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虽然是邻居,但芙丽娜所滞留的王家离宫,与欧尔雷安伯爵家的城堡有相当一段距离。接受伯爵招待的当天,芙丽娜在蕾笕的陪同下,搭乘传统的四头马车,前往伯爵的城堡。
「啊,是公主殿下!」
「是王家的马车!」
虽然觉得这时代没人在用马移动了,不过传统厢型马车配上王家的纹章,再加上白马的这种组合,似乎还是能让领民高兴。特别是车中是在首都素有好评的『宫殿的玫瑰公主』,那就更是如此了。
(要露出笑容,芙丽娜。)
有一半是为了服务沿路工作的农民与小孩,芙丽娜坐在速度不到汽车一半的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地向前进。
牧草地上剩下零星古老残破的石壁,越过那面石壁,再穿越一座森林后,终于抵达伯爵家的门与城堡。
那是一座有许多窗户的白色城馆。
以画出优雅曲线的圆屋顶为中心,建筑物往左右延伸出去。
虽然周围的景色完全不同,但这样的建筑风格让人联想到白凤宫殿,所以她才会怀念,而且感到平静吧。
城主欧尔雷安伯爵与夫人,与两年前见面时毫无改变。
「这不是公主殿下吗!」
诚实与善良的代名词,身材纵向拉长的伯爵。
「您能莅临真是我们的荣幸,公主殿下又变得更漂亮了!」
和娇羞与宽容的代名词,身材横向膨胀的伯爵夫人。
他们一起来到人口处,欢迎芙丽娜的光临.
「看到两位健朗如昔,我也很高兴。」
「陛下仍是龙体欠安吗?」
「是的,不过不要紧,只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请他静养而已。」
「哎呀,真是令人难过。」
「陛下还嘱咐我转达,不能与欧尔雷安卿玩牌实在遗憾,他很想报以前的仇。」
伯爵听到这句话,笑容的皱纹又更深了。
「那我只能说,想报仇可没那么容易哪。」
「啊啊,果然如此,这样爷爷更会气得脑充血呢。」
「哎呀,我真是太失礼了。」
伯爵哈哈大笑,夫人则是说「亲爱的你真是的」,笑着告诫丈夫。
他们夫妻感情融洽到芙丽娜也想让父母看看,祖父优诺斯一世如果真的在离宫静养,他想必不会拒绝这对好邻居的邀请吧,只有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在伯爵夫妻的引领下,芙丽娜迈步往城内走去,只见这时又有另三口箱型马车驶了过来。
「还有其他的客人要来吗?」
「是的,因为我们想芙丽娜公主单独待在这个都是老人家的城里,一定会感到寂寞吧,所以邀请了很多客人,当然也有邀请年纪与公主殿下相近的绅士淑女。」
「啊,是吗?那真是……」
「真期待晚上呢。」
真是麻烦死了。
芙丽娜在心中暗自嘀咕。
夫人虽然为人善良和蔼,但该说她有些太爱管闲事了吗?总之是有点亲切过头了,难得离开首都,但是看来在这里还是得要花费不必要的精神在交际上。
「好啦,那件事先摆一边,芙丽娜公主!」
「你说摆一边是什么意思,亲爱的——」
「你好久没来了,要不要骑马散心呢?我家的艾得利安也期盼公主的骑乘呢。」
伯爵的邀约就某种意义来说,对芙丽娜可说是及时雨。
「可以吗?」
「当然可以,马匹已经备妥,随时都可以骑。」
艾得利安号是芙丽娜以前造访这座城时也曾骑过的马。
那是一匹如黑夜般毫无杂色的黑马,而且聪明又温驯。
「好棒,那么我马上准备,蕾笕,我的骑马装应该有带来吧?」
优秀的侍女有如理所当然般点头答应,看来她还是准备周全。
只有夫人跟不上她们的话题,提出了异议。
「哎呀,公主殿下真是的,不用才刚到就急着骑马吧?至少先喝杯茶休息一下如何?我想为您介绍一些人,那位是在首都也颇受欢迎的——」
「比起无聊的茶会,公主比较喜欢骑马啦。」
「什么!」
看着伯爵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夫人像少女一般,露出赌气的表情。
但是她马上又转换心情,握起芙丽娜的手。
「那请您路上小心喔,西边森林的野莓现在正值观赏的时期呢。」
「谢谢您,我很期待。」
芙丽娜真诚地道谢,然后在女仆的带领下前往客房。
她的行李已经都搬进去了,换上一套深蓝色的骑马装后,移动所带来的疲惫似乎也一扫而空,由于她知道马厩在哪,所以她独自一人前往马厩。
穿越林间的小径,正好遇到宅邸的马夫正牵着黑色的马走出马厩。
芙丽娜一呼唤马的名字「艾得利安」,那匹雄伟美丽的生物立刻竖起耳朵看了过来。
「你过得好吗?」
「这家伙总是很有精神,不过对于公主以外的人,它都不理不睬就是了。」
芙丽娜缓缓伸出手,抚摸艾得利安号的马颈。
在那浓密的硬毛之下,感觉得到明确的血液流动与生命气息。
「能再见到你真高兴。」
过去常有人说这匹朴素如暗夜一股的黑马,配不上年幼的公主骑乘,也推荐别的马匹给芙丽娜,然而芙丽娜从以前就喜欢这匹思虑周密的黑马。
即使芙丽娜的骑术有些差劲,它也不会抱怨,甚至让人觉得其实它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有点像是莫妮卡呢。
不过她本人和艾得利安号不同,是个非常娇小的魔女。
就在这个时候,欧尔雷安伯爵也骑着自己的马走了过来,那匹马和艾得利安号形成对比,是匹毛色艳丽的褐色马。
「我们走吧,芙丽娜公主。」
「好的,拜托您了。」
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艾得利安号说的,于是芙丽娜在马夫的协助下,跨上马鞍,策马往树林的方向奔去。
欧尔雷安家是拥有历史传统的名家,庄园的腹地广大,即使以缓慢的马速绕上一圈,也已是充分的运动了。
既没有人工的河川,也没有花坛,只是空无一物的绿色丘陵地,来时城堡的面貌也已看不见,而有时看到雕刻或猎场的小屋,伯爵也会亲自为她说明由来。
「以前我时常与陛下骑上那座山丘。」
伯爵坐在鞍上遥指。
那个方向有一座稍高的山丘,丘顶有一座老旧的石造凉亭,有如受到遗忘般建造在那里。
「和爷爷吗?」
「是的,当然是和陛下。在探望过莉安娜王妃之后,陛下常常驾临我的城堡,虽是私下访问,但也时常有外国的要人或政治家陪同。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禁怀疑这个国家的政策方向,该不会不是在王宫里,而是在那座山丘的凉亭内决定的呢。」
「真令人惊讶。」
「只能说当时随行者都是那么杰出的人物呀,那时还是大战气氛正浓厚的时候。」
伯爵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真的很怀念……那时候大家都非常认真,每个人都心胸开阔地交换意见。那位『钢铁』宰相艾德,马尔盖力斯塔声色俱厉地对陛下大吼『我们是因盟约而连系在一起,并不是一个人啊!』,那模样在其他地方是绝对看不到的吧。」
芙丽娜重新抬头朝凉亭望去。
——因盟约而连系在一起……?
芙丽娜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和大战的停战条约是不同的约定吗?
「其他还有金,利姆老师也曾来过。」
「那是芳杰的荣誉将军对吧?」
「正是如此,公主殿下。」
「若是安格斯的伊,斯旺总王也来的话,那么战争的四英雄就凑齐了呢。」
「很遗憾,那位国王并没有来过。」
「哎呀,只有斯旺总王遭到排挤吗?」
「不过后任的总王阁下偶尔会派代理人前来。」
这么说来——与苍海大战后仍有一定曝光度的其他英雄相比,只有安格斯总王早早便传位给下一代了。
即使尝试靠着浅薄的知识与伯爵谈论,却还是轻易地露馅。
「……近代史好难喔……」
见到芙丽娜苦恼地接受自己的说法,伯爵不禁苦笑。
即使如此,曾经有一段时期,四国之间毫无区别,互相交流,这似乎是真的,而且关系相当亲密。
不过他们把这个城馆当成别墅一样,时常来此进行有如密谈一股的谈话,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为什么呢?难道是不能在王宫或离宫谈的事情吗……?)
经过漫长的大战之后,四国缔结停战条约是在五十年以前。
直到最近她才知道,在芙丽娜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和平,但是当时却也有许多反对声浪。
考虑到演变至战争的经纬,以及遭受损害的巨大程度,许多人认为能达成停战共识,甚至可以说是『奇迹』、『暴行』。以军部为中心,一定也有许多人主张抗战到底吧。
「直到不久前还进行艰苦战争的一群人,却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话,那大概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吧。」
「没错,那正是英雄作为吧。」
芙丽娜看着无人凉亭中的椅子,想像着年轻时的祖父,与其他英雄并肩而立的景象。
他们避人耳目,虽是非正式地,但却是为了和平而进行热烈的议论。
他们究竟是抱持怎样的想法,带着怎样的愿望,来持续那样的讨论呢?
「像我只不过是提供场所而已,即使如此我也同感骄傲。伟大的英雄们为了艾密尔与诸外国尽心尽力,而那地点不是别的地方,就是选在这座城,这是多么光荣的名誉啊——」
伯爵感动至极,滔滔不绝地说着,但这时他忽然回神看着芙丽娜。
「……糟、糟糕!对年轻的公主而雷,这是很无聊的话题吧,请原谅我。」
「啊,不会,那个话题我非常感兴趣。」
「拙荆也常告诚我,要我和女性谈话时要稍微思考一下话题,说我一点也不浪漫,没有情调。」
伯爵似乎真的惶恐不已,身后彷佛看得见夫人的幻影一般,让芙丽娜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她还是勉强忍住了。
「可是伯爵,虽然您那样说,但是我最近也想过,只是外表漂亮的甜美点心,真的美味吗?」
「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先人花费的时间、流下的血汗,都是这个国家的基础,即便是这样的我,实在有太多事情是我该更认真地去了解……我甚至为此感到悔恨。」
这是发自她内心的真心话。
芙丽娜基本上是专门用来装饰的公主,因为她就是被那样养育长大,她被要求必须美丽端庄。然而装饰的公主并没有权力,所以能够守护的东西非常少。
其实她很想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他们,拯救亚鲁特和艾玛。
「所以欧尔雷安卿,能聆听您刚才的一番话,我非常地高兴,因为那样能让我感觉更接近爷爷,而且又多了一个尊敬他的理由。」
芙丽娜惶恐地观察他的神色。
传统贵族的老伯爵,面对这个嚣张的小女孩,只是沉默不语。
「那个、如果您允许的话,可以让我到山丘上的凉亭看看吗?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王、王国的未来前途无量……呜呜、呜呜呜……」
伯爵在马上大哭起来。
「您、您不要紧吧?欧尔雷安卿!」
「这样、这样就不用担心了,陛下和我欧尔雷安的领地也安泰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死了,没错,我可以死了。」
「请不要死啊,您想太多了啦,欧尔雷安卿……」
「艾密尔王国万岁!」
他在马上高呼三声万岁,目送芙丽娜骑马离开,这个状况也是颇麻烦的。
(我只不过是说出内心话而已。)
应付老年人真是相当不容易。
由于单独行动得到许可,于是芙丽娜骑着艾得利安往山丘下奔去,找到通往丘上的登山
入口后,她在那里下了马。
然后就这样走到丘上的凉亭,不知为何却已是气喘吁吁。
「……好、好累……」
距离比想像中要远,而且看来她的体力也不足,真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到达凉亭的长椅。
仅是来到同一个位置,她就已经是这副德性。
原以为只要目睹历史性的现场,自己就会有所改变,但世上没那么好的事。为了谨慎起见,她也试着触摸石造的桌子,结果也是相同,完全没有留下过去英雄们的痕迹,只有冰冷的石材触感而已。
(真失望……)
芙丽娜叹了一口气,背靠在长椅的椅背上。
从视野良好的凉亭中朝四周张望——顿时她惊讶得睁大双眼。
与芙丽娜走来斜面的相反方向有一条小路,有个人就站在那里。
他身材修长,一头金发,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贵族,但是他身为王国的绅士阶级,身上穿的却不是黑西装或礼服大衣。
那是以金线银线绣边,白色的丝绸长袍。
那是唯有担任神职人员才允许穿着的法衣。
「你是……」
男人时机巧妙地转了过来。
「哎呀——您来了吗?芙丽娜公主。」
他是怀亚特,弗罗。
扎伏特正教会的异端审问官。
(为什么?)
见到弗罗走进凉亭里,芙丽娜不禁打直了背杆。
「哎呀,竟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公主,我必须感谢神的指引与安排才行,真是谢天谢地啊。」
「……弗罗祭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让我回答您吧,我与欧尔雷安家是远房亲戚,今天是受到伯爵夫人之邀前来。」
「是这样啊……」
「虽然我听说夫人要找时间为我介绍公主,不过看来是早了一步呢。」
说白一点,怀亚特,弗罗是个美型男。
二十年以前,他一定是有名的俊美少年吧,即使现在也仍残留着当年的影子,担任正教会的高位祭司之职。
听说他原本就是艾密尔贵族出身,在社交界应该也人脉广阔,出现在哪一个贵族的宴会上都不奇怪。
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领主的领地——
(啊。)
该不会伯爵夫人想为芙丽娜引见的就是这个男人吧?
「公主您一个人吗?这一带的景色真的很美,得神赐名的大陆充满活力,像这样光是欣赏,心灵彷佛也随之洗净了。」
「是啊,我也那么觉得……」
想到大家都是以貌取人,芙丽娜不禁咬牙切齿。
「我也忘记时间,看得入迷了,不过随着公主殿下的登场,这景色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如今终于都填满了。」
「哎呀,弗罗大人真会说话。」
「可惜我并没有绘画才能。」
对于他笑容可掬地说出肉麻的赞美,芙丽娜则是表面上附和他,说实在的,芙丽娜的心情可无法随着他的甜言蜜语起舞。
(那是当然的!)
提到扎伏特正教会,那可是追捕亚鲁特的妹妹和艾玛的急先锋。
芙丽娜也听说了,在阳光神大圣堂对艾玛进行审判的人就是他。
艾玛在王宫时是芙丽娜的客人,这件事本就无可隐瞒,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芙丽娜知道总有一天要与他面对面,而她心中也有所觉悟,到时将不惜与之开战,也因为如此,现在这样的对应,可以说是出乎她的意料。
「陛下的病情如何了呢?」
「……很顺利,虽然还不太舒服,但是会在离宫听听音乐,安静地休养。」
「那就好了,因为今年夏天发生的骚动特别多啊。」
——芙丽娜心里也有所警戒,他这句话也是暗指在圣堂发生的事件吧。
当然,说国王病情顺利是骗人的,因为国王受芙丽娜拜托,现在人根本不在离宫。
对现在的芙丽娜而言,这件事也是唯一的王牌,绝不能轻易现出。
「我也想休养个一阵子,可以培育花朵,或是读些书。」
「读书啊,是读诗集或浪漫小说吗?」
「我想学习历史。」
芙丽娜露出笑容。
她要再进一步改变话题。
「这么说来弗罗大人您知道吗?在来这里的途中建有雕像,那雕像的背后有很动人的轶事喔。」
芙丽娜把刚才听伯爵说的故事披露出来。
而听的弗罗也夸张地表示兴趣,竖耳倾听她说话,于是芙丽娜也尽可能把记得的轶事说出来。
「——原来如此,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贵族,我们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可能也不例外呢。」
「没错,在上次大战结束后,王也曾使用这里做为非正式会谈的场所——」
「哦,您是说您祖父吗?」
笨蛋!非但没有转移话题,怎么又把话题带回来了。
「……是的,没、没错,就是我祖父……」
「这里是与国王颇有渊源之地啊……原来如此……」
现场弥漫紧迫的气氛,让人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总之先镇定一点,只要照平常那样应对,对方是不会发现的。
芙丽娜谨慎选择无甚大碍的话题,有如剥开薄膜一般,一点一点地把话题从王的身上带开。
「弗罗祭司也是出身历史悠久的男爵家不是吗?」
「关于家中之事,我一切都交给兄长管理,我则是以自由的次男身分,专心走在这条道路上。」
「有考虑还俗吗?」
「从来没想过呢。」
芙丽娜必须将十几年生活所培养出的社交技巧全部投入。
表面上装得活泼可爱,被说中痛处则表现悲伤、闹脾气、耍赖,感觉要进入危险区域时就扮作无知,跟对方装傻。
当谈话内容终于被带至晚餐会上端出的甜点时,她的脸上差点没明显地露出松懈的表情。
「——是吗?果然公主喜欢的是冰淇淋。」
「弗罗大人说的可乐饼也不错啦。」
「那么我们就去确认吧,虽然和公主谈话的时间再多也不嫌多,但是再不回去就要赶不上晚餐了。」
由于弗罗都这么说了,芙丽娜便跟着弗罗站了起来。
可以了,太好了,赢了!
虽然一路上都是和平的翠绿风景,不过天空的云增多了,风也变强了,芙丽娜就在弗罗
的引领下走出凉亭。
「弗罗大人是步行来此的吗?」
「不,我的马在山丘下,芙丽娜公主也是骑马来的吧——」
就在强风吹起的同时。
「王不在离宫。」
原以为是听错了,她不自觉地往弗罗的脸看过去。
只见弗罗脸上并没有笑容,他眼也不眨一下,眼神注视着芙丽娜。
果然被发现了。
——这是令人悔恨的失误。
「您最后太天真了,玫瑰公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芙丽娜整理散乱的头发,好不容易才挤出的声音却是非常干涩。
「王既不在凯杰尔的王宫,也不在离宫,那都是你那愚不可及的可爱『请求』的缘故,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我不能回答你。」
「芙丽娜公主,你最好还是说出来吧,这件事不是你的任性所能左右。」
「我想要救助朋友这件事,到底哪里任性了?」
「对方是魔女。」
芙丽娜打了弗罗一个耳光。
她从正面瞪着弗罗。
「……如果不盲目信奉神的教诲,不崇拜神明就是魔女,那么我也是魔女了吧,你不妨用你擅长的奇迹窥视我的脑袋如何?那比任何言语上的雄辩还要确实对吧?」
弗罗原本柔和的眼神,此时强硬得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定很愤怒。不过芙丽娜也绝不退让,她在心中暗自发誓,颤抖地吐出气息。
只见祭司的手朝芙丽娜伸了过来,那是只巨大的右手,眼看就要一手抓住她的头——
(不要!)
芙丽娜忍不住闭上双眼。
然而即使做好防备,他的手却没有接触到,真的等了很久都没有反应。
芙丽娜感到奇怪,于是抬起头来。
「——还是算了,因为你似乎真的没有被告知。」
弗罗把手放了下来,他端整的嘴角浮现笑容,彷佛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害羞。
「不用看也知道,这是王棋高一着对吧,芙丽娜公主。」
他说完便走下山丘的坡道。
芙丽娜没有追上去,只是待在风势渐强的山丘上,思考着祭司不动手的原因。
祖父优诺斯一世听从芙丽娜的请求,没有告知他的去向就消失踪影。
祖父或许是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才没有告知,又或者是无法完全信任芙丽娜吧。
两种都有可能。
这就是芙丽娜现在所处的立场。
「……可恶……」
一股既似愤怒又似懊悔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一口气从上丘时的坡道,原路奔了下去。
「艾得利安,我们要走了!」
爬上黑马的背上,她以过去从未有过的劲道挥动马鞭。
(我要变强。)
(我要变得无所不知,变得更强。)
然后再也不让人忽视看轻,成为一个贵妇人,成为真正的『大人』。
(所以。)
——你给我等着瞧,怀亚特·弗罗!
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愤怒,也是最后一次戚到懊悔。芙丽娜只是在心中如此不断地发誓,
然后策马前往伯爵和其他人等待的古城。
***
红铜色的魔女做了一个梦。
(思……这是什么声音?下雨了?)
只听到啪啦啪啦的声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的声音,她双眼微睁。
只见她所睡的帐篷几乎关得密不通风,里面光线昏暗,她从吊床上起身,穿上凉鞋,走到帐篷外。
艾玛来到这座岛已经快要四天了。
明明有雨声,脚下的沙地却是干的,这是因为她们设营的场所,是在一个朝斜前方突出的悬崖下。
悬崖是由粗糙的石灰岩,受到过去高水位时的刨削而形成,而这个悬崖就成为天然的屋顶,保护艾玛她们不受雨打或他人视线的侵扰。
在帐篷前休息的男人正在保养手枪。
「叔叔,早安。」
「喔喔,是魔女小姑娘啊,你不睡吗?」
「因为实在太吵了。」
「雨势这么大,连机关枪都没这么猛烈呢。」
这个男人的面相凶恶,看起来就不像是从是正当工作的人,不过基本上他也是重要的一名护卫,也是这次计划的成员之一。阳见面虽然大吃一惊,不过艾玛现在也已经能够和他自然地交谈了。
眼前是一面状如弦月的小湖。
三面被崖壁包围,而艾玛他们就像在一个钵的底部一样,目前强烈的大雨打在水面上,湖水的颜色也改变了。
每次看都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豪雨,但在这岛上,这样的雨势很正常。
「邻人和艾蒂呢?」
「男孩去巡视,Sister虽然没看到人——不过应该是在老地方吧。」
「了解。」
这个营地除了艾玛她们睡觉用的帐篷之外,还有放置行李处和一台露营车。
来到露营车这里,她发现那位少女的身影。
「艾蒂。」
该怎么介绍她这个人呢。
她是亚鲁特·古斯塔夫的妹妹,也是刚从魔术学院毕业的甲种魔术师,同时也是对乙种魔术造诣精深的研究者。
她穿着附帽雨衣代替白衣,专注于眼前的作业,雨衣下则是吊肩带小可爱与短裤,一身和艾玛相近的轻便装扮。
排列在桌上的试管内,装着各种颜色的试剂,各式各样的样本漂浮在试剂上,乍看之下颇像是美丽的宝石箱。
这辆车里的空间虽然狭窄,却是被她当作她专用的实验室来使用。
「外面雨好大喔,我睡不着啦。」
然而艾蒂却完全无视于她。
于是艾玛特地绕至桌子前方,对她说了句「早安,艾蒂莉西亚!」
「……啊,艾玛。」
「别一副好像现在才发现我的表情啦。」
「我是现在才发现啊。」
不管是平淡的语气,还是低温的视线,都和亚鲁特一点也不像。
亚鲁特有事没事就会大声说话,说好听是率直,不过他的过剩精力也常常令人厌烦。
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运动笨蛋,一点也不懂得体贴。
(不过……也有很多优点。)
甚至让她回想起来,只剩下最喜欢他的那份心情。
——你是谁?
——艾蒂莉西亚·古斯塔夫,凯杰尔魔术学院的四年级学生。
初次见面时,满心期待的魔术学院研修生,竟然是个男扮女装的变态。
——即使如此,只要还待在这里,我就是艾蒂莉西亚,古斯塔夫,我想成为魔女。
——你还在说吗?
——可以让我在这里修行吗?
——为什么啦,你明明是个男人,我们不需要魔男。
——因为学分不够!
——给我滚!
刚开始总之就是看他不顺眼,因此或许对他过度冷漠了吧,但是毕竟也不能一直闹别扭下去,而且他一张脸好似什么也没在想,但有时却会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艾玛。
——我一直以为艾玛讨厌我,因为好几次惹你生气,又老是做傻事,让你害怕得躲避我,我以为你不可能喜欢我。
他是个粗线条的家伙,笨蛋家伙,不过其实背地里,他也害怕别人不理他。
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那样呢?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真是不可思议的家伙——视线无法离开他。
(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后,那又是另一种惊讶了。)
——有空的话请来凯杰尔游玩,我可以带你们参观。
那样的他寄信来了!
但是去了之后,艾玛看到的是王国的骑士候补生,库洛布的前MVP冠军选手,那是他发挥出本来实力的主场。
——我想要救她,我需要艾玛的帮助,拜托你,可以载我飞一趟吗?
突然发生的事件.就结果来说,他救了王国的公主,甚至得到国王颁发的勋章,得以以公主护卫的身份,加入懂憬的近卫骑士队。
所以艾玛做下决定。
——我的回答是——『 YES 』。艾蒂,谢谢你到这里来接我。
于是艾玛与他妹妹手牵着手一同来到这里,证明魔女的根源与圣兽眷属论。下现在在这里。
已经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去了。
一想起关于亚鲁特的事,在胸口悸动的同时也感到心痛,所以她刻意不深入思考。
或许那是在逃避,或是那是一种软弱,但若是不将心遮起来,她就一步也无法前进了。
「那么艾玛,有什么事吗?」
「啊,对了,所以我说外面的雨好大——」
艾玛说着往车窗外一指,却在途中惊讶得张大了嘴。
外面已经放晴了。
「——雨?」
「有下啊,直到刚刚都还在下雨。」
只能说南国就是这样。
天气真的非常善变,下过雨后又是阳光普照,这样湿度肯定会更加升高。
—咕呜。
此时窗外传来类似鸟的呜叫声。
艾蒂与艾玛看看彼此的脸,然后指着外面。
「好像又在叫你了。」
「……我过去比较好吗?」
「当然啊。」
艾玛没有办法,只好走出露营车。
——昨天已经陪它到筋疲力尽了,那样似乎还不够。
她站在沙地上,脱下凉鞋与派克外套和短裤,不过里面还是有穿泳装,那是朴素的白色两件式泳装。
然后眼前的弦月湖里,一个从未见过的生物,静静地探出长长的脖子。
它的体型只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有三尺左右,身体上长满带有黄色的红色鳞片,眼睛就像青蛙一般两眼分开,头顶长有小角,整体给人的印象是『可爱』或『逗趣』。
「……艾蒂,可以再跟我说一次吗?我记性很差,它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呀?」
「普罗特梅多克斯,还只是幼龙。」
「抱歉,我还是会记不住。」
对着随后从车内出来的艾蒂莉西亚,艾玛开玩笑似地说出真心话。
(普罗特梅多克斯,普罗特梅多克斯。)
为什么老是取这种会咬到舌头的名字。
在女王蜂之馆学习魔女术时,明明全部都统一称为『龙』的化石,结果一变成活着会走路的生物后,为了加以区别,名字就增加了。
比如说嘴里衔着鱼,飞翔在海岸附近空中的龙,它的名字叫塔拉佩亚,那是拥有翅膀的翼龙亚目。
会以利爪撕裂湿地的草食龙尸体,那种龙叫瓦鲁萨伊莫普斯,属于兽脚亚目,具有集团狩猎习性的小型肉食龙。
然后就是这次的普罗特梅多克斯,龙脚亚目,一种水陆两栖的大型长颈龙。
那是阳光神尼尔斯Ⅱ亚基那赐名的七十二种存在之一,据说与大地同样,那种龙本身也是强力的魔法之源。对于扎伏特正教而言,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兽大人。
对艾玛而书,她对那些龙的来历没有兴趣,现在眼前这只可爱小龙的存在,比那些资料更重要无数倍。
「早安,普罗特,小小龙。」
听见艾玛的呼唤,普罗特从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到现在艾玛仍不敢相信,魔女竟然是它们的眷属。
在抵达禁域前的那段时间,艾玛几乎都在听艾蒂『讲课』。
不管是在凯杰尔的藏身之处,移动中的车上,以及潜入凯杰尔黑帮的偷渡船之后,课程都一直持续着。
横眼看着太阳逐渐没入水平线,艾玛与艾蒂并肩坐在甲板上,听她讲迤何谓圣兽眷属论。
「——比方说艾玛,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你知道札夫塔利卡度数吗?」
「那种事再怎么说我也知道吧,就是地下的乙太的浓度对吧?」
「正确答案。」
艾蒂点头说道,而她们正在海上。
基本上这个问题她的哥哥也答出来了,艾玛自然不能比他更差。
回忆起当时的对话,艾玛的胸口又痛了起来,但是她极力不表露出来。
「为什么这个数值在现代会受到重视呢?」
「那是……因为大地的乙太是奇迹的要素……对吧?」
「好棒,说正确那的确是正确答案。」
「札夫塔利卡度数越高,越容易引发奇迹,这是甲种魔术的基本吧。」
「就是那样。」
「我说啊,这种事艾蒂你比我更清楚吧?你是学校出身对吧?」
「是那样没错,那么艾玛,为什么人类能够操纵地面的乙太呢?」
「呃……那是因为人类是大地的眷属……」
「没错,因为人类是大地的眷属,那么在没有乙太的地方,奇迹就不会发生了吗?」
「并不是一定不会……发生……」
不是一定不会。
艾玛也无法断言,不过即使如此,艾蒂仍是点头。
「并非一定不会发生对吧,即使札夫塔利卡度数是个位数,奇迹也会发生,艾玛,这个你们魔女不是很了解吗?」
无论何时总是有矛盾产生,总是有无法解释的奇迹。即使如此,人们仍是不肯正视矛盾,只会对其贴上旧时代的乙种魔术的标签,努力想使其风化。
而被留下的那些少数派,只能逞强地扬言,别要求魔女合乎道理。『骗人』其实你们比任何人都想要一个确切的理由。
艾玛无法压抑兴奋的心情,一把抓住艾蒂的手。
「那么艾蒂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魔女没有乙太也能使用魔术呢?」
「这只是推测啦,会不会你们是从别的地方获取乙太呢?」
艾蒂的这个答案,在艾玛的脑中不断反覆。
别的地方。
「……什、什么意思?」
「艾玛,你可以试着想想看,阳光神尼尔斯Ⅱ亚基那除了大地之外,也替其它七十一个取了名字喔,有大地、大树,还有龙。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它们也该蕴藏了与大地差不多份量的乙太呢?只要用对方法,想利用那方面的乙太或许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你是说我们的魔女术,是使用大地以外的乙太?」
「就是那样,因为人类本来就不是只有从大地诞生,而是更加混杂,就像是大杂烩一样,混和许多存在的力量进化而成,这是我老师的理论。比如说有人流着大地眷属的血,也有人流着龙之眷属的血,龙之眷属的血统越浓,越能运用大地以外的乙太,也能够引导出奇迹。而能够做到那种事的人,依时代和场所的不同,就会被称为巫女或魔女了吧。」
初次听到这个假说时,艾玛当场哭了出来。
为什么哭?
——因为她很高兴。
「这种事没什么好哭的吧?」
「……因、因为我、我一直觉得是不是自己不正常……」
「完全不是。」
「是、是那样吧?」
「没错。」
她说这是很正常的事。
她说自己和亚鲁特、芙丽娜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都是确实地遵循一个理论,该生而生下来的,她说也是有阳光种的祝福。
艾玛是如此,莫妮卡与法妮也是如此,虽是与常人不同,但却也有其意义。
对艾玛而言那是多么大的救赎啊。
「喂,社长,船长和轮机长要找社长——」
就在这个时候,身为保镳的邻人碰巧出现。
他看到双目含泪的艾玛与一旁陪伴的艾蒂,急忙转身背对着大叫。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喔!」
他虽然粗鲁又不爱理人,却不擅长应付突发状况,是个时常被艾蒂玩弄的少年。
「吉诺同学,你不用客气没关系的哦。」
「说的好听,我才不会上当。」
「是啊,吉诺同学的脑中在上演怎样变态无耻的剧情,我就不过问了。不过我可以断言,那只不过是吉诺的妄想、胡言乱语,和欲求不满的表徵而已。」
「不、那个……」
「你该审视的是自己的内在,而不是周围的环境,变态是你,你就是变态。」
「社长。」
「什么事?吉诺同学,你一直盯着我更显得猥亵喔。」
「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我说的很普通吧?对吧?艾玛。」
艾蒂重新往艾玛的脸看过来。
只有一次,艾玛曾经问过两人是否在交往,艾蒂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只有一句「任君想像」的发言,以及谜样美少女的微笑。
明明应该年纪相同,她却给人成熟的感觉,真是受不了。
『自从我们父母过世后,该说是自立自主吗?总之自己照顾自己就成为我们的默契了。』
虽然她这么说,不过亚鲁特和她是兄妹这件事也很令人难以置信。
再说艾蒂也没预料到,亚鲁特竟会帮她把毕业证书带来。
最接近的人说不定意外地难以正确地了解吧。
就算她是天才艾蒂莉西亚也是一样。
「我认为艾玛是龙的眷属,而且大概还是返砠现象喔。」
「呼、呜、呜呜……」
「好了,别哭了啦,所以为了调查你与龙的关系,我们接下来要出发前往禁域。」
坐在旁边的艾蒂,好几次抱住不停啜泣的艾玛肩膀,与她平淡的语气相反,她的手无论何时都很温柔,而在稍远的船头处,邻人为了避免她尴尬,也刻意假装抬头看着天空
(好温暖。)
艾玛光是要接受这一切就已经是尽力了。
——不过在此同时。
艾玛也这时也似乎明白,扎伏特正教会的人为何会视艾蒂为危险人物了。
他们所主张的圣兽眷属论,对艾玛这样的少数派是种温柔,但是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残忍了。
因为那理论甚至否定了大家都是大地眷属,这个处于最底线的精神依靠。
而如今,艾玛等人在禁域的中心部。
岛内充满世界各地被认为已绝种的龙,它们有如理所当然般在岛上昂首阔步。
艾蒂说其实龙从很久以前就生存在这座岛上,由于它们随着岛不停地漂流,所以它们的存在才能隐藏至今。
虽然这里也有很多凶暴的肉食龙,不过这座湖附近多是较温和的龙,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只普罗特梅多克斯的小孩吧。
「早安,普罗特,吃过饭了吗?」
普罗特咕噜噜的叫了一声。
艾玛一边和它说话,一边进入水中,普罗特的小孩完全没有要逃的迹象,看来它今天的心情很好。
「要玩什么好呢?」
穿着泳衣的身体一浮在水里,普罗特便急忙接近过来。
它虽然还是幼龙,但是细脖子已经比艾玛的手还要长,圆滚滚的眼睛眨着眼注视着艾玛,
用额上的角触碰她的肩膀后,又咬住艾玛的红铜色头发,或是鼻子凑近,开始和她闹着玩。
「喂,普罗特,很痒啦,别这样。」
咻噜噜,它高声叫了一声,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喂,别拉我的缎带,不行!不可以喔!」
以人类来说的话,普罗特就像是发出「呀-」的一声怪叫,然后逃了开来。
(真是的。)
这只幼龙只有块头很大,和它相处简直就像在面对女王蜂之馆的飞天石像一样。
普罗特远离艾玛,开始玩起白色的布巾。
艾玛虽然苦笑着在三芳守候,但是途中她发觉不对劲。
虽说头发的缎带是死守守住了,可是那条附有绳子的布条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张望四周之后,艾玛发现自己的上半身有异样的解放戚,看了不禁傻眼了。
完全开放。
什么也没穿。
Nothing!
「还、还给我!那是我的泳衣——!」
「艾玛,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陆上的艾蒂关注这里的情况,艾玛只能手遮住胸,拼命地摇头,拜托别过来,我没事的。
(真是的——!)
不管怎么说,这样她想上岸也不行。
而身为犯人的普罗特不知是否知道白己在做什么,只见它咬着那块『布』,在艾玛面前不停晃动给她看,艾玛向它瞪了一眼,它立刻噗通一声潜入水中。
「气死人!」
艾玛怒发冲冠,终于艾玛决定就这样去追赶普罗特,即使裸露胸部也不管了。她从空气中开始潜入水中,只见细小的气泡不住往上升。
由于刚下过雨,水里并不是很清澈,即使如此,这里还是比在家乡游过的湖更为明亮清澈,在微带蓝色的翡翠绿的视界里,只见银色的小鱼成群结队,自眼前通过。
而嘴边衔着艾玛泳衣的普罗特,则是在流木的阴影处休息。
真是有够悠哉。
发现艾玛横眉竖目地追了过来,普罗特又开始展开逃亡,这次不是游泳,而是在水底步行。
(——我真的是它们的眷属吗?)
一点也看不出领袖气质,只是只又笨又色的孩子龙。
艾玛忿忿不平地游着,忽然追赶的目标普罗特停了下来。
(好机会!)
艾玛趁机追上去,攀住普罗特的脖子。
隔着它的长脖子,艾玛看到有如悬崖般的湖底,那里的水深似乎更深。
——艾玛戚到毛骨悚然。
只见在摇曳的青黑色海草之后,有好几只深红色的长颈龙群众躺在水底。
(普罗特梅多克斯。)
而且是完全的成体。
虽然无法掌握距离戚,但它们每一只的体积都像座小山,少说也有六十尺以上。
毫无矫饰的流线型身体虽美,但心中不会涌起想要去摸它们的念头,这就好比被问到若是你站在火山口,你会想去摸岩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彷佛自地下深处涌现的压倒性力量,一定轻易就能消除艾玛这渺小的存在吧。
那些龙的成体似乎对普罗特下了什么命令,只见它乖巧无比地将泳衣还给了艾玛。
(谢、谢谢你。)
在水中无法发出声音。
艾玛再一次往那群父母龙看去,她只觉得可怕,害怕到快要哭出来了。
在这冰冷的水中,明明没有任何声音,而对方甚至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却是让人如此害怕。
——回去。
——不然就消灭你。
感觉对方是在如此警告自己,于是她与普罗特告别,拼命浮出水面。
她的头伸出水面,将空气送入肺中。
「啊、哈啊、哈啊……」
等待心跳恢复正常后,她才开始向岸边游去。
在即将上岸之前,她不忘把取回的泳衣穿回去。
「欢迎回来,艾玛,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
「我好像有听到你的悲鸣?」
艾蒂拿着毛巾,迎接艾玛的归来,艾玛从她手上接过毛巾,一边将脸埋在毛巾里,一边在沙地上坐下。
她的手臂上沾有红色鳞片,大概是在抓住普罗特时剥落的吧。
「有什么收获吗?」
「我有拿到普罗特的鳞片,用得上吗?」
「真的吗?」
艾蒂的声音似乎明显地兴奋,为了慎重取下艾玛指尖上的鳞片——她重新回去拿了镊子和采集瓶过来。
她慎重地像在对待蝴蝶的翅膀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鳞片收入瓶中。
「艾蒂,你说我或许是龙的眷属对吧……」
「我是那样想的,也是为此而进行调查,现在正在收集证据。」
没错,所以艾蒂甚至在船上采取艾玛的头发与血液,然后像这样扎营进行龙的调查。
「看你表情好像闷闷不乐?」
「我以为既然是眷属,见了面应该马上就会明白些什么……但是完全没有那种迹象。」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见到的龙,不是智能和理性都退化后的『伪龙』,就是像普罗特那样的幼龙而已。」
「思,是那样没错……」
「你就好好努力,设法与那孩子的父母接触吧。」
就是那件事让她怕得不得了啊,不过这句话她也说不出口。
艾蒂说刚来到禁域时遇见的那些龙,几乎都已随着岁月失去理性,退化得与普通野兽无甚分别了。
而那样下等的龙繁殖得越来越多,但是另一方面,她们也发现在岛的最深处,存在着自古以来的古代龙。艾玛等人扎营的这一带,也被视为是那些古代龙活动的地盘之一。
普罗特在龙群中还只是小孩,而且是唯一对艾玛她们显示出兴趣的龙,而艾蒂她们也认为可以藉这一点突破父母的心防,因此建议艾玛时常与它玩耍。
然而伤脑筋的是,若是被问到自己的根源是龙吗?老实说艾玛到现在仍是不太明白。
普罗特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子,而父母亲则是……
(——不行,那更加不可能。)
回想起在水中对上眼的那个瞬间,艾玛更有了这个想法。
说自己有什么地方与它们相同,那种话太过惶恐,实在说不出口。
(不小心触碰到,可能就会爆炸——或者发生更严重的事……)
不会吧?不过那也并非不可能。
「还是把计量器放入水中,再请艾玛使用大量魔术,这样的做法比较快吧。」
听到艾蒂这么说道,艾玛发自内心感到战栗。
「不、不要!」
「为什么?这样可以调查乙太的减少量呀。」
「可是那样很可怕,万一不小心惹它们生气——」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呼叫「社长!」的声音。
艾玛她们面面相觎,那声音——是邻人。
看来他巡视回来了。
三面被山崖包围的营地,只有一处非常狭窄的入口。这聊好是好机会,于是艾玛抢先艾蒂一步,前往迎接邻人。
「邻人!你回来了啊,有什么异状吗?」
然而。
艾玛气喘吁吁地奔到入口,却发现山崖之间的小径上,并不只邻人一人。
她只觉得不敢相信。
「骗人……」
等在那里的是艾玛为了来此所抛下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莫妮卡,真的是莫妮卡吗——?」
切齐下颚的黑发,宁静的眼神,黑色的礼服与不变的容貌。
只见女王蜂之馆的见习魔女之一,莫妮卡正站在那里。
艾玛好似半梦半醒地向莫妮卡走去。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个人吗?有没有受伤——」
被她这样问,莫妮卡只是注视着艾玛。
『让人担心章鱼,章鱼拳。』
只见她从素描本里,叫出画风可爱的章鱼。
「呀!等等!章鱼是、不要啊啊啊啊啊!」
「坏孩子。」
只见八只脚上套着连指拳套的章鱼,一边唱着「我不是乌贼」,一边袭向艾玛。
「好痛、好痛啊!」
「处罚她。」
啪啪,章鱼拳接连不断地挥出,艾玛无法招架坐倒在地上,而章鱼却是攀在她头上,她忍不住发出悲鸣。
「拜托住手!对不起!」
然后当回过神来的时候,章鱼已经从头上消失了。
莫妮卡走到艾玛的面前,啪的一声,双手夹住她的脸颊。
如黑曜石般清澄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泫然欲泣的脸,莫妮卡就这样额头贴着额头,将艾玛拥抱在怀中。
不需话语,体温就已说明了一切。
「…………对、对不起,莫妮卡……」
艾玛坦率地道歉。
她把莫妮卡孤单一个人留在凯杰尔,让她担心,也带给她莫大的困扰。像这样一走了之,艾玛也已做好再也见不到她的心理准备。
不过能够再见面,艾玛还是感到高兴,见到她平安无事,艾玛也松了一口气。
这意想不到的再会,让艾玛的胸口为之一热。
就在这个时候。
「怎样都好啦,可不可以快点带个懂药品和急救的人来呢?」
邻人俯视着艾玛。
他用肩膀扛着一个似乎受伤的男人。
「那、那是怎么回事——!」
「他在外围被小型龙攻击了,虽然我想应该没有大碍才是。」
看到那个伤患的脸,艾玛更加大吃一惊,他竟是那个鲁杰·康司。
「喂,没有大碍也不是你说了算吧,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能够负责吗?」
「连米露亚·席法卡也来了——?」
向邻人发出抗议的那个女人,艾玛也有印象,她和鲁杰是一伙,是在荷尔谷林村遇到的甲种魔术师。
米露亚一发现艾玛,立刻露骨地表现出敌意。
「您真是身分高贵啊,公主,让人这样苦苦追来,你高兴了吗?」
「什么!怎么这样——」
「亚鲁特·古斯塔夫可真的是抛弃一切才来到这里喔。」
米露亚不屑地说道,而邻人、鲁杰和莫妮卡却都默然不语。
「亚鲁特……?」
「没错,就是他。」
不会吧?连他也来了?他来到这座岛了吗?
「真、真的吗?亚鲁特也来到这里……?」
「来了啊,他是和我们一起乘船来的,抛弃了骑士候补生的身份和所有的一切,就只为了见你一个人!」
艾玛双手捣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会那么笨,明明就跟他说没问题,拜托他要成为骑士的说。
「笨蛋……」
真的只能用大笨蛋来形容,话一出口,眼泪也随之落下,激动的心情不停地满溢而出,无法停止。
可是为什么呢?
对于戚动得说不出话来的艾玛,米露亚她们却是以微妙的表情看着她。
那模样简直像在犹豫不决,不知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怎么了吗……?」
终于她开口提出这个疑问。
最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这群成员中看不到亚鲁特的身影?
「亚鲁特,古斯塔夫……他在救我的时候跌落山谷了。」
当他们在视线恶劣的森林中行走时,陡峭斜坡的下方是一条河流。
「因为刚下过雨,水位升得很高,水势也很湍急,当我们下去救他时,已经不见他人影了。」
听到他垂头丧气道出的事实,艾玛全身的血好像都被抽干了。
即使看到终于随后来到的艾蒂,在场的每个人仍是没有反应。
真的谁也没有动作。
***
另一方面,在同一个时候。
「呜啊!痛、痛痛痛……」
法妮在拔草的途中一把腰伸直,立刻窜过一阵剧烈疼痛。
她穿着作业用的连身工作服,毛巾挂在脖子上,头上还戴着一顶遮阳用的草帽。帽子因起身的力道太强而掉落到后方,显露出一张在艾密尔北部少见的褐色美貌容颜。
不过这里却是找不到一个欣赏她美貌的绅士。
「您没事吧,法妮小姐。」
「拔草真恐怖,真的会忘掉时间呢……」
她用毛巾擦了擦嘴边。
她在女王蜂之馆的药草园展开除草作业,那是在上午凉爽的时间带,但是不知不觉中,太阳却已经高挂在天上了。
一同帮忙除草的是一只白色大山羊—但这其实是欧克洛克。
刚开始由于管家的自尊心作祟,它在除草时也要特地变成人样,但是最近似乎开始喜欢用这个模样除草了。由于它会吃掉拔下来的草,这样就不用把草拿去丢掉,省去一道手续,帮了非常大的忙。
「……欧克洛克。」
「什么事?法妮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我好像有点……不,应该说是都快被遗忘了吧……」
在虫鸣声中,法妮轻声细语道。
欧克洛克则是咀嚼着口中剩下的草。
她之所以会像这样,和山羊管家拔草拔到忘记时间,那是因为都会方面完全没有回应。
艾蒂莉西亚,古斯塔夫昏迷不醒是因为使用了假死的咒术,而且她查出师父莉莉卡与艾蒂利西亚的老师,有着意想不到的联系。
她打电报通知亚鲁特,试着写信将详情告诉他,但是却始终没有反应,简直是音讯全无到可悲的地步。
「法妮小姐,午餐准备好了喔。」
女仆玛姬隔着洋馆的窗户呼唤她。
(——啊,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苦等消息,早点回去凯杰尔不就好了。)
原本是因为怕万一路上错过而发生什么事就糟糕了,也因此而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好了,我决定了,欧克洛克,我现在就赶去找亚鲁特。」
「现在去吗?」
「没错,我现在就去,我可不准你抱怨。」
说着她一把将脖子上的毛巾扯下,然后转身回去洋馆中。
就在这个时候。
「——刚才那是?」
「是在正门的方向,飞天石像似乎在『警告』入侵者。」
远处似乎听见男人的悲鸣声。
欧克洛克以山羊的模样眯起了眼。
魔女莉莉卡在这间洋馆的门前,配置了两只魔物,功用是阻止陌生人侵入。
大概是送亚鲁特的信或电报前来的新进邮局局员吧,那就一定要受到它们洗礼一次。
「我知道了,欧克洛克,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可是法妮小姐。」
「特地变回人类还要换衣服,那样很麻烦吧。」
再说它现在是四脚步行的状态。
「对不起,我竟然——」
「没关系啦,看来放弃就会有动静是真的,那些草你要全部吃掉喔。」
法妮开朗地说道,然后这次则是往正们奔了过去。
在繁花茂盛的正前门,一如所料,飞天石像解开石化咒缚,张开了翅膀。
然而两只飞天石像正要袭击的人类,却不是送电报的人,也不是邮局局员,这下不妙。
「喂!等一下!你们这两只快住手!」
法妮大叫上前制止。
站在石桥正中央,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男人们,这时发现了法妮。
那似乎是两人组的旅行者,一个人是五十好几,另一个则是年过七十的老人。
两人身上穿的都是像是要去登山般的登山服,背上背着登山背包,但是看起来却不像习惯旅行之人,修剪整齐的胡子与发际,看起来反而像是都会的绅士名流。
「你、你、你们是女王蜂之馆的魔、魔女女女。」
站在前头的中年男人用冰镐前端指着法妮,似乎想要怒骂她,但是因为牙根咬合不起来,因此都变成意义不明的话语。
而在身后受到保护的老翁则是不吵不闹,看起来一派从容的模样。
法妮总之先遵守礼节与对方沟通。
「对不起,惊吓到你们了,你们是迷路了吗?想走去大路的话,森林那条路左转就是了。」
「啊暗晃速!哩印暗哈活花哈喝夷户思仍!(大胆放肆!你竟敢把国王当成迷路的人!)」
「咦?您说什么?」
「阿暗晃速!」
「您说什么?」
「阿暗!」
「什么?」
「阿暗;!」
「嗯~冷静,冷静一点,来,先深深吸一口气,吐气,转动双手。」
中年绅士依雷吸气吐气,转动双手。
「好,很好,就这样开始手腕运动。」
「你瞧不起人嘛!死丫头!」
「好了好了,不用那么激动,冷静一点。」
老翁拍了拍怒发冲冠的中年绅士肩膀。
「可、可是——」
「只要想想这洋馆的主人是谁,这种应对也就稀松平常了吧,丝毫不会让人戚到意外。」
他注视着法妮,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笑得跟深了。
越看越觉得他是个不可思议的老人,举止柔和优雅,用字遗词不止是老气,甚至有尊贵之感。
然而面对巨大魔物飞天石像,或者是外表看起来就像外国人的法妮,他也感觉不出有任何恐惧畏缩,就像是羽毛般轻松自在。
「我们以前有在哪见过吗……?」
「唔嗯,是我自我介绍迟了,我的名字是优诺斯,基本上是这个国家的国王。」
「啊啊!?骗人的吧!」
这是超级失礼的应对。
但是老翁却不慌不忙,说了句「我不会说谎」后,就迈步往眼前的女王蜂之馆走去。
「那个、请等一下,国王陛下为什么会驾临我们这里——」
「我要打扰一下罗。」
登上通往玄关的石阶后,他直接穿过大门,走向入口大厅。
「法妮小姐,再不快来吃,午餐要冷了喔?」
「唔嗯,我们用过午餐了,辛苦你了。」
「哎呀呀……?」
看到堂堂步入屋内的是白发老人,玛姬似乎也应付不来的样子,连重听也忘记了,只是
呆站在原地。
自称国王的那个人一来到大厅正中央,立刻停下了脚步。
「还是一样,一点也没变呀。」
他抚摸着自己的胡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你在吗!万能的魔女莉莉卡啊-」
他的背杆挺直,站姿非常好看,他豪迈地朗声喊道:
「魔女啊,我知道你在这里,艾密尔王国的国王优诺斯来了,你就现身一见吧。」
「那个、国王陛下,现在有点不方便啦,虽然您好像有事要找我的老师,但是老师她现在——」
「我很清楚你懒惰怕麻烦的个性,总之你就出来吧,魔女莉莉卡啊。」
啊啊,真是的,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法妮不禁抱头烦恼。
——吱吱一声,动物的呜叫声响起。
法妮愕然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身穿粉红连身裙的猴子,正停在楼梯的扶手上。
尽管抓着红屁股,那只猴子确实俯视着下方的优诺斯一世。
「哦哦,五十二年不见了呢,那个模样也很适合你喔。」
「莉莉卡老师……?」
法妮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只能和重听的玛姬一起,视线交互地看着两人。
(怎么会——莉莉卡老师不是变成猴子了吗?不是吗!?)
而且惊奇的事还不止如此。
***
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倒在岛屿的一隅。
那是在河川支流处偶然形成的泥沼,年轻人的身体有一半以上埋在河水与泥泞之中,生长在岸边大型树木的根、蕨类以及芦苇叶,巧妙地遮掩了年轻人的身形。
然而此时又再度下起了雨,水位逐渐升高。
年轻人昏迷不醒,一张脸开始逐渐浸入水中。
还差一点,再一点,啊啊,沉下去了——。
——刷的一声。
忽然有一个灰色的生物,从河里探出头来。
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巴,简直就像是个泥巴怪。
他丢弃口中衔着的鱼,静静地走向泥沼,闻了闻仰躺埋没的年轻人的味道,然后抓住他不动的手臂。
最后将年轻人的身体扛在右肩,以快得不及眨眼的速度,消失在森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