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每隔二十分钟一次,还不能进待产室。在这儿谈也没关系吗?深夜,在综合医院的候诊室,阴森可怕,但如果就想两个人谈谈那次凶案,不想被人打扰,这样的环境反而比较适合。还有自动售货机……你喝过罐装咖啡吗?
哦,喜欢。没想到。
今天晚上除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阵痛已经开始十分钟一次,可能因为太忙,护士明显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这么早来干什么……”我也不想来的这么早,只是想先打个招呼而已,你不认为她们太没礼貌了吗?一直以为生孩子很神圣,应该是值得祝福的事情。生育率的日益下降和这种医疗态度是不是也有一定关系?
体检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独独今天人这么多。在人生中,不管做什么,我似乎都只能充当配角,没想到连生孩子也得接受这种流水作业般的待遇。一定是我运气不好。
离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上周定期检查的时候医生还告诉我:“说不定会推迟。”平时很少夜间外出,今天忽然出去一次,所以受到月亮盈亏的影响。经常能听到这种说法,对吧?
预产期是八月十四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哪怕错过一天也好,可是没办法,医生说是这一天。
不知道预产期的正确算法的人还真不少,说妊娠期是“十个月零十天”,这才是错误的根本。
比如医生告知预产期是十月十日,于是简单地减去十个月零十天,断定夫妻生活是一月一日,据说这么算的人很多。而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预产期不是从过夫妻生活那天算起数十个月零十天,而是最后一次月经的日子加上四十周,也就是二百八十天。看起来有些复杂,不过只要在最后一次月经的月份上减三,不能减的时候就加九,再在日子上加七就可以了。
那么,这种情况下,最终月经的第一天就应该是一月三日,而实际上导致妊娠的夫妻生活是例假一周结束后,再过一周到排卵时间,也就是一月十五日到十九日的可能性最大。
其实没必要给生过孩子的你讲这些。大部分人不会在意是什么时候过夫妻生活怀上孩子的,不过我高中时的朋友山片就差点儿因此离婚。
山片嫁给一个老实认真的男人,当她出现妊娠预兆的时候,去医院做了检查,被告知已经怀孕三个月,她高兴地告诉丈夫。丈夫也很高兴,问明预产期,兴奋地在日历上画上记号,忽然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就在日历上往回数“十个月零十天”,结果一看那个日子上面标着“出差”,于是产生怀疑。
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孩子,怀疑妻子是在他出差期间和别人偷情怀上的,当即逼问道:“老实交代,给我看你的手机。”两个人吵了起来。山片只是听医生说起日子,并不知道计算方法,无法向丈夫解释清楚,只是拼命辩解:“我绝对不会偷情。”后来,她也开始怀疑起丈夫,觉得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不相信别人,结果两人大吵一架。
双方谁也不让步,最后丈夫提出,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离婚,虽然不知道怀孕三个月能不能查出来,两人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医院做DNA鉴定。
最后从护士那里听说了预产期的计算方法,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夫妇俩让大家虚惊一场。说起来,山片也在足立制造厂工作……哦,这跟命案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像他们夫妇那样直率地发泄情绪也挺好,怀疑在一天之内就消除了,如果因为预产期一直心存毫无来由的怀疑而不发作,结果可想而知。
然而,反过来,也有人因为错误的推算而大为放心。
我的姐夫就是如此。
八月十四日减去十个月零十天是十一月四日,和我发生关系实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所以不是他的孩子。他是这么认为的,或者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我没有对他说过:“这是你的孩子。”我告诉父母和姐姐,孩子的父亲是和我相好的男人的上司,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大家都相信了我,姐夫也信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是姐夫的,但是,我不能责怪姐夫,因为是我主动引诱了他。四年前,姐姐第一次带他到家里来,我就喜欢上了他。
你问我喜欢他什么?与其说喜欢他的长相或者性格,不如说是喜欢他的工作……准确地说是职业。姐夫是警察,所以我喜欢他。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看刑侦片,而特别倾心警察是从惠美理被杀那天开始的。
可能你已经听其他三人说过,那天我听从真纪的安排去了派出所。派出所在上学那条路线途中,虽然每天从那里经过,进去还是第一次,因为我既没有捡到过失物,也没有干过坏事。
但惠美理曾经把我当成小偷。你不知道吗?
不好意思,肚子又疼起来了,稍等五分钟……
我想,探险游戏的事真纪已经说过了。真可怕,在临时家长会上说的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公布到网上,据说有家长带了录音机。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录音?我倒不在意……
发现能进入废弃别墅的是我。我家种葡萄,可是我最讨厌帮忙干农活。如果我出生在普通的公务员家庭就可以不干农活,可偏偏出身于农民家庭,所以必须毫无怨言地无偿劳动。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了!但也不净是坏事,因为有那幢别墅。农田深处与一片别墅用地相邻,当被迫去帮着干农活的时候,我常常趁干活间隙在别墅周围漫无目的地转悠,感觉就像自己家。别墅外观时尚,里面一定更漂亮。我好几次尝试透过缝隙向里张望,可是窗户和门都用大木板封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到里面。
我们有时拿着点心或盒饭去别墅旁边的大白桦树下吃。你不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像外国女孩的茶会吗?想出这个点子的是姐姐。姐姐比我大三岁,她很会找乐子,那时我特别喜欢她。
每当要去农田干活,姐姐就在前一天晚上给我烤饼干,或者做漂亮的三明治,说应该趁此机会带点和别墅气氛搭调的东西吃。三明治看起来漂亮,食材却很普通,因为乡下的超市没有稀奇的火腿或乳酪卖,也就是鸡蛋、烤火腿或者黄瓜之类。姐姐会用可爱的包装纸把三明治卷起来,像糖果一样包装好,或者做成心的形状,最后在篮子里铺上带荷叶边的草莓图案手绢,把三明治放进去。
姐姐哮喘很厉害,很少被叫去干农活,所以经常为我一个人做。是啊,哮喘。即使在日本空气数一数二干净的小镇也一样,该得的病照样会得。
六月初的一天,在农活间隙,我拿着姐姐烤好的饼干一个人来到别墅。从农田走过去是别墅的背后。那天有些异样,后门平时钉着大木板,看不到真面目,那天却完全暴露在外面,是深棕色的木门,门把手是金黄色的。
也许可以打开。我有些兴奋,试着扭了扭把手,发现时锁着的。我有些失望,又看了看把手下面的钥匙孔,形状前方后圆,像坟墓一般,我想起在电视剧里曾经看过把发卡塞进钥匙孔打开门,便摘下别在刘海上的发卡,试着塞进孔里。我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期待什么,不料动了动发卡,却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绊住了。我继续慢慢旋转,只听“咔”的一声,锁开了,连一分钟都没用到。
我慢慢推开沉重的门,里面是厨房。都是些固定安装好的家具,没有锅碗之类,靠里有木制吧台。我忽然有了一种误闯入外国人家的感觉。
我没有勇气独自再往里面走,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告诉姐姐,然而又担心如果把她带到这满是灰尘的地方,令她病情加重可不得了。于是,第二天我先告诉了真纪。她虽比不上姐姐,但也时常会提议玩一些好玩的游戏。
游戏各有不同,有时候人多比较好,可是潜入别墅一事如果让高年级同学或大人知道会很麻烦,于是决定不要那么多人,只叫了西区的几个同年级同学,就是命案发生当天的那几个人。
我打开锁,五个人屏着呼吸走进去,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壁炉、花架床、猫脚浴缸,所有这些都是头一次看到。在惠美理家也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但属于别人的东西再怎么好也是虚幻的。别墅里的东西当然也不属于我们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而且,连惠美理也说她是头一次见到壁炉。别墅是大家的城堡,是秘密基地。
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惠美理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就是把自己的宝贝东西藏到壁炉里,而且,是以某人的纪念品的形式,另外再给那个人写一封信一并藏进去。那个年龄的人会很随意就编出一些故事,我们对这个游戏很着迷,把各自的“宝物”和信封、信纸凑到一起,在别墅的客厅写了信。在我的信里,我假设姐姐死了。
姐姐,谢谢你对我那么好。我会努力的,一定不让父母伤心,姐姐你就在天国好好安息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写着写着,我感觉姐姐真的死了,不由泪流满面,我把姐姐修学旅行带回来给我的压花书签和这封信一起放在惠美理拿来的一个漂亮的饼干罐子里。
信直接封上,谁也不给看,“宝物”都互相展示了。纱英的是一块手绢,真纪的是一支笔,晶子的是一个钥匙链,都是些小孩的玩意儿,可是惠美理的不一样,她拿来了一枚戒指,上面还镶着红色的宝石,即使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也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小玩意儿。虽然平时已经看惯了惠美理的高档货,还是禁不住目瞪口呆。
我冒冒失失地伸出手问:“可以戴一下吗?”
“除我以外,谁也不准戴。”惠美理的口气宛若童话里的公主,边说边把戒指收进盒子。
那样的话,不拿来不就好了吗?我有些恼火,嘟囔了一句,不料却被惠美理听见了,当时她正背对着我们把装有我们宝物的罐子藏到壁炉里。
惠美理来我家是一周之后。
周日午后,由于一早就开始下雨,我以为大家不会去别墅了,就在房间里看漫画,这时,惠美理来了。我们俩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所以她一个人来我家令我很意外。到了玄关,惠美理压低声音,神情慌张地说:“妈妈在找戒指。由佳,拜托你和我一起去别墅拿一下。”
戒指是指惠美理当宝物藏起来的那枚。我问:“你是不是偷偷拿你妈妈的?”
“平时放在妈妈的壁橱里,不过是我的。”惠美理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在我家,妈妈也说要把自己的结婚戒指给姐姐,把奶奶给她的戒指给我,平时经常念叨:“你们长大了就送给你们。”所以我想惠美理家的情况应该也是这样。
我很快就明白了惠美理来找我的理由,因为只有我能打开别墅的锁。看到我摘下别再刘海上的发卡打开锁,大家都说要试一试。不知道为什么,试了一圈,她们都不能打开。发卡是同一个,只要钩住钥匙孔里凹进去的地方,一转就可以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释,大家都找不到凹陷的地方在哪里。不光是晶子,连在学校轻易就能解出难题的真纪和惠美理都打不开,这令我很惊讶。当时纱英说:“由佳真聪明。”
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够出色,也未觉得自己聪明。细想想,好像我一直擅长干这种需要动手的活儿。我手劲不大,却能打开很结实的瓶盖,解开缠作一团的绳子,拼装漫画杂志的附赠图片也都很拿手。
我和惠美理一起去别墅,很容易就打开了后门,来到有壁炉的客厅。“由佳,谢谢,你等我一下。”惠美理说着把脑袋探进壁炉,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说:“没有。”
她说饼干罐放在右前方的角落里,我看看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真的没有。”我边说边从壁炉里抬起头,发现惠美理正瞪着我。
“是你干的吧?”
我一时没听懂,但看到她冷冷的眼神,我明白她是在怀疑我。我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大声反驳:“不是我。”
结果惠美理也提高了嗓门。“绝对是你。不是只有你能打开这个门吗?我没有让你戴戒指,你很生气,就做了这样的事情,这是小偷才干的事,而且,我知道你还偷过别的东西,纱英的橡皮就是你偷的,对不对?我看到过你偷偷用纱英丢了的橡皮。你不还戒指我就告诉爸爸。”
说完,惠美理大声哭起来,喊道:“戒指,还给我戒指,你是小偷,小偷……”我有好多话要解释,但又想大概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你是问我要解释什么吗?比如,有关橡皮的事。纱英丢了的橡皮,西区的女孩子都有。前一年参加儿童俱乐部的圣诞聚会时,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块作为礼物。惠美理只是在纱英的橡皮丢失后偶尔看到我用同样的东西,而且,我也没有偷偷用。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用橡皮的是真纪或者晶子,不知惠美理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怀疑。
你觉得眼馋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从小妈妈就说我总是流露出渴望的眼神。我和姐姐都是单眼皮,却只有我被妈妈这么说。
有一次和妈妈走在路上,碰到一个拿着冰激凌的同学,我只是抬手打个招呼,没想到妈妈生气地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别人拿的东西。真是的,你总是那么寒酸。”当时天气很热,看到别人吃冰激凌的确挺羡慕,但我并不是特别想吃。
我很委屈,心想,你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眼睛生的更好一些?从小学三、四年级时,我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眼镜度数不合适,我常常得眯缝着眼睛才能看见,所以别人才会有这种印象。
对不起,离题了。我们刚才是在说小偷的事,对吧?
惠美理哭个不停,我很生气,说声“我不管了”,便离开别墅,回了家。
惠美理和她爸爸当天晚上一起来到我家,妈妈负责招待。我以为他们一定是来告状的,吓得躲进厕所,没想到,妈妈来叫我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并没有生气。
到了客厅,我与大眼珠子星人目光相接,大眼珠子星人就是你丈夫,镇上的孩子背地里都这么叫。你别笑,孩子们也是这么叫你的。
对不起,我接着讲。
两人是来归还“宝物”的。据说我把惠美理丢在别墅后,她慌了神,因为戒指丢了,而且她也不会锁别墅的门。如果妈妈知道她把戒指拿出来一定会生气,所以她没敢和妈妈说,就用别墅附近的公用电话给足立制造厂打了电话,向休息日仍然上班的爸爸求助。
她爸爸很快就赶过去。在别墅前面,惠美理向爸爸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这时,邻镇一辆不动产中介商的车开了过来。中介商上午带了一个想经营自由学校的东京客户来别墅看过,下午去完别的地方,又把客户送到车站。他返回别墅,是要安把结实的锁以防止不法入侵者从后门进入。
据说装“宝物”的罐子是那个客户发现的,中介商把罐子还给惠美理,说:“以后可不准再随便进去了。”惠美理把我的书签还给我,还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盒子,是一盒产自东京的名牌西式点心。她笑着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但她并没有对把我当成小偷的事表示歉意。她可能认为自己才是受伤害最深的人,不管自己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别人都会原谅,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点,你们母女俩真是像。
这件事我跟谁也没说过。我觉得惠美理给我点心实际上是一种贿赂,是要求我不把她将我当成小偷的事说出去。一开始,我把点心推回去说:“我不要。”虽然很想吃那包装精美的点心,可是我下定决心,如果惠美理不道歉就绝对不接受。然而,妈妈收下了。妈妈还说:“惠美理专门和爸爸上门来,不准没礼貌。”她还向他们低头表示歉意:“请原谅,这孩子很不懂事,不过以后还请好好跟她玩。”父女俩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而我心里充满委屈,觉得这件事毫无道理可言。然而,紧接着我又被训斥了一顿。
并不是因为惠美理这件事或者是偷偷进别墅的事被发现了,而是姐姐问起:“那别墅我也想进去看看,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回答:“灰尘太多,所以……”姐姐哭了起来:“总是拿我的病当借口。”
“为什么要在姐姐面前瞎炫耀?”妈妈责备我,可是,哪里是我在炫耀?惠美理和她爸爸回去后,姐姐从二楼下来问:“怎么了?”是妈妈透露说:“这孩子偷偷进了农田后面的废弃别墅。”
姐姐哭起来后,我本想跟妈妈辩解,姐姐却抢先说:“不是由佳的错,原本我应该忍耐一些。”
妈妈听后说:“这不能怨真由。”并且让姐姐随便挑惠美理带来的点心。
妈妈一直因为姐姐天生不健康而心中愧疚,而且还为没给爸爸生个男孩感到抱歉,却从来没有因为我天生近视而表示过歉意。
近视可能是父亲这边的家族遗传。不管是姐姐的病,还是没给爸爸生男孩,这应该都不是妈妈的过错,而且他们俩也从未责怪过妈妈。妈妈一定只是喜欢自责。受虐癖——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就是那种感觉。
然而,尽管女儿卷入杀人案,她也不及时过来看看,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终于言归正传,说到那次命案。
你能不能再等五分钟?
那天,从学校后门出来,和晶子分开后,我跑到派出所。派出所警察好像每隔两三年换一次,当时派驻镇上的年轻警察姓安藤,长的高高大大,看起来似乎很适合穿宽松的柔道服。我虽被派来报案,却还是担心小孩子一个人随便进去会遭到批评。我提心吊胆地进去,发现警官正在听一个老奶奶说话,看起来很热心。我松了一口气。
我是去报告有凶杀案发生,完全可以打断他们,但第一次来派出所的我就像来到医院的候诊室一样,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待。看到我这副样子,警官可能觉得我没有什么重大事情,便和蔼地对我说:“你先坐着等一会儿。”他让我坐在那个奶奶旁边的折叠椅上,声音听起来和他的外表很不相符。
那个奶奶在说法国玩偶失窃事件,满口只有上年纪的人才用的方言。她说偷玩偶的一定是东京人。我在旁边听着,心中着急。我忽然想起这位奶奶是哪家的,那家的孩子曾炫耀说,盂兰盆节期间要去迪斯尼乐园,老奶奶一定是有些无聊才来这里,我不禁有些同情她。
是啊,这就是惠美理被杀之后不久的事情。我没有像其他孩子那么害怕,你是不是有些不满?不过是真的,我当时还没有感觉到害怕。不是我心狠,更不是因为惠美理把我当小偷我心里有怨恨,仅仅是因为当时没有看清楚。
之前几天家里为了迎接亲戚进行大扫除的时候,不小心把我平时戴的眼镜踩坏了。没办法,我只好带上以前的眼镜,所以那天我并没有看清楚。
我当时只看到惠美理倒在昏暗的更衣室,并没有看清,所以心里也没有紧迫感,再次回到游泳馆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那个奶奶走后,警察和蔼地问我:“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很久,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的朋友倒在学校的游泳馆。”我只是报告了看到的事实。
“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早点说!”警察说着立即开始联系救护车,可能他以为是有人溺水。之后,他马上带我坐上警车去了学校。
警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到了游泳馆看到你之后。你坐在男更衣室里抱着惠美理,不停地叫她的名字,我也是看到你那副样子才知道惠美理是真的死了。
为了保护现场,最好不好抱起尸体,警官委婉地劝你,可能你根本没有听到。
现场还有一个人,就是纱英。她蹲在更衣室门外,闭着眼睛,双手塞住耳朵,我们叫她也不抬头,于是,由我向警察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在体育馆的背阴处玩排球,一个穿工作服的叔叔过来,说他正在修更衣室的换气扇,想要一个人帮他点忙,就带了惠美理过去。我们几人又玩了一会儿,到六点钟,《绿袖子》响起还不见她回来,大家就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惠美理倒在男更衣室。
警官很认真地听我讲述,并记到本子上。
期间,救护车来了,县警本部的警车也来了,附近的人也都来看热闹……游泳馆周围顿时拥挤不堪。纱英被慌慌张张赶来的妈妈背了回去,晶子和真纪的妈妈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还记得晶子的妈妈吵着说:“我家孩子满头是血跑了回去。”真纪的妈妈则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四处找。当时周围一片骚乱,几乎没有人留意她们俩。
人群中,只有我孤零零地被甩在那里。我是凶案的目击者,却没有人注意。驻镇警官正在向县警本部的人汇报从我这里了解到的情况。
说不定嫌疑人就躲在人群当中,悄悄把我带走也不会有人留意。这么多人,却没人能救我……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为了让别人注意到我,我拼命想还有什么可以向警察报告。我去拿放在体育馆前面的排球,交给警察,说上面也许有罪犯留下的指纹,还在女更衣室演示发现惠美理时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可以说我竭尽了全力。
县警本部的人详细地问了我有关嫌疑人的情况。有人关注到我,我非常兴奋,拼命回忆当时的情景,然而对于很多细节,特别是嫌疑人的长相,我根本没有一点印象。不是想不起来,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几乎看不见嫌疑人的长相。说是要连续传球一百下,失手最多的就是我,因为漏接球而把球弹到嫌疑人脚下的也是我。我懊恼极了。如果戴着平时的眼镜,即使看不太清楚,至少对嫌疑人的大概特征有点印象。比如有黑痣或伤疤之类。
我很生妈妈的气,她总是说姐姐干不了,让我站在椅子上打扫堆满灰尘的架子。还有,那么多镇上的人都来了,却不见妈妈的影子。我家虽说在西区,却离学校有些距离,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动静。妈妈一定马上就来,我边想着边等。尽管有些生气,我还是非常喜欢妈妈。
调查持续到了深夜,我在九点左右被警官送回家。妈妈打开玄关,一看是警察,很不好意思。
哎呀,真对不起,我正要去接。篠原打电话过来说小学出了大事,可是,我大女儿从今天早上就不舒服,是很严重的哮喘,一直没有吃东西,傍晚的时候说想喝点蔬菜汤,这不,我正做着呢。我专门做的凉浓汤,身体在不舒服也能喝上一点。另外,我丈夫是家里的长子,你看,到现在还忙着……
发生了命案,妈妈居然还可以满脸堆笑地说这些事情!看着这一幕,我流出了眼泪。不知道是感觉悲惨,还是伤心……我眼前浮现出抱着惠美理的尸体哭天抢地的你。我想如果是姐姐,妈妈一定会抱着哭;如果是我,即使被杀了,妈妈也不会去现场。
你说我爸爸吗?听说爸爸白天一直都和叔叔们喝酒,到晚上已经醉的一塌糊涂,蒙头大睡了,即使醒着也不一定会来接我,说不定还会抱怨我烦人。虽然爸爸也没什么财产,但作为家族继承人得到过分的宠爱,对我这样不能继承家业又离期望太远的二女儿几乎不会多看一眼。
看到我哭,妈妈又说了一句:“由佳你已经四年级了,对不对?一个人回来不就好了。”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那样,她也不至于丢人了。有我没我都一样,连父母都这样,别人视力再好,估计也不会注意到我,正如我模糊的视力。
正这样想着,旁边的警官对妈妈说:“是我们把您的女儿留在那里,很实在对不起。”
然后他转向我,弯下魁梧的身子,摸了摸我的头,“你一定也很害怕,可还是很镇定地给我们讲了很多情况,谢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警察叔叔,今天你好好睡个觉。”
他那双手大而粗硬,可是很温暖,几乎完全包住了我的脑袋。那时的感觉令我至今难忘。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和那一样的手。
事情过后,变化最大的就是姐姐对我的态度。
可能妈妈毕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去接孩子。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对我好起来,甚至问我有没有食欲,想吃什么,邻镇的录像租赁店有很有意思的带子,要不要去借……在我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
那,我想吃奶汁烤菜。
我这么说了,可是当天晚上饭桌上还是冷面和梅子蒸鸡,说姐姐吃热的东西会恶心,吃不下。录像带最终也没有给我借,因为姐姐不喜欢动画之类很吵闹的东西。
想的净是姐姐。你们是不是都在想,如果是我被杀的话就好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大叫着打翻冷面碗,这种态度还是第一次。迄今为止我一直忍着,觉得姐姐比我更难受,可是当时明明我更需要关注。没想到,这时姐姐忽然哭起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身体好的话,由佳也不会这么难过,原本我可以做奶汁烤菜让由佳高兴,我的身体如果健健康康的就好了……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妈妈,你告诉我呀。
姐姐哭着倾诉。妈妈紧紧地抱住姐姐,说:“对不起,真由,对不起。”这是凶案发生后第二天的事。
之后,每到我和妈妈一起去协助调查的日子,姐姐一定会身体不舒服,于是常常让真纪的妈妈领我去。电视上播有关惠美理被杀一案的新闻,爸爸问我“警察都问了些什么”时,姐姐总是把筷子一放,不高兴地抱怨我们为何谈那么恶心的话题,害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渐渐地,为了姐姐,那起案件在我家成了禁谈话题。和以前一样,姐姐仍然是被保护对象,而我依旧被弃置一边。
发牢骚没用,也就死心了,然而并不是根本不在乎,何止不在乎,不安的感觉甚至日益增强。以前一直相信凶手很快就会被逮捕,可是好久过去了,依然没有一点结果,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虽是孩子,但四个目击者居然都说记不清嫌疑人的长相。吓坏了的纱英平时就迷迷糊糊,晶子头部又受伤,她们说想不起来还能理解,我不相信连真纪也想不起来,因为连我都记得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不过,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一定不止因为这个。比如,那天正好是盂兰盆节,凶手有可能是开车来的,平时有陌生的汽车来镇上,或许会有人觉得很稀奇,留意一下,而节日期间,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多半会选择开车而非坐电车,镇上到处都是挂着外县车牌的私家车或者出租车,所以关于可疑车辆的目击线索也许会很少。
另外,即使有陌生人在镇子上活动,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一般都会认为是谁家的亲戚。况且,如果凶手换下工作服塞到提包里拎着走,大家更会觉得像探亲访友的样子。
若在以前,即使盂兰盆节期间,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许还有人会在意这人来自哪里,可是,自从足立制造厂建成之后,就来了很多陌生人,渐渐大家都习惯了。长此以往,这个小镇一定和大都市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淡漠。
习惯于人情淡漠,也许反而会很舒服,而我却非常想让别人关注我。每逢这种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命案当晚送我回家的安藤警官。他会耐心地听我说话,还可以保护我不受坏人侵犯。为了能去派出所见他,我绞尽脑汁想借口。
是啊,乖巧又善于社交的你一定很不理解为什么还需要找借口。笑嘻嘻地走进去说声“你好”,然后和他说说学校的事,或者聊聊闲话不就可以了?可是,那时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刚走进去,如果有人问什么事,我会答不上来,一定会扭头逃跑。就算姐姐没有病,由于我们家是农民,不管是不是休息日,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常常听大人说:“忙着呢,去别处待着。”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想撒娇、想让别人关心并不需要理由。
最初我就是去报告一些看似对案件的侦破并没有多大作用的线索,比如,虽没记住嫌疑人的长相,感觉声音和某个演员很像,或者在西区有个法国玩偶的人家有二十来户,而在庆典当晚被盗的玩偶都出自排名前十的人家,结果,不出五次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还去交过几次在路边捡到的零钱。不可能经常碰到这种事情,我就半路上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百元硬币交过去。现在想想,付钱和人见面,让人听自己说话,和去男招待俱乐部简直一样。实际上,那之后的十年,我完全陷入其中,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说老实话,我非常讨厌你,就是现在和你这么说话,心情也不能说很好。不过,和别人谈一谈,原本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会越来越清晰。我们几个人从那件案子之后就再没有一起玩过,也没有再一起谈论过那件事,如果四个人再次深入地谈谈,也许结果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要说起糟的事,我……第一次偷东西是事发半年之后。
疼,疼……稍等五分钟。
每天一起玩惯了的朋友互相疏远了,原本对我很好的姐姐也开始敌视我,父母并不爱我的事实再次得以确认,再也找不出借口去派出所,的确太寂寞了……这时,学校的图画课上需要用4B铅笔,必须去买,而我的钱包里只有三十元。
我告诉妈妈:“图画课要用铅笔……”妈妈说:“上次不是刚给了你零用钱吗?就用那个买。”我无法说出真相,手里捏着三十元去文具店一看,4B铅笔需要五十元。
那是一家在小学附近的小文具店,只有一位老奶奶守着。我拿出一根放在塑料桶里的铅笔攥在手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最终我把铅笔塞进运动服的袖子,我无法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身子转向门口躲开老奶奶,就在这一刹那,我差点尖叫起来,我看到姐姐站在透明玻璃门前朝这边看。
姐姐走进店里说:“你是来买4B铅笔的,对吧?我有,你用我的就可以了。已经买了?”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太好了。我正好来买自动铅笔,给你买一支吧,小学里肯定没有孩子用这个,可以炫耀一番哟。对了,我们买不同颜色的一对吧,粉色和淡蓝色,你喜欢哪个?”
姐姐说着拿起两支价值三百元,样子很可爱的自动铅笔。笑着递给我。这是案发之后姐姐第一次和我面对面说话。看着姐姐的笑脸,我有些不知所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支笔。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就在我战战兢兢把手伸向那支淡蓝色笔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了一下。是我放在袖子里的那支笔。
也许姐姐已经看到我偷东西,并且准备回去向妈妈告状。如果我偷东西的事情败露,姐姐会比以前更受宠,而我更会被疏远,姐姐一定会暗暗高兴。我是不是应该把铅笔拿出来,然后告诉她我不要自动铅笔,给我买这支。可是,看到我从袖子里拿出笔,姐姐会怎么想呢?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然而姐姐好像并没有在意这些,只顾埋头高兴地挑橡皮,看彩笔。也许姐姐已经看穿我的偷盗行为,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罪恶感,不,应该说是绝望,跑出那家文具店。不能回家,也米有可以倾诉的朋友,等我意识过来,发现自己正朝派出所的方向走去。也许你会不了解,怎么偷东西之后会去派出所?因为那里的确是唯一可以接纳我的地方。
到了派出所门口,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安藤看见了我,跟我打招呼。
“喂,由佳。今天真冷,来,进里面暖和暖和。”
没有问我来干什么、怎么了、有什么事,而是说真冷。我从袖子里掏出偷来的铅笔,说:“我偷东西了。对不起。”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我并没有想得到原谅,他可以批评我,或者毋宁说我希望他批评我。
可是,安藤警官并没有批评我。他让我坐在炉子边的一把椅子上,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将近三十枚百元硬币。
这钱不是捡的,对吧?你很关心调查进度,故意装作交失物的样子来这里,对不对?对不起,我们没能尽早逮捕罪犯,让你害怕。你即使不做这些也可以随时来这里。好了,拿走这个把钱付了,你就说忘了拿钱包,所以回家拿钱过来,店里的人会原谅你的。
安藤说着,把装有硬币的袋子塞进我手里。他那双手很大,几乎把我的手和袋子都包住,仍然和命案当天一样有力可靠,我不禁想,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人。我谢过安藤,返回文具店,店里的老奶奶告诉我,铅笔的钱姐姐已经付过了。姐姐向没有发现我偷铅笔的奶奶说明情况,坦白是我干的,并且为此表示了歉意。老奶奶说:“真是个好姐姐。”
回到家,一直等着的妈妈没有让我进门,直接把我关进储藏室,说偷了东西就要在那里关一晚上。里面又黑又冷,我从塑料袋里掏出那些零钱,回想着安藤警官那双手给我的感觉,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伤心。
令我伤心的是第二个月听到了安藤要走的消息。他考试合格,被调到县警本部。虽说值得庆贺,对我却是痛苦的事情。分别那天,我不会动人地道别,只是低着头站在派出所门前。安藤走过来对我说:“会来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可以找他商量。”然而,新来的警官却是个有家室的叔叔,而且驼背,看上去很靠不住,从此我即使有事也不再去派出所。
我开始偷东西,并习以为常。这么说似乎有点强词夺理,但我的确不是因为有趣,也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零用钱,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发生杀人案,父母也不去接我,如果警察传唤他们就不可能不来了。然而,我经常白费心机,因为店里的人总发现不了。愿意和这样的我搭腔的是那些深夜仍在外游荡的中学生团伙,我终于有了同伴。
这些都是事发之后一年的事情,被你叫去是命案三年后。
三年后,你把四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叫到一起,说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那个年龄的孩子,即使普普通通地生活,仍然会对自己的存在抱有疑问或不安,你却责备我们是“杀人犯”,甚至还说要我们找到罪犯,要我们赎罪,不然你就会复仇。
你可能只是把一时的情绪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根本没有考虑孩子们能不能承受。或许,你回到东京之后不出三天就会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你和惠美理外表不像,性格真是一模一样,而且……和我的姐姐也很像。
姐姐恢复以前的性格是在我被你叫去两个月之前,理由很简单,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可悲,因为到了高中以后,她有了男朋友。男朋友视姐姐如公主一般,每天在学校见面,晚上还要打电话聊到深夜,一到休息日就去远处玩。当她高兴地向我展示他们用一次性相机拍的照片,并告诉我他们在游乐场连续坐了五次过山车的时候,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妈妈虽然嘴上高兴地说“长大之后,身体也结实了”,心里却很担心姐姐。有没有不舒服?午饭吃了什么?下周是不是不要出门了,最好在家好好休息?
这些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在姐姐有男朋友之后,变得再也不那么中听了。之前一直认为姐姐是那种需要被众人捧着呵护的人,现在才感觉她更倾向于专属一个人。
妈妈被姐姐疏远,于是开始关心起我的一切。虽然觉得妈妈这么做并非为了我,但我心情并不坏。令我吃惊的是,妈妈竟然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命案已经过去三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才忽然提起这个,况且,我觉得那件事并没有使我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障碍。
我说不用去。妈妈流着眼泪说道:
“妈妈觉得你偷东西、夜不归宿都是受那件事的影响,以前你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是个认真的孩子,事后慢慢就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结果到现在罪犯还没有找到,而你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我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你偷东西很少被店主发现。昨天你也干了,对吧?妈妈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所以……”
我一直以为不会有人发现我的行为,更何况,我做梦也想不到,原本眼里只有姐姐的妈妈竟然会有所察觉,还说看我的眼神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一边想象偷东西,一边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现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我决心不再偷东西。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们叫到你家。那天,从你家回去之后,我和妈妈约定以后再也不偷了。我告诉妈妈,因为你一直逼我们想起嫌疑人的长相,我恨害怕,不知不觉就开始偷东西。妈妈说以后就没事了,你很快就回东京了。
那之后,我和那些不良朋友也断绝往来,开始了低调平淡的生活。我和他们年龄相差很多,所以退出那个圈子时,他们没有找我麻烦。高中毕业后,在本地区只能录用两人的条件下,我甚至被录用到邻镇的信用金库工作,可以说我已经相当努力了,这可能是你不在这里的缘故。
你不要露出那副很不高兴的表情,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那天的行为无疑就是威胁。由于你的胁迫,另外三个人都选择了赎罪,没有做任何坏事却去赎罪,真是够傻的。我本来打算置之不理,然而最后还是开始寻找凶手。
但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姐夫。
阵痛间隔开始缩短了,我得快点讲。
姐姐于四年前结婚。她毕业于县里的市区短期大学,在商场工作三年后结婚,并辞去工作。第一次带姐夫来家里是在结婚的半年前。我当时住在邻镇的公寓,在姐夫来的前一天我回到家里,和妈妈一起大扫除,迎接他们二人。这次我没有弄坏眼镜。
姐夫瘦高个儿,脸色白皙,一副讨人喜欢的长相,我当时想,真不愧实在商场工作……然而姐姐说他是县警察局的警官。家里人无不一脸困惑,怀疑这样一副长相的人能否逮到罪犯。姐夫说他属于情报部门,整天对着电脑,语气犹如在辩解。我第一次知道警察局还有这样的部门,不过既是整天与电脑相伴,倒可以理解他的工作。
我问姐姐是在哪儿认识姐夫的,她说是在联谊会上遇到的,而且,据说是姑姑撮合了他们俩。姑姑在人寿保险公司做推销员,主要推销范围就是商场和警察局。这样的相识很符合姐姐的性格,她向来擅长吸引自己感兴趣的对象的注意力。可是这次不一样,姐夫对姐姐一见钟情,穷追不舍。在我家,他痴迷地盯着姐姐的样子泄露了这个秘密。
姐夫的外形是姐姐一直喜欢的类型,我并不感兴趣,所以我从内心祝福他们二人,和姐夫打了招呼,并和他握了手,就在此时,我产生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他的手和我非常喜欢的安藤警官的手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或许我记忆的构成大多不依赖视力,和眼前所见没有多大关系,而是通过手的触感觉得想“拥有”这个人。想抚摸这样的手,想被这样的手抚摸,想据为己有,但是,这种愿望不可能实现。那一天,以及以后的日子,姐夫的眼里都只有我姐姐。
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姐姐的,这并不是姐姐心眼坏,故意从我手里夺走。妈妈在生下我的时候已经是姐姐的,姐夫和我见面的时候也已经是姐姐的,仅此而已。
但集宠爱于一身的姐姐两年前发生意外,流产了,并且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由于正值农忙季节,父母无暇顾及,姐姐在我的公寓疗养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只要听说同学里面有人生孩子,她就会大哭一场,看到电视里的纸尿裤广告也会泪流满面,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就恢复如常,高高兴兴地回到位于市区的警察宿舍。
后来,姐姐又回到以前工作的商场做兼职,领到工资后就和仍旧独身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去旅行。你是说姐夫吗?他原本就很忙,姐姐在家与不在家好像没什么不同,况且,他也很高兴看到姐姐能恢复精神。
可是,姐姐完全疏忽大意了。
我曾经和六个男人有过交往……你为什么那么吃惊?我也会交男朋友,只不过和每一个持续时间都不长……他们说我会让他们感到压抑,本来我只是努力想让人高兴而已……对了,你或许会问惠美理的死有没有在我心灵上留下什么创伤,关于这点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这或许还是因为当时我没有看清楚惠美理被凌辱后的状态。
我交往的人都有一副柔道或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板,姐姐误认为我喜欢这种类型,对姐夫那种的不感兴趣。她根本没有发现我想“拥有”姐夫,她不在家时,还会把家务托付给我。
不过她也可能已经有所察觉……姐姐第一个发现我偷窃,不可能没有察觉我的心思。或许,尽管察觉到了,可是她相信姐夫绝对不会背叛她,所以想看看我的反应,以此取乐。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她自作自受。
真想每天都能去她家,但由于时间和距离的关系,我只能周末去帮着干家务。真的很幸福……周六上午去,做好午饭,和姐夫一起用餐,偶尔还会一起看录像,玩游戏……然而,傍晚的时候,当我走到玄关,向姐夫道别,他从来没有挽留过我,仅有一次除外。
去年十月份发生在县警局的情报泄露事件,是不是轰动全国?记有少年犯的姓名、住址和履历的绝密文件和镇上预防犯罪网的电子邮件一起被发送给全部登陆者。那是姐夫的失误造成的。确切地说,是一个电脑迷出于好玩发送过来的新型病毒造成的,可由于是姐夫负责管理,所以他受到很重的处分,而这时姐姐却去了北海道度假,说是交违约费太可惜。这样,就剩下我和姐夫。
一直渴望拥有的那双手只有那一晚属于我,那是从八月十四日往前推二百八十天的两周之后。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我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你瞧,小生命现在正在努力降临到这个世上……你稍等一下。
当得知怀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获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奖项。
姐姐不能给姐夫生孩子,而我可以。说不定孩子出生以后,姐夫会和姐姐离婚,然后和我结婚,我内心充满这样的期待,而且也觉得会成为现实。
最吃惊的是父母,妈妈开始还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和姐夫偷情导致怀孕,真是太丢人了,以后再也无脸见邻居和亲戚,可是爸爸说了一句:“权当有了继承人不就行了。”妈妈听后忽然莫名其妙地变得积极起来,拿着腹带领着我去神社祈祷,原本我可以一个人去,她还是陪着我去做产检。得知是个男孩,妈妈对我更是呵护有加,每次回到家里,桌子上总摆着我喜欢吃的东西,电视录像随便我看,即使和姐姐一起的时候也不例外。
姐姐工作以后开始抽烟,可是当她在我面前掏出烟,妈妈就会训斥她,这甚至令我有些感动。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吗?怀孕比命案还要受重视,真是不错。
可是,也很无聊。由于刚开始妊娠反应很厉害,我辞去了工作,然而进入安稳期之后变得出奇地有精神,我甚至后悔当时不应该辞职,办理短期休假就好了。
对了,应该利用这么长的假期做点什么,可能的话,做点可以让姐夫高兴的事情。姐姐说过姐夫可能在下次人事变动中被降职调到县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刚开始我还天真地想,能成为那个小镇派出所的警官也不错,可是回头想想,对姐夫来说这也许是很痛苦的事。我能为姐夫做什么?为了当警官的姐夫……
如果有立功表现,姐夫也许就不会被派到偏僻小镇,而是继续留在县警察局。比如,抓到杀人犯……惠美理被害案马上就要到诉讼时效了。
可是如果简简单单可以破案,警察早就抓到嫌疑人了。退而求其次,哪怕提供一点新的情报,或许也管用。就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上天的启示。
你听说过孕期抽签很灵吗?我想这不是简单的迷信。身体里孕育着新生命,这时神灵附体也不足为怪……现在想想,当时只不过是有些神经质罢了。
今年四月,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上天的启示。你知道怀孕期间常常会感到眼睛很累,所以,那天我打开了收音机。你还记得去年夏天的一则新闻吗?就是关于某所自由学校学生的纵火案。
据说那所学校重新开始招生,一位男员工正在接受采访。他谈到自由学校的必要性,还有少年犯罪频发的话题,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感到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
为什么,为什么会感到如此不安?……对了,想起来了,和当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像。可是,除非有非常明显的特征,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都差不多。
实际上,那个男人的声音很普通,无非就是听起来干脆清楚,我不禁想起中学的时候,有两三位老师的声音都是这样的。我感觉自己很可笑,或许是想要找到罪犯的心情促使我过于敏感。
然而,这则新闻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我们这个乡下小镇也有好几个像晶子那样闭门不出的孩子,可是没有一个人去这样的自由学校就读。之所以对这个词有些耳熟,是因为我想起在被惠美理当成小偷那天,她说有个人来看别墅,想在那里建一所这样的学校。
那幢别墅最后没有卖掉,五年前被拆了。当时我先回去,并没见着那位房屋中介大叔,他在年终前还去过我家,问我们要不要买下那块地,所以和我也算是相识。走着去也没多远,我决定去车站前的中介公司看看。我不抱太大希望,全当消磨时间,或者毋宁说是抱着一种给我和姐夫的孩子找新居的心情。
大叔看到我的大肚子,以为我是去打听新居,露出很期待的表情。当我说出想了解那个十五年前打算在这里建自由学校并来看过别墅的人的情况时,大叔很是失望。
“即使是位于乡下的自由学校,来就学的也都是城里的一些问题孩子,所以最好是交通相对便利的地方。经营那种学校真不容易,还会发生什么纵火案。我看电视里的报道,竟然是当时那个人,着实吃了一惊。”大叔说了这么一番话。
原本是想了解那个和罪犯声音很像的人是不是在事发之前两个月来过别墅,如果是那样,就太巧合了。然而当怀疑得以证实,我反而难以置信。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怎么办好呢?要不要和姐夫说呢?我脑子一片混乱。
可是,如果这一切都属实,又怎么样呢?那个事发前两个月来过镇里的人的声音和嫌疑人的声音很相似,仅此而已。声音不能构成任何证据,而且,牵扯进来的还有法国玩偶失窃事件。
我需要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比如指纹……当时惠美理说过什么没有?没有说过是来看别墅的客人发现宝物之类的话吗?那个人有没有没有碰过我的书签吗?没有从排球上提取出犯罪嫌疑人的指纹吗?最后一条好像有些不靠谱,因为惠美理被带走之后,我们又玩了很长时间球。但如果真的能够提取指纹,而且和书签上的吻合,那简直太巧了。书签虽然令人响起不愉快的事,不过我把它当做是惠美理的遗物,一直保存至今。
如果告诉姐夫……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姐姐自杀未遂。当时我正好住在父母家里,姐姐也回去了,后来她在卫生间割腕自杀,幸亏伤口不深,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或许她只是表演给人看。妈妈又开始自责,怪自己不好,让姐姐天生体弱,以致流产。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我认为姐姐已经察觉我怀的是姐夫的孩子。
姐夫片刻不离姐姐左右,还不停自责。不知道他是指工作还是孩子,但这种时候不适合和姐夫谈论多年前的命案。而且,我也开始觉得无所谓,不会因为我生了孩子,姐夫就属于我,而且想“拥有”的欲望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我想默默把肚子里的新生命生下来,一个人把他好好养大,只有这个孩子需要我。“十个月零十天”的时间就是用来让自己逐渐熟悉母亲这一角色,产生将要做母亲的情怀。
好疼,允许我再中断一下……别碰我!我不想让你摸我!
本来不想再考虑那件事,可是我收到了你的来信。是纱英那封信的复印件,接着又寄来载有真纪告白的博客内容和你的信,你的信只有一行:
我已经原谅你们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到底对你和惠美理做过什么?你读了纱英的信,认为是自己把纱英逼到这步田地,对不对?十多年前,你出于一时冲动,说了一句不理智的话,当得知其中一个孩子一直没有摆脱那句话的阴影,忍受了超乎想象的重负,你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赶紧给其他三人寄去那封信的复印件,不是这样吗?然而,你没想到真纪又杀了人。
原本你是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重演,所以寄了那封信,你后悔没能让大家了解你的初衷,于是后来又附上一句话,可是,紧接着又有一个女孩杀了人。据说她没有看那封信,你想能挽救最后一个人也好,于是直接来见我,对吧?
你做事情总是半途而废,一边责备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局面,同时却有些自我陶醉,所以你才说出原谅的话。
在纱英的婚礼上,你如果能表示歉意,说上一句“当时说那么过分的话,真对不起”,纱英也不至于深陷在与你的约定中难以自拔。还有,在给真纪的信中,如果在寄去纱英信件的同时,你还能添上一句“忘记当时的约定吧”,真纪也不会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不是吗?至于晶子,我不太清楚她受你的影响有多大,而我呢,这件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其实你早已经来了,对吧?
看到真纪的陈述中提到自由学校那个老师的名字,我大吃一惊,我想和真纪联系,于是先联系了真纪的妹妹……就在我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晶子出了事,可能由于纱英和真纪的事发生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我对她们杀人的严重性没有特别强烈实际的感受,而晶子仍住在那个小镇,我不是警察,如果我说那个人也许就是罪犯,即使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谴责我。我想必须让事情有个了解。
我把姐夫叫到公寓,告诉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不明白姐夫如何解读了“重要的话”,他来之后,一开门就跪在我的脚下说:“我会尽量给你补偿,希望你不要说出这孩子是我的。”我肚子高凸,没法看清清楚姐夫的脸,但能感觉到他非常不安,或许在他来这里之前,姐姐说了什么。我的房间在二层的楼梯旁边,也许有人会从这里经过,可是面前这个人一直低着头跪在那里,还辩解似的说:“不是我的孩子……”那样子看上去很可怜。他就是孩子的父亲,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很悲哀。为什么要向这种人讲重要的事情?而且,如果去县警察局,不是有安藤在吗?我后悔为什么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正准备离开房间,忽然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一直被逼到楼梯口。
姐夫要杀了我,不,是要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尽管是他的孩子,他这么做是为了姐姐,姐姐对他很重要,为了姐姐,他要夺走我珍爱的东西,这绝不可能!
只是,我再怎么生气,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姐夫尽管瘦,也毕竟是男人,而且还是警察,我使劲挣扎,也没能挣脱他的胳膊,我已经被逼到楼梯边缘,一只脚踏空。我心想,这下完了。就在此时,装在裙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某著名刑侦片的主题曲。那一瞬间,姐夫似乎吃了一惊,松了手。
与此同时,我扭过身子,用力挣脱出来的一只手使劲推姐夫的胸脯。
对不起,姐姐发来了短信。
姐夫好像没救了。
那时的电话就是你打来的,对吧?姐夫滚下楼梯后,我打开手机准备叫救护车,看到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显示。尽管心里有些疑惑,我还是先叫了救护车,并向赶来的急救人员说明事情经过。
“是我的错。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件凶杀案的相关线索,就叫来当警察的姐夫,准备和他谈谈,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警察局,因为走得急,我差点踩空楼梯……结果,准备救我的姐夫一脚踏空,滚下楼梯。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着哭着,忽然肚子开始疼起来,虽然离预产期还有些早,最后还是一起坐着救护车来到这里。之后不久就接到你的电话,说刚好来到附近,希望见个面,于是我就叫你来医院。是不是当时你已经到了我的公寓?而且,你还看到事情的部分经过。正好在那生死关头打来电话,未免太巧了。
……果然是那样。
你在想能够救我真是太好了,对吗?或者你是感到非常不安?最后一个女孩终于也杀了人,并且就在你眼前。你感到不安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不早点制止我?你来到公寓后,看到有男人来我的房间,出于好奇就暗地里观察,对不对?
你所谓对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只是一句空话,也许你仍然在恨我们,认为惠美理被杀是我们的错。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实际上我们仅仅是被卷进那起案件,凶手不是从我们五人中选出惠美理,而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是不是和当时那枚宝贝戒指有关系?而且,是不是和作为戒指持有人的你也有关联呢?或许,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经营自由学校的姓南条的男子呢?
至于证据……曾经从朋友那里听到过一个传闻,就是那个因预产期的事和丈夫吵架的朋友,她说惠美理和他的爸爸没有血缘关系。不久前社长换了,对吧?好像当时发生了不少事。传言也许都是子虚乌有,可是我觉得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不仅仅是凭妊娠期的直觉做出的判断。
比如惠美理细长的眼角和你们夫妇都不像,难道是遗传不可靠吗?还有,你把我们叫过去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作为惠美理的妈妈的我有这样的权利。只有我……”
这个书签给你,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证据,或者作为你救了我肚子里孩子的谢礼……我一直认为只有我没有受那件事的影响,可是,或许最终还是没能摆脱你那句话的诅咒。
现在,四个人都履行了和你的约定,不是吗?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的确,你有钱有势,可以告诉警察,是我把姐夫推下了楼梯,任你怎么处理,但我不会因为你袒护我而对你表示感谢。
我该去产房了。漫长的一天,漫长的十五年,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宝贝的生日不是八月十四日就好了。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