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朗沐浴在早晨特有的凉爽空气与温暖阳光中,站在独自一人居住的公寓门口。
平常他总是在固定时间出门,和已经站在门口的钢音一起上学,今天他则是提早出门,站在门口等待钢音到来。
“——玖朗?”
等了一会儿,穿着制服的钢音来了。她难得见到玖朗等在外头,显得有些惊讶。
“早安,钢音同学。”
“早——怎么了吗?”
她察觉玖朗特地站在门口等候,必有隐情,于是开门见山地问了。
“其实是有件事情,我想在上学前跟你讨论……可以到我的房间来一下吗?”
玖朗表现出口头说明不如眼见为凭的态度,邀她进自己的房间。
钢音也没当场深入追问,跟着玖朗进了公寓。
——进房后,钢音朝玖朗抛去质疑的眼神。
她会有这种反应也无可厚非,她在玖朗的要求下,进入独居男子家中,映入眼帘的情景,
竟然是和男子没有血缘等任何关系的可爱女孩子躺在床上沉睡。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就算从整体看来……怎么看都是罪证确凿。
因此钢音的眼神是“正确”的反应,当然,邀她进房的玖朗早已有所觉悟。
“玖朗,你……”
……他是有所觉悟,可是实际遭到心爱的人如此对待,带来的痛苦更甚于想像。
“你昨天有事先走,就是为了这个……”
钢音开手掩住嘴,投来取代质疑的悲痛目光。
“不……你误会了!总之先听我解释——”
他明白一定会遭到误解,还是请钢音进屋,原本打算以冷静且诚挚的态度化解误会,可是玖朗怎么也忍受不了她严厉的视线,克制不住想尽早解开误会的冲动。
他提高了音量,急忙想做辩解,只见钢音阖上眼,“呼”地吐了口气,回到和平常一样的严肃神情,重新面向玖朗。
“——我只是在开玩笑的,所以你不需要急着解开误会。你可以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形,为什么会导致这种状况了吗?”
玖朗松了一口气,告诉钢音昨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来龙去脉。
他说明少女就如字面上的意义“从天而降”,差点遭到奇怪的红衣男子攻击。在红衣男子离开后,少女曾一度醒来,说出玖朗和〈绝对睿智〉这两个名字。
在那之后,他没办法抛下少女离去,或是把少女送到别的地方,于是就这么带了回家。
“我不好意思那么晚了还到钢音同学家打扰……就先把她带回家,等到今天早上。”
钢音听完玖朗的话,用掌心捂住了嘴,显得犹豫不决。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话:
“将〈绝对睿智〉挂在嘴边的少女啊。”
她最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一点。
钢音将眼尾细长的双眸眯得更细,朝沉睡的少女投去锐利的眼神,接着,她缓步接近少女,触摸少女的身体。
玖朗身上的每一吋肌肤,都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庄严肃穆,他不发一语地注视着钢音的动作。
“——”
四周充满透明的寂静,钢音和伸出手触摸时相同,慢慢地放开手。
“怎么样……我这么问应该不会太奇怪吧?”
玖朗趁她注意力分散的时候问,钢音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但那听起来不像回答问题,倒像是藉由说出口的方式,确认自己的感觉。
“她睡得很沉,存在本身没有活动,因此无法顺利摸索……可是如果要比喻,不同于寄宿在我身上的……和碰触到〈幻想的根源〉时的感觉相似……”
“……〈幻想的根源〉吗……?”
“对。”
玖朗屏住呼吸,复述了一遍钢音用以譬喻的物体名称,开口问道。
他实在没办法将从那个名称延伸出的想像,和眼前熟睡的少女连结在一起。
——“年轻人……那的确是个‘物品’喔。”
红衣男子说过的话,悄悄掠过他的脑海。
结果因为时间不够,玖朗只得先去上学。
“呃,这么做好吗?”
“——她既然没醒,自然没办法问话,不是吗?”
“确实,总不可能为了等她醒,一直待在她身边。”
“毕竟她已经睡了一整个晚上……等放学后我再来好好调查吧。”
“……好,那就拜托你了。”
纵使放着年幼的少女一人独自在家令人在意,在钢音的催促下,玖朗还是离开了房间。
钢音催促他的态度显得有些焦急。
她或许没察觉,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想赶紧远离少女所在的地方。
“今天只上半天课,等我一下喔,小公主。”
离去时,玖朗为了掩饰歉意,喃喃说道。
◆
——房间里没有人的气息。
——少女醒了。
她睁着刚醒来的惺忪睡眼打量四周,缓慢起身。
她从床上放下脚,再度环顾周围,当然,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在给人枯燥印象的空旷房间里,只有少女一人。
她的瞳孔渐趋明亮,思绪却依然恍惚。
混浊的意识不顾一切地运转,在混入杂质的思考中,只有一个名词明确地浮现脑海。
少女的思考拉近了“那个东西”,在脑中一再重复。
她一次又一次重复……总算明白那个词的含义。
——我必须做些什么。
一理解那个词,思考也跟着清晰。
——必须做些什么不行。
她在心中反覆思考。
可是,她不管再怎么思考,也想不出下一步。
她的脑中充斥杂质,阻碍她进行思考。
最后,她依然找不出答案。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必须采取行动,却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她因此判断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停止了思绪。
接着,她轻巧地跳下床。
然后,她走了起来。她无奈地被破碎的拼图局限着行动的范畴。
——她脑中明确浮现的只有一个字眼。
——而她必须采取行动。
这是她唯一的理解,以及她仅有的思绪。
因此,少女走向了“那个东西”。
无论如何,要采取行动,就得待在那个东西旁边。
少女在模糊的意识中,以明确的意志踏出步伐。
“矢上玖朗。”
在她脑中反覆播放的名字,自唇边流泻而出。
◆
星期六早上的课一结束,玖朗就打算赶紧回家……可惜事与愿违。
他因为轮到值日生,必须简单地打扫一下教室。
——玖朗就读的彼御高中规定隔周六上课,每个月大约会轮到两次。基本上,学生并不乐见上课日数增加,不过规定就是规定,他们也就把这当成寻常且理所当然的情形适应了。
反正学校不管实行什么措施都会招人怨,星期六上课已经被定位为“麻烦,可是只要半天就能解脱的快活日子”。
学生们因此无不引颈期盼整个下午的空闲时间。御堂不晓得有什么计划,刚才就一马当先,得意洋洋地抢先离开了教室。
“怎么啦,玖朗,你比平常还要呆滞呢?”
玖朗手拿扫把随便扫着教室地板,打扫完外面回到教室的真抚对着他说。
“……听你这种说法,好像我老是在发呆耶。”
玖朗板着一张脸,驳斥真抚的揶揄,但是,他无法否认真抚说的确实没错。
今天一整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安顿在家的少女,就如真抚所指出的,他肯定显得心不在焉。
“别这么说,你别这么谦虚了。在我看来,干劲十足的玖朗反而更稀奇呢——不过你老实说,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真抚再怎么说都是玖朗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说话总是直言不讳,问起事来一针见血,看来这个青梅竹马,看穿了玖朗笼罩在与平常不同的气氛当中。
“真抚你……观察真仔细。”
“因为是玖朗的事情嘛——……啊!不,不是……我哪有啊!”
“——?”
真抚的反应让玖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既然无法坦白说出——自己在意的是昨天捡来放在房里的银发少女——于是便趁着真抚陷入慌张之际,转移话题。
“对了……我下次可以到真抚家的道场露个脸吗?”
“——咦?”
他心里有个小小的构想,由于机会难得,便随口问了。真抚听完惊叫出声,可见她对玖朗会说出这话感到意外不已。
真抚的老家经营古武术道馆,玖朗在国中时曾经因为“过度缺乏干劲”这种牵强的理由,被真抚强制拉去练习。
当时他依约天天去道馆报到,但等约定的时间一过,就再也不曾踏进道馆一步,惹得真抚抱怨连连。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不,也没有啦。因为之前有机会用上当初学到的武术……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再帮我看一下动作?”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昨天傍晚和华月“打招呼”的过程,说完才想到也许会遭真抚吐槽“是什么机会可以用上武术”,不过真抚只是微露笑意,答应了他的要求。
“好啊,道馆随时欢迎你,外公也会很高兴的。”
“事到如今还提出这种要求,实在很不好意思……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真抚轻轻一笑,玖朗也跟着笑了起来。
——喀哒喀哒。
他和真抚聊着,空无他人的教室里猛然响起开门声,他们还以为是来巡逻的老师,漫不经心地望向教室前门。
“……御堂?”
早就收好书包走人的御堂戒司,不知为何出现在门口。
“玖朗……还有真抚也在啊?”
御堂看着他们,说话的口气与平常迥异,显得异常沉稳。
“唔,你是御堂没错吧?”
真抚讶异问着,像是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情,御堂听了不发一语,只是微微点头。
御堂的表情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沉着冷静。他若闭上嘴,势必大有可为;而绝不静观其变的男人御堂戒司,此刻正散发出沉默的气氛。
玖朗被他的气势压倒,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等他发言。
御堂仿佛在等他们两人做好心理准备,停顿片刻才点了个头,缓缓开口。
接着,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捡到了一名美少女。”
——称不上沉默的完全空白,支配了整间教室。
在那一瞬间,玖朗甚至无法理解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那几个简单的字词是什么意思。
他反覆思量着御堂的话,取回差点失去的意识。
他往身边一瞧,真抚依然面带微笑,用尽力气握紧了拳头。
也许真抚以为御堂是闹着玩的……从握拳的声音不难发现她使出了多大力气。
那股怒意明明与自己无关,玖朗仍然戚觉背脊发寒,而直接承受怒意的对象,肯定更觉得有个恐怖的“什么东西”窜上背脊。
御堂似乎发觉自己惹上了杀身之祸,赶紧一反原先的沉默,飞速地辩解:
“我、我是说其的!我没有说谎……不然,当当!”
他自行发出奇怪的音效,而教室死角处真的站着一位“女孩子”。
这证实了御堂没有撒谎,他自以为可以藉此逃过生命危险,可惜他根本搞错前提。
“……御堂。”
“…………什么事?”
真抚的目光溢满悲痛,简直和早上钢音望向玖朗的眼神一模一样。
而且——诡异的是,让他产生这种既视感的原因,竟然来自“同一个东西”。
“——!”
玖朗茫然凝视着那个“女孩子”。
银白色的双马尾轻盈飞舞,宝石般闪耀的瞳孔正注视着他。
玖朗一时头晕目眩,但那并非是因为少女过于耀眼——
“玖朗。”
——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应该在他房里沉睡的少女。
“……玖朗?”
真抚诧异地复述了一遍少女说出的话。
那……不是别人,正是玖朗的名字。
“没错,就是玖朗!这个女孩子在学校附近徘徊,东张西望,我呢,出于一片好心上前询问,她说‘我想见玖朗’,所以我就把她带来啦!我是乐于助人的代表!要论善恶,我当然属于善的那边啰,可是这一路上,所有人都用冰冷的眼神瞪着我。”
“你没做错事,可是也怪不得他们会有那种反应……”
“可恶,贯彻正义……居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御堂和文抚和平常一样斗起嘴来,玖朗的目光却迟迟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
少女在出现后,也是同样日不转睛地凝望着玖朗。
玖朗先是为了少女醒后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松一口气,接着,他又因为不知所措,感到彷徨与踌躇。
面对无法理解的突发状况,他从未考虑过该如何是好,走到这一步,他才惊觉——自己对这少女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少女是敌是友,安全还是危险——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没办法将少女粗略地分入某一类。事情若发生在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当中,就算不做出这么吓人的判断,或是无法判断也不成问题,只是这件事肯定不属于日常生活的世界。
——玖朗只能由贫乏的经验中判断出,少女身材娇小又年幼,这样的外表构不成威胁。
“……”
在玖朗犹豫不决时,少女默默地缓慢移动起脚步。她走向玖朗,速度愈来愈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
玖朗尚未做出判断,身体也没来得及反应,只是愣站在原地。
然后——
“玖朗!”
玖朗感觉到柔软的冲击,随着少女的呼唤声而来。
他毫无防备地被少女——抱住了。
“……咦?”
少女甩着银白色长发,将自己的身子埋进玖朗怀里,抱住了他。
玖朗搞不清楚状况,在无意识中试探性地环顾四周……发现御堂和真抚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
“…………”
“…………”
“…………呃,那个……”
真抚与御堂的冰冷视线令他昏眩。
他今天二度遭既视感袭击,正打算大声辩解,解开由这状况衍生而出的误会时,巨大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声音。
开门声还没停下,教室外头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玖朗,你在里头吗——我感觉到有些在意的气……息。”
来势汹汹的话声戛然而止。
伴随着那个话音,急促地快步进入教室又停下脚步的人——正是钢音。
玖朗凝视钢音的双眼——这意味着,玖朗的身影也同样映入了钢音的眼帘。
当然,玖朗的怀里还抱着个女孩子。
他深刻感受到,这幅景象确实映入了钢音眼里。
……无可言喻的沉默控制了四周。
“不……你误会了——”
玖朗承受不住煎熬,正想高声打破僵局,只是还没发出声音,他就断了这个念头。
——这次他没有受到其他声音阻扰,迫使他放弃出声的是“杀气”。
钢音朝着他的方向,散发出近乎杀气的尖锐气息——正确说来,她发出杀气的对象其实是针对少女。
邻近的御堂和真抚也因为这股尖锐的气息,感受到难以形容的紧张。
“……这简直是战场嘛!”御堂的发言显然搞错了重点。
现场只有玖朗发觉这般“杀气”的含意。
——这股杀气是无形的“牵制”。
解读对手的动作,然后出招。
玖朗知道,钢音打算藉此测试少女的反应,她在捕捉到少女身影的那一瞬间做出判断,进而采取行动。
然而,少女的反应却是——
“?”
——少女不是毫无反应,只是对钢音毫无兴趣。
她缩起身子,伸到玖朗背后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
玖朗穷于应付少女这样的举动——但又松了口气。钢音的杀气并未引起少女的敌意。
玖朗以安心的眼神看向钢音,钢音不知为何仍旧绷着一张脸,而且仔细一瞧,和刚才紧迫盯人的感觉不同,她的脸上明显带着愠怒。
“嗯?钢音同学?”
“——…………”
玖朗看不出钢音表情里的意图,钢音就这么笔直地朝着他走近。
她走到玖朗和少女身边,一把拉开他们两人。少女抱得很紧,不过钢音还是干脆地分开了他们。
(……我可以把这当成是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吧?)
“啊啊。”
在玖朗思考旳同时,少女发出了如同玩具被抢走的落寞叹息。
钢音就这么挡在分开的两人中间,面向少女,以充满威严的口气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究竟是什么?”
在无言的牵制后,她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没错——尽管没有敌意,少女的身分依然不明。
听到这话,少女且直地回望钢音的瞳孔。
不同于目前为止的行动与外表,少女以坚决的语气,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志。
“我是蜜丝丽·艾芙琼恩——我来是为了……”
少女说出自己的名字,停顿了一下,移开视线。她不再望着钢音,改望进玖朗的双眼,如宜告神谕般说出: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玖朗。”
◆
“……差不多可以了吧?”
玖朗窥视着锅里喃喃自语。
他绷紧神经,一手拿着厨房计时器,正在煮义大利面。他所在的地方并非是单调的单人套房里的小厨房,而是应有尽有的豪华大厨房。
玖朗不在自己家里,他人正在钢音家中准备餐点。
——钢音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碰巧撞见少女,决定先换个地方说话,在诸多考量下,来到了钢音家。
顺带一提,离开前,由于还是得向御堂和真抚大致交代一下蜜丝丽的身分,他们便牵强地以蜜丝丽是“钢音和玖朗共同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者的女儿”敷衍了过去。
这种解释,怎么想都令人难以置信……但是钢音以严正的态度和流畅的声音解释“就是这么一回事”,听者也只得回答“原来是这样啊”……钢音散发出优雅无声的压力,简直令人回不了嘴。
由于今天上半天课不用带便当,玖朗现在正在准备稍迟的午餐。
“呃……下一个步骤是什么?”
他努力思考,以眼角余光搜索着食谱上的文字,使出浑身解数准备午餐。
“久等了!”
玖朗将盛着盘子的托盘放在客厅桌上。
“谢谢你,玖朗。”
身为一家之主的钢音大概是因为麻烦玖朗下厨,显得不太好意思,只是她这样的态度,反倒惹得玖朗过意不去。
“千万别这么说,我才觉得抱歉,直到现在,最紧张的都还是把菜端上桌的这一刻……今天我也只准备了加入市售调理包的义大利面,以及简单的沙拉而已。”
玖朗说的话字字真心,不是客套。
一升上国中,玖朗就住进现在住的那间单人套房,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在那之后经过整整三年,他在这段期间完全没下过厨,如果硬要说促使他下厨的契机,那就是与钢音的相遇。因此,从他开始下厨做菜到现在,不过才短短的一个月。
老实说,他自己随便吃吃也就算了,但是像这样让钢音享用自己做出的料理,带给他的紧张更甚于让剑显现。
他为自己缺乏生活技能苦笑,将盘子一个个摆到桌上。
“给你——蜜丝丽。”
最后,他将叉子递给端庄地坐在椅上的少女。
蜜丝丽朝叉子确认了两三眼,伸出了手。
“嗯……谢谢。”
少女接过叉子,小声地道了谢。
——最让他提心吊胆的味道还算差强人意。
只要看到钢音和蜜丝丽都吃得津津有味,玖朗就心满意足了。
他无意问发现,自己以前从未在意食物美味与否。基本上,他一年到头三餐都是靠便利商店便当这类现成的食物解决,只求能填饱肚子就好。站在那时的角度看来,现在这样的想法虽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一大改变,甚至是一大进步。
“……结果你有问出些什么吗?”
玖朗边收拾吃完的盘子,边问着钢音。钢音一手拿着餐后的咖啡,遗憾地偏过了头。
“没有——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应该说不记得还比较贴切。”
“——不记得……?”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钢音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但是钢音回答的角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蜜丝丽·艾芙琼恩,目的是‘待在玖朗身边’……其他事情好像全忘了。”
“也就是说,她在学校就已经全盘托出啰?”
“可以这么说没错。”
钢音将视线移向少女。蜜丝丽正在客厅里四处乱窜,起先她就像来到邻居家中的小猫一样乖巧,也许是一顿饭松懈了她的心防,她现在活蹦乱跳地忙个不停。
钢音的家格调高雅,就算是件小东西,也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设计。
蜜丝丽对这些东西感动不已,当然,她并未发出感叹的声音。
她只是单纯地、而且无比纯粹地大受感动。
她不为镜子的高级程度惊讶,而是为镜子本身吃惊——简直像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似的。
“或许是玖朗遇见她时发生的那个状况,造成她丧失记忆,暂时想不起过去的事……也可能打从一开始,她就遭到控制,禁止她想起过去的事。从现状看来,一切还不明朗。”
“遭到……控制吗?”
玖朗望着蜜丝一丽天真活泼的身影,记起红衣男子曾将少女比喻为物品。
他摇头甩开浮上脑海的想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清理完餐具,他拿出了放在冰箱冷冻库里的东西。
他快步走回客厅,唤来少女。
“蜜丝丽,这个给你。”
在玖朗的呼唤下,蜜丝丽啪嗒啪嗒地靠近玖朗。她盯着玖朗手中的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玖、玖朗……这是什么?”
“呃……这只是冰淇淋而已,本来是想能让你开心就好,看到你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觉得很心痛。”
玖朗递给蜜丝丽一盒冰淇淋。
在前往钢音家的途中,他为了采买食物进了便利商店,由于蜜丝丽眺望着摆放冰淇淋的冷冻柜时,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他便偷偷买了下来……他没料到蜜丝丽竟然会感动成这副模样。
蜜丝丽恭敬地以双手接下冰淇淋,雀跃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吃起了冰淇淋。
她这么感动,要是不好吃肯定会很沮丧……玖朗兀自烦恼着,不过看来他单纯只是杞人忧天。
“……玖朗!这好好吃喔!”
她坦率地说出感想,玖朗听了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
“刚才玖朗做的义大利面和沙拉也很好吃,不过这个比那些好吃十倍!”
少女非常直率地说出了她的感觉。
玖朗因此明白,自己尽全力做的料理,还比不上这一盒冰淇淋。
没关系,只要她们吃得开心就好……玖朗在心中低喃。
“……我喜欢玖朗的料理喔。”
“咦!是、是吗?”
也许是不忍心看到玖朗失落的神情,钢音悄声说道。或许是因为害羞,她没将视线放在玖朗身上,但她确实在为玖朗打气。
“虽然偶尔还是会失败,但是我能感觉到玖朗尽了力,也吃得出来玖朗的烹饪技巧愈来愈进步了。”
……这应该是在打气吧?
“……唔,玖朗…………我刚才说错话了吗?”
玖朗颓丧地垂下肩膀,手肘撑在桌上,蜜丝丽见状,缩紧了原本就显得娇小的身躯,开口问着玖朗。她像是怕遭到遗弃,轻轻吊起眼角,窥视着他的反应。
“喏,玖朗……?”
蜜丝丽的小手请求似地抓住了玖朗的衣袖。少女的心意藉由这个动作,传进了玖朗心中。
隔了一会儿,玖朗徐徐开口,告诉蜜丝丽,她刚才没说错话,自己也不会因此弃她不顾。
“蜜丝丽,没关系,你可以直接表达心里的想法——不,应该说,我听了也会觉得很高兴吧。”
“……高兴?”
“嗯,有很多事不说出口,对方根本不会知道……我希望你能将心里的想法告诉我。当然,也有很多事不用说出口,只靠心意就能传达,不过如果对方是重要的人,还是不免会想回应那份心情的吧?所以呢,我希望你能尽量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蜜丝丽轻声说着,以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听着玖朗的话。
玖朗依人数买了三盒冰淇淋,给了钢音一盒,自己也拿了一盒。他只吃了一口,就没办法再吃第二口了。因为他才刚吃下第一口,就和吃完冰淇淋的蜜丝丽对上了眼。
蜜丝丽露出纯洁的眼神,宛如在实践刚才的承诺似地要求:
“玖、玖朗如果不想吃,那就给我!”
她说得直率,玖朗也不好以“我怎么可能不想吃”一口回绝,只好默默点头,将冰淇淋递给了蜜丝丽。
玖朗同时摸了摸蜜丝丽的头,仿佛在称赞她“做得很好”。蜜丝丽被这么一摸,顿时愣了一下——经过一段宛如在细细思量摸头这件事的时间后——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玖朗,谢谢!”
玖朗心想,能得到这样一个笑容,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了。(吐槽:少年你树FLAG了)
玖朗为了填满嘴里的空虚,啜饮起倒在杯子里的冰水。他看了下天真地吃着第二盒冰淇淋的蜜丝丽,又转头望向钢音。
正经的钢音,和单手拿着冰淇淋的模样显得不太搭,看起来十分可爱。他着迷地盯着钢音不放,钢音接着开了口:
“我会再调查一下这个女孩子。”
钢音将汤匙插入冰淇淋,一边说着。
“……我不太懂,这有办法调查吗?”
“我不确定,也不知道可以调查出什么结果。不过,有件事情我很在意,明天我会先从那里查起,至于这个女孩子以及玖朗遇到的红衣男子,我也会着手进行调查。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她要是不恢复记忆,我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玖朗难以想像钢音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和“这个世界”来往的日子还不算长,也没有多深入的了解,只能将事情交由钢音处理。
“确实……我能为蜜丝丽做的,也只有把冰淇淋给她而已。”
他喃喃说着,心里很清楚这和完全帮不上忙是同样的意思,虽然……说不定,蜜丝丽其实对现状感到十分满足。
“对了,我这么说没有顺便的意思,不过还是由钢音同学照顾蜜丝丽比较妥当吧?”
玖朗望向窗外,随口问了件突然想起的事。时序进入六月,白昼愈来愈长,尽管已是傍晚时分,天色仍未见昏暗。
他心想,再过一会儿自己也得回家了,不料他一开口发问——
“不行。”
钢音还没回答,蜜丝丽就抢先拒绝。
“蜜丝丽?”
她轻盈地跳下椅子,走到玖朗身边,紧抓住玖朗的手臂.似乎在暗示她心意已决。
“别这样,我不会马上走,况且明天放假,我早上就会来陪你了。”
玖朗正打算解释明天刚好是星期天,蜜丝丽那张惹人怜爱的脸庞已经流露出不满,看上去就像是在责备玖朗。
“不行啦。”
“呃……”
面对一意孤行的蜜丝丽,玖朗无可奈何,不得不选择退让。
“她好像劝不听,今天还是由我带她回家,明天再来,这样可以吗?”
他本来就在询问钢音“该怎么做才好”,这下只是改问起钢音对这折衷的提议有何意见。
“那可不行。”
“……咦?”
钢音坚决表示反对,玖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不行吗?”
他还以为心脏在刹那间停止跳动,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问起钢音理由。
钢音回答得那么迅速,他怀疑这件事情也许隐含着自己预料之外的危险性。
“……毕竟玖朗是自己一个人住吧?”
钢音垂下眉梢,从不同的角度说出答案。
——玖朗确实是一个人住。
——蜜丝丽如果住进他家……会有危险?
“呃……咦?你的意思是会发生那种事情吗?从外界的观点看来,这种情形确实很难解释清楚……”
“——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唔、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是啦!不管你信不信,老实说,我们对蜜丝丽……对这个女孩子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尽管她现在没有散发出敌意……只要不清楚她为什么坚持跟着玖朗,就不能大意——”
钢音一口气说完,像是要一吐闷气似地深深呼了口气,脸颊甚至隐约染上几许嫣红……
“我、我知道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他充分理解到钢音是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着想。
就在他们一来一往讨论的时候,蜜丝丽依然紧抓住他,像是挽着他的手臂一样,强烈地表现出绝不屈服的坚定意志。
(总之……蜜丝丽坚持不离开我,可是我们又不能两个人共度一夜……应该是这样吧。)
玖朗陷入了沉思,有什么方法能一次解决这个矛盾的情形?
不过,他还来不及烦恼——钢音就以与其说是提议,不如说更接近宣告既定事项的口吻道出:
“玖朗……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吧。”
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一会儿,可是玖朗根本不可能拒绝钢音的建议,最后还是在钢音家住了下来。
玖朗在晚餐过后,整理完之前准备午餐时也使用过的厨房,回到客厅,迎接他的却是和刚才热闹气氛不同的一片寂静。
“钢音可能正带着蜜丝丽参观家里吧?”
钢音家是一处“豪华宅邸”,和玖朗住的那间狭小单人套房简直有天壤之别。他认为她们到了其他房间,便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
他装模作样地吸了口气,接着出乎意料地重重叹了口气,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远比料想中还要来得疲累。
他思考了一下,接受了现状。
回想起来,今天一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唉……他在嘟囔声中追溯的回忆,令他不禁苦笑。他再次体会到,少女正是惹出今天这一连串风波的中心人物。
——蜜丝丽·艾芙琼恩。
从空中落下,轻声唤着〈绝对睿智〉,不知为何对自己感兴趣的少女。
他在心中低喃那个至今仍不清楚究竟是何许人物、丧失记忆的少女名字。
——此时能确定的只有少女不是个“普通”人,除此之外,他们对少女一无所知。
钢音说的没错,在知道她想待在自己身边的理由之前,必须随时提高警觉……可是,玖朗实在提不起戒心。
现在的蜜丝丽显然没有敌意,既然如此,不管她究竟是谁,难道不能把她当成“没有敌意的女孩”吗?
要说他单纯,他的确很单纯——要说他肤浅,他也确实很肤浅。
但是,面对蜜丝丽那纯真的心意——他就是自然而然地想回应摆在眼前的那份确实的心意。
“如果我有兄弟姊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摊开双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在确认不曾握在自己掌中的东西。
他形单影只地活在这世上,不与他人积极来往,因此不是很清楚该如何与少女互动,如何回应少女的心意。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蜜丝丽只是被摸个头,就显得乐不可支的模样——
(她的反应简直像是第一次被摸头……还有那粲然的笑颜……呃,虽然她可能是因为冰淇淋,才显得这么开心。)
“我如果有妹妹,也会像那个样子吗——”
他握紧拳头,正悄声说着,便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玖朗!”
他一回头,就看见蜜丝丽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找到你啦”的表情。
少女依然如银器般亮丽,打扮却和刚才完全不同。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精美的洋装——那大概是她穿在洋装底下的衣服——只有一件单薄的小背心。
“呃——蜜、蜜丝丽……?”
他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还以为这是妄想——“不对,除了钢音同学,我的眼里应该容不下别人啦!”甚至否定了自己旳思考……他想了又想,总算承认眼前见到的情景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承认是承认了,但他还是无法理解状况,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向蜜丝丽。
——她露出了透明白皙的肌肤。
她曝露在外的身躯既平坦又不艳丽,却混合了稚嫩虚幻的美与悖德感,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娇艳。
他好几次想挪开视线,每次都打消了念头,直盯着蜜丝丽。
蜜丝丽看他迟迟不出声,于是以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问着玖朗:
“玖朗要一起洗澡吗?”
“——咦?”
蜜丝丽的这句话,一口气将玖朗拉回了现实。
玖朗仔细思岂蜜丝丽说出的话和眼前的状况,然后做出推测。
看来蜜丝丽是因为要和某个人一起洗澡,于是认为玖朗也要一起洗,才来叫他。
而且只要稍微思考一下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推敲出那个要和蜜丝丽一起洗澡的人是谁。
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蜜丝丽……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消去法了。
“蜜丝丽……你穿成那个样子是跑去哪里了?”
“啊!”
玖朗猜中了。
为了寻找不见人影的蜜丝丽,“钢音”走进了客厅。
蜜丝丽似乎是衣服被脱到一半就逃了出来,帮她脱下衣服的钢音,看来也是在同样的状况下跑出来找人。
钢音身上没穿着制服,而是围了条浴巾。
当然,她不可能是在制服外面再围条浴巾。
原本钢音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修长的身材,现在的模样更突显出她充满魅力的曲线,以及如陶器般光滑的肌府和富有弹性的四肢。钢音的身影让玖朗一见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钢、钢音同学。”
“玖、玖朗。”
他们各发一语,随即僵在原地。
“————”
玖朗在沉默中依然感到脑袋发烫——他死命地压抑,不让表情出现变化。
(之前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吗?矢上玖朗!不,不要紧的。钢音同学身上只围了条浴巾,可是她并未意识到那方面去——反而是气定神闲,呃……或许还有点冷静……在这种状态下,只有我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状况,那怎么——……可、以?)
玖朗为了保持平静,竭尽所能地说服自己,慢了半拍才注意到,眼前钢音做出的反应,与自己预期的大相迳庭。
“啊……”
钢音惊呼一声。
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像是要遮住包在浴巾底下的胸部,端正的脸涨得通红。
她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低垂着双眼,眼里还泛着泪光。
玖朗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反应,一样羞红了脸。
两人的视线在这样的状态下交会——同时别过了脸。
钢音转过身,玖朗则是反射性地低下头。
——仿佛他们不敢直视对方的脸。
“唔,钢音同学……对不起。”
玖朗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道歉,他只是顺应内心的想法,向钢音致歉。
“玖朗不需要……说对不起,不过,可以……请你闭上眼睛吗?”
钢音像在逞强似地,回答的语气极为严肃。
“好……好!”
一闭上眼,钢音刚才烙印在自己脑内的身影,势必会鲜明地浮现在眼底……但他毕竟不能把这当藉口,还是照着钢音的要求,不得已地阖上了眼。
忙乱而漫长的一天——还要再持续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