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这出萨里耶利歌剧的视线寒冷如冰。
朱红的双唇就这么不悦绷紧,不过只要是男性,光是想像朱唇绽放笑容的样子,应该就无法压抑内心勃然涌现的情绪了。
这名女性拥有一张过于端正的美貌,认识她的人只会称呼她为菈·贝露。
这个词在法文意味着「美女」。
不过少数更熟悉她的人,会称呼她La Belle Dame Sans Mercl。
「无情之美女」。
美丽无情的菈·贝露,包下整个贵族包厢,如今坐在沙发上凝视着舞台。她唤为约翰与济慈的两名黑衣俊美青年,以立正不动的姿势随侍两侧。
「女士。」
站在右侧的济慈,向菈·贝露打耳语。
「不错啊。」
美女的嘴角微微上扬。
「——萨里耶利看腻了,用来打发时间不是刚好吗?」
她话还没说完,某处就响起钟声。
嘹亮响彻剧场的女高音歌声消失,取而代之响起的阴郁钟声,眨眼之间将歌剧爱好者们聚集的空间染成永恒的暮色。
「————」
视界被暗红色支配,菈·贝露眯细眼睛张开双手。约翰与济慈恭敬牵起她的手轻吻手背,接着两名俊美青年静静沉入自己的影子里。
「帕西瓦尔!」
菈·贝露如此高呼并且起身,失去主人的两个影子里,随即弹出一对漆黑光泽的军刀。
『……近来可好……?』
舞台上的演员们、交响乐的演奏者们、以及满场的观众们,全如勾影般消失无踪。空荡荡的剧场空间里,响起诡异低沉的男性声音。
菈·贝露双手紧握军刀,再度放声询问。
「真稀奇,你居然会来义大利,到底有什么事?」
『……满身俗世尘埃的日子过久了,偶尔就会像这样——』
「就会像这样想看看我?这种廉价的客套话就免了。」
菈·贝露打断男性的话语轻哼一声。
「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快点回威尔斯吧。质朴的你不适合米兰这种绚丽城市吧?」
『……你还是老样子……』
看不见身影的男性,似乎对菈·贝露这番冷漠话语露出苦笑。他的声音与一种明显是野兽呼吸的声音重合。
『你找到了吗……?』
「……找到什么?」
『……我们是『诗人』(Minstrel),但我们该吟诵的诗在哪里?我们撰写的『书』如今又在哪里……?』
「就算置之不理,也会有人找到的。」
『……我想也是,这是沿袭至今的法则……那么,如果我抢先发现了『书』,就在刊头记下我的名字吧……』
看不见身影的男性发出低沉的笑声。
『如果你什么事都不做,这样也好。光是存在于世间吟诗创作,我们就尽了自己的本分……不过以我的个性,光是如此会令我觉得无趣,这一点与赋闲悠哉的你不一样。』
「————」
男性话语透露嘲讽之意的刹那,菈·贝露挥下双手的军刀。刀尖射出撕裂空间的冲击风刀,粉碎剧场右手边高处看台的一角。宛如鸟巢箱的包厢梁柱纷纷崩塌,扬起一阵尘埃。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不过我与『男爵』就是觉得你这一点可爱。』
「请不要把我当成黄毛姑娘看待。」
『那就别用这种尖锐的声音大呼小叫……要安抚我这只『宠物』挺辛苦的……』
男性的低沉笑声,伴随着动物的低吼声。
宛如在威吓敌人的这个声音,使得菈·贝露迅速扫视两侧,然而笼罩在黄昏的剧场,目前就只有菈·贝露一个人。
『……总之,就这样了。』
男性笑完之后轻声叹息。
『抱歉打扰到你小小的乐趣了。我不知道这是萨里耶利还是华格纳,但你就尽情放宽心好好欣赏吧……』
「帕西瓦尔,你给我站住!」
菈·贝露恍然抬起头,朝着宽敞天花板正中央的大型吊灯挥动军刀。
「————」
场中下起何其灿烂,极其奢华的水晶之雨。菈·贝露看到某种巨大漆黑的东西——拥有一双翅膀的影子,从天花板开出的大洞飞翔离去。
「……那个家伙,只把想说的话说完转身就走……」
『女士的拿手绝活被他抢去用了。』
菈·贝露不悦咂嘴时,右手的军刀宛如发笑般颤抖。
「济慈,你多嘴了。」
『失礼了。』
「……哼。」
菈·贝露听到那种钟声再度响起时,随意将双手的军刀扔下。冻结的暮色时间再度运作,历史悠久的剧场再度恢复华美的活力,
离开美女双手的军刀,被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吸入,立刻再度化为黑衣青年现身。
「约翰。」
「有何吩咐?」
「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女孩——」
「您说玛拉海朵吗?」
「对,就是她。」
「那个女孩怎么了?」
「带着那个女孩出门吧……差不多得帮她找新的『鞘之主』(Lord)了。」
「要去哪里?」
菈·贝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露出无趣的表情,托腮凝视着舞台上的演员们。
即使是这样的侧脸,菈·贝露依然美丽无比。
※
初春的温湿雨水,混杂着酒精的味道。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五言六色的霓虹灯光朦胧渗入雨珠,化为叠影映在柏油路面。一男一女正以蹒跚的脚步走在路上。
来到只有计程车显眼的大马路时,男性将搂着女性腰部的手移开。
「智惠小姐,还好吗?」
「嗯……」
满脸通红的女性靠在男性身上,以额头抵住他的胸膛,看来似乎醉醺醺的。
「我还是应该开车过来的,这样就可以送智惠小姐回家,而且也能相处得久一点。」
「这样我会很高兴……但还是不用了。毕竟这样的话,要开车的健二就不能喝酒,而且被我家那口子看到会很麻烦。」
「这样确实很恐怖。」
男性——由良健二扬起嘴角浅浅一笑。
下雨的夜阑街头,一男一女依偎共撑一把伞的光景并不稀奇。
然而由良健二有所自觉,他们的关系远比世间的普通情侣危险,而且没有意义。
虽然有所自觉,却绝对不会显露于雷表。在上条智惠面前永保笑容,也是健二的「工作」之一。 健二轻抚智惠的背,招了一辆计程车。
「智惠小姐,计程车来了,上车吧。」
「健二,对不起……我明天早上有事,所以非得回去……」
「没关系的。」
智惠不符年龄的撒娇语气,令健二露出苦笑。虽然平常没这么夸张,但智惠只要黄汤下肚几乎都会如此。
「啊,对了。」
智惠坐进计程车后座之后,健二就像是现在才想到,从自外套口袋取出一条细长的银链。
「——这个送给智惠小姐。」
「啊?」
「送这种便宜货给智惠小姐,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对,但我平常总是受到智惠小姐款待,总是收智惠小姐的礼物,所以想说偶尔要回个礼……」
「这种事用不着在意的……」
「不,我姑且也是个男人。」
「健二……」
「那么,路上小心。」
健二轻吻紧握银链的智惠,然后离开计程车。
「…………」
计程车行驶而去时,智惠一直隔着后车窗挥手示意。健二以笑容目送,直到计程车在路口转弯再也看不见,才握拳轻拭嘴角转过身去。
「……以刚才那种状况,终究不方便讨计程车钱吧。」
健二以手表确认现在的时间,叹了口气如此抱怨。比起搭乘深夜加成收费的计程车打瞌睡回家,找个地方打发三小时搭首班电车回家便宜多了。
如此心想走向车站的健二,注意到已经拉下铁门的服装店前面,有一名正在躲雨的少女。
年纪大约十四到十五岁。如果警察看到她,即使立刻带回警局管束也不奇怪。哥德造型加上大大的耳机很有特色,是一名无从挑剔的美少女。
这样的少女屈膝坐在店门口躲雨,从刚才就一直把玩着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手机。偶尔会有男性向她搭话,但是少女完全不当一回事,就只是蹲坐在那里。
在服装店对面的速食店喝完热咖啡醒酒的健二,外带一份汉堡与饮料走出店门,撑伞走到少女的身边。
「你肚子应该饿了吧?」
「…………」
健二这番唐突的话语,使少女拾起头来。
「只要小朋友肚子饿,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总之吃吧。」
健二硬是把汉堡袋塞给少女,并且露出笑容。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要是在这里发呆,会被恶质的家伙盯上,到时候就是你会被吃掉喔?」
「…………」
少女应该不可能听不懂健二这番话的意思,但她目不转睛凝视着健二。她的视线笔直得令搭话的健二反而无所适从。
「……总之,好好过日子吧,我走了。」
健二轻咳一声,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虽然不是不够,但这样吃不饱……」
少女打开袋子确认内容物之后,以细微的声音朝离去的健二背影如此说着,却因为雨声干扰而没有传入健二耳中。
※
「由良健二——先生?」
忽然叫住自己的这个声音,使得健二落在地面的视线往上移。
走向车站的健二正前方,站着一名手撑黑伞的女性。
「……?」
像是干练女强人打扮的黑色双排扣套装加墨镜,留长到后背的头发是漂亮的银色——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对方与附近的夜蝴蝶明显不同。
健二当然不认识她。
女性微微挪开墨镜看向健二。
「是由良健二先生……没错吧?」
「虽然这么说,但我对你毫无印象。」
「我想也是。」
「单方面被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认识,不是什么痛快的事情。」
「我明白。」
女性轻轻耸肩的下一瞬间,健二感受到心窝遭受沉重的冲击,整个人往后飞。
「唔——」
察觉到刚才是腹部忽然被猛踹的时候,健二已经站不起来了。剧痛使得他不只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正常呼吸,只能在湿透的柏油路面蜷曲身体。
「你,你……」
健二好不容易抬起头瞪向女性,然而这次他整个身体浮了起来。
女性绕到健二身后,随手拉起他的外套后领,将他扔到旁边暗巷深处。因为过于顺手而且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健二直到向后撞进成堆的垃圾桶,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被扔过来了。
「咕啊——」
埋没在垃圾堆的健二拚命挣扎想要起身,手脚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
女性大致环视四周,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后,把手伸进套装内袋。
「……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是在下。」
女性取出手机与某人连络,并且走向健二。
「夫人已经搭计程车回去了,在下和对方讲几句话随后就回去,详情到时再谈。」
女性简单结束通话,将手机收回怀里,踩住好不容易刚坐起上半身的健二胸口。
「由良健二先生。」
「咕,唔……」
女性逐渐往右脚使力,使得健二的身体再度沉入垃圾堆,健二喘不过气满脸通红。
「——我想你应该早就觉悟到要背负这种风险了。」
「什么,意思——」
「就是夫人的事情。——事到如今可不要继续装儍啊?」
女性硬是把健二拉起来,随手赏了他一个耳光。
看起来只是随手一挥的耳光,却有着连职业拳击手都惊讶的破坏力。
「!」
健二宛如挨了一记沉重的勾拳,当场凄惨转了半圈,改为迎面向下撞进垃圾堆。
血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健二知道嘴唇已经破皮,臼齿也松动了。但是对于这股唐突的暴力,他已经失去反擎的力气。
女性拿出手帕,以夸张动作擦拭挥出耳光的手,俯视着健二。
「如果受到教训,请再也不要接近夫人。」
「……我对此没有意见。」
健二扭曲渗血的嘴唇,露出虚弱的笑容。
「不过是智惠小姐主动和我连络啊?这也是我的错?」
「由良先生应该知道那位女士已婚,明知如此还是继续私会,这样的你应该没有辩解的余地。关于你们在何时何地做过什么事,这边已经蒐集到充分的证据了。」
「想蒐集证据控告我吗……?」
好不容易翻身仰躺的健二,以颤抖的拳头擦拭嘴唇。
「——既然这样,我会告你伤害喔?」
「这边不希望落入这种僵局,当然也不打算提告。——总之,今晚就当成是警告吧。」
「警告……?」
女性在健二面前蹲下,拿出已经写好金额的支票,塞进无法动弹的健二胸前口袋。
「……这是当成分手费吗?」
「不,只是用来慰问不小心自己跌倒的你……看,你脸颊肿起来了。」
「不是分手费,而是和解费吗……」
「由良先生,要怎么解释是你的自由。」
女性轻敲健二胸口之后起身。
「——总之,只要你今后不再与夫人往来就没事,期待你做出明智的决定。以我个人的立场,我也不想多花力气专程到你家一趟。」
女性暗示自己已经掌握健二的住处,然后快步离去。
「…………」
雨水逐渐夺走健二的体温。
然而健二还无法起身。如今才涌上的醉意使得视线天旋地转,四肢也使不上力气。
不久之后,健二意识逐渐远离,再度趴倒在柏油路面。
在即将完全昏迷时,健二感觉某人来到身旁,但他无从确认。
※
好好吃喔。
哥哥,好好吃喔。
我第一次吃到汉堡。
薯条也好好吃喔。
就算没有妈妈,我只要有哥哥就好。
我宁愿没有妈妈。
来嘛,
哥哥也吃吧。
不然从刚才都是我在吃。
「不,哥哥不用了——」
健二因为自己这番异常清晰的梦话而清醒。
混浊的意识,宛如被轻微的头痛催促而迅速清晰。
与智惠道别,喝了一杯咖啡,正要前往车站的途中,被一名危险的女性叫住,然后——
确认记忆到此之后,健二做了一个深呼吸。
天色明亮泛白,似乎快要天亮了。雨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四周的沁凉浓雾。
「不用什么?」
「唔哇!?」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女脸部特写,令健二惊呼一声。
「因为您刚才一直重复着『我不用了』这番话啊?」
「…………」
健二就这么维持惊讶的表情整整十秒,才想起她是蹲坐在那间服装店前面的少女。
「那个……」
健二醒来的地点,是红砖步道设置的长椅上,而且健二是以少女的大腿为枕横躺着。
事到如今才察觉这一点的健二连忙起身。
「……这是怎么回事?」
「嗯?」
「记得我——」
健二抚摸被银发女性赏以沉重耳光的脸颊,却神奇地没有痛楚。轻抚破皮的嘴唇,也只有乾掉的血块零星掉落,别说痛楚,甚至没有红肿或伤痕。
「……咦?」
「怎么了?」
「没事……难道说,是你——?」
「嗯?」
对于健二含糊的询问,少女就只是露出甜美的笑容。
不知不觉醉意已经完全退了。健二整理凌乱的头发,看向少女露出苦笑。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似乎受你照顾了。」
「我什么都没做。」
「美少女的大腿可没有那么廉价。——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玛拉海朵。」
「啊?」
陌生的发音,使得健二不由得回问。
「玛拉海朵。」
「玛……玛拉海朵?」
「是的。」
「这名字……还真稀奇啊。」
「是吗?」
「我能不能叫你小玛?」
「可以。」
「这样啊。」
健二使劲从长椅起身,轻轻转动脑袋之后面向玛拉海朵。
「——我请你吃东西当作回礼吧。虽然这么说,这时间有营业的店也有限就是了。」
「我并没有照顾什么……不过,如果您要请我吃东西,那里就行了。」
玛拉海朵所指的,是健二数小时前买咖啡喝,全天候营业的速食店招牌。
「……那里就好?走几步路就有家庭餐厅啊?」
「那里就好。」
「既然小玛说那里就好,那我也没意见。」
即使健二不太能释怀,还是带着玛拉海朵进入店内。
平常时间非常拥挤的店内,在这个时段终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明显刚下班的风尘女子,以及赶不上末班电车的学生,在店内趴在桌子上假寐。
健二从口袋取出棒棒糖含到嘴里,并且站到柜台前面。
「——所以,要吃什么?」
「漠堡就好。」
玛拉海朵指着价目表上最便宜的汉堡。
「这种汉堡——」
「吃这个就好?真的?」
「是的,总之请先给我十个。」
「——啊?」
玛拉海朵这句话,使得健二与打工青年同时愣住。
「……不行吗?」
「不不不,并不是不行——」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健二原本想如此询问,但最后还是依照少女的要求点单了。他不想为汉堡这种小玩意斤斤计较,何况就算玛拉海朵没吃完,由健二吃掉就行了。幸好健二也不知为何非常饿。
「我要开动了。」
玛拉海朵一就座就向健二低头示意,然后立刻拿起汉堡。
绝对不是暴饮暴食,但玛拉海朵就这样静静地、毫不间断将汉堡送入肚子里,即使吃了三个五个,她的速度完全不减。
近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健二,很快就理解「总之请先——」的意思了。依照这个速度,十个汉堡应该转眼之间就能解决。
「……所谓的大胃王辣妹?」
「啊?」
「没事……你还能再吃吧?再五个吃得下吗?」
「麻烦十个。」
「……OK。」
健二滚动嘴里的棒棒糖,然后再度走向柜台。
※
或许是醉意尚未消退,坐在沙发上的上条智惠神情明显不悦。她让身体紧贴椅背,皱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智惠。」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上条慎太郎缓缓开口。
「……希望你可以稍微理解你自己的立场。」
「……立场?」
智惠叹气瞪向丈夫。慎太郎瞬间差点无法招架这双眼神的气势,在轻咳一声之后,从书斋桌子探出上半身继续说下去。
「你是我的妻子,上条家的媳妇……不是随处可见,能够自由耍任性的丫头。」
「我不是只为了传宗接代而跟你结婚。——何况你没有做过任何丈夫该做的事,如今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你把工作看得比我重要吧?所以这样不就行了?我们都只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所以我说了,你也要理解到自己身为上条家一份子的立场——」
「立场立场,你担心的是你自己的立场吧?」
「唔……」
「夫人。」
慎太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一直伫立在书斋明亮窗边的黑色双排扣套装女性代为开口了。
「请适可而止,别再说这种幼稚的话语了。」
「我从刚才就在想了……你是谁?」
智惠注视丈夫的视线移到女性身上。
「在下是娣儿多娜,受命担任夫人的随扈。」
「随扈?」
智惠交互看着恭敬行礼的女性以及自己的丈夫,讶异眯细眼睛。
「请放心,虽然在下看起来这样,不过精通各种格斗技与防身术。」
「没人在担心这种事……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随扈。」
「这可不行……在下必须避免害虫接近夫人。」
娣儿多娜说完打开一本小小的记事本。
「由良健二——」
「————」
娣儿多娜说出这个名字,使智惠反射性从沙发起身。
「……这是怎样?你想表达什么?」
「在下的职责是保护夫人不受害虫骚扰。」
「怎么这样……我没有拜托你做这种事吧!?」
「当然,因为在下的雇主不是夫人,是上条社长。」
「……!」
智惠以更加严厉的视线投向丈夫。
「与他无关吧?和至今一样只是玩玩吧!我和健二之间并没有——」
「对,至今都是如此。」
「啊……?」
「我啊,自认至今一直放任你进行你所说的玩乐行径。」
慎太郎深深叹口气轻声说着。
「……不过,这次似乎不会只以单纯坑玩做结吧?我对此实在无法忍受。连你如此袒护那名青年的行径,我都嫉妒得无以复加。」
「你——」
娣儿多娜打断智惠的话语冷淡告知。
「在下已经把这边的意思转达给由良健二了。」
「! 什么时候!?几时的事情?」
「昨晚。夫人与由良健二分开之后,由在下亲自转达。」
「难道——难道说,你对健二!?」
「您说呢?」
「你——」
娣儿多娜语带玄机的态度,令智惠睁大眼睛,眼眶开始湿润,随即化为泪珠滑落脸颊。
「你对健二……做了过分的事情吧!?你做了吧!」
「在下不敢,只是和他当面谈过而已。」
「骗人!」
「听您断定这是谎言,在下深感遗憾。」
智惠从刚才闹脾气的态度转为压抑声音啜泣,但娣儿多娜依然以平静的语气如此告知,面不改色的态度令人生恨。
「——希望夫人理解一件事,夫人与由良健二的关系,在世间一般人的眼中叫做外遇。夫人该不会没有这样的自觉吧?」
「这……」
「换句话说,社长有权利控告夫人与由良健二。」
「居然说控告,这也太夸张了——」
「这是有妇之夫拥有的正当权利,没什么夸张不夸张的……而且要是告上法院,由良健二连百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
娣儿多娜把夹在记事本的几张照片,放在智惠面前的矮桌上。每张照片都是智惠与健二以夜晚都市为背景亲密同行的样子,大概是意指外遇的证据要多少有多少吧。
泪水湿透脸颊的智惠,拿起照片就立刻猛撕。
娣儿多娜面不改色看着照片撕毁成为纸屑,并且继续开口。
「……社长当然不打算将夫人的外遇行为告上法院,社长只是想与失人重新建立『夫妻』关系。为此必须先让夫人与那名青年分开,将您身边的环境清理干净。」
娣儿多娜进行说明的时候,智惠宛如癫痫发作的孩子,把宣告不贞事实的这些证据撕成粉碎洒到四周。
至今一直由娣儿多娜代为发言的慎太郎,终于拍打桌面起身了。
「智惠!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老实说,我也可以用合法手段让那个青年步上毁灭啊?我看在你的面子没这么做,只希望你能跟他分手,回到我身边就好,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太无聊了!」
智惠扔下照片的残骸,哭着进逼到丈夫面前。
「——满脑子只有工作,完全不知道其他娱乐的你,以一个男人来说毫无乐趣可言!和健二在一起开心太多了,而且他比你关心我太多了!」
「这是因为那小子是牛郎,你是能当摇钱树的好客人!稍微想想就会懂吧!」
「少罗唆!不要大呼小叫!把工作当老婆的人,没资格嚣张对我说教!」
「智惠……!」
妻子的偏激话语,令慎太郎高举右手,但娣儿多娜迅速制止,他的手终究没有打向智惠。
慎太郎甩掉娣儿多娜的手,愤怒背对妻子。
「……总之,我不打算和你离婚,我要你离开那个青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我会让他受到某种制裁主动收手。」
「制裁是指——」
「会不会是社会公理能接受的制裁,我就不知道了……这部分要看你怎么做。」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吧!」
「并不过分。」
这次是慎太郎冷淡驳斥智惠的话语。
「……说真的,你还想讲这种幼稚的话语多久?原本你也同罪啊,你们和我,哪一边才是受害者?要是你连这都不懂,就去向岳父岳母哭诉,请他们介绍优秀律师谘询。但如果是正常的律师,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这种案件吧。」
「……!」
智惠将拳头紧握到肤色变成惨白,瞪着丈夫的背好一阵子,最后不发一语转身离开书斋。
房门用力关上之后,娣儿多娜朝门口一瞥,向慎太郎问道:
「……您意下如何?」
「如我刚才所说……我不打算和智惠离婚。」
「在下不太能理解,夫人那边的家系如此重要?」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不想和智惠离婚的原因不只如此,只不过她应该认为我是重视面子问题吧。」
「您至今依然爱着夫人?」
「当然。」
慎太郎如此断言之后,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鼻头。
「……老大不小的男人讲这种话应该很丢脸,但我不想放手。可以的话,我甚至想亲手修理那个忘记叫什么名字的家伙。」
「如果社长希望如此,在下也可以这样安排。」
「不,不用了,我不希望事情继续闹大,而且要是这么做,只会让智惠的态度更加强硬。这方面我希望尽量以和平方式让他们分开。」
「在下认为这不成问题。」
娣儿多娜将记事本收回怀里如此说着。
「那名青年理解现实的程度远超过夫人,对方应该会主动慢慢保持距离。」
「但愿如此。」
慎太郎凝视窗外叹气。
「智惠就拜托你了……总之别再让她见到那个青年了,不然我会无法自制。」
「在下明白了。」
娣儿多娜深深向慎太郎行礼致意,追着智惠离开书斋。
当事人并没有亲口证实。
※
不过,玛拉海朵深夜独自在街头躲雨,问她来自哪里也不肯回答,从这些线索推测她是离家出走的女孩应该不会错。
稍微冷静思考就会发现,把这样的少女带回自己家——即使考量到玛拉海朵的年龄——并不是明智之举。
但是由良健二莫名无法放任玛拉海朵不管,加上玛拉海朵似乎也不想分开,不禁就带回自己住处了。
「……话说回来,这是第一次。」
不问单身或已婚,健二至今与许多女性来往,但这次是第一次带人回家。
「怎么了?」
「不、没事。」
「是吗……虽然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个家很不错。」
「谢了,房屋仲介听到肯定会很高兴。」
玛拉海朵有点脱线的这番话,使得健二轻声一笑,从口袋摸出钥匙。
「——不过,也只有外表看起来不错,里头真的像是战争状态。」
健二为她进行这种心理建设之后打开门锁。虽说至今没人来过,但健二有自觉到自己家与世间住家相比有些不同。
「打扰了。」
跟着健二进屋的玛拉海朵,一副很稀奇的模样频频张望四周。
「很杀风景吧?」
健二取出口中的棒棒糖苦笑。
健二住处还算新而且整洁,不过讲难听点确实杀风景,几乎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
只有用来烧开水的厨房,依然像是样品屋一样亮晶晶的,要是角落没有放置大垃圾袋,甚至会误以为这里还没有人住过。
以独居来说有点过大的起居室,以一张大床垫代替床铺,再来就只有电视与廉价衣柜,除此之外没有像样的家俱,因此原本就很大的房间看起来更加空荡。
住在这里的健二自己都有这种感觉,首度来访的玛拉海朵应该更不用说。
少女伫立在起居室正中央呆呆环视四周,健二拿了一块坐垫邀她坐下。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认为杀风景……比想像中干净。」
「我意外爱干净。」
健二从冰箱取出与啤酒一起冰的姜汁汽水,放在方形托盘端到玛控海朵面前。这间起居室连一张小矮桌都没有。
健二打开电视当作背景音乐,然后走向浴室。
「不用客气尽量喝,我换个衣服。」
「好的。」
听到玛拉海朵率直的回应,健二压抑笑声走到浴室前面的洗脸台洗脸。
「呼~……」
健二以冷水洗脸,将酒精的余韵完全拭去,脱下各处沾着泥巴的脏外套与上衣。
「……果然有垃圾的臭味。」
大约在十小时之前,自己确实被那个女人狠狠修理了一顿,却完全没在身上留下痕迹。应该被打到破皮的嘴唇,如今看起来也毫无伤痕,而且当然不会痛。
「…………」
脱掉扔在一旁的外套胸前口袋,隐约露出一张七位数的支票。是那名银发女性临走时塞给他的。
换句话说,那一幕果然不是梦境或幻境。
健二换上晾在浴室的T恤与牛仔裤,然后靠在洗脸台。
虽然各方面无法释然,但是此时再怎么思考,事态也不会有所进展,健二有其他更应该先思考的事情。
「请问~」
健二心不在焉仰望天花板时,玛拉海朵从起居室探出头来。
「我想请教一件事。」
「嗯?什么事?」
「健二先生的家人呢?」
「不在这里。」
「是外出旅行了?」
「怎么可能。」
健二苦笑回到起居室,坐上床垫打开姜汁汽水。
「我从小学的时候,就是在社福设施长大……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是,大致知道。」
「该说是被父母抛弃还是扔着不管……总之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直到国中都住在社福设施,之后才一个人住。」
「这样啊。」
健二若无其事回答,玛拉海朵也平淡地予以回应。
一般人听到健二聊起身世,总是会投以相当同情的眼神,但是健二非常讨厌承受这种怜悯的目光。因为健二从小就知道,这种视线反应着对方「还好自己不是这种际遇」的安心想法。
然而玛拉海朵的态度完全没有这种成分,健二对此反而感到舒适。
「——但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健二先生刚才说梦话的时候,有说到『哥哥不用了』,所以想说您或许有哥哥。」
「————」
健二的身体瞬间僵硬,姜汁汽水的瓶口就这么停在嘴边。
「……我说过这种话?」
「是的。」
「这样啊——」
「您没有哥哥吧?」
「没有……我说的哥哥就是我自己。我以前有个妹妹。」
「妹妹?」
「但她现在不在了。」
健二把没喝完的姜汁汽水套上瓶盖,希望就此打住话题而起身。
就像是算准这个时机,健二刚放到充电座的手机响了。
「…………」
健二打算接电话,却在看到液晶萤幕时再度僵住。
「健二先生?」
「……不,没事。」
健二在玛拉海朵诧异的表情驱使之下接电话。
「——喂?」
『健二!?』
智惠焦急的声音,使得健二背对玛拉海朵露出苦笑。
「怎么了吗?今天这么早就打电话来。」
『还问我怎么了——』
听得出电话另一头的智惠咽气说不出话。
应该是从丈夫口中得知银发女性对健二不利,才会担心打电话连络吧。
『可是……那个人对健二——』
「啊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稍微被威胁罢了。」
『真的?真的没事?』
「嗯,并没有受到医院的照顾,而且我是好好地走回家的。」
『太好了……』
听到智惠松一口气,健二再度苦笑。虽然很高兴她如此关心,但现在她应该先担心两人的关系曝光才对。或许正因为她是骄纵长大的千金小姐,才没能想到这么多吧。
健二思考这种事情时,智惠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提议。
『健二,现在能见个面吗?』
「啊?现在——吗?」
『早上我和那口子吵架离家,现在人在外面。而且昨天造成健二困扰,我想道个歉——』
「用不着道歉就是了。」
健二以智惠听不到的音量叹息,并看了玛拉诲朵一眼。不知为何,在少女面前和智惠交谈,会让健二隐约有种愧疚之意。
「……那么见面再谈吧。」
约定傍晚见面而结束通话的健二,将手机放回充电座,躺在床垫仰望天花板。
「——我说小玛。」
「是。」
「小玛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我差不多该出门了,但你要留在家里等我回来吗?你无处可去吧?」
玛拉海朵怎么看都尚未成年。擒不好还是正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年纪。这样的少女在深夜无处可去,心不在焉独自在店家门口躲雨,想当然是基于某些难言之隐。
即使如此,健二很神奇地不想就这样赶走玛拉海朵。并不是基于男性的非分之想,只是很在意这名少女,不忍心撒手不管。
玛拉海朵没有回答,反而提出询问。
「……是工作吗?」
「工作?」
「您要出门工作?」
「要说工作——确实是工作吧……虽然不太值得自豪,但我是单飞的外派男公关。」
「嗯……」
玛拉海朵给了一个无心又含糊的回应,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懂。不过看她再度环视屋内的动作,或许是因而明白健二为何会住在不像他能负担的这种住家。
「刚才的电话就是客人打来的,昨晚那一位。」
「您接下来要去见那个人?」
「她说她想见我……不过,是时候收手了。」
健二松开缠在后脑杓的双手起身。
「——从对方老公的立场来看,自己的太太迷恋固定的外派男公关,比起到男公关店玩还要恶质许多。几乎等于是婚外情。」
「是这样吗?」
「慢着,就是这样吧?……你真的懂吗?」
「应该……」
「……该怎么说呢……」
有点与世间常识脱轨的玛拉海朵,使得健二颇感纳闷,但饱还是从衣柜拿出一件简朴的牛仔外套。
「——算了,总之我要出门。」
「我该怎么做?」
「应该说,小玛想怎么做?」
「…………」
玛拉海朵没有回答,但健二也没有催促她回答。
「——总之,要是无处可去,你就尽管待在这里吧。」
「可以吗?」
「嗯。肚子饿就随便拿冰箱的东西吃,想离开也可以自己离开,门会自动上锁。」
「好的,谢谢您。」
「那我走了。」
少女很有礼貌低头道谢,健二留下她,穿上鞋子离开住处。
「……说不定回家一看,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健二不由得自言自语,叹气摇了摇头。
即使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健二应该也不会后悔。
清晨止息的雨,在健二走进咖啡厅没多久后就再度下了起来。即将进入黄昏时分的天空,笼罩着富含水气的云层而极为阴暗。
※
由良健二隔着玻璃对由灰染黑的柏油路面一瞥,沿着新艺术风格的螺旋阶梯走到楼上。
这里距离车站有一段路程,而且要在这种天气出门也令人沉郁,所以店里客人并不多。健二走到二楼之后,注意到他的客人,只有坐在窗边座位的上条智惠。
智惠察觉到健二抵达,露出纯真的笑容挥手致意。
都已经老大不小了——使用这种说法不太好听,但是对于三十出头的女性来说,这样的笑容实在太纯真了。
「昨天感谢你的款待。」
健二就座,就如此低头道谢。
「这种事没什么的。」
大概是亲眼确认健二平安而总算松一口气,智惠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在桌面握住健二的手。健二昨晚送给智惠,戴在她身上有点廉价的那条银链,在她纤细的手腕闪闪发亮。
「——不提这个,对不起,我家那口子做出那种莫名的举动。」
「不,这就……」
同样站在男人的立场,健二能够理解智惠丈夫采取这样的衍动。
智惠的丈夫出自名门,二十多岁就参与家族企业的经营,也就是所谓工作至上,使得智惠总是被冷落。智惠之所以总是在外面挥霍玩乐不肯待在家里,肯定是对丈夫只顾事业不顾家庭的做法表达抗议。
即使如此,也不构成妻子可以在外面花心的理由。
智惠大概连这种基本的事情都不懂吧。
女服务生送上咖啡离开之后,智惠低声询问。
「你说没有受伤……不过真的没事吗?不是因为在意我的感受而逞强吗?」
「嗯,没事。」
曾经昏迷一次,醒来时伤口与瘀青都消失了——健二终究不能如此坦白,只能含糊点头。
「——我才要问,智惠小姐那边没事吗?你丈夫似乎全都知道了。」
「没事。」
智惠至今担心健二的表情,瞬间切换成骄纵女性的表情。
「——那个人有能耐指使别人,但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就一事无成,那种胆小鬼绝对不可能对我动手。」
「那么,智惠小姐没有遭受到暴力或虐待之类的过分行径吧?」
「没有。」
「这样啊,那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就算没有家暴,每天依然像是身处地狱,我快无聊到死了。」
智惠将奶精加入杯里,搅拌着咖啡开始抱怨。
「我在那个人的心目中,只是谈生意的聚会场合必备的装饰布偶,他满脑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大概觉得只要随便买点东西送我就能摆平吧?真~是一个无聊的男人。」
「这样的评语……好毒啊。」
智惠对丈夫这番抱怨与恶言,健二表面上微笑以对,内心却对于智惠任性的藉口感到烦闷。基于男公关的立场,健二的举止总是站在智惠这一边,然而即使如此,智惠在当事人不在场的状况单方面严词批判,让人听起来相当不是滋味。
智惠紧握着皱成一团的手帕,神经质地以指尖叩着玻璃桌面,看着窗外唐突说道:
「——决定了,我要和那个人离婚。」
「啊?」
「我说,我要和那个人离婚。」
「离婚?」
「没错……为什么我至今没这么做?既然不喜欢,分开不就行了?」
「智惠小姐——」
智惠脱口而出的这番话令健二蹙眉。然而眢惠没有察觉健二板着脸,就这样迳自说下去。
「我差不多想和那个人离婚一吐怨气了。而且这样就可以经常和健二见面。」
「那个……智惠小姐。」
「怎么了?」
「你和丈夫离婚之后要怎么办?」
「什么意思?」
「和丈夫离婚,就表示你会回到娘家,不过智惠小姐的家长容许这种事吗?」
「?」
智惠对于健二这番话感到诧异。
听说智惠家也拥有雄厚的资产,与她下嫁的上条家,从上一代就有着密切的事业合作关系。简单来说,智惠与现任丈夫的姻缘,是让两家关系更加密切的策略婚姻。
拥有这层意义的婚姻,应该不会因为智惠与男公关有了等同于出轨的玩乐行径,并且一厢情愿说出离婚的念头就单方面解除。健二这样的局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智惠却没能想到,代表她果然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
健二喝着凉透的咖啡冷静低语。
「以这种状况,只有丈夫那边可以主动诉请离婚。——不过你丈夫不打算离婚吧?昨晚来找我的那名女性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过,只要拜托高明的律师……」
「高明的律师更不会接受。我认为没有律师愿意接下毫无胜算的委托。」
「你说毫无胜算——」
「怎么看都是智惠小姐有错。换句话说要是真的离婚,基于智惠小姐——应该说基于智惠小姐与我的立场,非得支付赡养费给智惠小姐的丈夫,因为出轨的人是你。」
「出轨!?这样很奇怪吧!」
智惠紧捏手帕的手,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我明白智惠小姐想说什么。」
健二不是法律专家,不知道友谊关系与出轨关系的严密界线在哪里。不过健二基于个人原则,坚持不会跨越最后那道防线。
在与智惠来往的过程中,当然会经常一起用餐饮酒,或者是手挽着手走在夜晚街道,然而从来没有同床过。
只不过现在没有任何手段能证明这件事,而且即使可以证明,智惠依然完全处于不利的立场。即使丈夫不顾家,既然是为了维持婚姻生活不可或缺的劳动代价,罪状就比妻子的脱轨行径来得轻。
智惠脸色苍白,健二则是以漫不经心的态度把玩手机。
「如果可以选择离婚,你丈夫随时能以有利于自己的条件诉请离婚,因为事实上,妻子确实不做家事,与年轻男人产生婚外情。——但是你丈夫不打算动用这张底牌,应该是判断对于自己与智惠小姐双方家族来说,维持两人的婚姻是最好的做法吧?」
「我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想的!我不是道具!」
「我也明白这一点。」
健二朝着歇斯底里大喊的智惠冷淡一瞥,然后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最初为什么要结婚?」
「——啊?」
「如果智惠小姐真的不愿意,肯定能拒绝这段姻缘。无论是离家出走或是何种手段,只要智惠小姐展现觉悟给父母看,就不需要与自己不喜欢的对象结婚吧?不过智惠没有这么做,而是在结婚申请书上签名。稍微思考就知道这是策略婚姻,智惠小姐却还是以自己的意愿答应了……事到如今就算说你不知道两家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也说不过去。」
「健二——」
智惠呆呆凝视着健二,眼神就像是看到难以置信的事物。
「……你怎么了?你果然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不,我没生气。」
「可是——今天的健二怪怪的……一点都不温柔。」
「智惠小姐,只展露温柔的一面,很难说是为了对方好。」
健二从外套口袋取出的不是棒棒糖而是香烟,他就这么叼起烟点燃。久违的烟有着强烈苦味,令他不由得差点呛到。
「要是智惠小姐想离婚,应该会从此潦倒。和解并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的事情,如果和解不顺利可能会闹上法院,即使能够胜诉而离婚,也会与娘家断绝往来,为了支付丈夫赡养费而背负庞大债务——你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所以说,才要和健二一起——」
「……或许你忘了,但我是男公关啊?」
健二明知周围客人会听见,还是清楚如此说着。
「男公关怎么可能会和没钱的女人打交道?」
「啊……?」
「智惠小姐每次都是穿戴着不同的高级名牌服装与包包和我见面吧?那全都是你丈夫赚钱买的吧?而且送我的手表与饰品也一样吧?有哪一项是用智惠小姐自己赚的钱?」
「这——」
健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婚前是老家,婚后是丈夫,智惠将他人的经济庇护视为理所当然,过着无拘无束的奢华生活。她连一般主妇会做的家事都没什么做,不可能会有工作经验。
「——軎欢挥霍,自己却没有经济能力,因为违抗家里的安排,所以无法期待得到支援,而且还得支付丈夫的赡养费……你觉得自己真的过得了这种生活?还是说,你认为今后由我养你就好?」
「这种事——我,我并没有这么想。」
「我想也是。与其说没有这么想,应该说智惠小姐想不到这方面的事情。」
不喜欢身上的衣服就买新的,餐点不合口味就点别的——智惠单纯是基于相同的感觉,认为与丈夫生活不顺遂只要离婚就好。智惠至今的人生大致如自己所愿,应该无法想像自己的任性会有行不通的一天。
「……无论如何,差不多到收手的时候了。」
「收手是指……啊?健二,难道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分手?」
「智惠小姐,这不是分手不分手的问题,到头来我并不是智惠小姐的伴侣,只是当成一份『工作』饰演智惠小姐的男朋友……总之,即使除去现实的金钱考量,我也不打算在你丈夫发现之后,继续与智惠小姐来往。」
「————」
健二接连说出这些话,智惠已经从椅子起身,眼眶湿润并且哑口无言。或许没察觉到其他客人的视线投向这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
健二把烧掉半根的烟塞进烟灰缸,从智惠身上移开视线喝光咖啡。
「……因为基本上,我讨厌年纪比我大的女人。」
健二轻声补充这一点的瞬间,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骗人……你骗人——!」
智惠拍打桌面弄倒水杯。
健二心不在焉看着静静扩散的水从桌边滴落,缓缓弄湿自己牛仔裤的膝盖部分,然后叹出长长的一口气起身。
「——你丈夫派那个凶神恶煞的银发女人来找我,就代表他如此深爱智惠小姐。既然这样,就应该在这位丈夫真的抛弃你之前,好好思考真正重视你的人是谁吧?智惠小姐,老实说,年过三十还满嘴梦想很丢脸的,又不是女高中生。」
健二从牛仔裤口袋拿出几张皱皱的纸钞,放在自己所喝的咖啡杯下面。
至今健二与智惠前往咖啡厅或餐厅,从来没有自己付过帐,因为智惠总是会请客。健二刻意在今天的这时候出钱,是要表达诀别的意愿,代表着两人至今的关系已经结束。
「……真的要好好珍惜家人才行。」
健二留下这番话就快步离开了。
感觉得到智惠的视线从背后刺过来,但健二绝不回头。
「……下得真大。」
从刚才下起的雨依然没停,两势也增强了。最近一直都是不像春天的寒冷日子。
健二仰望染成灰色的沉重天空,原本打算一鼓作气跑到车站,却发现玛拉海朵撑着伞伫立在对街餐厅的门口。
「小玛……」
「工作结束了吗?」
玛拉海朵露出甜美的笑容走过来,健二诧异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无论健二先生距离我多远,我都知道您在哪里。」
「……听起来真帅气,好像漫画的台词。」
少女露出暗藏玄机的微笑,健二摸摸她的头跟着笑了。
一名女性隔着窗户俯瞰两个年轻人同撑一把伞离去,脸颊激动得颤抖。
「……!」
留在咖啡厅二楼的上条智惠甚至忘了坐下,指甲用力刮着玻璃,凝视健二他们在雨中街道离去的背影,紧紧咬住的嘴唇似乎微微渗出血丝。
「夫人,差不多该清醒了吧?」
无惧一切的女性声音,介入这个笼罩着诡异沉默的空间。
智惠反射性转过身来,身穿英挺黑色双排扣套装的银发美女,朝她恭敬低头致意。
「——嘴里讲得那么得意忘形,却稍微威胁一下就立刻打退堂鼓,而且还像那样让年轻女孩陪伴在身旁,那种小伙子不值得您如此着迷吧?」
「————」
娣儿多娜让高跟鞋踩出清脆声响悠然接近,智惠则是柳眉倒竖瞪着她。
但智惠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娣儿多娜,只能再度将视线移回窗外,然而健二他们的身影已经从她的视界消失了。
「先生很担心夫人,只要夫人愿意就这样回去,先生表示一切都会既往不咎,也不会透露给夫人家里知道——」
「回去?要我回去?」
「……是的。」
说到一半被打断的娣儿多娜,维持着做作的浅浅笑容再度告知。
「请仔细想想,夫人至今能够为所欲为是托谁的福——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多亏夫人的双亲,如今则是基于先生的努力。」
「……讲得和他一模一样。」
「因为这是牛郎与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娣儿多娜的这番话,被玻璃粉碎的尖锐声响盖过。
「客人!?」
听到这个声音的女服务生跑上楼察看,但智惠推开她愤然下楼。
智惠从桌面甩落的咖啡杯与水杯——以及从手腕扯断弃置的银链,化为残骸混在一超散落在地上,反射古董风格灯饰的光线闪闪发亮。
娣儿多娜向女服务生表示会赔偿损失,然后叹口气双手抱胸轻推墨镜。
「即使只是地主暴发户的女儿,到了第三代依然会有高到无谓的自尊,而且似乎还没摆脱幼稚的个性……不过基于容易操控的意义来说,算是帮了大忙。」
从窗户俯视大街,刚好看见智惠不撑伞就走出咖啡厅的身影。
目睹智惠失控行径的周围客人们,如今不时看向娣儿多娜窃窃私语,肯定是在擅自想像智惠与健二的关系,以及娣儿多娜的真实身分。
娣儿多娜默默以隔着墨镜的眼神,让这些看热闹的无礼家伙安分下来,把一小叠万圆钞票塞给正在清理碎片的女服务生,跟着智惠的脚步离开咖啡厅。
「……不过话说回来,早知道那小子是那种德行,昨晚下手应该更狠一点。」
雨水打在柏油路面的声响,使得娣儿多娜这段暴戾的低语,没能传入周围行人的耳中。
※
「——女士,您意下如何?」
停在电车高架轨道底下的轿车里,握着方向盘的约翰从后照镜询问菈·贝露。
「济慈现在在哪里?」
开口回应的蕴·贝露,正在宽敞轿车的内部优雅饮用咖啡欧蕾,并且翻阅法文时装杂志。以不打扰她阅读的音量播放的背景音乐,是白辽士的「幻想交响曲」。
「还在另一边监视。」
约翰静静闭上眼睛,像是在摸索般微微皱眉。
「……对方似乎不是正派人士,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可以立刻收拾掉,您意下如何?」
「只要维持现状看着就好。」
「没关系吗?」
「只有在那孩子快被打倒时,可以提供最底限的协助,就这么转达吧。」
「明白了。」
约翰再度以手指抵着太阳穴闭目数秒,然后张开眼睛握住排档杆。
「——要前往哪里?」
「到饭店吧,今天我累了。」
「是。」
重达两吨的大型轿车,像是感觉不到重量般平顺行驶,从电车高架轨道出现的亮黑车身,弹开雨珠逐渐加速。
不过菈·贝露手持杯里的咖啡欧蕾,依然没有因为车子加速而激起任何涟漪。
※
短短几天,由良健二的生活出现明显的变化。
首先,他不再从事男公关的工作。
健二原本就不属于任何事务所或俱乐部,而是独来独往,只靠一支手机结识女性往来,所以他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只要将手机折成两截——虽然是非常单方面的做法——就能轻松了断。包含智惠在内,如今没有任何人连络得上健二,因为健二来往的女性虽然多到连自己都数不清,却没有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任何人。
此外还有另一个变化。一直只有健二独居的这个家,增加了名为玛拉海朵的奇特成员。
看在不清楚状况的旁人眼中,应该只像是某个离家出走的女生闯进轻佻小伙子的住处,自然而然展开同居生活吧。
不过事实上,健二的新生活并没有「同居」这两个字那么香艳。虽然健二与玛拉海朵住在一起,两人的距离却没有迅速拉近,因为健二非得寻找新的工作,满足玛拉海朵令人不敢领教的食欲。
「比起找兼职或全职工作,或许应该先考虑搬家……再来就是把车子处理掉——」
健二翻阅求才情报杂志轻声说着。
「要搬家?」
正在用餐的玛拉海朵,听到健二的自言自语如此询问。
玛拉海朵今天的晚餐,是把午餐肉切成厚片以平底锅煎熟,夹在涂满黄芥末酱的土司作成三明治。已经有两罐午餐肉与两斤面包,消失在纤瘦少女的肚子里了。
玛拉海朵至今依然在吃的午餐肉三明治,健二光是吃一份就已经饱了,如今他趴在床垫上,让棒棒糖在嘴里滚动。
「没有啦,因为这里的空间大到只住两个人很浪费吧?而且房租也不便宜——」
「或许吧。」
「虽说浪费空间,我当时却觉得这样也无妨……因为我从小就憧憬又大又漂亮的家。」
健二扔下杂志,翻身仰望天花板。
「……不过,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家,没多久就明白这样只会空虚又冷清。」
「妹妹……」
「嗯?」
「……健二先生之前提到的那位妹妹,请她一起过来住不就好了?」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说过她不在吗?」
「她在哪里?」
「就算你这么问……如果她是嫁到别人家或是出国留学,那还有得说。——但她很久之前就过世了。」
「————」
玛拉海朵停止用餐动作凝视健二。
「……我的母亲真的是败类。虽然我不知道隐情,但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跟某个小混混结婚生下我,后来过了没多久就离婚,跟另一个男人交往一阵子后生下了我妹。」
「是一位多情的女性呢。」
「说法果然会影响观感。」
健二看向玛拉海朵露出苦笑。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极度讽刺健二的母亲,但玛拉海朵应该没这个意思,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诚心对健二母亲做出这样的评论。
「真要说的话,她确实是美女,所以能接连与不少男人来往……不过有了两个拖油瓶之后,终究没那么顺心了。如果是绝世美女当然另当别论就是了。」
健二升上小学,妹妹也比较懂事之后,男人们就开始敬而远之,健二母亲的风流行径也稍微收敛,或许是男人不愿意与这种女人打交道吧。
母亲用来代替风流的嗜好,是赌博。
「明明游手好闲接受生活保护,不过一拿到钱就全部拿去买酒和打小钢珠,丝毫没把亲生儿女放在心上,所以我与妹妹总是挨饿……不过妹妹后来没多久就死了。」
「为什么?」
「因为输光钱的母亲打她宣泄情绪。」
健二以局外人的语气淡然回答,内心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向少女说出这件事。
健二以男公关身分与女性们来往时,曾经透露自己在孤儿院长大的往事。这是用来刺激年长女性的母性本能,让她们愿意掏钱的一张王牌。
然而他从来没有详细对别人说过自己母亲多么差劲,妹妹又是如何丧失性命,对于上条智惠当然也不例外。如果是自己少年时代的境遇就算了,但健二不想把妹妹死因当成与女性打交道的王牌,他觉得这样会令妹妹蒙羞。
之所以对玛拉海朵首度说出这件事,果然是因为她不会表现无谓的同情心吧。
健二看到玛拉海朵的杯子见底,把自己没喝完的姜汁汽水倒给她喝。
「……我还算好的。」
「什么意思?」
「因为当时的我已经上小学了。在学校的时候不会被母亲打,而且就算母亲没准备伙食,我还是有营养午餐可以吃……不过当时才四五岁的妹妹,完全没有这样的避风港,所以真的必须由我来保护她。」
「…………」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母亲大概是被新男人甩了,情绪比平常还要暴躁,说什么要是没有我们感情就能顺利进展,经常用这种不讲理的藉口打我。因为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当天我不想回到有母亲的家,而是和朋友一起玩到天黑。」
这个母亲在长大懂事的长子面前,无数次怒斥当初不应该生下孩子。即使儿子没回家,也未曾担心或是生气过。
即使如此,健二迟早还是得回家。不是因为想回家,而是担心和母亲在一起的妹妹,所以健二每天依然得回到毫无快乐回忆的住处。
「我战战兢兢回到公寓一看——总觉得与平常不一样。警车停在公寓前面,而且有好多人在看热闹,后来,经常送零食给我与妹妹的那位邻居阿姨,从看热闹的群众里找到我,含着眼泪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我听不懂。平常要是发生这种骚动,那个母亲大概会嫌吵并且歇斯底里冲出家门,今天却没有。后来我被送到社福设施,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精神失常的母亲对警方宣称的直接动机,就只是妹妹一直哭个不停。邻居听到非比寻常的声音与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连忙进屋确认状况的时候,妹妹已经被母亲打到不能动了。
「妹妹应该是因为找不到我才哭的。要是我能够早点回家,或许妹妹就不会被打死。母亲不肯保护我与妹妹,所以非得要由我来保护妹妹才行……但我却没能保护她。」
「……您至今还是在意这件事?」
「不晓得……但我之所以讨厌年长女性,就是因为会令我想起杀害妹妹的母亲。」
「既然这样,为什么您要当男公关?」
「因为我觉得,从不顾家的女人那里吸金玩乐挺不错的。回想起来其实很单纯,事到如今无从报复自己的母亲,所以才用这种手段来代替……如此而已。」
健二把钱包塞进牛仔裤口袋起身。
「……健二先生,您要去哪里?」
「你还没吃饱吧?」
健二独白的这段期间,玛拉海朵已经把剩下的午餐肉三明治吃得干干净净。健二能够以不太感伤的情绪述说沉重的往事,也是因为看到玛拉海朵孜孜动口的模样。
「小玛的食欲不可能靠这些分量就满足,我去便利商店帮你买点吃的吧。要吃什么?」
「汉堡或热狗堡。」
「小玛真爱吃这种速食,我也很喜欢你这种毫不客气的个性。」
健二表示立刻回来,然后离开住处。
柏油路面各处依然残留着水洼,不过云层之间隐约透出月光,看来今晚是半月。
健二双手插入外套口袋,像是猫咪般缩起上半身,前往离家最近的便利商店。
到最后,健二完全不知道自称玛拉海朵的少文是何许人物。
但他不打算一五一十问清楚。玛拉海朵来到家里至今的生活,对于现在的健二来说非常平稳舒服,他不想贸然询问而毁掉这一切。
「……几乎等于全包了。」
健二在深夜的便利商店,把大量汉堡与热狗堡之类的速食拿到柜台,心不在焉聆听读取条码的电子声响,回忆过世妹妹的事情。
健二曾经拿路边捡到的五百圆买汉堡给妹妹吃。依照健二的记忆,妹妹享受到这样的美食,以及他在外面买这样的食物给妹妹吃,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健二至今依然记得妹妹开心连呼好吃的光景。
然而,健二想不起妹妹的长相。
母亲对儿女的爱情有着绝对性的缺陷,几乎没有为健二他们留下任何照片,至少健二拿到社福设施的行李之中,连一张家人的照片都没有。所以健二已经没有任何线索回忆自己妹妹的长相了。
即便如此,健二至今依然忘不了可恶母亲的长相。或许是因为对不起妹妹,健二才会经常梦见妹妹。
「————」
健二愿意收容并且照顾玛拉海朵,或许是想要尽量减轻自己没能拯救妹妹的罪恶感,或许是一种赎罪的行为——这样的想法并非从未掠过脑海,但健二立刻摇头驱赶这种想法。
与车站有些距离的这个住宅区,除了刚才的便利商店周边,进入深夜就是鸦雀无声,几乎不会有行人往来。
健二双手提着圆鼓鼓的便利商店塑胶袋,走在零星路灯照亮的夜晚归途。此时一阵沉重的引擎声传入耳中,令他不经意转身看去。
熟悉的黑头车停在健二视线前方,熟悉的女性从后座下车。
「……!」
看到上条智惠苍白到令人同情的脸色,首先浮现在健二脑海的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单纯的疑问。依照至今来往女性的惯例,健二没有把自己的住处告诉智惠,智惠只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与邮件信箱,但是两者已经连同手机一起舍弃了。
如果委托高明的徵信社,当然就能轻易找到健二的住处,不过健二最不能理解的是智惠执着至此的理由。
那天,健二刻意冷漠对待智惠。打从骨子里习惯奢华生活的智惠,再怎么样都没办法与丈夫离婚,既然这样还不如由健二扮演黑脸,才容易让智惠与丈夫回归旧好。所以健二装出一副对智惠厌烦的态度,让她意识到彼此是男公关与客人的立场,以此作为最后的善后服务。
「智惠小姐……为什么——?」
健二下意识说出这样的疑问,然而智惠就这么默默快步走向健二。
「!?」
健二察觉到智惠手上有某种物体反射耀眼的光芒时,腹部已经传来刺痛了。
「呜……!」
健二瞬间失去力气,按住腹部跌坐在柏油路面。刀子挖开的伤口喷出大量鲜血,转眼将白色上衣染成红色。
以手心感受自己体温的健二抬头一看,与呆然伫立的智惠视线相对。
「啊……」
至今面露凶光的智惠,看到柏油路面逐渐扩散的血泊回过神来,染血的刀子松手落地。
「健,健二——」
「我一直认为,你是情绪起伏很激烈的人……」
腹部的伤口应该深及内脏了,伤口依然不断流出温热的血。健二感觉四肢末梢逐渐失温,额头冒出冷汗露出笑容。
「不过,没想到我被你讨厌到这种程度……」
「不,不对……健二,不是那样!」
智惠跪在血泊里,就这样爬向健二
「我只是不希望健二被那种女生抢走——并不是讨厌你!我不希望健二被任何人抢走,所以才会……!」
「哈哈……原来你看到了……」
健二走出咖啡厅之后,与玛拉海朵一起离开的光景被看到了。明白这一点的健二,比起对智惠的怒意,己身的疏失更令他不禁苦笑。明明白认惯于应付女人,却没能看透智惠的想法——才会导致现在的后果。
连智惠对他有多深的执着都不懂,这种事极其滑稽,使得健二不禁涌上笑意,伤口再度传来新的痛楚。
「唔……!」
「健二,对不起……我原本笨到想在杀了你之后一起殉情——」
「这种事,如今无所谓了……」
健二以右手撑着膝盖,背靠电线杆缓缓起身。
「因为我说的那番话,过分到就算被杀也不为过——」
「健二……」
「没关系,请回去吧。这样你就消气了吧……?」
健二对于自己各方面过于自满的态度感到愤怒,却没有对智惠感到愤怒,他不打算以伤害罪控告智惠。
「包括我,以及今晚的事情,请你全部忘记——和丈夫白头偕老吧……你的丈夫肯定会原谅你的……」
「夫人——」
宛如要打断健二这番话,身穿黑色套装的女性,从引擎熄火的车辆驾驶座下车。
「你……」
健二注视着取下墨镜前来的女性如此呻吟。
「上次见面时没有自我介绍吗?在下是夫人的随扈娣儿多娜。——不提这个,夫人。」
这名女性——娣儿多娜俯视比自己矮的智惠,露出宛如挑衅的浅浅笑容。
「您直到刚才都是怒火冲天……但您说的与做的似乎相差甚远?」
「因为……!」
智惠染血的白皙双手微微颤抖。
「我还是喜欢健二啊!居然要我杀他……我哪可能下得了手!」
「夫人果然还是有所眷恋……但由良先生似乎毫无眷恋的样子?毕竟他有一名更年轻——对,有一名年纪相近的伴侣了。」
「……!」
智惠满是泪水的侧脸,因为这句话而紧绷。
「夫人,您要怎么做?在下认为夫人还是应该忘记一切抽身而退——」
「…………」
智惠以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交互看着健二与娣儿多娜,她脸上依然有着犹豫的神色。
「要是夫人无法下定决心,就由在下帮您这个忙吧?」
「……啊?」
「在夫人与先生今后的新生活之中,您与这名青年的回忆是不必要的东西,而且只会成为阻碍,所以在下可以代为下定决心。」
娣儿多娜捡起地上的刀子,缓缓面向健二。
「你……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夫人无法下定决心做的事情,就由在下代为执行……您憎恨这名青年吧?这个人抛弃您投向年轻女孩的怀抱,您想杀了他独占他吧?您刚才不是这么说吗?」
「不对……那是——!」
「即使是一时冲动的话语,事实上夫人心中隐约有着这样的念头吧?请放心,在下会把各方面的善后工作处理妥当。」
「住手——!」
智惠抓住娣儿多娜的手臂想要制止,但娣儿多娜不以为意高举刀子。
在这个时候,一道红色光箭射在娣儿多娜的脚边。
「…………」
光箭深深刺进湿润柏油路面,放出耀眼的光芒后不久便消失了。
凝视这幅光景的娣儿多娜,不发一语缓缓扬起视线。
健二也跟着娣儿多娜的视线仰望上方。
「……小玛……?」
玛拉海朵傲然伫立于健二背靠的电线杆上方。朝向娣儿多娜的指尖,蕴含与刚才光箭相同颜色的光辉。
「我肚子饿了,所以才前来看看状况——」
玛拉海朵以不同于往常的严厉表情注视娣儿多娜。
「……你对健二先生做了什么?」
「好啦……」
娣儿多娜毫不犹豫扔下刀子,以手帕擦拭沾在手上的健二血渍。
「终于来了吗……」
相较于哑口无言的健二与智惠,娣儿多娜对于少女的唐突出现毫不惊讶,嘴角甚至露出无惧一切的笑容。
「原本还担心你会对这名青年见死不救迳自逃走,幸好你不是无情的女人。」
「……请不要随便跟我说话。虽然看起来这样,不过其实我很生气。」
玛拉海朵轻声回答之后,以像是下楼的自然动作,从电线杆上方轻盈跳下。
「健二先生,您不要紧吗?」
玛拉海朵若无其事降落在路面,依偎在瞠目结舌的健二身旁。
「这是我要说的吧……?」
健二暂时忘了痛楚仰望电线杆。无论是再高明的运动选手,从那种高度跳到柏油路面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但是这名少女真的在健二面前做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小玛真的好帅气……简直像是抓准最佳的时机现身。」
「我不是说过吗?无论健二先生距离我多远,我都知道您在哪里。」
玛拉海朵注视着娣儿多娜,扶起健二的身体如此低语。
「……失血好严重。」
「不只是血,连内脏都跑出来了……」
健二按住温热疼痛的伤口,无力露出笑容。虽然实在是没有勇气确认,不过指尖传来的恶心沉重感,肯定是被腹腔压力挤出来的肠子。
「健二先生,对不起,要是我能早点察觉赶过来就好了——」
「这不是小玛的错吧?只不过是我做这种招人怨恨的工作至今,终于自食恶果了……」
健二颤抖地说着这番话,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想笑。
「详情我事后再说明。」
「……啊?」
「总之,现在要先治疗健二先生的伤,」
玛拉海朵以不同于往常的速度低语之后,轻轻吻上健二苍白的唇。
「……!」
健二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黏滑的触感——与健二依然流失的鲜血相同的黏滑触感。
紧接着袭击而来的,是将伤口痛楚连根拔除的火热温度。健二自己也感受得到体内深处涌现一股宛如岩浆的奔流,使得冷透的四肢再度充满活力。
健二眨了眨眼,凝视着就在眼前的玛拉海朵。
「……小玛……」
伤口在深吻的这段期间已经不再出血,痛楚也像是没发生过般消失,健二确定这无疑是因为少女之吻。
「小玛,这到底——?」
「详情我事后再说明。」
玛拉海朵以指尖擦拭稍微沾血的嘴唇,重复这一句话。
「除掉!」
智惠怒目瞪向健二——应该说瞪向玛拉海朵,并且尖声大喊。
「——把那个丫头除掉!」
「智惠小姐……」
「我受够了!无论是健二,还是那个丫头——我都讨厌!你们全都去死吧!」
「这就对了,这样的您才适合成为我的『鞘之主』,我最喜欢妒火中烧的女性。」
智惠妒火表露无遗的憎恨话语,使娣儿多娜眯细眼睛大幅点头,以做作的态度打响手指。
「——那么,就请夫人提供一臂之力吧。」
「!?」
某处忽然响起一个钟声。
同时,云层密布没什么星星的夜空,逐渐染上宛如血与墨汁混合而成的沉重喑红色。健二只能搂着玛拉海朵凝视这一幕。
「由良健二先生,欢迎来到『逢魔之刻』(Twilight)。」
娣儿多娜解开西装的双排扣,并且轻拨银发。
「——要是你没被选为那个『战争妖精』(Warlike)的鞘之主,你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
健二听不懂娣儿多娜这番话,不只如此,他甚至无法以理性接受自己身旁发生的变化。
健二怀抱着求救的心态,转身看向玛拉海朵。
「健二先生,再次对不起。」
「啊?」
「因为我的关系,害得健二先生受到波及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是我的敌人。」
「敌人!?」
健二不由得如此惊呼,再度看向娣儿多娜。
看到对方指尖出现银色光辉的刹那,健二反射性抱起玛拉海朵跳开。
「危险——?」
健二他们转眼就移动到民宅屋顶。强到不自然的跳跃力,使得健二自己也感到困惑。
「这,这是……?」
「健二先生,请不要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
玛拉海朵的声音,促使健二看向娣儿多娜。此时的娣儿多娜正以发出银光的指尖,指着屋顶上的健二他们。
——咻啪!
银色光辉拉出细微的风切声射过来,这个光辉——虽然颜色不同——与刚才玛拉海朵使出的光箭相同。
「!」
健二连忙放低身体,宛如银针的凶器从头上飞驰而过。
娣儿多娜一看到自己射出的光箭落空,就将智惠拉到身旁,不容分说夺走她的辟。
「唔呜——」
「咦——?」
忽然看到女性相吻的健二,无法理解个中含意而蹙眉。
「健二先生,请小心。」
「小心什么?」
「这么一来,那个人也和健二先生『一样』了。」
「一、一样是指——?」
「虽然绝对不是最适任的人选,不过要打倒你们绰绰有余。——何况无论如何,我没有鞘之主(Lord)就免谈了。」
娣儿多娜以指尖擦拭嘴唇,并且在下一瞬间,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
「消失了!?」
「那就是所谓的——战争妖精(Warlike)。」
如同配合玛拉海朵这声低语,娣儿多娜本人消失之后的影子,缓缓冒出一把剑。
智惠修长的手握住剑柄。
「智惠小姐——!?」
「服用战争妖精(Warlike)『魔性之血』(ElfinBlood)的人,会在短时间内化为超人,就像现在的健二先生一样。——那个人也不例外,所以请提高警觉,」
「提高警觉是指——」
健二来不及询问玛拉海朵这番话的含意,持剑的智惠就已经跳到与健二相同的高度了。
「!?」
健二向后一跳,躲开智惠以骇人表情向下挥的这一剑,然而智惠立刻追上健二继续挥砍,与得到超常脚力的健二相比,她的身体能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玛拉海朵朝着在暮色天空底下持续奔逃的健二说:
「健二先生。」
「啊?」
「您不愿意杀那个人吗?」
「哈啊?不管谁来看,这都是我会被宰掉的状况吧?是没错啦,我是不想杀她——可以的话我希望如此!」
「那么,请您只打断那把剑。」
「剑!?」
「如果可以只破坏那把剑,那个人就会恢复正常。」
「可是要怎么做——我手无寸铁啊!?」
「请使用我。」
「啊?」
「如果是健二先生——我愿意把身体交给您。」
玛拉海朵钻出健二的怀抱,被自己的影子吞噬。
「小玛——」
健二惊愕的声音中断了。玛拉海朵消失之后没多久,一把巨大的死神镰刀取而代之,从影子弹了出来。
健二下意识握住镰刀的瞬间,理解到这就是玛拉海朵本人。
『健二先生,要来了!』
「唔!」
剑二当然不知道这种复古武器的使用方法,身体就这么在不知道的状况下擅自反应,挡下智惠的攻击。
「住手……!」
健二以蛮力推开交锋的智惠,噗出长长的一口气。
在阴郁暗红色笼罩的诡异平行世界,健二与智惠展开对峙。健二握着巨大的镰刀,智惠手中则是剑刃薄得宛如有弹性的锐利长剑。
「智惠小姐,你怎么了……?」
「…………」
智惠反覆大口喘气,以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健二,她的表情很适合以毛骨悚然来形容。
『魔性之血(ElfinBlood)会消除精神上的枷锁,释放压抑的情感……』
健二手中的镰刀微微颤抖,响起玛拉海朵的声音。
『但我不认为那个人只是受到『血』的影响而变得如此。』
「啊?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听不懂啊——!」
『总之只要打断那把剑,就可以恢复原状。』
「要我打断——别说得这么简单啊……!」
双方之间长达数公尺的距离,对于如今化为超人的健二与智惠来说,只不过是半步的距离。智惠瞬间就冲到健二面前,朝着健二胸口笔直突刺。
「唔……!」
健二连忙以镰刀握柄架开剑尖,勉强避免心脏被贯穿,然而智惠的剑浅浅划破他的脸颊。
『健二先生!』
「可恶……!」
健二在思考之前,脚就已经踢向智惠了。
「呃!糟了——」
以现在的力道猛踹对方会造成什么结果——迟了几拍想到这件事的健二,追着从两层楼民宅屋顶坠落的智惠往下跳,并且飞奔过去。
『健二先生,不可以!服用魔性之血(ElfinBlood)的人,不会因为那种打击就受伤——』
随着玛拉海朵的制止声,健二听到利刃刺入自己侧腹的碍耳声音。
看起来像是倒在路面的智惠,毫无前兆朝着接近过来的健二伸出剑。
「呜……咕——」
健二连忙向后跳,把剑抽离自己的腹部,并且再度靠着电线杆。
刚才智惠刀子造成的伤,已经因玛拉海朵的吻暂时愈合。
然而这次的伤势更加严重,腹腔被贯穿,内脏受到重创,剑刃甚至穿透到背部。新的鲜血宛如间歇泉喷出,一部分沿着食道逆流涌入健二口中。
『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所以请暂时不要再受伤。』
玛拉海朵迅速告知吐血咳嗽的健二。
『——由良先生,一个人的个性,会影响自己身为鞘之主(Lord)的适性。』
智惠甩掉剑尖所沾的鲜血悠然起身。
然而说话的不是智惠,她手中的剑——娣儿多娜正在嘲笑重伤的健二。
『情绪容易激动的夫人,要是受到愤怒与嫉妒驱使,会比任何鞘之主(Lord)还强……反而你的个性似乎意外地温柔,这实在称不上是适合成为鞘之主的(Lord)个性。』
「少……罗唆——」
健二缩起上半身,扬起眼神瞪向智惠低声呻吟。
健二的体内再度产生灼热的奔流,与刚才瞬间治愈智惠刀伤时的火热体温不同,宛如会烧尽理性的疯狂火焰,逐渐在健二全身各处穿梭。
这是近乎凶暴的破坏冲动与杀戮冲动。
不愿伤害智惠的心情,几乎因为这股冲动而粉碎。
『健二先生!?现在还不行——』
健二无视于玛拉海朵的制止,飞也似地向前跑去,反过来主动逼近智惠发动攻击。
q终于点火了吗……但难免有种晚了一步的感觉。』
智惠巧妙闪躲广范围攻击的大镰刀,剑尖瞄准健二砍了过来。
「呼——」
健二大幅偏移身体,避开由下而上的这记突刺,扭动身体使用后回旋踢的要领踢飞智惠。
心中已经没有浮现刚才那种关心智惠的想法了,对格斗技一窍不通的自己使得出此等身手的事实——魔性之血(ElfinBlood)能使人类改变到这种绳度的现实,使得健二清楚学习到自己已经与智惠一样化为超人了。
『射击武器要来了!』
「!?」
高跟鞋底与地面摩擦,被打退到后方数公尺处的智惠,在绝对砍不到的间距挥剑。
剑尖的弧形轨迹射出无数的光箭。
『健二先生,请用力挥动我!』
健二依照玛拉海朵的说法挥动镰刀。
这边的镰刀轨迹也立刻射出红色的光箭。在红银双方的光箭全部正面冲突抵消的状况中,智惠以超越光箭的速度突击而来。
「!」
智惠体重明明比健二轻许多,这一剑却将健二猛然打倒在地。在大型十字路口正中央起身的健二,来不及确认肩膀的新伤口,便被迫举刀迎击追过来的智惠。
『不晓得战斗意义的鞘之主,加上经验不足的战争妖精(Warlike)——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以镰刀握柄挡下的剑,发出娣儿多娜的声音嘲笑健二他们。
「战斗的意义与理由,这种玩意——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健二咬住嘴唇推开智惠。
健二至今依然没有掌握状况,完全不晓得战争妖精(Warlike)是什么,也不知道玛拉海朵与娣儿多娜为何做得到这种事。
然而他只明白一件事,为了让智惠恢复正常——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护玛拉海朵,他非得战胜娣儿多娜不可。
以此做为健二目前战斗的理由,绰绰有余。
『瘀青这种程度是必备的代价,你就忍着点吧!』
健二放声怒吼,以镰刀握柄朝着尚未站稳的智惠横砍,举剑格挡的智惠再度大幅震飞,用力撞在停止运作的红绿灯杆。
「呜……!」
『你——你想杀了夫人吗!?』
「你这个波及智惠小姐的当事人,没资格讲这种任性的话……既然这样,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找我们麻烦!」
健二进逼到失去平衡的智惠面前高举镰刀。
头发紊乱眼冒凶光的智惠,将剑举到头顶。
『健二先生,不控制力道的话——』
「我知道!」
随着这声吆喝,健二朝着智惠肩头挥下镰刀。
铿!
智惠举起的剑发出清脆的声音折断飞走。
断掉的剑尖插在柏油路面,将剑两断的镰刀看起来像是直接插入智惠的肩头,不过是以毫厘之差停住了。
「……!」
健二在伤害到智惠之前,硬是收回被愤怒与战意驱使的这一刀,并且立刻退到三公尺外观察状况。
「啊……」
断剑的数秒后,智惠当场跪下,最后就这样静静倒地。
「智惠小姐!?」
『不要紧,只是昏过去了。』
智惠趴倒在地,长长的黑发摊在柏油路面。
「呜……!」
从她手中滑落的剑柄无声无息沉入影子,化为背上砍出一道严重刀伤的娣儿多娜。
「怎么可能——我连、『乐园』的……线索,都还没,找到——」
娣儿多娜上气不接下气低声说着,扬起眼神瞪向健二,但她脸上已经出现死兆了。
健二受到视线震慑,下由得退后高举镰刀。
『健二先生,不用了。』
「啊?」
『已经分出胜负了。』
就像是在印证玛拉海朵这番话,趴在柏油路面的娣儿多娜身体,从四肢末梢开始消散。
「!?」
『战败的战争妖精(Warlike),就会像这样消灭。』
玛拉海朵平淡说着。
「如果我们输了,消灭的就会是我。」
娣儿多娜匀称的身体,从指尖化为细小的光粒消失。
血浆湿透肩膀而皱眉的健二,默默凝视着战争妖精(Warlike)的末路直到最后。
※
娣儿多娜溶化为淡淡的磷光消失。
留在原地的只有近乎恐怖的寂静,以及昏迷不醒的上条智惠。
「……真的不要紧吗?」
健二有点担心动也不动的智惠。直到刚才统治健二内心的暴戾奔流,已经开始恢复平静。
『这个人不会有事。看起来没有特别的外伤,就算有也只是瘀青或擦伤,而且这些小伤会在魔性之血完全失效前治好。』
「就算这样……等到智惠小姐醒来,我到底要怎么解释?」
『这也不要紧,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
『失去战争妖精(Warlike)的鞘之主,会遗失与战争妖精(Warlike)来往时的记忆……并不是失去记忆,而是适度改写记忆。』
「既然这样,智惠小姐她——?」
『不只是今晚在这里与健二先生交战的事情,甚至连来过这里的记忆都会完全消失。』
健二听到这番话,因为这种设定过于方便而差点笑出来。
「这样……还真是方便啊。」
『我们战争妖精(Warlike)就是以这种方式,隐藏在人类世界至今。』
「对了,到头来战争妖精(Warlike)究竟是什么,我还不是很清楚——」
健二把玛拉海朵扛在肩上叹息。
「无论如何,厩然谈判分手的记忆也顺利消失,对我和智惠小姐来说都是最好的。」
『但愿如此。』
「是啊。」
感受到怠惰疲劳感的健二随便点了点头,重新审视自己手上的玛拉海朵。
「——话说回来,小玛什么时候才会恢复原状?该不会永远维持这样吧?」
「关于这一点,只要您直接放开我——」
「玛拉海朵。」
激战刚结束的两人对话,此时忽然被一个沙哑迷人的女性声音介入。
「——这个小男生就是你选上的鞘之主(Lord)?」
「!」
健二猛然回头一看,直到刚才没有任何人的路上,伫立着一名金发美女。
女性以动物花纹的礼服包裹姣好的身材,外头再披上一件奢华的皮草,双手却各握一把漆黑光泽的军刀,与她的穿着打扮格格不入。
认出皮草女性手握肃杀武器的瞬间,健二猛踩地面砍向对方。
「这家伙也是敌人吗——!」
『! 健二先生,不可以!』
「玛拉海朵,你没把鞘之主(Lord)管教好。」
健二将镰刀高举到正上方砍下,但女性不为所动,只是如此责备。
光是这一句话,就大幅弹开健二的身体。
「——!?」
不,弹开健二的并非女性沙哑的声音,而是白色的翅膀。女性背上的白色光翼大幅展开,并且打中健二。
「唔!」
健二受到足以粉碎砖墙的力道向后飞撞,缓缓往前倒并且喘不过气。
「怎么……可能——?」
在玛拉海朵协助之下化为超人的健二,光是刚才这一记就受到莫大的伤害,宛如全身骨折的冲击使身体无法动弹,三半规管发出惨叫,
毫无胜算。
与娣儿多娜的次元完全不同。
美女深不见底的实力,使得健二不由得战栗。
「健二先生!」
从健二手中松开的大镰刀落地吸入影子,玛拉海朵恢复为少女外型现身。
「您还好吗?」
「嗯,还好……」
「……看来调性很合。」
白翼美女凝视全身受创无法动弹的健二,以及在旁关心他的玛拉海朵,冷淡地轻声说着。
「玛拉海朵,如果要让这个小男生成为你的鞘之主(Lord),就好好对他说明状况,不准再如此冒犯。——要把你们战斗的对象,以及寻找的东西讲清楚。」
「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健二紧咬牙关瞪向女性。然而无论就任何人看来,这应该都只是在逞强。绝对的强者与败者——这就是美女与健二的构图。
健二已经被毋庸置疑的败北感吞噬而跪倒。
女性傲然俯视健二。
「要为了我们『吟游诗人』,寻找位于世界某处的『书』——玛拉海朵,你明白吧?你就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是。」
「小,小玛……?」
玛拉海朵毫无反抗点头回应女性的话语,健二转头向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小男生也好好努力吧,如果确定你派不上用场,我就得帮玛拉海朵寻找其他的鞘之主(Lord)了。」
「什么……?」
「如果想和玛拉海朵在一起,你就要不断战胜玛拉海朵所说的对乎,这么一来迟早会找到『书』的下落。」
「,书』?你到底在说什么!?,书』又是什么东西!?」
「你不需要知道细节,反正迟早会遗忘。——你只要和玛拉海朵一起寻找一本毫无记游的,书』就行了,并将其他碍事的战争妖精除掉……」
女性只说到这里,就悠然转身踏出脚步。
「慢,慢着……」
在玛拉海朵搀扶之下起身的健二,挤出声音想要叫住对方,但这名女性轻轻振翅,不符时节突然出现的雾就掩盖她的身影,就此消失。
「……到底是怎么回事……」
健二仰望天空呻吟。
战斗开始前的空虚钟声再度响起。时间静止的永恒夕空,逐渐变成健二熟悉的点星夜空。
「健二先生——」
玛拉海朵搂住健二的腰,并且用力抱紧。
天空在恢复夜色的同时下起雨。健二任凭雨水的拍打,紧紧抱住玛拉海朵。
※
最近一直乌云密布的天空,在今天久违成为万里无云的美丽晴天。
假日的银座大街也因而挤满人群。
「……不景气应该是骗人的。」
配合步行者天国时段设置的阳伞底下,由良健二正啜着一杯很甜的拿铁咖啡。
「是吗?」
回话的玛拉海朵,正在消灭圆桌上堆积如山的汉堡,似乎不在乎旁人的视线。
「——看起来就是这样吧?至少那些逛遍名牌商店的家伙,比世上普通人有钱多了。」
「是这样的吗?」
「是啊,毕竟虽然一直喊降价,名牌货还是不便宜。」
「不愧是健二先生,讲的话藏有弦外之音。」
健二把女人们之前赠送的手表与饰品典当换钱,过着恰然自得的生活。听到玛拉海朵这么说,他难免露出苦笑。
「……小玛讲话总是发自内心,完全没有挖苦的意思呢……」
健二扬起嘴角取下墨镜。
「——话说回来,之前提到的那个『书』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毕竟我也没看过实物。」
「在毫无线索的状况下,找一个小玛也没看过的东西……仔细想想真是乱来。」
「不好意思。」
「小玛不需要道歉吧?是那个华丽的女士强人所难。」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书』会在最后落入最强的战争妖精(Warlike)手中。」
「所以要努力打倒其他的战争妖精(Warlike)?」
健二已经打算以鞘之主(Lord)的身分,与玛拉海朵这名战争妖精(Warlike)搭档下去了,而且当然也下定决心,要在今后继续经历昨晚那种战斗。
「……就算这样,这种说法也太模糊了吧?换句话说,在确认谁最强之前,完全找不到那个东西的下落吧?」
「或许已经在某人手中了……不过即使如此,也会由战胜到最后的战争妖精获得,这似乎是既定事项。不过前提当然是菈·贝露没有说谎——」
「真是的……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叫做菈·贝露还是拉·佩勒什么的,但她只会指使别人卖命,自己却做壁上观,架子真大。」
「是la Belle Dame Sans Mercl才对……您说的La Perla是内衣品牌吧?」
「喔,还以为你听不懂,没想到你听得懂——」
玛拉海朵意外地博学多闻,使得健二露出笑容,但他的表情微微紧绷。因为他在步行者天国的人群里,看到身穿蓝色连身裙的上条智惠。
「…………」
在她后方不远处边走边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了。远远看起来像是丈夫努力在讨好不高兴摆脸色的妻子。
「……虽然是那副模样,但他们夫妻感情应该有变好吧?」
看到智惠硬拉着丈夫走进名牌精品店,健二感觉胸口大石终于放下,展露出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与健二来往时的智惠有着逞强的一面。相处时会像是年轻女孩一样开心,就算健二拒绝也会送他许多东西,一喝酒就常常喝到酪酊大醉,总之做什么事情都会稍微蹄越限度。这对男公关来说当然是贵客,不过如今回顾就会发现,这或许都是因为丈夫不肯陪她,才以这种方式宣泄不满。
「——喔。」
就在这倜时候,让丈夫提着大纸袋走出精品店的智惠,在一瞬间与健二四目相对。
然而即使智惠察觉健二,也只有隐约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完全没有那天晚上与健二对峙时妒火中烧的愤怒神色。
智惠缓缓眨眼,以无言的笑容代替问候,就这么拉着丈夫的手进入隔壁的名牌精品店。
健二双手抱胸,将椅子往后翘并扬起嘴角。
「刚才那是『哎呀,健二你好』的客套微笑。明明曾经不想和我分开还捅我一刀。」
「我说过,她的记忆已经适度改写了……当时的她,应该是中了『狂想』(Lunatic)。」
「那是什么?」
「战争妖精(Warlike)拥有的小伎俩之一,但我不会用。」
「小伎俩吗……」
智惠似乎已经不再执着于健二了。应该是娣儿多娜消失之后,智惠包含丈夫的记忆在内部被恣意改写的结果。这么一来,健二也没必要刻意向智惠打招呼。
「——您对她有所眷恋?」
玛拉海朵这个直接的询问,使得健二叹气点了点头。
「哎,毕竟我不讨厌。」
「哪个部分?」
「……她有点像我的母亲。」
「这样啊。」
「所以我也没办法喜欢她的一切。」
健二低着头,以吸管搅拌纸杯所剩的冰块。
「她真的是个好人……看到她,会令我想起亏待我们兄妹的那个母亲,而且只会想起不好的部分。」
「难道说……那位妹妹跟我很像?」
「一点都不像。」
健二没能想起妹妹的长相就立刻回答。
「妹妹是五岁时过世的。不过我想即使过了十年,也不会成为小玛这样的美少女吧。」
「健二先生真温柔。」
「啊?我并不是在讲客套话啊?」
「我知道。」
玛拉海朵笑咪咪解决最后一个汉堡。健二喝一杯冰拿铁的时间,玛拉海朵就可以把五六个汉堡送进肚子里,但健二终究也习惯她的豪迈胃口了。
「吃饱了吗?」
「不好意思,还没有。」
「我想也是。」
健二朝廉价手表看了一眼起身。
「——如果想在银座让小玛吃饱,典当多少值钱的东西都不够,所以在这附近逛逛就回新宿吧。」
「要去哪里?」
「新宿有一间汉堡吃到饱的店,不过有限制时间,没办法永远吃下去就是了。」
「这……真是梦想中的餐厅呢。」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为小玛的称职监护人,不过我至少绝对不会让小玛饿肚子。」
「谢谢您。」
玛拉海朵低头致谢之后挽住健二,两人就这样并肩踏出脚步。
至今的健二,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
没能拯救妹妹的后悔念头囚禁着健二,使他十几年来一直过着走一步算一步的颓废人生,尤其在担任男公关的这几年,每天都对将来不抱持任何梦想与希望,也没有任何开心的回忆。
相较于这样的每一天,今后与玛拉海朵共度的日子,对于健二来说有意义得多。
即使是与死亡为伍的荆棘之路,至少存在着明确的人生意义。
后来——健二就很少梦见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