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国宝喜十五年,小雪之际,(注:二十四节气之一,阳历十一月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国都太陇紫微城内。
秋风卷起了红褐色的枯叶,一同钻过蜿蜒曲折的长长回廊。树木上头只留下了朝天耸立的枯枝,仅剩松类等部分常青树木依旧葱郁茂盛,才勉强为御苑增添了些许色彩。
御苑当中,有一名少年正蹲在庭院里的巨石旁,地面上插着绑有小面旗帜的树枝。少年在一旁挖着地面,弄脏自己的双手也不引以为意。
这名少年年方十四,名为星淑,姓氏为崇。论及崇这个姓氏,恰巧与阳国皇帝一族的姓氏相同。没错,星淑的父亲正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崇公靖,是为考顺帝。星淑是第八位公子,换言之即是皇子。
父王崇公靖比起政治,更加爱好女色,以正妃孔皇后为首,拥有多达二十五位妃嫔。星淑的母后原是孔皇后的侍女,没有任何有力后盾,同时也极少得到皇帝的宠幸。多亏如此,星淑未被卷进继承王位的纷争漩涡当中,每天过着安稳平和的日子。
他挖开些许地面之后,显露出身影来的毛虫正畏冷地蜷缩着身体。
「啊!找到了!」
星淑开心地大叫出声,兴高采烈地从宽松的袖子中拿出卷尺。他拉出卷尺,神色认真地测量毛虫的大小之后,「好!」又点点头收回卷尺。星淑心满意足地起身,朝下一个插有旗帜的地方移动。
就这样,星淑将宫廷内的毛虫生态观察视为是自己的例行功课。毕竟星淑无法踏出这座占地广阔的皇宫一步,也没有能一同玩耍的朋友,这对他来说是唯一的一项乐趣。
一阵寒风吹起衣袖,他跟着仰头看向天际,漆黑厚重的乌云正覆住了一整片天空,看来将会下场大雨。他踏出脚步想要早点回房,却恰巧看见数名青年自长长回廊的另一头走来。「哇,糟了!」星淑慌慌张张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在他找到之前,青年们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其中一名青年像是看见了有趣的事物般勾起嘴角,向其他青年们以眼神示意后,朝他走来。星淑一瞬间想过要转身逃跑,但是若真的逃跑了,也只会惹得对方更加不悦吧。况且就算想逃跑,他也没有逃跑成功过的例子。
「喂,星淑!你在做什么?该不会又是在和毛毛虫玩耍吧?」
青年扬声问道。「啊……祺瑞皇兄。」星淑恭恭敬敬地低头叫唤。这位青年名为崇祺瑞,是年长星淑三岁的同父异母哥哥。祺瑞的母后乃是夏皇贵妃,在妃嫔当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祺瑞身穿织有亮银图案的蓝色长袍,配上黑色的帽子及长靴,十分英挺帅气。相较之下,星淑的袖子及衣摆都沾满了泥巴,让人难以想像同样都是皇子。甚至连祺瑞身旁的高官子弟们,服装都比星淑雍容华美。祺瑞老大不高兴地瞅着异母皇弟脏兮兮的模样。
「还是一样全身都脏兮兮的。你到底要跟毛毛虫玩耍到什么时候?不过凭你这副模样,除了毛毛虫之外也没有人肯陪你玩了吧。像你这么驽钝又毫无用处,国民却还得缴纳重税养你,他们一定很想起军反抗吧?」
星淑握紧拳头,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过去。
「呃……是的,你说得没错。我要是也可以帮上别人的忙就好了。」
「你以为你派得上什么用场啊?反正也只会挖土抓虫罢了。你这样简直跟鸡没有两样。啊,这种说法对鸡很失礼吧?光是不用花饲料钱就能生蛋这一点,鸡都还比你有用。」
祺瑞按住星淑的脑袋,语气满是嘲讽,周围的青年们哄然大笑。星淑烦恼着不知这时是该生气、还是该哭,最后跟着大家笑了起来。祺瑞随即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怒斥:「你笑什么,我可是在嘲笑你耶!」星淑慌忙道歉:「对不起!」祺瑞接着指向地面命令道:
「那么作为惩罚,你就学鸡吧。」
「咦,学…学鸡?我吗?」
「不然还有谁?你想叫我学鸡吗?」
祺瑞露出不悦的表情大声怒吼。不得已之下,星淑当场「咕咕咕——」地学起鸡来,祺瑞与青年们立即捧腹大笑。这下子他们总该放自己走了吧,星淑松了口气挺起弯曲的躯干。下一秒,有人从后头踢了他一脚,他动作滑稽地往前扑倒在地。星淑撑起上半身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仰首看向满脸不快的祺瑞。
「真是无聊!如果是鸡的话,至少也生颗蛋出来看看啊。」
「那…那怎么可能,我不可能生得出来啊!」
星淑不由得扬声反驳后,祺瑞起脚踹向他的膝盖,他反射性地以手臂护住身体。
「我叫你做,你就快做!我可是很忙的!」
很忙的话,就赶快去别的地方,别管我不就好了吗——星淑暗暗心想,但没有勇气说出口。如果说了的话,他们铁定会在自己身上绑颗重石再丢进池子里吧。星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强忍着泪水看向皇兄的脸庞。祺瑞交叉着手臂,若不等到星淑生出鸡蛋来,想必不会善罢干休吧。不过,星淑当然不是真的鸡,根本不可能生得出鸡蛋;那么,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星淑开始拔腿狂奔。
「啊,他逃走了!」
「快点抓住他啊!要是让他跑了,我就把你们丢进池子里!」
祺瑞怒声咆哮后,青年们苍白着脸开始追赶星淑。星淑奔跑在变成缓坡的步道上,一边回头观望,下一秒脚却绊了一跤,咚!地跌倒在地。转眼间青年们便团团包围了他,扣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起。
青年们将星淑带回原地后,祺瑞暴跳如雷地忿忿啐了句「就会要小把戏!」顺势往他脸部揍了一拳。最后总是逃跑失败的可惜结果,之后,又会是那个熟悉的池塘在等着自己吧。至少这次也可以拜托他们少放那颗重石吗?就在他头晕目眩地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一道女人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这时一名女子正巧经过回廊,蹙起形状姣好的娥眉朝他们走来。她的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脸上的妆格外艳浓华丽。说是宫女,衣着却散发上等质感,但看来又相当老旧,穿法也感觉有些草率,少了一点优雅大方的气息。不过,她的五官在宫廷女子当中也算是美人之列吧。
「你…你这家伙是谁啊?」
「我是谁无所谓吧。你们欺负这么小的小孩子,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女子瞪向祺瑞毫不畏惧地说道。祺瑞霎时恼怒推开星淑的胸口,往前跨了一步。
「你是哪里的宫女?你知道我是谁吗,敢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
「是的,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还有,我可不是那种你能用‘这家伙’称呼的低下宫女喔。应该是你要注意你的口气才对,否则的话,我就不得不禀报夏皇贵妃,告诉她你在这个宫里有多么旁若无人。」
一提到夏皇贵妃的名字后,祺瑞的神色明显慌张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提到母亲大人?」
「因为我也是宫妃之一呀。你应该不知道吧,不过我和夏皇贵妃的关系可是非常亲密唷。夏皇贵妃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对你很失望吧。啊啊,真是可怜,可能还会因为过度操劳而卧病在床呢!」
「母…母亲大人她才不可能和你这种粗鄙的女人亲近呢。真让人火大,我们走!」
祺瑞转过身子,带着围在身旁的青年们一同离去。
「都已经那么大了,还会惧怕母亲呢。」
眼前这名拯救了星淑的陌生女性,有些轻视地咯咯轻笑了起来。
「大姊姊你好厉害喔,居然认识夏皇贵妃娘娘。你是宫妃娘娘吗?」
「我是宫妃没错,不过夏皇贵妃娘娘那件事是骗人的。那个人才不可能会为了笨蛋儿子的事情哀声叹气呢,她根本没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哪里耍蛮横霸道吧。对了,你老是被那位皇子欺负吗?」
听见女子的问题后,星淑「咦?」地抬起头来。她以不太温柔的动作用衣袖擦过他瘀青的脸颊,顿时一股刺痛袭来,星淑微微皱起小脸。
「嗯——还好啦…不过以前不像现在这么频繁。」
那位皇兄虽然从以前开始就相当蛮横娇纵,但有时也会照顾他人。另外,当时也还有另一位皇兄会保护自己。忽然忆起了那道小却极为可靠的身影,星淑瞬间露出了怀念的眼神。
「你偶尔也要反击,给他们好看呀。他们那些人就是看你乖乖的好欺负,才会愈来愈得寸进尺。」
「就算你那么说我也办不到啊。他们人数众多,打架又厉害。」
星淑想也不敢想似地忙不迭摇头。他不可能打得过习武的祺瑞,况且他连一点武术也不懂,就算拿起棍棒挥舞也只会打中自己的脸,平白出糗而已。反抗祺瑞,就像是毛毛虫想反抗老鹰一样吧。毛毛虫除了蠕动之外一点攻击力也没有,两三下就会被老鹰吞下肚一命呜呼。与其要进行那种恐怖的决斗,倒不如学鸡叫或生鸡蛋还容易得多。见到星淑垂头丧气的模样,女子不耐烦地斥道:「真是没用!」
「我也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我真的没办法。」
「既然如此就算了,不过下次可不见得刚好又会有人经过喔。」
「嗯,我知道。大姊姊,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我是娇杏,苏娇杏。你呢?」
「我叫星淑!」
「嗯——真是个好名字。来,走吧!」
娇杏说着伸出手来,星淑不解地看向她,疑惑要去哪里。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你总不能以这副德行回到母亲身边去吧。」
望着娇杏递来的手,星淑犹豫不决地伸手握住。
苏娇杏是皇帝妃嫔中的一人,位居美人之列。美人在妃嫔当中地位并不高,几乎可说是敬陪末座。星淑走进她的寝宫后,见到里头乱七八糟的模样时,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用过的茶具及点心盘子全都直接丢在窗边的圆桌上,摆放了各式零碎饰物及小东西的架子上,则是已经堆起了一层薄薄的尘埃,看来完全没人清扫过。再往里头看去,疑似是卧室的房间却乱到只能用「混沌」两个字来形容。里头摆着一张挂有红色帘幔的床铺,床单及棉被有一半都掉到了地上,周围的地面则像是某种结界般,散落在地的衣物正好呈现出一种圆弧状。活了十四个年头,星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幻灭」的感觉。
「喂!居然偷看女子的闺房,你太没礼貌了吧,想看还早了十年哩!」
「大姊姊,你房间真脏。快打扫一下吧,你没有侍女吗?」
「没有。因为她们擅自想将我的房间打扫干净,我就把她们赶走了。」
「帮你打扫干净不是一件好事吗?大姊姊,你不喜欢干净吗?」
「我并不是不喜欢干净,只是喜欢享受那种没有任何人干扰我的自由生活而已。为此,就算卫生方面得做点牺牲……嗯,也是万不得已的嘛。」
娇杏停下在架子中翻找的小手,转头看向星淑。
「可是,一旦有人来的时候,这样不太好吧?」
「不会不好啊,反正根本不会有人来。」
「像今天我就来了呀。」
「你又不是什么我必须隆重迎接的人物。好了,快坐下吧。」
娇杏从架上拉出一个看似为药盒的小木箱,挥着玉手指使星淑。娇杏在拉出小木箱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小瓶罐及断裂的发饰掉落下来,她也是毫不在意地一脚踢开。星淑虽想照她的话去做,但是椅子上却堆满了成山的衣服。
「大姊姊,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耶。」
娇杏看向椅子,也许是认同了他说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没办法,虽然有点冷,就到外头忍耐一下吧。谁叫你要抱怨呢。」
娇杏拿着药箱自顾自地走出房间,星淑连忙跟在她身后。
在葫芦状的池子边,有座屋檐朝外弯起的凉亭。池子的水面映照出了冬季的天空,显得污浊黯淡,簇生在角落的芦苇已呈现桔黄的茶色。
「来,手伸出来。」
星淑坐在凉亭里的石椅上后,娇杏随即开口催促。娇杏一把捉住他伸出的手,从药箱中取出软膏,再毫不手下留情地涂在他的擦伤上。
「好臭!大姊姊,这药好臭!它是什么药啊?」
「我不知道,既然是药,就一定会对某些病痛产生效用嘛。」
「咦?你…你不知道吗?要是伤口更加恶化了怎么办啊!」
星淑慌慌张张想抽回手,「乖乖别动!」娇杏又用力拉了回去,然后再将那个来路不明的难闻药膏抹在他红肿的额头上。药膏微微淌了下来,星淑闻到臭味后紧皱起脸说道:「呜恶……跟腐烂掉的豆腐一样臭!」
「你没听过良药臭鼻吗?」
「应该是良药苦口才对吧?臭鼻是什么呀,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总之这可是价值不菲的药膏,一定很有效的!」
娇杏说完后,拿起药罐重新打量,只见贴在上头的红纸黑字写着专治「鸡眼、疣、足癣」见到星淑从一旁偷偷觎来,娇杏露出苦笑火速将罐子放回药箱里。
「总…总之,它肯定对皮肤很好喔!用不着担心啦,反正也死不了。放心吧,你要相信大姊姊我!」
娇杏挺起胸膛断然说道。星淑隔了几秒之后,不禁感到有趣地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呀!我可是一番好意替你治疗伤口耶。」
「嗯,我也觉得大姊姊是个好人喔。」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呢。」
「是吗?」星淑偏头不解,随后露出有些寂寥的眼神看向亭外。
「所以……才会没有人愿意理睬我吧。」
这个世界与自己之间总是有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每次他想努力填补时,就会被某种透明墙壁般的东西弹开。于是不知不觉问,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变得愈来愈多。只要选择只身一人,也不用在意受到别人的排挤。只有自己创造出的世界愿意接纳自己。所以逐渐地,他开始害怕离开自己的世界。
「就算被一大群人包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呀。你看看刚才那位祺瑞皇子吧。虽然他身边跟着很多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们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才会跟随他。既然如此,那种朋友不要也罢吧?」
「是这样子的吗?」星淑看向娇杏的脸庞。娇杏关上药箱的盖子起身。
「就是这样喔。一旦你有了重视的人,铁定也不会想老是自己一人待着了。」
「大姊姊也有重视的人吗?」
才刚问完,娇杏立即慌得手足无措,「我…我才没有……」最后闭口不语。就在这时,一群女子的笑声从回廊的方向传了过来。娇杏回头看去,忽然神色紧张地想躲起来。「大…大姊姊?」星淑转头看向身后,蹲在他后头的娇杏将手指抵在唇上。「嘘!」
见到她示意的眼神后,星淑又转了回来。自回廊上走来的是一群穿着花俏服装的女子们,在这座冷清的庭院当中,她们彷佛是春天翩然来到。每位女子都正值花样年华,发髻上装饰着假花及发簪。其中一位服装格外鲜艳华丽的女子望向这边后,轻笑出声,步上小径往这里接近。
「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苏美人啊。最近一直都没有看到你,我好生担心呢。你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做些什么呀?」
说话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是位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美女。一对小嘴反映着美丽的红色唇彩,细长的眼尾旁有颗小黑痣。
「快走!快走!」娇杏躲在星淑身后,下咒般不断喃喃自语,但最后似乎是死了心,轻轻吸了口气直起身子,朝女子投以甜甜的嫣然微笑。
「哎呀,金昭仪,倒是你带着这么大批人马要去哪里呢?」
「夏皇贵妃娘娘邀请我去品茗,现在正要去拜访她呢。」
「哎呀,是吗?那得快点过去才行吧?要是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可会惹夏皇贵妃娘娘不高兴喔。」
娇杏回应对方,同时竭尽全力不让脸上的笑容垮下。
「这你倒不必担心,我时间还很充裕。我反而比较担心你喔,被丢在这么远的地方,连陛下的脚跟也构不着……我还在想你现在怎么样了呢。记得当初我刚入后宫的时候,总是孤单一人非常不安害怕,都是你非常亲切地在照顾我。所以看到你有困难,我也想帮助你呀。你若是有任何烦恼,尽管找我商量吧。」
女子执起娇杏的手,语气听来十分真诚。这名女子姓氏为金,名黛香。昭仪与美人一样,都是妃嫔当中的一个位阶。金昭仪数年前才进入后宫,时常向夏皇贵妃娘娘阿谀谄媚,不知不觉间竟也被纳入了妃嫔之列。想当初她还曾经在后宫里头迷路,完全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真难想像会有今天这番地位。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并不觉得我有困难,也没有什么烦恼,所以应该没有任何问题需要找你商量。」
娇杏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抽搐僵硬,仍是卯足全力挤出微笑。
金昭仪则是紧紧捉着她的手,做作地红着眼眶看向她。
「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喔?我一直把你当作是我的好朋友,实在无法撇下你不管。啊,对了,请风水师父替你看看风水如何?不然,我就介绍和我交情不错的吴师父给你吧。他可是个年轻有为的风水官呢,要是能请到吴师父帮你看风水,你的运势一定也会变好。喏,像是这个金色的小猪发簪是吴师父建议我戴的。」
金昭仪满脸得意地晃了晃头发上一个镶有金色小猪的发簪。
「很可爱吧?我自从戴上这个发簪之后,陛下已经有两次都称赞我变可爱了呢。」
金昭仪抚着脸颊发出兴奋的尖叫声,「怎么办,好羞人喔!」同时激动地摇着头,头上引以为傲的金色小猪也跟着左右剧烈晃动。
星淑冷汗涔涔地看着娇杏的脸色愈来愈显不耐,那是女人怒火即将爆发之前的表情。因为每当他的侍女佳春看见星淑带回去的「毛毛虫」时,脸上都是这种表情。
「一定要请他帮你看看才行!对了,最近我请吴师父教我面相术,你的脸上呈现出了苦难及贫困的面相呢。要是坐视不管的话,情况会愈来愈严重的!」
见到对方以一种彷佛看到怪兽般的眼神注视自己,娇杏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察觉到娇杏的神情后,星淑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娇杏霍然从药箱中拿出方才的软膏药罐。
「啊,大姊姊,那是!」
星淑连忙大叫想要阻止,却还是慢了一步,娇杏已经将那个难闻的褐色药膏一把抹在金昭仪的脸上。难得化着美美的妆,现在却多了一滩黏糊糊的褐色膏状物,「呀啊啊——!」金昭仪吓得发出了不甚悦耳的尖叫声。在她身旁的宫女们慌得手足无措,急忙拿出手巾要擦拭金昭仪的脸庞。
「你…你在做什么啊!」
「哎呀,对不起,我只是看你脸上的妆有些脱落,想要帮你补一下,没想到却拿错了东西……糟了,得快点洗掉才行啊!」
娇杏故作十分慌张的模样,假装要帮金昭仪擦拭脸部,两手却往她的肩膀用力一推。「哎…哎呀——!」金昭仪身子一歪在半空中挥舞着双手,最后又因身体重量的重力,整个人头上脚下地跌出了栏杆外。咚!的一道水花溅起,她掉进了池子里。
宫女们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想救人,然而金昭仪一边拍打着水面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呼喊,一时间难以将她拉上来。
娇杏便了个眼神示意之后,星淑抱起药箱急急忙忙逃离现场。
「你……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讨厌……!青蛙!我踩到青蛙了!」
在水花四溅的池子当中,金昭仪的惨叫声响遍了整座庭园。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了阵阵浪花。
回廊两边立着成排的红漆圆柱,星淑及娇杏走在其中。
枯叶被风卷起后,在石板路上流转徘徊,最后堆积在岔路的角落里。走了一段路之后,回廊又变成了两边是雪白墙壁的走道,透过墙上名为花窗的镂空小窗,可以见到外头风雅竹林的美丽景色。
星淑将药箱抱在怀中,一想到方才金昭仪那件事,脸色显得有些忧心。
「这样好吗……希望那位大姊姊没有感冒就好了。」
「透过这次的教训,正好让她知道忘恩负义的下场。这样一来,她暂时都不敢再接近我了吧。」
娇杏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星淑抬头看向她,猛然回想起什么似地询问:
「对了,大姊姊,刚才那位大姊姊说的风水师是指什么啊?」
「就是一种类似于算命仙的人。与算命仙不同的是,他们是藉由观看家具的摆设及房间的方位来占卜。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要是改变风水就能改变运势的话,所有人都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
然而上至王公贵族、妃嫔、高官,下至庶民百姓,大家全都相信那种迷信般的骗术。有钱人家甚至会雇请专属的风水师,即便是贫穷老百姓,也会努力筹钱请教坊间的冒牌风水师父,请他们看看自家及祖坟的风水。
「只不过是移动一下家具的位置,就能改变得了什么吗?顶多也只是睡得比较安稳罢了。若是凡事都靠风水,人们所作的努力根本就毫无意义。」
的确,星淑能够明白娇杏想表达的意思,但是他也知道,人类这种生物总是懒得去努力。星淑看向娇杏的侧脸。
「我虽然不太晓得风水是什么东西,不过我想大姊姊你一定很需要它。」
「哎呀,我为什么会需要呢?」
「因为大姊姊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嘛。要是利用那个风水,就算是不擅长打扫的人,也能将房间清理干净了。这么一来,不管谁来了你都不会觉得丢脸。」
「我才不是不擅长打扫,而是不打扫是我的原则!」
说完之后,娇杏表情沉了下来,自暴自弃般地呢喃:「而且,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呀……」又接着说道:「况且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想要改变什么,保持现状就好了。就算想要改变,也只是徒增疲惫而已。」
攀在枝头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飞向空中,落至地面与其他枯叶纠缠在一起。
娇杏露出了寂寥的笑容,跨出步伐。星淑呆呆伫在原地,瞅着她的背影。
其实人都想要改变的,却会因为无法改变而痛苦不已。那种心情,星淑再明白不过了。
他用力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般地大声喊道:
「大姊姊!我…那个……会想想办法的!」
「咦?想…想什么办法?」
星淑将满脸困惑的娇杏留在原地,丢下一句「再见罗!」随即转身跑走。娇杏不明所以地偏过螓首,目送星淑踩着踉踉跄跄几乎要跌倒的脚步离开。
冬天太阳西下得极快,尤其是在这种阴天,才刚见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时,眨眼间周遭的一切就已经落入了黑暗当中。一想到自己晚归了,星淑更加加快脚步返回寝宫。
星淑的寝宫座落在一处阴森灰暗的场所,附近生有巨大的榆树。窗外是一片泥墙,既看不到外头的风景,阳光也透不进来,因此房间里总是阴暗潮湿。用来藏羞可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场所,不过星淑打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倒是完全不在意。而且这里也是和母亲一同生活的地方,他对这里也多了份眷恋。不过侍女佳春似乎不怎么中意,老是怏怏不乐地发着牢骚。
星淑一路不断奔跑,在终于看得见自己的寝宫之际,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现在的惨状。衣服上不仅沾着肮脏的泥土,脸部及手上还抹着娇杏为他涂上的药膏。佳春见到他这副惨状之后,会说些什么话可想而知。
星淑放弃挣扎,走向那扇对开的门扉。门板上的涂漆已经斑驳脱落,可以见到里头灰色的木材。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打开那扇大门。
「这是谁呀?居然像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走进来。」
听见这道话声后星淑倏地僵住,停下正要踏入房间里的双脚。一名年轻女子有些神经质地挑着细长的眉毛,早已恭候他多时。她正是负责照顾星淑的侍女——佳春。年方二十二岁,跟举世无双的美女相比之下,长相算是平庸,体型纤细有着一张瓜子脸,一双杏仁大眼十分亲切可爱。不过一旦她生气的时候,那份亲切可爱就会消失无踪了。
「啊,呃……我…我回来了,佳春。」
「你也太晚回来了吧,不是和我约好会在日落之前回来吗?」
「对不起,发生了一些事情才会耽误到。我本来真的打算早点回来的。」
星淑双手合掌赶紧道歉,同时偷偷觑向佳春的脸色。佳春蹙着眉头,伸向星淑涂有药膏的额际。
「你到底是怎么玩的呀,居然连这种地方也沾上了泥巴?你都已经十四岁了耶。哎呀,就连手上也是!」
佳春眼尖地拉出星淑藏在身后的手。
「这…这不是泥巴,是药膏啦。」
「药膏?这是哪种药膏呀?讨厌,臭死了! j
佳春闻到臭味后紧皱起脸。
「那是,呃……专治鸡眼、疣和足癣的药膏……」
「你怎么会在额头上抹上那种奇怪的药膏啊?」
「呃……是因为……那个大姊姊她……」
星淑的视线开始不自然地游移起来,声音愈变愈小。相对之下,佳春则是瞠大眼睛,音量愈来愈大。
「大姊姊?是哪里的大姊姊?」
「是一位亲切的大姊姊。我和往常一样跌倒受伤之后,是她帮我擦药的。」
「会在伤口上涂上这种诡异药膏的人,哪里亲切了啊!她一定是在欺负你!星淑殿下老是看不清楚别人真正的心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请你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告诉我吧。要是胆敢有所隐瞒或是撒谎的话,就罚你不准吃晚饭。」
佳春就地跪坐,拍了拍一旁的地板。不得已之下,星淑只好跟着跪在她旁边,一边偷觎着佳春的表情,一边讲述来龙去脉。至于祺瑞强迫他模仿鸡叫的事,还有遭到拳打脚踢的事,他选择不说。要是知道了这些事,佳春一定会比现在还要生气。于是他撒谎说自己为了拿到螳螂蛋,爬到树上去后却掉了下来。果不其然,佳春听完后摆出受不了的神情紧盯着星淑。星淑坐立难安地低下头去。
「星淑殿下明明比别人迟钝了一倍,为什么老爱做些加倍危险的事情呢?就连我家年幼的弟弟们,都还分辨得出危险与安全的区别!」
「唔…嗯……对不起。因为那棵树不算很高,我以为不会有事。」
「你听好罗,请你不要再有那些愚蠢的想法,妄想要爬到树上去。也不可以走在池子边!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发生意外,就请你走在平坦的土地上吧,就算跌倒也不会有大碍。」
见到星淑不发一语,佳春不耐地又问了一次「你明白了吗?」
「我…我知道了啦!我不会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每次你掉进池子里后都这么说,却没有一次遵守过吧。」
「那是……」星淑一时语塞。之前他在观察水池的时候,祺瑞一行人忽然点了鞭炮扔过来,他才会吓得掉进池子里。但是如果说了实话,佳春可能会鲁莽地冲去找祺瑞理论。
「就因为你老是冒冒失失的,我才会一直都没办法撇下你不管呀!」
「对不起喔,佳春。要是耽搁到了佳春的幸福,都是我的错。」
星淑沮丧不已地低垂着头。佳春微微叹了口气后,表情放柔了些许。
「是呀,你说得没错。所以你要是不快点长大变得独当一面,不用再依赖我的话,我会很困扰的。不可以再做那么危险的事隋了喔。」
「那个……呃,我会多加注意。」
基本上他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尽量不被对方丢进池子里……
「嗯,好吧。快去洗你的手跟脸吧。我去端晚膳来。」
「嗯……那个,佳春!如果我真的耽误到了佳春的幸福,我一定会负责帮你找到好对象的!」
星淑说完后,佳春刹那间张大了眼睛,最后温柔笑道:「嗯,我会不抱任何期待地等着你的。」
二
「应该是这里吧?」
星淑喃喃自语,仰头看着土黄色屋檐向上弯起的建筑物,门牌上以气势十足的字迹写着「司天监风水局」。星淑心想绝对错不了,于是踏出步伐。根据佳春的说法,名为风水官的官员们似乎就在这里。
星淑微微打开建筑物的大门往里头窥探,只见大厅雄伟宽敞,正面的墙壁上装饰着绘有地图的画框,角落的桌子上摆着陶瓷制的桃形装饰品。
他穿过大厅走向里头的房间,只见房内陈列着数张桌子以及屏风,数名官员正在工作。不过他们身上穿的官服跟一般官员不同,是种下摆偏长的道袍,所以他们一定就是风水官了吧。
星淑走向其中一名站在窗边悠闲喝茶的年轻风水官,有些犹豫地出声叫唤「请问…」对方大概十七、十八岁吧。那名风水官握着茶杯回过头来,见到星淑后疑惑地蹙起英眉。
「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跑进来的?这里禁止其他闲杂人等进入喔。」
「大哥哥,你是风水官吧?我想麻烦大哥哥你们帮忙看一下风水。」
「哎呀…不行不行,风水官怎么能去看个人风水那种小事呢,我们的工作可是观看整个国家的重要风水喔。那种事情你去拜托坊间的风水师吧。」
青年风水官挥了挥手想要走开,星淑连忙抓住他的袖子。「干什么,你还有什么事?」青年风水官一脸不耐。
「可是,大哥哥你们不是会帮贵妃娘娘还有高官大臣们看风水吗?」
「那是当然,那些上位的大人是特例。唉,如果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帮你看看倒也无所谓。可惜的是你不仅不可爱,又是个小鬼头,最重要的还是个男的!所以要是想请我帮你看风水,就多存点钱,不然就是等你有了厉害的头衔之后再来找我吧。」
青年风水官扬起袖子甩开星淑的手。
「吴文恭,你书库整理好了吗?不要偷懒快点工作!」
一名中年上位官员从屏风后方探出头来,老大不高兴地大声怒吼。
「可是我喝完了这杯幸福的茶水之后,也得到金昭仪那里去一趟啊。」
「反正你今天铁定又会发现蚰蜒(注:体色呈黄灰色,有十五对步足,通常栖息于人类家中),然后开始大声嚷嚷说那是不祥之兆吧。别管她了!我们风水官的工作可不是替宫妃娘娘们驱逐害虫喔!」
「你在说什么啊!守护贵妃娘娘们,让她们的心灵得到安稳,这可是关系到陛下心灵的平静,甚至是整座后宫的安宁啊。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吧。即使是只蚰蜒,也绝对不能轻怱它!再说了,你能够断言蚰蜒不是一种不祥之兆吗?搞不好那只蚰蜒是某人施下的诅咒也说不定……啊啊,真是太可怕了。我不能再磨磨蹭蹭下去了,得快点去救金昭仪才行!」
语毕之后,吴文恭将茶杯丢给身旁的星淑,快步走出房间。
「喂!你要去哪里?先前抽签,今天值班的人是你吧!」
眼见吴文恭的身影消失在隔壁大厅之后,上位官员又将可疑的眼神投向星淑。
星淑笨拙地挤出笑容,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桌上后连忙追上吴文恭。
吴文恭穿过大厅走出门外,星淑小跑步地追上他,与他并肩走着。
「整理书库那种小事,叫其他人做不就得了吗?你也这么认为吧?」
「呃……可能吧?」
星淑含糊地应了声后,吴文恭事到如今才惊觉到他的存在,猛然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星淑。」
「你在找风水师对吧。其实我也很想帮你看看风水啦……不过如你所见,我实在是忙得挪不出时间,毕竟有几百万名美女都在等着我呢。」
「有…有那么多啊?」
星淑大吃一惊。这么一来,等他替娇杏看风水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说不定等到后来,娇杏都已经变成满头白发了。
「大概有三百万人左右吧。总之,就是这个国家里全部的美女都在等我。所以虽然我很想替你看风水,但目前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既然你那么忙,也没办法了呢。」
吴文恭挑眉看向极度沮丧的星淑。
「不过,还有一个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方法。」
「真的吗?是什么方法?」
星淑随即兴奋地抬起脸来。「这个嘛……」吴文恭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
在吴文恭的带领之下,星淑来到了一处并列着好几栋白色书库的场所。这里和官厅的建筑群不同,四周十分安静,一点人烟也没有。巨大柳树的枝条垂落在书库的屋顶上,酝酿出一股阴森的氛围。
吴文恭走向其中一个书库,解开门锁推开大门。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后,从屋内飘出了充满霉味的空气。里头一片漆黑,让人看了毛骨悚然,隐约只能瞥见疑似为书架的影子,完全找不到可供空气流通的窗户。星淑自吴文恭身后向书库内部,不安地问道:「那…那个……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啊?」
「这里头沉睡着堆积如山的珍贵风水书籍,本来只有风水官才有阅览的权限,不过今天就破例让你进来吧!」
「真的吗?大哥哥你不会被骂吗?」
「被人知道的话当然会被骂啊!所以你不能被别人看到喔。只要看了书库里的书,我保证明天过后你也能成为厉害的风水师。不过,当然不能平白让你看。」
「可是我身上完全没有钱喔。」
「我本来就不期待你会有什么钱。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今天之内整理好这里。」
「怎么整理?」
「你连怎么整理都不知道吗?整理就是将所有东西放回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啊。这也是风水的基本,你要牢牢记住啊。」
「嗯…嗯!我知道了。就是将所有东西放回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对吧。」
星淑总觉得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本正经地颔首。
「没错,明白的话就快点开始吧。这是蜡烛,小心别引起火灾啊。」
吴文恭从袖子当中拿出一个白色的大蜡烛塞给星淑。
「大哥哥,谢谢你,我会努力用功读书的!」
「嗯,你随意啊。还有,千万别被任何人看到。一旦有人来,你就要马上躲起来。要是不幸被发现了,你绝对不能扯到我的名字喔!若是胆敢泄露一丁点关于我的事,你就等着瞧!我会在你身上下恐怖的诅咒,让你的舌头变长,而且永远都变不回来!」
见到吴文恭指着自己厉声威胁,星淑有些害怕地后退数步。
「我…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吴文恭伸出双手用力拍了拍星淑的肩膀后,一边张望四周一边快步离去。
「那个人就是金昭仪所说的风水官大人吗……」
星淑望向手中的蜡烛,胆颤心惊地踏进阴森可怕的书库里。
所谓的整理就是将所有东物放回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可是,星淑完全不晓得要将什么书归位至哪里,只能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几乎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缝隙之间的冷风吹向蜡烛摇摇欲坠的火焰,彷佛随时都会将它吹熄。星淑伸手护住烛火,举高照向书架。
架子上杂乱地堆积着书册,倘若强行乱塞,书卷可能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星淑抽出了其中一本书册,为数惊人的尘埃马上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他连忙挥手拍开,不由得咳嗽连连。书册的表皮十分干燥,上头满是虫蛀的大洞,星淑拿着它时,书页开始啪啦啪啦往下掉,他急忙再将它塞回架子上。对于吴文恭所说的「珍贵书籍」,这种对待方式真是不太应该。从书面上的书名看来,这里的书籍几乎都是年代久远的开运年历,或是官员们的业务日报。
「根本不可能在今天之内把这些书整理完吧。」
星淑叹了一大口气。但是他都已经答应人家了,而且一旦逃跑,对方有可能会下可怕的诅咒,让自己的舌头变长永远无法复原。同时再往好的方面想,他也许能够找到一本既贵重又有用的经书啊。抱持着乐观的想法,星淑将蜡烛放在书库角落的桌子上后,气势十足地挽起衣袖。
申时(注—十五至十七玷)的报时大鼓声隐约自书库外头传了进来。星淑抱着几乎要垮下来的成堆书册,慌张喊道「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吗?」同时不小心被自己的脚绊到,随即气势万钧地往前扑倒在地。手上的书册散落一地,不然就是撞上书架。一个竹笼自上方掉了下来,「好痛!」星淑不禁发出哀嚎按住自己的脑袋。他噙着泪水站起身,发现竹笼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虫吗?星淑兴致勃勃地打开盖子一看,却发现里头放着卷尺、一个古老的四角木盘、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疑似为经书的书籍。表皮已经褪色的红色经书上,以墨汁写有书名。
「风水……天戏?是风水相关的书籍吗?」
星淑翻了几页,发现里头部是些咒文般艰涩难懂的句子,看也看不懂。他放弃继续阅读,再把书丢回竹笼里,拿起卷尺将其拉出,只见尺上写着「财」、「失」、「兴」等文字。木盘中间嵌了一个圆盘,绘有精密的刻度及文字,正中央还有个指针。指针指着某个方位一动也不动,星淑轻轻摇了摇,它转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什么嘛,是个破铜烂铁啊。」他喃喃自语后随手一丢。下一秒,忽然有某个小东西从当中飞窜出来,他的头被用力敲了一下。「哇!」星淑吓得大叫,连忙护住身子。
「笨小子!这才不是破铜烂铁!罗盘可是神圣的风水道具!要更加小心对待才行。要是指针失灵了怎么办啊!」
星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在地板上跳上跳下的那个东西。他原本以为是只虫,然而不管横看竖看,那都是一位姆指大小的老人家。光秃的头顶上仅剩数根头发晃来晃去,长长的白胡须都可以碰到地板了。身上穿着古人衣物般的宽袖长袍,手中还握有等身高的长杖。看来殴打星淑脑袋的凶器,就是那根木杖。老人皱起脸,瞥了一眼星淑。
「怎么,干嘛死盯着我看?我有那么稀奇少见吗?」
「当然少见啊!到目前为止我看过了各式各样的虫,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只会说话的老人虫耶!这算是惊人的绝世大发现吧?」
星淑双眼闪闪发亮,捏起老人。老人拚命踢着短短的双脚。
「你干什么!无礼的家伙!我可是一介仙人,别把我跟虫子混为一谈!」
「仙…仙人?老爷爷你是仙人吗,怎么会这么小一只?」
「本仙人想变多大是我的自由吧!而且我怀有崑仑山传授给我的仙术,想变大的话随时都能变大!」
老人被星淑捏在手指上,满脸得意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哇——好厉害喔!」星淑打从心底钦佩不已。
「喂,老爷爷,如果我也变成仙人的话,脚可以再变长一点吗?」
「嗯——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啊!那就算不变成仙人也没差嘛。」
星淑失落万分,打算再将老人塞回竹笼里。
「本仙人都难得出来了,你想再把我塞回去吗?」
「因为我找仙人又没有什么事,既然脚不能变长,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啦。而且我现在很忙,没时间陪老爷爷闲聊。我得赶快整理好这里,也必须帮大姊姊找到风水书才行。」
「你说风水?」
老人戏譆地嘿嘿笑了起来。总觉得对方在鄙视自己,星淑不禁有些恼火。
「你笑什么啊!」
「你以为像你这样的小兔崽子,随便学个几天就能使用风水了吗?风水可谓万物的法则,是一种可以随心所欲操控森罗万象的天机,一种终极的奥义。」
「咦?风水不是一种教人轻松收拾好房间的简易法子吗?」
他一直笃定认为那是一种可以轻松整理好房间的秘诀。没想到老人口中居然吐出了万物、森罗万象等艰深的辞汇,星淑更是不知所措。这回老人又往上一跳,用木杖往星淑的脑袋敲了一记。
「什么整理术!别把崇高伟大的风水术,说得像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妇人小慧!」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嘛。而且风水官大哥也说,只要稍微学习一下,就可以学会了呀……」
星淑按着被打的脑袋道歉,老人激动地挑起白色眉毛。
「风水官?那群愚蠢的家伙们!该不会一直把风水当作是廉价的房间整理术,在江湖上到处招摇撞骗吧?真是可悲呐。既然如此,本仙人就让世人见识一下真正的风水术吧!」
「那…老爷爷,你可以帮大姊姊看一下风水吗?说实在的,我也觉得我学不来。像是这本经书里头在写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星淑拿起丢进竹笼里头,名为《风水天戏》的经书,上头的绳索破烂不堪,几乎快要断裂。见状之后,老人忽然发狂似地大吼:
「你这蠢蛋!这可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风水奥义秘笈啊!怎么可以随便乱扔它!」
「咦……不就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吗?」
「居然把这本秘笈丢在这种地方,证明了那些风水官根本分不清楚风水的真伪。我也有些太过悠哉,打盹打得太久了……」
老人抚着白色的胡须,兀自咕哝抱怨。星淑低头紧盯着老人瞧,老人扬起下巴看向他。
「好吧,本仙人就特别帮你那个大姊姊看看风水吧。」
「真的吗?这么一来我也不用学习艰难的东西,运势就会变好,真是太好了!」
见到星淑立即双眼熠熠生辉,老人有些错愕地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学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学啊?别人不是常说,少年易老学难成吗?」
「我如果拚命学习风水,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学得会呀。这样一来不就变成,姊姊易老结婚难成了吗?我随时都可以认真学习,可是大姊姊她情况紧急啊。」
「算啦,总而言之,不能再让那群好色的风水官们继续嚣张跋扈下去了。」
就在这时,书库的门扉传来了一道摩擦的声响遭人打开。「哇,糟啦!」星淑慌忙揪起老人将他扔进竹笼里,再把经书、罗盘及卷尺等东西往仙人头上丢去。「喂,星淑!」星淑站起身想要躲起来时,听见是吴文恭的声音后松了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吴大哥。」
「痛死啦!怎么可以对本仙人这么粗鲁!我可是老人家,要是骨折了你怎么赔我啊!」
「嘘!安静一点。被别人看到的话,铁定会闹得鸡飞狗跳!」
星淑盖上竹笼的盖子,等着吴文恭一边审视书库一边走来。
「整理得还不错嘛。哎呀,真是了不起。你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吧?」
「嗯…嗯,完全没有。」
「不错,干得好!那么,你有成功学到风水了吗?」
吴文恭瞅着全身满是灰尘的星淑,坏心眼地问道。要在大扫除的同时又读书,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说到读书,这里其实全都是放些毫无用处的书籍。
「我几乎没有读到,而且也看不懂在写什么。」
「是吗,真是可惜啊。不过,你要是明天再来打扫的话,也许就找得到了!」
吴文恭心情愉悦地说完后,拍了拍星淑的肩膀。
明天还想使唤我打扫吗——星淑内心暗忖,表面上却是挤出笑脸说道:「嗯,我知道了!」当然,他完全没有明天再过来打扫的打算。只是怕若被对方知道了,可能会被施加舌头变长的可怕诅咒,所以没有说出来。
「啊,对了,吴大哥,我捡到了这个掉下来的竹笼,这些东西是用在风水上的吗?」
星淑将怀中竹笼里的东西展现给吴文恭看,吴文恭以指尖微微捏起罗盘。
「怎么,这不是罗盘跟风水尺吗?真是脏死了,应该是有人丢在这里的吧。」
「那么,是别人不要的东西罗?我拿走也不会被骂吧?」
「嗯,反正这书库里的东西都是大家丢掉不要的,你要的话就拿走吧。不过,你知道怎么用吗?」
「不知道,不过光是拿着,我就觉得运气好像会变好!」
「的确,光是在房间里放置罗盘,就可以达到调节地气的功效。不过那种破破烂烂的罗盘,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有效果喔。你想要的话,就尽管拿去吧。」
「吴大哥,谢谢你!」
「没关系没关系,当作是帮我清扫这里的谢礼。快走吧,我也差不多要回家歇息了。必须锁上大门还回钥匙才行。」
吴文恭转过身走出书库。星淑拿起放在桌子上,长度已经缩短了不少的蜡烛,再将竹笼夹在手臂下方,跟在吴文恭后头。随着沉重的声音响起,大门再度关了起来,书库内又陷入一片黑暗。来到外面后,不晓得什么时候下过了雨,漆黑的地面上显得泥泞潮湿。
夕阳的余晖,照在了由屋顶往下滴落的水珠上。先前盘踞在空中的黑色雨云已经急远远离,眼前呈现出了一望无际的黄昏色天空。娇杏开着窗户,自外头吹进来的寒风冷却了余晖照暖的脸颊。她拿起空空如也的酒壶摇了摇,「真是无聊。」又轻叹了口气。正当她托腮发呆望着窗外的时候,星淑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星淑跑至窗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姊姊、大姊姊!」娇杏从椅子上起身,走至窗边手倚在窗沿上,探头出去观看。
「怎么啦?天色已经很晚了喔。」
「我已经找到愿意替大姊姊看风水的师父了!今天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得赶快回去才行,不过明天我二疋会来帮大姊姊的房间大扫除。那明天见罗!」
星淑带着满脸的笑容说完之后,又转过身急急忙忙跑走。
在这座宫廷里的所有人,对待他人都是漠不关心。对于被排挤在权力斗争之外的人,谁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只会加以嘲笑或是无视。然后,逐渐被人们遗忘。人们只会巴结对自己有利的人。不会对你表示出兴趣,不会对你付诸关心——宫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为什么那孩子这么关心我呢……」
娇杏低喃。我看来有那么寂寞吗———她不禁自我解嘲。也许是吧。她早已经忘记了寂寞的滋味。
关上窗户后,一片飘进房间里的迷途雪花,找不到归处地融化在了空气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