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从小就经历过深沉的哀伤,所以肯定会成为悲天悯人的温柔男性。她曾经隐约如此心想。
然而,少年的成长违背了她的期待。
少年确实温柔。
但这份温柔只会用在她的身上,而且还因为这份温柔而失控,达到连她自己都无法阻止的地步。
「白色魔女」——她之所以得到这样的称号,也是她想矫正这份失控温柔的结果。
南爱尔兰的梅斯郡。
要前往邻近城镇,开车也要花个半小时。穿过两侧并列着智利南洋杉的漫长小径后抵达的小山丘上,宛如受到阴郁深绿森林守护的布莱克福德馆,已经在这里矗立数百年的时光。
这里原本和查尔斯·赫恩没有特别的渊源。是因为布莱克福德馆断绝香火无人继承,沉眠于内部的大量藏书连同整栋洋馆出售时,这名乖僻的老学者得知消息,就以私人名义买下来了。
在古典文学与民俗学拥有深厚造诣,被称为该领域第一把交椅的赫恩博士,从某段时期开始忽然变得满口梦想,最终远离尘世,之后就一直在这座洋馆隐居过日。
和博士有些交情的人们,认为这位老学者之所以改变,肯定是因为儿子与媳妇车祸过世的无尽悲伤。虽然各方谣言传得煞有其事,然而在这间布莱克福德馆独自打理所有家事的她知道,这真的只是空穴来风。
博士并不是逃进梦想世界想要遗忘悲伤,而是得知自己长年追寻的真相位于其中,才赌上剩下的人生投入这个世界。虽然埋首研究肯定也是为了稀释悲伤的情绪,但绝对不是基于悲观的立场。
现在的博士,将世间评价或己身名誉这样的枷锁完全抛弃,任凭己身求知欲的驱使,专注追求着真理。
博士的研究最终拥有何种意义,其实连她也不知道。她留在这间布莱克福德馆,只是希望能尽可能地回报博士的恩情。
协助博士进行研究,并且守护博士的孙子——派屈克·赫恩的成长。
后来被称为「白色魔女」的伊格莲茵,认为这就是自己现在的职责。
「——少爷?」
购物返家之后,派屈克的状况就一直不对劲。
回过神来,就看到他咬着拇指指甲轻声咒骂,像是朝着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宣泄烦闷的情绪。咬指甲是派屈克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但伊格莲茵大致明白这名少年为何烦躁。
「今天温暖多了。」
伊格莲茵将少年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宛如没察觉这份烦躁般如此说着。
坐在床边的派屈克,只是轻轻向伊格莲茵一瞥,一声不吭就迅速移开目光。
孩子理所当然会有的悲伤与失落,以及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自尊,应该正在这名少年的心中激烈交战吧。自从伊格莲茵来到这座洋馆,派屈克就有着这样的一面。
「——以这种状况来看,或许晚点不是下雪,而是下雨了。幸好我们有早点回家。」
「……是啊。」
派屈克以细如蚊鸣的声音回应,神经质地不断啃咬指甲、以脚尖踩踏着地面。
伊格莲茵带着派屈克上街购物到刚刚才回来,大概是购物时看到其他亲子的模样,使得少年内心变得不稳定吧。
派屈克因为车祸而同时失去双亲,是距今三年前——他年仅九岁时的事情。即使少年还有一位名为查尔斯·赫恩的爷爷,而且爷爷是非常优秀的学者,但也无法填补少年心中失去双亲的空洞。
这种内心的空洞,频频使得派屈克的精神大幅失去平衡,还会令情绪歇斯底里失控。
这一年来,伊格莲茵就近目睹少年的情绪起伏至今,正因如此,她可以想像现在的派屈克,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归根究底,是因为其他孩子理所当然拥有的双亲,自己却一辈子再也无法拥有了。这样的事实,令派屈克感受到强烈的愤怒。
派屈克心中当然存在着失去父母的悲伤情绪。考量到他才十二岁,即使怀念双亲放声大哭,也是可以被允许的事情。
然而派屈克的自尊过高,无法因为失去双亲感到悲伤就哭泣。自己并不是如此软弱的人——虽然这种自尊实际上不过只是类似小孩子的赌气,但也使得派屈克无法率直哭泣,而是将这份情绪转换为愤怒或烦躁宣泄出来。
「……那个家伙,该不会是笨蛋吧?」
鞋子持续敲打地面的声响停止之后,派屈克如此开口说着。
「谁?」
「那个家伙啊,不是有在纳文大道上看到吗?就是和我年纪差不多,和爸妈一起出门购物的家伙!」
「听您这么说……似乎确实看过这样的孩子,他怎么了?」
「那个家伙都几岁了,居然还跟母亲牵手走路,他都不会觉得丢脸吗?简直有问题吧?」
刚才只是在街上擦身而过的陌生少年,却令派屈克展露出过于强烈的怒意。如果是熟悉派屈克身世的人就会立刻知道,这是他对父母依然健在的孩子感受到的嫉妒。
然而伊格莲茵没有刻意指摘这一点。
「是的,那样有点太黏父母了,或许很丢脸。何况他是男孩子……」
「对吧?没错,那样很丢脸吧?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长不大的家伙太多了。」
派屈克是聪明的少年,脑筋动得很快,随时都能想出各种谎言或藉口保护自尊。
派屈克猛然起身,在小窗子旁边低头俯视阴郁的庭园,并且嘀咕说道:
「……反正不可能一辈子在一起,居然连这种事情都不懂?他们所有人都蠢透了——」
「少爷经过这几年之后,已经很有大人的样子了。」
伊格莲茵走到派屈克身旁,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
「我没有成熟到称得上大人。」
「不,少爷很坚强。」
「这是因为有伊格莲茵。——只要有爷爷和伊格莲茵,我就心满意足了。」
「少爷……」
少年搂住伊格莲茵的腰。伊格莲茵抚摸着少年微翘的头发,心不在焉凝视窗外。
伊格莲茵身为战争妖精却不爱争战,因此一直过着逃亡生活至今。这种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苦难日子能够打上休止符,是因为她遇见了查尔斯·赫恩。这位学者不只理解她的真实身分,还愿意成为她在人类社会的保护者。
赫恩博士身为学者,当然希望得到伊格莲茵的协助,让战争妖精相关的研究得以大幅进展,而且为了失去父母的孙子,他希望伊格莲茵能够扮演母亲的角色。
伊格莲茵对此并不排斥。虽然这种说法很奇妙,但伊格莲茵一直憧憬着这种「凡人生活」,派屈克这名少年,也令她涌出某种类似母性的情感。
所以伊格莲茵希望尽力疼爱这名少年。
玄关门外以石砖铺成的引道旁边,有一座几十年没有运作的喷水池。刚才下起的绵绵细雨,在池里积水的表面描绘出无数涟漪。
伊格莲茵察觉到一辆老爷车沿着引道驶入,微微探出上半身察看。
「……?」
「是谁?」
派屈克把额头贴在窗户玻璃,并非询问伊格莲茵,而是自言自语。除了大约每周来一次的邮差,几乎不会有人从这座洋馆外面的世界前来,难怪会引起派屈克的兴趣,甚至令他忘记刚才的悲伤与烦躁。
「……博士有提到今天要见一位朋友,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爷爷的朋友?」
「是的,听博士说是日本学者。」
「哇……爷爷应该是第一次找学者朋友来这里吧?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辆雷诺房车停在不会喷水的水池前面之后,一名高瘦男性下车了。年纪大约三十五岁,表情看起来有些神经质,似乎难以亲近的样子——这是学者经常会有的风格。
「啊!」
派屈克轻声惊呼的时候,伊格莲茵的身体微微颤抖。
继这名男性之后,一名身穿温暖粗呢大衣的少女也下车了。派屈克就是因为看到她而惊呼,伊格莲茵也是因为看到她而颤抖。
这是一名美丽却毫无生气的少女。宛如一具娃娃——以负面意义来说,这种形容非常贴切。
少女几乎没有眨眼,由男性牵着手走向洋馆玄关。看到这一幕的伊格莲茵离开窗边。
「伊格莲茵?」
「少爷可以自己换衣服吧?」
「那、那当然!」
伊格莲茵刺激自尊心的这个问题,使得派屈克鼓着鼻翼如此回答。
「那么,请您尽快换衣服吧。我得去招待客人才行。」
「伊格莲茵,那是谁?那个——女生是谁?」
「我也不清楚,毕竟是第一次见到的客人……但如果博士认为有必要,应该也会介绍给少爷认识。那位小姐看起来很乖巧,请少爷也不要失了礼节。」
「这我知道,我不会害伊格莲茵脸上无光的。」
少年眨眼示意之后,就哼着歌开始换衣服了。伊格莲茵留下这样的他快步下楼。
「——喂~,伊格莲茵!」
楼下传来老学者的呼唤声。
「是,我立刻过去。」
伊格莲茵以不失贤淑的声音回应,内心则怀抱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担忧。然而伊格莲茵并非人类,应该很难出现这种不安情绪才对。
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走下石阶来到正门大厅的伊格莲茵,与博士主动邀请的客人们见面之后,再度感受到一股贯穿全身的战栗。
「————」
身穿粗呢大衣的金发少女,眼神空洞凝视着前方地面,默默站在日本学者的身旁。
这名少女,将一本小小的书紧抱在胸前。
唤起心中不安情绪的是这名少女,抑或是少女手中的那本书——伊格莲茵无从判断。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隐约感受到某种不安。自己刚得到的这份小小幸福,或许将会在今天以后永远失去。
☆
在套装内袋震动的手机,斩断这段染成灰色的回忆。
伊格莲茵立刻起身,从怀里取出手机接听。
「——是。」
『伊格莲茵?是我。』
「少爷,发生什么事吗?」
『我找到她了。现在时机刚好,赶快过来……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吧?』
「是。请您务必不要独自乱来。」
『我知道的。』
虽然已经变声,但是语气和七年前没有两样。回想起来,派屈克在当时就已经相当老成了。
伊格莲茵离开没有阳光的立体停车场,在黄昏人群之中潇洒踏出脚步。她露出睥睨四周的目光,挺直背脊快步行走的模样,看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眼中,应该会认为她是来自异国的干练女强人吧。
只不过伊格莲茵快步前进,是为了尽快前往派屈克的身边,视线高傲是为了警戒四周。她知道在这座城市,和派屈克与伊格莲茵敌对的战争妖精至少有三名,如果是一对一就算了,要是成为二对一或是三对一的战斗,即使伊格莲茵是经验老到的战争妖精,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嗨。」
位于车站后方,放学返家的学生们点缀得热闹非凡的公车专用道,派屈克开朗朝着伊格莲茵挥手。
会露出亲人笑容的派屈克,在伦敦经常有年轻女孩主动搭话,不过这个国家对英文还是相当感冒,所以即使有女生们远远观察派屈克,却没有任何人积极前来搭话。
派屈克简单环视四周之后,指着前方的住商综合大楼。
「——日本人真的很喜欢这种玩意。」
「她并不是日本人。」
「同伴是日本人。」
派屈克咧嘴一笑,和伊格莲茵一起走进大楼旁边的暗巷。
☆
露缇琪雅选择的曲目之中,牧岛皐月勉强只认得披头四与艾瑞克·克莱普顿的知名歌曲,除此以外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皐月原本就几乎没在听西洋音乐,对于英式摇滚的知识接近零,所以无论面前的露缇琪雅再怎么痛快欢唱,也只能讲出「有听过」或「没听过」这种不算感想的感想。
只不过,当事人露缇琪雅并不需要皐月的称赞,应该是只希望她能够代为办理各种手续,藉以体验卡拉OK这个未知的系统。
「——日本人喜欢卡拉OK的原因,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露缇琪雅摇头晃脑又唱完一首歌,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以吸管享用哈蜜瓜冰淇淋汽水。
「皐月呢?你不唱歌吗?唱几首日本流行歌曲吧?」
「我……唱得不好……」
「唱得不好也无妨吧?这里就是让唱得不好的人,不用在意别人眼光痛快欢唱的地方吧?」
「并不一定是这样就是了……」
皐月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反驳之后,做个深呼吸重新换个话题。
「露小姐。」
「后面两个字是多余的。」
「关于伊织同学的事情……」
「被他巧妙敷衍了?」
露缇琪雅把沾满无数水珠的玻璃杯放回桌面,然后在沙发上盘腿。
「——不过,正面进攻那个性格有缺陷的家伙根本没用,你应该也早就知道这一点吧?」
看到露缇琪雅宛如不关己事露出笑容,生性内向的皐月心中也逐渐冒出怒火。虽然所有事件的起因,在于皐月的妹妹睦月说她在游泳池看到伊织和大路常叶在一起,不过令皐月疑念加深的不是别人,正是露缇琪雅。
明明是露缇琪雅自己煽风点火,却一副像是在嘲笑这种结果的样子,使得皐月实在无法不感到愤怒。
或许是看穿皐月的内心,露缇琪雅朝着皐月递出麦克风。
「我问你,你口风很紧吗?」
「咦?」
「我在问你能不能保密啦~!」
「这……要看是什么秘密——」
「如果你愿意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其实也可以让你插一脚。」
「插一脚……什、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我在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是、是要做什么?」
皐月微微颤抖的声音,藉由喇叭传遍这个小小的包厢。露缇琪雅单手拿着麦克风从沙发起身,以夸张的动作耸了耸肩。
「——你现在问这件事算是犯规吧?在你答应之前,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却、却要我加入——」
「你这种反应确实很正常……不过很抱歉,我们已经不平凡了。」
露缇琪雅把递出去的麦克风按在皐月鼻头晃动,接着愉快眯细眼睛。
「你喜欢的伊织同学,早就已经踏入不平凡的世界了,而且真的是和你一辈子无缘的危险世界。」
「危、危险的……?」
「没错。——伊织之所以拒绝你到这种程度,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人格缺陷的他特有的一种温柔吧?就是不想波及局外人的那种想法。」
「——」
恋爱会令人盲目。
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也很难引以律己。现在的皐月正是如此。
假设露缇琪雅这番话并非玩笑话——假设伊织他们确实涉足某种危险的事情——那么伊织避免皐月受到波及,因而冷漠抗拒皐月好意的行径,确实是他特有的一种温柔。这么想就令皐月感到窝心。
然而对于现在的皐月来说,伊织不想波及到皐月的这种判断,更令皐月感到不甘心。这代表伊织把她当成局外人,这是最令她生气的事情。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想法,应该是皐月对伊织的这份爱恋,使得她的判断能力大打折扣。皐月也有自觉到现在的自己缺乏冷静。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停止盲目前进的脚步,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恋爱吧。至少皐月无法阻止自己,也不想阻止自己。
「……我要怎么做?」
在沙发上转圈开心跳舞的露缇琪雅,对皐月这番话有所反应,忽然停止了动作。
「有这个心了?」
「要怎么做?」
皐月再度询问之后,露缇琪雅跳下沙发蹲在皐月面前。
「——不后悔?真的很危险哦?」
「没关系,如果到时候真的抗拒,我就会逃走。」
皐月努力摆出一张厚脸皮的笑容,并且半开玩笑如此回答,然而她的笑容在下一瞬间冻结了。因为喇叭忽然发出刺耳的噪音,室内的灯光全部熄灭了片刻。
被这种突发状况吓到的皐月,维持着从沙发微微起身的姿势僵住,睁大眼睛环视四周。
伴唱机萤幕完全消失,刚才在瞬间发出剌耳噪音的喇叭,如今也完全沉默。从灯光熄灭的状况来看,也令人觉得只是普通的停电。
然而,皐月感觉到某种无法只以停电来说明的诡异气息。
周围太安静了。
如果是停电,应该听得到其他客人的抱怨声,但却完全没有这种声音,甚至感觉不到附近包厢有人离开。
安静得简直像是整层楼只有皐月她们。
在这股寂静之中,远方隐约传来某种深沉忧郁的钟声。
「中招了……!」
「咦!?」
露缇琪雅宛如咒骂般呻吟,并且抓住皐月的手起身。
「等等——」
「我们快逃!不过有可能已经太迟了——」
「什、什么意思!?」
「晚点再解释!」
露缇琪雅踢开厚重的门,几乎是抱着皐月冲出包厢。
「呀啊——」
宛如脑袋会留在原地的加速度,使得皐月的尖叫声立刻消失。
露缇琪雅就这么抱着皐月,在无人的店内疾驰而去。每间包厢都没有人,柜台的店员们也消失了,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们全部唐突消失,这种异状令皐月不禁咽了口气。
「小心头!」
「啊?」
「有玻璃!」,
露缇琪雅迫在眉睫的声音,使得皐月反射性抱住自己的头。
露缇琪雅穿越柜台前面的大厅,就这么顺势撞破窗户玻璃离开大楼。
感受到一股轻微的冲击之后,皐月跪在隔壁大楼的楼顶。
「……!」
抬头放眼望去,尽是黯淡深沉的暗红色天空。宛如枣红色颜料与黑色墨汁随意泼洒混合,色泽令人喘不过气的这片天空,不但没有逐渐西沉的夕阳,也看不见回巢鸟儿的影子。
而且,就只有皐月和露缇琪雅仰望着这片天空。卡拉OK前方的公车专用道,明明是人潮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繁杂空间,如今却毫无人影。足以令人发寒的寂寥感,使得皐月更加混乱。
「为……为什么……?咦?」
皐月起身抓住露缇琪雅的手。
「怎、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是『逢魔之刻』。」
「……啊?」
「原本想在状况稍微平稳之后再说明,看来没能如愿了。」
露缇琪雅讲话时总是有点瞧不起人,并且带着小恶魔般的笑容,但她现在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紧绷。皐月察觉到露缇琪雅紧握的拳头正微微颤抖,不经意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另一栋大楼的楼顶,看起来很不稳定的扶手上,站着一名雀斑青年和白衣美女。
「——」
终于发现自己以外的人了——不知为何,皐月内心没有涌现这样的安心感,反而从露缇琪雅的表情,感受到她对两人的强烈戒心和恐惧。
露缇琪雅注视着两人,并且向皐月问道:
「皐月。」
「啊?」
「你有接吻经验吗?」
「……什么?」
皐月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这种状况问这个问题,因此皱眉抬头看向露缇琪雅。
「不是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的那种接吻,是真正意义的接吻。你当然没有和伊织做过这种事吧?」
「这、这……」
「……明明是你宝贵的初吻,但是抱歉了。」
「咦——!?」
露缇琪雅以纤细身材不可能会有的力道,忽然将皐月抱进怀里,并且企图接吻。
「等一下……!?呃、什么?你想做什么——」
皐月连忙捣住自己嘴角防止初吻被夺走,接着推开露缇琪雅满脸通红大喊:
「忽、忽然做什么啦!?慢着、你、你是女生吧!?」
「这种事情和你我是不是女生无关!并不是那个意思——呜!」
露缇琪雅的声音不自然中断。
「露!?」
露缇琪雅的身体,在皐月面前飞到空中。
「!」
或许是皐月看错了,露缇琪雅纤细的颈子,似乎散发出微弱的光辉。无论如何,皐月光是要理解露缇琪雅的现状就没有余力。
「咕……呜——」
露缇琪雅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到半空中使劲旋转,并且在最后被狠狠甩到大楼墙面,几乎无法受身,就这样直直落到下方小巷。
「露!」
皐月连忙冲到扶手旁边探出上半身。
依照常理——虽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就已经超乎常理——宛如进行耐G测试一样,被使劲旋转之后甩到墙面,再从十公尺高的地方落到柏油路面,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完好如初。
然而,摔到巷内暗处的露缇琪雅还在动,不只如此,她摇了摇脑袋就起身,嘴里不知道在怒骂什么。
「露,你没事吗!?」
「当然没事,因为她不是人类。」
「!」
忽然从身体后方传来的声音,使得皐月缩起脖子转过身去。
「……看来你依然一无所知。」
不知道到底是何时移动到这里,那名青年抓着自己微翘的金发,并且凝视着皐月。那名美女也在他的身旁。
「伊格莲茵。」
「是。」
青年开口之后,白衣美女俯视露缇琪雅并且挥动右手。
「唔!」
随着美女右手的动作,露缇琪雅的身体再度浮到半空中,皐月至此才首度发现到,某种极细的光丝从美女指尖延伸出去,并且缠在露缇琪雅的颈子上。
「住手!」
露缇琪雅的身体狠狠撞上大楼楼顶的水泥地,将满是青苔的磁砖撞得粉碎。皐月见状连忙扑向美女想要阻止她,但青年不会允许皐月这么做。
「慢着。」
青年抓住皐月的手臂往后扭,轻易剥夺皐月的自由。
「好痛——」
「既然你依然一无所知,你还是继续一无所知比较好。俗话不是说好奇心会杀死猫吗?」
以流利日语如此细语的青年,向美女简单使了一个眼神。
「是。」
宛如即将进入演奏最高潮的钢琴家,美女高举双手并且往下挥。
随着这个动作,露缇琪雅再度被甩在水泥地的磁砖上,不过露缇琪雅随后就站了起来,冲向抓住皐月的青年。露缇琪雅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她自己也是全身瘀青,但她的速度快得令人不觉得她有受伤。
「比想像得还耐打。」
青年没有感到惊讶,反而像是觉得很有趣般眯细眼睛,对于进逼而来的露缇琪雅,他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就只是继续架住皐月。
「——知道吗?你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移动到露缇琪雅面前,状似要迎击的这名美女,将右手拳头往后收,并且在同时大幅挥动左手。
「唔!」
露缇琪雅的身体倾斜,双脚被绊住。
美女锁定目标一拳打过来。
「——!」
心窝在失去平衡的时候遭受重击,使得露缇琪雅当场倒地。
「对不起。」
美女举起手的下一瞬间,闪亮的光丝缠住露缇琪雅全身。
「露……!」
「那么……」
「——!」
青年抱着皐月跳下大楼。
「我想要麻烦你,帮忙捎一个口信给他。」
即使承受两人份的体重,青年依然若无其事在柏油路面轻盈着地,在放下皐月之后冷冷一笑。
「……你认识宫本伊织吧?」
「咦……?」
「用『书』交换那个孩子。——把这张字条交给他就行了。」
青年把一张小字条塞进皐月胸前口袋,然后抓住少女肩膀让她转过去,轻轻朝着她的背一推。
「呀啊!」
差点摔倒的皐月,手贴大楼墙壁稳住身体,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转身看向青年。
然而在这个时候,青年已经无影无踪了。
「不会、吧——」
皐月连忙从小巷飞奔而出。
眼前是皐月也很熟悉的,黄昏时分的公车专用道。每次有公车经过,行人们就得纷纷往两侧散开回避,一如往常狭窄蜿蜒的杂乱道路,以充满活力的喧闹声点缀,皐月刚才落入的寂静世界宛如一场梦。
皐月就这么呆呆伫立在原地好一阵子,接着慌张冲进马路对面的大楼,沿着阶梯拼命往上跑。地下一楼和一楼是酒馆,二楼到四楼是融资借贷中心,五楼则是异国料理餐厅。
皐月一鼓作气跑上五楼阶梯转角处,打开窗子大幅探出上半身。
马路对面约五公尺远的地方,就是那栋大楼的楼顶,然而那里没有露缇琪雅的身影。包括青年和美女,甚至是足以粉碎水泥地磁砖的激战痕迹,都不存在于那个地方。
「怎么可能……」
皐月取出手机想打给露缇琪雅,然而只听到对方无法收讯的语音通知,那个骄纵的巴黎女孩没有接电话。
「…………」
皐月摇头下楼离开。
刚才被青年往后扭的手臂依然隐隐作痛。虽然任何角落都没有留下痕迹,但是刚才的经历确实是现实,皐月的口袋里,确实留着一张英文字条。
皐月慢吞吞朝着宫本家前进,并且试着打伊织的手机电话。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年和美女是什么人?他们对露缇琪雅做了什么?虽然皐月并不清楚,但是只有约略理解到,这正是露缇琪雅刚才所说的「危险」。
☆
打倒派屈克·赫恩和他的战争妖精,这就是由良健二和玛拉海朵接下的「任务」。
然而他们的雇主即使有下达指示,却没有提供情报。甚至连目标的所在处,都必须由健二他们自行调查。
「虽然喜欢这座城市……不过没办法保证不会遇见那位老客户。」
健二让嘴里的糖果不断滚动,微微拿起爱用的墨镜仰望夜空。
世界各国知名品牌专卖店栉比鳞次的银座,和新宿或涩谷这些繁杂的城市不同,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健二在认识玛拉海朵之前担任外派牛郎的时期,经常会来到这座城市,因此这种井然有序的街景,令现在的他怀念不已。
专注环视四周的玛拉海朵,微微歪过脑袋询问健二。
「……老客户?」
「当我没说,这是往事了。」
健二轻抚玛拉海朵的头,向她便了一个眼神,接着和她一样环视四周。
「——她肯定知道。」
「嗯?」
「我是说女士。」
健二看着摆在步道的露天桌椅逐渐撤收,并且绷紧嘴角。
前几天,派屈克·赫恩和伊格莲茵,曾经坐在那边的露天咖啡座。虽然痕迹当然已经消失,但他们在日本的据点,有可能就在这附近。何况这也是寻找派屈克他们的唯一线索。
健二过马路来到这间即将打烊的露天咖啡厅,大致环视四周之后忿恨不平说道:
「女士绝对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是吗?」
「对,如果是那个女人,能够掌握这种线索并不稀奇。——她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们,即使下达指示也不提供情报。虽然不知道是基于规则还是什么原因,不过令我火大。」
「这是无可奈何的,我们没办法违抗女士。」
「毕竟即使小玛稍微变强,感觉也还是拿她无可奈何……虽然火大,但现在只能乖乖听命了。」
「健二先生。」
「嗯?」
「有了。」
玛拉海朵凝视着露天咖啡厅不远处的地面。
「……我什么都看不到。」
「已经几乎消失了,『幻视』或许看不到。」
「什么?所以那些家伙的老巢不在这附近……?」
「请等我一下,其他地方也还有些痕迹。」
玛拉海朵抓着健二衬衫袖口踏出脚步。她的视线扫遍路面,就像是在寻找重要的失物。
健二放眼看着玛拉海朵的行进方向,并眯细眼睛。
「……笔直向前延伸?」
「看来是。」
「那么,或许是那间饭店。」
健二仰望着矗立在前方的饭店,朝玛拉海朵伸出左手。
「小玛,走吧。」
「是,健二先生。」
健二吞下嘴里的糖果,神色自若引导玛拉海朵进入饭店大厅,取下墨镜收进胸前口袋,随意环视四周。环视的时候,他当然是闭着左眼。
「……确实有。」
「是纯白的颜色。」
「从颜色来看,应该就是上次看到的女强人风格战争妖精了……记得叫做伊格莲茵?」
健二复诵菈·贝露告诉他的「白色魔女」名字,仰望挑高到三楼的大厅天花板。
「小玛,有感觉到什么吗?」
「有……可以确定有某种东西存在。」
「那就事不宜迟前去叨扰吧。」
健二和玛拉海朵一起搭乘电梯。
开始上升的密室里,只有健二与玛拉海朵。两人并没有由谁主动,自然而然就相拥进行长长的吻。
为了因应突如其来的战斗,健二平常就有服用「魔性之血」,不过和正式战斗之前向玛拉海朵摄取的份量相比,真的只称得上微乎其微。至今的亢奋感顶多只能让脚步变得轻盈,现在的亢奋感则是令他想放声大喊的等级。
平常的自己,逐渐被暴戾好战的自己取代,健二也有体认到这一点。魔性之血成为触媒,使得健二的血液全部变质成为战斗用的能量,在全身每个角落奔流。用来抑制临战颤抖而紧握的拳头,已经充盈着远超过常人的力量了。
「在这层楼。——应该没错。」
玛拉海朵放开搂住健二脖子的手,轻抚自己的嘴唇,并且先行离开电梯。
这层楼鸦雀无声不见人影。与其说是因为不景气而没有旅客入住,应该是因为这层楼主要都是高级客房。健二以此解释这层楼如此安静的原因。
「……留下这么多鳞粉就一目了然了。」
健二单以右眼眺望正前方持续延伸的走道,然后轻戳玛拉海朵的发旋。
「小玛,麻烦敲钟。」
「是。」
原本就已经相当宁静的这层楼,在这时失去了所有声音。周围的色素脱落消失,被灰色粉刷取代,窗外的星空逐渐染成暗红色。
接着,某处响起忧郁的钟声。
「要开始了。」
玛拉海朵的身体被影子吸入,一把巨大镰刀取而代之浮现成形的时候,健二已经收起脸上的笑容了。
健二抓住镰刃握柄,以惊人速度向前冲,一鼓作气进逼到残留着白色磷光的门前挥下镰刀。
「————」
门被劈成两半之后,健二破门闯入室内,视线扫向两侧寻找敌人的身影。
里头是颇为宽敞的客厅,深处那扇半开的门应该是通往寝室,此外就是化妆间、浴室与厕所等空间,不过至少在健二可见的范围之内,没有派屈克或伊格莲茵的身影。
「……?」
战争妖精开门进入逢魔之刻时,可以连同附近的敌人强制拖入。只有带着「鞘之主」的战争妖精能进入逢魔之刻,在这个大前提之下,不可能只有派屈克或伊格莲茵单独被拖入这个世界,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在那么近的距离开门——而且派屈克与伊格莲茵共同行动的话——他们不可能有办法避免自己被拖入这个战场。
健二缓缓起身询问玛拉海朵。
「……小玛,有感觉到什么动静吗?」
『有……不过,这是——』
「怎么了?」
『前面的房间里确实有某种东西,不过好像和那两人不同——』
玛拉海朵的疑惑化为细微的颤抖,传到健二的手中。
「什么意思?那些家伙不在这里?」
『或许吧……不过里面有东西。确实有。』
没听说过派屈克他们有其他同伴。健二他们来到这里的途中看见的光之痕迹,毋庸置疑是伊格莲茵留下的,这么一来,如果这个房间里有战争妖精——而且被健二他们拖入这个战场——只会是伊格莲茵以及她的鞘之主派屈克·赫恩。
在这个时候,半开的房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开欧。
「…………」
健二举起镰刀摆出架式,并且眯细眼睛。
推开门缝进入客厅的,是一只小狗。
「……啊?」
毛茸茸的黑色小狗,以宛如绿宝石的眼睛凝视健二,用力摇着尾巴接近过来。过于格格不入的可爱模样,使得健二感觉紧绷的情绪大幅放松。
『健二先生,请小心!』
「!」
玛拉海朵的尖锐声音,使得健二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只有战争妖精以及搭档的鞘之主,能够待在这个逢魔之刻,除此之外的生命,无法存在于这个永恒黄昏的世界,至少健二的认知是如此。
那么,这只小狗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能够存在于这个空间?
——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狗。
小狗在备战的健二面前扭动身体。
「……!」
健二眼睁睁看着客厅逐渐变得狭窄。
小狗的身体迅速膨胀,甚至令健二产生这种错觉。这样的体型已经不能叫做小狗了,别说是狗,甚至胜过狮子之类的大型猛兽。
「虽然搞不懂是什么状况……不过这个家伙不太妙!」
还没确认对方真面目的健二,在强烈警戒心的驱使之下进行攻击。他将玛拉海朵用力一挥,无数「魔箭」自巨大刀刃射出。
然而这只漆黑猛兽,发出足以震撼整个室内的咆哮,悉数躲过袭击而来的光箭。
「这家伙……!」
外表近似黑色狮子的猛兽背上,长出巨大的猛禽翅膀。就算没有遭受凶恶的利爪或利牙袭击,如果被那对翅膀打中,普通人肯定会无法动弹吧。即使健二非常熟悉战争妖精这种超乎现实的存在,这也是他首度遭遇,「反常」至极的存在。
健二以衬衫衣角擦拭双手的汗水,宛如呻吟般说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玛,你刚才感受到的气息,该不会就是这个家伙吧?」
『或许吧……』
「等一下,所以现在是什么状况?难道这家伙也是战争妖精吗!?」
『我没听过有战争妖精是这种外型,不过——』
即使是玛拉海朵,也没有透彻了解战争妖精的一切,要她做出明确的答覆有点强人所难。然而健二似乎能够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所有战争妖精都能变换外型——拥有「变形」的能力。既然能够变成剑、长枪、或是如玛拉海朵般变成镰刀,就无法断言战争妖精不会变成像这样的怪物。
长出翅膀的魔兽以利爪抓着地毯,凝视健二发出低沉的吼声,并在下一刹那露出獠牙袭向健二。
「唔咿!?」
健二连忙压低身体,魔兽的爪子在头上横挥而过。代替健二挨了这一爪的单人沙发,被打得开膛破肚凄惨损毁。
「呼!」
健二就这么以压低的姿势挥出镰刀,想要砍下魔兽的后脚。对方确实是远较玛拉海朵超出人类范畴的怪物,然而即使如此,被玛拉海朵那比任何日本刀都要锐利的刀刃砍中,魔兽肯定无法全身而退。
「就让我看看你只凭三只脚,还有什么能耐吧——!」
然而与健二的气魄相反,死神镰刀的这一劈落空了。
「!?」
那只魔兽已经跳到天花板的高度了。健二现在的反应速度达到超人等级,然而对方的速度迅速到连野生猛兽也自叹不如,令健二不禁瞠目结舌。
『健二先生!』
健二对玛拉海朵的声音做出反应,反射性将镰刀拉回面前。
紧接着,一道不只震撼双手,甚至足以震撼全身的冲击袭向健二。魔兽踩踏天花板翻身回跳,前脚一挥就把健二打飞,要是健二没把镰刀收回到胸前,刚才那一记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唔……」
面对大马路的观景窗设计得比较大,健二就这么向后重重撞上窗户玻璃,强烈的冲击令他喘不过气。被健二狠狠撞出的坚固双层玻璃,出现无数致密的裂痕而变得惨白一片。
「我、我难道……运气很差——吗?」
健二缓缓起身之后,魔兽再度冲了过来。
『健二先生!!』
玛拉海朵第二次的悲鸣无功而返,健二正面挨了魔兽这一撞。
「上次是、那种、强得像、怪物的、女人、这次是、真正的、怪、怪物……我到底、多么倒霉——」
健二被抛到多云的暗红色沉重天空之中,联同粉碎飞散的玻璃碎片和魔兽的巨大身躯,一起朝着几十公尺下方的柏油路面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