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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篇2 Lebor Gruagach 俏丽少女之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阳子よ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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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嘟嘟

奔跑的少女,在白色石板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

脚步声清脆响起而去,无数粗鲁沉重的脚步声随后追上。

年代久远的白色墙壁掠过一个娇细身影,片刻之后,好几个身影接连追去。

少女心生不悦。

这群笨男人,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在打趣追捕的猎物真面目。

从他们邋遢的外表来看,应该是无法大摇大摆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偷渡客之类——简单来说,对方认定这名女孩立场和他们相同,即使稍微调戏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种观点一半正确,另一半完全错误。

少女确实没有通关就进入这个国家,处于不能见光的立场,然而即使如此,也不是受到任何待遇都只能忍气吞声,她的个性可没有如此值得嘉许。

毫不留情修理这种想趁人之危的家伙,让他们吃尽苦头再封口,反而比较符合她的个性。

——少女打从心底如此心想。

「——我火大了!」

少女让严重磨损的鞋底发出啾的摩擦声,停在阴暗的路口。

她转身向后,注视街灯照亮的石板坡道,不良集团的脚步声逐渐朝这里接近,在坡道上方的转角处现身,应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少女取下头上的帽子随意扔掉,卷起各处磨破的褴褛上衣袖子。

「既然真的想吃点苦头,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吧……!」

少女紧握拳头,凝视朦胧光线与黑暗交错的夜晚,嘴唇露出无惧一切的笑容却微微颤抖,她封于蛮横的追捕者抱持激烈的愤怒,同时明显夹带着恐怖的神色。

忽然间,某人从后方轻拍少女肩膀。

「——嗨,请问……」

「!」

少女吓得缩起颈子,右拳反射性地向后挥。

「……真过分。」

这名男性以下巴侧面挨下少女这记反手拳,姑且以悠闲的语气怪罪一声,从少女头顶看向坡道上方。

「有人在追你?」

男性继续询问,少女只是凝视着他没有作答。

这名男性抱着经年使用的大箱子舆昼架,仔细一看,各种颜料在老旧外套的边角染成斑点,看来应该是家境不太富裕的画家或美术学生。

「——我不清楚状况,但可以交给我处理吗?我应该能顺利处理到不再被打的程度喔?」

男性当场放下箱子与画架,摸着下巴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下起小雨了。

石板路从白色转变成潮湿的黑色,这名男性将箱子顶在头上——大概是代替伞——走在路上,现在是深夜而且下雨,即使是蒙马特也几乎看不到游客的身影,但他毫不犹豫爬上坡道。

「————」

他扬起眼神看向坡道上方。

一群没撑伞的年轻人各自出言咒骂,沿着下雨变得稍微湿滑的坡道往下跑。

他们恶言恶语环视四周,每个人的脸都一样红,看来是酒精造成的脸红,还有人醉到脚步蹒跚。

「……可恶,那个家伙跑去哪里?」

「错失良机了。」

「都怪这家伙扯后腿,早知道应该扔下他不管。」

这群年轻人不时打酒嗝,和男性擦身而过走下坡道。

男性确认这群年轻人走到坡道最下方转弯离去之后,进入某间公寓的玄关。

为了迎接海外留学生或是背包客,巴黎有多不可数的整洁公寓,然而在充满复古巴黎风情的蒙马特,依然有一些讲好听是传统——说穿了只是老旧所以便宜的公寓,这里似乎也是上一个时代的建筑物。

「——嘿咻。」

不大的房间看起来挺为宽敞,应该是因为没什么家俱。男性将箱子放在简陋的床上,重新确认门户关好之后打开室内灯,脱下单薄的大衣。

「我想暂时没问题了。」

男性如此说着,取下绑在一起的画架打开箱子。

「…………」

那名少女抱膝屈身缩在皮制箱子里,即使箱子很大,也没有提供把人装进去搬运的功能,以拘谨姿势打包装箱的少女,好不容易爬出箱子之后,立刻伸直四肢进行深呼吸。

「……我还以为会窒息。」

「不会的,这箱子用很久了,其实到处都是洞。」

男性说完之后,少女拉下表情吐舌头。

「我不是那个意嗯,是指这种味道差点害我窒息。」

「你要计较这个,那我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以作画维生。」

「……不过看起来很难称得上生意兴隆。」

少女让肩膀与脖子关节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并且环视房间,毫无避讳的眼神令男性苦笑。

「就算这样,我也还算好喔?像今天我拿出去卖的画作难得算是卖光,才能像这样让你躲避空皮箱,希望你在这方面可以感谢我。」

男性前往小厨房烧开水准备泡咖啡。

少女脱鞋扔到地面,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再度抱膝,静静凝视男性的背。

少女暂时摆脱刚才追着她跑的地痞流氓,不过即使如此,少女也不能完全松懈,从她依然带着敌意的视线就显而易见。

男性静心注视水壶等待水滚时,少女对他开口。

「那个——」

「嗯?什么事?」

「你看起来弱不禁风,不过很有力气吧?」

「会吗?我觉得普通而已。」

「一点都不普通,因为——」

装入一名少女的皮箱,他可以如同感觉不到重量举在头顶,而且单手就能放下,即使是以力大自豪的壮汉也很难做到这种事,就算少女再瘦再轻也一样。

「啊啊,对喔。」

男性像是明白某件事,惊呼一声转过身来。

「对喔,这么说来也对,你看不见。」

「你在说什么?」

「毕竟我在这里居住好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就习惯了。」

「回答我啦!你到底在说什么?」

「用不着这么警戒……我和你一样。」

如此回答的男性,背上展开一对微灰的翅膀。

「————」

少女愕然凝视这幅光景,男性对她继续说:

「平常会像刚才那样藏起来,藏起来就几乎看不见,这是我为了融入人类世界和平生活,苦心学习到的一种『魔法』。」

少女听到他颇为自豪的这番话之后没有回应,只是以出神的表情凝视着他。

男性收起背上的翅膀,将开水倒入Chemex的手冲咖啡壶,杀风景的室内逐渐洋溢现磨咖啡的香味。

「其实我好久没遇见同类了。」

男性间隔片刻所说的这番话,令少女回过神来。

「……啊?」

「我说,我好久没遇见战争妖精的同类……你也是战争妖精吧?」

「————」

少女再度瞪大眼睛注视男性。

「——你叫什么名字?」

自称吉尔伯特的这名男性,将倒入咖啡的马克杯放在桌上,如此询问少女。

「露缇琪雅。」

少女开口回答,但是还没有放下戒心。

露缇琪雅依然抱膝缩在床角,吉尔伯特看向她露出笑容。

「这是你为自己取的名字?」

露缇琪雅听不懂这个问题。

露缇琪雅从出生起——她没有清楚记得自己何时出生,不过至少在她拥有自我意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露缇琪雅,这名字也不是任何人为她取的,露缇琪雅从一开始就叫做露缇琪雅。

露缇琪雅露出和至今意义稍微不同的诧异表情,吉尔伯特对她说:

「露缇琪雅是这座城市以前的名称……是个好名字,听起来很美丽,很适合你。」

「名字的意义一点都不重要。」

露缇琪雅就只是凝视马克杯没有伸手去拿,像是扔下这句话般如此说着。

「我甚至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是很清楚。」

「……看来,你真的是刚『觉醒』不久而已。」

「我连你这句话都听不懂。」

「换句话说,就是你自觉到『我在这里』的日子还不长,你来巴黎之前待在哪里?」

「……英国。」

「一直都是?」

「回过神来,我就在伦敦了。」

这是一年多前的事情,露缇琪雅没有更早的记忆。

然而露缇琪雅从当时就自觉到自己不是人类,是战争妖精。而且也从一开始就理解到,战争妖精打倒同类吸收能力就会变强,而且总有一天非得回到名为「乐园」的场所。

这恐怕是植入战争妖精体内的本能,战争妖精在不明就里的状况自相残杀,只有极少数幸存者得以回归「乐园」——既然露缇琪雅明白这项「基本规定」,甚至很难将吉尔伯特这名男性视为己方。

「原来如此……你之前待在伦敦啊……」

露缇琪雅明显身披紧绷的气息,但吉尔伯特无视于她,靠在窗边墙壁享用咖啡。

「——你来到巴黎或许只是偶然,却是很好的判断,最近伦敦那里出现一个我不太愿意遇见的战争妖精。」

「……什么意思?」

「记得叫做伊格莲茵……听说她实力高强,要是遇见那个战争妖精,我与你都会没命。」

吉尔伯特若无其事平淡回答,扬起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运气很好,我这种没志气的家伙其实非常罕见,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大部分的战争妖精都想打倒同类,将对方的力量占为已有。」

「似乎如此。」

「嗯,所以我明白你会这样提防我,而且这是聪明的判断,不谨慎的战争妖精会早死。」

「但你不是没有提防我吗?我明明有可能反过来企图打倒你……」

「你办不到。」

吉尔伯特立刻回答。

「我确实没志气,不过我自负在自保这方面颇有能耐,要是对世间还不熟悉的你就能打倒我,我早就没命了……现在的你除非找到可靠的『鞘之主』,否则不可能打倒我。」

「鞘之主——」

露缇琪雅反刍吉尔伯特这番话。

战争妖精想要发挥真正的实力,必须藉由「鞘之主」这种人类的协助,露缇琪雅还没遇见足以担任鞘之主的人类,不过应该会在遇见对方的瞬间确认人选。

战争妖精与鞘之主的相遇是上天注定的命运,肯定类似男女落入情网的瞬间。

——露缇琪雅擅自如此解释。

「总之,或许相当难以置信,总之我没有对你不利的意思,所以不用这么提防。」

吉尔伯特向露缇琪雅如此说明。

确实,吉尔伯特要是有那个心,就不用特地让露缇琪雅看见背上的翅膀,也不用说明这么多,甚至不需要带到这间公寓,只要趁着露缇琪雅在夜晚蒙马特逃跑时,无声无息暗中从后方接近偷袭就好,不需要拐弯抹角演这场戏。

露缇琪雅以总算恢复平稳的思绪想到这里,决定暂时——就只是暂时——相信吉尔伯特。

「…………」

露缇琪雅解开抱膝的手,不发声响下床,伸手拿起几乎凉透的咖啡杯。

「既然在英国长大,红茶应该比咖啡好吧?不过很抱歉,茶叶用光了。」

「咖啡就好。」

露缇琪雅轻轻含一口变凉的咖啡,立刻蹙眉补充一句话。

「——收回前言。」

「啊?不合你的口味?」

「不是合不合的问题,我还以为你拿泥水给我喝。」

「这种说法真过分。」

露缇琪雅直言不讳的评价,使得吉尔伯特也蹙眉看向自己的杯中。

「——平常总是当成正常口味在喝的我,不就没立场了?」

「这种事跟我无关,你的舌头该不会故障吧?总之重泡吧,如果没有别种咖啡豆就去买,真的不行就给我矿泉水。」

「你真现实,明明直到刚才完全不动咖啡……」

「放心之后就渴了——遗有,方便借我换洗衣服与浴室吗?」

「最后则是得借你床睡,我睡地板——就是这样吧?」

「我不会要求到这么过分,我觉得你不用睡地板,睡那张沙发就好。」

「……是是是,你是我招待的客人,就悉听尊便吧。」

吉尔伯特再度穿上刚脱下的大衣,指着小厨房旁边的门。

「我没有更好的咖啡豆,也没有矿泉水,所以我去附近买一下——啊,那间就是浴室,找一下就找得到毛巾,换洗衣物也请自己挑吧。」

「可以相信我到这种程度?说不定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和房间里值钱的东西消失喔?」

「要是我家有值钱的东西,真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吉尔伯特简单使个眼神就离开公寓。

「——明明外型出色却打扮得土里土气,这样就得不到异性青睐了,这房间真的毫无女生的气息。」

露缇琪雅没礼貌如此呢喃,确认浴室和公寓外观同样质朴之后,推开床铺所在起居室深处的另一扇门。

一股更加强烈的松节油味道扑鼻而来,摸索墙壁找到开关点灯一看,无数画布杂乱堆叠而成的许多小山,堂堂矗立在狭窄的房间。

「看来他真的是画家……而且是穷画家。」

以手指转动帽子的露缇琪雅,发现室内一角有个盖上百布的画架。

「…………」

隐藏在白布下方的,是尚未完成的少女肖像画。

看起来——应该是少女,最重要的五官几乎都没画,因此无法看清表情,不过发型与服装明显是年幼少女。

堆叠在周围的画都是风景画或静物画,放眼看去只有这幅是人物画,或许对于吉尔伯特来说,这幅昼拥有某种特别的含意。

「……不过,和我无关。」

露缇琪雅为少女画像盖上白布恢复原状,离开画家的工作室,脱下脏上衣前往浴室。

窗外依然下着雨,淋浴的水声盖过雨声,久违数天清洗身体的露缇琪雅,心不在焉思考着吉尔伯特出门时是否带伞。

一只淋雨的小狗,仰望着公寓的灯光。

没有吠叫,没有摇尾巴,只是反覆急促呼吸,站在路灯形成的朦胧光轮里,以绿得宛如恶梦的闪亮双眼,看着公寓透出的光线。

最后,小狗静静踩出脚步声,在雨中消失前往某处。

露缇琪雅昨晚没发现,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看得见风车。

现在列为巴黎十八区的蒙马特,曾经像是那样各处竖立风车,平缓的丘陵地带放眼望去满是葡萄园的恬静田园。一八〇〇年代的都市再开发计划,使得巴黎市中心的居民被迫移居到这里,巴黎的这片近郊因而迅速都市化。

露缇琪雅久违仔细刷洗身体冲走一身的污垢,在软绵绵的床上安然入梦,如今则是被敞开窗户传来的小提琴乐声叫醒,虽然不是足以听到入神忘记一切的著名演奏,但当成背景音乐还不错。

露缇琪雅在床上伸一个好大的懒腰,出门购物的吉尔伯特刚好在这时候回来。

「露缇琪雅早安,睡得好吗?」

「比树上或是卡车货架好多了。」

「你至今都在这种地方过夜?」

「我还睡过比这些更难睡的床。」

「你年纪轻轻就吃过不少苦呢。」

吉尔伯特夸张耸肩,将怀里的麻布购物袋递给露缇琪雅。

「——这是给你穿的衣物,我去二手服装店买了一些回来,或许尺寸有点不合,但你昨晚穿的衣服已经洗了,何况我这里只有男用衣物。」

「……谢谢你特地帮忙准备。」

露缇琪雅看了购物袋的内容物一眼,露出抽搐的笑容。考量到吉尔伯特本身的服装品味就觉得理所当然,他帮露缇琪雅挑的衣服只能说差强人意,尽是难以评定品味的款式。

只不过当事人吉尔伯特没察览露缇琪雅的些许失望感,前往厨房准备迟来的早餐。他将香气四溢的可颂面包切开,迅速夹入莴苣、番茄、火腿与乳酪,非常熟练的动作,显示吉尔伯特至今度过多久的独居生活。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最恐怖的问题。」

「恐怖的问题?」

「你——果然很会吃吧?」

「比普通人会吃。」

战争妖精和人类似是而非,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必须摄取远超过人类的庞大能量,直截了当来说,所有战争妖精都是大胃王。

「果然这样吗……毕竟我也没见过食量小的战争妖精。」

吉尔伯特苦笑抱怨,继续制作大量的可颂三明治,即使份量已经多到像是哪个大家庭的早餐,拿刀的手依然没停过。

只以便宜耐穿为最优先考量,设计方面毫无亮眼之处的衣服,露缇琪雅全部摊开放在床上,独自进行引人落泪的努力,静静思考如何搭配最为体面。这样的她朝着厨房里致力进行另一项工程的吉尔伯特,平淡抛出这句话:

「……但我不会吃那么多啊?」

「咦?真的?」

「相对的,我想吃甜食。」

「甜食是什么意思?」

「甜食就是甜食啊,比方说蛋糕、巧克力,或是水果~」

「难道说,你很挑食?」

「我反过来问你,战争妖精的正确饮食生活,除了大量摄取热量还有什么原则?」

「……你这么问,我就无话可说了。」

吉尔伯特搔了搔脑袋,从小冰箱取出熟透的红苹果开始削皮。

露缇琪雅脱下代替睡衣的衬衫,套上吉尔伯特买来的二手连身裙,将不经意想到的疑问说出口。

「——你说你以画画维生,是把作品卖到哪间画廊吗?」

「直接拿画作到画廊就能卖到好价钱,这是不可能的事……画家在蒙马特卖画作的地方,当然是小丘广场吧?」

「是吗?」

「可以卖画作给观光客,或是收钱画肖像画……总之,和华丽商业世界无缘的画家们,总是在那里悠闲度过一整天。」

「这样啊……」

露缇琪雅是昨天早上抵达巴黎,来到蒙马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所以还不知道蒙马特白天成为观光景点的样貌。

露缇琪雅赤脚下床,以叉子将苹果送入口中,仰望吉尔伯特的侧脸。

「——画作拿去那里就卖得掉?」

「不,并不是一定卖得掉——」

「总之是在那里卖吧?没拿去就卖不掉吧?那不就只能拿去了?」

「……没错,你的说法非常正确。」

「既然知道就赶快吃早餐,赶快去做生意吧!」

大口嚼食苹果的露缇琪雅催促着吉尔伯特,吉尔伯特满脸困惑咬着可颂三明治。

「你忽然讲这种话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回事。」

露缇琪雅捏起白色连身裙的裙摆夸张叹气。

「一点都不可爱!我想买更可爱更时尚的衣服!为此你非得要多赚点钱吧?」

「我不想那么挥霍……」

「这不是挥霍,对女生来说是底限。」

「唔:……即使这个主张很中肯,但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得帮你——」

「我对这个世间还不熟悉,哪可能忽然就赚得了钱?」

露缇琪雅将吉尔伯特昨晚那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走向浴室附设的洗脸盆。

在小丘广场展售画作的画家们,明明没下雨也全部撑起阳伞,露缇琪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是阳光直接照射会损害画作,但要是询问吉尔伯特得到冗长的说明也很麻烦。只要露缇琪雅稍微对这方面感兴趣,吉尔伯特应该会开心介绍各方面的事情,不过实际上露缇琪雅对绘画没有很感兴趣。

所以露缇琪雅没有刻意找吉尔伯特交谈,只是心不在焉抱膝蹲坐在吉尔伯特旁边。

另一方面,负责赚钱的吉尔伯特没有吆喝招揽观光客,也没有接受肖像画的委托,迳自立起画架悠闲素描远方风景。

「…………」

露缇琪雅再度将目光投向广场来往的人潮。

比起看起来像是居民的人们,看似观光客的人们确实显眼,此外则是向观光客做生意的商人,至少没有混入吉尔伯特这种人——也就是人类以外的种族。

「我觉得,做得到我这种能耐的战争妖精并不多。」

吉尔伯特如同看透露缇琪雅的内心想法,凝视着画布低语。

「所以,可以认定人潮里不可能躲着战争妖精……你在提防这件事嗯?」

「……算是吧。」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就是因为知道这附近没有其他战争妖精,我才能够像这样不以为意外出,如果有可能发现其他同类,我会率先逃走。」

「这又不是值得自豪的事情……」

吉尔伯特如同炫耀自己胆小的这番话,使得露缇琪雅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息。

不过,吉尔伯特「发现其他战争妖精时总之先逃」的说法确实值得参考,现在的露缇琪雅没什么能力,要是遭遇具备攻击性的战争妖精,应该会在最后成为对方绝佳的猎物,事实上露缇琪雅在英国就经历好几次生命危机。

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吉尔伯特这种身为同类却不把露缇琪雅当成「食物」的战争妖精颇为罕见且令她感恩。至少借住吉尔伯特家的期间算是足以保身,也不用担心睡觉与吃饭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露缇琪雅开始思考另一件事。暂时确保生命安全的少女,任性的思绪已经集中到不同层面。

「……真的卖不掉耶。」

「嗯?你说了什么吗?」

露缇琪雅的低语,使得吉尔伯特纳闷转过头来。

「你的画作完全卖不掉吧?」

以皮箱支撑陈列的吉尔伯特画作,从上午至今一幅都没卖掉,即使有人驻足入神欣赏,也没有任何人要买。

露缇琪雅仰望吉尔伯特轻哼一声。

「——你说昨天卖光,该不是在骗我吧~?」

「没骗你就是了。」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就和出海捕鱼一样,有丰收的日子也有扑空的日子——今天怎么看都是扑空的日子。」

「你说这什么话?」

吉尔伯特过于事不关己的语气惹恼露缇琪雅,她愤然开始整理画作。

「喂,露缇琪雅,你到底在做什么——」

「别问了,回去吧!」

「回……回去……?」

「待在这里也没用,应该没用吧?因为画又卖不掉,还不如回公寓啃苹果比较好,何况我肚子饿到现在。」

露缇琪雅擅自连素描道具都收拾干净,拉着困惑的吉尔伯特踏出脚步。

露缇琪雅提着大皮箱钻过人群,以训诫孩子的语气叨叨絮絮说:

「——你知道谦虚的意思吗?」

「这……当然知道。」

「我啊,一直以为你说自己是没收入的画家,是多少带点谦虚的说法——可是现实不同!连一英镑的谦虚都没有!你不是没收入的画家,是完全没收入的画家!」

「……我无从反驳,你的意见总是很正确。」

「我不是说了吗?你这种态度叫做事不关己!」

吉尔伯特的人生经验肯定比露缇琪雅丰富,却缺乏经济上的危机感,露缇琪雅无法容忍这种温吞态度,反射性地拍向吉尔伯特的肩膀。

「——你居然能以这种方式活到现在?应该说,你居然敢宣称自己是画家?」

「唔!毕竟当画家又不需要证照……总之,没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稀松平常会让我头痛啦!没收入要怎么蝴口!?」

「总是有办法的,至今还不是想办法活过来了?」

「————」

露缇琪雅的情绪超越愤怒与烦躁,受到强烈脱力感的袭击。

「……姑且问一下当成参考,你没有欠那间套房的房租吧?」

要是陷入这种状况,无法保证不会被房东赶出这个好不容易确保的安身之所,她如今无暇在意每天三餐都要吃香甜多汁的水果这种事。

「不,这就没有喔,那间套房的房东,是一位丈夫过世之后一直独居的老奶奶,为了守护她可贵的人生,我每个月都是亲手付房租,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有什么状况?肯定有吧?」

「不久之后可能没有天然气可以用,我一直没缴费。」

「没有天然气,不就没热水洗澡了!」

「洗澡用温水不会出人命的。」

「不可能是温水吧,是冷水耶,冷水!只有冷水吧?」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想想,当成冲凉就不会怎样了,反正现在是春天不会冷死,所以不要紧。」

「你啊——」

目前对这个乐天家伙说什么都没意义,露缇琪雅垂头丧气,脚步沉重得像是被带往各各他山岗的耶稣基督,爬上通往公寓的石板坡。

「——咦?」

一直哼着歌愉快前进的吉尔伯特,察觉到某种状况轻呼一声。

露缇琪雅跟着抬起视线看去,以灰泥抹白却已经大幅褪色的古老公寓前面,站着一名高瘦的男性,他站在七叶树枝叶洒落柔和光影的步道,搔抓自己任凭生长的杂乱黑发,似乎在仰望玄关上方并排的窗户。

露缇琪雅拉着吉尔伯特的袖子,钻进旁边的小巷藏身。

「……明显很可疑。」

「那个男性?」

「看起来就形迹可疑吧?」

「不过至少他不是战争妖精,没看到他有翅膀,也不像我以『魔术』藏起翅膀,他是普通人。」

「就算这样,他同样是诡异的家伙吧?难道说,是昨晚追我那群小混混的同党?这么说来,我不禁觉得他很像这种人。」

「毫无根据就这样断定不太好喔,你想太多了。」

吉尔伯特说完若无其事要走出小巷,露缇琪雅连忙制止,从穷画家手中抢过大皮箱。

「别管,你待在这里观望!」

「咦?露缇琪雅,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种家伙,只要不是以多欺少——」

露缇琪雅是尚未成熟的战争妖精,即使如此,她的身体能力随便就超越普通的成年男性,战争妖精基本上就具备这种能耐,或许称得上是阶级位于人类之上的生物。

露缇琪雅充分运用这份跳脱常识的身体能力,几乎无声无息一个箭步接近到男性身后,以双手抓着大皮箱高高举起。

「不可以!」

吉尔伯特连忙大喊,不知道是要阻止少女的暴行,还是要提醒男性注意,男性听到这个声音回头时,露缇琪雅的皮箱已经朝着男性头顶打下去。

「——看招!」

要是以露缇琪雅的臂力打下去,成年人应该也会脑震荡。

然而男性扭身躲开这记偷袭,抓住少女右手腕再勾起她的脚,使得露缇琪雅的身体浮在半空中。

「呀啊——!?」

这是巧妙运用露缇琪雅本身力道,类似合气道的摔技,无论如何,露缇琪雅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什么事,少女以被抓的手腕为中心,脚尖朝天画出大大的弧度,整个人向后摔在石板路。

——不对,即将摔到路面时,男性像是体操辅助般扶住露缇琪雅的身体,让她的双脚稳稳着地。

「…………」

露缇琪雅放开皮箱,暂时全身僵硬伫立在原地,接着缓缓转身面向男性。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事情,足以让初次见面的美少女忽然拿起大皮箱打我……这位小姐,你该不会认错人吧?」

说完咧嘴一笑的这名男性黑头发黑眼珠,很明显是东方人的外型,讲的法文也有种不流畅的生硬感,怎么想都和昨晚追捕露缇琪雅的那群人无关。

露缇琪雅没能率直道歉,只是呆呆仰望这名男性,此时吉尔伯特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妹妹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吉尔伯特简单向男性低头致歉,他将露缇琪雅称为自己的妹妹——老实说,他们要称为兄妹一点都不像——应该是认为这样说明最不费力。

「我很习惯有女性恨我,所以不会生气,我反而应该为这位女孩没受伤感到欣慰。」

男性咧嘴朝露缇琪雅便了一个眼神,但露缇琪雅鼓起脸颊撇过头去不予理会。

露缇琪雅也知道是忽然打人的自己不对,然而被这个看似轻佻的男性——被这个普通人轻易反摔制服的事实,使露缇琪雅的态度变得强硬。

吉尔伯特大概在提防露缇琪雅再度失控,不经意站在少女与男性之间,朝男性肩背的大包包一瞥。

「日本人?来巴黎观光?」

「你猜对我是日本人,不过很抱歉,我不是来观光,如果这场穷困的旅程是为了观光,或许我心情上会比较舒垣吧——我在找人。」

男性抬头朝旁边公寓看了一眼,挥动手上一张老旧的明信片。

「——你住这里?」

「是的,我是吉尔伯特,她是露缇琪雅。」

「幸好你是个老实人。」

男性眯细双眼,将风景明信片的正面朝向吉尔伯特递出。

「——?」

板着脸注视两人互动的露缇琪雅,在这一瞬间察觉吉尔伯特眉心出现明显皱纹。

「先生,这张风景明信片是你画的吧?」

「……有可能,但我没什么印象。」

「寄信人是你,住址也是这间公寓啊?我只以这张明信片为线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我曾经寄明信片给你?但我应该和你初次见面——」

「收到这东西的不是我,是我哥。」

男性将明信片收入包包,取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情,但我哥肯定在这里见过你……就是他。」

「————」

吉尔伯特接过照片,露缇琪雅也挺直身体一起看。

照片里是戴眼镜的日本男性,以及抱着年幼少年的女性,或许是全家福照,戴眼镜的男性表情正经八百站得笔直,长相在某方面神似眼前这名日本人。

「……教授。」

凝视照片的吉尔伯特轻声说着。

「吉尔伯特,你认识?」

吉尔伯特没有回答露缇琪雅的问题,而是询问男性。

「你是……教授的弟弟?」

「正确来说他不是教授,是副教授……总之,虽然年纪有些差距,但我确实是宫本教授的弟弟。」

「你在找的人是教授?」

「对……他八年前从法国寄明信片之后,我就一直连络不上他。」

「……他也是在那时候来这里的。」

「我查出老哥后来越过多佛尔海峡前往英国,而且造访爱尔兰,不过后续行踪至今依然不明——任何线索都好,你知道什么事情吗?」

「你知道——」

吉尔伯特说到这里暂时停顿低下头,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沉思表情反覆叹气,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再度抬头。

「你知道……教授进行什么样的研究吗?」

「知道。」

男性立刻点头,大概是早已预料到吉尔伯特的问题。

「所以事到如今,我听到你的真实身分也不会惊讶。」

「…………」

露绽琪雅瞪大眼睛,她大致理解吉尔伯特与这名男性在讨论什么话题。

吉尔伯特露出有点落寞的笑容,朝男性伸出右手。

「我不知道是否能成为助力——不过欢迎来到巴黎。」

男性介绍自己是宫本赖通。

这个名字对露缇琪雅来说不好发音,所以她擅自在心中决定叫他阿通。

回到住处之后,吉尔伯特与赖通一直促膝讨论某些事情,虽然这么说,他们并不是排挤露缇琪雅,露缇琪雅对他们的话题没什么兴趣,才会远离两人坐在床角。

何况露缇琪雅清楚听得见两人的对话,这可以说是感官优于人类的战争妖精才做得到的事,所以露缇琪雅真的是对他们的话题没兴趣,才会几乎不把两人交谈内容记在脑海。

「…………」

露缇琪雅在床上抱膝,像是回想起来般啃着苹果,她很想吃更直接的甜食,然而这间住家比苹果还甜的东西只有做菜用的糖,即使是露缇琪雅也不想舔砂糖抚慰饥饿。

「……教授确实来过这里,记得是我搬过来不久的时候。」

心不在焉仰望天花板的露缇琪雅,听到吉尔伯特稍微改变音调的这句话之后移回视线。

「话说回来,我可能没资格讲这种话,但他相当古怪,即使他研究这种东西,正常的学者也应该不会当真。」

「可以的话,真希望你八年前这样劝他。」

赖通让椅子发出轧轧声,以夸张的动作耸肩。

「——这样我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确实劝过他,提醒他要是继续深入这个领域,依照状况可能会造成天大的后果……不过受到妖精魅惑的人,似乎很难在中途收手。」

吉尔伯特暍着溜缇琪雅完全不晓得和昨天有何不同的便宜咖啡,满怀愧疚如此说着。

「受到妖精的魅惑啊……我也有危险吗?如今我也重蹈老哥的覆辙吧?」

「这就难说了,我认为你还没受到魅惑。」

「这样啊,既然当事人妖精先生挂保证,我就暂时放心了。」

赖通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将咖啡一饮而尽。

宫本赖通正在寻找的失踪亲哥哥,是调查妖精——战争妖精的学者,老实说,这个人的下落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居然有鞘之主以外的人类知道战争妖精的存在——而且还是正经八百研究战争妖精的学者——这个事实令露缇琪雅稍显惊讶。

「——不过,你居然愿意相信教授的研究?」

「不,我最初知道老哥研究这种疯狂事情时还是个小鬼,当时我一点都不相信喔?」

「我想也是。」

「不过,我和老哥踏上相同的路,将老哥留下的资料看过一遍之后,就明白这并不完全是痴人说梦,所以我在这几年以自己的方式,验证老哥资料的可信度。」

「那么,你也实际见过战争妖精?」

「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但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好好打交道的战争妖精,至今的家伙一听到我问话就逃之夭夭。」

赖通说完露出苦笑。

「……其实我哥有个儿子。」

「啊啊,刚才照片上的孩子?」

「不过现在长大很多了——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从事何种研究,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他继续一无所知,虽然不是套用刚才魅惑的话题,不过你们战争妖精……确实不是毫无觉悟就能有所牵扯的对象吧?」

赖通所说的「你们」包括露缇琪雅,吉尔伯特已经亲口证实露缇琪雅也是战争妖精。

「说不定老哥已经过世,但是老哥在哪里做过什么事又是如何过世,遗族必须厘清这些事才能继续走下去……所以我才会寻找老哥的足迹,但我当然也对战争妖精感兴趣。」

「或许你果然也来不及回头了,你已经过度深入,难以回到平凡的世界。」

「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因为这是我的人生,不属于其他人。」

赖通大方宣言之后看向窗外。

露缇琪雅跟着将视线转移过去,橙红生辉的暮色亮得令她眯细双眼,明天肯定也和今天一样晴朗。

圣心堂的钟声在远方响起,乌鸦群像是唱和般高声呜叫,宣告夜晚即将来临。

昨天几乎是最舒服的一次起床。

然而今天几乎是最难受的一次。

「…………」

在床上起身的露缇琪雅,按着隐隐做痛的太阳穴环视室内。

露缇琪雅抢走床铺之后只能睡沙发的吉尔伯特似乎已经起床,沙发没看到他的人影,只放着整齐摺好的被子,应诙是为了即将起床的露缇琪雅,出门购买水果之类的食物。

——所以这部分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平躺在露缇琪雅所睡床铺旁边地上的蓝色物体。

露缇琪雅反覆揉眼睛重新观察。

然而无论再怎么观察,只像是裹在睡袋里的东方人。

是露缇琪雅在心中称为阿通——姓名是宫本赖通的日本人。

露缇琪雅无法理解这个男的为何睡在这里,拚命想挤出昨晚的记忆。

因为赖通请客,三人前往附近的小馆子,肚子饿的露缇琪雅几乎只点甜食,连店长都变了脸色,直到这里她都记得,但是喝过鸡尾酒之后的记忆,实在朦麓模糊到无法回忆。

「……呜~……」

脑袋隐隐做痛,应该是当时暍的酒精饮料害的,她并不是第一次喝酒,却未曾宿醉如此严重,换句话说她昨晚就是喝了这么多。

总之露缇琪雅想以冷水洗脸,几乎在神志不清的状况蹒跚下床。

「咕啊!?」

露缇琪雅感觉似乎踩到舒服熟睡的赖通,不过老实说,现在的她没有余力在意他人,任凭这名男性钻出睡袋起床的气息从后方传来,迳自进入浴室。

「啊呜~……」

她屈身将头探到莲蓬头下方冲水洗脸,冰凉的水流拍打后脑杓,衣领吸水开始变色,但她现在也不太在意这种事。

「——小姐,一点都不可爱的内裤被人看光光罗?」

「!」

忽然从后方传来的声音,使得露缇琪雅宛如弹起来般起身,自然以双手将卷起来的衣角往下拉。

「我能理解宿醉多么难受,不过踩人就太过分了。」

「你……你怎么——」

露缇琪雅慌张转身一看,赖通就站在眼前搔抓长长的黑发打呵欠。

「浴室用完了?那能不能换我?我昨天的酒也还没退。」

「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的『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在这里?你没回旅馆?」

「我昨天一抵达巴黎就直奔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订房,原本觉得只要随便找间便宜的旅馆下榻就好。」

「那你这么做不就好了!」

「……你不记得?」

「记得什么?」

「是我背着烂醉的你回这里耶?」

「啊……?」

「这里和日本不一样,念高中的孩子也可以喝酒……不过就算这样,你也喝太多吧?用甜死人的焦糖布丁当下酒菜配鸡尾酒喝的人,即使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不……不会吧……!」

露缇琪雅背靠冰凉的瓷砖墙,脸颊微微抽搐。

不过听他这么说,就发现肚子似乎是饱的,并没有很饿,既然几个小时之前才尽情吃喝甜食,当然会有这样的饱足感。

逐渐鲜明的记忆使得露缇琪雅愕然,赖通随手将她推出浴室,改由自己入内关上门。

「——对了,吉尔伯特出门买东西。」

门后传来的赖通声音,让露缇琪雅抬头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赖通忽然闯进起居室,露缇琪雅把沙发搬到浴室门口,脱下湿透的上衣换穿连身裙。

「……所以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晓得?」

「啊?」

「依照预定,我在巴黎待一阵子,就打算去加来渡海前往英国,但我难得有机会遇见这么好沟通的战争妖精,就想进一步打听各种情报。」

「慢着……离谱,太离谱了。」

露缇琪雅以脱下的上衣简单擦拭头发,瘫坐在床铺一角。

「意思是你也要暂时住进这里?不可能!这个家不可能再多一个人住,不可能!」

「没那回事吧?实际上我们三人昨晚就巧妙相处得很融洽啊?」

随着淋浴的水声传来悠闲的哼歌声,赖通在另一种意义上和吉尔伯特同样乐观,察觉到这一点的露缇琪雅,一时气不过想要起身踢飞赖通的包包,一阵疼痛却在这个绝佳时机袭击太阳穴令她晕眩,就这么无力向后仰躺。

「呜呜呜呜……」

「听说你也是前一天闯进这里的食客,虽然可能有点挤,不过有难的时候要互助,所以小姐,我们和平相处吧?」

「…………」

露缇琪雅连回应赖通的力气都没有,抱头再度钻进被窝。

再度睡着并且醒来的时侯,要是这股头痛以及那个大嗓门的东方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该有多好,露缇琪雅紧闭双眼如此祈祷。

以吉尔伯特买回来的咸派与葡萄酒,解决这顿称为午餐也太晚的今天第一顿饭之后,吉尔伯特将两个装着半杯白酒的酒杯放在桌上。

「——虽然不是因为知道我们隐情的赖通来到这里,但我就趁这个好机会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关于我们的『血』——『魔性之血』的事情。」

吉尔伯特以小刀稍微刺伤自己的指尖,挤出几滴血滴入杯里的白酒。

「————」

赖通专注凝视着鲜血宛如红色云朵逐渐扩散稀释,接着吉尔伯特对他说:

「赖通,喝喝看。」

「喝这个?」

「对——我不知道教授留下的资料写到何种程度,我们战争妖精如果要交战,大致上都要寻找拥有鞘之主资格的人类协助,而且我们的血能让普通人暂时变成超人,当成一种兴奋剂就对了。」

「这是兴奋剂……?」

赖通举起酒杯凝视,眉心出现明显的皱纹。

「总之试喝看看吧,当成研究的一环。」

「哎,既然不是毒药就无妨。」

赖通几乎毫不犹豫,一鼓作气喝光混血白酒。

「…………」

在露缇琪雅与吉尔伯特的注视之下,赖通按住胸口歪过脑袋。

「……我哪里变了吗?」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喝完感觉如何?」

「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真的有效?」

「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要看调性……简单来说就是我和赖通调性不合,很可惜,看来赖通无法成为我的鞘之主。」

露缇琪雅察觉到,吉尔伯特如此说明的时候,将刀子递到她面前。

「啊?什么事?」

「来,你也试试。」

「连我也要——」

「或许你和赖通的调性很合,为了以防万一,能够成为鞘之主的人类就在身边是好事。」

「这个人当我的鞘之主?没那回事,不可能,我绝对不选他。」

「就算不选,可以请你帮这个忙,让他明白魔性之血的效果吗?如果不愿意刺指尖,我不介意你用另一种更自然的做法。」

「————」

吉尔伯特露出有点恶作剧的笑,使得露缇琪雅满脸通红,战争妖精将自己的血分给鞘之主时,大致上只会以接吻方式输血。

比起这么做,露缇琪雅还是一把抢过刀子轻刺指尖。

「战争妖精选择鞘之主的时候,要不要进行什么仪式?」

赖通凝视着少女的血滴入酒杯,并且询问吉尔伯特。

「不,并不需要这种程序……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或许很困扰,不过获选为鞘之主的人类毫无选择权,只能单方面由战争妖精挑选,极端来说,有可能在当事人没察觉的时候,不知何时就获选为鞘之主。」

「真的假的?」

「实际拿武器战斗的是鞘之主,所以当然得向当事人说明状况求得协助,而且也有现在示范的调性问题,所以并不是能够选择任何中意的人类成为鞘之主。」

「来,这样行了吧?」

露缇琪雅含着渗血的指尖,将酒杯推到男方面前。

「美少女的鲜血……听起来有点惊悚。」

赖通再度举杯干了这杯葡萄酒。

露缇琪雅假装不感兴趣,不经意观察赖通的变化。

至今没选过任何人成为鞘之主的露缇琪雅,当然没看过人类服用魔性之血化为超人的样子,自己的血会令人类产生何种变化——成为战争妖精搭档的鞘之主会拥有多少实力,这一点令她感兴趣。

「我说……」

赖通放下酒杯,按着嘴角诧异蹙眉。

「还是毫无变化。」

「感觉怎么样?」

「真要说的话,身体好像有点变热……吧?不过如果是这种程度,乾掉一杯烈酒的感觉更加血脉贲张啊?」

「……吉尔伯特,这是怎么回事?」

期待落空的结果,使得露缇琪雅舔着指尖伤口,以白眼瞪向年长的战争妖精。

「没有啦,其实我早就觉得应该是这样。」

吉尔伯特毫不愧疚收拾酒杯。

「鞘之主遇见调性相符的人类,机率就是这么低……何况,如果赖通真的有天分成为我或露缇琪雅的鞘之主,昨天相遇的瞬间就会知道。」

「…………」

抱膝的露缇琪雅听到吉尔伯符这番话,再度确认自己的想法正确,战争妖精与鞘之主的邂逅类似热恋,相遇的瞬间就会知道。

「——空期待一场。」

露缇琪雅下床大步走向浴室。

「你们两个——应该说我尤其要警告那个大叔,绝对不准偷看喔?」

「啊?说我?」

「就是你!既然吉尔伯特答应让你住下来就没办法了,但要是你敢偷窥,我就立刻轰你出去!」

露缇琪雅朝着愣住的赖通吐出粉色舌头,接着走进浴室。

「啊,等一下,露缇琪雅——」

正在洗碗盘的吉尔伯特有话要说,但露缇琪雅迅速关门,脱下连身裙与内衣并转动水龙头开关。

「——!」

下一瞬间,露缇琪雅发出无声的惨叫冲出浴室。

「喂——那,那那,那个,水!水,水怎么……!」

「啊?」

「吉尔伯特!你关掉天然气对吧!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原本以为立刻就有热水,从露缇琪雅头顶淋下来的却完全是冷水,没确认水温就淋浴的露缇琪雅也很粗心,但是居然在进入浴室的时候关掉天然气,只能说是坏心眼的恶作剧——她如此心想。

露缇琪雅几乎以跳水的力道扑到床上,裹着被子缩起身体。

「我没有关掉天然气就是了。」

露缇琪雅像是乌龟只从被子露出头,吉尔伯特苦笑拿着浴巾来到她身旁。

「——我昨天也说过,我好一阵子没有缴费,因为发生很多事,到最后就忘记缴了。」

「啊!这么说来,我刚才淋浴也是冷水。」

「啊?」

赖通事到如今才讲出这件事,露缇琪雅脸色铁青瞪着他放声大喊。「为什么那时候没讲啦!居然哼歌用那么冷的水淋浴,你哪里有问题吗?还是说日本人都是Sadhu?」

「Sadhu?」

「露缇琪雅……你说的是印度苦行僧吧?但我觉得日本没什么人信印度教。」

「无论如何都很奇怪吧!我不管,立刻让浴室有热水!」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有门路啊……?」

吉尔伯特有些困惑露出笑容。

「所……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要是没有更加认真做生意,总有一天会遇到麻烦!你就没有存款吗?」

「要是有存款,这种生活必要的开销当然会每月按时缴……这么说来,我电费好像也欠缴一段时间了?」

「你……你这……!」

「好了好了。」

赖通从宛如事不关己般低语的吉尔伯特手中拿起浴巾,轻轻盖在露缇琪雅的头上。重新扣好上衣扣子之后走向浴室。

「——吉尔伯特,今天缴费就可以在明天用天然气吗?」

「应该吧,至少至今都是这样。」

「喂,那不就表示你是惯犯!」

「别这么说啦……」

「小姐,晚点再生气吧。」

迅速整理好微长黑发的赖通,打开钱包给吉尔伯特看。

「……我说啊,这段时间的天然气与电费,用这些钱够不够付?」

「啊?当然够,可是——慢着,劳烦你做到这样不太好吧?」

「别在意,这算是一宿一饭之恩——好了,你也不要老是窝在那种地方,快换衣服吧。」

「啊?」

窝着擦头发的露缇琪雅瞪大眼睛看向赖通。

「没有天然气,就表示水都没得烧吧?」

既然瓦斯炉不能用,今天晚餐确实只能买现成的或是到外面吃,没有其他选择。

「昨天那间店终究暂时不能去了,不过这附近应该有不少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厅吧?吉尔伯特,有没有能够赊帐的店?」

「我至今没有穷困到必须赊帐……但我有几间熟识的店。」

「那就决定了,去那里吃吧——喂,小姐,我们在外面等,快点换衣服出来吧?」

「等一下——」

赖通大概是完全不想徽詾露缇琪雅的意见,迅速拉着吉尔伯特离开房间。

「……真是的,擅自就一个人决定——」

露缇琪雅叹气自言自语,并且钻出被窝。

确实,宫本赖通至少会对露缇琪雅与吉尔伯特做出独善其身的行径,自我中心的程度甚至令露缇琪雅不敢领教,但是另一方面,赖通具备实际的行动方,相较于只是高声坚持己身主张耍任性的露缇琪雅,两人在这方面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只有这一点连露缇琪雅也不得不认同。

「……总之只要天然气能用,我就没差。」

即使露缇琪雅不满于非得依照赖通的指示行动,依然再度穿上连身裙,开始将湿头发梳理得漂漂亮亮。

「——问你一个问题。」

赖通站在彼此首度相遇的公寓前方步道,让香烟袅袅冒出烟雾。

「嗯?」

「你搬来这里之前住在哪里?果然是巴黎?」

「我在这里租屋之前住在西堤岛,往前推是蒙帕纳斯,再往前推则是在布隆森林租一间小屋子住……无论如何,我一直住在巴黎。」

吉尔伯特照实回答,并且以双手的食指与拇指比出长方形,撷取枝叶朝暮空伸展而成的早春绿意。

赖通凝视着他细瘦的侧脸说: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你到底几岁?」

「————」

吉尔伯特放下双手,转身面对赖通。

「你早在八年前就住在这里吧?而且之前还住过巴黎各处,你到底在巴黎住了几十年?」

「其实我也记不得。」

吉尔伯特耸了耸肩,仰望自己住处窗户一眼。

「——不知道那孩子是否自觉到这一点,但我们战争妖精的岁数成长和人类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几乎不会年老。」

「长生不老?」

「我不会讲到这种程度,但是寿命应该远比人类来得长,只不过,大多数的战争妖精在寿终正寝之前,不是败给其他战争妖精消失,就是不断战胜得以回归『乐园』,不然会有更多战争妖精满满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没在这两条路做出选择是吧?」

「可以说没选择,也可以说没有选择的余地……总之我胆小又害怕战斗,我会在这里,就是专注回避战斗至今的结果,『乐园』是怎样的地方,具体来说又在哪里,我并不是不感兴趣,但我对于战斗的恐惧,远胜回归那里的欲望。」

吉尔侣特露出自嘲的笑容,赖通眯细双眼凝视着他。

乍看之下,吉尔伯特与赖通似乎是相同世代,至少赖通觉得吉尔伯特不到三十岁。

然而,如果战争妖精年迈的速度真的比人类缓慢许多,外表年龄就完全没意义,赖通甚至不经意有种错觉,站在自己眼前骨瘦如柴的这名男性,或许亲身经历过法国大革命。

「——总之就是这样,要是没有定期更换居所会让人起疑,毕竟要是外表经过十年都没有变化……对吧?」

「原来如此……不如干脆当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就不用神经质到这种程度。」

「就是这么回事,我的话就不用说,露缇琪雅更是如此,必须尽早让她学会人类社会的处事之道——」

「——你们在聊什么?」

两个男人聊开的这时候,露缇琪雅推开玄关大门现身。

「在讲男人之间的秘密,如果你转性就可以告诉你。」

赖通轻轻朝少女脸上吹一口烟。

「喂——」

赖通无视于稍微咳嗽的露缇琪雅,带着吉尔伯特踏出脚步。

「——这件事暂且不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只有你一个人就算了,但要是和那位看起来喜欢挥霍的小姐同居,应该会经常发生今天这种状况吧?她给人的感觉就很败家啊?」

「……不说别人,露缇琪雅这个当事人就指摘过这件事,她要我多赚点钱。」

「你有什么理由不惜如此也要收容她?应该不是因为……你们是同胞吧?」

吉尔伯特没有回答赖通这个问题。

正确来说,吉尔伯特还没回答,露缇琪雅就快步追过来扑到赖通背上勒住他的脖子,使得这个问题不了了之。

人必须进食才活得下去。

但只要想办法确保粮食,即使没钱也活得下去。

「……虽说如此,但还是需要钱啊……」

宫本赖通叼着烟走出网咖,预告今年夏天高温的闷热微风,令他板着脸踏出脚步。

「——嗨,赖通。」

「哟。」

赖通购买三明治与咖啡之后前往小丘广场,找到正在朴素阳伞底下素描的朋友举手问候。

「还是一样冷清啊。」

赖通俯视满满并排的风景画露出苦笑。赖通和吉尔伯特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半个多月,吉尔伯特这段期间卖掉的画作单手就数得完,实在不是能够填饱两个战争妖精加一个人的生意。

但吉尔伯特还是老样子,完全不为所动迳自画图,在露缇琪雅藏身,赖通也跑来借住的那间公寓,只有吉尔伯特——应该和以前没变——专注持续度过自己平淡的「日常生活」,赖通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克难的感觉,如同和尘世断绝交流,埋首于己身信仰的修道僧。

「……怎么了吗?」

从赖通手中接过午餐的吉尔伯特,喝着热咖啡如此询问。

「我刚才上网看了日本侄子寄给我的电子邮件。」

赖通按熄香烟,蹲坐在吉尔伯特身旁。

「……我哥寄了一份奇怪的货物给外甥。」

「教授寄的?有查出他的下落吗?」

「不,原本应该在七年前从都柏林寄达的货物,发生一些状况直到现在才寄到……里头是个金发美少女,食量大得惊人,而且会变身成一把剑。」

「————」

吉尔伯特收起微笑,大概是察觉赖通并非一如往常开玩笑。

「老哥那家伙……居然做出这种事波及自己的儿子……」

「……所以你的侄子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过于荒唐,我可能不会相信,总之希望我立刻回日本。」

「你打算怎么做?」

「我就算回日本,也没办法拯救那个家伙——拯救伊织。就我对这封邮件的解释,那个家伙好像被那个美少女选为鞘之主,既然能够自保,应该不需要我的协助。」

「就算这样,在心理层面也不一定吧?」

「我明白……只不过我也不想扔下你们,我必须更加深入调查战争妖精。」

「……你乍看之下很轻佻,其实很讲道义又肯负责。」

「要称赞就率直称赞吧。」

赖通撑膝缓缓起身,扬起嘴角露出挖苦的笑容。

「——话说回来,露呢?」

「她说今天很热要先回去,肯定在淋浴吧?」

「……真想比较一下巴黎普通家庭和那间屋子的水电费,让那个家伙看一次。」

三人这几周不得已过着简朴的生活,既然房客吉尔伯特收入不佳,当然不能过着优裕的生活,然而露缇琪雅即使会抱怨,却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提供协助。

「——那么,尽量努力吧,我先回去准备晚餐。」

「谢谢。」

赖通和吉尔伯特道别之后,简单买点东西回到公寓。

「啊~……」

以钥匙开门进入屋内,正如预料,浴室传来奢侈的水声。

「自己不赚钱又不做家事的娇娇女就是这样……不过一般来说,小鬼都是这么回事。」

赖通嘀咕抱怨,并且以大锅子烧开水。

「——阿通?」

浴室斗过一阵了打开的时候,赖通已经在乎底锅倒入橄榄油,正要放入蒜末。

披着浴袍以毛巾擦拭湿头发现身的露缇琪雅,坐在床角稍做休息。

「你跑去哪里了?你在我起床的时候就出门吧?」

「嗯:?是啊,我去了银行与网咖。」

「银行?难道阿通其实是有钱人?」

「居然说我是有钱人……我说呵,露,我虽然看起来这个样子,却也是在大学服务的学者候补喔?现在确实因为留职停薪没收入,但我好歹也有一些积蓄,不然就没办法离开祖国走遍各地吧?」

「这是怎样!?我第一次听说!」

露缇琪雅将毛巾挂在颈子上迅速起身。

「既然有存款,就应该用得大方一点啊!」

「你肯定会追加『用在我身上!』这句话吧?」

赖通在热平底锅放入蛤蜊,再加入白酒盖上锅盖,转身看向露缇琪雅点烟。

「露」是赖通嫌露缇琪雅这名字不好发音而取的绰号,不过应该是对于露缇琪雅叫他「阿通」想还以颜色吧,两人的距离在这半个月,缩短到足以用绰号相互称呼。

「不能因为帐户有存款就全用光……我在日本有家人。」

「家人?阿通结婚了?」

「我单身,不过失踪老哥的儿子在日本独居,要是我在国外浪费钱,会轮到他伤脑筋。」

「是用在我身上,所以不算浪费喔!」

「是是是。」

赖通迅速完成白酒蛤蜊义大利面盛入盘中,连同叉子一起端到桌上,接着脱鞋盘坐在沙发静静吞云吐雾。

「先不提像是离尘而居的吉尔伯特,阿通应该明白吧?」

露缇琪雅以手上的叉子,指向她脱掉之后乱扔在床上的衣物。

「——应该不会有年轻女生穿那种衣服就满足。」

「我同意吉尔伯特欠缺这方面的品味……你要是这么想打扮漂亮,就不要只依赖吉尔伯特,自己想办法赚钱如何?」

「不可能,因为我没办法工作,何况又不能证明自己的身分……还不如阿通去工作比较实际吧?毕竟你厨艺这么好。」

露缇琪雅吸着义大利面拍马屁,但赖通也没有纯情到光是少女夸几句就乐不可支。

「我个人很想工作贴补吉尔伯特家用,但是很抱歉,我没有工作签证——所以才像这样帮忙做家事。」

「意思是要我也帮忙做家事?」

「我不会要求你帮忙——但要是能稍微考量水电费的问题,我会很感谢。」

「…………」

露缇琪雅含着叉子仰望天花板。

满脑子基本上只有己身欲望的这名少女在想什么?赖通不经意观察露缇琪雅的侧脸,但是她解决一盘义大利面的时间,实在不足以令赖通揣摩她的心思。

露缇琪雅在数天后采取具体行动。

直接的原因,在于这天早餐只有每人一颗苹果。

「——我受够了!」

露缇琪雅要求吉尔伯特坐在沙发上,然后放声大喊,顺带一提,赖通说他有事早上就出门,至今还没回来。

「这样下去,我们三人都会饿死的!」

「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喔。」

「会啦!会死掉啦!何况唯一能工作的你,怎么能够温吞讲这种话?我又不想减肥!」

「这我知道……」

「得从最基本的地方改进才行。」

露缇琪雅从隔壁房间搬来吉尔伯特完成之后存放的画作,每检视一幅就放在床上,反覆一幅又一幅堆叠起来。

「这幅不行,这幅跟这幅也是——这幅也是!」

露缇琪雅不知道画的好坏,技术方面完全是外行人。

然而露缇琪雅看到吉尔伯特画作的第一印象是「高明却没亮点」,简直像是看到吉尔伯特本人,明明本质英俊却老土得毫不显眼。

「——我不懂绘画,但这种题材完全不行。」

露缇琪雅转身看着吉尔伯特,并且指向堆积如山的画作,大致来说六成是静物画,四成是风景画。

「不行吗?」

「不行,实在不行。」

露缇琪雅再三予以否定,捏起桌上吃剩的苹果核轻轻摇晃。

「——何况,哪有人闲到买这种只画苹果与杯子的单调画作?」

「……静物画本来就是这样。」

「所以我才说,到头来从题材就不行啊!给我画更能卖钱的画作啦!」

「又不需要卖得多好……」

「没生意就没饭吃吧!如果你觉得钱太多很困扰,我会帮你花掉,总之给我画能赚钱的画作!」

「讲得这么顺心如意……」

吉尔伯特露出苦笑,从露缇琪雅手中拿走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不过,我还是画不出能卖钱的画作。」

「这种话等你努力之后再说……好了,首先仔细想吧,能最快卖掉的画作是哪一种?」

「至今我没有汪意过这种事……我想想,如果是卖给观光客,就是很有巴黎风格的风景画,或是肖像画……低级一点的话,也有人卖裸女画。」

「那就画吧。」

露缇琪雅若无其事回应之后,解开连身裙胸口的缎带。

「啊?什……什么?」

「好了,快去准备吧。」

露缇琪雅催促着愣在原地的吉尔伯特,拉上白色蕾丝窗帘,毫不犹豫脱下连身裙。

「…………」

吉尔伯特面对露缇琪雅的雪白裸体也没有特别慌张,只是感到纳闷。

「……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每天淋浴好几次……」

「谁说要淋浴了?快画裸女画啦,裸女画!我是要当你的模特儿!」

露缇琪雅当然也有一般程度的羞耻心,可不是随意就敢在别人面前裸露,不过事实上,如果对方是吉尔伯特就没什么抗拒感。

露缇琪雅也不清楚为何如此,吉尔伯特和她一样是战争妖精——这种理由应该不成立,世间大多数的战争妖精,反而是积极袭击同类藉以让自己成长的「敌人」,当着他们的面一丝不挂是疯狂之举。

吉尔伯特之所以让露缇琪雅感到安心,与其说因为他是秉持和平主义的战争妖精,不如说他人格中性,不太令人觉得是男性,何况就算吉尔伯特真的一时冲动扑过来,露缇琪雅觉得比臂力也不会输他。

吉尔伯特好歹也是男性,但露缇琪雅以这个结论当成自己毫不迟疑就敢轻解罗衫的原因。

即使如此,露缇琪雅依然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就这样站在窗边。

「我该怎么做?摆什么姿势比较好卖?」

「话说,我没画过人物画……」

「骗人,你不是有一幅没完成的肖像画吗?画的是小女生。」

「……啊啊。」

吉尔伯特表情瞬间紧绷,但脸上立刻浮现文弱的笑容,覆盖刚才刹那展露的阴影。

「那是……习作,而且还没画完。」

「就算这样,既然能画到那种程度,就表示你也能画我吧?那就画吧!顶尖美少女的裸女画不可能卖不掉!」

「卖自己的裸女画……你真的无所谓?」

「啊,脸不行喔,别画脸,要画得看不山谁是模特儿,不能下流,而是要美丽,以这种条件画出一幅杰作喔?」

「……你要求真的好多。」

最后,吉尔伯特拗不过露缇琪雅的要求,着手准备素描。

「我想想……摆出『裸体的马哈』那种动作比较好?」

「要是模仿那么有名的画作构图,只会被人嘲笑,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

吉尔伯特立起画架搬来椅子,指示露缇琪雅站在窗边。

「站在那里,稍微背对我。」

「……这样?」

「对,左手放在窗框……嗯,脸转到旁边,像是俯视指尖的感觉。」

「……好。」

露缇琪雅做个深呼吸,依照吉尔伯特的指示摆姿势。

「————」

露缇琪雅微微移动眼珠确认,吉尔伯特已经熟练朝着纯白画布描线,或许因为长年握画笔,即使他宣称不画人物,作画时的态度也非常正经,总是如同汪洋的温吞表情,只有在这时候莫名变得犀利。

所以露缇琪雅也一直静静担任模特儿。

然而在夹杂数次休息的作画期间,露缇琪雅内心逐渐冒出疑问。

看到吉尔伯特认真的态度就可以清楚得知,先不提作品是否卖得掉,但他果然是画家,露缇琪雅和他共住这么久,似乎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吉尔伯特身为画家的一面。

但是露缇琪雅也认为,他是不及格的男性。

明明此等美少女一丝不挂站在眼前,这名男性为何如此面不改色?他又不是油尽灯枯的老人,居然如此将露缇琪雅当成风景或静物般看待,以女性的立场算是丢尽面子。

——露缇琪雅擅自思考这样的事情。

她认定吉尔伯特不会欲火焚身扑过来,而且也是她自己提议担任裸体模特儿,不过另一方面,吉尔伯特不只没袭击还面不改色,她对此也无法接受,甚至以为自己欠缺女性魅力,使得内心掠过一丝不安。

不知何时,室内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光源,从窗帘缝隙俯视的道路已经亮起街灯,暗蓝色的天空开始有星光闪烁。

露缇琪雅暗自将肺中空气全部换新,下定决心向古尔伯特搭话。

「那个——」

有点高八度的少女声音,被开门的声音盖过。

「哟,我回来罗!」

赖通随着胜于以往的开朗声音返家。

「——喔!不错不错,真是艺术!吉尔伯特终于想让这方面的才华开花吗!」

赖通看着站在窗边的露缇琪雅,手摸下巴咧嘴一笑。

露缇琪雅意识到这对视线的刹那,雪白肌肤染上抢眼的淡红色,发出无声的悲鸣。

「笨……笨蛋!阿通是笨蛋!」

露缇琪雅抓起连身裙匆忙逃进浴室。

吉尔伯特看见就算了,但是不希望赖通看见。露缇琪雅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总之就是会难为情。

露缇琪雅迅速套上连身裙,照镜子将头发梳理整齐,打开一道门缝窥视赖通他们的状况。

「——我说啊,屁股稍微大一点比较好吧?」

「会吗?但我觉得她的身材就是这样。」

「照实画出原本的样子就和拍照没两样吧?有点肉看起来比较像是好女人。」

露缇琪雅看到赖通欣赏她的裸体画讲得头头是道,这次反倒从浴室冲了出来。

「喂……你,你不准看!」

「为什么,没关系吧?反正完成之后还是会卖掉。」

「就算这样也不行!禁止阿通看!」

「真不讲理,吉尔伯特能看,我就不行?」

「吉……吉尔伯特没关系,但阿通眼神很下流所以不行!」

「这你就误会了。」

露缇琪雅挺身挡住自己的裸体画不给赖通看,赖通轻哼一声歪起嘴角。

「——我的视线并不下流,吉尔伯特把你当成孩子看待,但我把你视为独当一面的淑女,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差别……对吧,吉尔伯特?」

「说得也是,赖通形容得非常中肯。」

「————」

两名男性的对话,使得露缇琪雅唐突自觉。

或许正如赖通所说,赖通将露缇琪雅当成一名女性看待,吉尔伯特认为她依然是孩子。

不过,同样的道理也能套用在露缇琪雅身上,露缇琪雅将赖通视为一名男性,所以想避免他看见自己的裸体,不过吉尔伯特与其说是男性,露缇琪雅更像是当成父亲看待,没有家人的露缇琪雅当然也没有父亲,但还是能想像一般人面对父亲就是这种态度。

露缇琪雅清楚自觉这件事而愣住,接着忽然蹙眉瞪向赖通。

「……到头来,你今天一整天跑去哪里?」

「啊,对喔,我忘了。」

赖通说完将怀里的纸袋放在桌上。

「我赚到一些钟,买了吃的回来。」

「赚到一些钱……怎么赚的?」

「说赚钱就不好听了,毕竟我的身分不方便在这里工作……总之算是一点谢礼吧?就是这么回事,路上认识的日本观光客请我当导游,我就接下了这份委托。」

「…………」

露缇琪雅凝视大纸袋,接着凑到赖通胸前发出吸气声。

「……观光客是女的吧?而且是两到三人。」

「什么?」

「我闻味道就知道,你身上有好几种香水味……看来是以非常亲密的距离当导游。」

「真厉害,要是鼻子这么灵,化妆品公司应该会用你吧?」

「不准转移话题!阿通,所以呢?观光客是女的吧?你到底带她们去哪里玩?」

「露,听好了,日本有种法律叫做个人情报保护法——」

「就说不准转移话题了!女人吧?是女人吧!?」

「需要这样逼问吗……何况如果是男性观光客,我就不想打交道,对方也不会希望受我照顾,应该是这样吧?」

「好了,对方性别不重要吧?赖通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的。」

「反正我就是没有转钱的天分啦!」

露缇琪雅甚至不给打圆场的吉尔伯特好脸色看,迳自冲出公寓。

「真是好懂的孩子。」

吉尔伯特从窗户俯视下方道路露出苦笑。

「依然是个小鬼。」

赖通在大调理盆打蛋搅拌,同样露出苦笑。

「即使如此,那孩子还是喜欢你。」

「这我明白,只是我不能认真回应。」

赖通这番话令吉尔伯特转身,他则是打开料理用的白葡萄酒,喝一口之后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多情法国人怎么想,不过至少在日本,我要是和女高中生交往就叫做罪犯。」

「希望你能尊重那孩子的心意。」

「所谓的尊重是指接受?人类与战争妖精能成立这种关系?」

「可以成立啊,应该吧……至少人类与战争妖精的心理构造很像,外在也几乎相同,比起人兽恋合理得多。」

「这番话是基于你的亲身经历?」

「……或许发生过这种事,但我没有一一记得。」

「你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却意外耍心机。」

赖通将蛋汁倒入冷冻派皮,然后脱下围裙。

「——这个,麻烦拿进烤箱烤。」

赖通将做到一半的咸派交给吉尔伯特,自己则是离开公寓。

冲到户外的露缇瑛雅没有做什么事,只是背靠路灯低着头。

「晚餐时间快到罗。」

「…………」

露缇琪雅不发一语,只看了走到路上的赖通一眼,她微微噘嘴,不时朝赖通投以怨恨的视线。

赖通走到露缇琪雅身旁,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她。

「……这是什么?」

「礼物,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露缇琪雅诧异打开包装,确认内容物之后瞪大眼睛。

「怎……怎么会买这个?」

「没有啊,这是你的必需品吧?」

「可是,这不是LaPerla吗?」

包裹里是义大利品牌的高级内衣,露缇琪雅当然在杂志看过,不过这是第一次拿在手上。到头来,生活过得可能会断电或是停掉天然气的人,不应该使用这样的东西。

赖通对愕然的露缇琪雅说:

「下次赚到钱,我也会带你一起去,买内衣真的应该现场试穿。」

「……这是阿通买给我的?」

「总不能交给吉尔伯特买吧?他那根大木头会以便宜为理由,让你穿尺寸不合的内裤,而且还觉得很OK耶?」

赖通使了一个眼神,仰望他的露缇琪雅脸颊羞红嘴唇颤抖。

「那……那个……唔——」

「想感谢的话,麻烦往这里。」

赖通屈身在露缇琪雅面前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颊。

露缇琪雅以拳头回应赖通的催促,要是她用尽力气打下去,赖通的下巴当然会轻易粉碎,露缇琪雅以非常手下留情的力道,赏了这名轻佻男性的下巴一拳,按薯翻身离去。

「好痛……喂,你……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我屁股的教训!」

露缇琪雅只说这句话,就冲进公寓玄关大厅。

「……真是的,一点都不坦率。」

赖通咧嘴一笑抚摸下巴,不经意感受到某个视线拾起头来。

吉尔伯特在三楼窗户掀开窗帘俯视,两人目光相对之后,赖通简单挥手致意,自己也随后入内。

巴黎好几座车站的大门堪称是新艺术风格的范本,伫立在布隆森林旁边的皇太子妃门站,也是一百多年前配合巴黎万国博览会建造的车站,是新艺术风格建筑的代表作之一。

一名女性踩响高跟鞋,穿过赫克托·吉马赫亲自设计的独特入口来到一楼,挥动折叠伞转向身后。

「——等一下!?路易,事到如今讲这什么话!没地方住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连络不上朋友。」

晚女性一步走上阶梯的男性,从剪裁合身的西装怀里取出镜子照,还挤眉弄眼变换角度。

「……真是的,吾辈实在不幸,遭到认定是朋友的人背叛,今晚也没有能够落脚歇息的地方——」

「你在耍什么帅?」

女性扭曲朱红亮丽的双唇训诫男性。

「何况那个家伙真的是你的好友?该不会只是你单方面当成朋友,其实是交情很~浅的点头之交吧?」

「我们当然是很好的朋友,吾辈当年事业受挫穷困潦倒的时候,他甚至豪爽借钱。」

「……这笔债,你该不会不认帐吧?」

「梅赫蒂尔特,你真没礼貌。」

男性抚摸着以发胶梳得油亮的黑色西装头,狠狠瞪了女性一眼。

「——吾辈是显赫贵族的后裔,不可能做出如此卑鄙的行径吧?」

「说什么贵族,以你的状况只是擅自挂名吧……所以你还清了?」

「吾辈至今依然有意愿还款,只是没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啊?没还?」

「表面上确实是这么回事。」

「哪有分什么表面不表面的……那你即使想跟他连络,当然也会被无视吧?」

「失礼哪有什么理所当然的理由?」

「啊?你这番话是认真的?」

名为梅赫蒂尔特的女性夸张耸肩摇头。

「反正以你的状况,应该曾经没还钱就连夜潜逃,就是知道和你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才没育任何人愿意和你打交道吧?」

「要是他这么想就太悲哀了,首先吾辈想解开这方面的误会——」

「即使你想解开误会,对方肯定也会立刻和你断绝往来……因为你最后还是为了借钱才来这里吧?」

「梅赫蒂尔特,你再三强调这种事也很没礼貌,吾辈纯粹是前来和久违的老朋友叙旧……但吾辈自认肚量不会狭小到谢绝他们的赠礼。」

「直截了当来说,只要他们愿意借钱,无论多少钱你都要借?」

「……吾辈之前就在想,梅赫蒂尔特,你有点缺乏品德。」

「路易,你则是毫无尊严。」

一男一女——路易与梅赫蒂尔特就这么暂时互瞪,最后很有默契收起严肃表情,轻声笑着踏出脚步。

「——换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吧,『乐园』是什么样的地方?」

「天晓得?我不知道也没兴趣,而且没见过知道那里的家伙。」

「不过你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总有一天回归那里吧?」

「执着于这一点的家伙确实很多,但我认为这个世界说不定远比那里有趣……不过要是不能挥霍,当然就没有意义。」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出发实现共同的心愿吧。」

「在这之前,得想办法解决今晚用餐与住宿的问题,我们又不可能露宿布隆森林。」

「吾辈会妥善处理。」

路易捏着胡子尖端拉直,并且扬起嘴角。

吉尔伯特至今不画人物画的原因,露缇琪雅终究没能知晓,她询问过当事人好几次,却总是被巧妙带过话题。

或许是一段非常不愿提及的往事吧。

不过,露缇琪雅的人物画——少女站在窗边的这幅画,在她与吉尔伯特日以继夜的努力之下,总之已经姑且成形,外行的露缇琪雅不知道要上色到何种程度才算完成,不过既然吉尔伯特放下画笔,肯定表示作者自己判断这幅画大功告成。

「……好久没有这么专注画画了。」

吉尔伯特揉着惺忪的睡眼钻进被窝。

他立刻发出熟睡的呼吸声,露缇琪雅则是在旁边入神欣赏完成的画作。

「屁股画大一点果然是正确的抉择。」

在露缇琪雅后方赏画的赖通得意洋洋低语。

「画成这样比较令人有反应。」

「不准用这种眼光看啦!」

「我说你啊,在这种状况,艺术裸体画不值半毛钱耶?更何况要做生意的对象,都是想买这种画作的客人……还是说,事到如今你不肯卖了?」

「……并……并没有。」

露缇琪雅拿起画作噘嘴。

吉尔伯特直称不揪长画人物,但露缇琪雅觉得他画得很好,至少比起完全无法理解乐趣何在的苹果或杯子画,这种人物画易懂得多。

总归来说,这是一幅画得很好的裸体画,如同赖通所说,男人理所当然会受到这种作品吸引,也必须是这种作品才会令人想掏钱购买,而且这幅作品充分满足这两个条件。

露缇琪雅朝着精疲力尽熟睡的吉尔伯特一瞥,将这幅画包进布里夹在腋下。

「现在就要拿出去卖?」

「依依不舍又不会增值。」

「说得也是。」

赖通收拾杯子穿上衬衫,和拿着画作与画架的露缇琪雅一起外出。

说来讽刺,三人之中最具卖画天分的人,不是画图的吉尔伯特,也不是美少女露缇琪雅,而是邋遢留着胡渣的赖通。

吉尔伯特全神贯注绘制自己喜欢的风景,几乎没在招呼客人,露缇琪雅面对前来买画的观光客,连讨好他人的笑容都露不出来,只有赖通毫不畏惧主动吆喝招揽客人,以露缇琪雅所说的商用花言巧语,卖掉好几幅没什么乐趣可书的画作,虽然购买的大多是日本女性观光客,总比一幅都买不掉好得多。

所以最近几乎都是露缇琪雅与赖通两人前往小丘广场。

「要卖多少?」

赖通走在熟悉的风情小径询问露缇琪雅,应该是指这幅画的开价。

露缇琪雅紧抱怀里的包裹低着头。

「…………」

「一百欧元?两百欧元?以你的立场,应该想把价钱定得很高吧?」

赖通这番话,使得露缇琪雅开到一半的嘴立刻闭上。

她说中了。

同样是吉尔伯特的画作,如果是其他画作就可以便宜卖,实际上要是没降价就完全卖不掉,穷困到一天三餐只吃苹果的日子发生过好几次。

但是这幅画不一样。

这是吉尔伯特以她为模特儿完成的第一幅人物画,对于吉尔伯特来说应该是特别的作品,对于模特儿露缇琪雅亦是如此,即使苦于家计也不想卖得太便宜。

虽然这么说,但定价太高就卖不掉,对象是观光客更是如此。

因此她陷入两难。

露缇琪雅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赖通,就像是拒绝继续接受询问,重新将帽檐宽大的帽子深深戴好。

蒙马特今天同样晴朗,人潮也多。

即使如此——不对,应该说正因如此——从两人来到老位置就定位展售画作开始,露缇琪雅就莫名静不下心。

老实说,平常即使展售吉尔伯特的画作,也几乎不会受到瞩目,相较于其他画家展售的画作,这边的画作明显不起眼,所以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今天不知为何,总觉得周围的人们都朝这边行注目礼,要是形容为自我意识过剩就没戏唱了,但露缇琪雅光是想到以自己尝模特儿的画作展示在众人面前,就会在意他人的目光。

打开阳伞架好的赖通,朝着从刚才就沉默不语的露缇琪雅低声说话。

「——喂,你表情绷得很紧喔?小姐,别忘记商业笑容。」

「我知道啦……」

虽然轻声回应,却迟迟无法露出笑容。

而且即使其他画作全部陈列完毕,却提不出勇气摆出最重要的自己这幅画。

「…………」

露缇琪雅将画作包裹塞给赖通。

「嗯?怎么了?」

「……阿通帮我摆。」

「啊?只是放在画架上吧?」

「不管啦!我累了!」

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只是从公寓走到这里肯定不会多累,这种藉口真的连幼稚园小朋友都不会用,但是赖通有所察觉,没有特别消遣她就率直接通包裹。

「…………」

露缇琪雅当场蹲下,抱膝看着地面。

「——所以要卖多少?」

赖通将这幅画挂在画架如此询问。

「……一万。」

「一万!?你疯了?一万欧元换算成日币是一百二十万……不对,还要更多吧?总之这可不是观光客愿意当成伴手礼掏钱买的价格吧?」

「就这个价钱!我已经决定了!」

露缇琪雅就这么把额头抵在膝盖大喊。

赖通蹙眉点烟,不过没有继续多说什么。

露缇琪雅的画没卖掉。

作品本身画得很好,平常总是直接经过的观光客们,却经常在露缇琪雅他们前方停下脚步,就代表这幅画拥有此等魅力。

然而,没人愿意买下这幅画。

理所当然。

即使画得很好,价格终究开得太高,别说世间普通人,在爱好者或评论家之间也没没无闻的画家作品,售价一万欧元是错误的决定。

所以即使许多人驻足入神欣赏少女的裸体画,都会在询问价钱之后无可奈何耸肩离去,其中有几个人受到赖通花言巧语奉承买下其他画作,所以这幅画并非完全派不上用场,但直到目前为止都只是用来吸引客人的噱头。

「——小妹妹,你是这幅画的模特儿?」

一直蹲坐在赖通旁边的露缇琪雅,偶尔有男性露出别有用心的笑容如此询问,但赖通立刻会巧妙打发这种人离开。

「看来卖不挥。」

赖通并不是针对害羞到满脸通红的露缇琪雅这么说,而是迳自低语。

「——世间不景气,一般来说,有一万欧元都会存起来。」

「…………」

「放心,这幅画肯定不会成交。」

「我……我又没有——!」

「不用逞强……你不希望卖掉吧?」

赖通说着将露缇琪雅的帽子往下拉。

露缇琪雅在无人看见的状况,暗自拭去眼角浮现的泪水,接着撑住膝盖起身。

「阿通,给我钱。」

「啊?」

「我买个饮料回来。」

「那我要咖啡,黑咖啡——不可以擅自买甜食给自己吃喔?」

「是是是。」

露缇琪雅接过摺起来的欧元纸钞,忽然轻吻赖通的脸颊,并快步离开现场。

赖通心不在焉仰望天空吐出一口烟。

多亏这幅裸体画,驻足的观光客比平常增加好几倍,但是几乎没有客人买画,以这种意义来说,今天一如往常闲着没事。

「——老板。」

无聊到打个大呵欠的赖通,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慌张阖起嘴巴,视线从蓝天下移一看,眼前站着一名高大男性。

「需要服务吗?」

赖通露出亲切的商业笑容询问,心中则是不经意拿捏这个人的斤两。

男性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西装,这套服装配上涂满发胶抹平的黑发与翘胡子,在这年头算是有点走错时代,有一种早期贵族的威严风范,他身旁的美女穿着镶有金丝的外套,朱唇浮现另藏玄机的笑容,默默凝视着赖通。

男性还没说第二句话,赖通就判断他不是肯花钱的客人。他穿的衣服很高级,却莫名有种不搭的感觉,赖通直觉认为他其实并非贵族或企业家,只是爱面子才穿这种不符身分的衣服。

男性不知到赖通正在擅自评定他,指着画架展示的画作。

「这幅画是商品吗?」

「是的。」

「你画的?」

「不是,是无名的穷画家画的,但他很少画人物。」

「嗯……」

「喜欢吗?」

「多少?」

赖通竖起右手食指回答男性,

「一千欧元?老板,这实在太贵罗。」

「不不不。」

「不是?所以是一百欧元?」

「先生,是一万。」

赖通咧嘴如此回答,男性随即明显蹙眉,将脸凑向画作审视一次,然后夸张叹息摇头。

「……仔细看就发现,这幅作品不符合吾辈的感性,吾辈喜欢更丰满的女性,这幅画的少女依然有着青涩果实的气息。」

「真遗憾啊。」

「路易,等一下。」

旁边女性拉着男性衣袖,压低音量快语。

「——你的坏习惯,就是明明完全不懂物品的价值,却为了体面或虚荣,把钱挥霍在奇怪的地方,你对绘画完全没兴趣吧?」

「梅赫蒂尔特,这种话可以在只有我们的时候说吗?」

「我就是要你检讨一下啦——好了,走吧!」

女性抓住男性后方衣领,半强迫将他拉走。

「……果然不是肥羊啊。」

赖通目送两人消失在人群后方,并且扭曲嘴唇。

此时,露缇琪雅双手拿着纸杯回来了。

「哟,还真久,跑去哪里了?」

「————」

赖通察觉到露缇琪雅之后出声问候,但露缇琪雅没有回应,就只是伫立在原地,凝视着刚才两人消失的方向。

「喂,露?怎么了?」

「惨了……惨了啦,大事不妙——」

「啊?什么事情不妙?」

「——总之,赶快回去吧。」

「啊!?」

「先别问啦!」

露缇琪雅催促着无法理解事态的赖通,并且匆忙收拾画作。

「喂,今天还没多少进帐耶?这时候就要打烊?」

「没空讲这种话了!总之得赶快回去告诉吉尔伯特!」

露缇琪雅把刚买来的咖啡塞给旁边打吨的老画家,拉着赖通快步离开。

「露,到底是怎么回事?用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一下啊!」

「阿通刚才招呼的那组客人……」

「你说那个像苏洛的翘胡子舆金丝美女?」

「那个……应该是战争妖精。」

钻出小丘广场人群的露缇琪雅,没有回头看向赖通,只是紧绷表情如此低语。

「战争妖精!?哪一个?」

「女的,所以男的应该是鞘之主。」

「————」

露缇琪雅的说明,使得赖通反射性转身向后,不过当然没看到那两人的身影。

「……真的假的?」

「之前也听吉尔伯特说过吧?我们战争妖精背上,有一对只有战争妖精看得见的光翼……刚才那个女的背上就有,是金银相间的低俗光翼。」

「那些家伙看见你了?」

「我觉得没有,当时回去发现那个女的就在阿通面前,我连忙躲到暗处观察。」

「这样啊……那就暂时能放心了。」

「——应该没办法保证。」

「什么意思?」

露缇琪雅没有回答。

柑对的,她反覆确认后方状况,几乎以小跑步的速度,爬上熟悉的坡道冲逛公离。

「——吉尔伯特!」

「……今天回来得真早。」

大概是听到露缇琪雅的声音才醒,在床上起身的吉尔伯特看着手表低语。

「所以那幅画卖掉了?」

「这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露缇琪雅嘴里这么说,却小心翼翼把自己的画立在房间角落,然后爬到床上。

「——刚才小丘广场有战争妖精。」

「————」

差点打出呵欠的吉尔伯特阖上嘴,依序看着露缇琪雅舆赖通。

「……被发现了?」

「不,以客人身分上门的一对男女,女方似乎是战争妖精,但当时只有我在场招呼他们,露缇琪雅刚好不在。」

赖通代替露缇琪雅回答,但露缇琪雅满脸绝望虚弱摇头。

「……我想应该露出马脚了。」

「啊?那两个家伙没有看见你吧?既然这样——」

「不,赖通,事情没这么单纯。」

露缇琪雅害怕不已,吉尔伯特轻抚她的头之后下床。

「战争妖精会释放自己特有的光芒,我说明过这件事吧?」

「嗯。」

赖通刚开始同居时,就听过吉尔伯特如此说明。

战争妖精以这种磷光察知并识别同类,其中也有像是吉尔伯特这样,使用名为「隐身」特技抑制光芒,不过真的是极为少数,大多数的战争妖精无法隐藏磷光避开同类的视线。

「问题在于我们释放的光芒,会如同蝴蝶鳞粉附着在其他物体持续发光一段时间——人类视觉当然无法确认,不过在这间屋子里,至今依然到处残留着无法使用隐身的露缇琪雅残留的光痕。」

「难道——」

赖通知道自己看不见,却还是俯视自己的身体。

「我也有?我身上也有这种光?」

「非常清楚,最新的应该是……留在脸颊上的鳞粉?」

赖通不由得按住露缇琪雅刚才吻的脸颊,看向蜷缩在床上的少女。

吉尔伯特一反平常悠闲的态度,迅速洗脸换好衣服,戴上平常很少戴的帽子,服装看起来也颇为正式。

「——只要没有过度迟钝,那个战争妖精肯定察觉到露缇琪雅留在赖通身上的痕迹,至少会知道赖通身边有战争妖精。」

「那就不妙了……」

只要花半天时间打听附近的咖啡厅或超市,立刻就会知道赖通居住的区域,或是经常出没的地方,黑发的异国俊俏男性就是如此显眼。

「……对方发现我住在这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做!?」

「露缇琪雅,冷静一点。」

吉尔伯特安抚着慌乱的露缇琪雅,并且换穿皮靴。

「——即使那个战争妖精找到这里,应该也不会大白天就忽然袭击,而是在晚上行动,总之你们也打包行李吧。」

「准备连夜潜逃?我不在意,但你打算去哪里?」

「只有这次,我也不能继续悠闲下去,我出去打点一些盘缠。」

「感觉挺熟练的。」

「算是吧,因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吉尔伯特扬起嘴角离开公寓。

吉尔伯特依然泰然自若,丝毫没有惊慌的模样,反而使得现在的赖通觉得可靠,吉尔伯特至今恐怕好几次陷入这种绝境并且成功脱险吧。

「……没问题吗……?」

「没问题吧,那个家伙和我不一样,没有被看到长相,也能以特技隐藏真实身分,即使和对方擦身而过也不会露马脚。」

吉尔伯特刻意穿平常不穿的衣服外出,应该是选择没有留下露缇琪雅痕迹的衣服,不愧是融入人类社会生活已久,行事慎重毫无破绽。

赖通把手放在露缇琪雅的肩膀,轻吻她的发旋。

「现在就交由吉尔伯特判断吧,我们得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嗯。」

虽然缓慢,但少女总算有所动作,赖通见状静静松了口气。

然而赖通也自觉到,状况没有他所说这么乐观。

战争妖精的交战场面,赖通只能依靠想像,不过依照吉尔伯特的说法,他们的身体能力远远凌驾于常人,服用「血」的鞘之主战力甚至胜过战争妖精。

在广场遇见的那对男女,是拥有何种实力的战争妖精与鞘之主,赖通同样不得而知,但如果他们有意攻击其他的战争妖精——这是身为战争妖精极为自然的选项——事情就不会平稳落幕,除非将知道附近有「猎物」的他们打倒,或是己方顺利逃离,否则露缇琪雅与吉尔伯特无法再度安详度日。

赖通将护照与少许现金以外的衣物塞进包包,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接着凝视将许多衣服摊在床上的露缇琪雅点烟。

「…………」

极端来说,赖通现在随时可以逃离这里,对方两人的目标贝是战争妖精,不是和战争妖精相关的人类,那么如果只有赖通一人,应该也可以面不改色轻松逃离巴黎,只要混入白天的人群里,选择手边现金能前往的最远车站买票搭车就行,即使在某处被那两人发现,至少也不会立刻遇害。

然而,赖通立刻舍弃这种想法。

他没办法抛弃露缇琪雅与吉尔伯特迳自走人,交情深入到这种地步,赖通可没有厚脸皮到在即将遭殃时,宣称自己不是鞘之主就独自逃离。

他反而希望自己是鞘之主——如果赖通能够成为露缇琪雅的鞘之主,比起逃离应该会选择战斗,赖通不知道鞘之主的战斗是何种类型,但是比起抱着愧疚逃走,即使会受伤也是战斗比较好。

然而正因为不可能,赖通才会不得已抱持羞愧的想法准备逃走。

「露,抱歉。」

「啊?」

红着眼睛整理行李的露缇琪雅,听到赖通唐突的细语抬起头来。

「我没办法保护你……对不起。」

「别这么说……这不是阿通要道歉的事情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男人就是会计较这种事。」

静静吐出的烟,似乎比平常还要苦涩。

吉尔伯特直到太阳完全下山才回来。

「吉尔伯特,你没事吧?」

「抱歉,花了一点时间。」

返家的吉尔伯特,忽然把颇厚的钱包摆在桌上。

「赖通,由你保管。」

「什么?」

赖通拿起钱包,露缇琪雅也从旁边窥视内容物。

「唔哇……」

钱包里装满欧元纸钞,粗估至少也有五千欧元以上。

赖通诧异凝视吉尔伯特。

「你……跑去哪里常小偷吗?」

「我不会做那种事,只是拿私房财产去换钱。」

吉尔伯特说完将某个闪亮的物体扔给两人。

「这难道是……拿破仑金币?」

「嗯,我收藏一些以防万一。」

「啊?什么?这个很值钱?」

「是啊,我不是收藏家所以不清楚,不过在一百年前当时打造的这种二十法朗金币,是比单纯黄金更有价值的珍藏品,尤其是这种刻着拿破仑一世侧脸的特别高价,我在美国的时候,看过古董店一枚卖两千美元左右。」

「话是这么说,不过在一百年前只值币面的二十法朗,想说总有一天会增值预存不少,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你果然正如我的预料活了很久。」

「别提我的事情,赖通,露缇琪雅拜托你了。」

「……什么?」

赖通维持着要将硬币扔回吉尔伯特的勤作停住。

「喂,这是什么意思?」

「想办法让露缇琪雅逃离吧——我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你在开玩笑吧!??」

露缇琪雅冲到吉尔伯特面前。

「不,我很认真,我不想离开巴黎。」

「就算是离开,也不是永远离别吧?只是暂时避难啊!」

「即使暂时避难也一样……我累了。」

「累什么!?继续画卖不掉的画作让你累了!?」

「嗯,或许吧。」

赖通不由得拉高音量,吉尔伯特则是叹息苦笑。

「……如你所说,我确实活了很久,我从革命前就在巴黎住到现在,不过以前的我就某种意义来说,过着极为理所当然的生活——也就是和鞘之主联手打倒其他战争妖精,过着战争妖精该过的生活。」

吉尔伯特轻轻伸手紧握露缇琪雅。

「…………」

他的手好细,手指也很细,令人觉得很适合握画笔,至少露缇琪雅难以相信这双手至今打倒过许多战争妖精,即使从个性来看,吉尔伯特也不像会攻击他人。

然而,吉尔伯特如同看出露缇琪雅的质疑般重复说明。

「——我曾经和许多战争妖精交战,战斗次数等同于死亡人数,不只是交手的战争妖精,对方鞘之主也俞死,我的鞘之主一样有号几个丧命,只有我没死。」

「那你……为什么……?」

「我搞不懂了。搞不懂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吉尔伯特看向下方自嘲。

「我也曾经想回到『乐园』,即使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却漠然想回到那里而战——如果只有我们戟争妖精受伤,那就是自作自受,不过为此甚至伤及人类,有时甚至丧命……我觉得这种状况不太对。」

吉尔伯特轻声说着。

「大概是我活太久了——得知必须为他人着想的道理,早知道我应该继续保持冷淡态度,但我再也无法承受自己为了贯彻理念伤害他人。」

「所以你就不再战斗?」

「对,我最后一位鞘之主,是在蒙帕纳斯一间医院遇见的少女,她才十二、三岁,是个必须服用我的魔性之血才能从病床起身的重病孩子,那孩子……希望得到一具能够尽情跑跳的健康身体,所以和我进行交易。」

历经漫长战斗胜利存活的战争妖精回到「乐园」时,并肩作战的鞘之主可以实现任何一个愿望,少女的心愿,就只是想得到常人理当拥有的健康身体。

「难道——」

露缇琪雅前往隔壁房间,拿起挂着白布的画作。没画五官的年幼少女肖像——露缇琪雅直觉这正是吉尔伯特所说的少女。

「……结果我甚至害死这名少女,之后我就放弃寻找鞘之主,也不再和其他战争妖精交战,我学会『隐身』避开同类的目光,选择宁静隐居的生活,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作画。」

「————」

露缇琪雅单手拿着画作回到露缇琪雅身旁。

「不过,实际这么做就发现,这是另一种痛苦。」

「痛苦……?」

「因为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害怕着敌人身影不知何时出现的这种生活,比我当初想像的还要难熬,我甚至不知何时期盼这段过于漫长的人生何时落幕……明明没胆量了断自己的生命。」

吉尔伯特接过露缇琪雅递出的画作,放在大腿专注凝视,并且轻声叹息。

「过着这种生活的某一天,我遇见了你。」

「是指那天晚上?」

「嗯,我立刻就知道你是战争妖精,当时我在想,要是此时此地被这个孩子打倒,我应该可以乐得解脱,但你几乎没有任何战力,是刚觉醒的雏鸟,所以我决定协助你……老实说,我在你身上看到那个被我害死的女孩影子,要是我能为你做些事情,自己依依不舍漫长活到现在的人生,多多少少就有些意义吧?」

「你……为了赎罪才活到现在……?」

赖通露出无法承受的表情别过头。

「虽然许多人因你而死,但他们终究得自行负责吧?拿起你战斗的都是自愿战斗的人,他们不愿意战斗的话,放手不就好了!既然自己选择参战,无论是受伤还是丧命,都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吧!」

「这么说确实有一番道理,但我没办法以这种方式完全放下……接下来这个譬喻或许会引你反感,但我还是要说喔?」

「……什么譬喻?」

「假设你侄子和战争妖精结缘并且丧生,你会认同这是他必须自己负责的后果吗?不会责备那个将侄子卷入的战争妖精吗?」

「这——」

总是擅于雄辩而且脑袋灵光的赖通,却被吉尔伯特问得哑口无言。

同为战争妖精的露缇琪雅,也大致理解赖通的内心纠葛,赖通确实主动希望和战争妖精有所往来并且遭遇危险,以他的个性可以接纳这种事,但饱没有冷酷到将这种想法套用在自己的亲朋好友身上。

露缇琪雅窥见赖通对于侄子的情感,一瞬间嫉妒起这名未曾见过的少年。

吉尔伯特将地上的大包包递给赖通。

「我已经活够久了,没有任何留恋……但是露缇琪雅要死还太早,所以赖通,带着这孩子逃走吧,而且可以的话,能不能帮她找到可靠又善良的鞘之主?战争妖精果然需要鞘之主,不是基于战斗的意味,而是基于防身。」

「……你以为我会乖乖点头答应!?」

赖通忽然揪起吉尔伯特的衣领拉到面前,压低声音怒骂。

「听过你这样的表白,我更不能扔下你不管吧!?反正以你的个性,要是那对男女出现在这里,你肯定是抱持同归于尽的想法拚命吧,喂!?」

「这……这是真的?吉尔伯特,真的吗!?」

「不,可以的话,我当然不想打……不过我有『隐身』,只要他们认定我只是普通人,就有机会出其不意。」

「这样就能确实打倒他们!?战争妖精交战的时候,有没有鞘之主的战力差距大到绝望,这件事就是你告诉我的吧!」

「即使如此,我至少可以争取时间,足够让你们逃走——」

「要是不能和吉尔伯特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呃,等一下,露缇琪雅——」

「我附议。」

赖通刻意抽一根烟,把烟吹向吉尔伯特的脸,并且厚脸皮扬起嘴角。

「——不准瞧不起日本男儿,现在是只有我们能先逃走的状况吗?如果是一起死就算了,你没听过同生共死这句话?」

「两……两位,请仔细考量现状——」

「这不是道理说得通的事情!我就是想这么做!」

「吉尔伯特老兄,她这么说罗?」

被赖通抓住衣领,又被露缇琪雅抓住衣角的吉尔伯特,仰望天花板好一阵子,最后叹出长长的一口气,缓缓举起双手。

「……我投降。」

「你愿意一起走吧?」

「确实,在情势紧急的时候,应该只有我能够保护你们。」

「明白就好……对吧?」

「嗯♪」

露缇琪雅与赖通相视微笑,各自扛起自己的包包。

「——所以具体来说要怎么做?搭车到圣拉扎尔,再搭特快车到诺曼第?随时选在人潮够多的地方行动比较好——」

「不,如果是实力充足的战争妖精,足以在人群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一招打穿我们的心脏,人潮够多并不代表安全,何况要是引发骚动有人报警就麻烦了。」

「这样啊……先不提我,露应该没有身分证或护照吧?」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想仰赖警察,不过别说仰赖,甚至得避免被警察盯上,察觉到这一点的露缇琪雅咬住嘴唇。

吉尔伯特整理好衣领走向门口。

「你们也不愿意无辜的他人遭殃吧?」

「对。」

「总之我们只走地面,以便随时应付各种状况,要搭车只会在最后离开巴黎时,确定对方没追过来才会搭一次,不然有可能必须在会动的密室战斗。」

「明白了。」

三人来到街灯亮起的石板路,吉尔伯特带头前进。

太阳下山还没有多久,路上来往的人并不少,但是露缇琪雅觉得每个人都可疑,无法放松紧张的情绪,她当然不会将拥有光翼的战争妖精误认为普通人,但是无法保证那对男女不会从行走的路人身后或转角另一边忽然现身,露缇琪雅实在无法处理这种不安的情绪,挽着赖通的手臂紧握他的手。

「…………」

赖通朝露缇琪雅一瞥,用力摸了摸她微橙色的秀发。

「——喔。」

在冰凉晚风吹拂之下,路易·大卫·麦斯米兰以小型望远镜窥视,轻声惊叹并抚摸胡须。

「土法炼钢埋伏是正确的做法,这么快就上钩。」

「哪个?也让我看一下啦。」

身旁的梅赫蒂尔特,从大卫手中抢过望远镜。

「肯定没错,和白天那个东方人共同行动的少女是战争妖精……不过在这个蓝黑色的夜晚,她的光芒真显眼,不知道该说她倒霉还是吾辈幸运——」

「等一下……那个孩子确实是战争妖精,不过那个东方人还带着另一个人吧?」

「有吗?」

「有啊……看起来不太可靠的瘦弱家伙。」

「那他就是少女的鞘之主吧?那个东方人看到吾辈也毫无反应,不可能有那么脱线的鞘之主——也就是说,另一名男性是少女的鞘之主,东方人只是基于某些原因和他们共同行动。」

「……错了。」

「什么?」

梅赫蒂尔特面带诧异放下望远镜,大波浪卷的长发被风吹得如同旗帜大幅飘扬。

「另一个人……或许也是战争妖精。」

「什么?」

「我想他使用『隐身』巧妙隐藏了……要是没有仔细观察可能会看漏,但我莫名感觉那个瘦弱的家伙是战争妖精。」

「『隐身』吗……居然有这么稀奇的特技,就吾辈看来只像是普通人。」

「那个瘦弱家伙相当老练,丫头则完全是新手……所以怎么办?要下手吗?」

梅赫蒂尔特将望远镜扔回给大卫如此询问,但她脸上早已浮现猛兽看见猎物的狰狞笑容。

「他们是两个没有鞘之主的战争妖精加一个普通人吧?那还用问?」

「呵呵……这是首度在一个晚上享用两份大餐,真幸运。」

「在这里抢个好兆头,接下来终于要前往英国了,最近时有耳闻的伦敦『白色魔女』,将会由吾辈亲手打倒——梅赫蒂尔特,走吧。」

「不要老是颐指气使啦,冒牌贵族。」

梅赫蒂尔特没好气回应大卫的呼唤,踩着微带曲线的斜坡纵身跃下。大卫与梅赫蒂尔特所站的地方,是堪称蒙马特最显眼地标的圣心堂——宗座圣殿的圆顶型屋顶。

大卫紧跟着梅赫蒂尔特纵身一跃,踩着民宅屋顶高速移动,对身穿金丝外套的搭档说:

「对方是没有鞘之主的战争妖精,没办法拖入『逢魔之刻』,把他们赶到某个没人的地方解决掉吧。」

「要赶到哪里?」

「不觉得死者就应该前往适合死者的地方吗?」

「啊啊……收到!你先过去!」

「拜托罗,共犯。」

大卫轻轻给个飞吻,和梅赫蒂尔特分头前进。

……这么说来,我待在蒙马特好一段时间,却没有来过这里。」

赖通叼着没点燃的烟如此宣称,一如往常的厚脸皮话语令露缇琪雅感到可靠,但现在的她实在无法抱持相同的感想。

巴黎十八区的蒙马特——位于西方的蒙马特墓园有许多名人的坟墓,所以也列为观光景点之一,但是基于墓园的特性,果然不像小丘广场有观光客来访而热闹,到了晚上更是几乎杳无人迹。

只有乌鸦叫声响通四周的清幽墓园里,露缇琪雅等人和一名胡须奇特的男性对峙。

「——赖通。」

「对,我遇见的就是这两个家伙。」

赖通微微点头回应吉尔伯特的细语.三人面前是一名不断执拗把玩胡子的高大男性,后方则是身穿花俏外套的肉感女性。

这名女性释放的金银相间光辉,使得露缇琪雅他们加快脚步逃到这里,并且在此时被胡须男性挡住去路,这对男女恐怕打从一开始就想将三人赶到这里。

转头看向女性的露缇琪雅,朝着吉尔伯特打耳语。

「……我说,打倒前面的胡子男强行突破就行吧?只要打倒鞘之主,后面的女人也——」

「会这么顺利吗……」

朝着前后两方提高警觉的吉尔伯特轻声回应。

「……看来这两人和我不同,非常喜欢打斗,看起来很有经验,如果只有后方的女性,我即使是一对一也不会输,但要是鞘之主加入战局就无计可施。」

「所以啊!所以我不是说先宰掉鞘之主吗!」

「……你是女生,讲话要稍微挑一下言辞。」

「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这样说教吗?现在不说会死吗?」

「这是我想在死前说的话,要是你愿意当成我的遗书接纳,我会很高兴。」

「我说啊,你们两个——」

「赖通,对不起。」

赖通想介入露缇琪雅与吉尔伯特的争论时,忽然被吉尔伯特撞飞。

「——呜!?」

赖通瞬间被撞飞好几公尺,撞上大墓碑滚到后方,喘不过气当场倒地。

「阿通!?」

「赖通就这样安分下来比较好……不提这个,露缇琪雅,我们上。」

「啊!?」

露缇琪雅不明就里就被吉尔伯特拉着向前跑。

「这是正确的判断——应该说,你们只有这个选择。」

胡须男——大卫面对笔直冲过来的两名战争妖精,丝毫没有慌张的样子,左手依然放在腰部后力,只将抚摸胡子的右手放下。

不——他水平伸直手臂,随手拔起身旁墓碑的十字架。

「!?」

睁大眼睛观察对方动作的露缇琪雅,看见大卫就这么拔起十字架。

「呼——」

吉尔伯特挥动右手,指尖射出灰色的光辉,化为细针射向大卫。

大卫俐落举起十字架挡下,无数光针插入的十字架眨眼粉碎。

露缇琪雅趁隙冲到大卫面前,使劲力气朝他的侧脸打下去。

「你这……!」

「露缇琪雅!」

露缇琪雅猛烈的耳光即将打中大卫脸颊时,吉尔伯特再度将少女的手往后拉。

「!」

被吉尔伯特抱在怀里跳到空中的露缇琪雅,在天旋地转的状况中,看见金色光针插在刚才自己所站的位置。

「到处乱跑有够烦的……!」

不知何时,身穿金丝外套的女性——梅赫蒂尔特进逼到逃向半空中的露缇琪雅与吉尔伯特头上,高举的双手指尖蕴藏着凶恶的金色光辉。

「——死吧!」

「唔!」

吉尔伯特将露缇琪雅保护在身后,朝梅赫蒂尔特伸出右手,手心出现微微扭曲的物体,将梅赫蒂尔特射出的十根金针悉数弹开。

「『隐身』、『魔箭』,接着又是『冢守』?真是多才多艺——」

在大卫身旁着地的梅赫蒂尔特,看到露缇琪雅他们毫发无伤就忿恨蹙眉。

「梅赫蒂尔特,用不着由你独自解决啊?让吾辈有机会发挥吧。」

「……收到。」

梅赫蒂尔特轻哼一声,身体无声无息被自己的影子吞没,一把剑取而代之从影子冒出来,外型酷似中世纪贵族用来决斗的西洋剑。

凝视这幅光景的露缇琪雅,转身看向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你会用剑吗?」

「剑!?不,我完全是被人使用的一方——」

「就算这样也比我好吧!?因为你力气比我大,速度比我快,最重要的是经验比我多!」

「啊?你想做什么——」

「要好好使用我喔!」

露缇琪雅说完就跳进自己的影子。

「唔……」

赖通抓着长青苔的墓碑好不容易起身。

重摔的背部依然作痛,却没有达到骨折伤害,休息片刻应该就不再疼痛,呼吸也能变得平顺,赖通对吉尔伯特绝妙的力道拿捏感到佩服,并且看向他们的战斗。

吉尔伯特握着亮橙色光辉的单刃长剑,和手持西洋剑的大卫交战,赖通即使没有看见变身瞬间,也知道吉尔伯特手上的武器是露缇琪雅变成的。

同时他也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战场没有他介入的余地。

大卫使用轻盈细剑的身手矫健,迅速又不拖泥带水,突刺非常犀利,吉尔伯特每次闪开攻击,身旁遭殃的厚重墓碑就被轻易刺一个洞,如此锐利的剑尖,要在人体开洞肯定轻而易举。

这就是鞘之主手持战争妖精的实力,普通人即使配备大型手枪也无从应付。

换句话说,赖通只会扯后腿,所以吉尔伯特领悟到无法避免和对方交战的瞬间,就让赖通远离战场,同时短暂剥夺他自由行动的能力,不然赖通或许会不顾自己安危介入他们的战斗。

「可恶……」

赖通靠在墓碑旁边坐下,并且微微咳嗽。

他学过合气道,但是这种等级的造诣,在露缇琪雅他们的战斗丝毫派不上用场,现在的赖通只能在这里旁观,祈祷露缇琪雅他们获得胜利。

吉尔伯特努力闪避大卫音速突剌的时候脱口说出一句话,露缇琪雅没有听漏。

「吉尔伯特!你刚才说什么!?」

「……啊?」

「你刚才说很重吧!?意思是我很重!?」

她化为剑的全身颤抖,逼问刚才的失言低语,即使身处于燃烧生命的激战,少女的叫喊依然令吉尔伯特露出苦笑。

「抱歉,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

「战争妖精变成的武器,对于没有资格的人来说,比原本重量沉重好几倍甚至几十倍。」

「啊……?」

「这也是调性的一部分,如果我是普通人,光是挥两三次就会放弃,我好歹也是战争妖精,才能像这样继续抗战——不过即使是我这个战争妖精,这种重量还是,很难受……!」

露缇琪雅听到这番话才首度察觉,吉尔伯特额头满是汗水。

另一方面,大卫简直几乎连一滴汗都没流,呼吸也很平稳,从容到与其说在战斗更像在跳舞,这正是有没有资格拿剑造成的差异——是正统鞘之主和普通战争妖精的差异,但是露缇琪雅生气的情绪更胜于愕然,因为她觉得对方简直以欺凌他们为乐。

而且她这个感想应该没错。

「吾辈第一次和握着战争妖精的战争妖精交战——不过意外好应付,看来过度期待了。」

大卫胡须轻颤露出笑容,接连施展的突刺和古尔们特肩膀与手背划出浅浅血痕,接着他立刻后退一步水平挥剑。

「——久违打一次,这样太无趣罗!」

西洋剑划过的轨迹出现金色光箭袭击吉尔伯特。

「!」

吉尔伯特反射性举起左手,试着再度架设无形护壁防御,然而调性好的鞘之主与战争妖精会相互增幅,比起梅赫蒂尔特独自射出的光箭,这次的威力明显增加。

「咕……唔——」

「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连同护壁向后震飞,撞倒好几块不知道是谁的墓碑,伤痕累累倒在地面。

「吉尔伯特!不要紧吗!?」

「并不是,不要紧……不过,还有,呼吸——」

吉尔伯特将露缇琪雅插在地面,支撑自己的重量缓缓起身。

「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是空窗期太长,战斗的直觉还没恢复。」

吉尔伯特自嘲低语的这段时间,依然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

「吉尔伯特——」

出生至今首度和其他战争妖精交战的露缇琪雅,无法实际体认其中的突兀感,不过仔细想想,战争妖精原本不可能自己拿起武器战斗,有些战争妖精能使用类似魔法的特技,不过只是辅助武器,主武器应该是自己化成的武装——而且使用者是鞘之主。就吉尔伯特看来,自己目前拿起露缇琪雅战斗的行为过于偏差。

然而对方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

「即使是四下无人的深夜墓园,时间拖太久也不好。」

「我想要快点解决,今晚找个好一点的旅馆过夜啦!」

「吾辈也是……那么,差不多该做个结束了。」

大卫将握着西洋剑的右手伸直,左手则是往后方举起。

「——喝!」

大卫以类似击剑的姿势,一个箭步缩短彼此的距离,伸直的西洋剑尖也同时一鼓作气直指吉尔伯特的喉头。

「……!」

鲜血再度飞散,吉尔伯特连忙转头闪躲攻击,却没能完全避开,下巴侧边微微撕裂。

此时第二、第三记突刺接踵而来,毫无喘息的余地。

「吉尔伯特!」

握在吉尔伯特手中的露缇琪雅——虽然不愿意承认——明白吉尔伯特即将达到极限。

吉尔伯特已经跟不上大卫的动作,三剑的其中一剑,他好不容易以露缇琪雅的剑刃架开,却无法闪躲另外两剑,大概是累到无法举起手臂吧,则使如此他逦是没受到致命伤,这一点或许价得赞许,然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吉尔伯特!露缇琪雅!」

好不容易起身的赖通,握拳打向墓碑大喊。

「……露缇琪雅。」

露缇琪雅只在瞬间以余光看向赖通,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

「比起我,你和赖通的调性应该比较好。」

「啊?」

「要是没有顺利成功,即使只剩下你也一定要逃走……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吉尔伯特!?你到底——」

露缇琪雅还没问清这番话的意思,大卫更加犀利的突刺就瞄准吉尔伯特的胸口而来。

「找不到鞘之主的战争妖精,活下去也没有意义!至少祝福吾辈的光明未来,早一步前往『乐园』吧!」

「我会这么做……但我祝福的对象不会是你们。」

吉尔伯特没有接招也没有闪躲,甚至扔出手中的露缇琪雅,就这样伫立在原地。

「——吉尔伯特!?」

露缇琪雅被扔上没什么星星的夜空,然而立刻有另一只手握住她。

视线相交的瞬间,赖通似乎就明白吉尔伯特的意图。

或许只是似乎如此,单纯是赖通自己的推测。

然而赖通毫不犹豫往前冲。

下一刹那,吉尔伯特扔出露缇琪雅,就这么被大卫这一剑刺穿。

「——吉尔伯特!」

露缇琪雅的呐喊传入赖通耳中。

「吉尔伯特!」

赖通也放声大喊。

大喊,并且流泪。

流泪的他,猛踩前方的墓碑往上跳。

刚才撞到墓碑的背痛没有完全消失,愤怒的情绪却中和痛楚,赖通在空中稳稳抓住吉尔伯特托付的少女——露缇琪雅的剑柄。

「唔!你这家伙——」

大卫看到露缇琪雅转交到赖通手中,试着要从吉尔伯特胸口抽回西洋剑,然而吉尔伯特不知道哪里残留这种力气,紧紧抓住杯状护腕,不只是阻止对方抽回西洋剑,反而继续让剑身深入自己的胸口。

「大卫!快拔出来!」

西洋剑微微颤抖,梅赫蒂尔特歇斯底里放声尖叫。

「少罗唆!不准指使吾辈!」

大卫一拳打中吉尔伯特的脸颊,但吉尔伯特没有松手。

此时,赖通从天而降。

「你……你们!」

试图从吉尔伯特身上拔出西洋剑的大卫,到最后为了闪躲赖通这一剑,放开剑柄大幅向后跳。

「——这个混帐!」

赖通就这么将倍感沉重的露缇琪雅敲向梅赫蒂尔特,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打倒大卫,他大致明白大卫会在紧要关头逃走。

所以赖通毫不犹豫用尽浑身力气打向梅赫蒂尔特,他确信吉尔伯特就是要他这么做。

「————」

一瞬间响起尖锐的声响,不知道是梅赫蒂尔特的惨叫,还是细长剑身折断的声音,如今也已经无从确认。

赖通跪在吉尔伯特身旁,双手紧握深深刺入地面的露缇琪雅剑柄,肩膀起伏大口喘气。

「怎……怎么可能……!」

至今毫发无伤的大卫,蹒跚靠在枝叶茂盛的阴暗老树。

「为什么,你们这种家伙……能把吾辈……吾辈,吾……吾辈即将得到的财富,将会……将会,何去何从——?」

「你的愿望是在现世致富吗……嗯,很像人类会许的愿望。」

无力微笑的吉尔伯特胸口不再插着西洋剑,落在赖通身旁地面附柄的半把剑,也已经几乎消失殆尽。

「…………」

赖通大大吸一口气,凝视战争妖精的末路,败战粉碎的战争妖精,应该都会像这样静静消灭。

「——呃啊!」

梅赫蒂尔特完全消灭的同时,大卫摇乱黑发轻声胡言乱语,身体大幅抖动之后倒地。

「……赢了吗……?」

「对……忽然和战争妖精断绝羁绊的鞘之主,肯定会出现这种症状——而且下次醒来时,就会忘记任何事情——」

吉尔伯特以极为沙哑的声音回答,原本就白皙的脸完全变得惨白,只有弄脏嘴角的血艳红刺眼。

「吉尔伯特!」

赖通回过神来,连忙扶住无力倒下的吉尔伯特,让他躺在地上。

「吉尔伯特!你还好吗!?」

恢复原形的露缇琪雅,蹲在吉尔伯特身旁紧握他的手。

然而他的手立刻失去实体,吉尔伯特的身体从四肢末梢逐渐融化为淡淡的光粒消失。

「……!」

露缇琪雅掩嘴哑口无言,虽然没有发出悲鸣,双眼却取而代之泛出热泪,几分钟前目睹高傲战争妖精末路的两人,知道这是吉尔伯特死期将近的现象。

「赖通……」

淡淡光芒笼罩的吉尔伯特,以极为平稳的声音说着。

「别说话!给我安静一点!」

赖通打断吉尔伯特的低语,反覆槌打地面。

「我立刻去买吃的过来!战争妖精只要吃东西就能治疗伤势吧!?你之前这么说过吧?所以不准死!不准放弃!」

「不,不用了……反正我已经没救了,我自己也明白。」

「你……!」

「那孩子过世之后,我活得像是行尸走肉……想到这里,就觉得……我这样的死真的很奢侈,怎么样,很帅气吧?」

「对……你很帅气!虽然穿着品味很差,发型也差强人意,不过你……很帅气——」

「呵呵……」

赖通拚命压抑泪水挤出声音,吉尔伯特对他投以笑容,将视线移向露缇琪雅。

「……打倒梅赫蒂尔特之后,你应该会稍微变强,可以的话,希望你找到可靠的鞘之主,尽可能活下去……不过,战争妖精与鞘之主想平稳度日,是非常,困难——的事……」

「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使得露缇琪雅终于放声大喊,她反覆擦拭流下的泪水,却害怕手会穿透吉尔伯特的身体,不敢依偎在吉尔伯特的身上哭泣。

「赖通——」

「什么事?你想说什么?」

发紫的双唇已经无法自由动作,赖通伏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聆听他微弱的声音。

「『minstrel』——」

「minstrel!?」

「他们……总是在永恒黄昏的另一端看着我们,要小心他们——祝你,和露缇琪雅,永远,幸福——」

「吉尔伯特!?」

赖通睁大双眼凝视吉尔伯特。

吉尔伯特静静闭上双眼,没多久就连任何一滴血都化为光粒完全消失。

围墙上有猫。

围墙下有狗。

两只都是毛色漆黑,身影几乎融入夜晚的黑暗之中,一个下小心就会看漏。

然而只有双眼不同,一只闪耀着金色,另一只则是绿色,两对眼睛相互凝视。

「哎呀~真是感动的一幕啊~」

猫如此说着。

「就是因为看得到这种光景,我这种观察人类的嗜好才会戒不掉呢~」

「……还是老样子啊。」

狗不悦轻哼一声。

「——菈·贝露那种会脸色骤变大呼小叫的女人无药可救,但你这种家伙也令我火大。」

「咦?难道你在生气?」

「哼。」

先移开视线的是狗。

「确实如你所说,这个事件就此落幕……但并不是一切就此结束,这场戏不会结束。」

「无妨吧,有什么关系呢?这样就不会无聊罗。」

「……你就是这种态度令我火大。」

「是吗?」

猫维持四只脚缩起来的坐姿打个大呵欠。

「——但我认为就某种意义来说,我是在大家之中最忠于原本职责的成员——永远在这场戏担任旁观者。忘记己身职责的应该是老伯和丫头吧?」

「……要是我遇到『男爵』,我会转告你说过这段话。」

「别这样啦,不要把自己置身事外抹黑我。」

「哼。」

在这个时候,某种东西挡住街灯的照明。

白色围墙彷佛映着巨大动物的影子,然而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街灯微弱光线再度照亮时,该处已没有猫狗的身影。

露缇琪雅走出浴室时,刚好和空荡屋内赏画的赖通视线相对。

「——你真的不带这幅画走?」

「嗯,阿通带着吧,用来代替我。」

「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带着。」

赖通以白布包裹两幅画作,一幅是露缇琪雅的画,一幅是不知名少女的未完成画作——仔细想想,露缇琪雅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名少女的名字,还没询问之前,吉尔伯特就消失了。

而且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后来赖通与露缇琪雅在这间失去住户的公寓避人耳目相依为命。

赖通小心翼翼收拾画作,露缇琪雅轻轻搂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背。

「喂喂,怎么忽然这样?」

「……为什么不肯陪我一起去日本……?」

「……抱款。」

赖通轻声回应含泪哽咽的露缇琪雅。

「无论如何,即使我跟你走,没能成为鞘之主的我也无法保护你,那天晚上看到吉尔伯特与你拚命战斗,我就彻底体认到这一点——你们的战场要是有我在,反而是有害无益,只会成为你们的累赘。」

「没那回事……!像那个时候也——」

「所谓的侥幸,就是因为不会经常发生才叫做侥幸吧?」

赖通转身面向露缇琪雅,紧抱少女坐在床上。

「——日本有我的侄子,我之前提过吧?」

「嗯……记得叫做伊织?」

「对,那个家伙和我不同,坚守现实主义,虽然身手不太可靠,不过成为鞘之主就不成问题,只要和伊织在一起,你也可以安全度日。」

「我不要……阿通也一起回去啦,那里是你的故乡吧?」

「抱歉,我还想在这里调查一些事情。」

「我就是担心这个!怎么可以单独介入这么危险的事情——」

即使吉尔伯特消失,蒙马特也没有太大变化,前往广场的落魄画家比比皆是,少个人不会造成任何骚动,何况吉尔伯特本来就低调独居讨厌接触他人,应该不会有人察觉他不再现身。

然而,知道当晚真相的露缇琪雅与赖通,在看似不变的日常生活里,察觉到和昨天明显不同的变化。

赖通让露缇琪雅坐在大腿上,温柔抚摸她的背。

「……某些人肯定监视着我们,虽然目前还没有具体动手,却没人保证今后也是如此。」

「可是,阿通也处于相同的立场吧?那你一个人留在巴黎——」

「不,不是那样,受到监视的不是我,应该是你。」

这个星期,露缇琪雅他们经常察觉公寓周边有股无法言喻的气息,不知道谁在监视他们,未曾清楚看见监视者的身影,就只是感觉某种视线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他们。

对方恐怕不是人类,至少不是普通人,不过即使如此,也难以肯定对方是新的战争妖精或是鞘之主,四周完全没有残留战争妖精理所当然会留下的痕迹。

「可能是和吉尔伯特一样会使用『隐身』的战争妖精,或者是鞘之主,也可能是完全不同于战争妖精或鞘之主的某种东西——我没有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过暂且可以肯定对方监视的不是我这个普通人,是你这个战争妖精……何况我也在意吉尔伯特留下的那个名称。」

「……minstrel?」

「对——minstrel就是吟游诗人,但是吉尔伯特为何会在死前提到这个词……或许这代表某种特别的意义,或是用来形容某种特别的东西,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调查。」

「讲得好像学者一样。」

「我是学者啊,之前也说过吧?」

赖通亲吻露缇琪雅的额头,让少女起身。

「——那就做个约定吧。」

「约定?」

「对,日本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会回日本一趟。」

「真的!?」

「我不是说要做约定吗?我绝对不会承诺做不到的事情啊?」

「我明白,可是——」

「别担心。」

赖通将脚边的包包递给露缇琪雅说:

「——必要的行李我之后寄过去,缺什么东西到那边再买,你就尽情使唤伊织吧。」

「嗯。」

「还有,这支手机给你,在日本应该也能用,平安抵达之后连络我。」

「嗯。」

「乖孩子……这套制服也很适合你。」

「那个……」

「嗯?」

「为什么去日本要刻意穿成这样?这是那边高中或哪间学校的制服吧?」

「你问得很好。」

赖通取出自己的手机,拍下身穿制服的露缇琪雅。

「说到我让你穿成这样的原因,那就是——」

「那就是?」

「日本男人对身穿制服的美少女很亲切。」

赖通便了一个眼神,将手放在露缇琪雅的肩上。

仰望公寓窗户好一阵子的露缇琪雅,如同要斩断依恋般做个深呼吸之后踏出脚步。

赖通终究没有出现在窗边,两人在门口相互挥手之后就再也没见面。

露缇琪雅认为这样就好。赖通说他再过一两个月也会回日本,那现在就相信这个承诺吧,

露缇琪雅矫健沿着灿烂阳光洒落的蒙马特坡道往下走,即将启程前往未知国度令她不安,但这并非初次体验,相较于从伦敦来到这个国度的那时候,这次适应很多。

「————」

露缇琪雅不经意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用来度过法国春季的古老公寓。

那间住家的原本房客已经不在,露缇琪雅将心仪男性单独留在那里,再度踏出脚步。

并不是因为赖通说服她,即使赖通再怎么劝说,自己也不会乖乖认同并接受——这份顽固,这种无论是好是坏都坚持己见的个性,就是露缇琪雅的本质。

露缇琪雅是因为想前往日本才这么做,如同之前从英国来到法国,这次是从法国前往日本,露缇琪雅是自己想这么做才会启程。

然而,她实在无法处理鼻腔深处刺激生痛的泪腺。

即使是再怎么任性的露缇琪雅,也无法阻止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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