真真正正的森林就存在于这一端。
与天球木马一起落下的菲诺就趴在不远处。
察觉到她身旁的魔族库洛加站了起来——阿尔凯因迅速地举起漆黑的糕饼刀。
(这次他又想把菲诺当成人质吗……)
阿尔凯因忽然醒悟。
不过,当事人库洛加没有看菲诺一眼——而是突然像弹跳一般,气势十足地跪倒在地。
他把额头贴在地面上,口中漏出了像是呻吟的声音。
“——十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请您……请您原谅我的无礼。阿尔凯因阁下!”
他那仿佛在呕血般的倾诉声使阿尔凯因目瞪口呆。
这与刚才的“魔族”库洛加明显不同。
“唔……嗯?”
按着脑袋坐起身来的菲诺也没有理解事态,盯着身旁的库洛加。
若是乞求饶命,库洛加的声音未免太过沉痛。那很明显在责备自己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刚才展现出的傲慢态度。
他保持着磕头的姿势,抑制声音呜咽起来。
“……我的名字是库洛加·圣埃鲁福尔·米西奥奈尔。虽然堕落为魔族,却是侍奉埃鲁福尔王族的王宫史学官。在对面,露娜丝缇雅的监视非常严密,我没有机会对您提及此事,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向魔人范达尔大人的弟子阿尔凯因阁下,我在此——在此诚心请求。”
库洛加毅然决然的抬起脸来,他的严重包含着寒气逼人的强烈意志。
就连阿尔凯因都在一瞬间被他的气魄笼罩了。
于是,库洛加一气呵成地说出了在自己心里积蓄已久的话语。
“阿尔凯因阁下,请您……请您将埃鲁福尔王族从西天将露娜丝缇雅的魔手中解救出来——!”
听着他那与美丽森林毫不般配的悲痛声音,阿尔凯因的金色眼眸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
在阿尔凯因跑向遗迹之后,赛罗与菲诺也按照指示,为了追上他而开始做准备。
菲诺将心爱的天球木马从布袋中取出,放在了地面上。
“醒来吧——”
对启动的关键词产生了反应,魔导具“天球木马”仅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与普通的马一般大小。
不过,它那圆滚滚的脚并没有着地,而是浮游在空中。
这是赛罗的祖父在菲诺的生日送给她的魔导具。她给这匹木马起了“莉可丽丝”的名字。
“赛罗想坐前面还是后面?”
不顾当下的事态,菲诺有些开心地问道。
对赛罗本人来说,不管选择哪一种都让他开心不起来。
赛罗无法操纵天球木马这样的魔导具。所以,坐在菲诺前面会被她抱住,坐在后面又要紧紧地抓住她。不管哪一种都会被当成小孩子对待,感觉十分怪异。
话虽如此,现在不是任性抱怨的时候。
“坐后面就好,为了不要被阿尔凯因甩掉,我们还是快一点吧。”
“那当然!你要抓牢哦!”
跨上木马的菲诺向木马注入魔力,把赛罗的手绕在自己腰间。
对自己碰到的纤细身体,赛罗不禁感到了些许迟疑。
“好了,赛罗。不要害羞了,要‘紧紧地’抱住我哦。如果不抓牢点的话,你可是会掉下去的。”
“唔、嗯。”
赛罗按照菲诺所说,从后面抱住了她。
“没错,就像这样……总感觉好怀念。很久以前,我们也曾像这样一起骑马。”
面对开心的菲诺,赛罗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
“回忆往事就能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去追阿尔凯因吧。要是被甩开可就麻烦了。”
“没问题的,莉可丽丝的速度很快——驾!”
菲诺大喊一声,木马便开始在地面上方滑行。
蔓延的树根和掉落的枯枝都难不倒天球木马。它无声无息地从上面滑行通过,宛如一阵疾风。
在速度提升的同时,赛罗为了不失去平衡,慌忙调整好坐姿。
隔着肩膀,传来了菲诺娇媚的声音。
“呐,赛罗。要是抓不稳的话,稍微往上抱一点也没关系哦?”
——那里可是菲诺隆起的丰满胸部。
这个恶劣的玩笑使赛罗皱起了眉头。
“……菲诺的性格其实很差劲吧?”
“啊,好过分!我可是关心你才这么说的!”
对生起气来的菲诺,赛罗叹了一口气。
“因为不管怎么想,你只是想看到我为难的样子吧。”
“……呵呵,你说‘为难’,也就是说你意识到我是女孩子喽?”
菲诺又说了一句让人难以回答的话,轻声笑了起来。
即使面对着与魔族为敌紧迫事态,只要和菲诺待在一起,心情就能放松下来。
不过,为了缓和赛罗的不安和紧张,菲诺的表现似乎比往常还要开朗许多。
(菲诺明明也觉得不安——)
想到这里,赛罗抱住她的手臂多用了一点力气。
“……赛罗?速度稍微减慢一点比较好吗?”
菲诺误会了他的意思,以恢复认真的声音问道。
被她随风飘舞的头发遮住视线的赛罗摇了摇头。
“没事,保持这样的速度就好。我们快一点吧。”
菲诺点点头,而天球木马承受了她的意志,从林间迅速掠过。
前进了片刻之后,周围的氛围开始发生变化。
浓雾之中,森林变得晶莹剔透。
以某处为界线,树木不再有实体,而是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即使莉可丽丝撞在上面,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从中穿过。
“这里是怎么回事……感觉好恶心。”
菲诺小声说道。
对于赛罗来说,也是初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一股快被森林覆盖的压迫感向他们袭来。附近似乎涌动起一种让人“不想继续前进”的负面压力。
“……菲诺,这种氛围很奇怪吧?”
“赛罗也感觉到了?似乎是驱赶人类的结界——既然这里漂浮着这种令人讨厌的气息,普通人应该无法接近吧……是魔族张开的结界吗?”
菲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起来。通过怀中的身体,赛罗还感受到她的心跳加快了。
赛罗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与阿尔凯因谈到的“抗性”问题。
“如果我们也有‘抗性’——这份不安就会消失吧。”
对于他的提问,菲诺有些困惑地答道。
“嗯……虽然不能完全消失,但应该会有所缓和。说得直白一点,抗性其实就是‘习惯’。不管遇到什么,有些人适应环境就很快吧?这一类人就比较容易获得抗性。我们如果一直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总有一天就会习惯这种氛围……获得抗性的训练也不过是利用这种‘习惯’而已。所以,在习惯或适应之前,可是很辛苦的哦。”
“也就是说……即使是不能使用普通魔导具的我,也能接受这样的训练?”
听到这个问题,菲诺思考了一小会儿。
“大概可以……可是,我们也不能一边旅行一边训练吧?训练需要设置结界的设备,除了让自己受累,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就算做到也无法对敌人做什么。”
赛罗对此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想到,如果将来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做一下这样的修行。
比如像菲诺使用的“昏倒的香水”,要是自己总是立刻就被迷昏,那就很容易成为被魔族盯上的弱点。
受到结界影响产生的不安使赛罗他们只是敷衍地聊了几句,就继续迅速赶路。
现在阿尔凯因差不多也该遇到敌人了。赛罗他们的任务就是看情况躲藏在附近,事有万一的时候就进行援护。
终于,从半透明的树木缝隙间,他们看到了一根像是黑色石柱的东西。
在石柱的正面,站着阿尔凯因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菲诺停下了天球木马。在白色的浓雾和半透明的树木阴影的遮挡下,他们的视野并不清晰。
“……他们好像在谈事情。不知道阿尔凯因救到同伴了吗?”
“不,我想那个人应该是魔族。名叫霍克艾的那两个人在附近吗?”
周围似乎没有他们的气息。
赛罗再次仔细审视着站在树前的两人。
阿尔凯因和像是魔族的男人仍在保持距离相互对峙。现在他们没有必要冲到那里,刺激对手。从阿尔凯因那里收下的共鸣之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两人暂且躲在树荫里,在木马上屏住呼吸,守望着事态的发展。
忽然间,赛罗的耳边吹过一阵寒风。
“……你来了啊,赛罗。”
那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十分耳熟。
赛罗慌忙回头。
在自己的脸颊旁边,水色头发的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赛罗。
赛罗感觉不到“恐惧”。纯粹的惊讶使他浑身僵硬。
趴到他身上、像是精灵般的少女没有丝毫重量。换句话说,与在隆巴尔德城时见到的一样,这是幻影而不是实体。证据就是在森林之中,她的身影看起来也有点透明。
“你是……‘缇亚涅丝’?”
被叫到名字后,少女微微地点了点头。她的样子和城里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哎?赛罗,你说什么……”
菲诺回过头来。
与此同时,她发动了握在手中的柄型魔导具——‘纯水的细剑’。
从视野一隅看到了趴在赛罗别上的少女,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剑身。
赛罗以差点从木马上摔下的动作护住像是精灵的少女。
“哇!菲诺,你怎么突然间……”
“……让开,赛罗。这孩子是敌人。”
菲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赛罗背后的少女。
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她只是冷静地试图排除“敌人”。
那副冷漠的样子让早已习惯的赛罗也不禁战栗。
“菲诺,冷静一点!你是不是受到驱人结界的氛围干涉了?这孩子是不是敌人,至少先听听看她怎么说啊——”
“不用听我也明白。这孩子很奇怪。她绝对在打什么鬼主意——”
菲诺的碧眼中寄宿着奇异的光芒。
赛罗的背后流下了冷汗。老实说,比起精灵少女,变成这样的菲诺更让人害怕。
从以前起,她就有遇到一点小事就丧失自我的怪癖。平时菲诺天真烂漫,对赛罗和村里的小孩都很温柔,但一旦把对方认定为“敌人”,她的性格就会瞬间转变。
而赛罗就是唯独能安抚这样的她的人。
“菲诺,总之你先把剑收起来。要是在这里吵吵闹闹,还会影响到阿尔凯因他们的谈判。这孩子又不是魔族的同伴,对吧?”
“这一点我不清楚。不过,我从这孩子身上感到一股讨厌的感觉——她肯定想对我的赛罗做点什么。这种幻影只要赶走就好。反正它不是本体,就算用剑攻击也不会死掉。”
跪在森林里的土地上,赛罗困惑起来。菲诺的语气如此肯定,这使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看法才是错的。
她早就看穿了哈尔姆巴克的本性,判断敌人的眼力不容小觑。
然而,即使如此——赛罗还是无法立刻敌视这位似乎是精灵的少女。
她在对赛罗“求助”。
就算要赶走她,赛罗也想至少先听她解释一下。听完之后再判断要不要帮忙就行了。
“我和菲诺都对这孩子一点儿也不了解吧?只要她不是魔族,那就用不着大动干戈——”
赛罗用自己的身体庇护着少女的幻影。
少女的指尖轻触他的后背。
“这里已经是我的地盘了,所以没关系——”
“……哎?”
“赛罗!快躲开!”
菲诺大叫着挥起细剑。
从剑柄中溢出的水像是针一样笔直地袭向少女。
在剑刃企及的那一瞬前,赛罗的脚下出现了鲜血般的红色闪光。
(坑洞!?)
脚下失去了地面的触感,使他不禁产生了这样的错觉。那里似乎突然开启了一个通往异空间的入口。
接着,赛罗不知向何处坠下。
头顶响起了菲诺的惨叫声。
赛罗一边坠落,一边把意识集中到她那里,而不是自己。
“菲诺!我还会回来的,冷静一点……!”
由于坑洞的敞口关上,赛罗的声音中途就被遮住了。
就在这时,赛罗已经降落到“异空间”的地面上。
他似乎没有下落到很深的地方。比起坠落,感觉更像是脚下出现了另一片地面。
赛罗小心地环视四周。
这里似乎很像是一个石造的祭坛。虽然光线昏暗,但天花板上有容纳光线透过的缝隙,至少能让他看清内部的构造。
面前有一个巨大的石棺。
周围以一定间距整齐地排列着打磨过的圆柱,天花板大概有两层小楼那么高。
石棺上雕刻着攀爬的植物根状图案,材质虽是石头,却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房间里出人意料地十分温暖。
塞露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用手触碰地面,大概是受到了地热的影响吧,一股暖流涌向手心。
“这里是……?”
自称缇亚涅丝的少女朦胧地浮现在面前的石棺上方。
她坐在石棺上,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赛罗。她的脚上还缠着脚镣,锁链穿过棺材的侧面,通往内部。
赛罗回望着她的面容,缓缓地站了起来。
接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吧?这是哪里?”
顾虑到被独自留下的菲诺,赛罗谨慎地问道。
他从缇亚涅丝的身上,还是感觉不到恶意。
水色的头发和同色的眼眸都有种让人甚至会心生不安、毫无瑕疵的纯真,于是赛罗不由得被她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了。
像是在叱责自己一样,赛罗的语气变得稍微强硬起来。
“缇亚涅丝,让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很担心菲诺,而且还有阿尔凯因那边的事——如果你需要帮助,那就等我和菲诺他们谈完之后,再来听你细说。能不能帮助你,在那之后再考虑——像这样把我强行带来,我是不会帮助你的。”
被带到这个空间之前的那一瞬听到的菲诺的惨叫声至今仍在赛罗耳边萦绕。
(离开这里之后,我必须向菲诺道歉呢……)
赛罗想到。要是让她担心过度,事态就会发展为像最近几天一样,总是受到她的监视和约束。
大概是有些害怕赛罗的态度吧,少女忧伤地垂下了眼帘。
“对不起——可是,我一直是一个人,又没有其他能够拜托的人——”
少女低下了头,眼眶里噙满泪水。
赛罗一边为自己对小孩子说了狠话而反省,一边走到她的身旁。
然后,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赛罗并不是在坠落的时候撞到了脑袋,而是有种视野渐渐变窄、思考也开始麻痹的不协调感。
“……你说想让我救你,那你到底有什么烦恼?虽然不知道我能否帮到你,但我至少能听你讲一下。”
名叫缇亚涅丝的少女微微地点了点头,开始轻声讲述。
“我呢,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被偷走了……”
少女指着棺材的表面。
赛罗仔细看去,只见那里有一个比拳头小一圈的球形洼陷。
从外观来看,那里曾经嵌有一刻珠子类的东西。
“镶在这里的东西被偷走了吗?被什么人?”
“不认识的大叔。刚才想和赛罗你们打架的人……”
赛罗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她所指的人就是那个“魔族”的男人。
“你想拜托我的事,难道就是抢回它吗?那么——”
比起无力的自己,还是拜托阿尔凯因比较好。而且,如果不快点回到原来的地方,阿尔凯因很有可能会破坏对方身上携带的物品。
不过,缇亚涅丝摇了摇头。
“我不会让赛罗做那么危险的事。我只是希望你打开这个。”
缇亚涅丝的手指抚摸着石棺的表面。
“这里面沉眠着我的本体……不,是我的力量。可是,没有人愿意把它打开——所以我才这么伤脑筋。只要打开这个,我就能自己出来,取回珠子了——”
赛罗盯着石棺的盖子。
虽然被象征着树根的雕刻掩藏得很完美,但石棺上的确有着缝隙。
石棺本身的大小和缇亚涅丝的体格相差不多,只是盖子的话,凭借赛罗的力量应该能挪动。
但是,他有点在意少女所说的“力量”。
(这个难道是……不能解开的封印?)
一瞬间,这个想法掠过他的脑海。
“呐,不用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只要去拜托阿尔凯因,他一定能——”
“……让我出来。求求你了。”
原本表情匮乏的少女却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赛罗的脑袋又微微一晃。
有点不对劲。
自从落到这个地方之后,脑袋就变得很奇怪。
“那、那个……你,对我做了什么……?”
听到他的疑问,少女讶异地歪起脑袋,指着石棺的盖子。
“——打开。”
“啊……嗯。”
按照缇亚涅丝的指示,赛罗不知何时已经把双手放在了石棺的盖子上。
不可以随便打开遗迹之中的未知物体——这种事就连小孩子都知道。
赛罗对棺材里面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在少女的操纵下,准备打开石棺的盖子。
他没有抵抗那种未知力量的“抗性”。
(不行,这样下去……)
虽然理性是如此思考的,但他的身体还是停不下来。仿佛是在梦中行动一般,赛罗一点一点地推开了石盖。
盖子的表面记载着赛罗读不懂的古代文字。
“此处乃是旅途终结的森林。
我等旅途终结的森林。
为了未来到访的我等同胞,力量已被遗留于此。
此外,在‘树兵’觉醒之时,需准备盟约之证。
媒体乃是神珠本身,而在神珠丢失之时,亦可用魔导师代替——”
如果有博闻强识的魔导师在场,说不定还能推测出石棺中的“内容”。
赛罗却无法把握实情,只是用力地推开了盖子。
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唔哇!”
赛罗这才回过神来。
他慌忙别过了脸,后退数步。
在赛罗的面前,从棺材中刮起的风伴随着白色的粒子,开始聚集到房间的天花板附近。
“缇、缇亚涅丝?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赛罗慌忙寻找精灵少女的身影。
但是,哪里都看不到她的样子。少女的声音取而代之,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嗯,没问题——谢谢你,赛罗。再稍微帮我一下——”
“哎、哎哎!?”
赛罗的身体突然浮到了空中。
他慌慌张张地晃动四肢,却什么都没抓住,身体就这样被引导到石棺的上方。
刮到天花板附近的白色粒子聚拢成了球形。
紧接着,赛罗的身体被带入其中。
他的视野一下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缇亚涅丝!这是……”
“没关系的。我——去取回珠子。”
缇亚涅丝的声音依然没有加害之意。但是,赛罗已被封住了行动,无法从这里逃走。
“跟精灵扯上关系,你可就麻烦大了。”
昨天在城市里,那位路过的女剑士曾经这么说过。
她说不定就是害怕事情演变成这样。
精灵就算长着“小孩”的模样,体内却并不是“小孩”。别说这个了,他们甚至连“人类”都不是。
赛罗对此有了全新的认识。
“你……是精灵,所以认为人类怎么样都无所谓吗?从一开始,你就不打算求助,而是想要利用我……”
对于这个疑问,缇亚涅丝惊讶的声音在赛罗的脑海中响起。
“……我不是精灵哦?”
出人意料的回答使赛罗哑口无言。
“我叫缇亚涅丝,是‘旅途终结的森林’的守护者——赶走扰乱此地之人,就是我的职责——”
缇亚涅丝的声音在脑海中淡淡地回荡。
(不是精灵?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赛罗还没有理解事态,意识就渐渐地埋没在雪白的世界中。
——把“他”容纳在白色粒子裹成的球体内,缇亚涅丝缓缓地从棺材里站起。
“‘契约’成功——开始排除侵入者。”
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喃,注视着自己刚刚“实体化”成功的手。
虽然是制成的物体,但感触和真正的肉身无异。不过,在她体内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魔力”。她没有内脏,不需要饮食——没有魔力的源泉,亦即自身本体的“神珠”,她就动弹不得。
但是,“签订契约的魔导师”可以成为神珠的代替品。
本来应该用签订契约的魔导师作为代用品,聚集自然界的魔力制造神珠——不过,对于独自一人守护森林的缇亚涅丝来说,利用石棺“与魔导师签订契约”可以说是一种紧急用的手段。
契约者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
如果不是不会滥用力量,并且能倾听缇亚涅丝之“请求”的善良之人,那就没有签订契约的价值。
作为这个地方的“守护者”,她在三天前醒了过来。
缇亚涅丝是被曾经住在这座森林里的人们创造出来的。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她始终在沉眠——而在睡眠的途中,她也曾醒过几次。
缇亚涅丝的职责有三。
第一,维护这座森林里“居民生活的环境”。
第二,判断进入森林的人是“同胞”、“滞留者”还是“侵入者”。
最后一点,驱逐潜入森林的“侵入者”——
这一切都是创造了这座森林的古代之民赋予她的职责。
“同胞”是指古代之民及其后裔。
“滞留者”是指被古代之民认定为客人,在进入森林的两个小时之内到祭坛获得认证的人。
除此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必须排除的侵入者”。
因此,那个中年男子——库洛加侵入这里的时候,缇亚涅丝就想驱逐他。
但是在他侵入的两个小时后,缇亚涅丝睁开眼睛之时——石棺上的“神珠”已经被盗,所以她的行动也被封住了。
醒过来的缇亚涅丝十分困惑。至今为止,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态。
失去神珠之后,缇亚涅丝便是只有“意识”的存在。
无可奈何的她只好赶赴勉强出现在行动范围内的隆巴尔德城,物色可以代替神珠的人。
于是,她找到的就是现在被中空的白色球体包裹的少年。
球体卷起漩涡,把少年吸入了棺材里。
缇亚涅丝刚才已经与他签订了契约,因而如今就能借用他的魔力,获得可以行动的实体。
只要取回被盗的珠子,赶走侵入者,她就会再次陷入沉眠——这就是“旅途终结的森林之守护者”缇亚涅丝的职责。
“走吧,我的‘树兵’。”
缇亚涅丝对着自己的影子说道。
影子变得庞大扭曲,显示出“肯定”的意志。
——这里就是“旅途终结的森林”。
作为它永远的守护者,缇亚涅丝冷静地思考着自己该做的事,开始采取行动。
◎
赛罗的消失使菲诺心乱如麻,她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魔族”男性。
阿尔凯因则眯起眼睛,盯着自称库洛加的他。
“……你叫库洛加是吗?道歉就到此为止吧,能否请你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尔凯因!比起这个,赛罗他……”
“包括这件事在内,我都会向他问个一清二楚。”
阿尔凯因闭上了一只眼睛。
菲诺只好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就算她想行动起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与拥有驱赶效果的结界、气氛怪异的森林不同——他们掉进的地方明显是一座果实累累的丰饶森林。赛罗是否也来到了这里,还是去了别的地方——这一点也有必要向面前的“魔族”打听。
库洛加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尔凯因阁下,关于埃鲁福尔王族被魔族夺权的事,您有所耳闻吧……?”
阿尔凯因点了点头。由于哈尔姆巴克那件事,菲诺对此也有一定的认识。
“我是侍奉埃鲁福尔王族的一员,原本的职务是史学官,也就是在王宫里负责记录王族历史的官僚。不,现在我还是想担任这份职务。”
库洛加的声音认真到了令人畏惧的程度。
阿尔凯因站在他的面前,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换句话说,你——虽然魔族化了,对露娜丝缇雅却没有忠诚心?”
库洛加紧紧地咬住嘴唇。
“我想您不会轻易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其实在魔族之中,比起忠诚心,有很多人都是在追求出人头地。除了我以外,应该也有其他虽然已经魔族化、心却没有归属的人。不过,这些为数不多的人都会立即被当做叛徒,遭到处置……”
“……原来如此。你只是‘身不由己’吗。那么我就可以理解刚才对峙的时候,为什么你的身上没有杀气了。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阿尔凯因点了点头,把小小的爪子伸向了他。
“哎?这是什么意思?”
菲诺完全没有理解两人的对话。
阿尔凯因一边让库洛加抬起脸来,一边对菲诺眯起了眼睛。
“也就是说,他受到了魔族的监视。所以对方只要发现他与别人有所接触,就能确认‘敌人’的所在之处——我说的没错吧?”
库洛加点了点头。
“露娜丝缇雅的属下似乎对我的视觉和听觉都了如指掌。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只要是我看到、听到、说出的话、写下的文字,他们都会知道——因此,我无法与阿尔凯因阁下当面交谈。”
“……那在这里就没事了吧?”
阿尔凯因环视着周围的森林,库洛加恭敬地低下了头。
“是的,这里——恐怕就是古代之民制造的魔导具‘旅途终结的森林’。由于是被隔离出来的异空间,共鸣之石与外侧无法接通……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的莽撞。”
阿尔凯因豪爽地点了点头。
菲诺慌忙跑到黑猫的身边。
“喂,阿尔凯因,你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他,真的好吗?这一切说不定都是陷阱。因为这个人可是‘魔族’啊?”
听到她的指责,库洛加又垂下头去,而阿尔凯因眯起一只眼睛。
“菲诺,之前我就和你们讨论过魔族的精神性吧?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怀抱着扭曲的欲望。但是,精神力强大的人,或是忠诚心和信仰心强烈的人——简而言之,就是拥有超越了‘私利私欲’、占据精神制高点之人,就算在魔族化之后,也会保留原来的心灵。这样的例子也已得到确认。不过,现在的情况是——”
“……是的。我并不期望得到魔族化后最该得到的‘强大力量’。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成为力量弱小、微不足道的魔族。”
库洛加的眼角泛红,闪烁着泪光。
那并不是为自己的遭遇而悲叹的眼泪,而是一直以来忍受着绝望的境况,终于看到一丝光明的人才会流下的欢喜泪水。
而他变成这样的契机自然是眼前这只小小的黑猫——阿尔凯因·达克菲尔德·罗姆奈利乌斯。
阿尔凯因直直地面对着他,又微微颔首。
“……库洛加,一直以来辛苦你了。菲诺,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本人的资质对魔族化有着巨大的影响。敌人目前正处于人才不足的窘境,因此就连闯入视野的普通人也会受到他们的拉拢。艾尔西也曾勉强赛罗接受洗礼吧?既然有哈尔姆巴克那种动机单纯的棋子,自然也有这种受到利用却没有成为‘同伴’的人。库洛加,你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对埃鲁福尔王族的忠诚心很强吧?”
在阿尔凯因的拉扯下,库洛加总算站了起来。
这位身材修长的中年男性身上漂浮着一股阴沉的氛围,但菲诺感觉不到类似于对哈尔姆巴克的厌恶感。
无可奈何的菲诺只好收起了自己的敌意。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他劫走了赛罗。
库洛加本人则以热忱的声音说道。
“比起忠诚心,我会这样的原因应该说是与同伴之间的约定吧。阿尔凯因阁下,拜托您了。请把六贤人的力量借给我的主上——埃鲁福尔王族。我有一条一直对魔族闭口不谈的情报,那就是一位在魔族支配之前逃走的王族贵人目前的去向。魔族现在正在搜索那位大人。”
阿尔凯因嗯了一声。
“可是,你听到和看到的事不是都会被敌人知道吗?那么,那条情报应该已经——”
库洛加摇了摇头。
“不,这是我在魔族化之前得到的情报。我为同伴做了诱敌行动,本想在那之后与他们会合,却被魔族抓获——然后,我就接受了‘洗礼’。”
“——可以问一下你失去了什么吗?”
听到阿尔凯因的提问,库洛加的表情扭曲起来。他从衣服内侧取出了一个垂饰。
打开的金属小盒中收藏着一张拥有一头紫发的美女肖像。
对这张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面孔,菲诺歪起了脑袋。
“这位是?”
“……我的妻子。她就在我的面前——被杀害了。”
菲诺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不认为这是事不关己的事情。被艾尔西操纵的赛罗也曾差点杀了自己。
对面前这位名叫库洛加的男性,菲诺突然涌起了同情心。
阿尔凯因只是一言不发地垂下眼帘。
“我一直守护着那个重要的情报。其实在魔族化之前,我就知道魔族会对怀疑是‘叛徒’的人埋入监视用的魔导具。因此,我的体内一定埋有这样的魔导具。可以请您一阅吗?”
库洛加转向后方,轻轻地撩起脑后的头发。
在他的脖子上,纵向埋着一道蚯蚓般的红线。
阿尔凯因忍不住板起了脸。
看来他似乎知道这是什么。
“在这种状态下,你确实无法把真相写在信上——我已经明白你的觉悟了。我也做好了打算,那就说来听听吧。”
库洛加总算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他一脸安心地小声讲述道。
“正如您所知,现在的埃鲁福尔王族被露娜丝缇雅夺权了。很遗憾,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从何时开始。不过,整个过程似乎一直在一点一点地、但又确实地进行……等我们发现到异常的时候,王族的大多数当权者已经被魔族化,或是变成了露娜丝缇雅操纵的‘人形’。换句话说,他们成了像艾尔西一样的人偶……”
菲诺的肩膀不停颤抖,而阿尔凯因静静地点了点头。
那位盯上赛罗的副官,他想忘都忘不掉。看起来绝非人类的她原来就是露娜丝缇雅操纵的“人形”。
库洛加继续说道。
“在那之中,也有察觉到异常的人为了向六贤人求助,悄悄离开了王都。但是,魔族一方的戒备也很严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人逃出国境线。所以,我和同伴带着王族幸存的贵人,试着逃离王都。那位贵人的名字是‘伊莉娅德公主’——王位继承权排位第六的公主殿下。”
明明不会有其他人听到,库洛加还是将声音刻意压得更低。
“……我对魔族隐瞒的情报就是那位公主现在的藏身之地。阿尔凯因阁下,我可以请您守护公主,帮她逃去国外吗?公主应该是与少数护卫一起,潜伏到了‘某座城市’。虽然没有确证,但我没有听说过公主被捕的消息,因此在魔族的防线中,公主他们大概正处在无法贸然行动的状态下吧——”
“库洛加,你说的城市在哪里?”
在说出重要的情报之前,库洛加顿了一下。
“……在隆巴尔德西北方的黛纳斯克城中,有一间名叫‘迪波内尔酒馆’的小店。那里——应该就是联络据点。”
说完了这个地名——
库洛加长叹了一口气,喉咙仿佛都震颤起来。
这是切身感受到自己终于完成了使命而发出的叹息。
不过,在菲诺的眼里看来,他的举动却十分夸张。
阿尔凯因用肉垫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总算说出来了,库洛加——没问题,保护公主的任务就交给我们吧。而且——我不会让你死掉的。一定还有办法。现在你还不能舍弃希望。”
因为这句话而惊讶的人不只是菲诺。库洛加也眨了眨眼。
只不过,菲诺吃惊的原因是突然冒出“死”这个词的突兀感,而库洛加则是对“不能舍弃希望”感到了纯粹的惊愕。
“阿尔凯因,这是什么意思……?”
“……菲诺,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
阿尔凯因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盯着森林的一角。
菲诺也立即确认了那里有“敌人”的存在。
从树荫中现身的人正是刚才劫走赛罗后消失的精灵少女——缇亚涅丝。
“阿尔凯因!抢走赛罗的人,就是那个女孩!”
菲诺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她再次举起了纯水的细剑。
缇亚涅丝面无表情地看着菲诺等人,静静地说道。
“……那边的大叔,把我的‘珠子’还来。然后,请你们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很小,但说出来的话一清二楚。
库洛加像是吓了一跳,用手按住腹部。
“珠子……?库洛加,你认识这女孩吗?”
对于阿尔凯因的提问,库洛加回以沉吟。
“……你是……缇亚涅丝?明明没有媒介的‘神珠’,你为什么还能动起来!?到底是把什么人用作媒介……啊……难道是你抢走的那个孩子!?”
库洛加顿时脸色铁青。
菲诺警戒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库洛加先生,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我以为她是精灵——”
听到菲诺的疑问,库洛加以沉痛的声音答道。
“她——‘缇亚涅丝’是这座‘旅途终结的森林’的守护者,可以说是一种守护遗迹的自律型‘魔导人形’……缇亚涅丝,只要我们的谈话结束,我会立刻把神珠还给你。所以,我希望你能释放那个跟我们一起来到这里、被你抢走的孩子。”
对于库洛加认真的声音,少女讶异地歪起脑袋。
“……你认识我?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算了,我想也是——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不能到外面去!”
面对着越说激昂的库洛加,少女闭上了水色的眼睛。
“……你们不是同胞也不是滞留者,而是需要立即排除的对象——另外一组对象也必须紧急排除。所以,如果你们不肯离开——”
静静伫立的少女身影忽然蠢蠢欲动起来。
“……我只能干掉你们。”
简洁地放下话来,缇亚涅丝把一只手水平举起。
菲诺突然感到了一股恶寒。阿尔凯因和库洛加似乎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恶寒,各自摆好姿势、加强戒备。
“‘纳修雷’,抓住他们。”
少女轻声低喃,那摇晃的影子便一下子从脚下膨胀起来。
“菲诺,你先逃!”
在发出喊声的同时,阿尔凯因拔出“漆黑的糕饼刀”,向前方冲去。库洛加也同时举起了胳膊,“狼狩之弓”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菲诺则看向从少女的影子里现身的“怪物”。
首先映入视野的是破坏锤般的巨大拳头——
站在对面的它是一个看起来像是可爱的熊一般圆滚滚的巨人身影,而它的身体完全是由“树”组成的。
变形为铠甲的树干上生出了由大量树枝缠绕在一起形成的粗壮四肢。大概是为了确保稳定性,它的腿又粗又短,身体却很宽,从剪影来看比起人类更像是巨大的猿猴。
话虽如此,它那铠甲形态的躯体和仿佛被面甲覆盖的脑袋都会使人联想到重骑兵的外观。
它并不是用木材制作的人偶,而是“树本身”模仿人体的形态做出动作。
用植物构成的四肢与人体一样顺畅地活动着。
阿尔凯因把糕饼刀举向它的正面。
小小的黑猫与怪物巨人对峙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拙劣的滑稽剧。
树之巨人挥起拳头,又抓向阿尔凯因。
风衣飘舞的阿尔凯因用后脚飞蹿到它的手上。
接着,他把糕饼刀刺向巨人的拳头,但另一只手同时袭来,他只好在千钧一发之刻向后飞退。
在这次攻防战结束后——巨人便如同雾气一般彻底消失了。
菲诺本以为阿尔凯因已经打倒了对方,谁知道黑猫依然谨慎地举着糕饼刀,观望少女的下一步举动。
用一只手扶好帽子,阿尔凯因对缇亚涅丝说道。
“从影子里召唤出来的古代‘树兵’吗……?没想到竟然还残存在这种地方,真是令人惊叹。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古代遗产啊。”
阿尔凯因惊讶地说道,但他的语气仍然冷静。
库洛加则用箭瞄准少女,紧紧地咬着嘴唇。
“缇亚涅丝,求求你了!我不想和你战斗,这颗神珠只是暂时寄存在我这里。等结束之后,我会立即把它还给你。所以,求你放了劫走的人,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不行,我不会交出赛罗。”
缇亚涅丝轻声说出的这句话使菲诺的肩膀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既然是人质,没事之后不该放了他吗……?”
“…………我不要。”
少女以冰冷的声音淡淡地回应,就好像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什么——你给我认真点讲话啊,臭小鬼!”
由于对赛罗的担心,现在的菲诺已经大脑充血了。愤怒的菲诺冲到了缇亚涅丝身旁。
她一边从一定距离处伸出纯水的细剑,一边把剑身当成长枪伸长。
然而,在水剑触及少女身体的一瞬前——
缇亚涅丝的影子里再次出现了树之巨人。
伸出的水刃被它巨大的身体弹开,没有造成丝毫伤害。
巨人立即为了袭向菲诺而摆好架势,但看破了它的举动的库洛加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出了箭。
为了保护缇亚涅丝不被那根箭矢射中,巨人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趁着库洛加拖延的时间,菲诺一边咋舌一边后退。同时,巨人再次消失。
“居然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这是怎么——”
“菲诺!水属性的魔导具与‘树兵’的相性太差,你快点退下吧!”
阿尔凯因威风凛凛地叫道,再次飞扑出去。
面对再次出现的巨人,他蜷缩成球形,用糕饼刀挥出斩击。
刀刃深深地切入了树兵的手臂。
在身受重伤的同时,巨人再次烟消云散。
“干掉了!阿尔凯因,你好厉害啊!”
菲诺不由得发出了欢呼声。
但是,跳回来的阿尔凯因脸色依旧十分阴沉。
“……不,没有效果。”
“哎?”
在菲诺不禁怀疑自己耳朵的下一个瞬间——少女的影子里再次出现了巨人。
阿尔凯因对它造成的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巨人完全恢复为原来的模样。
“咦咦咦!?这样太狡猾了吧!”
对于菲诺直率的指责,阿尔凯因流着冷汗回以苦笑。
“‘遗迹的守护树兵’就是这样的魔导具。它会在一瞬间出现,却只能在短时间内保持形态,作为补偿,使用者才能不受魔力限制、多次将它重新召唤出来——虽然外形是巨人,但它其实只是纯粹的‘力量’之块。就算用火球或闪电炸飞它,结果还是一样的。只要没有解决操纵它的本人,就不会取得事态的进展。”
在他如此解释的期间,树兵又一次消失了。
缇亚涅丝只是面无表情地威慑着菲诺等人。
“把珠子还我。如果你还是不肯还给我的话,下一次‘纳修雷’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纳修雷似乎就是那位守护树兵的名字。
在古代神话中,被歌颂为“勇者”的森林精灵就叫纳修雷——可以想象,这个名字就是来源于此。
虽然直接借用神话英灵的名字有些不谨慎,但是既然制作它的工匠敢起这个名字,就说明他是满怀自信地创作了这件魔导具。
缇亚涅丝一步一步地向库洛加走去。用箭指着她的库洛加始终没有射击。
(这个人好像不想和那个女孩为敌——)
菲诺不禁想到。
树兵出现在试图后退的他的面前。
面对着树兵的巨体,库洛加终于射出了用于威吓的箭矢。
由狼狩之弓射出的箭与普通的箭不同,并没有实体。由于它是将积蓄其中的魔力凝缩起来射出箭矢,因此积攒的魔力耗尽之后,包含仪式在内,再度补充需要花费好几天的时间。
虽然现在已是没空浪费箭矢的状况,但库洛加似乎没有“打倒”对方的意图。
库洛加一边射箭,一边迅速地向后飞退。他暂且退避到乍眼看去不会被树兵的拳头碰到的位置。
“……逃跑,没有意义。”
轻声低喃的缇亚涅丝闭上了清澈的眼眸。
阿尔凯因冲向她所在的方向,大声吼道。
“不好!库洛加,快躲开!”
他的喊声还是迟了一步。
树兵的手臂就像是成长的树枝一般,不自然地向前伸去。
转瞬之间,库洛加的身体就被巨人的手指抓住了。
“唔……!”
发出呻吟声的库洛加流露出焦躁的神色。
冲向缇亚涅丝的阿尔凯因停住了脚步。现在袭击她的话,树兵就会捏烂库洛加。
(只要再过几秒,就会消失——!)
从树兵身上伸出的几根树枝从库洛加怀中取出一颗深绿色的珠子。
这颗比人类的拳头小上一两圈的珠子似乎就是她在寻找的“神珠”。
树枝精准地抛出珠子,送入缇亚涅丝的手里。
树兵紧接着就隐去身形,被它抓在手中的库洛加也掉在了草地上。
取回神珠的缇亚涅丝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只是一脸无聊地盯着那颗绿色的珠子。
“库洛加!你没事吧!?”
阿尔凯因高声问道,而库洛加躺在地上,努力抬起脸来点了点头。看来他虽然没有负伤,但从高空坠落的冲击使他气息有些不顺畅。尽管是魔族,他的身体与普通人类还是没有太大的区别。
缇亚涅丝瞥了一眼菲诺。
“……既然珠子已经回到我的手中——请你们离开这座森林。”
举着糕饼刀的阿尔凯因钻入缇亚涅丝与菲诺之间。
“那可不成。若是你不把赛罗还回来,我们绝不退让——我们的请求有三。
首先,交还赛罗。
第二,我们要与之前进入这里的同伴会合。
最后,希望你给我们三十分钟时间。
只要你能满足这些请求,今后我们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面对着微笑的阿尔凯因,缇亚涅丝冷冷地回应道。
“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让你们从这里消失——”
“……看来我们是被讨厌了呢。”
阿尔凯因叹了口气,以突刺的姿势举起了糕饼刀。
他似乎是想凭借轻盈的步法避开树兵,瞄准缇亚涅丝本人。
但是,就在这时,缇亚涅丝忽然抬头仰望天空。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注意力明显从阿尔凯因、库洛加和菲诺的身上移开了。
数秒之后,她拿着神珠转过身去。
“——有急事。给你们时间,稍后见。”
仅仅抛下这么一句话,缇亚涅丝就小跑步消失在了森林里。
菲诺茫然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缇亚涅丝采取如此唐突的行动,一定是有某种理由。不过,菲诺看不出来那究竟会是什么。
阿尔凯因眯起了眼睛。
“难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吗?”
库洛加点了点头,拍掉身上的尘土走了过来。
“缇亚涅丝是这座‘旅途终结的森林’的守护者。她大概是察觉到位于森林中央的‘祭坛’发生了某种变故吧。我想,那恐怕是——”
阿尔凯因似乎从他的眼神中注意到了什么。他用肉垫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狭长的额头,苦笑几声。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菲诺,赛罗已经没事了。”
“咦?”
菲诺还是不明白。但是,阿尔凯因却不顾眼下的事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个根性不良的家伙遇到如此美妙的‘研究材料’,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放手不管呢。看来‘他’也找到了位于中央的祭坛吧。库洛加,你可以帮我们带路吗?”
库洛加表情怪异地点了点头,朝缇亚涅丝消失的方向迈起步子。
菲诺总算明白阿尔凯因所指的人是谁了。
“是说……阿尔凯因的同伴吗?”
迅速迈步的阿尔凯因微微一笑,扶好了头上的羽毛帽。
“没错。‘霍克艾·迪菲斯波姆·达乌纳斯’——他与我一样是范达尔大人的弟子,拥有远远超出我的多余知识,而且性格也有点恶劣——”
“通称‘鹰目学士’——阁下。为了研究可以废寝忘食地投入大量时间,被称为真正的贤者。”
对接下话头的库洛加,阿尔凯因眯起眼睛回应。
“这个称号太夸奖他了。我们都把他称为‘一线之隔的学士’。”
没有理解这个称呼的含义,菲诺疑惑地歪起脑袋。
“……这是什么意思?”
“嗯,意思就是‘笨蛋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中的笨蛋一方。”
虽然嘴巴毫不留情,但阿尔凯因的眼神中包含着对同伴的信任。
对于正在担心赛罗的菲诺来说,他的样子成为了庞大的勇气源泉。
“库洛加,刚才的‘神珠’到底是怎样的魔导具?还有,关于那个叫做缇亚涅丝的女孩——你好像认识她?”
阿尔凯因一边加快脚程,一边问道。
库洛加一脸古怪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出生于隆巴尔德……这片森林就是小时候玩耍的地方。由于这里有黑狼出没,大人们禁止我们来玩,但还是小孩子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怖,只是怀着冒险的心情踏入了这里——”
他的声音十分沉重,却又包含着怀旧的情绪。
菲诺也很理解小孩子想要去危险的地方冒险的心情。在米斯特哈温德的时候,她也曾和赛罗与其他小朋友去过很多地方。
不过,菲诺总是那个带头的人,而赛罗则是负责劝诫她的。
“——我也是在小时候知道了这座‘旅途终结的森林’。当时,有一位很擅长应付小孩子的旅行魔导师来过这座城市。在他的委托下,我带他来到这里的遗迹,却不小心在森林里迷路了。后来,我就森林中央的祭坛遇到了缇亚涅丝。遗迹中的构造就是当时那位魔导师告诉我的。”
阿尔凯因沉吟一声。
“库洛加,那位‘旅行魔导师’该不会就是——”
库洛加眯起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也有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就是了。那时,他应该还没有接下‘魔人’的职责——正如阿尔凯因阁下的猜测,那位魔导师报上的名字的确是‘范达尔’。”
听到从他口中冒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名字,菲诺眨了好几下眼,而阿尔凯因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