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落雪,收割时下雨,都不相宜,
愚昧人得尊荣也是如此。(译注:箴言26:1)
1
……假如,说。
有人让你冒充成他人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对象是素来定评的好人兼英雄,而这边则是过着声名狼藉的最底层的生活(underground)。履历书上的丰功伟绩,只是瞥上一眼就想跪地叩拜。要冒充那种人,只是想一下精神上就难以承受。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
就算装成三冠王的样子,也不一定能全垒打。(译注:三冠王,是在同一比赛季度里独自取得击球冠军、本垒打次数冠军、击球的跑垒得分冠军的三项冠军。)
就算装成摇滚明星的样子,也不一定能弹好吉他。
那样做,只会让自己觉得更加悲惨和空虚而已。
甚至,还要让装成那副模样的自己,展现给第三者看?
「――那还用说吗,肯定会想去死了」
自问自答式地嘟哝的少年,偷偷摸摸地走在地下楼层。
御陵市·第一区。
地下八十米,秘密制造的楼层入口处。
惊人的宽度,天花板的高度也是。
乍一看直通天花板的大厅,是个洋溢着人工太阳光的休闲场所。
巧妙地织入圣灵教象征的设计,和正好在场的教团人员们的休息氛围交相辉映,称它是办公大楼的一大风景线也不足为过。
不过,在大厅的内侧,网络室、〈塔〉的研究中心、圣礼情报室等,连接着多个重要区划。独立起来的只有〈矛〉使用的兵器武装部门,但是为了抵抗〈兽〉而存在的教团城堡,其正门就修建在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称此处为特别指定教区·御陵市真正的中枢。
「…………」
少年尽可能的减小动静,沿着入口的墙边移动。
九濑谏也。
这就是他,现在的名字。
额角不住地抽动,嘴唇刺痒般颤抖。
因为从入口中央的监控器上,播出面向教团相关者的临时放送。
『――是的,在我抵达的几乎同时遭受到〈兽〉的袭击,让我吃了一惊。但是,作为结果,可以确信这座城市的『力量』。现在可以明确地声明。这个御陵市,绝对不会输给〈兽〉』
从监控器中用真挚的语调说话的是,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神父。
卷曲的黑色头发,不瘦不胖的中等身材。
身穿略微修改过的圣职衣,温和的瞳孔中寄宿着强有力的光芒。正是那非凡的光芒,跨越了世代向人们呼吁。
坐在门口的人们,即便各自取着不同的态度和反应,视线牢牢地盯着放送。
人们期盼的目光,集中在英雄身上。
(……呃、啊)
谏也觉得喉咙搔痒。
他的表情,仿佛在说看着那幅光景就想吐。
理由,很简单。
也就是说,画面上的神父的脸――正是谏也自己的脸。
『虽然错过了打招呼的机会,能够这样与大家一起战斗,我觉得非常高兴。为了驱逐〈兽〉,守护人类,就请把大家的力量借给我――九濑谏也吧』
「……噢噢」
「……啊啊」
鼓动人心的嘈杂声。
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嘈杂声。
就算不是直至喝彩的狂热,那场演说确实抓住了人们的心。
仿佛要回应画面上的少年一般,有些人轻轻点头,有些人握紧拳头,而更多的人用划完十字的手合拢在胸前。
(……快、快住手!话说,不要那么感动啊!你们不觉得可疑吗!没脑子吗?还是借人吗?失踪两年的家伙突然冒出来,一起战斗之类的很明显太可疑了吧!)
内心叫喊也无济于事。
强压住脸上的沸腾,谏也想偷偷地逃出去。
――这时。
坐在门口的一个人,向这边转过来。
「谏、谏也大人!」
手捂着嘴,女性从凳子上站起来。
似乎是个经受不住感动的人,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向这边走近。
「您也在这里吗!啊啊,感谢您能来到御陵市!」
「那、那个,纯属路过……现在要去会面克莱门蒂红衣教主代行……」
一边强忍着抽动的喉咙,少年的视线沿着墙壁移开。
然而,理所当然,到跟前的人不只一个,犹如怒涛般朝这边涌过来。
「谏也大人,非常感谢您!给了我们去战斗的勇气!」
「我看了前几天的战斗!跟第九祭器一起拼死地战斗。我确信,就算没有断罪衣,英雄还是英雄」
「非常抱歉。再看那场战斗之前,一直怀疑谏也大人!」
「……好、好的。这边才是要感谢你们。愿上帝保佑大家」
和蔼可亲的笑脸,毋庸置疑是个虔诚的神父。
轻轻地划十字的动作也好,温和的目光也好,毫无疑问那是作为后辈却能聚集人们的信赖的英雄。
……就这样,只有表面工夫,变得越来越拿手。
一瞬间,那个死眼罩笑眯眯的表情浮现在脑海里,萌生起异样的怒火。
「所以说――」
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粗暴起来时,谏也向旁边望去。
「――哦?」
受到影响,其他人也跟着把视线移过去。
在入口的台阶附近,一个新的修女伫立在那里。
「……第九祭器」
有个人,这样说道。
是个美丽的少女。
就如字面之意,宛如人偶。
修女用圣职衣,没有完全遮住看似十六、七岁的水灵灵的肌肤。眉目清秀,鼻梁秀透,桃花花瓣般的嘴唇。从手脚的均衡到每一根纤细的手指,所有数字按黄金比成比例,包含于少女的肢体中。
最为印象深刻的,恐怕是少女的两种颜色吧。
紫水晶般的瞳眸自不必说,从头巾洒落而下的头发是鲜明的银色,越发脱离人间世俗。
不过,那是理所当然的。
人偶。
被称作第九祭器的,少女的本来面目。
「诺温」
「…………」
被谏也叫到名字,诺温用看似有些笨拙的――机械般等速的动作,环视周围。
判断状况,用了数秒。
然后,面无表情的开口说。
「打扰大家非常抱歉,来迎接谏也大人的就是我。请各位立即回到自己职位或者休息吧」
行了一礼之后,人偶马上开始执行。
行云流水般移动到谏也身边,抓住手腕是一个动作。
宛如一流的舞女,在众人的呼吸之间穿过――盗取呼吸般的动作。几乎不用施加力气地拉着少年,人偶旋转起来。
一边旋转,一边蹬地面。
飞了。
旁边抱着少年的身体,人偶跳上数米,在门厅第二层部分优美地着地。
「那就,失陪了」
紧接着,从自动门的对面消失之后,间隔十秒左右,从被留下来愣住的群众之中传出感想。是那个最初发现谏也的容易感动的女性。
「……像个,公主一样」
就是,这样的一句。
2
「――那个死眼罩不在?」
响起谏也的叫喊声,是在地下楼层的最深处――教区长室。
宽敞的房间里,以柔和的红色地毯为基调,布置着设计精巧的电灯和晶体玻璃的水瓶等让人心平气和的家具。倒是,完全不符合布局的骷髅海贼旗(Jolly Roger)挂在墙壁上,想必是主人的兴趣。
但是,房间里欠缺了什么。
就像,谏也刚才说的那样。
原本应该坐在紫檀桌子前的主人,不在房间里。
诺温机械地歪着头。
「是的。接受传达不在房间委托的就是我。还有,把死眼罩定义为教区长的――卡洛·克莱门蒂红衣教主代行可以吗?」
「那个非人类,叫死眼罩就足够了!还有,我说过那个影像看起来有些不自然让他暂时不要放出来,结果那个混蛋,完全没发生过似的全部放出来!和别人做过的约定也不能遵守吗!?话说,理解约定的概念吗,那个妖怪骗子!」
「如果是指刚才播出的临时放送,自摄影时起已经通过预定计划,而且只是在教团内部播放的放送,并没有听说过要延期」
「原来还是有预谋的!」
瞪大眼睛的样子,完全毁掉了少年神父的形象。
只有诺温和另外一个人――话题中的卡洛·克莱门蒂两个人,知道谏也的真实身份。
起初,让少年冒充『九濑谏也』的正是卡洛。
九濑谏也。
那是,曾经在圣战中为人们所知的英雄之名。
表面上以宗教反恐的名义封锁起来的圣都的真相。与被称为〈兽〉的人类天敌战斗,留下最大功绩的圣人。
而对于谏也来说,那种名义怎样都好。
少年想要的,只是作为冒充者的报酬和自由。
约好的期限是,一年。
为了赚取提示的报酬和自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少年无论如何也要继续扮演『九濑谏也』的角色。
(只是没想到……这一年,要与怪物和人偶做伴)
牙齿被咬得咯吱响,谏也露出苦涩的表情。
实际上,来这座城市之前,少年的思绪就已经失常。
虽然原先也没有度过正常的人生,来到这座城市遭遇的事件已经超出了常识,甚至带着一丝异次元的味道。
伴随着叹息声,谏也轻揉太阳穴。
「头疼吗?」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绕来绕去」
少年的眉间堆起皱纹。
嘛,从群众面前强行拉出来,还一起跳跃几米,感到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的。
「话又说回来――那个死眼罩,现在正干嘛呢」
一副怨恨的样子翘起下巴,诺温轻轻点头。
「卡洛大人去出席特别教区会议」
「特别教区会议?」
「包括御陵市的特别指定教区的调整会议。由于能够对抗〈兽〉的战斗力从国際级别上就很稀少,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会根据〈兽〉的发生频度进行重新部署」
「哈啊~」
有一瞬,谏也发出愉快的叫声。
所谓的重新部署听起来还好,其实就是争抢人材吧。
不论是哪个教区都会发生〈兽〉,想要得到更多的圣人也是理所当然的。赌上的并不是名誉或者金钱,而是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互让互助的美德便难以发挥作用。
(……说起来,实际上被调动的圣人本人的意志,有考虑过吗)
不禁想到这一点。
想到即便死了也会找个像自己这样的冒牌的『九濑谏也』,个人的意志受到多大程度的尊重也是可想而知的吧。
「这种时候,比起“个人”应该用“故人”」
「您说的是?」
「没什么」
摇了摇头,生硬地说。
然后转身。
「谏也大人」
「我是来跟那个家伙发牢骚的。既然不在也不用坐着等他,再被教团的人围住也麻烦。细微调整之类的就全部交给你了。适当的做一做吧」
挥了挥手,脱离战线。
充当冒牌就姑且不论,没有理由自己主动去效劳。
人偶的声音,叫住了那个圣职衣的背影。
「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事」
「冒充『九濑谏也』,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吗」
「不管是谁,没完没了的装成他人的样子都会很不爽吧。而且还是这种,超乎常人的优等生,谁会喜欢做这种事啊」
「是这样吗」
咯噔,再一次歪着脑袋。
倾斜的人偶的瞳孔中,映现出谏也真实的面貌。
与刚才临时放送完全不同的、随处可见的十七岁少年。
并不只是说话方式和礼节的问题。
即便面貌和圣职衣和本人相同,从站姿就已经有所差异。当然,放送时配有专属的演出家和化妆师,尽管如此也还是不能马上认同。或许从每一个细胞开始改变才能找出的根源性的差异,存在于现在的谏也和,映像中的少年神父之间。
所以,人偶说。
「虽然您嘴上说讨厌,可是谏也大人非常完美地扮演着『九濑谏也』的样子。这是因为,『九濑谏也』是谏也大人的双胞胎哥哥的关系吗?」
「――――呃」
一瞬间,谏也的呼吸停止了。
但马上,又把表情恢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耸了耸肩。
「你也知道吧。虽说是双胞胎哥哥,在懂事之前就各自分到别的孤儿院去再也没见过。能够完全的演绎,是因为周围人的眼睛被绝望蒙蔽了。只会仰仗救世主、英雄之类的幻想,就算眼睛瞎了心里也一定很舒坦吧」
幻想。
因愿望而产生的错觉,他如此断言。
胸口在隐隐作痛。
欺骗众多人的罪恶感――并不是因为这个。
少年没有具备为那种事感到内疚的精神(心)。少年以往度过的生活,还没有安逸到会产生那种感情。
所以。
理由一定是,更加单纯的。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一句话。
――『谢谢您。能够回来』
说完,露出纯真笑容的一位少女。
从真正的意义上为『九濑谏也』的归来感到欢喜的――被谏也欺骗的少女。
明明只要谏也不是冒牌,那个笑脸就能得到救赎。
「……哼」
少年哼了一声。
挠着卷曲的头发,嫌麻烦似的闭上一只眼睛。
「就算是你,也会希望我不是冒牌吧」
「为什么?」
眨了眨眼睛,第三次歪着头。
那是在三次中,用最不可思议的样子和声音,问道。
「那是当然的吧。不用说记忆丧失这种奇怪的谎话,你也能更加轻松。如果可以使用断罪衣,也不用像上次那样坏掉……」
「我的第一优先顺位是谏也大人」
人偶用丝毫没有踌躇的声音说。
是在谏也的台词结束与否之间的、鲜明的切入方式。
而且,似乎还带着怒气。
「不是『九濑谏也』,是谏也大人。觉得以前说过的就是我」
「不过、那是、那个……」
谏也的声音,急剧变弱。
被奇怪的魄力所压迫。
一直映照少年的镜之瞳――现在,正燃烧着非比寻常的意志――捕捉少年。
(咋、咋了?我说错话了吗?)
渐渐退却至门扉方向的少年,诺温以同样的呼吸频率逼近。
结果,距离并没有扩大,反而逐渐缩小。
不知不觉间,拉近至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间隔。
「谏也大人」
「哦、哦哦」
勉强应答的少年,从正面窥视诺温。
是啊。
实在让人困扰的是,无论何时,只有这个人偶总会从正面注视着谏也。
正因为如此,谏也在这个人偶面前毫无办法。
「您刚才说使用断罪衣,但是如果使用奇迹,会对谏也大人的生存机率产生影响。如果作为御陵市的战力暂且不论,觉得那种能力没有才好的是我」
「是……是这样啊」
「是的」
人偶的美貌,突然迫近。
「是、是啊。您、您说的对!」
看着在嘴唇将要触碰的距离点头如捣蒜的少年,人偶仿佛终于领会了一般后退一步。
「如果知道了,就请您马上离席」
推着少年的后背直到门口。
不用说,就腕力而言,谏也没道理能胜过诺温。
「诺、诺温?」
「就如刚才的命令,开始调整教团内部细节的是我。谏也大人请先回去。客厅有准备好的午餐,不用担心。――那么,回家的路上请多加小心。」
「――诶、等、你」
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砰”地一声,关上门,只有谏也愣愣地留在走廊上。
†
把少年赶出去之后,诺温在教区长室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似的合拢在一起,但放置桌台上的电脑却一刻不休的闪动荧屏。
远隔操纵。
谏也的日程安排自不必说,通过连接御陵市的网络,检索出市内发生的事件和异常。定期进行与〈兽〉关连的事项,是人偶每日必修的课程。
当然,这种调查教团的〈塔〉也会做,而且不需要把场所在教区长室。但是,现在的诺温不想从这里出去。
「……难道,变得有点奇怪的是我吗」
暗自嘟哝。
反复回味,自己的行动。
植入脑中的电子芯片中,记载着诺温经历的所有体验。只要进行检索,诺温的记忆便可以展现在眼前。
「…………」
……果然,反复思索的结果没有必要把他赶出去。
嘛,当时那个少年原本就要回去了,把话说完就让他回去也不无道理。而且,在那个瞬间,觉得那是最佳判断。但是,没有理由赶他出去。
难道,自己的论理回路发生错误了吗。
「…………」
人偶。
第九祭器。
还有,诺温的,另外一个名字。
伊芙·Kadmon系列·EK—09h。
为了增加断罪衣的适合者而进行,鲁莽地研究带来的惨剧。
作为计划失败的残骸,长时间,诺温被连接在御陵市的网络中。一边灌入庞大的情报,绝望的看待原形态的起动,单单只是作为残骸腐坏下去。
命运得以颠覆,源于两周前发生的事情。
只是两周。
用来学习什么,或者养育什么,绝对不足的时间。
其中的大部分时间,诺温都是跟谏也一起度过。为了保护谏也,为了修缮作为『九濑谏也』的体面,诺温的存在是必需的。
不,即便不是这样,诺温的机能的重要部分,必需由与『九濑谏也』有着相同遗传子的那位少年才能起动起来。所以待在一起的时间长是理所当然的。
对,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
「仅仅只是十六天加两个小时十八分钟,会发生错误吗」
然而,增加的却只有不明白的事情。
明明就单纯的情报量而言,起动前比现在多很多。
直接连接网络时,需要直面的情报远远多于现在的生活。只不过是与人类的生活,怎么会引发异常。
极其,焦急难耐。
并没有想过要做那种事。
应该怎样和■■■接触,自己也弄不明白――
「――接触?」
蓦地,诺温僵住了。
刚才,自己,在想什么。
好像在思考与职务没有关系的什么事情。将记录再现出来也会很危险一般,致命性的思考。
人偶,把颤抖的手指抵在嘴唇上。
久久,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在电脑屏幕上,浮现出诺温意想不到的映像。
「啊……」
「哟」
对着眨眼睛的诺温,在屏幕中招手的是,穿着绯色礼服的青年。
年龄是,二十岁后半。
长长的金发留至肩膀,在飞机的头等舱内仰坐在椅子上。略带开玩笑的印象,与高个子和端正的容貌相互结合起来,就算说他是银幕上的演员也不足为过。可是,唯一的缺点同时也是最大的问题,占据在左半边脸上。
狮子的刺绣――如同海贼一般的眼罩,带在神父的左眼上。
「卡、卡洛大人」
礼服的绯色,是如字面上的意思是红衣教主的红。
出席特别教区会议的,卡洛·克莱门蒂正是此人。
「就诺温一个人吗?」
「是的。谏也大人就在刚才退席了」
「那还真是可惜。错过了吗。原本以为差不多是到这边的时候了呢」
随着愉快的声音搔脸颊的卡洛,诺温调整好呼吸之后向他报告。
「他为放送的事很气愤」
「哎呀,我觉得拍得蛮好呀」
「这个意见不予否定,只是谏也大人对没有预先请示就放送的行为视作暗算之流」
「那是,用来滋润人生的惊喜哟」
「请直接向谏也大人申辩」
诺温一贯保持着冷漠,冷冷地说。
嗯。
果然,自己的机能没有问题。刚才的交谈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只是,下次的维护可能需要做一番精密的检查。
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人偶向屏幕中的卡洛问道。
「您,有什么吩咐」
「啊啊。特别教区会议结束了。就按预定,这边会部署新的人材。在正式的部署之前以视察的名义,差不多快到那边了吧。本想给谏也君介绍一下。难得的机会,真想让他们和睦相处啊」
说着,脸上浮现出使坏的笑容。
对于这个神父,与其说是「浮现」出来,倒不如说可以直接窥见他的坏心眼。
「话说回来,玻璃小姐来定期检查了吗」
「玻璃大人吗?没有,这一周没有在支部露过面」
「哎呀」
神父叫出声来。
「有点……麻烦了呢。如果现在不处理,事后可能很难掩饰起来呢」
来回揉一揉额角,卡洛用异常认真的声音说。
「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就是刚才说过的新人的事情。本想事先跟玻璃小姐商谈」
卡洛眯缝着眼睛。
用微弱的声音,这样说道。
「玻璃小姐的体质……该怎么跟他说明呢」
3
它――对历史的蹂躏,只不过是在几年前。
它――对世界的侵犯,仅限于一个和七个都市。
无人知晓,它为了什么、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对于它从何而来,尽管将全世界的想法聚集起来,也只是一味的摇头。
但是。
仅仅几年和,合计也只有八个都市的战斗,已经将它的名字永远无法忘记,强烈地、深深地烙印在有关人员的灵魂之中。
――〈兽〉。
人类的,天敌之名。
利用七宗大罪吞食人类的欲望,变身为被吞食的人类的样子,击退所有现代兵器的异形总称。
只有使用叫作断罪衣的现代奇迹的圣人,是唯一能与它们抵抗的力量。能够阻止它们的无限『重组』的,居然是现代科学和宗教的融合,或许这正是对双方的讥讽。
然而,即便拥有奇迹,也没有得到胜利。
圣战以平局告终,而圣都以宗教恐怖袭击的名义封印起来,现在也迫使人类进行漫长的防卫战。隐瞒大多数居民,秘密进行的战争,至今依然看不见尽头。
还有。
『九濑谏也』是,曾经在圣战中带来最大战果的英雄之名。
在当天夜里,闷热的气候仍在持续。
黏答答的湿气笼罩着这个世界。挺立的电线杆和高楼大厦,给人一种浸泡在温水中的错觉。微微模糊的新月,仿佛在酷热中瘦了一圈一般。
没有风。
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
就连柏油路,在阳炎中飘忽不定。
少年的圣职衣也相称于这个夜晚,模糊地映现出黑色。
「啊啊,太不爽了。那个木头呆人偶,就会拘泥在稀奇古怪的事情上……」
一边小声抱怨着,谏也继续向前走。
每一步,踏在柏油路上的脚底,黏糊糊地贴在上面。大街上只有远远的汽车引擎声,那份寂静发越让人感到闷热。
自己也能明白,现在异常焦躁。
一边驱逐着如蒸汽般的暑气,少年想。
(不是『九濑谏也』,谏也才是第一优先顺位、吗……)
诺温,一定是认真的。
不是欺瞒,也不是借口,她说自己想要守护的是少年本人。
但是。
正因为如此,谏也觉得那份意愿更难受。
很难受。
「…………」
九濑谏也。
谏也的,一卵性双生子。
说不定存在过的,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
已经下定决心,做他的冒充者。
虽然只有一年,在这个都市继续冒充下去,有着相应的意义。叫作英雄的存在,如今在这座城市是不可或缺的。
正是因为如此,并非真人的自己心里产生卑微感。
还是说。
如果少年是本人,诺温还是会说同样的话吗?
「……断罪衣和奇迹之类的没有才好,吗」
手握着圣职衣的胸口,少年嘟哝道。
曾经的『九濑谏也』,据说是用自己的断罪衣打败了〈兽〉。历史上模仿奇迹,将不可能存在于现世的超常现象显现在顷刻之间的相适性,才是能与〈兽〉比肩的圣者的『力量』。
干脆,如果那是完全无法触及的『力量』,谏也也不会如此烦恼。
虽然诺温还不知道,只有一次,谏也体验过奇迹的使用。
(那也是……这么烦燥的夜晚啊)
恍恍惚惚地,看着手掌。
想起,两周前的事。
需要起动诺温的事件中,最后发生的难以理解的事情,少年没有忘记。
谏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少女。
鲜红的礼裙,长长的黑发,恭谨低垂的睫毛下面,孕育着异常激烈的斗志的女孩子。
(朱鹭头玻璃……)
少年,紧咬嘴唇。
与『九濑谏也』最为亲昵,把冒充的少年当作谏也哥哥仰慕的糊涂少女。作为一大联合企业下期后继者,作为御陵学院聪明的大小姐――一直与〈兽〉战斗的,又一个战乙女。
每当无条件依赖自己,无防备地踏入自己领域的那个微笑闪现出来时,谏也会被非常烦燥的心情所侵袭。
还有,让谏也体验到奇迹的――一连串的事情。
还没跟玻璃说过。
明明有机会,但对于那件事,总觉得难以启齿。
当然,那也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考虑到那个少女的体质,如果自己一时疏忽给予刺激,可能会适得其反。
(只能……等死眼罩回来)
原先,就是为了说这些才去教团支部的。
如果诺温说的没错,几天后才会回来,对少女的提问也只能到时候再开口了。
「真是的,这个样子能平安无事的度过一年吗」
挠了挠卷曲的头发。
差不多,该回去了。
由于没有径直回家的心情在这里散步,但差不多腿也累了。圣职衣的下面浸满了汗水。回去用比这更热的水淋个浴,把这种心情清洗干净。
就在这时,
「……咦?」
少年不住地眨眼睛。
眼前的马路上,似乎有个人影穿过。
是个熟悉的身影。
由于被长长的黑发和电灯的逆光遮住,只是在一瞬间看到侧脸,但一定不会有错。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出来?)
后续的思考,谏也无法说明。
不,这一开始就没有思考吧。在脑细胞组成某种形状之前,少年的身体已经开始动了。
仿佛受到邀请一般,谏也的脚追向人影。
――之后回想起来。
对于少年来说,这正是致命性错误的开始――。
†
尾行人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看似十分缓慢步履,实际上却完全追不上。只有背影和头发时隐时现,而回过神时已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不见。受到影响步伐的速度也会加快,好不容易从侧路看到了雪白侧脸。
渐渐地,周围的风景也变得萧条起来。
是旧区划。
在这三年里,御陵市改头换面已经达到失去原形的程度。而此处,正是其例外部分。
逐渐埋没在圣灵教的宗教色和近代风貌的街道中的此处,看似一座城市的残骸。
人影,又消失了。
站在人影最后落脚的地方环顾四周,谏也发现一处小巷。
废弃的大楼和租借房之间,有一条不能称之为路的小巷。
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踏进了那片阴暗。
――能够保持正常的理智,也就只有此处为止。
脚步踏入的瞬间,突然,闷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脖颈上的汗毛倒竖起来。
「…………咕」
谏也发出呻吟。
强烈的仿佛刺入骨髓般的违和感。
夏夜的时间因发生错误而离去,其间被空白的季节添上。
空白。
并不是说冬天。
那里没有凛凛地寒冷,只是无尽广阔的虚无。
混杂着渗入混凝土中的馊味,黏答、令人作呕的臭气散发出来。
仿佛要粘在鼻孔的粘膜上一般,还有浓密的铁锈气味。
(……这、个……像是把呕吐物和粪便搅在一起一样的……恶臭是……)
不知不觉间已捂住了鼻子和嘴。
脑海中,花哨刺目的红色与黄色的警戒色在躁动。第六感在强烈地诉诸,不能这样向前走下去。
然而,脚却停不下来。
谏也的思考被抛到一边,只有身体在一步一步向前走。
小巷里,混然是一个异世界。
年迈都市的内脏一般。
一步一步踏出去的脚,陷进活生生的肉壁里一般的错觉。不只是脚,从脸到胸,仿佛身体全部都陷了进去。仿佛被诱蛾灯吸引而去一般,少年蹒跚着深深潜入异世界。
渐渐沉下去。
咔滋,一声。
踩到了什么。
这次,不是错觉。
柔软、粘滑的,脚底下令人不堪忍受的感触,让谏也不寒而栗地站在那里。
不久,眼睛开始习惯黑暗。
朦胧的视界里,映现出淡淡模糊的东西。
呼吸,停止了。
不。
连同肺也停止了机能,谏也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
黑与红。世界被这两种颜色划分。仿佛被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用装有墨水的气球投掷过一般,墙壁、地面、到处都被红色染上。而那红色变干的地方,氧化成了褐色。
如同爆炸中心地的红色中央――漂浮着奇异的软乎乎的物体。
看到浮在赤黑色池沼上的东西,谏也不自禁将肩膀靠在邻近的墙壁上。
「…………!」
止不住地阵阵酸痛。
实际上,如果是平时的谏也一定会呕吐不止。之所以没有导致这种结果,一定是因为在踏入这条小巷时,少年的神经已经受到侵蚀。异世界的分子侵吞了谏也自身,所以谏也的眼睛理解了眼前的一切。
广阔的池沼,将小巷埋没至尽,漂浮出无数个软乎乎的物体。
大人、形状各异。
仔细一看,那些很像某些动物。
比如说。
狗、
猫、
鸟的形状。
(也就是说……那里面……像被小鬼打坏一样、糟糕的……像艺术品的东西是……)
喉咙发出抽搐般的声音。
少年想象漂浮在小巷中的,最大物体的根本。
像花一样被扯开的是四肢吗。剥落而出,像煮熟的鸡蛋一样赤黑的空洞是脸吗。如果周围被撕裂的纤维是衣服的残余,在那中央溃烂发臭的、像袋子一样的东西,难道是……
「哎呀。你,没见过吗?」
这时,响起一个声音。
楚楚动人,似曾相识的声音。
陶然地回荡声中,增添了几分淫荡的色彩,声音的主人用看似很愉快的样子格格地笑。
对默默伫立许久的谏也,搭话道。
「把动物体内所有的骨头拔出来,然后再把内脏翻过来,就会变成那样。看,那白白的就是脂肪。脂肪还蛮多的哟。想摸摸看吗?沾在皮肤上的感触可是会摸上瘾哦」
用招人怜爱的声音说着,手伸向地面。
果冻般柔软的手指,捞起地面上的内脏,朝空中提起。从手掌心洒落的脂肪和血液,粘糊糊地流过手腕,滴滴嗒嗒地洒进嘴里,沿着妖艳的喉咙,吸入礼裙的胸口。
「嗯……太好喝了。活着真是让人按捺不住呢。一不留神就要跳起舞来了」
「…………」
谏也,沉默不语。
这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在微弱的月光下,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黑色与红色中还微带苍蓝的世界里,人影的美貌用宛如猛兽般的笑容赞颂着。
「嗯,您也知道吧?谏也哥哥」
笑容满面的人影十分美丽。
那是,因浴血而凶恶,因嗜肉而凶猛,以及让人禁不住胆寒的无比鲜艳的美丽。
「这件事,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哦」
嘘~~。
雪白的牙齿如獠牙般展露而出,少女的食指抵在唇前。
――鲜红的礼裙,和长长的黑发。低垂、腼腆的睫毛下面,却有着奔放欲望的女孩子。
食指抵在唇前不动,鲜红的礼裙被赤红的鲜血弄脏。尽管如此,朱鹭头玻璃仍保持着狰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