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名胆小畏缩的少女,宫本伊织应该也不会劳神到这种程度。
这名同班同学,乍看之下懦弱又内向,总是以「但是、不过,还不是因为」这种话为无法脱离现状的自己辩解,她就是这样的少女,然而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伊织早就下意识感觉到,这名少女的内心深处,经常有一种害得男性走向毁灭,令人心生恐惧的情感。
牧岛皐月,十五岁。
暑假结束之后,她似乎也即将十六岁了。
至少对于出生在基督教世界的人们来说,教会这样的地方,会令他们感受到某种敬畏之情。
然而格雷姆毫无感觉。他天生就是无神论者,在历经枪林弹雨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想要依靠神,反倒是暗自瞧不起那些每天早上不忘以握枪杀人的双手,向神祈祷自己能平安度日的战友们。
对于格雷姆来说,神不是信仰或敬奉的对象,只是撕裂自己与女儿亲情的「敌人」。
即使如此,格雷姆依然像这样,在自己踏上的土地——即使是这个极东岛国也不例外——寻找教会,因为已故女儿是虔诚基督徒,所以到头来,教会依然是最适合追忆她的地方。
何其滑稽,何其讽刺。
在空无一人的教会里,格雷姆坐在最前面的长椅低着头,扬起没什么血气的嘴唇。
烛台带来的光线微微摇曳,晃动着各处形成的光影。直到刚才传入耳中的虫鸣已经止息,格雷姆偶尔发出的咳嗽声听起来特别响亮。
「格雷姆先生、格雷姆先生!」
坐在旁边的奥托尼特,紧握格雷姆的手轻声说道:
「有人来了!」
「……这样啊。」
格雷姆深呼吸之后点了点头。
「不是普通人,好像也不是战争妖精。」
「原来如此……」
总是天真无邪的奥托尼特,以紧张的表情点头示意。格雷姆帮奥托尼特把微微变形的帽子调整好,以意气风发的表情点头起身。
「……既然你无法察觉封方的真面目,就代表对方不是普通的战争妖精。——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紧闭的教会大门方向,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身高比格雷姆高一点,然而身体的厚度完全不同,因此相较于身材高瘦总是微微驼背的格雷姆,这个身影看起来像是有两倍大。
全套黑色西装加上墨镜,以及西装头的发型,就某种意义来说毫无个人风格,宛如专职保护要人的随扈。
格雷姆注视着缓缓接近过来的壮汉问道:
「……连络我的就是你?」
「没错。」
壮汉按住墨镜点了点头。
「找我有什么事?」
「连络你的是我,但有事找你的不是我。」
「嗯……?」
格雷姆轻轻闭上左眼看了壮汉一眼,然后轻轻叹口气,从口袋里抽出手。
「格雷姆先生——」
奥托尼特屏息拉住格雷姆的衣袖。
这一瞬间,对开的大门迅速开启,出现一群发出蓝光的骑士。
「————」
格雷姆将奥托尼特保护在身后,并且眯细眼睛。骑士共有十二人,各自握着蓝色的长枪,以两列纵队前进。
「……所以,找我有事的人是谁?」
「是伊索德。」
旁若无人踏入圣域的骑士们转身相对,举起长枪让枪尖交叉。
一名黑衣美少女,悠然从蓝色拱门接近而来。
「伊索德……?」
「白手套的伊索德……直接称呼我伊索德小姐就行了。」
金发双马尾美少女,散开黑色羽毛扇发出清脆的笑声,凝视格雷姆眯细漆黑的双眸。
「格雷姆·亚瑟·夏洛克,你应该感到光荣……对于你这名重病疲累没有明天的战士,我伊索德要赐给你一丝光明。」
「……真是爱做人情的丫头。」
格雷姆不耐烦轻声说完之后,放松肩膀的力气。
伊素德位于眼前,黑衣男性随侍在她的身旁,十二名手持长枪的骑士在两人后方列队。事到如今格雷姆不用确认也知道,他们绝非常人。
「格雷姆先生……这些人,全都不是普通的战争妖精——那个女生,大概是——」
「和那个老人一样的『人种』——是吧?」
「是、是的!」
「如今听到这种话,我也不会惊讶了。」
「格雷姆先生,要、要上吗?」
紧紧靠在格雷姆身边的奥托尼特,握紧小小的拳头摆出备战姿势。
自称伊索德的少女,见到这一幕立刻尖声大笑。
「误会误会!伊索德并没有说要修理你们吧?反而是相反喔,相反。——何况伊索德如果想对你们不利,你们想要抵抗也无济于事,难道你们不懂吗?」
「……我想也是。」
奥托尼特随时准备沉入影子里,格雷姆则是抓住他的手臂,并且扭曲嘴唇。
「……你也是『吟游诗人』吗?」
「你知道吟游诗人的事情?」
「我知道有这样的家伙存在,但是不知道细节。」
「你见过伊索德以外的吟游诗人?」
「曾经有好几次,我在战斗之后见过类似的老人……他应该也是吟游诗人吧?」
「……看来你具备相应的知识与经验。没错,『鞘之主』本来就应该这样,没错!」
伊索德不知道在开心什么频频点头,并且朝着身旁男性伸出左手。
「——我问你,你是抱持着某种心愿而战吧?」
伊索德拿起男性开封递出来的巧克力棒,一边啃一边如此询问。
「对。」
「什么心愿?」
「……存再多钱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你认为不断战斗下去就能实现?」
「我是这么听说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伊索德右手拿着羽毛扇子,左手拿着巧克力棒,在原地轻盈转圈。
「只有身经百战得到强大力量的战争妖精,可以抵达『乐园』。而且从『乐园』启程的战争妖精,可以为鞘之主实现一个愿望——嘻嘻,这是真的,伊索德可以保证。」
「从『乐园』……?不是启程前往『乐园』,而是从『乐园』启程……?」
「这种细节无所谓吧?总是以『乐园』为目标战斗的你们非常正确,完全是战争妖精与鞘之主应有的模样,简直是活生生的范本!——顺便问一下,你的心愿是什么?容我这个后学当参考吧?」
「……我要反过来问你。」
格雷姆晃动肩膀轻咳几声。
「……能够让死人复活吗?」
「啊~,这个不行!不行不行,不可以呢。说不定有可能做得到,不过这是绝对不应该做的事情。」
「………」
大概是对于伊索德这种说法感到蹊跷,格雷姆蹙眉凝视着她。
「除此之外呢?还有其他心愿吗?」
「……问了又能怎样?」
「伊索德会给你实现心愿的机会。」
「你说什么……?」
「战争妖精想前往『乐园』,一定要拥有『妖精之书』,这是最强的战争妖精自然而然会得到的『书』……而且,现在有一个人位于最接近『书』的位置。」
「……是谁?」
「所以说所以说,我伊索德打算告诉你这个情报喔。」
伊索德把巧克力棒塞进口中,鼓着脸颊大口咀嚼,然后再度朝着身旁壮汉伸出左手。
「……所以?你的心愿是?」
「我想……就这样继续活下去。」
如此回答的格雷姆声音非常小。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细微声音,使得格雷姆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接着察觉到自己的感官已经衰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即使是历经许多战场活到现在的你,也无法战胜病魔是吧?」
「……多管闲事。」
「这样不是很好吗?不是很好吗?想要尽可能活久一点不想死,这很像是人类会有的欲望。伊索德很欣赏这种想法喔。」
伊索德从壮汉手中接过一个信封,在格雷姆的面前晃动示意。
「——姑且把话说在前面喔,姑且。」
「说吧。」
「要是你表现得不好,伊索德会把一样的东西发给其他的鞘之主或战争妖精。」
「……那是什么东西?」
「是情报。」
伊索德把信封扔给格雷姆之后,踩响靴子的脚跟转过身去。
「如果你认真认真想得到『书』,就不要拖拖拉拉的,赶快采取行动吧……总之,如果你想猎杀那些被『书』引来的战争妖精,这也是不错的做法。
「…………」
接过信封的格雷姆,朝着没有写字的信封表面看了一眼,然后扬起眼神看向伊索德。
「——那你就好好努力吧。」
伊索德轻哼几声之后,带领蓝骑士们离开教会。
「虽然不知道今后是否还会见面,不过……」
最后离开的黑衣壮汉,朝着正要打开信封的格雷姆说道:
「如果有其他人想要主动接触,你用不着理会。这才是聪明的判断。」
「其他人是指——其他的吟游诗人?」
「导演会把不欣赏的演员拉下舞台……这一点你就铭记于心吧。」
壮汉没有直接回答格雷姆的询问,就这么背对着关上教会的门。
「……哼。」
格雷姆再度坐在刚才的长椅,取出信封里的东西。
「格雷姆先生,那是什么?」
「真是不亲切的情报……」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东方人——应该是日本少年,照片背后有一段应该是住址的文字。
格雷姆把照片交给奥托尼特,然后无力靠在椅背,叹出长长的一口气。
「……说不定,我就像是哈姆雷特里,直到中途才察觉己身危机的盖登思邓。」
「格雷姆先生……」
「不过即使再怎么绞尽脑汁,结果还是无法逃离死亡的命运。那我就假装自己直到临死之前都没有察觉命运吧。如果愚蠢的我能够代替某人而死,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赎罪。」
「这种触霉头的话……就算开玩笑也请不要说啦,格雷姆先生!」
奥托尼特双眼浮出大颗泪珠,依偎在格雷姆的肩头。「变形」会成为巨剑的蝴蝶领结少年,个性其实极为平凡——不,反而还温柔得可以形容为柔弱,甚至是懦弱。
格雷姆以粗糙干燥的手,按在肩膀上的少年手背,并且露出笑容。
「抱歉……我并不是已经抛弃所有希望了。到头来,如果我已经绝望,我根本不会赴那种诡异家伙的约。」
「……格雷姆先生,这是真的吗……?」
「就算那些家伙的做法,就是像那样以诱饵怂恿,逐渐引导我们走向毁灭,我也会跨越那条死线给他们看……如同我至今未曾改变的做法。」
「格雷姆先生,就是这股骨气!我也会帮忙的!」
少年吸着鼻水拭去眼泪,脸上绽放出满面笑容。
格雷姆轻拍奥托尼特的肩膀起身。
「八点多了吗……那间店应该还开着……」
「啊啊,是那间没什么客人的茶馆吧?」
「……你这种记忆方式,我有点不以为然。」
格雷姆将手插入口袋,打开教会大门,踏入八月夜晚的空气之中。他故乡的夏天雨量比这个国家少很多,气温也很低,平均大概低个十度左右。日本热气缠身宛如蒸笼的夏天,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陌生又难熬的气候。
在湿暖夜风的吹拂之下,格雷姆以孱弱又蹒跚的脚步前进。
他的身边,有一名少年随时搀扶着他。
※
足以预料今天最高气温的强烈阳光,从清晨就持续照耀大地,然而即使如此,这个时间还不会很热。大概要等到家里年纪较大的那个食客醒来,才会真正开始热起来吧。
「伊织那个家伙,照料得挺勤劳的嘛。」
吹着口哨为玄关门前植栽浇水的赖通,取下随身听耳机做个深呼吸。
「——哎,毕竟这些玫瑰几乎都是真弓嫂子种的,所以他当然会细心呵护了……」
自言自语的赖通,忽然感受到某种视线,转身看向门口。
「那个……」
门外站着一名不知所措的少女,年龄应该与伊织或露缇琪雅差不多。
赖通环视两侧,确认少女凝视的是他之后,关上水龙头走到门边。
「——可爱的小妹妹,来我家有事吗?」
「啊、没有啦,那个——」
赖通的轻佻话语,使得少女转眼之间满脸通红低下头。看她不时把玩着轻盈的大波浪卷头发,或许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吧。
「……难道说,你是伊织的朋友?」
「啊、是、是的!我、我叫做牧岛皐月!」
「牧岛——」
听到这个名字的赖通,在瞬间露出黯淡的表情,不过无法正视他的少女——皐月,似乎没有察觉到这样的细微变化。
赖通嘴角浮现一如往常的笑容,为她解锁开门。
「真意外。没想到那只书虫有你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不、不是的,别这么说,我并不是——」
「那个家伙总是不大理人吧?」
「我、我也不是交友广泛的人,非、非常喜欢看书,这方面和伊织同学很合得来——」
「原来如此,所以是同好吗……可以的话,希望你今后也能和他好好相处。」
赖通笑咪咪说完之后,邀请皐月进门。
此时,克莉丝穿着拖鞋从厨房后门出来了。
「啊!是皐月!——伊织~!臯月来了~!」
克莉丝至今惺忪的双眼变得有神,就这么啪哒啪哒踩着拖鞋跑向皐月。只不过克莉丝并不是要欢迎皐月,应该是看上皐月乎中沉甸甸塑胶袋里的东西吧。
「皐月,那是什么?是什么?蛋糕?」
「对、对不起,不是蛋糕,是西瓜。这是别人送的,想说可以当作伴手礼……」
「耶~!伴手礼~!西瓜西瓜!有西瓜了!」
「啊!?等一下,那、那个很重耶!?」
不知道克莉丝是否明白西瓜是什么样的东西,她几乎像是抢劫一样,从皐月手中接过塑胶袋。
然而克莉丝立刻因为西瓜的重量而失去平衡,袋子重重摔在庭院小径的踏脚石上。
「啊……」
「啊~……」
「啊~啊……」
克莉丝、皐月与赖通,凝视着散发甜美芳香的塑胶袋,各自叹了口气。
「——一大早到底在吵什么?」
穿着围裙,眉心明显刻着皱纹的伊织,继克莉丝之后走出厨房前来。
「————」
伊织看到皐月的瞬间,因为略感讶异瞪大了眼睛,但立刻收起惊讶的表情。从叔父的角度来看,伊织很少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与其说是没有显露,比较像是讨厌显露而硬是压抑下来。
对于伊织来说,这名少女大概就是如此刺激着他的情绪吧。无论这是正面情绪或是负面情绪,不擅长应付他人的伊织周围存在着这样的人,使得赖通不禁感到高兴。
伊织颇为夸张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着沮丧的克莉丝淡淡说明。
「……从这个状况推测,似乎是牧岛难得带了伴手礼过来,却因为这个丫头太开心所以搞砸了?」
「那、那个,伊织同学?我并不会在意,所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只不过,这并不是你不在意就能了事的问题。」
伊织紧握拳头按在克莉丝的脑门,然后缓缓转动。
「好痛痛痛痛痛!好痛好痛好痛!」
「喂喂,伊织,你就饶了她吧。」
「只会宠露缇琪雅的叔父请不要讲话。」
伊织朝着想打圆场的赖通如此放话,然后瞪向克莉丝。
「我教过你很多次了……喂,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
「对、对不起~……」
克莉丝以双手按住刚才被修理的脑门,仰望伊织轻声说着。
「对我说有什么用?道歉的对象错了。」
「对不起……」
听到伊织如此指摘,克莉丝转而向皐月低头道歉。
「啊啊、嗯,我说真的,我不在意……又、又不是摔破就不能吃了,所以克莉丝也别介意,好不好?」
皐月就像是自己犯错一样,以非常惶恐的态度安抚着克莉丝。她肯定是个温柔的女生。
相较之下,伊织即使对待克莉丝这样的小女孩也很严格。并不是不温柔——这样的举动肯定蕴藏着他的温柔——只是因为严以律己,所以也严以待人。
赖通不禁觉得,这种不肯通融的个性,总有一天会令伊织陷入险境。
「——好了好了。」
看到伊织还想继续说下去,赖通连忙介入。
「难得有客人来访吧?你就别这么生气了,虽然孩子的管教确实重要,不过以这种场面来说,你这样对牧岛小姐很没礼貌吧?」
「…………」
这个论点很正确,因此伊织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回应。
在这个时候,露缇琪雅打开二楼窗户探出身子,一看到赖通就尖声大喊。
「我说阿通!你的手在做什么!?」
「啊?」
「皐月也有错!你也稍微抗拒一下吧!」
露缇琪雅如此大喊,使得赖通总算发现自己的手正搂在皐月的腰际。他当然没有就这样冒昧摸下去,不过以赖通的状况,他的手是自然而然就放在这个位子,这已经是改不掉的习惯了。
赖通就像是现在才发现一样举起双手,以调侃的态度仰望露缇琪雅。
「露,这是误会!我是清白的,你可以问这位小姐。」
「咦?那、那个……怎么了?」
当事人皐月完全无法理解露缇琪雅为何生气,同样愣在原地的克莉丝——即使目击到赖通的手放在皐月腰际——应该也无法理解吧。
只有伊织察觉到露缇琪雅激动的理由,并且露出苦笑。
「……伊织,你在笑什么?」
「这不就是自作自受吗?你应该知道瓜田李下这句成语吧?」
「你这家伙一点都不可爱。」
赖通轻声咋舌,看到露缇琪雅缩回房间之后搔了搔脑袋。
「……算了,那个家伙的抱怨由我来接收,你就带着这位小妹妹去散步吧。」
「啊?」
「你啊,真的以为她特地在这种时间来访,只是为了送颗西瓜?」
「啊、不过,我并没有——」
皐月再度表达出惶恐的样子,赖通以只手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然后以下巴对伊织简单示意。
「……要是露跑过来闹,根本没办法好好谈吧?总之去吧。」
「明明不晓得我这边的状况……」
伊织轻声抱怨之后,把围裙脱下来放在克莉丝头上,没有示意要皐月跟着走,就这么扔着她快步离开家门。
「那么,牧岛小姐也请慢慢聊,不用在意时间。」
「啊——好、好的。」
赖通轻推皐月的背,让她去追伊织之后,从愣在原地的克莉丝手中提起西瓜袋,在露缇琪雅冲到玄关还没开口之前,迅速使出反击拳先发制人。
「刚才那个女生送了西瓜过来,就拿这个作一些吃的东西吧。直接吃的话太平凡了,要不要做个很甜又冰凉的甜点?」
「这……」
「可以作果冻,或是冰沙——」
「果冻!?」
赖通不给露缇琪雅开口空档说出的这番话,使得克莉丝立刻产生反应上钩。
「果冻!果冻果冻~!冰沙~!」
「那就这么决定罗。」
赖通拿起克莉丝头上的围裙穿在自己身上,哼着歌走进家门,而且当然没有回应露缇琪雅的尖声大喊。因为他知道,只要晚点找机会暗中给个吻,露缇琪雅的心情就会转好了。
正值暑假期间的上午九点,上班族出勤的尖峰时间早就结束的住宅区。笼罩在只有远方蝉鸣的寂静之中。
伊织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走在这条细长的单行道。皐月默默跟在斜后方靠近围墙的位置。
彼此都没说话,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虽然叔父像这样送两人出门,不过至少伊织并没有要和皐月积极聊什么话题。
到最后,伊织无法忍受沉默而轻声说出的话语,即使是伊织自己在事后回顾,也会拉下表情觉得实在很不贴心。
「……你是个笨蛋。」
「啊?」
一直低着头的臯月,抬起头来停下脚步。
伊织又走了三步才转过身来,以手指按着眉心的皱纹叹气说道:
「反正应该是露缇琪雅怂恿的吧?」
「啊、嗯……」
皐月以手指把玩着比以前剪短许多的头发,露出微妙的笑容点了点头。
直到不久之前,皐月的黑发都留得很长。平常总是绑成马尾的头发如果只比长度,或许和常叶差不多长。
皐月将这头长发俐落剪短到背部一半高,并且稍微烫卷,还低调染成不同的发色,成为像是发型模特儿——就某种意义来说非常端正又典型——的造型。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发型,使得皐月今天看起来比以往成熟了一点点。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在意伊织视线而战战兢兢的个性依然没变。
「不、不适合吗……?」
「问题不在于适不适合。」
伊织不愿意直接讲出「适不适合」这样的意见,试着更换话题。
「为什么要听那个家伙的话?」
「因为……那个,我觉得必须有所改变——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改变,所以想说如果换个发型,或许可以成为某种契机……」
「露缇琪雅以这种说法怂恿,所以你就听那个家伙的话去剪头发吗………这样并不是你自己有所改变,是被那个家伙改变吧?」
「……不过成为契机了。」
「这样啊。」
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就是了。伊织把这句话吞回去,再度轻声说道:
「……到头来,真的有必要改变吗?」
「……我觉得有。」
「这样啊。」
「……果然不适合吗?」
大概是非常在乎伊织的意见,皐月再度提出相同的问题。伊织夸张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接下来是我的第一印象,所以你不用在意。虽然是被那个家伙怂恿,不过应该是你自己觉得不错,才会改成这样的发型吧。」
伊织以此做为开场白之后断言:
「就我来说不适合。」
「……这样啊。」
「我的意思是不符合你的个性。真要说的话,我觉得之前的发型比较适合内向的你。」
「换句话说,这个发型不适合我至今的个性,对吧?」
「对。」
「那么,个性果然也要一起改才行。」
皐月低着头露出落寞的笑容。
这种有点自嘲的微笑,令伊织莫名火大。
「所以我刚才就在说了……到头来,真的有必要改变吗?」
「我想改变。」
皐月以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如此回答。
「啊~!?」
以唧唧蝉鸣做为背景音乐,打造出两人专属小世界的伊织与皐月,听到忽然介入的这个惊呼声,几乎在同时转头看丢。
「你、你你、你、你——」
「什么嘛,原来是山崎?怎么了?」
「还敢问我怎么了!你这个连吕布都不如的叛徒!你是背叛蜀国投靠魏国之后,又想背叛魏国回到蜀国的孟达吗!?」
看到山崎雅明大步接近过来,伊织露出不胜感叹的表情轻声说道:
「……你这种拐弯抹角的举例风格,大概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为什么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没事,只是觉得你的表情颇能耐人寻味。」
「并不会耐人寻味!我是在生气!」
「暑假一大早就这样,辛苦你了……所以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那还用说吗!?家里有个旗袍女孩借住,而且不知道是因为中暑还是怎样,常叶王子经常过去探望,现在又跟轻柔飘逸的美少女约会!?你要把我这种没人要男生的幸福吸走多少才罢休!你这个专吸幸福的吸血鬼!」
只在嫉妒伊织这方面不落人后的山崎,进逼到伊织面前滔滔不绝如此说着。
「……这种平俗又沉重的气氛,要怎么看才能解释成约会?」
「啊!?这种事情不重要!我不能原谅的是你接连和不同的美少女走这么近!难道你是那样吗?是用那副眼镜释放催眠电波或是费洛蒙吸引美少女吗!?」
「这样很热,到此为止吧。」
山崎进逼到几乎要脸贴脸了,伊织推开山崎之后指着皐月。
「……你真的不知道这家伙是谁?」
「啊?」
「山、山崎同学,早安……」
皐月满脸通红低头致意。
山崎凝视皐月脸蛋整整三秒之后,才睁大眼睛大喊:
「你是牧岛!?」
「会、会很奇怪吗……?」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并不会奇怪!」
山崎用力摇头否认皐月这段自虐的细语,然后刻意退后数公尺,重新审视皐月的全身。
「哎呀~……其实啊,你不是有个妹妹吗?阳光型的妹姝?」
「睦月?」
「对,看到你妹妹的时候,我觉得她是很标致的美少女,不过你果然和她是双胞胎耶,没想到只是换个发型,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多。」
至今总觉得你和妹妹比起来有点土,不过这样看起来就是个美少女了——山崎说出只能以这种方式解释的失礼感想,并且进一步提出不长眼的问题。
「——所以,到底是基于怎样的心态变化?女生剪头发大致都是因为失恋,难道是向宫本告白却立刻被甩?」
「不是那样啦。」
大概是自己也还不习惯吧,皐月再度玩弄着垂到肩膀的头发,发出像是干笑的笑声。
「……我只是觉得,从今以后得稍微改变才行。只是稍微换个发型,就有山崎同学这样的人觉得我变了很多,那么我觉得自己今后应该可以继续改变。」
「这样啊……虽然搞不懂状况,但总之加油吧!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大家肯定会吓一跳吧?你改变形象的这件事,我在这段时间也会帮忙保密!」
「呵呵……山崎同学,谢谢你。」
「哎,这种事只是举手之劳。——对了,不提这个,牧岛!你知道吗?宫本这家伙,直到不久之前都中暑躺在家里,而且这段时间居然是常叶王子——」
「我知道。」
山崎宛如抓到天大把柄说出的这番话,被皐月面带微笑打断。
「大路学姊经常到宫本同学家,帮忙打理各方面的事情对吧?我知道这件事。」
「咦……?原、原来你知道?」
「嗯。——宫本同学在各方面有难言之隐,学姊也有难言之隐,有时候难免会发生这种事。这一切我都知情。」
「…………」
皐月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对山崎说,更像是在对伊织说。察觉到这一点的伊织,眉心的皱纹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加深。
伊织与常叶的难言之隐——包含他们身旁有战争妖精,以及他们会在非日常的世界战斗——皐月全部知情。感觉皐月像是重新告知这个事实,使得伊织的内心不是滋味。
山崎很明显放松肩膀叹了口气。
「啧~……什么嘛,牧岛,你都知道了?我很期待会发生上次那种刺激场面的说……」
「不准期待那种无聊的事情。」
「哎,算啦。所以你们正在和乐约会?」
「我不是说了吗,为什么你会把刚才的沉重气氛解释成这样?」
「少罗唆!以我的尺度来说,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约会了!我连这种机会都很难有荣幸遇到了,不准你继续激怒如此孤单的我,竖子。」
「……明明知道这种冷门难懂的汉文,为什么你的国文成绩那么差?」
「你是笨蛋吗,当然是因为我只擅长汉文啊!」
山崎神气说出这种不足为傲的答案,然后朝伊织与皐月摇了摇手。
「——这么说来,我其实是出来帮家里买东西的。我先走罗!」
「嗯。」
山崎把要讲的话讲完之后就快步离去。刚才的话题因为这个多话同学的登场而打断,使得伊织叹气转身看向皐月。
「……你真是个傻瓜。」
「嗯。」
「你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决定的人不是你,是露缇琪雅。——不过即使如此,你应该也可以捣住耳朵当作自己完全不知情。只要从通讯录删除她的资料,从今以后当作没她这个人就行了。」
「嗯。」
「……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这么做的话,一切都不会改变。」
皐月以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如此断言。
「要是成为鞘之主,就再也无法回头喔?」
「这样也无妨。因为如果没这么做,我永远对伊织同学一无所知。」
「…………」
要是回问她「你不惜这么做也想知道?」,伊织应该会再度听到不想听的回答。所以伊织不再开口。
剩下阳光朝着南方天空爬得好高,在柏油路面清晰描绘两名鞘之主的身影。
这时候的牧岛皐月,已经愿意成为露缇琪雅的鞘之主了。
※
夜晚,走到住家的阳台。
大地花费一整天持续吸收的热气,如今将以一整晚的时间逐渐释放。湿度高的温热微风,是今天高温天去的余韵。
穿着围裙的艾可杜恩,朝着夜景伸出右手。
他的指尖飘出闪亮的光粒。女装少年每次挥手,就有光芒飞向黑暗。
「————」
反覆进行这样的动作之后,艾可杜恩收回右手,专注凝视缠在自己指尖的极细光丝。
「——艾可!」
「是,有何吩咐?」
被屋主叫回室内的艾可杜恩,发现早濑药子已经打扮成外出装扮,并且隐约知道今天外出的意图。
到学校上班会穿着弄脏也无妨的运动服或是破牛仔裤加上衣,私下外出则是穿著名牌女性套装。平常总是只有这两种打扮的药子,今晚却是以紧身胸衣搭配中性外衣与裤装的造型。虽然同样出自于她喜欢的名牌,不过药子很难得会在私下外出时如此打扮。
艾可杜恩取下围裙放在沙发椅背,并且姑且问道:
「……要出门吗?」
「你也要出门。」
药子将一本小小的书收进上衣怀里简短回答。
「药子大人……就在下看来,药子大人似乎在焦急,」
「是吗?」
虽然药子看起来随口带过,不过艾可杜恩清楚看到她戴手表的动作瞬间停顿。
「……是因为那小子的叔父吗?那个家伙到底对您说了什么?难道他……察觉到某些事情了?」
「他从以前就是直觉敏锐的人,但这次我不清楚。」
药子含糊回答之后走向玄关。
「——药子大人。」
将长发梳理完毕的艾可杜恩,一边穿上药子买给他的靴子,一边低声问道:
「如果会对药子大人有利,在下干脆去把那个家伙——」
「艾可。」
艾可杜恩以非同小可的决心说出的这番话,被药子中途打断。
「用不着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可是……」
「无论如何都没这个必要……因为他是普通人,不是鞘之主。」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就是这样才棘手吧?以鞘之主的状况,要是自己的战争妖精被打倒,相关的记忆就会整个消失,但如果对方不是鞘之主,在下实在想不到要怎样改写他的记忆。何况比起那个小子,他叔父比较难应付吧?」
「……没这个必要。」
「既然药子大人这么说了——遵命。」
被药子冷淡拒绝的艾可杜恩,并没有继续追究这件事,而是乖乖打消念头。以艾可杜恩的立场,他不会不惜受罚也要违抗药子的命令,要说艾可杜恩有可能无视于药子命令而行动,应该只限于药子遭遇生命危险非得这么做的罕见状况。
大楼下万的马路,车流依然络绎不绝。药子前往地下停车场开出爱车,让艾可杜恩坐在副驾驶座,然后踩下油门加入车流。
「——艾可,找到了?」
一直眺望窗外的艾可杜恩,听懂这个唐突询问的意义之后低下头。
「真没面子,实际上即使是在下,也无从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
「毕竟没见过,所以也在所难免。」
「不过,接下来的推论是在下的直觉——或者可以说是预感。」
「什么推论?」
「或许,我们不应该遇见他们。」
「不可以见到——吟游诗人?」
「是的。」
艾可杜恩按住太阳穴露出苦笑。
「或许您会嘲笑在下没胆量,不过类似战争妖精本能的玩意,似乎在郑重警告在下——和那些家伙有所牵扯绝对没有好事,必须置之不理。」
「…………」
「虽然不是自豪,不过陪伴着药子大人历经无数战场至今,身经百战的在下回想起各方面的事情,而且也得到各种方便的能力,所以现在的在下非常清楚。——战争妖精如果要抵达『乐园』,就必须成为『妖精之书』的真正拥有者,也就是成为『传诵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艾可杜恩紧握小小的右手继续说道:
「可是即使东西已经到手,在下脑中还是没有出现吟游诗人相关的『记忆』或『知识』……实在搞不懂原因何在。」
「这就是你认为战争妖精不能遇见吟游诗人的根据?」
「是的。之所以没办法回想,或许是因为不应该回想?或许是因为我们没必要回想?……总之,用不着思索这种道理,光是想到吟游诗人这几个字,在下的背脊就会莫名发冷。」
如此自嘲的艾可杜恩,拳头在微微颤抖。握着方向盘的药子朝他一瞥,静静叹了口气。
载着两人的车子,在最后停在一座长桥的前方。在深邃夜幕之中,只有零星路灯绽放着光辉,下方目前也没有任何人车经过。
走下爱车的药子默默踏出脚步。
艾可杜恩朝着带头药子的背影说道:
「到头来,要是在下没有出现,药子大人就不会受到波及,原本药子大人肯定会一无所知,持续过着平稳的生活,而且现在早就已经嫁入好人家——」
「无论有没有你,我都不可能选择这种人生吧?你只不过是契机罢了。」
「您愿意这么说,在下就感受到些许救赎了。」
艾可杜恩低头轻声一笑,从口袋取出发圈简单束起头发,然后叫住药子。
「药子大人。」
「什么事?」
「不可以继续了。」
「啊?」
药子转身向艾可杜恩露出诧异的表情,但艾可杜恩没有与药子的视线相对,而是专注凝视着药子后方,大约在桥面中央的位置。
「……药子大人专程来到这里,肯定是抱持着某种期待,或者是基于某种目的吧?」
「————」
「不过,不可以继续了。我们不应该来到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遇见的家伙就在这里。」
艾可杜恩指着自己视线的方向。
被无数路灯照得没有影子的小狗,独自坐在桥面。
「狗……?」
药子闭上左眼凝视狗。
「在下也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那不是普通的狗。——那是拥有小狗外型的另一种东西。」
走到药子身旁的艾可杜恩如此低声告知。他的额头微微浮现汗水。
「药子大人……在下建议立刻逃离这里。」
『那边的女人!』
「!?」
在药子犹豫要采取什么行动时,沉重厚实的男性声音响遍全场。
『就是你们打倒派屈克·赫恩与他的战争妖精吗?』
「你是谁!?」
『是我在问你问题。——回答吧,打倒伊格莲茵,让派屈克·赫恩退场的是你们吗?』
配合这个再度询问的男性声音,坐在药子他们面前的小黑狗开始猛然膨胀。
「……!」
艾可杜恩连忙冲到药子面前,将药子保护在身后,并且凝视黑狗的变化。
短短几秒之内,少年的视线从低于水平线的俯角,抬高为陡峭的仰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