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日常生活。
意识渐次地捕捉到了剌耳的声响。
是再熟悉不过的闹铃声。他伸出疲惫未消的沉重手臂按下了闹钟的开关,然后放空了片刻,才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玖朗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彼御高中的制服,接着便像平时那样换衣
换好衣服后,他望向镜子确认自己的模样。略微长长的头发,不高不矮的适中身高,加上张早已熟悉、依然睡眼惺忪的脸庞。
他步下楼梯,在洗脸台洗过脸,打理好衣着后,便朝着客厅走去。
「咦?今天倒是自己乖乖起床了嘛。」
手边准备着早餐的母亲,说的不是早安而是这句话。她似乎又打算拿前天睡过头的事来调侃自己了。
「……后来我又没有迟到,没必要一直提那件事吧。」
「可是我特地帮你准备的早餐都浪费掉了耶。」
「……关于那件事嘛……就让它过去不行吗?我向你道歉行了吧!」
玖朗早早举起白旗,边叹着气边走向椅子。正准备坐下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有某件事和平时不一样。
「真难得呢,老爸,你还不出门吗?」
坐在餐桌前的父亲正一边打开报纸读着,一边啜饮着咖啡。
平常当自己坐到早餐的餐桌前时,大多正好是父亲出门上班的时间,因此错身而过的问候便成了每天早上的惯例。
「对啊,今天会直接过去客户那边,所以可以晚一点再出门。不过相对的,晚上就得晚一点才能回家了。」
父亲边翻阅着报纸,边说明今天的行程。玖朗则是理解似地点着头,并且缓缓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今天还是一样呢。」
留他口中呢喃的一样,摆放在眼前的餐点一如往常,是连汤品和沙拉都一应俱全的豪华早餐。
把做菜当成兴趣的母亲,每天早上总会花时间为众人准备丰盛的早餐。如此费工夫的料理如果被浪费掉了,确实会令准备的人想发牢骚吧。
对玖朗而言,即使早餐只有土司和咖啡也无所谓,但先前将这样的意见告诉母亲时,却被对方以「你在说什么傻话」的理由打了回票。
玖朗一边吐着算不上感叹的气息,一边开始吃起眼前的餐点。
……不过味道还真是不错呢。
「对了,玖朗,你最近好像变得很认真呢。」
「嗯?」
「我是听你妈妈说的,你不是在忙学生会的事吗?」
「喔,那件事啊?原本我只是去帮朋友的忙,结果后来不知为何就变成了学生会的正式成员,就只是这样而已啦。」
当时玖朗被身为学生会干部的朋友拉过去帮忙,后来不知不觉就被挂上了一个「干部助理」的职称。起初以为朋友只是在开玩笑,想不到细问之后,才发现似乎真的有这么一个职
「这样啊。你还有道馆的事,应该很辛苦吧……你还只是学生而已,可不要拚过头罗——不过我是不会这么对你说的,你就尽全力放手去做吧。」
父亲的视线虽然始终不曾从报纸上移开,但口中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在鼓励玖朗。
「嗯,我会在不让自己倒下的范围内努力的。」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主动找事来做的人,所以自己想要投入的事就好好地——」
「哎呀,你们怎么一大早就在讲那么严肃的话题呢?快点吃饭吧。还有,爸爸你不是差不多该出门了吗?」
母亲忽然用责备般的语气打断谈得入神的两人。
只见父亲不以为意地念着「时间差不多了啊」,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玖朗则是看了看时钟一并且加快用餐的速度。
父亲出门后没多久,家里的门铃响了起来。
「是真抚来了呢。玖朗,快点把饭吃一吃,然后准备出门罗。」
「好好,我知道了啦!」
玖朗将剩下的食物一口塞进嘴里,然后抓起放在一旁的制服外套和书包,便快步朝向玄关而去。
「让你久等了,真抚。」玖朗打开门,同时不忘说着习以为常的台词。
「这孩子真是的,每次都拖拖拉拉的。对不起喔,真抚。」
「……妈,你在做什么啊?」
……不知何时先一步走出家门的母亲,和真抚聊了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真抚的脸有些焦急似地显得满面通红。
「早、早呀,玖朗!那我们去学校吧!阿姨,下次再好好和你聊喔!」
「咦?真抚,发生了什么事吗?难道我妈她又说了什么奇怪的……」
「没、没事啦!」
在满脸通红的真抚催促下,玖朗只得急忙步出家门。
两人走了一会儿后,玖朗忽然语带歉意似地向身旁的真抚搭话:
「呃,不好意思喔,真抚。」
「咦!什、什么事?」
「呃,我妈应该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
玖朗在心中推敲着状况,并且愧疚似地说道。
母亲从以前就很欣赏自己身旁这位行事风格不拘小节的青梅竹马,嘴边也经常挂着「如果你愿意和玖朗在一起就好了呢」之类的话。如果双方都还是两小无猜的小鬼头倒是还好,但到了这个年龄后,往往会令两人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
「真抱歉,每次都让你觉得不舒服。」
「我、我并不会觉得不舒服呀!如果玖朗觉得困扰的话,那……我也会有点伤脑筋就是了。」
「嗯?我觉得困扰?」
「——不是啦!今天阿姨讲的不是那件事啦!她只是说下次想要教我做菜而已。」
「……做菜?喔,原来如此。我记得真抚不太擅长做菜对吧?如果你不好意思拒绝的话,我去帮你和她说吧?」
「才、不、是、呢!我又不讨厌让阿姨教我做菜!应该说就是因为我不擅长做菜,所以阿姨愿意教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玖朗过于武断的推测,招来真抚一阵怒骂。只是,如果她不排斥由母亲来指导料理的话,那么玖朗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会令她困扰到面红耳赤。
真抚似乎也察觉了玖朗苦恼的神情,便叹了口气并接着开口说话:
「阿姨说,她差不多也该教我煮出家里的味道了……因为她这么说,所以……」
「嗯?所以怎么了吗——」
真抚用举白旗般的归证着。正当依然一头雾水的玖朗想要问个清楚时——
「两位早啊!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形影不离呢。」
音量比常人大上一倍的声音,忽然插入两人的对话。
而在听到声音的同时,两人的脖子也被手臂缠扣住。
「……是御堂啊。」
被对方抵住的身体跟着晃动不已,但因为这人总是如此,两人早已习惯这样的状况。与两人会合的,正是同班同学御堂戒司。
「御、御堂!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叫你不要老是做这种事吗!」
真抚双颊泛红地训斥起御堂的恶作剧。
「哈哈,我只是想炫耀一下我们之间的感情有多好而已嘛!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刚才该不会真的是在打情骂俏吧?」
御堂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打量起两人。
「御堂……我不也告诉过你很多次,要你别再做这种会让真抚很困扰的事了吗?」
「有吗?唉,这么做或许真的会让她有点困扰,不过我想她感觉到的困扰和玖朗你说的困扰应该是两回——呜啊!」
尽管御堂面露得意的表情,但话说到最后,表情和奇怪的声音全都跟着揪在一起了。
由于身体紧靠在一起的关系,使得冲击略微地传到了玖朗身上。而冲击正是来自真抚挥向御堂侧腹部的重拳。
「真是永远学不乖耶……御堂!」
真抚边将挥出的拳头缩回,边怒气冲冲地斥念着。看来这一击还不足以令她消气的样子。
「等、等一下啦,奏月同学,没必要一大清早就火力全开吧!」
被强制地从玖朗身上拉开的御堂一边用手按住侧腹部,一边转过身快速逃离了现场。
「给我站住!」
身后的真抚使出全力追了上去。依照目前为止的经验来看,御堂大概跑个一百公尺就会被逮住吧。
「御堂虽然那个样子,却是学生会的干部呢……真搞不懂他。」
玖朗感慨地看着已经跑到远处的朋友,一边加快脚步朝两人追了上去。
众人吵吵闹闹地抵达了学校后,便像平时一样上课。接着,等到放学时间,再一起离开学校。有时候玖朗也会到真抚的外祖父所经营的古武术道馆露个脸。
不过,今天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因此玖朗准备直捧回家。但半路上忽然接到母亲的来电,于是他便临时改变行程前往车站前。
听母亲说,同样住在市区的亲戚——也就是母亲的姊姊,因为许久没见要一起吃顿饭,于是干脆也把玖朗一起叫了过来。
姊妹俩好好聚餐叙旧,自己只要待在家吃泡面就行了……虽然玖朗如此回绝了母亲,最后还是被强制要求非得出席不可。
「姊姊说她好久没看到玖朗了,希望能藉这个机会见见你。」
……就是这么一回事。
由于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因此小时候阿姨也经常陪着自己玩,不过这阵子确实很久都没看见她了。
「……糟糕,得用跑的才来得及了。」
玖朗确认起手机液晶萤幕上的时间,同时开始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真希望能过得再悠闲一点。」
玖朗一边面露苦笑,嘴上边呢喃着无法实现的愿望。
——和平的日常生活
矢上玖朗远远地看着过着安稳生活的自己。
自己看起来是那么地幸福。
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实在太过幸福,幸福到几乎令人感受不到幸福的存在。
对平凡生活没有特别感受,就是这样子过的自己。
只要过程稍有不同,或许就能拥有这样的日常生活。
此刻不在自己的手中,无法拥有的日常生活。
如同绘画般的幸福。
不愿否定的幸福。
但是,这只是梦。
这是梦。自己再清楚不过。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
是否会想拥有这样的幸福呢?
而对于自己无法拥有幸福一事,是否又应该感到悲伤呢?
还是说,应该放弃无法获得的幸福,然后接受对于所拥有的事物感到满足的自己呢?
但是,一边眺望着梦中的自己的矢上玖朗,无法对其中任何一项想法感到释怀。
——自己从未想过要获得这样的幸福。
眼前的梦境之中,并未存在着矢上玖朗所冀望的「幸福」。
因为,梦里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
爱丽丝将自己的手从躺在床上熟睡的玖朗身上拿开。接着,稍待片刻后,她才徐徐地吐了口气。
「状况如何?还好吗?」
站在后头等待的华月主动询问起玖朗的状态.语气虽然简短明了,不过她的表情仍难掩不安的神色。
而爱丽丝则是露出带有安抚意味的微笑冋应道:
「是的,被砍伤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不幸中的大幸,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我想,只要等到体力恢复之后,应该很快就会清醒了。」
「是吗!这样我就可以暂时放心了。」
华月安心似地长叹了一口气,向爱丽丝回以微笑。
「话说回来……爱丽丝用了『魔法』吗?竟然能够治愈这么严重的伤,真是了不起呢。」
「不,并没有那么厉害……我只是在本人所拥有的自然治愈能力上添加一些助力,让治愈速度提升而已。由于需要准备和时间,因此我只能像这样在战斗结束后帮忙治疗。」
「不,我觉得光是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
华月语带佩服地说着,然后再次转头观察起玖朗的状况。
「……而且……」
「嗯?」
「——不,没什么……那么不好意思,他就麻烦你照顾了,可以吗?」
「啊,你要去那个少年那里对吧?了解!再来就交给我吧……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也只能静静地等他醒来就是了。」
爱丽丝知道自己的想法被对方看穿,于是害羞地红了脸颊,她向华月再度行了个礼后,便走出了房间。
(……而且……)
将房门关上的爱丽丝,不禁在心中思索起刚才自己差点说出口的话语。
(玖朗先生伤势的治愈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简直像油某种异于我的魔法的力量,在加快着治愈速度一样……就像他曾经一度死亡的那时候——)
想到这里,爱丽丝立刻甩了甩头,将毫无意义的臆测从脑中挥去。
(……那已经不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我想应该是那个女孩所创造的另一种奇迹……可能是〈因神意而疯狂的百兽之剑〉或是其他力量带来的影响吧。)
爱丽丝强制中断自己的思绪,跨步向前走去。
她要前往的是刚才已经先行完成治疗的略无的所在地。虽然他的伤势已获得治疗,但体力的消耗仍然相当可观,因此现在应该正安静地在另一个房间里熟睡才对。
「……略无。」
爱丽丝一边走着,一边呢喃着他的名字。
即使知道立刻便能抵达他的身边,但只是没见到他的身影,心中就被不安所占据。
(不会有事的……因为他是我的……——……)
——然而,爱丽丝所抵达的房间里,却已经不见少年勇者的身影了。
◆
略无正独自一个人,伫立在在倾注而下的大雨之中。
他的眼前有一把贯插在石阶里的圣剑——那正是〈献给圣别誓言之宝剑〉。
在被雨云所覆盖、没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唯有研磨得透亮的圣剑,依旧释放着像在蓝天之下所发出的光辉。
略无缓缓地将手伸向圣剑。
接着,他用手指触碰剑刃,抚摸起剑身。
直到指尖来到剑柄后,他才停止了动作。
此刻,略无和圣剑的连接点,只有自己手指的一小部分而已。
但是,就连那仅存的连结也消失无踪。
略无犹豫一会儿后,并未握住剑柄,而是将手缩了回来。逐渐远离的指尖上,落下了一滴小小的水滴。
略无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瞬间闪过了动摇的神色,然而,他似乎想要挥去那种想法般摇了摇头,从剑的旁边走过。
他让圣剑留在滂沱大雨中,准备就此离开。
「——略无!」
就在此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略无有气无力地回头望去,站在眼前的是圣剑的侍从爱丽丝。她似乎是看见了自己,然后立刻狂奔而至的样子。只见爱丽丝气喘吁吁,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是爱丽丝——吗?」
但略无仅仅说出了对方的名字而已。当他确认来者是爱丽丝后,便准备再次转过身去。
「玖朗先生的治疗已经完成了,我想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清醒才对。」
爱丽丝一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一边向略无报告状况。
可是,略无没有任何反应——感觉就像是一切都已经无所谓的样子。
「……略无,你怎么了?你想以这副模样到什么地方去?」
即使自己同样伤痕累累,但爱丽丝依旧担心着被大雨无情地拍打着的略无,并走近他。
「请你……说些话好吗?」
爱丽丝伸出手,像要搂住他似地,抓住了略无细瘦的手臂。
「我……只是要回家而已。」
略无没有看向爱丽丝,但终于打破沉默开了口。接着,他就宛如情绪溃堤般将话语一口气倾吐了出来。
「已经没有我该做的事了。不,从更久之前开始,我就已经没有任何该做的事了——从打倒你的世界的魔王那一刻起,我的任务就已经结束了!」
原本断续地道出的话语,到了最后已经变成近似发泄般的吼叫。
略无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掌上。
「我就是因为一直都没有发现,才会落得今天这种下场!」
那未握住剑而显得空荡莫名的手掌——不过也只是个十岁少年的小小手掌罢了。
「我不想再继续让你……让爱丽丝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模样。我已经没办法再拿起圣剑,也握不住圣剑,更不可能挥动它了。没错……『勇者』已经——『勇者游戏』已经结束了。」
他用空虚的语气说着。
明明还有着情绪,话语之间却听不出一丁点的意念或情感起伏——宛如已被掏空一般。
「所以,爱丽丝…………我和你已经——」
略无再次跨步向前走去。
听完了略无内心的自白后,爱丽丝的手也同时顿失力量,无力似地放开了略无的手臂。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一爱丽丝。」
略无缓缓道出离别的话语。
宛如要将空虚填补起来般,他的声音里有着极度的倔强和温柔。
◆
「玖朗!你已经没事了吗?」
当清醒过来的玖朗在整理服装仪容时,蜜丝丽正好进到了房间里。
「是啊,听说多亏了爱丽丝帮我治疗,身体方面已经没问题了。蜜丝丽,你也没事了吗?」
「嗯!我一点事都没有喔,谢谢你!」
蜜丝丽脸上露出安心和喜悦的笑容,一把抱住了玖朗。玖朗则是面露柔和的微笑,一边安抚着怀里的蜜丝丽。
玖朗再次观察起自己的身体。如同刚才蜜丝丽所言,身体确实已经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了。他反而十分担心当时和杰诺吉欧对峙的蜜丝丽,但看到眼前少女的笑容,想必她应该已经没事了才对。
「嗯?玖朗,怎么了吗?」
「呃……谢谢你喔,蜜丝丽。」
「?」
看着天真无邪的蜜丝丽,玖朗的心情似乎也稍微恢复了平静。
就在两人正在交谈的时候,华月回到了房间里。她一边反手关上门,一边认真地观察玖朗的状况。
「你的身体好像真的已经没事了呢。」
「是的,我也应该跟你说一声,谢谢你的照顾。」
「还有,你现在穿的那身衣服果然挺适合你的呢。虽然和我预定要买的款式不太一样,不过有先买下来确实是正确的吧?」
华月直到玖朗清醒为止,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边。但因为玖朗清醒后要换衣服的关系,才会请她暂时离开房里。顺带一提,华月还主动提议「不然我来帮你换吧?」,而玖朗当然只是感谢地表示心领了。
尽管被华月百般捉弄,但玖朗还是换上了华月整天反覆劝自己购买的衣服。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变得破烂不堪,也不能就那样继续穿着吧?
「和预定要买的不一样……说的也是,总之还是谢谢你了。不过我的伤势已经不要紧了,所以……」
玖朗向对方道过谢后,便像是有意催促似地结束话题。接着,他偷偷地将视线移向华月拿在手上的洋红色手机。
「了解——现在〈秩序的后继者〉已经观测到波及彼御市整体的空间异常了。虽然现在对都市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但以现阶段来看,『规模』已经过度异常了。虽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展成『什么状况』……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会那么容易结束的。」
「也就是说……果然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对吧?」
「没错,的确有『某种状况』正在发生,这也是能够确定的。而现在组织的成员正在搜索这起异常现象发生的核心地点。」
华月其实和钢音等人一样,都是「另一端」的居民。虽然她本身似乎并没有任何特殊能力一其实却是隶属维持「另一端」的稳定、名为〈秩序的后继者〉组织的一员。
「难道就是那些家伙……把钢音同学……!」
「……说真的,目前还没办法确定,不过,那些异于常人的家伙想必和这起异常状况脱不了关系。既然如此,我想对方应该就在这个现象的核心处。还有,被带走的钢音应该也在那里……只是,我还是不懂对方为什么要抓走钢音就是了。」
「……可恶!」
玖朗咬牙切齿地听着华月的话,双拳也不自禁地紧握。过强的力道令掌心传来阵阵疼痛,但他仍未松开紧握的拳头。
华月像是要安抚激动的玖朗似地,继续接着往下说:
「现在〈秩序的后继者〉已经动员整个组织在调查这场异常现象。只要能掌握原因,面对如此规模的事态,组织当然希望能全力处理。所以——玖朗小弟……」
「?」
不知何时开始,华月的声调和眼神产生了变化。
「……华月小姐?」
接着,她用告诫般的口吻,说出了出乎玖朗意料之外——不带丝毫情感的冷酷话语。
「你就留在这里吧。」
◆
——松开的手掌。
雨滴无情地滴落在略无和爱丽丝之间,那冰冷的雨滴,宛如象征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即将告终。
——但是……
「略无!」
——爱丽丝再次伸出一度松开的手,抓住了略无的手臂。
这次爱丽丝不再只是触碰他的手,而是使出全力,将试图离开的略无身体朝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然而,两人的视线并未交会。
即使处于面对面的状态,略无依旧刻意将眼神移开,并且支吾其词地呢喃着:
「爱丽丝,我——」
可是,他的话却只说到了一半。
——话声被一记宛如要划破雨声般的清脆声响给打断。
爱丽丝伸出手,使尽全力地打了略无一巴掌。
「……?」
那一瞬间,略无还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表情茫然地呆伫片刻后,才认知到自己挨了爱丽丝一巴掌,回过神似地望向爱丽丝。
从刚才就未曾正视过爱丽丝的略无,这才终于发现,美丽的她双瞳竟已溢满了随时都要溃堤的泪水,脸上则是强忍着悲伤般的表情。
略无忽然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爱丽丝……」
「你说不想让我看到狼狈的样子?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好吗,略无!」
爱丽丝一把揪住略无的双肩,将彷佛再也无法压抑的情绪倾倒而出。
「——我认识在第一次挥剑后全身颤抖不已的你;我认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周遭对勇者有过大的期待,而感到十分不安的你;我也认识自己所救的人表达纯粹的感谢之意时,不知所措的你。当然,也包括拯救世界后,总是一脸无趣的你;还有总是带着喜悦谈着与玖朗先生他们相遇一事的你……我都知道……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爱丽丝强抑住颤抖的声音,表现出坚毅刚强的一面。
「我是圣剑的侍从。但是……就算只是这样,我也希望陪伴在你的身边,所以才会一直待在这里!即使你已经完成了拯救世界的任务……略无,你也依然是我故乡的……不……」
然而,铿锵有力的话语未能一鼓作气地说到最后。
「你——是我心中的勇者。」
爱丽丝最后的话语,听起来彷佛在倾诉心声一般。
接着,爱丽丝像是怕言语无法传达心中的想法似地,将身体靠在略无身上。
「如果你真的要就此离开,我也会选择和你同行。如果你不打算再继续握剑,想过着平凡的生活一那么我也会顺从你的意思活下去。可是,如果你不希望我跟着你……如果你不需要我的话……」
爱丽丝闭上那对碧眼,并且将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叹了一口气。接着,她缓缓地张开双眼,再次专注地望向略无。
下一刻,她用极其平稳柔和的语气,开口说话:
「略无。」
那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下定了决心,不如说是表达出一种澄澈无瑕的纯粹意念。
「请你用圣剑斩了我。」
——爱丽丝立下了誓约。
如果自己遭到了略无的否定,这么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那并非是剑之侍从和勇者之间的契约,而是爱丽丝?维维菲尔本人,对草那岐略无许下的誓言。
「……爱丽丝。」
略无轻唤了她的名字。
接着,两人陷入了唯有雨声淅沥作响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之后,略无才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他张开手掌,圈住竖立于自己身旁的圣剑剑柄,接着使劲地将其握住。
略无握紧住圣剑。
然而,右手的动作在此时停了下来。
「……我……」
下一刻,只见略无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不发一语。接着,宛如话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似地,他伸出了左臂。
略无伸出左手手掌,将爱丽丝的头抱进了怀中。由于她原本就已倚靠在略无的身上,使得两人的脸此刻因此靠得更近。
「略、略无?」
爱丽丝瞬间听不到声音,慌张地说道。尽管略无并不想让爱丽丝看穿自己的意图,但他很快地用行动说明自己的意思。
他将脸凑向近在咫尺的爱丽丝的脸,并且让自己的唇覆上了她美丽的樱唇。
「…………嗯。」
接吻的瞬间,爱丽丝发出了甜美的喘息。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瞬间缓和了下来。
接着双唇和接触时一样缓缓地分开,两人之间只剩下听得见彼此喘息声的沉默。
好不容易,这股沉默才被爱丽丝恍惚般的声音,以及略无试图转移焦点的尴尬模样给打破。
「略、略无……你、那个……我……」
「……其实我原本打算,等到我长得和你差不多高之后再吻你的……啊!」
略无像是要抛开害臊的情绪似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抓了抓淋湿的头发藉此转换心情后,才再次望向爱丽丝的脸。
被略无笔直的视线紧盯着,让爱丽丝原本早已通红的脸颊也变得更加透红,但她仍然力图振作地调整表情,然后和略无四目相对。
「……略无。」
「爱丽丝,你也真是的……」
(插图)
略无缓缓地张口说话。
「再怎么说,我也还只是个小孩啊……」
略无脸上挂起自负的笑容,然后对她的誓约作出了回应。
「被你这么一说……就算我不愿意,也只能继续耍帅下去了啊。」
虽然积云仍未散去——但雨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
「要我留在这里——华月小姐,这到底是为什么?」
玖朗激动地反问着眼前的华月。
原本努力地试图保持平稳的心情,此刻也因她的发言而顿失冷静。
在无法原谅因为自己的无力导致钢音被带走的难熬时刻,勉为其难地维持住均衡的情绪也忍不住爆发开来。
「玖、玖朗……」
从旁抓住玖朗身体的蜜丝丽,此时也不禁为他的怒气所震慑。
「呜……!」
心中被懊恼所占据的玖朗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好不容易让心情稳定下来后,立刻再次望向华月,而华月则是无动于衷地继续往下说:
「你还不懂吗?事态的严重性……钢音所背负的事物有多沉重,以及她所引来的对象究竟有多么危险?」
华月一边回应着玖朗的怒气,眼神莫名地透出一缕淡淡的忧愁。
「钢音遇见你之后确实改变了。从前的她,对于拯救世界这项『义务』之外的事物毫无兴趣……不,再怎么说,那是她自出生以来便背负的责任,事实上或许和她本人的意愿有所违背也说不定……就像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正活着一样。但是,这样的她确实改变了。虽然由我来说有点奇怪,但是,我认为她的改变是件好事。因为她变得会像今天这样和大家一起出门,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是第一次和钢音一起出门买东西呢。」
华月用回味般的语气说着今天所发生的事。
「……可是,即使那孩子有所改变……她所背负的事物仍不会改变——那可是相当沉重的包袱喔。」
「钢音同学……所背负的事物?」
华月环抱在胸前的双手略为施力,并且闭上了双眼。
「如果你能对她展露笑容的话,钢音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只要你能陪伴在她身旁……我觉得那孩子就能得到幸福……可是,光凭这样是无法长久待在她身边的。」
华月再度张开眼睛,像是要看穿玖朗似地注视着他。
「你有办法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吗?你觉得自己真的能办到吗?」
华月的话已经跳脱了提问的范畴,听起来像是再次确认着不可能的事一样。
「…………我、我只是……!」
「不要说一些『我有办法成为她心灵的支柱』之类天真的话。光只有想法,或是嘴巴上说愿意犠牲生命,都是毫无意义的。想要陪伴在那孩子的身边……就必须作好和她一样接受残酷且沉重的命运的觉悟……而且也必须具备『强大』的特质。」
接着,华月像是要教导玖朗所谓的「强大」为何一样,继续作出了说明:
「你现在之所以活着的原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吧?」
「——……!」
华月的话让玖朗的身体为之一震。
当时,那个名为伊甸的存在所释放出的一击,是钢音舍身挡在面前,自己才得以幸免于难。
之后的钢音即使已经身负重伤,抵抗的意志也丝毫未减,最后却因为伊甸在她耳边的几句细语而放弃了抵抗。
玖朗并未听见伊甸究竟说了些什么。
可是,他十分清楚。
钢音并非对力量的差距感到绝望而丧失战意一更不是恐惧受伤而放弃了战斗。
——当时的她之所以会弃械投降,是因为……
「……因为我在她的身后……都是因为我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的关系……!」
——钢音是为了保住玖朗的命,才会听从伊甸的指示。
玖朗比任何人都明白。
这种事根本一目了然。
自己不曾刻意地忽视,也未曾对此装聋作哑。
但是,即使如此,当心中再次认知到这样的事实时,他仍是会因无止尽的自责而痛苦难
没错——原本试图拯救钢音离开险境,却反而被钢音所救。
「我……又再度被钢音同学救了一次。」
玖朗向上挥出的拳头,此刻拚了命地紧握住。
「玖朗小弟……」
华月柳眉低垂,用温柔的语气娓娓地道出想法:
「……你看起来心里似乎很矛盾的样子。不过,对钢音而言,你确实是她很重要的人,即使不勉强自己陪伴在她身边也没关系。你只要能够成为那孩子的心灵慰藉就足够了。如果你不顾安危置自己于险境,结果因此失去生命的话,那孩子绝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的。而且,这件事和你本来就没有关系,因为这是她的命运……所以,这里就由我们——」
「——华月小姐。」玖朗打断了华月安抚般的话语。
她的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听起来十分温柔体贴。但是,这些话语听在玖朗的耳里,却远比先前的话语更加难以忍受。
而此刻,再也无法忍受的玖朗,简短地回应了一句:
「我不能接受。」
尽管是单纯的一句话,却等同于拒绝了华月所有的要求、说服和希望。
「钢音同学的命运就等于是我的命运。只要是和钢音同学有关的事,就不可能和我没有关系。」
丝毫不加保留的否定,令华月不禁感到吃惊不已。
「就如同华月小姐所说的,如果要陪伴在她的身旁,就需要力量……也就是『强大』。而且必须强大到足以承担她所背负的命运才行。」
玖朗肯定着刚才华月所说过的话,缓缓地将紧握的拳头放开。接着,他注视起空无一物的手掌,语气坚定地道出决心:
「再次被她所拯救的我,或许仍有许多不足。我的力量,或许不足以让自己陪伴在她身边……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成为我放弃的理由。我绝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她的。」
玖朗的话语中没有一丝逞强和半点天真,只是纯粹地倾吐出那近似于渴望和觉悟的心情。
「……那是你对身为救命恩人的她所立下的誓言——还是对她的补偿呢?」
华月用试探般的口吻问道。
「是我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玖朗毫不闪避地回应。
华月和玖朗彼此注视,一旁的蜜丝丽则是不发一语,房内逐渐地被沉默所笼罩。
而打破僵局的,是华月松口气般的一声叹息。
「唉,我或许只是想要听听玖朗小弟闺述他的『意志』而已。」
那美丽的脸庞卸下了防备,轻描淡写地说着。
「……华月小姐?」
玖朗有一瞬间对于华月的反应感到有些困惑,但最后也受到了她的影响,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微笑。
「我原本想,如果你说出一些畏首畏尾的话,就要痛骂你一顿的……想不到你竟然会这么果决,说出像是告白一样的宣言……」
华月听完玖朗的话,反倒害臊似地刻意撇开了视线。
「……华月小姐心机也很重呢。」
「毕竟我是大人了嘛,总得多想一些才行。」
结束令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话后,华月便像是要切换心情似地双手抱胸,一本正经地重启话题。
「总之,我们目前并不清楚钢音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所以也没办法采取行动。如果能够查出这场异变的中心点究竟在何处,倒是还有办法可想……但范围实在太广了,所以连〈秩序的后继者〉都很难掌握住全部的状况……」
「——……说、说的也是。」
「如今只能使用特定术式,确认空间异常范围内的『力量』流向,然后再进行逆向计算了……对不起。」
「请别这么说……这一切并不是华月小姐的错啊。」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众人的内心即将遭到沉默占据的瞬间——一阵敲门声阻止了即将发生的负面变化。
「——没有必要等待那种组织的报告。」
和外表年龄不符,语气桀骜不逊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那些家伙就聚集在你再清楚不过的地方——矢上玖朗。」
房门随之开启——玖朗也迅速地用视线捕捉到门外的人,并且呼唤其名。
「——略无。」
玖朗并不打算询问眼前货真价实的英雄「伤势已经没事了吗?」,因为光是看见圣剑侍从正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处,就足以确定这是多余的问题。
「你说对方在我很清楚的地方,那是什么意思?」
「没错——就是我和你曾经战斗过的那个地方。」
少年毫无保留地据实以告。
玖朗脑中所浮现的,是过去接受了〈因神意而疯狂的百兽之剑〉的命运,并且和略无剑刃交锋之地。
「你是指那个废墟吗?」
「那些家伙利用了我所设置的仪式场地,才能够现身在这个世界。所以那里正是这场异变的起点——同时也是中心。」
「所以……你指的是打开连结异世界之门的仪式吗?」
「对。我的计划正如你们所知,最后是以失败收场一但是,那个异形……杰诺吉欧却成功地让世界之壁有决定性的破坏。他用了我留下的仪式残留物,并且试图使用〈救世执行者〉九季冢钢音所拥有的救世之力……〈奉龙的祭祀人偶〉的事件,应该也是为了让钢音得以发挥纯洁血统继承者才能引发的奇迹而而刻意制造的吧——只是,他们的目的和我不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存在『降临』的样子。」
略无缓步走进房里,将自己所知的情报告诉玖朗。
「略无小弟,那个男人……不,那个存在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对方可没那么亲切,把身分背景都告诉我。」
略无用鼻子哼了一声,语带无奈地回应道。
「不过,他倒是自己报上了名号呢。」
略无并没有嘲讽完了就停嘴,而是继续说明:
「为了建构乐圔,并且粉碎陈旧的世界——因而显现的与万物敌对之存在。」
略无用戏剧化的口气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名为伊甸——号称〈世界逆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