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版 转自 立志做股神@百度东野圭吾吧
麻子女士:
感谢您前两天出席婚礼。
婚礼上,我一直担心您看到那些从乡下赶来的亲戚,会再次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从而引起不快,因为那些人根本不在意自己肆无忌惮的言行。
空气干净是那个小镇唯一的可取之处,那的确是个荒芜一物之处。我是在七年前从高中毕业,考入东京的女子大学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四年里我一直住在大学宿舍。对父母说想报考东京的大学时,他他们齐声反对,说什么万一被坏人欺负,堕入风尘怎么办?万一被迫吸毒成瘾怎么办?万一被杀害怎么办?
到底是听到什么传言才如此联想的呢?大城市出身的您读到这里,大概会忍俊不禁吧。
我虽然也搬出他们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抗议——“那是你们《大城市二十四小时》看多了”,而实际上也屡次有过类似的恐怖想象。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要去东京。
东京有什么好,你想学的专业县里的大学不是也有吗?如果上县里的大学,即使每天回家对你有些勉强,公寓的租金却很便宜,有什么事也能马上回来,这样不是更让人放心吗?
父亲如此劝说。
怎么会放心呢?你们不是最清楚这八年来我是如何在这小镇上战战兢兢生活的吗?
这么一说,他们不再反对,只是提出条件,不能一个人租公寓,必须住学生宿舍。我没有反驳。
生平第一次到东京,发现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下了新干线,看到车站人满为患,不禁想,这儿的人是不是比那乡下小镇的人还要多呢?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么多人竟然能互不碰撞,各走各的,连我也可以一边仰头看乘车指南一边踉踉跄跄地去换乘地铁,中途没撞上什么人,安然到达目的地。
坐上地铁,还有更令我吃惊的事。尽管周围有不少乘客,可大家几乎不说话,偶尔大笑或说话的大部分是外国人。
一直到初中我都是走路上学,高中则骑自行车,一年中只有和朋友或家人去城里的时候才坐电车。路程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聊天,比如准备买什么,下个月是某人的生日要提前买礼物,午饭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我并不认为我们的行为有悖常情,因为车里到处是说话声和笑声,而且没有人表示不满,我以前一直以为乘电车的时间就该如此度过。
我忽然想,东京的人是不是看不见周围?是不是对他人漠不关心?是不是只要没给自己添麻烦。邻座的人干什么都事不关己?是不是连对面的人在看什么书也不想知道?是不是连站在眼前的人提着多么高级的包也视若无睹?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流泪了。一个提着大包、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在流泪,大概会被误以为是思乡了。我不好意思地擦擦泪,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留意我。
真是一个超乎想象的绝美之处!我有些激动。想来东京,并不是因为这里有时尚的商店或众多的娱乐场所,我是想融入不了解我的过去的人群当中,就此消失无踪。
确切地说,作为杀人案的目击者,我想从还未伏法的嫌疑人的视线中消失。
宿舍是四人间,大家都不是东京人,第一天的见面就成了炫耀各自家乡兼做自我介绍的大会。馒头好吃,有温泉,自己家和有名的棒球选手家很近之类。但其他三人虽然来自地方,也都是出生于人们熟知的城市或小镇。
我说出家乡小镇的名字,三人都不知道是在哪个县。
他们问起那是个怎样的地方时,我回答说:是空气干净的地方。我想麻子女士您应该明白,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家乡小镇没有值得炫耀之处,而是出于无奈。
在乡下小镇出生的我每天理所当然地呼吸着那里的空气,真正认识到空气很干净是刚上小学四年级时,也就是发生那次凶案的春天。
教文科的泽田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这么一番话:“大家住在全日本空气最干净的地方。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吗?医院、研究室使用的精密仪器需要在无尘车间制造,为此,工厂得建在空气干净的地方。咱们镇上今年新建了足立制造厂,日本第一大精密仪器制造商在这里建工厂,意味着这是日本空气最干净的地方,大家应该为住在如此美丽的小镇而自豪。”
下课后,我们问惠美理泽田老师说的是否正确。惠美理说:“爸爸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们这才真正相信家乡小镇空气干净。这并不是因为惠美理的父亲长相威严、目光锐利,是足立制造厂的大人物,而是因为他来自东京。
当时,没有一个孩子认为镇上没有便利店有什么不便。只有出生以来就存在的东西才是理所当然的。即使电视里有芭比娃娃的广告,由于是从来没见过的玩具,也就没想到要拥有,反而认为摆在每家客厅的法国玩偶更重要。
可是,自从镇上建了工厂,我们就萌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惠美理这种来自东京的转校生的到来让我们逐渐认识到,以前司空见惯的生活其实相当落后不便。
首先,她们居住的地方和我们的大不相同。镇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超过五层的建筑,尽管足立制造厂的员工公寓设计风格以融入自然为主题,在我们看来却犹如异国城堡。
惠美理的家位于公寓顶层第七层,得知她要邀请我和其他同住在小镇西区的同班女生去她家时,我竟然兴奋得难以入睡。
受邀的四个人是我、真纪、由佳和晶子。
我们四人从小一起玩大,在相同的环境中生活至今。对我们来说,在惠美理家看到的一切都宛如异国之物。
首先令我们吃惊的是房间里没有被墙壁隔开。当时我还没有所谓的LDK(即Living Room客厅、Dining Room餐厅、Kitchen厨房 三者功能兼具的房间。)概念,看到客厅、餐厅和厨房一体,着实吃了一惊。
惠美理用茶杯给我们倒了红茶。茶壶和茶杯是成套的,在我家这种东西绝对不会让小孩子碰。和茶具配套的盘子里摆着嵌满水果的水果馅饼,除草莓外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水果。我大口嚼着馅饼,有些陶醉,又感觉似乎哪里不协调。
吃完茶点,大家提议玩布娃娃,于是惠美理从自己的房间拿来芭比娃娃和心形塑料服装盒。那天,她和芭比娃娃穿着一样的衣服。
“涩谷有专卖和芭比同样衣服的商店,去年生日的时候买给我的,对吧,妈妈?”
已经难以忍受,有一种想逃走的感觉。
这是,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让我们看看惠美理家的法国玩偶吧。”
惠美理愣了一下,反问道:“那是什么?”
惠美理没有法国玩偶,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有些蔫的心似乎一下子又膨胀起来。惠美理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在城市里法国玩偶早已过时了。
稀稀落落地点缀在镇上的古老木房大都有二十年左右的历史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离玄关最近的房间设计成了西式客厅,里面一定有枝形吊灯和装在玻璃盒子里的法国玩偶。尽管法国玩偶很早以前就有了,可直到惠美理搬来大约一个月前,女孩子中开始流行挨家挨户欣赏玩偶。
刚开始只去朋友家转转,后来逐渐去邻居家。乡下小镇的居民几乎都互相认识,而且放玩偶的又是离玄关最近的房间,所以很少遭到拒绝。
其间,我们开始做所谓的“玩偶笔记”,给法国玩偶排名。那时不像现在,孩子们可以轻易地拍照片,如果有中意的玩偶,我们就用彩色铅笔画出来。
主要根据裙子的漂亮程度来决定排名,可是我更喜欢看玩偶的脸。大概买什么样的玩偶反映了主人的性格,我总觉得玩偶的脸和那家的孩子或母亲有点相似。
惠美理说想看玩偶,于是我们带她去排名在前十名的人家。想到住在这栋公寓的其他孩子一定也没见过,惠美理还叫上了另外几个不知道年纪和姓名的孩子,几个男孩不知何故也混了进来,我们一起走访了镇上的人家。
第一家人说我们这是“法国玩偶参观游”,我们很认同,便决定以此命名那天的活动。
我家的玩偶排名第二,粉色的裙子,胸前和裙摆镶着软软的纯白羽毛,肩部和腰部绣着大朵的紫色玫瑰,可是,我更喜欢它和自己似乎有几分相像的脸部。我用万能笔在玩偶的右眼下点了一颗和我一样的泪痣,还被妈妈骂过。另外,这个玩偶让人觉得不像大人也不像孩子,似乎看不出年龄,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至今还觉得,虽然当时得意地说自己的玩偶很棒,可从大城市来的孩子们似乎没什么兴趣,我大失所望。
转完最后一家,惠美理说:“还是芭比好。”我想她完全没有恶意,但由于她这句话,一直看起来熠熠生辉的法国玩偶忽然变得一文不值。那天之后,我们不再玩法国玩偶游戏,玩偶笔记也被塞进抽屉的最深处。
法国玩偶一词再次被镇上的人们提及是在三个月后,就是“法国玩偶失窃事件”。关于这件事,麻子女士您了解多少呢?
在七月末夏日庆典的晚上,镇上五户人家的法国玩偶被盗了,其中就包括我家。家里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钱也没有丢失,只有放在玻璃盒子里的玩偶被偷走了,真是奇怪。
庆典在小镇边上居民中心的操场上举行,下午六点开始盂兰盆舞会,酒店举行卡拉OK大会,结束已经是十一点左右。镇委员会免费提供西瓜、冰欺凌、面条、啤酒招待大家,还有少数卖刨冰、点心的露天小店。作为镇上的活动,此次可谓规模不小。
包括我家在内,玩偶被盗的人家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家族成员全部去参加庆典,二是玄关都没锁。但我想当时谁家都如此,如果家中无人时有受托寄送的东西送到,送东西的人可以直接打开玄关,把东西放在门口,这种事常有。
因为有过法国玩偶参观游一事,警察草草得出结论,认为是小孩的恶作剧,最终是当做庆典当晚的离奇事件处理,小偷和玩偶都没有找到。
我还记得父亲训斥我:“都是因为你们干那种事,让没有玩偶的孩子嫉妒才拿走的。”
那件事情之后,暑假开始,我们从早到晚疯玩,特别中意小学的游泳馆。上午在某个同学家做完作业,下午去游泳馆,游泳馆四点关门后,我们还要一直在学校玩到天黑。听说如今连乡下的小学也采取各种防范措施,休息日孩子也不能随便进入,而当时就算玩到天黑,也没有一个大人批评我们,甚至如果偶尔在下午六点《绿袖子》的音乐响起之前回家,家里人会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或是不是吵架了。
那次凶案的前后经过,我在事发后已经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了警察、学校老师、我父母,当时每个在场的孩子的父母,还有麻子女士以及您丈夫,在此,我想把事情经过从头再讲一遍,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那一天,也就是八月十四日的傍晚,因为是盂兰盆节,平时的玩伴们要么去亲戚家,要么家里来了亲戚,所以在校园里玩的只有我、真纪、由佳、晶子,还有惠美理。
四人中有的和祖父母住在一起,有的和亲戚都住在同一个镇上,所以盂兰盆节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日子,仍和往常一样玩耍。
来自东京的职工在盂兰盆节假期间好像都不在,但惠美理没走。她告诉我们,她爸爸节日期间还有工作,而且八月末要去关岛旅行,所以决定待在镇上。
我和惠美理在法国玩偶参观游的时候闹了点别扭,可是后来又重归于好,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许是因为惠美理迷上了在那之后开始流行的探险游戏。
盂兰盆节期间游泳馆休息,所以我们在操场的一角、体育馆的背阴处玩排球。我们只是围成一圈,互相投掷,努力连续投一百下,玩得很是入迷。
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
“喂,打扰一下。”男人和我们搭话。
他穿一身带点黄绿色的灰工作服,头上缠着白毛巾。
突然有人搭话,本来就有点不在状态的由佳没接住球。那个男人捡起滚到地上的球,朝我们走过来,他笑嘻嘻的,很爽朗地对我们说:“叔叔来检修游泳馆更衣室的换气扇,忘了带梯子。只是拧个螺丝,我可以把你们扛在肩膀上,谁来帮我一下呢?”
如果是现在的小学生, 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相当警惕。学校也并不一定是安全场所,如果当时我们有这种意识,也许可以避免事情发生,或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碰到陌生的大人搭讪应该大叫着逃开,这样也许更好。但在那时候的乡下小镇,大人最多只是提醒孩子,如果有人给口香糖或声称“你的父母病了”时要小心,也绝对不要搭陌生人的车之类。
我完全没有怀疑眼前这位叔叔。不知惠美理怎么想,但大概其他几个孩子想法和我一样。听到“帮忙”一词,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是扛到肩膀上,我个子最小,最合适。”
“够不着换气扇怎么办?我个子高,我去吧。”
“你们俩会拧螺丝吗?我这方面可很在行。”
“螺丝太紧怎么办?我力气大,一定没问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有惠美理没有吭声。那个男人好似在做鉴定,把我们五个人挨个看了一遍,说“个子过高过矮都不行……眼镜掉了也不好办,你看上去有点重……”
最后,男人看着惠美理说:“你最合适。”
惠美理面露难色,看了看我们。不知是不是因为选中的人是惠美理而不是自己而感到懊恼,真纪提议大家都去帮忙,其余三人表示赞成。
“谢谢大家。不过更衣室很狭窄,很多人去的话,会造成工作不便,而且万一受伤可不得了。大家就在这儿等着吧。马上就干好了,完了之后,叔叔给你们买冰激凌。”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那人说了声“回头见”,便拉着惠美理的手,穿过操场离去。游泳馆在大操场对面,我们没有再关注两人走远的背影,重新开始玩排球。
玩了一会儿,我们在体育馆入口凉快的背阴处坐下,开始聊天。正值暑假,大人却不带我出去玩。爷爷家如果离得更远点就好了。听说惠美理下周要去关岛。关岛属于美国吗?还是一个国家?那个嘛,不太清楚……惠美理好令人羡慕,今天穿了芭比服,脸蛋也漂亮。像惠美理那样的眼睛叫丹凤眼吧?真好看,可她的爸爸妈妈却是大眼睛。她的迷你裙好可爱,是吧?惠美理的腿好长——还有,你们知道吗?惠美理来了那个啦。那个?是什么?纱英竟然不懂吗?
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例假”一词。在学校聊起这种话题已经是第二年上小学五年级之后,一般只有女生聚在一起才说这些,妈妈还没有跟我提起类似问题,而且我没有姐姐,亲戚里也没有比我年龄大的女孩,所以根本无法想象。
三个伙伴看似从姐姐或妈妈口中听说过,于是就像炫耀多么了不起的知识似的,给我解释“例假”是怎么回事。
“例假”是能生孩子的象征,血从两腿之间滴答滴答往下流。什么?那就是说,惠美理已经可以生小孩了?是啊,由佳你的姐姐也一样吗?是啊,妈妈说我也快有了,还给我买了内裤呢。天哪!真纪也……据说早熟的女孩子大概从五年级就开始了,纱英你到了中学也会有的,听说大部分人到高中都会有。骗人,哪里有中学生生孩子的?那是因为没有怀孕。怀孕?是啊,纱英不会连孩子是怎么怀上的都不知道吧?对了,就是结婚吧?不对,你也太幼稚了——就是和男人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写到这里,我不禁担心您会说我写得乱七八糟,然后把信撕个粉碎丢掉。
当时我们聊的入了迷,直到听见《绿袖子》响起,才意识到已经六点了。
“今天堂哥要来,家里人要我六点必须回去。”晶子说,我们想到今天是盂兰盆节,于是决定早点回去,当然没有忘记去叫惠美理。四个人穿过操场,回头看看,比起玩排球那会儿,影子已经拖得的很长,这才意识到惠美理被带走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游泳馆周围用铁丝网围着,入口敞开,门用铁丝固定起来。估计在那之后每年暑假都是如此。
从入口处走上台阶就是泳池,泳池对面并排的两间活动板房作为更衣室,右边是男更衣室,左边是女更衣室。走在泳池边上,不由得想,这里好安静啊!
更衣室的门是推拉式的,没有锁。记得打开女更衣室门的人是走在前面的真纪。
“惠美理,完了吗?”她边说边打开门,“咦?”她很奇怪,因为里面没有人。
“已经干完回去了吧。”晶子说。
“那么冰激凌呢?说不定只给惠美理买了。”由佳很生气。
“太滑头了。”真纪接着说。
“是不是在那边呢?”我指了指男更衣室。里面鸦雀无声。
“肯定不在,一点声音也没有。你们看。”晶子满脸不高兴地反手打开男更衣室的门。我们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晶子有些迷惑地回过头,忽然尖叫一声。
铺着浴垫的地板中间,惠美理头朝门口倒在那里。
“惠美理。”真纪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大家都呼唤起惠美理来。
惠美理睁着眼睛,纹丝不动。
“不得了了!”真纪叫起来。如果这时她说“死了”,我们说不定会吓得抱头逃窜。
“赶紧去叫人。晶子跑得快,你去惠美理家,由佳去派出所,我找老师过来,纱英守在这儿。”
听了真纪的指示,大家立即分头行动,从此以后,似然再也没有一起活动过。这一点应该和其他三人的证词没有多大出入。
发现尸体的经过已经有人反复问过我们四人,可是发现尸体之后的事却没人详细问及,而且,因为我们四人从来没有一起谈论过事情始末,所以在那之后大家都有些什么行动,我并不清楚。
下面只是陈述我自己的行动。
很快大家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更衣室门前,我再次看了看惠美理。紧身的黑色T恤卷到胸口,几乎已经看不见上面粉色的英文“芭比”字样,露出白白的肚皮,还有开始隆起的胸部,红色的方格百褶裙也被卷起来,下半身裸露着,没有穿内裤。
虽然只是让我在这儿守着,可我想如果有大人跑过来,看到这副样子,可能会训斥我怎么不知道替可怜的惠美理整理整理。尽管让惠美理遭此厄运的不是我,但我还是怕遭到指责,于是战战兢兢地走进更衣室。
惠美理眼睛圆睁,口鼻均渗出液体。我尽量不去看她,把自己的手绢盖在她脸上,用指尖揪住T恤的衣角往下拽了拽,又把裙子拉下。弯下腰时,我发现衣柜最下层扔着条皱巴巴的内裤。
内裤怎么办呢?上衣和裙子不用接触身体就可以整理好,内裤可不行。我看向惠美理短裙下呈八字形伸出的又白又长的腿,发现两腿之间,血沿着大腿留下。
在俺一刹那,我突然很恐惧,飞快地跑出更衣室。
我知道惠美理已经死了,可还是能够把她的衣服整一整,应该是因为她是被勒致死,没有流血。从更衣室出来,眼前的泳池忽然也变得非常恐怖,我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弹指之间,太阳已经西沉,而且开始起风。我看着微波荡漾的水面,感觉像要被吸进去,每年都听说如果盂兰盆节游泳,会被魂灵勾住双脚,此刻这种说法在我脑子里萦绕,渐渐地,我被一种幻觉包围——惠美理会不会忽然坐起来把我推进泳池,带我一起走?我闭着眼睛,塞住耳朵,抱起头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为什么我没有晕过去呢?如果我能如愿以偿地不省人事,如今我的境遇大概会有所改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麻子女士您最先跑过来。那之后的事情您应该都记得,所以在此我只简单写写我自己。
由佳带着警察返回。过了一会儿,妈妈也来了。她见我好久没回家,非常担心,听到喧闹声便也跑来把我背回了家。回家后我才哭起来,声音比之前撕心裂肺的叫喊还要响。
妈妈没有马上追问事情经过,而是让我躺在垫子上,又端来凉麦茶,轻轻给我揉背,嘴里还小声嘟囔:“幸亏不是纱英。”后来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此所写的一切与当时事后的证词应该没有什么出入。虽然遭遇那样的惨事,我们也还算充分地提供了证词,只是最需要弄清的一个问题,我们四人却都想不起来,对于这点,我至今深感内疚。
那天的事情可以如电视图像般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只有那个男人的长相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头上裹着白毛巾。”
“他穿着灰色工作服。”
“什么?不是浅绿吗?”
“年龄吗?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
虽然能想起整体轮廓,可是面部特征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被问及是高个还是矮个,胖还是瘦,圆脸还是尖脸,大眼睛还是小眼睛,鼻子长什么样,嘴巴有什么特征,眉毛又是什么样,有没有痣或伤疤这样的问题,我们都摇头不知。
只有一点毫无疑问——“是不曾见过的人”。
凶案在这个弹丸小镇被议论了很久。亲戚里有一个大伯出于好奇,专门来向我打听始末,被我妈妈骂了回去。其间,镇上的人们开始议论法国玩偶事件,认为也许是这个镇上或者相邻的镇子里有对幼女感兴趣的变态狂,偷走法国玩偶还不满足,又杀害了像玩偶一样可爱的小女孩。诸如此类的话题被传的煞有介事。
不久,警察再次走访调查了玩偶被盗家庭,此后大部分人都开始认为两件事是同一人所为,对幼女感兴趣的变态狂就是罪犯。
可是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在当时的几个女孩中,外貌特征最符合“幼女”一词的是我。
事后,只要一闲下来,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惠美理的尸体,虽然是黑白图像,流到大腿的血却鲜红刺眼,然后惠美理的脸逐渐化作我的脸,这时,我的头开始阵阵作痛。我按住脑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亏不是我。真是轻率的想法,也许有人会这么认为。
其他三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也许有的会表示同情,说“惠美理好可怜”,有的会有负罪感,自责没能救惠美理,可是,我仅仅因为担心自己的处境,就已经筋疲力尽。
幸亏不是我!但紧接着就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是惠美理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心中有明确的答案——五人中只有惠美理已成为大人,所以才会被男人凌辱,最终被杀害。
那个男人,也就是嫌疑人是在寻找含苞初放的成熟少女。
一个月过去了,半年、一年过去了,罪犯仍然没有找到。您回到东京是事发之后第三年吧?我想您已经察觉到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当时的约定。
事后,镇上的人对这件事逐渐淡忘,我内心的恐惧却日益膨胀。虽然我想不起罪犯的长相,说不定罪犯记得我长什么样,下次也许会杀害我或者其他几个孩子。事发以后周围的大人还很在意我们,可是现在都逐渐在淡忘,说不定罪犯在等待只有我们几个孩子活动的时候再次作案。
我陷入一种错觉,无论在干什么,总感到罪犯无处不在,他从窗户缝里、建筑物背后、汽车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害怕、害怕、害怕,不想被杀害。为此……
——我不要成为大人。
即使有时会感受到某种视线,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起那件事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也许是我在中学选择加入了文艺类社团中要求最严格的管乐队,整天忙于练习的缘故。
但是,我的身心均未摆脱那次凶案。意识到这一点,不,应该说被迫意识到这一点是我十七岁,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我还没有迎来初潮。即使个头再小,还不来例假是不是也有点奇怪呢?妈妈说,这也许属于个体差异,可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放心吧,于是我去了邻镇的县立医院妇产科。
高中生出入妇产科需要一定的勇气。一直以来我对例假都持回避的态度,虽然内心隐约明白是什么原因,仍难以想象会因此就不来例假。想到万一患了什么妇科病可不得了,我这才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医院。
镇上也有私立妇产医院,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让镇上的人看到我出入那种地方。平时别说和男孩子交往,就是说话都极少,如果因此招人议论可受不了,所以我没有去镇上的医院。
检查结果没发现特别的异常,只说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医生问我在学校或家里是否感到有何压力。
得知精神方面的原因会导致不来例假或例假中止,我恍然大悟。成为大人会被杀害,来例假会被杀害——最初是有意识地这样想,渐渐我无意识地给自己的身体施加这种暗示。即使不再想起那件事,内心深处却一直陷于其中无法自拔。
医院推荐我去做心理咨询,或者定期注射激素,我借口这样的事情要和父母商量,回家后却再没有去过医院。我告诉妈妈没有异常,只是时间有些推迟而已。
我想,诉讼时效(法律规定的司法机关追究罪犯刑事责任的有效期限。已过法定诉讼时效的犯罪,不再追究其刑事责任。)到来之前,干脆一直都不来例假更好。
即使离开小镇,在不知道那次凶案的人群中生活,说不定也会遭遇罪犯。可是,如果身体还没有成为大人,我就会很安全,我想拥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渐渐地,比起盼望罪犯被抓,我更希望诉讼时效赶紧到来,这样我就可以摆脱那件事的阴影。
这与我和您的约定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您再次相会。
从女子大学英文专业毕业后,我就职于一家主营燃料的中坚企业。那里有个惯例,就是无论新员工的专业属于理科还是文科,最初两年都会被分配到检查室,以了解公司经营的商品。
高中化学课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试管、烧杯,第一次看到价值上千万的化验仪器。即使向我解释那种四方的箱型机器是气相色谱仪、液相色谱仪,我也完全不明白其用途,只是,机身一角的标识却很眼熟。
足立制造厂,坐落在空气干净的乡下小镇的工厂原来生产这种东西。在感到很亲切的同时,我心中涌起一股厌恶感,就好像没有躲过那个小镇的伏击,在此不期而遇。刚工作就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境。
进入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检查室室长问我是否有相亲意向。那是我结束两年的研修,正式确定将调入经理部之后。
“长期有贸易往来的公司专务董事的公子偶然看到了你,一直想和你正式相识,就托我转达。”
如果室长把我单独叫到别的地方告知此事,即使是上司提出的要求,我也会立刻拒绝,因为我不可以结婚,但室长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说出来的,当时同期来公司的同事正在整理行李,准备去各自分配的部门。当照片和履历交到我手上,大家都颇感兴趣地围了上来。
一看到照片,女士们就齐声说:“不错嘛。”打开履历,男士们则高呼:“真厉害!”看着这幅情景,室长说:“怎么样,相当不错吧?”这更煽动起大家的情绪,于是七嘴八舌地评论起来,说什么灰姑娘嫁入豪门、这是人生最好的机会等话。我就此完全错失拒绝的时机,只得答应室长:“那就劳您费心了。”
毕业于一流大学、就职于一流公司、看上去英俊潇洒的精英,为什么要和三流公司的女职员相亲呢?是在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看到我,从而对我产生兴趣的呢?一直到相亲当天,我都在苦思冥想,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认错人了。
相亲没有采取刻板的形式,而是选择两个人一起吃饭,这反而令我忧虑不安。走入社会后,我终于能和男人正常说话了,可是与初次见面的人单独用餐的事还从未有过。
我穿着带有春天气息的粉色连衣裙。这是与我同时进公司的热心肠的朋友帮我选的。当我到达宾馆大厅时,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子马上跑了过来,此人就是孝博。
他性格很开朗,说话彬彬有礼,对于通过上司提出见面表示歉意,并且感谢我休息日还专程赴约,而我则语无伦次,连寒暄都不会。我跟着他来到早已定好的位于顶层的意大利餐厅。刚落座歇口气,我就递上已事先备好的内容平淡的履历。
可是,他并没有打开,而是放在桌边,说:“你小时候曾经住在XX镇,对吧?”
突然听到家乡小镇的名字,我不由惊呆了。他仍笑着说道:“我也曾经住在哪个小镇,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中二年级共三年时间。我们差两级,你可能不记得了。”
小学的事情我记得,然而不认识他。他上小学六年级时,我应该正读四年级,正式足立工厂建成那年,转校生很多。
“太遗憾了。你还带我玩过,就是那次法国玩偶参观游,领头带我们参观的应该就是你。”
噢,原来是那些孩子之一。我记得那件事,却想不起他是谁。可是,在我回忆起当时那种挫败感和之后的法国玩偶被盗事件之前,他岔开了话题。我想,既然他在那儿住了三年,自然之道那次凶案,说不定还知道我也是当事人,所以才顾及我的情绪,故意岔开话题。
孝博说他在经营钟表的部门做营销,因工作关系去瑞士的机会较多。那个小镇某些地方和瑞士很像,所以令他特别怀念。他偶然看到我,决定要见一见。
我问他在哪儿看到我的,他说大概是在我们公司的新年晚会上,我说出一家中餐店的名字,他连连点头,声称当时恰巧和朋友也去那儿。竟有这样的巧遇。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感叹命运的安排。如今回头想想,那时他也许只是信口开河。
此后,我开始和孝博约会,一周见一两次。约会并没能免俗,无非就是吃饭、看电影,或者去美术馆。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时,我总能摆脱被人监视的恐惧,到后来快分别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
但是,他从未邀请我去宾馆,也不要求去我独自居住的公寓。当然,他用出租车送我到公寓的时候,我也没有邀请他去家里喝茶之类。到了房间之后怎么办?这种不明来源的声音总是在我脑海里回响。
他忽然求婚是在第七次约会的时候,也是第一次拉手的日子。虽说如此,也只不过是去看一场著名的音乐剧首演时,在人群拥挤的会场差点走散,才让他拉了我的手。仅仅这么一下,我的心已经扑通扑通直跳,后来,在漆黑的剧场里,台上表演正在进行,我却莫名地忧伤起来,不由流下了眼泪。
“我要长期派驻瑞士,可以一起去吗?”
在法式怀石料理的甜点和葡萄酒端上来之后,他对我提出这个要求。餐厅的每张桌子都隔成包间,就像隐居之处,这种地方大概是最适合幸福的情侣亲诉衷肠,互定终身。如果能够在这里毫不犹豫地接受梦幻般的求婚该多幸福啊!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我有不能接受的原因。
“实在对不起!”我低头致歉。
“为什么?”他问。
这应该是预料中的反应,我却有些不知所措。用“您不应该和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长处的女人结婚,而应该和更适合您的女人一起幸福生活”之类的俗套托词来拒绝未尝不可,可是这样的话毫无诚意,于是我决定坦承真正的理由。
没想到那令人作呕的事实竟然成为拒绝求婚的挡箭牌,被摆到桌面上。
——作为女人,我有缺陷。
孝博愣住了,大概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干脆趁机厚着脸皮,一鼓作气说完。
我至今二十五岁,一次例假也没来过,因为我内心深处拒绝长大成人。这样的身体不可能有真正的性生活,也不可能生孩子,像您这样有着美好前程的男士不应该和我这样的次品结婚。
此时,我第一次开始诅咒为了保护自己而施加的自我暗示。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这种局面,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应该注射激素或进行心理咨询,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应该提前治疗。
感觉流眼泪显得很没出息,于是我使劲忍着,大口嚼着白巧克力奶油冻。那上面点缀着各色果品,是如玻璃工艺品般的甜点。草莓、善美、蔓越莓、蓝莓……我知道了这种种名字,却仍一直被束缚在那个乡下小镇里。
我不在乎。孝博如是说。
他说,只要和我一起去就好,当劳累一天回到家的时候,有你在,向你诉说一天的事,紧紧抱着你进入梦乡。无法想象有超乎这种生活的幸福。在一个和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小镇很相似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吧!
况且,离开日本对你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你的身体变成这样一定是受那次杀人案影响,你也许担心在很相似的地方生活,会令你想起发生在小镇的一切。可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
在新的地方没有杀人犯,而且,有我保护你。
婚礼可以邀请麻子夫妇吗?孝博问及这事时,我吃了一惊,那时我才知道孝博的父亲和您的丈夫是堂兄弟。我怕您夫妇二位看到我,会想起那件事,感到伤心,他却说,您二位表示一定要参加。
当时我真正的想法是尽可能不和您见面,因为我担心您看到我没有履行当时的约定而只顾自己追求幸福,一定不会原谅我。只是,我无权对婚礼说三道四,因为豪华的结婚典礼在一位著名建筑师设计的美术馆举办,有好几对艺人曾经在这里举行过婚礼,而婚礼的大部分费用由孝博在足立制造厂担任要职的双亲来承担,由我选择的仅仅是婚纱而已。
婚礼当天,您对我说,忘记那件事,追求幸福的生活吧。那句话是多么令人高兴啊!还有一件令我高兴地事情是孝博给我的惊喜。
和孝博商量结婚仪式时,我一直以为婚礼上由婚纱换穿礼服时一定是换晚礼服,可是他说一直到仪式结束都穿白色婚纱比较好,就这样简单地否定了换礼服的环节。正如您所指,当婚礼进入高潮时,新郎给我的惊喜,是忽然递给我一个系着大丝带的盒子,之后我被司仪领到休息室。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装着一件粉色裙子,胸前和裙摆镶着白色羽毛,肩和腰部绣着大朵的紫色玫瑰。换上裙子之后,我头上还别了用紫玫瑰和白羽毛做的饰品。也许这样的装扮象征幸福吉祥,我这么想着,往镜前一站,镜子里俨然一个摆在旧式客厅的法国玩偶。
为什么把我装扮成这副模样?我有些疑惑,可是,我马上想起和孝博第一次见面是法国玩偶参观游的时候,当时自己是一个向大城市的孩子得意地展示破旧的法国玩偶的乡下女孩,我以为孝博是想起了当年的我才定做了和玩偶相同的裙子,他是为了给我惊喜。
孝博盯着返回婚礼现场的我,惊呆了,微微一笑说:“很漂亮。”
我被大家逗着,祝福着,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刻。婚礼后第三天我和孝博踏上旅途。随着飞机逐渐升入高空,我心中充满解脱之感。
新的去处没有杀人犯,而且,孝博说过他会保护我。
没想到罪犯依然存在。
如今我所在的小镇既可爱又漂亮,空气和家乡的很相似,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如果说与家乡小镇相似,对它简直是一种亵渎。二人世界过了两周。
啊,原来才过了两周。
写这封信时,我有些惊讶。写到此时,我自认为还算冷静,但接下来,我不知道能不能很好地把这封信写完,我没有这样的自信。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必须写。
首先从到达这个小镇那天写起。
孝博说新家的家具、餐具等生活必需品基本齐全,所以我把单身时用过的东西几乎都处理掉了,只把衣服等必需品先托运过来。孝博在婚事确定之后还因出差来过几次瑞士,那时候抽空给新家做了些准备。
到达机场时瑞士当地时间的中午,有公司的人来接,我便也去了公司拜会,还一起聚餐,并且收到贺礼。之后,我和孝博坐公司安排的车到了新家。
那天,我对看到的一切赞叹不已,其中,最令我惊叹的是到达新家的那一刻。新家位于高级住宅区的一角,犹如古典风格童话中的屋子:“太美了,太美了!”我不停赞叹。
新家是座两层建筑,一层是很大的LDK和一间单人房,客厅里摆着沙发和书架,我迅速把收到的结婚贺礼——一只设计风格很稳重的座钟摆出来,可是看上去总有些煞风景。餐具大致齐全,我还想再添一堆水杯。餐具适合搭配橘黄色桌布,观景窗可以装饰写照片,对于新家的布置,我表现得很兴奋。孝博看着我这副模样,笑着说:“就按你的喜好布置吧,不过要先把行李整理整理。”从日本托运过来的行李还胡乱地堆在一边的单间里。
二层有大小不同的四个房间,孝博说最大的一间是卧室,其余的可以随便用。我穿过宽阔的长廊,依次看下去,心想,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两个人住,真是太浪费了。这么想着,我的手已经搭在最里边那间房的门把手上。
“这间回头再看吧,”孝博说,“只有这间为了赶上今天用,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吃晚饭吧。”得知卧室已经准备好了,我有些难为情,就没有打开房门,跟着孝博去了家附近的餐馆。
喝了啤酒,吃了朴素美味的当地特色家常菜,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刚进家,孝博忽然双手把我抱起来,犹如托着白雪公主般走上楼梯。他抱着我穿过长廊,打开最里面那间房的门,走到房间的正中,把我轻轻地放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在床上。
连衣裙背后的拉链被拉开,裙子从肩上滑下来。婚后在日本停留的几天住在宾馆,孝博忙于交接工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而现在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即使身体有缺陷,只要有对他的一份爱,应该会化解一切,我想他也会想办法理解我。
我屏住呼吸,心突突直跳,感觉头被什么轻轻套住了,两只胳膊慢慢穿过袖子,背上的拉链被拉上。他牵着我的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整好长长的裙摆。我明白他帮我穿上了裙子。
灯亮了,是孝博打开的。以此同时,一个法国玩偶跃入我眼帘,窗边摆着一张雕刻精致的木桌,桌上的玩偶冲我微笑着,和乡下小镇旧式客厅里摆放的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是给我买了同样的东西,然而不是。玩偶的右眼下方也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只是裙子不是粉红色,而是淡蓝色,我身上穿的裙子一样是淡蓝色。
我茫然地回过头,孝博微笑着看着我,那笑脸在婚礼上也曾见过。他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一生珍重的玩偶。
“什、什么?“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闭嘴!”冷冷的声音劈面而来。
看着那张敛去笑容、烦躁不安、有些神经质的脸,我这才回忆起他的确是一个当年跟我一起参观法国玩偶的孩子。
我一时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又不允许我说话,我只能僵立当场。忽然,他又恢复平时明朗的笑容,让我坐到床上,他坐到我旁边。
“声音太大,对不起。吓着你了吧?”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无法回答。他看着我,眼神却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我沉默着,盯着他,他用大手慢慢抚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
接着,他开始讲述。
我一直没有谈过所谓的恋爱,周围的女孩子在尚未懂事时就接受训练,举止要优雅,但这些女孩子看上去无非就是些狂妄自大、无聊透顶的生物。妈妈就是这种人的典型,平时总是抱怨能力不及自己的下属和在同一部门工作的父亲。
可是,有一次我们搬家了,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甚至让人怀疑那里是不是日本。小镇上住着我不了解的另类小孩,粗鲁无礼,说话下流,还好嫉妒。一想到要和这帮家伙一起过好几年,我几乎要疯了。
就在这时候,住同一栋公寓的孩子说有好玩的东西,邀我去看。我没想到竟然是玩偶,只是为了解闷儿,跟在脏兮兮的乡下小孩后面一起去看。乡下的孩子随便打开别人家的玄关,喊一声:“请让我们看看玩偶。”而那家人甚至都不露面,只回应一句:“请吧。”我有些难以置信,竟然有这样的游戏——进入别人家的客厅,参观那里的摆设。
不过,这很有意思,因为不仅有玩偶,还有画、奖状、土特产,看着这些摆设,就可以想象这家人是什么样子。当和想象中一样的主人拿着麦茶或卡露皮斯(一种以牛乳为原料制成的饮料。是日本最受欢迎的传统饮品。)出现在眼前,我甚至会有些激动。从第四家开始,我发现玩偶的形象和那家的孩子很相似,于是仔细观察起来,有的看似很好强,有的有些装腔作势,有的看上去很笨,净是些不好的印象。
好像倒数第二家是你家。我本来早已厌烦,甚至想偷偷溜走,可是在看到这个玩偶的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想拥有的冲动。
玩偶的脸有些奇怪,不知道那是一副大人样的孩子脸,纤细的胳膊和腿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切都那么有魅力。我想如果能把它放在我身边,时刻都可以向它倾诉,那该多好。同时,我也对玩偶的主人充满期待。可是那个拥有玩偶的女孩子,不过就是一个和玩偶一样右眼下长着一颗泪痣的瘦弱单薄的乡下孩子。
回家后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玩偶。当隔壁房间传来父母的争吵声时,我会想起它,当因为不懂藏猫猫的游戏规则而被嘲笑时,我也会想起它。我终于决定要把它据为己有。
庆典当天人们比往日更疏于防备,我很轻易就把玩偶拿了出来,小心地抱回家。一共偷了五家,因为即使偷玩偶的事情败露,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只对那个玩偶情有独钟。别的玩偶在偷来的当天就扔进了工厂的焚化炉。
我没有丝毫罪恶感,因为我自信比任何人都珍惜它。
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命案,受害人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孩子,所以引起很大骚动,可是更令我吃惊的是,玩偶失窃事件竟然和命案扯上关系。
万一被误认为是杀人犯怎么办?我很着急,想打听一下情况,于是决定去看看和命案有关的孩子。我决定去你家,你不知是从学校还是警察那里回来,正由妈妈陪着低头走路。和你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我浑身一颤,当年你的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
原以为你只是一个瘦弱单薄的乡下丫头,可看你的眼神,说不定以后会相当不简单。不足一米的你已经很优秀,长大成人后也许更优秀。不只能向你倾诉衷肠,还可以与你一起坐,一起走路,抱着你睡觉,想起来简直如奇迹一般。
新闻起初报道说,嫌疑人是四五十岁的男人,案件如何发展对我已无关紧要,我只想着你。
也许你没有察觉,无论是在学校、上学路上或者你家门前,我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你。在此期间,由于父母调动工作我又回到东京,但每逢休息我都要去那个小镇看你,借口是去镇上我认为还算入流的家伙家里去玩。
你一天天长大,完全如我所愿。有一段时间我曾担心你会在不知不觉中染上向男人卖弄风情的俗气,可是你丝毫没有显露此类迹象。刚进大学的时候,我曾想过要和你搭讪,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我想等完全做好接纳你的准备再行动。
当得知你作为女性有缺陷这一事实,我比当初和你目光相接时还要激动,因为我知道你是货真价实的活生生的玩偶。如果说是那次凶案成就了我的梦想,那么我必须向罪犯致谢。
来,过来。只有夜里你是我的玩偶。
也许是坐飞机旅途劳顿,有些累了,说完之后他抱着我,就像抱着很珍贵的玩偶一样睡着了。
不寒而栗,令人作呕……只言片语难以表达我当时的心情。长期以来一直感觉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下,现在看来这不是错觉。虽已知道那不是罪犯所为,也丝毫没有解脱感,反而陷入恐慌,害怕自己被更奇怪的东西牢牢套住。我整晚都没有闭眼,只想着明天要回日本。
黎明时分,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孝博应该有所察觉,但没有制止我。我冲了澡,换上平日的衣服,用前一天买好的面包和鸡蛋准备简单的早餐。这时,孝博起床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今天必须赶紧去公司上班,如果你感到无聊,或者有什么事,随时打我手机。”他的口气和平日一样明朗,临出门还吻了我。
昨晚的事情也许是做梦。不,即使是事实,也一定是喝多了啤酒醉后所为,也许他的确是因为喜欢才偷走玩偶,最后为替自己开脱编了那样的谎言。
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走进卧室打扫。玩偶静静地守候在那里,满脸温柔,穿着红裙子。房间里有床和桌子,还有和桌子有着同样雕花的衣橱。我慢慢走近衣橱,双手猛地拉开两扇门,只见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颜色与式样各异的裙子,并且将我穿的和玩偶用的分开。
看着这些,我再一次不寒而栗,不觉流下眼泪。可是,渐渐脸上又堆满笑容。在黑暗中忽然被人穿上那种衣服,而且被迫听正常思维难以理解的事情,所以才陷入恐怖。但是,在阳光明媚的房间看到摆放着裙子的衣橱犹如马戏团的小丑,艳丽愉快,然而滑稽可笑。
不知他是在哪里,带着怎样的表情置办了这些。不会是拿着彩笔画好图去的吧?类似我那早就扔掉的玩偶笔记之类的东西。
孝博一定是童年时缺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这种缺失通过摆在我家客厅的那个数年后也许就会被扔掉的玩偶得以弥补,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只不过从今以后,一天当中有几个小时这一角色将由我担任,难道不是这样吗?是他把我从那个乡下小镇带到这遥远的地方。心理上有所欠缺的两个人为了活下去,需要有能够掩饰这种欠缺的滑稽仪式。
这其实就是自欺欺人。
晚上,孝博下班回到家,看到我还和早上一样穿着平时的衣服,好像很不满。在他开口之前,我一口气说完想法。
“即便是夜里,这里也同样是我们作为人要生活的空间。吃饭、去洗手间、冲澡,然后在那个房间迎接真正的夜晚,这样不好吗?”
身为玩偶,我还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呢?我正担心,他却微微一笑问道:“晚饭吃什么?”
尽管如此,第二天,第三天令人痛苦的玩偶游戏反复出现,只是默默地听他的倾诉也就罢了,可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会将手伸进裙子抚摸我的全身,或者舔我身体裸露的部位。但随着日子的流失,我慢慢习惯了,开始想让他更久地抚摸我,甚至急切盼望被当做玩偶的时间到来,并且不愿意黎明来临。
但是,昨晚不一样。
我早上起床时就有些发烧,下腹阵阵作痛,到中午甚至站不起来。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盖上毛毯,闭上眼睛。座钟的声音令我心烦,无法入睡。我把钟塞到沙发下面,终于睡着了,疼痛却没有减轻。
天黑了,孝博下班回来。我出去迎接,看到我脸色苍白,孝博很担心。当我对没能准备晚饭表示歉意时,他说不用太在意。
也许不应该因为他的几句体贴话就放松神经,我顺势说:“今天我想一个人睡沙发。”孝博冷冷地来了一句:“不许。”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可听到这句话时,我怒火上涌。
“不要连这样的日子也要我和你玩变态游戏!”我几乎是在喊。忽然,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
“你刚才说什么?”打了我一耳光后,孝博满脸凶相地逼近。我没有畏缩,因为我心烦意乱,已经无法忍受。
“我说变态。你没发现你变态吗?”
孝博发出吼叫的同时,我脸上又一阵刺痛,倒在地上。他骑在我疼痛不已的下腹,两手掐住我的脖子。
“给我收回你说的话!现在收回我可以原谅你。收回你说的,跪下给我道歉!”
就在这时,我感到两腿中间有一股又粘又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我起身看,我也能想象那是什么,是什么颜色。刹那间,当年发生的一切就像快进的图像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掠过。
玩球的伙伴,穿工作服的男子,被依次品评一番的女孩,被带走的惠美理,还有在更衣室看到的情景……
我会被杀掉!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无力想起。
我坐在餐桌旁写这封信,而在餐桌对面,沙发前,孝博倒在那里。他头上的血已经凝固,正在变黑发硬,座钟滚落在他的头边,上面沾满了血,即使不近看,也一眼就能看出他已没有呼吸。
一定是我杀了他。
掠过脑海的图像使我想起了一个关键。
当时我们几人异口同声地称那个罪犯为“叔叔”,但那人应该没有印象中那么大年龄,可能只有三十来岁,而且玩偶失窃事件并非他所为。虽已临近诉讼时效,我仍真心希望这一点能成为有力的线索,促使案件告破。
不知这算不算履行了我们的约定。
接下来,我打算寄出这封信,然后回日本。我不知道若在国外杀死丈夫,应该在哪里接受何种处罚,所以我决定回国,直接去附近的警察局自首。
也许需要服刑,可一想到之后可以浑身轻松地度过一生,我丝毫不以为苦。现在我的心情甚至非常平静,我感到自己终于恢复到在你们来小镇之前的我,理所当然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的我。
就此搁笔,最后祝您健康。再见。
纱英 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