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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章 红衣之娘

——天是我的座位,

地是我的脚凳。

你们要为我造何等的殿宇?

哪里是我安息的地方呢?(译注:旧约,以赛亚书66:1。)

1

我是你播下的种子。

我是你产下的蛋卵。

悄悄地挖去血肉,悄悄地剔下骨头。

悄悄地啃噬神经,悄悄地贪饮血液。

迟早会把皮肤咬破,迟早会把心灵侵蚀,将你破坏。

所以神啊。

办得到的话,请您抓捕我试试看。

……所以神啊。

办得到的话,请务必――给予我惩罚。

2

不知不觉间,风变得柔和起来。

犹如晒干世界的强烈阳光,一转眼飘荡着忧伤的风情。与此相应,庭园里的花草树木也换装为沉着的色调。

怀念过往的夏天的同时,为了不久后到来的冬天,所有人都在开始准备的季节。

秋天。

第二学期开始,将近过了一个月。

九月份也到月末,御陵学院的样子也正顺应新的季节。午休时间学生们交错乱飞的喧嚣声也隐约显露出倦怠的片断。考试前虽然会多少给予一些紧张感,但即便是特别指定教区,也无法改变一般学生们的行动。

处在这片土地中央,潇洒的教会庭园。

精心管理的庭园小亭子里,放置着大理石桌子,而五位男女正围坐着……

「……会不会吃得太多了呢?」

「唉?啊、这是……」

对此,黑发少女不住地眨眼睛。

「这、还是跟平时一样的速度……」

能让见者不由得屏息的黑曜石之瞳。能让人想起白瓷的光滑皮肤,连轻拿叉子的手指也十分优美。没有停顿的每一个动作中,充斥着能将极为普通的制服衬托成晚会礼裙的气质。

朱鹭头玻璃。

御陵学院·中等部学生会会长。

――然而。

对现场的指摘,隐藏着能与少女的存在匹敌的冲击力。

「……不过,会不会有点太多了呢?虽然也有食欲之秋的说法……」

坐在旁边的少年神父――九濑谏也,望着堆积如山的碟子。

不禁要加上「咚咚」的拟音效果的碟山,居然累积到少女的肩膀程度。

对坐在餐桌前的人而言是个习以为常的光景,不过今天是比往常更高更壮大的山。考虑到玻璃小小的身体和从进餐开始仅仅二十分钟的光景,食物兴许是消失在了异次元空间。

玻璃的脸越来越红,倏地低下头。

「那是……因为诺温小姐做得饭……太好吃。」

「能得到赞赏会感到荣兴的是我。」

在桌子对面,银发修女轻轻低头。

这些料理全都是诺温准备的。

烟熏三文鱼和盛有奶酪颜色繁多的加料吐司,新鲜的西芹菜也会爽口的法国沙拉,香气馥郁的清汤,配上紫苏叶的热那亚式意大利面条,还有刚制作的烤鸡。

难以想象是从教堂并设的简易厨房出炉的大量料理,摆放在桌子上。

顺带一提,餐桌前还有两个学生会成员参加。

「诺温小姐能准备真是太好了呢。去年学生食堂险些被吃光,不得不匆忙改变预算编成呢。」

「呣呣,只要是诺温小姐的料理随时都欢迎!」

说话悠哉的――是『想请来当女友的男生NO.1』,学生会副会长·长冈静佳。

摆出空手道押忍架势的,是同样为学生会的书记·铃木大悟。

正逐渐成为惯例,以学生会成员为主的午餐光景。

虽说大悟也是个连吃三大盘汉堡的大胃男,但是在玻璃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只用肉眼就能比较着实很可怕。

「请、请等一下!去年那是学生食堂准备不周,才会落得食材不够吧!就是因为学生食堂不承认那件事……」

「话虽如此,再怎么说也是学生食堂哦。一个人把所有料理吃完,空碟子就像王国领土一样展开的样子,已经成为会长的传说哦。当时有一段时间,学生们远远地说悄悄话还记得吧?大家说,那是能刻入校史的『沉默的学生食堂』事件……」

「不不不、不要再说下去了!」

玻璃发出几近悲鸣的声音挥双手。

(……呜呜。)

少女暗自含泪,咬嘴唇。

唯独面对这位副会长时,无法保持强势。

虽然说话稳重,其实精细入微,抓住了玻璃无法抗辩的重点。作为日本旧家的长冈家,与朱鹭头家有着很长的交往。所以静佳和玻璃的交友也从幼小时代开始,结果,这边的弱点和性格已经一清二楚。

(以前、就……)

是的。

两年前,在那场圣战,玻璃认识〈兽〉的真相以前的――

远在,彷徨在那个荒野以前的――

荒野。

粗糙,到处都是以玻璃状溶化的沙漠。

战车的残骸埋进沙堆,旋翼折断的直升机燃烧――在炙烤的沙漠里赤脚彷徨的,那个两年前的――

「……玻璃小姐?」

「……啊。」

数秒钟的思考被打断。

眼前,少年神父――九濑谏也歪着头。

身穿圣职衣一张老好人的脸,担心似地看着这边。对于玻璃,是最能让她安心的脸。

「……玻璃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有。发了一会儿呆。果然是吃太多了吗?」

笑着摇头。

把一瞬间划过脑际的幻想抛开。

暗自深呼吸。三次之后恢复冷静。

静佳也窥视着好朋友的样子,过了片刻提出别的话题。

「那么,会长对刚才的议题有什么感想?」

「唉?」

「这个也没听见吗?」

文雅地微苦笑之后,静佳这样补充道。

「关于义务活动的事情。」

「啊啊。最近好像增加了呢。」

「是的。」

静佳点头。

「不论哪所圣灵教系的学校都会实行,而且我们学校跟外部团体合作举办的志愿者活动也很多。――只是,最近有些奇怪的传闻。」

「奇怪的、传闻?」

「参加义务活动,就会做噩梦――这一类的传闻。」

静佳静静地话语,不禁让玻璃屏住呼吸。

「实际上,从以前就听过几件类似的事情。不过,前几次有点像鬼故事,但是这最近急剧增加。虽然不知道直接原因,听说引起了水果刀自杀未遂的事件。」

「…………」

对于事态的严峻,不只是玻璃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唯独,只有诺温用那双紫水晶的瞳眸,如实进行观察。

「当然,就如刚才所说自杀未遂和义务活动的关联性并不明确。可是,一旦传到志愿活动那边会变得更难办,而且学校方也不能坐视不管。话虽如此,从学院的体面上对依赖外部调查持有抵触态度,所以希望由学生会方面出面进行调查。」

「跟学生的距离角度来看,学生会来处理也许会好些。但是……」

玻璃盘算着。

理由倒是明白。

对于学生间的传闻,教师不好介入。随意干涉有可能会出现反面效果,也有可能闭关自守。这时向同年代的学生会求助,也可以说是稳妥的想法。

问题是……

(这该不会是……)

某种预感,敲打少女的胸口。

从身边,少年神父举起手。

「所以,刚才跟静佳同学商量我也进行协助的事情。」

「谏也哥哥也?」

对于回头的玻璃,谏也轻轻点头。

「是的。如果我加入,年龄上跟你们各位没什么差距,同时在职务上跟教师们也有所关联。义务活动中有神父参加也是极为普通的事情,同时作为中间人也再合适不过吧?」

「毕竟是卡洛先生推荐的学生会顾问嘛!」

「说得也是呢……」

铃木的补充,让少年神父掺着苦笑挠头。

「可是,谏也哥哥……」

就在玻璃开口说的时候。

另一个,异变发生了。

(――啊啦,不是很好么。)

(――――!)

听到妖艳的声音。

不是现实中的声音。

是从玻璃内侧回荡的,思念的《声音》。

(你……!)

对如是想的玻璃,《声音》哧哧地含着微笑,这样呢喃道。

(但是,没说错吧?这可是跟心爱的谏也哥哥,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哦?)

(那种事……!)

玻璃如是想。

这样的《声音》。变得能听见。

自己的心,仿佛分裂成两半一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能作为记忆认知,是在夏天。这样回想起来也十分暧昧――身穿圣朗基努斯的断罪衣的圣人袭击御陵市――是的,就是从那不久后的事情。

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内侧,时而会这样搭话的异质《声音》的存在,玻璃对谁都作为秘密忍耐着。

(怎么啦?连大义名分都有了,就没必要这么自制吧?比起奇怪的传闻,这边才是更重要的吧?)

哧哧窃笑的思念。

甘甜、马上就要腐烂的果实一般,难以抗拒的耳语声潜入玻璃的脑髓。

(呐?何不再坦率一点呢?)

「请你闭嘴!」

不由得提高嗓音。

瞬间,

「会、会长?」

「玻璃小姐?」

铃木和谏也,双双睁大眼睛。

刚才的思念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场的是餐后的桌子和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盯着这边的学生会成员。

「啊……没什么。」

「真的没事吗?」

静佳担心地窥视这边。

猛然错开视线,玻璃在桌子下面握紧拳头。

「呃、嗯。」

拢起长发,竭尽全力用微笑掩饰。

「那……那么,对于刚才的事情,稍后再跟谏也哥哥商量。对不起,突然想起要事,先行告退。」

说完离开的玻璃背后。

咯噔地,诺温偏起头。

3

――稍过一会儿。

在学院校舍的后面,玻璃凭靠在墙上。

在建筑和建筑之间,仰望着窄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秋空,肩膀无力地下垂。

「哈……啊。」

终于舒了一口气。

忍受淡淡的眩目,全力渴求氧气而喘息。把嘴张大,抽动喉咙。吸气直至肺能吸收的最大限。重复到呼吸过度而头脑发昏为止,玻璃才抱紧自己的身体。

原本,玻璃就有几个秘密。

也可以称作双重生活吧。

一张,是作为御陵学院中等部·学生会会长的脸。

一张,是支援教团与〈兽〉战斗、巨大企业复合体·朱鹭头集团下一任后继者的脸。

还有,不能确定是哪一张脸的秘密中的秘密就是――

(――指妾身么?)

「是的。就是指你。」

暗自,嘟哝。

从内侧涌现的思念,玻璃已经不再感到惊讶。睁开的瞳孔中,寄宿着抗拒的信念和斗志。

(啊啦啊啦真是勇气可嘉啊。最初明明那么动摇~)

思念,嘲弄似地说。

对这般对手,玻璃斩钉截铁地说。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兽〉,没打算听从你的话。」

(还真是被讨厌了呢。)

思念,掺着苦笑说。

不是自己的自己。

另一个自己。

其真面目,有一半程度玻璃有头绪。

起因多半就是被称作〈兽胎〉的自己的体质吧。

也就是被〈兽〉啃噬的人,对那副肉体的支配权凌驾于〈兽〉――亦或是处于抗衡状态的稀有现象。玻璃识破〈兽〉的真面止,或者掌握〈兽〉隐藏的位置,都是因为这个体质引起。

只不过自己的身体内部引起的现象,似乎跟通常的〈兽胎〉也有所不同。

想必这个思念的真面目正是如此。

虽然不知道是〈兽〉还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存在,很难想象是对人类有益的存在。

应该说,与这个思念的接触就能明白。

这是不可以存在的存在。

以诱惑人类,使其没落、陷入堕落之沼为快乐的存在。

圣灵教以特别的名字称呼、忌讳的,不正是这种存在吗。

也就是。

――恶魔。

(啊啦,好过分的说法~)

哧哧地,思念笑道。

似乎能读取玻璃的想法。

而且,不像是在生气。

大概,对于这个对手而言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吧。

他人如何称呼,如何定义,那种事不会放在心上。非常自由没有束缚的存在方式,可以说跟玻璃处在相反的极端位置。

(不过,你和妾身可是一心同体哟?对我这么冷冰冰好么?)

「…………」

这也是一个事实。

身为〈兽胎〉,自己的体内正在萌生出新的人格――这种事如果暴露出去,自己将马上遭到教团的拘束。运气好的话在设施软禁到死,运气不好就会被当作实验样本。

即便如此……也没有不愿意。

并不觉得成为样本是件可怕的事。

既然〈兽〉是人类的天敌,将它寄宿在体内的自己受到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作为实验样本切开,如果能成为持久战的牺牲者,那也算是玻璃的夙愿。

但是,还有一件比这个更优先的事情。

玻璃很想知道。

两年前――在那场圣战中,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想弄清自己不得不变成这个样子的理由,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现象。

所以。

至少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想活下去。

如果被〈兽〉的侵蚀程度达到了连那也无法实现的领域――到时候就自己制裁自己。

玻璃的愿望,仅此而已。

所以……即便讨厌这个思念,现在暂时先对其他人隐瞒。

(――看,来了哦。)

思念提醒道。

顺它的意回头,刚好在校舍后面出现另一道影子。

「玻璃小姐?」

招呼道。

「――谏也哥哥。」

那里,伫立着先前的少年神父。

挠着卷曲的头发,年轻神父的表情略显腼腆。

「收拾的事情就交给了诺温。总觉得,您会在这附近。」

「总觉得……吗?」

玻璃也不好照面似地低头回答。

对这样的少女,谏也问道。

「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不,真的没什么。」

「…………」

沉默片刻,少年神父眯起眼睛。

「是不是思虑过度了?」

「唉?」

「最近在教团也是独处的时候居多。立场上,玻璃小姐非常引人注目,所以还是会经常目睹。因为在学生会也经常一个人考虑事情,真雪同学非常担心。」

「……真的是、没什么。」

脸上烧得通红。

面对这位年长的少年时,玻璃还是无法直视。

仅仅一人,在两年前的荒野将彷徨中的自己救出来的人。

然后,将那些记忆丧失的人。

当知道两年后的现在少年还活着时,玻璃高兴得以为自己会死掉。正因为如此,就连这样的少年也要不得不隐瞒的状态,非常难过。

紧咬着嘴唇,改变话题。

「比起这个,谏也哥哥发觉了吗?刚才学生会提及的义务活动的传闻,莫非是……」

「是的。」

少年点点头。

「也许跟先前brother·卡洛所说的事情有关联。」

「……所以才主动当候选人吗?」

「嘛,就是这样。」

听了回答,玻璃也认同了。

「既然这样,就应该事先说出来嘛。」

「可是,学生会的各位也在场……」

「谏也哥哥总是擅自一个人决定……」

轻轻哼了一声。

闹别扭的语气,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做出。

总之,玻璃也向少年神父的胸口接近,说。

「好吧,既然这样就让我也一起同行。毕竟卡洛神父也拜托过嘛。当然不会有意见吧?」

「唉?啊、是、是的。」

面对生硬地点头的少年,玻璃露出淡淡的笑容。

总觉得,心情豁然开朗。

一定是觉得顺利地敷衍了自己的身体。

(真的只是那点理由?)

捉弄一般甜美的《声音》。

将那个《声音》,拼命地摇头挥去。

然后,两个人回想起几天前的对话。

「〈兽〉的……信奉者?」

「虽然还在调查中。」

附加注释之后,金发青年神父暧昧地露出微笑。

二十五岁左右。

虽然是至多还没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肩膀上披着绯色――称作红衣主教之红的肩带。

而且他的左眼上,覆盖着不符合圣职者的物品。

是眼带。

而且是狮子刺绣、极其招摇的东西。

卡洛·克莱门蒂红衣主教代行。

在这座御陵市,拥有教团最高权限的青年。

身后的墙壁上挂着骷髅海贼旗的恶趣味办公室里,谏也和玻璃被叫过去。

「嘛啊,状态十分棘手。」

卡洛在桌前抱着胳膊。

「成为上个月〈兽〉事件起因的〈兽〉的信奉者――和他们有交流的团体,还藏在市内某处。那个团体也很可能是由〈兽〉的信奉者们占据着。」

虽然卡洛的语气很平淡,实质中却隐含着惊人的意义。

〈兽〉的信奉者。

上个月与谏也等人遭遇,跟诺温交战,受到〈兽〉的迷惑的人们。由丧神现象理性被『重组』的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拥有人类之上的能力,阻挡在他们面前。

还有。

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同时还是人类。

「玻璃小姐也不能像〈兽〉一样进行感知,而且没有大罪的指使,活动也十分谨慎。」

卡洛轻揉自己的太阳穴。

「时间拖得越久,这些团体也会继续躲藏下去吧。现在,虽然让〈塔〉全力进行调查,能不能完全揪出来就微妙了。原本御陵市就是一座管理都市,既然至今为止能逃过眼睛,无法保证今后就能找到。」

〈塔〉在御陵市对〈兽〉的对策中,主要担当后方支援和情报操作。

「……既然这样,」

听到这里,谏也得到某种推测。

「按卡洛先生所言,〈兽〉的信奉者在这座御陵市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奇怪――既然这样――」

「是的。」

点点头,卡洛开口道。

「御陵学院内,也有可能存在。」

「…………」

谏也的视线变得可怕起来。

「谏也君和诺温,在学园遭遇到〈兽〉的事情有所耳闻吧。」

「……啊,是。」

玻璃也听过那件事情。

在这个夏天谏也和诺温遭遇的〈兽〉,少女也接到报告。据说,还是跟自己一样的〈兽胎〉。

(学园里出现〈兽〉……)

当时,玻璃为了朱鹭头集团的运营会议离开了御陵市,但是如果自己留着就能防止几个悲剧的发生吧。

还是说,仍是无力防止吗。

想到这里时,卡洛耸了耸肩。

「嘛,说到底也只是有可能存在而已。学院算是一种治外法权,而且教团侧也不能彻底进行调查,两个人只要能多注意一下就可以了。今后经过一定程度的调查之后,也有可能参加直接搜查。今天就暂时对这些做一下报告。」

「雷胡拉先生要怎么办?」

这是,谏也问。

「他要单独行动。」

掺杂着苦笑,卡洛回答。

对于从纽约派遣过来的褐色皮肤的少年修道士,卡洛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并没有对谏也说过。就算去问,这个红衣主教代行总是付之一笑,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

「――不管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会在这几天通知。到时候就拜托了。」

说着,卡洛又浮现出往常的缓和笑容。

舞台,回到现在的学园。

「……传闻的发信源候补已得到确定。」

啪地一声,玻璃关上手机。

还在刚才的校舍后面。

跟谏也谈过之后,玻璃马上命令进行后方支援的〈塔〉调查员,把最近御陵学院的义务活动全部进行搜查。结果,虽然还没有抓到与〈兽〉的信奉者有着关联性的证据,但是被视为传闻发信源的活动从某种程度得到确定。

「可是,」

摆出略带客气的表情,对谏也问。

「留在候补的义务活动,连谏也哥哥的名字也登记在参加名单里真的可以吗?也许跟卡洛神父说的毫无关系,而且也有可能是白费工夫。」

「是的。原本义务活动就是不求利益。」

「太好了~」

玻璃拍手说。

丝毫没有恶意,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的笑脸。

「那么,明天的义务活动请不要迟到哦!」

挥过手后,朝校舍方向小跑离去。

明明总是一脸认真的少女,只有那身背影与年龄十分相称。

「…………」

玻璃走之后,谏也暂时没有动。

咯吱咯吱挠头。

直到刚才貌似优等生的假面很干脆地取下,回到顽童似的本性和一副很麻烦的表情。

「――汪。」

听见吠声。

微微苦笑之后,缓缓回头。

「诺温。」

「刚刚收拾完毕。」

人偶修女,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双手抱着的,是取名为米迦勒的小狗。自暑假发生的事件以来喜欢上修女的小狗,不胜惶恐地得到了天使长的名字,即使在这个学院里也受到学生和教师们喜爱的人气宠物。(译注:米迦勒是基督教传说中的天使长。)

小狗用力挥动尾巴的丰富的感情表现和诺温淡淡的表情刚好取得平衡,不禁让人感到欣慰。

机械般等速地侧着头,

「玻璃小姐的状况,怎么样?」

「……难说啊。」

用原来的语气说着,谏也闭上一只眼。

朱鹭头玻璃,是谏也最难应对的人物之一。

从某种意义而言,还在雷胡拉之上。

因为,与身为异端审问官的雷胡拉不一样,她并没有想揭穿自己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仰慕『九濑谏也』,也正因为如此万一自己的真面目被看穿――有如俄罗斯轮盘的存在。

更何况,谏也还有不可忽视的理由。

(……那个家伙,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那个家伙。

另一个,玻璃。

又被称作巴比伦的大淫妇的、身为妖女的玻璃。

谏也知道它的存在。

不,起初并非『九濑谏也』的冒充者谏也,现在能使用断罪衣正是由那个妖女引起的。

同时。

只有那个妖女的存在,即便在诺温和卡洛面前也没提及过。

就若干个事由而言,妖女和谏也处在同生共死的状态,还做了约定隐瞒她的存在。当然,谏也并不是无条件遵守约定的人,不能冒然行动的状态也是不争的事实。

(……混蛋,愈发麻烦了。)

事态一味复杂地搅在一起。

没有答案,没有出口,只会加深混乱的混沌。

这种状况的解法,任哪位数学家也没有具备吧。

忽然,脸颊产生违和感。

「呼哇?」

翻眼球瞟了一眼,白皙的手指捏着少年的脸颊。

「诺、温?」

「不、这是……」

慌忙松开手指,诺温眨了眨眼。

「对不起。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您在沉思……」

「为什么、捏脸?」

「那是……」

简短的开个了头,诺温低下头去。

怀里仍抱着小狗,把自己的手指缠在一起,

「每次,一想到……是在为玻璃大人担心,就会产生无法处理的杂音。判断为……错误的一种的……就是我。事事事、事后会自行维护,请不要挂在心上。」

很少见的,诺温支吾起来。

看着人偶这副窘相,少年也喉咙不自在地发僵。

「不……」

「所以……」

两个人就要开口时,

「汪。」

修女怀里的小狗米迦勒叫了。

听到叫声,两个人不由得身体一颤,不禁移开了视线。

所以。

他们都没有理解,胸口的那份骚动是什么感觉。

甘甜又酸涩,有如瘙痒般――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对了。义务活动预定明天放学后参加。诺温没问题吧?」

「是、是的。」

视线仍笨拙地转向别处,作出应答。

年轻的神父和,人偶的修女。

只有米迦勒歪头――同为身穿圣职衣的两个人,微妙地隔着一段距离,直到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之前都没有动。

――又或者,正是因为如此,这两个人没有发觉吗。

「啊啦啊啦,关系真亲密。真让人嫉妒呐。」

在挨近校舍的地方,淡淡地漏出嘟哝声。

是玻璃。

但并不是玻璃。

这个女人,不会是玻璃。

微微绽开笑容的嘴唇,比玫瑰还要红。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包含的妖艳气息,会让所有站在这个女人面前的男人,犹如被毒蛇盯视一般倒下去吧。

「呐,你觉得呢?」

然后,妖女朝旁边递眼色。

那里没有任何人。

可是确实存在。

只有妖女能认知的,某种东西存在着。

「…………」

那里伫立着,颜色极淡――在空气中半透明地少女。

4

过了三天左右,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事情。

谏也和玻璃承担的义务活动在第七区。

在位于那边的教堂和周边进行清扫时,要跟学院的学生们混在一起,有时还要花点工夫,使工作顺利完成。

主要由住宅地构成的第七区治安又好,还有很多动物园和游乐园等娱乐设施。因为谏也和诺温居住的家也在这个地区的关系,玻璃经常在回家的路上探门,奇妙的三人生活在这几天持续着。

平静的日常发生浑浊,是在第四天。

跟往常一样,谏也和学生们一起清扫落叶时,有了这样的对话。

「啊~啊。要是小遥在就更有趣了。」

用扫帚灵巧地托着腮,一位少女叹息道。

是参加同一个义务活动的少女。

名叫铃鹿芳美。

明明还没到十月,已经换上长袖冬装的样子给人深刻的印象。身为御陵学院的学生,这几天跟谏也也处得十分融洽――但是现在,引起谏也注意的是少女说出的名字。

「你说小遥,莫非是指田径部的镝木遥吗?」

「是没错――谏也神父认识吗?」

「唉。……啊,是的。暑假时在事故中不幸去世前,偶尔会到教堂里来。」

镝木遥,是在暑假时被〈兽〉啃噬的少女之名。

和诺温一起,宠爱小狗米迦勒的田径部中学生。

教团以事故的名目处理情报,似乎对方也听过。在聊过几句之后,经受不住了一般破颜微笑。

「是吗……。原来小遥也有交心的朋友啊。」

少女――铃鹿芳美再一次叹息。

皱起鼻子,下垂的眼角微微泛着泪光。

「太好啦……。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好像有很多烦恼,没怎么聊过就道别了。啊哈哈……太好了……」

搓着脸摇头。

对那副样子尽可能视若无睹,谏也问道。

「烦恼、吗?」

「嗯。……好像经常做噩梦。我当时只顾拼命准备考试完全没听她讲……」

(……噩、梦?)

谏也眉头一动。

「还有……其他人说一样的话吗?」

「唉?这个嘛……怎么样呢?啊……对了。在清扫绕远路的大道时,听过一点点。」

「能不能详细地说给我听呢?」

始终保持沉着的表情,谏也追问道。

――第二天。

充满红叶情趣的榉木林里。

临近真正的秋天,密密麻麻的榉木叶子正渐渐染上枯色。缓慢的季节变化,在几千棵榉树和――其几千倍的树叶上同时降临,仿佛真的是被神的手涂上彩色一般。

第七区的自然公园。

御陵市对环境方面也加大了力度,所以住宅地附近也有很多这种场所。正是因为亲近自然才会如此郁郁葱葱,在变得不堪入目之前,管理员或义务活动的学生们会前来,使美丽的景观保持下去。

谏也步入那片树林。

踩在潮湿的地面和落叶上,有种粘糊糊的感觉。

圣职衣不太适合走在这种场所,有必要小心下摆被低垂的树枝扯到。

「…………」

只有谏也一人走着。

唯独这次,不想带诺温过来。

因为,有几件不便传达给诺温的内容。

每走几步,独特的空气变得越浓。听说榉木林的空气有杀菌作用,但是谏也体会到的,是仿佛将自己的站位变为异界的感觉。

不久走进树林的最深处,谏也停下脚步。

慎重地观察四周。

从头顶繁茂的每一片叶子到树皮、灌木、粘在地面的地衣类,做仔细地观察。

(……脚印?)

几乎没有市民接近的树林中央,仔细观察的话这附近异样地被踩硬。不仅如此,树皮上残留着被抓破的痕迹,甚至还隐约看到疑似血迹的黑色污垢。

随后蹲下,捡起了埋在爬满地面的树根之间的物体。

「这是……」

皱眉。

沾着泥土、有轻微伤痕的装饰品是……反十字的象征物。

以前也见过。

「这不是、那个仪式的〈兽〉的信奉者吗……!」

在上次事件的仪式场地破碎的工艺品――本来的形状,就是这个反十字。

虽然御陵市在都市部分配备了各种监视装置,可是由于这种自然公园进行伪装有界限,被抑制在最小限。如果说知道这种事情的人存在于〈兽〉的信奉者中,将这里选作仪式场所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那么……在这附近?)

如果那位少女说得没错,就是这里。

镝木遥在暑假之前,做义务活动的树林。

自从在这里看到什么之后,镝木遥开始为噩梦烦恼。

谏也不禁对阴凉的空气咬嘴唇。空气里包含寒气的理由――不符合现代科学的某种事物,让他感觉到有如浸透皮肤的错觉。

「咕……」

握拳。

用手背擦拭流过脸颊的冷汗。

在一片寂静中,谏也想要勉为其难地鼓舞自己站起来,抬起头。

就在身旁,出现新的人影。

「你……!」

「啊啦。」

长发回头。

是玻璃。

同时,一眼就看出不是玻璃。

在谏也看来,这是最畏惧的对手出现在最畏惧的场所的――最糟糕的结果。唯独这次有意没带诺温来,正是考虑到这个可能性。

「玻璃、怎么了?」

「睡着了哦。你也知道的吧?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出来,但是即便不想出来也有可能出来~」

犹如盛开妖异的花朵一般,女人的声音迷荡谏也的鼓膜。

另一个玻璃。

亦或――巴比伦的大淫妇。

抑制住原来的玻璃,现在,妖女的人格表露出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啊。怎样回答才会满意?」

「那么,这是什么啊。」

声音焦躁,谏也示出先前的痕迹。

妖女略微移动视线,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一样歪着头说。

「哼嗯?是什么……仪式的痕迹?」

「眼神倒是不差。……所以,你是偶然来这种地方的?」

「什么意思?」

对于妖女的问题,谏也锐利地瞪视着回答。

「你跟……〈兽〉的信奉者没有关系吗?」

「啊啦啊啦,被怀疑了呢~」

仿佛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一样,妖女微笑了。

遭到别人的怀疑原本是让人感到不快的事情,唯独对这个女人激起反面感情。

正因为如此,也能称作妖妇吧。

正常的交流和讨价还价不管用的异次元生物。

从某种意义上,比不寻常的〈兽〉还要让谏也感到可怕的对手。

「看来就算辩解也没用呢。――那么,你想怎么做?向〈塔〉报告这里的情况,进行调查?」

「就那么做吧。」

说完,刚想转身的瞬间。

突然,谏也的膝盖落地。

「咕……哈!」

被剧烈地呛住。

无休止。

空气中混杂着异样的恶臭,用非比寻常的痛苦灼烧少年的内脏。即使在与〈兽〉的多次交战中,也是没有感受过的类型的苦痛。

意识被强行夺去而屈服之前,谏也仰头看向妖女。

「你、这家伙……」

呻吟。

少年的视界里映照的,是极其冰冷的目光。

「…………」

对无力倒下去的少年,妖女暂时俯视着。

可以想像到,是近似毒气的某种物质。

只是对自己无效――仅此而已。想必对谏也也没到致死的程度。虽然没有根据,妖女有那种直感。

也可以说是确信。

自从在玻璃的内侧作为人格萌生以来,妖女拥有的只有这份确信。

不依赖别人,不请求别人,只凭这份直感作为拐杖妖女延生至今。既然本来的玻璃正在内侧睡觉,就没有妨碍自己行动的存在。

仅仅数秒,闭上眼睑。

然后,

「这个也要带过去?」

问道。

是对背后。

在葱郁的榉木林荫下,出现新的人影。

「是的。」

那个人影笑道。

跟妖女很像,但是更加卑贱的笑容。

好像对此没兴趣一般,妖女问道。

「哼嗯—。所以,你们是什么人?」

「是一直等待您到来的人。」

即刻回答,人影把背弯到夸张的程度。

如果谏也还留有意识,大概会大吃一惊吧。

年轻的声音和那张侧脸,是昨天白天跟谏也谈镝木遥的做义务活动的少女――铃鹿芳美。

而站在她后面的,是身穿白色长衣的年轻男人。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见到您。」

不惜以举止手势表达感激,男人在胸前合上双手。

圣灵教古老的祈祷姿势。

「这边请。……我等女王。」

毕恭毕敬,如是开口说。

「咦?怎么了,卡洛神父?」

长冈静佳稳重地叫住,是在学生会室。

建在与其它校舍和社团楼的雅致建筑。

在这种收拾整洁的书架前,金发神父正在找资料。

神父缓缓回头,「这是,长冈同学啊」眨眼睛。

「有点想确认的东西。再怎么说,我也算是学生会的顾问嘛,至少要确认一下活动。」

「最近完全变成原生学生顾问呢。麻烦事全部交给谏也神父。」

「哎呀,这么说真让人不好意思呢。」

卡洛「啊哈哈」地笑着挠头。

实际上,最近教团的工作繁忙,很少在学校露面。但不只是学生会,受到很多学生们的爱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德高望重。

静佳忽然眯起眼睛。

「之前就想问,卡洛神父想把谏也神父怎么样?」

「唔?虽然年龄差较大,从以前就是朋友哦?」

「以前是朋友,那现在呢?听会长,现在的谏也神父丧失了记忆。」

语气很温和,但是静佳的眼光很敏锐。

雍容尔雅――略微下垂的黑瞳,吐露出不想看漏眼罩神父任何表情的意思。

「现在也一样哦。」

卡洛淡淡地笑道。

「谏也神父确实是失去了记忆。正因为如此,不拘于这件事,身为独当一面的神父完成工作的姿态让人敬佩。不论那是『再现曾经的自己』的一种演技,还是出自本意的行动。」

「…………」

静佳默默地望着卡洛。

「有一半程度……是真话吧?」

「一、一半吗?」

「这要怪卡洛神父总是说一些可疑的话。」

轻轻地哼一声。

这个少年做出来,就好像美少女在闹别扭一样。

虽说美貌玻璃胜过一筹,摆出的每一张表情都混有异样的魅力,这正是长冈静佳不可思议之处。

「所以,在找什么?如果是我知道的范围内可以帮忙哦。」

「啊啊,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长冈同学,只要问一下就能解决的样子帮大忙了。」

「就算奉承也没什么好处哦。」

「没有没有,这是客观的事实。能让美少女来帮忙甚感高兴。」

「……这个玩笑可笑不起来。」

「哎呀,这真是抱歉。不禁得意忘形起来。」

卡洛笑了笑,开始说。

「是关于我们学校正做的义务活动。」

「哈啊。这件事现在会长和谏也神父也在调查……」

「是啊。但是我也想助一臂之力。不过有关学校的文书很多都数字化了吧。所以,想问长冈同学――的这件事啦。」

「如果是那件事……」

静佳回答说。

边听他说,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瞳孔中寄宿着静谧的光,卡洛深深地点头。

5

背脊划过冰冷的感触。

异常的昏暗。

手腕冰凉,似乎是由于受到金属的束缚。背脊的感触大概也是如此吧。居然锁在金属床上,究竟以为抓到了什么猛兽呢。

周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哪……?)

朦胧中,谏也思忖。

虽然分不清场所,似乎是个十分广阔的空间。周围寂静到耳痛的程度,是因为防音设备的关系吗。

就连白天黑夜也分不清。

从空间的尽头,漏出微弱的灯光――只有那片区域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里站着十几个人影,仿佛迎来神圣的圣体参拜一般,一齐屈膝等候。在这种场景下,他们那身白到病态的长衣也是为空间增添恐怖的要因之一。

「呃……」

谏也用灼热的肺,慎重地喘息。

身体即便不受拘束也早已麻痹。少年竭尽全力咬紧牙,只把视线投过去。

不顾抽搐的脖子,说。

「你……们是……」

「――啊啊,太好了。醒过来了啊。」

人影中的一个人用长衣袖口捂着嘴,抬起脸说。

谏也睁大了眼睛。

因为认识到藏在长衣袖子里的少女――铃鹿芳美的脸。

「你――呃!」

对于谏也的呻吟,铃木芳美爽朗地笑着,

「又见面了呢。」

呢喃道。

虽然隔着布,那道声音的所在不禁让谏也一颤。

不管相信与否,某种推测从少年的脑际划过。

「难道……你就是……〈兽〉的……」

「嗯~」

没有丝毫犹豫,少女点头道。

「你们是那么称呼天使大人的吧?说得对哦。人家就是天使大人――你说的〈兽〉的侍从。」

纯真地话语。

里面没有任何欺瞒。不如说没有欺瞒的意图。

只是一心一意相信某种事物的人,终于将事实传达给对方一般的喜悦――少年所目睹的只有那种感情。

正因为如此,谏也才会感到可怕。

因为,直到前几天还正常聊天的对方――仿佛告白说自己并没有被〈兽〉啃噬,而是从一开始就是怪物。

于是,用打结的舌头问。

「那么……跟我说的……镝木遥的事……」

「那是真的哦?」

少女露出淡淡地微笑。

「小遥在那里看到了仪式之后――因为丧神现象失去记忆――开始作噩梦是真的哦。所以,为了不被那个孩子发现才会向天使大人拜托的。」

「…………」

谏也失去了言语。

如若真是如此,镝木遥被啃噬岂不正是这名少女引起的吗。

少年自己也跟镝木遥说过几次话。虽说没有达到朋友的程度,但有过多次对话,彼此相视微笑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诺温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聊天的人。

「就为……那种、理由……」

咯吱,谏也咬紧臼齿。

铃鹿芳美听了,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

「有什么奇怪的吗?」

「怎么会……不……奇怪……」

就连伪装用的假面也忘记戴上,谏也露出獠牙。

然而,

「因为……你是英雄吧?」

少女问道。

「呃……」

谏也不禁沉默。

因为,很明显对方知道身为圣战英雄的『九濑谏也』。知道普通的〈兽〉的信者不可能知道的圣战的过去。

同时,这件事还表明了另外一个事实。

即是说,她们知道谏也的存在才会设下圈套。

「想要……做……什么……」

「如果是你……一定能成为最好的活祭品哦。因为神会让自己最喜爱的孩子成为活祭品嘛。圣经里面也是这样写的吧神父大人?」

「……那……是……」

谏也也知道。

圣典中的一节。

得到神的吩咐的亚伯拉罕,几经烦恼但还是要把儿子以撒献上去的逸闻。(译注:亚伯拉罕是圣经中犹太人(希伯来人)的始祖。)

但是。

少女所说的,即便曲解也到了离谱的程度。

圣典中的确记载着难以想象的蛮行。

但是,圣灵教成立本身就需要回朔二千年以上。在文化、思想等经历了长时间变迁的现代,纵使曾经的圣典小故事改变为无法接受的东西,圣典和宗教其本身的价值不会受到损伤。

就连不具备信仰心的谏也也能理解这种程度。

更何况是要把那么久远的故事重现于现代,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对吧,神父大人?」

但是,这里的人们呢?

随着少女说出,谏也看到复数的人影站起来。

仿佛在无言的诉说,少女所言不是只属于少女一个人的,而且是在场所有人共通认识的。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吧。

――『倘若受到那只〈兽〉的迷惑,丧神现象就不再是理性的崩坏,而是呈现重组的形态。』

想起以前诺温说过的话。

最终成为〈兽〉的信者的人,会因为丧神现象的余波而获得的异次元思考。想必是那崩坏的思考,令信者们集合成一个群体。

「呐,愿意去死吧?愿意为神献上身体吧?」

少女逼问。

人群逼问。

除了少女以外的人都没有开口,嘴还是蒙着,朝这边缓缓地走过来。

「愿意跟我们的天使大人见一面吧?」

「…………」

谏也不禁沉默。

并不是恐怖――而是因为发现了别的事情。

因为,不小心发现了。

充满异样空气的原因。他们整齐划一地实行动作的意义,哪怕每一个片断也不禁理解了。

既然如此,只好出口询问。

「你、们……」

少年的舌头在颤动。

「你们……把嘴巴露出来!」

〈兽〉的信奉者们,仿佛一齐露出得意的笑容。

「――邀请妾身过来,却是个寒酸的地方呢。」

玻璃自言自语地评价舞台。

而且在这种场合,允许说这种话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是个广阔的空间。

圣堂,也可以这样形容吧。

连贯天花板的一排大理石柱子平行排列至空间深处,重现了初期圣灵教建筑的巴雪利加(Basilica)式。空气中掺杂着馥郁的香油味,从高窗的每一枚彩色玻璃都充斥着远方异国的风光。

形成过道的每一排列柱和拱形也经过精致的雕刻,使圣堂获得了能让见者拉进去一般的鲜明感。即便是一国的文物,也很少看见如此充满象征性美的场所。

然而。

在这个妖女面前,这些全部都褪去色泽。

妖女颓废的美――从那体内散发出魔力般的威严和傲慢,胜过这座庄严的圣堂。

妖女的视线冷冷地投向彩色玻璃。

挂在彩色玻璃旁边的是反十字的象征。

上个月发生的事件里,跟仪式场上摆设的是相同的工艺品。首先可以断定是在同一个地方制作的吧。

「在这里,想要妾身怎么做?」

「要求什么的实在不敢当。我们只是希望您能待在这里而已。除此以外,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哼嗯—,心思倒不坏呢。」

「多谢赞赏。」

男人说。

白色长衣捂着嘴角,屈下身体。

与其他信者不一样,这个男人从长衣的脖颈垂下肩带。

在这个〈兽〉的信者集团中,男人似乎充当教祖的地位。

妖女只是无趣似地寻问。

「不过,妾身只是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只要有您在,仅只如此信奉吾主的人就会增加。主的精神将传遍这个都市,不久之后将覆盖整个世界。那才是世间应有的姿态。」

男人的眼睛里,充斥着真挚的热情。

作为地道的宗教者,言语中强烈地渗透着核心。这个圣堂的绚烂,也显露出男人的意志。

「你是说,妾身拥有那种『力量』?」

「没有您敌不过的存在。」

暂时,妖女用手抵着下颌,摆出思考的样子。

然后,这样开口道。

「是啊。妾身也在找你们。」

「哦哦……」

教祖的声音欢喜至极。

追求,诉说,并博得同意的人才能感受到的强烈喜悦。

就在这时,却被泼了冷水。

「……不过,是从哪里听来的?」

「哈……?」

男人蹙眉。

践踏着干净的圣堂地板,妖女悠然向前走。

在呼吸相及的极近距离。受到吹拂皮肤般魔魁的诱惑,教主不禁感到汗毛倒竖。犹如邪欲和恐怖交织在一起一般,用笔墨和言词难以形容的感情扰乱男人的内心。

女人淫靡地呢喃道。

「就连妾身也对自己的身世不太清楚。虽然受到〈兽〉的各种推崇,但是从未考虑过自己是什么。……那么,就连妾身也不知道的妾身,你是听谁说的?」

「那是……我们的主……」

「主吗。真是肤浅的词呢。」

妖女嗤之以鼻。

仿佛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一般,污秽的笑声响彻整个圣堂。每一声尖响渐次蹂躏圣堂之美。

与此同时,妖女转身。

「――您要去哪?!」

「因为,了解妾身的并不是你吧。那么,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因为,你并不是妾身在找的人。」

妖女也不回头,仅以娇艳的后背述说。

「呐。有人对你说过吧?」

「对我……说过?」

「嗯。」

对于惊惶失措的教祖,女人甚是愉快似地扭曲朱唇。

「比方说,有过这种想法么?」

接着,妖女开口说。

「――不论何时,我们,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讴歌。

再继续。

「――不论何时,我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笑毕。

再继续。

「――但是,神为我们降临。」

男人不禁硬直。

从他的记忆中,也能找出那番话。

甚至伴随战栗的记忆。促使自己行动的原动力。不知何时,听什么人说过的话语。

「如何?」

女人问。

「有过这种想法?被灌输的?被骗的?妾身最近遇到的〈兽〉,都在认真听信这种傻话。这是不是很可笑?建立这么寒酸的圣堂、找几个可怜的信者,到底有什么意义可言?」

女人倾吐着污蔑的话语,朝圣堂深处走去。

如今不再去理会一动不动的教祖,在反十字象征的正下方止住脚步。

说教台的对面,只有一面白色墙壁。

然而。

正因为如此,教祖再次呻吟道。

「为、什么――」

「在问这个孩子哦。」

妖女扬扬下颌示意旁边。

那里,没有任何人。

「哈?」

男人睁大眼睛,他的眼球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映出来。

任何人都看不见。

不可能看见。

「是啊。这个孩子很早以前就死了。但是呢,偶尔也有这种与土地的灵气结合起来的残留思念。是哦,〈兽〉也是以同样的道理诞生的。」

妖女静静地说。

「在那片森林里你们的所作所为,也是这个孩子告知妾身。……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告诉妾身吧。」

视线再次转向白色墙面。

大多数巴雪利卡式教堂,会把圣堂最深处的半圆状后方阵地改造成至圣所。传闻有时还会在墙壁对面或地下建造隐藏房间。

这个场合也是如此。

「闻到了哦,从刚才一直。」

妖女白皙的手指贴到嘴边。

咬开表面,将鲜红的血液滴在白色的墙壁上。

变化,急剧发生。

仿佛受到那滴血的吸引,影子剧烈一颤,转瞬间将圣堂的墙壁破坏,暴露出被隐藏的身影。巨大的块体挤压着反十字象征和彩色玻璃,有如睥睨妖女一般膨胀起来。

「啊啊……你就是这里的〈兽〉……」

随后,妖女心神荡漾地呢喃道。

「非常丑陋……也非常美味的样子。」

6

「你们……把嘴巴露出来!」

过了数秒,谏也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后悔起来。

因为,他们听从了吩咐。

仿佛事先商量过一般,在相同的时机,所有人一齐从嘴边拿下袖子。

他们所有人的嘴边都粘染着红色。

不。

不只是这样而已。

被异样的红色染上的理由,谏也知道。

他们的手腕和手指好像被谁撕咬过一般,受损到只剩下骨头的事实。

「你们……」

谏也张口结舌。

明明应该就这样沉默下去,少年却看穿了真相。

仍一脸茫然地喃喃道。

「难道自己……把自己……吃了吗……?」

他们没有回答。

只是,令人背脊发凉地直哆嗦。

宛若,为信仰的喜悦而剧烈哆嗦。仿佛在宣告,任何苦行都不及那份喜悦。

「听说在学校成了传闻呢。」

铃鹿芳美说。

她卷起长袖,出示两只手腕。那个部位有着被撕咬的痕迹。义务活动时早早就穿上冬装,就是为了隐藏这个缺损吗。

「参与义务活动就会做噩梦。最严重的人引起了自杀未遂――不过那只是被天使大人的力量选中而已。」

铃鹿芳美如是说。

那是最初在学生会听到的传闻――噩梦的最后,会引起自杀未遂的真相。

他们并不是想自杀。

只是想自己吃自己的肉而已。

用水果刀把肉切开,准备吃掉――那结果变成了割腕。刺得不是太深的他们,想必是因为疼痛而恢复理智,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不记得了。

(力量……就是指……丧神现象吗……)

想到那可怕的景象,谏也不禁咽了口唾液。

对〈兽〉耐性低的一般学生,即便不去直视也会受到〈兽〉的丧神现象的影响。结果,症状轻者会做噩梦,症状严重者会引发与信者相同的冲动。

这时,异变发生了。

在没有任何前兆下,整个空间轰然摇晃。

会让人以为发生强烈地震的摇晃,让谏也朝阴暗的天花板望去。

「这……是……?」

「见到那位大人,天使大人正感到高兴呢。」

同样望着天花板,铃鹿芳美喃喃道。

「那位……大人……?」

凭直觉明白,那是在指妖女――另一个玻璃。

铃鹿芳美也轻轻点头。

「是啊。能在那种地方偶然相见,这只能说是天命。我们所戒备的,明明就只有你一个……」

「…………」

谏也沉默。

(不是、那个……家伙啊……)

这样暗想。

自己陷入这种局面,跟那个妖女没有关系吗。

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明明处在如此危险的状况,为什么会放下心来呢。

「――已经够了吧。」

铃鹿芳美作为代表说。

「把你的肉……献给天使大人。」

然后,翻出小刀,挥向动弹不得的谏也身上。

妖女仰望着咬碎墙壁抬起身躯的〈兽〉的巨影。

巨影的身上,浮现出多个眼睛。

或大,或小,或干瘪,或充血,无数只异形之瞳。

用那些眼瞳盯着,巨影说。

「好想……见你……」

接着又说。

「一直……都想……见到……你……」

所谓狂热的信徒,正是指这种状况吧。

声音中充满的欢喜和瞳孔中寄宿的陶醉,都是教祖不能相比的。

这次又是从复数张嘴如狗般吐出舌头。粗重的鼻息也没有抑制,只有欲望在闪耀的几十颗眼瞳,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

然而,

「闭嘴吧。」

炽烈的回答。

湿润的眼眸,只有一双却凌驾于〈兽〉的眼睛。犹如一流的猛兽使,极其自然地征服怪物。

「问话的可是妾身哟。而且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告诉你妾身的存在的是谁?」

「……蝴蝶。」

几个嘴巴重叠着声音。

奇妙的含混不清的声响,引发不协和的声音,流淌在破坏的圣堂里。

「……跟蝴蝶……一起来的人说……。神会来……。您会……带神前来……。还说……那就是我应该做的事……」

「是么。仅此而已喽?」

妖女轻声叹息。

「原来如此。」

如是说。

有如王者的言明,这样继续道。

「你们太过于丑陋。待在一起简直是开玩笑。」

在场被沉默笼罩。

自己推崇为女王的人所说的话,任谁都无法抗拒吗?

许久,

「……既然如此,您打算怎么办?」

这是伫立在身后的教祖问。

与直到刚才不同,是比敬佩之心别的意志更为强烈的声音。

「事已至此,即使凭武力绑起来也要把妾身留下来么?是啊,更喜欢那样做哦。就尽情地喘着粗气追赶妾身吧~」

妖女笑道。

「好极了。您虽然这样说,这里的装备投入了相当的资金。而且我的妹妹也身为被选中之人,自负拥有相当的『力量』。」

妖女听了,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么。有点吃惊啊。这个是你的妹妹……」

「是我自豪的妹妹。」

「只有那份感性真了不起。」

然后。

妖女――另一个玻璃,高声宣布道。

「但是,不必妾身亲自动手。――因为,妾身的骑士已经在这里。」

小刀挥下来的瞬间,谏也的手弹起。

不是靠谏也的意志。

那一刹那,拘束自己的枷锁也一并扯开,少年的右手挡下小刀。

「――――咕!」

与此同时,谏也因剧痛而昏厥。

并不是被刺伤。

而是比这更甚的热量和痛苦侵袭着右手。

不,那是如同直接用火箸搅拌一般,已经称不上疼痛和灼热的根源性感觉。剧痛毫不留情地贪图麻痹的身体,脑、内脏、人格全都被捏碎,浸染全身。

(这……是……)

它的真面目,谏也知道。

给予这份疼痛的人,谏也知道。

不仅如此,

『――听得见么?』

《声音》传达到少年的耳中。

『快点把这里击碎吧?妾身的骑士。』

那是谁的《声音》,不用想也能知道。

能够这样用思念向谏也呢喃的人,只有一个。

「……开……什么……玩笑……」

骑士也好什么也罢,开玩笑也有个限度。

更何况,谏也的断罪衣没有诺温就不能解放。现在的少年,只是具备了普通高中生以上的力量而已。

『……不。』

妖女的《声音》予以否定。

『你应该很清楚吧?通过上次的战斗――与使用朗基努斯奇迹的壬生苍马战斗时,你已经身怀断罪衣的某种东西。』

妖女呢喃道。

谏也的记忆被唤醒。

壬生苍马――到这个御陵市以来最大的强敌――与被〈兽〉啃噬的圣人战斗。

第一次觉得自己正视断罪衣的那个片刻。

「呃……!」

右手的内侧有什么在蠢动。

犹如缠绕在肉骨上的钢铁之蛇。

捕捉谏也的肉眼难以识别的拘束,愈发收紧,愈发执拗地绞入。从咬紧的牙缝间溢出白沫,显示出少年的痛苦程度。

(混、蛋……)

对那种痛苦不屑一顾,《声音》说。

『呐?做得到吧?应该做得到吧?如今就算你一个人,也能在这座城市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吧?你的身体应该知道,如今不需要那种人偶吧?』

(……住……口……呃!)

制止的意志没有传到妖女的《声音》和,在少年的右手蠢动的蛇。

然后。

谏也的喉咙被咆哮震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

引发的是――由机械音构成的起动福音。

展开。

仍躺在金属床上漆黑的圣职衣掀起,化为纯白的断罪衣。折叠在内侧的胸甲沿着谏也的身体展开,酷似脚甲和翅膀的背面飘带也同时形成。

宛如最开始就为少年而制作的,神圣之铠。

原本不可能发生的,谏也独自完成的断罪衣发动。

「限定量子干涉场,固定。由假想数学领域注入圣遗物及规定状况的参数。在本坐标启动假想现实·圣乔治的第二种奇迹。――即开始三十八万七千三百五十三回的试行。」

「――试行失败。注入参数后,假想现实的试行次数发生问题。判断为资格者的假想现实条件不足。干涉领域和干涉度将分别定义为百分之三十四。――重新定义,重新试行成功。即开始四万四千七百七十八回的试行。」

信者们,本想阻止发动。

断罪衣会对自己信奉的天使带来不利,这种程度的判断他们还是能做到。就如字面上的意思以不惜生命的觉悟展开突击的他们,哪怕是再大的困难也能突破吧。

然而,他们的行动太过缓慢。

纵然是狂热的信徒,也不可能阻止。

因为,那个奇迹是――

「我要模仿。――圣乔治之枪!」

光芒――溅射。

7

那道光,从楼下溢出。

轰鸣的光柱,冲破绚烂的圣堂。

愈发暴力的灼热和光芒浑然一体,如同对待私物般肆虐圣堂。清冽又残酷的光之龙卷风,将每一个空气分子都瞬间沸腾,将所有障碍物一并吞没。

受到光芒的惊吓,连〈兽〉也大声吼叫。

「――如何?厉害吧,妾身的骑士~」

同样面临着崩坏的圣堂,妖女踏着优美的舞步。

宛如在跳华尔兹一般。

仿佛在跟,被称作骑士的对手享受优美的舞姿一样。

「――你――这是――」

从瓦砾对面传来教祖的声音,妖女对此加深笑容。

「啊啦。还在意这种程度的事情?」

哧哧地,发出笑声。

「妾身使人死。妾身使人活。妾身伤人妾身医治。没有人能逃出妾身的手掌心。――不论是圣堂还是信者,若想崇拜妾身,除此以外的东西全都被夺走岂不理所当然的么?」

妖女傲慢地断言道。

圣典也有说过。

即,那是主的言词之一。

――『我使人死,我使人活;我损伤,我也医治,并无人能从我手中救出来。』(译注:旧约,申命记32:39。)

妖女用如同〈兽〉一般的傲慢解释将那句圣句再现出来,大声笑道。

「那就,再来一场余兴节目吧?」

妖女很愉快似地举起手。

新的血,究竟会招来什么样的灾祸?从这个妖女的天性来看,想必伴随着骇人的暴虐和破坏。

大拇指按在犬齿上。

突然,白晳的手一颤。

「嗯――?」

妖女踉跄几步,一只手捂着脸。

从持续的话语中饱含剧烈的憎恶,可以看出对于这个女人也是预想之外的事情。

「――不行。――现在还不能出来――才刚刚变得有趣――!」

并不是别人,正是对自己说的。

至今为止的愉悦和享乐全部消失,从白皙的额角直冒冷汗。

那道视线,朝塌陷的方向投去。

「因为――看到那个――?」

光柱穿过的大坑,暴露出楼下的光景。

如果说这里是圣堂,楼下便是祭祀场。用优美的烛台和反十字装饰起来的广阔空间。那里也被光芒的暴力所破坏,被埋在碎裂的天花板和墙壁瓦砾下,众多信者们交错地倒在地板上。

其中有一个,身穿纯白色断罪衣的少年站起来。

玻璃曾见过。

不,可以说那才是少女的原风景。

支撑现在的玻璃的、最最重要的记忆零件。

――两年前的地狱。

――那场圣战,在少女心中留下的唯一一个闪耀的回忆。

――从一个人彷徨的地狱里,将自己救出来的人。

正因为如此。

当意识到对方时,妖女的眼瞳回到少女纯洁的眼睛。

喃喃地,漏出声音。

「谏也……哥哥……」

少年似乎也注意到这边。

被断罪衣强化的身体,从楼下的塌陷处悠悠跳上数十米,在玻璃身边着地。

仿佛忍受痛苦一般捂着右手,但是马上抬起头。

「你、这――」

咬紧牙关,还没等谏也说出口,玻璃的表情无力地动摇。

「我……这是……」

「――玻璃、小姐?」

谏也的语调戴上假面。

少年注意到,现在的玻璃是原来的玻璃。

这时,玻璃无力地跌下来。人格变化似乎伴随着无比强烈地紧张,她失去了意识。

抱住倒下的身体,谏也为了理解状况而环顾周围。

「这里、是――」

观察着崩坏的圣堂,少年向后跳开。

〈兽〉的气息。

不用确认样子,只是从那猛烈的敌意放射逃离的少年脚下,已经出现巨坑发生裂痕。

不用看也知道。

非常单纯,仅凭暴力的破坏。

足有几屯的铁锤,仿佛受到巨人的撞击。

即便自己能忍受,玻璃的肉体会一击遭到破坏吧。

「可恶!」

气息越来越巨大。

这座圣堂,到底发生着什么事?

说起来,自己的状态也十分可疑。

强行展开的断罪衣,其效用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能发挥多少『力量』,连自己都无法估计。多半是让自己起动成功的对手,还没等这边责备就昏过去了。

既然如此,

(先从这里逃出去――!)

就这么决定。

抱紧玻璃,少年竭尽全力蹬地板。

肩膀撞破离最近的彩色玻璃,向外部飞出。

瞬间,晚霞的光辉映入眼睑。

渐渐沉入城市地平线的夕阳。想起自己昏睡时间的同时,谏也领悟到那幅光景所含的意义。

(这么――高――?!)

地面看起来很远。

目测有两百米以上的高度。

是能让车和步行桥迷你化的高度。在达到跳跃的顶点时回头一看,他们两个跳出的彩色玻璃,在高层大楼的最高层附近鲜明地闪耀,向地面自由落体。

「大楼――?」

谏也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关在高层大楼里。

随后,仿佛那幢大楼的楼层不能完全容纳一般,肉块蠢动着露到外面。

是的。

桃色的肉块。

谁会相信,那居然真的是肉块。

筋肉和脂肪也没有区别,无界限无止境膨胀起来的〈兽〉的身影,谁还能看穿它的实体。仿佛要碾碎楼层一般,巨大的肉块蠕动着冲出外面,以异样的粘性粘在外壁上。

(这就是……〈兽〉……?)

一瞬间,谏也茫然地盯着。

尽管是目前为止看过不少〈兽〉的谏也,这种样子都不曾想象过。

逐渐被淡红色涂抹的大楼外壁上,在几百屯肉块的表面,一齐朝这边瞪过来的眼球。

转瞬间,数量增加至几十、几百。

全都在盯着谏也。

「――――咕!」

从〈兽〉的――肉的表面,这次又隆起白色的东西。

又白又硬又尖利的那是,骨头。

骨之枪。

跟刚才的眼睛一样数量增加至几十根,枪突然一并射出。

展示着不逊于战车炮弹的速度和贯穿力,直杀向谏也。

既便身上穿着断罪衣,也没有办法从空中躲开。纵然是圣乔治之枪,不见得能完全挡下。

如果说飞翔是刹那间,作出判断也在刹那间。

(不行、了么――)

有了这种醒悟。

接住全部骨枪,对自己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为了至少要保住玻璃,为了躲过致命伤,就要在空中扭转身体时。

身后的风裂开。

连续的枪声,以及相同数目射来的子弹。

普通的子弹总不至于剜入虚空,迎击〈兽〉的骨枪。

「――大卫的、魔弹?」

在旁边的楼顶着地之后,谏也不禁眨眼睛。

而且,援军的魔弹并没有停止。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

几乎同时,听到那起动福音。

「限定量子干涉场,固定。由假想数学领域注入圣遗物及规定状况的参数。在本坐标启动假想现实·圣基道霍的第二种奇迹。――即开始五千八百二十三回的试行。」

「我要模仿。圣基道霍的刚力!」

与其比作炮弹,更像是彗星。

从谏也的头顶上划过无比巨大的手甲,把剩余的骨枪猛冲击穿,将肉块的一部分爆作尘埃。火山口状的大坑被击穿的光景,就像喜剧电影一样。

没等向后剧烈仰去的〈兽〉进行反击,人影向后退去。

跳跃数十米,降落在与谏也相同的楼顶上。

这时,少年总算回过神叫出人影的名字。

「……卡洛!」

以能与机甲服混淆的厚重断罪衣武装身体的,正是卡洛·克莱门蒂红衣主教代行。

「哎呀,」

挠着金发,青年闭上一只眼。

话虽如此,因为另一只眼睛蒙着眼罩,跟闭上双眼没什么不同。

「终于赶上了呢。来得还算及时吧?」

卡洛·克莱门蒂露出淡淡的微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算是跟雷胡拉君调查结果的合体技吧。只要揭穿底牌,之后的就快了。上午谏也君和玻璃小姐下落不明的地点也成为很好线索。――希望尽可能避免擅自行动呢……」

恶作剧似地竖起钢铁食指,神父接着说。

「周围一带已经发出了避难警报。覆盖那幢大楼的伪装全息影像也在运转中。从半径一百米以外,这里还是往日的光景哟。」

说完,转身面向〈兽〉。

〈兽〉的肉块似乎在为伤痛而翻腾,愈发淹没大楼。教祖和信徒也被吞没,〈兽〉仿佛得到某种束缚的解脱一般大肆膨胀。

「――接下来是驱除的时间了。」

冷淡得判若两人,卡洛·克莱门蒂说道。

8

――把时间稍微向后推移。

「雷胡拉君查明了一件事。那里的信者之间,流行着某种特殊的物品。」

听卡洛这样说,

「……那是指毒品、之类的吗?」

「哦呀,真是陈腐的说法呢谏也君。据说是跟最近的补品差不多的感觉哦。」

「本质不是一样的吗。」

「说的也是呢。而且,在这座城市又是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比如说,圣饼和葡萄酒。」

「咕――!」

对于其中的含意,少年也咬紧嘴唇。

就连信仰心淡薄的少年,也十分清楚那是多么冒渎的事情。

「成份跟普通的补品没有区别。在水里也会溶化,要放进圣饼里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吧。总之不会暴露。因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普通的药。那些外围团体正是利用那种方法掺入药物,在进行特殊的圣体仪式时使用。」

「难道、那个药是指……」

「是的,你应该也见过哦。」

然后,这样继续道。

「那只〈兽〉的,身体的一部分。」

「…………」

对沉默的少年,眼罩神父接着又说。

「那只〈兽〉将自己的身体分给自己的信者们吃下去。其中的理由就不必说下去了吧?」

「那些信者们的……仪式吧?」

自己吃自己的身体――那种骇人听闻的行为。

「正是如此。那是在模仿〈兽〉。他们吃自己的身体不会感到疼痛,也是因为吃过〈兽〉的肉而身体产生变异。」

眼罩神父滔滔不绝地说。

「结果,那只〈兽〉也同样想自己吃自己的肉。但是,那样做会有界限。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永远吃下去。虽然可以『重组』通过再生吃自己,想必也会有某种抵触吧。嗯,吃了自己信者之后的〈兽〉,突然以那种形式巨大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安静地接连提出推论。

见过不少〈兽〉――与被〈兽〉啃噬的人类的、圣战战士的话语。正因为如此,里面具备着即使是普通的推论也无法完全否定的沉重。

然后,得到这种结论。

「因为……那只〈兽〉让信者们吃自己的身体,成为符合自己口味的饵食。」

9

「我要模仿。――大卫的投石器!」

伴随着那阵福音,跟大楼融合的肉块接连弹开。

是雷胡拉的魔弹。

中弹的同时剜取周边空间的魔弹,但是对于这种庞然大物,只能起到杯水车薪的作用。

跳过几栋房顶的雷胡拉,在〈塔〉的协助之下,虽然巧妙地操纵着隐藏在周边的大口径机枪和机关炮,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带来导弹,很难对这只〈兽〉给予有效的伤害。

所以,这只是牵制。

吸引进行反击的〈兽〉的注意力,为使骨枪和酸性体液攻击集中在一处的对策。

「…………」

雷胡拉面无表情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在到这里之前,跟卡洛经过一番商量。

幸好对〈兽〉的大罪有点眉目,可以拟定相应的对策。当然,这种程度的大小是在预想之外,既便如此计划没有破绽。

「我要模仿。――大卫的投石器!」

射击。

射击。

奔驰,跳跃,再射击。

时而跳上路边的电线杆,时而在大楼的壁面奔跑,雷胡拉的魔弹不断进行射击。

(……在这座城市,打算让我见识什么?)

从意识的角落里想。

(这座城市的战斗方式,怎样展现给我看?)

卡洛·克莱门蒂红衣主教代行。

那个男人采取的手段,多少让雷胡拉觉得心情澎湃。

隔着距离的大楼屋顶。

谏也和卡洛从那里盯着〈兽〉。

「这样就能稍微拖延一点时间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暴食〉的〈兽〉,这种尺寸即使在圣战中也十分罕见。用阶位来衡量,能达到准四阶位呢。」

「〈暴食〉?」

「是的,它的大罪。现今为止的事件你也见过吧?」

卡洛的话,让少年想起来。

夏天的两个事件。

两头〈兽〉。

一方面是朋友险些被啃噬,一方面是儿子险些被啃噬,大罪为〈暴食〉的〈兽〉。

「想必双方都是它的眷族吧。虽然同一时期活性化,却遭到母体〈兽〉的嫌弃。」

说完,卡洛朝少年一瞥。

「看样子,谏也君的断罪衣也安定下来了呢。」

「……啊、嗯。」

一瞬间咯噔了一下,但是卡洛没有再问下去。

相反,指着〈兽〉的方向,

「跟这种大型〈兽〉的战斗方式,不知道以前教过没有?」

「大体上。……好像是破坏『核』吧。」

「是的。不管再怎么巨大化,〈兽〉的体内一定存在着掌管思考的『核』。也可以说那是〈兽〉的大脑。对于通过啃噬人类才能存活的〈兽〉,那种器官的存在是必然的。」

卡洛眯细独眼。

「所以,对策也以这个『核』的破坏为前提。」

「有道理。不可能跟那种东西正面对决。」

「是的。现在,雷胡拉君正在当诱饵。在这段时间里集中攻击那个肉块,暴露出『核』才是基本做法。――那么,谏也君能待命吗?」

「哈?为什么?」

「是想让你破坏『核』哦。」

卡洛爽快地说。

一瞬间谏也屏住呼吸。

「为什么、我要――!」

「没办法吧。现状御陵市保有的资格者中,圣灵输出和秘迹精度能够并立的只有你一个。以我的断罪衣类型,由于秘迹精度的缺陷,无论如何都有『重组』的危险。尤其是那种再生力出类拔萃的〈兽〉,实在不想作对手呢。」

「话是、这样说……」

谏也支吾着刚想做些辩驳,中途却被止住。

「――谏也大人!」

因为,叫声夺走了心智。

银发人偶,优美地降落在屋顶上。

「啊啊。为了查出〈兽〉的住处,让诺温帮了不少忙呢。――那边也准备好了吗?」

「是。」

回复卡洛的同时,诺温毫无顾忌地迈着大步逼近少年。

紫水晶的瞳眸以超乎寻常的威势瞪过来。

「诺、温――?」

对于含混不清的语声,有如乘人之危一般问道。

「谏也大人――自己起动了断罪衣吗?」

「唉?啊、算是吧……」

「…………」

「…………」

这次是沉默。

虽然并没有太久,但是太过于沉重的沉默少年显得难以忍受――就在这时,突然来了。

「是谏也大人不好!」

「呜哇!」

突然被大声怒斥。

断罪衣的胸口被紧紧抓住。

「是谏也大人不好!绝对是谏也大人不好!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为什么谏也大人不让我伴随左右!」

抓着少年的断罪衣,甚至竭尽全力踮起脚,诺温着实非常尽心尽力地说。

「已经说过很多次,谏也大人的剑和盾就是我。但是却将那把剑留下,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擅自行动!竟然要以这种样子寻找主人,是作为人偶的屈辱和主人的怠慢。这次似乎是单独展开断罪衣,但是那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到底教多少次才会明白!啊啊真是的,抗议为什么不再多利用几次的就是我!迫切希望能再多依赖一点点的就是我!」

「那是、因为……」

受到单方面滔滔不绝地指点,谏也不禁眨眼睛。

也许是错觉。

因为人偶的脸――明明是具人偶却烧得通红,连嘴唇也摆出「へ」字,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那个……对不起。」

「……明白就好。」

撇开视线,人偶闹别扭似地开口说道。

然后,两个人睁圆了眼睛。

「…………」

因为,卡洛「噗、噗」地笑弯了腰。

「啊、那个……卡洛大人……」

「没关系没关系,主仆关系好就再好不过了。很久没看见这种样子的你呢。」

已经有四个月以上了吧。

第一次,把谏也带到御陵市时。

那次事件也是相同的状况,就连迫近的〈兽〉的危机也抛到脑后,卡洛大笑了一场。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又好像最近刚发生不久,记忆中模凌两可的事件。

一直笑到满意之后,

「那么,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视线回到〈兽〉身上。

雷胡拉的争取时间似乎进展的很顺利。实际上,如果是那位少年修道士,对于那种巨大又笨重的〈兽〉,讨伐本身虽然会有点难度,但是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对于卡洛一行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种类型的〈兽〉,麻烦在于持久战。

有限的圣人数量,再加上各自的体力作为人类是有极限的。如果要陷入持久战,迟早会被打输。

正是因为如此,〈塔〉在做一些准备。

以如此巨大的〈兽〉为对手,战斗的损失会比以往要扩大。在发展为正式战斗之前尽可能做好各项准备,也是理所当然的策略。

(照这个情况……没多久了呢。)

心里计算时间。

关键在于看出〈兽〉的能力和行动范围,还有以那些情报为准发动战术的时机。

以卡洛的眼力和经验,会把时机定在何时呢――。

「请……等一下。」

这时,有人叫道。

三个人同时回头。

「玻璃小姐!」

昏迷的少女清醒过来。

能看得出疲惫还没有解除,美丽的侧脸失去色泽,但是少女原本强烈的意志并没有失去。

「总算……醒了过来。」

对于玻璃露出虚弱地微笑,卡洛直接问道。

「现在事态紧急,了解状况吗?」

「啊……是的。好像是……跟谏也哥哥一起……被那些信者们抓住……」

玻璃按住头。

对自己的记忆没有自信。

非常暧昧,犹如被什么人捏造一样的影像和声音记录。自己体内的什么人,从头到尾把记忆设计的有条有理一般。

(你――对我、做了什么――?)

对意识发出质问,于是有了回答。

(没什么哟?)

哧哧地,掺着窃笑的《声音》。

(请不要开玩笑!)

(哎呀,真过分。中途醒过来同样让我也感到困扰哦。――而且,至少没有去当那只〈兽〉的伙伴哟?)

《声音》笑着说。

材料不足的现在,难以判断相信或否定。连自己自身都无法信用的状态,不禁让少女封闭思考。

「玻璃小姐?」

听到卡洛在问,玻璃摇了摇头。

「啊……没什么。比起这个……是要攻击……那只〈兽〉的『核』吧?」

对〈兽〉的战斗讲习,玻璃也接受过。

况且,她本身就在为与〈兽〉战斗,给这座城市提供最大的帮助。最前端的研究结果,总是会先送到少女手中。

「既然如此――有我在,也许能最快确定『核』的位置。」

「原来如此……也有一番道理呢。」

对于玻璃的感应能力,卡洛自认比对方逊色。

在这座御陵市身为最重要人物的她,挺身走在最前线正是因为那个能力。

「不过……还有不安因素哦。就玻璃小姐的感应力和谏也君的奇迹性质而言,必需接近到极近的距离才可以。」

「没问题。」

少女语气坚定地说。

对于蕴含在其中的意志卡洛轻叹一声,答应了。

「知道了。但是,如果有什么万一,不顾玻璃小姐的意思马上撤离。――谏也君没问题吧?」

「……我、是的,没问题。」

谏也用优等生的演技颔首。

那是最后的确认事项。

经过几番讨论之后,

「那么,开始吧。」

卡洛进行简短地宣布。

那正是对巨〈兽〉的宣战布告。

大楼崩坏的速度愈发加快。

因为盯上雷胡拉的〈兽〉的肉块愈发巨大化。

溢出肉块的窗户,如今超过了大楼整体的一大半。那只〈兽〉埋没的容积,就是如此庞大。肉块,究竟会膨胀到什么程度?

从那正下方的道路上,卡洛和诺温在奔驰。

剥离的大楼碎片坠落在道路上,形成多个火山口。周围的房子和公寓,有如玩具一般倒塌。这次事件的残局,想必〈塔〉也会非常困扰吧。

「怎么了?」

诺温问。

「你指的是?」

「刚刚您笑了。」

「……是吗。请不要在意。」

说完,青年摇头。

实际上――正如诺温的指出,卡洛有些感到愉快。

因为自圣战以来,这是第一次的四人一组。

本来,断罪衣的资格者跟〈兽〉战斗时被认定为最佳的阵形。不知不觉间卡洛担当了其中一角。

不仅如此,其中一个虽说是冒充的,却也是『九濑谏也』。

(……我居然这么孩子气。)

忍住笑容。

不能为这种事情感到愉快。

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但是。

即便如此。

仿佛回到以前一样的错觉,在仅仅几秒间令卡洛露出苦笑。

「没问题吗?诺温。」

「是。」

诺温肯定后,举起刃状护臂。

从她的身上闪烁的,是寄宿着紫水晶光芒的白银之铠。

是刚才,接受了谏也的认证展开的断罪衣。

收容在护臂和胸前的圣灵机关,伴随着有如八音盒的美妙声音发生运转,重现只对人偶允许的模仿奇迹。在断罪衣之中也是最高位――拥有五阶梯秘迹精度的人偶的奇迹,将它的纯度提高至极限。

圣女,名为亚加大。

模仿的奇迹是――

「我要模仿。――圣亚加大之炎!」

熊熊卷起的银色之炎。

在道路中渐渐膨胀的肉块,被那道火焰烧退。

圣女亚加大掌管的火焰,源自埃特纳火山的喷火。即是说甚至连岩石都能熔解的极限之炎,转瞬间将肉块表面变为碳块,令〈兽〉痛苦不堪。

震响大街的怒涛咆哮。

割舍碳化的部分,肉块不住震颤。

根基分裂,〈兽〉挥动如同巨人手腕的触手。

同时,拳头摆出十字的架式,卡洛也大叫道。

「我要模仿。――圣基道霍的刚力!」

暴乱的触手挥向卡洛和那句福音,孰快孰慢?

正下方的柏油路,以蜘蛛网状碎裂。

然后……触手停止了。

轻易超过几十屯的巨重,被青年神父用双手接住。

圣灵机关模仿的圣基道霍第二种奇迹。圣人能够举起世界的最大膂力,在这里无任何夸示地展现而出。即使脚下的大地碎裂,得到奇迹保护的卡洛毫发无伤。

触手震颤。

徐徐地举了起来。

不单是挡住,即便是跟巨大触手之间纯粹力量的较量上,卡洛也更胜一筹。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哦!」

单手撑起,钢铁手甲举过头顶。

圣炎燃烧的肉块触手,在飞出数十米之后拳头的威力才消散。

谏也看到火焰和拳头与肉块的较量。

以惊人的气势膨胀再生的肉块,被破坏力远在之上的奇迹渐渐毁灭。考虑到与高层大楼融合的肉块跟只有普通人类大小的两个人的差距,那是仿佛圣人的手杖一挥便使大海分裂的光景。

不仅如此,这样俯瞰的话,那些奇迹还渐渐引起其它的现象。

大肆扩张领土的〈兽〉,在两个人的奇迹攻击下,被迫挤入大楼的一角。

绝妙地限制肉块的行动范围。

那正是他们两人的目的。

(既然这样……这边就……)

谏也咽下唾液。

卡洛拟定的战术。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提高圣灵机关的输出。『力量』在断罪衣内部循环,传导并增幅谏也的肉体。

――袖子被拉了一下。

非常温柔,没有力道。

「――谏也哥哥。」

是玻璃。

「可以问一件事情吗?」

「请、请问。」

集中于圣灵机关的输出的同时,谏也用有些亢奋的声音回头。

「在那座圣堂,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

「奇怪?」

尽可能利用演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有没有顺利瞒过――玻璃接着说。

「谏也哥哥,知道我的体质吧?」

「……是的。」

〈兽胎〉。

目前,就当作只知道这些。

还没说出口的还有――巴比伦的大淫妇和,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异。

谏也憋在心里的事情,被玻璃自己道出。

「虽然还没向卡洛先生说……最近,我的里面还有别的人。」

「咕――!」

「那个人,总是,很开心似地揶揄我。――今天打算做什么?那个人,真让人不爽呢,杀了如何?不然,干脆就把这座城市一起毁灭了吧。其实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之类的。」

玻璃告白的声音在颤抖,但是没有停滞地说了下去。

「我想……我一定是在慢慢地坏掉。」

「…………」

少年,无法回答。

不能草率地否定或肯定。

所以,玻璃的微笑一定是这位少女独力而行的。

「有一个请求。」

玻璃开口道。

「请你……监视我。」

「监视、吗?」

「是的。」

少女咬着嘴唇,颔首说。

「如果我变得无可救药……就请哥哥……」

其余的话,即便没有说下去也能理解。

正因为理解,两个人都没有动――突然,玻璃先转身。

「玻璃小姐?」

「――找到了。是那边。」

被逼到绝路的〈兽〉的肉块,少女指向某一点。

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谏也被断罪衣增幅的感觉能够理解。大概是因为没有固定,时不时在肉块内部移动的『核』的所在,少年在少女的指示得以确定。

剩下的,就是不要让它逃掉。

「知道了。――那么,现在就先集中处理这边。」

不断强化感觉器官,少年咏唱福音。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

强化福音。

除了感知以外的所有圣灵输出,都转到这个模仿奇迹中。

身体发热。尤其是右手的骨头有如化为溶岩一般,炽热得令人发狂。右手马上就要溃烂,连同断罪衣也一起燃成灰烬一般。

这股热量是什么?

成为奇迹原动力的圣灵机关和寄宿在自己右手的某种东西在发生排斥反应吗?

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

比起想这些无聊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眼前的〈兽〉。

(阻止……这个家伙……)

想法,将圣灵机关的高速运转增加一层。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

增强,增强,再增强。

提炼奇迹的同时――谏也等待时机。

这时,突然来临。

不堪忍受炽烈攻击的〈兽〉,不是对卡洛或诺温,重新将矛头指向另一名圣人。

从如今以完全化为肉块的大楼,无数支骨枪朝新的方向射出。

犹如白色、无慈悲的妖雨一般。

倾盆而降的枪的密集阵形。

「――雷胡拉君!」

卡洛叫道。

但是。

里面没有悲痛之色。

因为,雷胡拉早已准备完毕。

跟卡洛和诺温交接与〈兽〉的战斗之后,在柏油路上架起最大口径机关炮,开始发动奇迹。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

不断被反复的强化福音。

从雷胡拉的深灰色断罪衣伸出来的电线,全都插在机关炮上。就像血管一样脉动,使炮身膨胀至原来的一倍以上,连雷胡拉自己的手腕也融合在里面,构成有如战舰主炮的惊人形状。

炮门卷起强烈的风。

烈风。

受到风的吸引,骨枪被吸入炮身,进一步发生异变。

那是大卫的第二种奇迹。

把〈兽〉的『力量』――罪恶吸收之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神罚奇迹。重演大卫夺取巨人歌利亚的剑,给予最后一击的逸闻。

雷胡拉喊道。

「我要模仿。――大卫夺取的剑!」

释放的不是实体子弹,而是比夜晚还要黑暗的漆黑奔流。

奔流一口气扩大,将〈兽〉之肉块的三分之一――最初融合后延伸到大楼外的部分淹没。

「毁灭吧……!」

随着雷胡拉的呻吟,引起向内爆破。

奔流掉头,这次朝肉块中心一拥而入。

宛如被自己的罪打垮一般,被卷入的肉块受到压缩,大幅削取〈兽〉的身体。

卡洛确认了〈兽〉的三分之一被雷胡拉制造的黑暗吞没的事实。

正因为太过于巨大,破坏的只有大楼的外部。

发出疯狂咆哮的同时,〈兽〉还想进行再生。

是由于阶位之高,以及〈暴食〉的大罪性质所至吗?

(但是……)

卡洛想。

虽然只有数秒,停止了动作。

但是足够了。

对装置在断罪衣上的通信回路叫道。

「――就是现在!」

――御陵市第一区地下。

红衣主教代行向教团网络室通达指令。

直到这一瞬间仅为支援战场而待命的〈塔〉阵营里,传来一阵安静的欢呼声和觉悟的思念。受到守护城市的斗志和强烈的信仰心鼓舞的他们,毫不踌躇的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为歼灭〈兽〉而分别执行的任务。

「第七区,二十三号结构体,方案F7启动!」

「第七区,二十二号结构体,方案B4启动!」

「第七区,二十四号结构体,方案C3启动!」

随着连续不断地指示,控制台表面上许多手指在飞快地敲击。

起初听见轰鸣。

是从眼睛无法触及的地下深处,秘密隐藏的装置发出来的声音。

从御陵市的地盘开始的异变,〈兽〉有没有察觉呢?

至少,注意到时已经迟了。

瞬间,大楼下沉。

不。

确切地说应该是大楼和包含附近一带的构造体全体突然下沉。

柏油路猛地开启下巴,闪电般奔驰的裂痕一瞬间环绕第七区的特定区域,向巨大的底层陷落。其内侧的建筑全都因自身的重量而崩坏,较高的楼房就像玩具一样从中间折断。

又好像用糨糊或着其它什么勉强固定起来的坏陶器,突然想起本来的形状一般。

这也是修建在御陵市的装置。

特别指定教区――为了与〈兽〉战斗而设置的陷阱。

现在,陷阱确实抓住了猎物。

用那只下巴,捕获了御陵市史上最大的〈兽〉。

同时,被两个人的奇迹逼到大楼一角的〈兽〉,必然要与融合的大楼一起往那个方向倾斜。

也就是。

为了这一瞬间,提炼奇迹的谏也的方向――!

(是这个――吗!)

谏也也知道。

为机关的夸张感到愕然的同时,比起这个另有别的因素令他感到焦急。

与〈兽〉融合的高层大楼一口气朝这边倾斜。谏也所在的大楼虽然没有卷入构造体的崩坏,唯独,那幢高层大楼顶点附近的剧烈撞击不能免去。

巨人的――不,近似于巨神铁锤的剧烈撞击。

骇人的质量犹如雪崩,但是谏也睁开眼睛。

这一瞬间。

〈兽〉连自己的『核』也无暇去顾,毫无防备的现在才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我要模仿。」

随着福音,举起右手。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自从觉醒之后,谏也第一次把圣灵输出提高到这种程度。

作为代价大脑糜烂、神经灼烧,体内能称作内脏的所有内脏被暴露在火焰之中。每提高一层圣灵输出那种错觉增加一层现实味,如今已难以区别少年自己的身体和火焰。

(……可、恶。)

没有知觉。

右手止不住地颤抖,无法锁定目标。

「谏也哥哥。」

有人扶过来。

与其想出她是谁,谏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奇迹上。

心里想的只有,摧毁它。只为这一念,注入循环在身体的所有圣灵输出。

然后。

解放。

断它的罪。

「我要模仿。――圣乔治的毁灭之枪!」

10

强烈的光芒与巨大的质量碰撞。

11

肉块逐渐被吞没的过程中,谏也看到了。

不是现实。

是在〈兽〉的内侧翻卷的妄念。

唯有〈兽〉才会拥有的,将思考和现实改造为同种事物的怪异。谏也亲眼目睹,以一个人变成〈兽〉为原点的大罪。

(…………)

确实看见了。

难以至信那竟是人类。

干涸的木乃伊,宛如断了线的木偶依靠在墙壁上的构图。

只能这样想。

只能这样去想。

但那是曾经还是人类的,这只〈兽〉的真面目。

这只〈兽〉――沦为〈兽〉的家伙在拒绝一切食物之后,直到难以维持生命活动的生死线为止,接二连三地削减自己。

理由很简单。

因为觉得污秽。

一切食物只会让它觉得污秽。

圣典里禁止的几种食物自不必说,对于少女来说现世的一切都只会是污秽的存在。那副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应允吸收那些东西。

所以才会消瘦,消瘦,一直消瘦下去。

不听任何人的规劝,连打点滴也拒绝,少女频临死亡。

「――不就在那里吗?」

这样提醒我的,是谁呢。

随便一瞥看到的,不合时宜的蝴蝶是幻觉吗。

「――你的食物,就在眼前啊。」

也许那是生与死的狭缝间――极限状态才会出现的错觉吧。

在病床上,少女发现了独一无二的事物。

「――我的、肉!」

这种灵光一闪。

少女满心欢喜地咬在自己只剩皮包骨的手腕上。

染得鲜红的嘴巴,将毫无踌躇地撕咬、嚼烂的皮缠在舌头上,随着无上的喜悦少女大叫道。

「我的身体受过神的祝福!所以即使吃了我的身体也没关系!」

啃食。

啃食。

啃食。

啃食啃食啃食啃食啃食啃食啃食――。

――『这是我的血,我的肉。』

净化过的葡萄酒和圣饼,即是救世主的血肉,神的血肉。通过吃净化过的血肉,提高自己圣性的仪式。

少女的做法确实模仿了那个传承。

不过,是这种扭曲的解释吗。

啃食自己――将啃食自己的信者,再啃食――

(这……是……)

谏也的意识断断续续。

随后,少年的意识从〈兽〉的梦境中浮出――

「终于……找到了……」

令人讽刺的是,晃醒谏也意识的竟会是那个声音。

身体各处发出悲鸣,连痛觉也消失。

睁开眼睑。

屋顶已经毁坏。

〈兽〉的几乎所有质量被圣乔治之枪粉碎·消灭,但即便如此埋没在瓦砾的大楼屋顶,谏也看见某个人影。

不,那已经不能称作人影。

(威力――不足――?)

断断续续地想。

连圣乔治的毁灭之枪也没有完全毁灭那只〈兽〉。

还是说,谏也未能发挥出断罪衣本来能力的生疏所致?

不管怎么样,那个怪物动起来了。

粘液欲滴,化作人形的肉块,黏糊糊地从柏油路上走来。

盯着谏也。

寄宿在瞳孔里的――依然是让人可怕地食欲。

「……肚子……好……饿……」

用含混不清地声音说。

「如果是你……可以……吃了吧?好歹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圣人吧……?」

肉块蠢动。

眼球和头发也溶化的人形,已经没有多少能力。

即便如此,杀一个不能动的谏也还是绰绰有余。

纵然要发动奇迹,关键的右手遭到部分瓦砾的碾压,从关节朝反方向弯曲。

(这种……地方……)

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

从看似手腕的肉块分支……粘糊糊的粘液掉落在少年的头发上……

「好像,说了一些不容忽视的话呢。」

听到这种声音。

是谁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

据说,人的内心只要听声音就能判别八成。如果真是如此,想必这个声音的主人是比谁都邪恶,比谁都淫猥,却又因此才会无比美丽。

就在肉块旁边,玻璃――妖女残忍地发出笑声。

「果然很丑陋。」

缓缓地,仿佛要刻下印记一般妖女说道。

「你……是……」

「你肚子饿,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错而已。」

「可是……世界上……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所以……把神的血和……肉分来吃是很普通的事……」

「所以才会吃掉喽?刚才大楼里的信者也全部吃掉?那个哥哥也一起吃掉?一定很美味吧。呐,其实一直都想那么做吧?比起跟信者一点一点分肉吃,像刚才那样一口气全部吞掉。其实一直一直想那么做吧?给哥哥分自己的肉吃时,尽早把那颗头盖骨吞掉,一直这样希望的吧?」

肉塊踉跄了几步。

谏也有那种感觉。

比起奇迹,宛如妖女的言语夺去了更加致命的东西一般。

「不、不是……不是的。因为……肚子……」

「不对吧。」

妖女说。

「〈贪食〉的大罪,并不是展现食欲的暴走。是将食物循环的环境本身,与所谓的主创造的这个世界――生命连锁并不正确的事情展现出来的大罪哦。」

大罪的意义。

令人胆寒的温柔、好像说给孩子听一样,妖女接着说。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肚子饿才会被〈兽〉附身。」

鲜红的嘴唇,如月牙般裂开。

「你啊,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想吃自己和人类的怪物,所以才会被〈兽〉附身。」

否定道。

这个肉块,总想推卸自己的责任――而那份欲求,被妖女从正面否定。

现今,肉块已经没有了选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奔跑。

在血色的傍晚,向妖女奔跑。

就算是自己追求的女王,否定到这种程度唯有杀掉。唯有吃掉。唯有吃了同化了,跟自己合为一体。犹如小孩子般的思考,同时也是身为〈兽〉的少女无法摆脱的罪孽。

对这副模样的肉块,妖女呢喃道。

「刚才说不能忽视,是因为你想吃妾身的东西。」

陶然水汪汪地瞳眸。

「妾身呢,不容许妾身以外的东西伤害那个孩子。是啊,哪怕是一根头发、一滴血也不容许。如若伤到一根毫毛,每一处伤痕便让你心脏停止跳动。」

妖女微微嘟起嘴。

然后,这样呢喃道。

「――我开动了~」

一阵风吹过。

谏也觉得,那阵风吹过之后某种东西从肉块脱离而出。

比血,比肉更加根源性的东西。

然后,吸入妖女的口中。

马上,奔跑中的肉块,脚一般的突起物发生停滞。

随着不堪入耳的「咕啾咕啾」的声音,〈兽〉倒下去――不仅如此,就像受到模仿奇迹的致命伤时一样渐渐消失。

「多谢款待。虽然很丑陋但是很美味。」

轻轻一笑,妖女用优美的动作擦拭嘴角。

然后,朝谏也的方向走近。

途中,停止脚步。

妖女的身体几次发生痉挛,头向前垂下去。

气氛变了。

那张表情,在晚霞的逆光下难以辨别。

(……是、那一个?)

谏也也分不清楚。

现在的玻璃,到底是哪个玻璃?

是叫作巴比伦的大淫妇的妖女,还是把谏也当成哥哥来仰慕的本来的玻璃,亦或哪边都不是?

「我就范了……」

茫然地,低着头的影子喃喃道。

「我竟然……就范了……」

是玻璃。

是正常的朱鹭头玻璃。

「刚才的……就是另一个我。」

少女蹲下来,在倒在地上的谏也胸前放上手。

稀稀落落的泪水,滴在那只手背上。

「…………」

谏也什么也没说。

只是,勉强移动左手绕到少女的后背。

「不会有事的。」

对她开口道。

「不会有事的。玻璃小姐,就在这里。」

「…………」

少女也沉默了一段时间。

然后好不容易,用嘶哑的声音说。

「哥哥……我、很可怕吗?」

「怎么会……可怕呢。」

努力对她摇头,是认真的。

「拜托了……」

少女的手在颤抖。

「让我、就这样……待一会儿……拜托了……」

对少女年龄相符的话语淡淡地微笑之后,少年活动着右手点点头。

是的。

谏也注意到了。

直到刚才还往不可能的方向弯曲的自己的右手。

明显骨折,内部的肉露到外面的右手所受的伤――已经在愈合。

为了不让玻璃看见而移动到死角的过程中,伤口也在愈合。

虽然缓慢得让人急不可耐……但是,人类绝对不可能的再生速度。

并不是因为断罪衣。

所以,这种事情,谏也只知道一种情况。

即――『重组』。

能复原奇迹以外所有伤害的〈兽〉的基本能力。

(……这就是……那个家伙所说的吗?)

谏也回想起。

那个男人的话。

――『迟早,你会变成〈兽〉。』

与『九濑谏也』并称的另一位英雄。

身为英雄,却被〈兽〉啃噬的人。

壬生苍马。

归根结底只是冒牌货的自己,单独发动了断罪衣――这就是代价吗。

现在,似乎只有右手,身体其它部位的痛苦没有减弱的样子。

但是……只有右手异常的状况会到何时呢?

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会像〈兽〉一样完全变成其它的什么吗?

「…………」

忍受着几近恶寒的不安,谏也咬紧臼齿。

不久夕阳沉入地平线,直到诺温和卡洛赶过来,少年和少女怀着各自的秘密――戴着各自的假面把手牵在一起。

12

吹过一阵风,已经有几分凉意。

似乎是在入院期间,气候发生了变化。

柔和的风也早早的生涩,不时带有这个季节独有的颜色。

前往御陵学院的上学路上也渐渐增加红色和黄色的落叶,染上秋色的道路也让换上冬季服装的学生们的神情缓和起来。

「……红叶、吗。」

谏也也是其中之一。

少年退院用了三天时间。

虽然在与〈兽〉的战斗中每次都会负伤,可以说,这次退院比以往要早。

关于第七区高层大楼的崩坏,使用了宗教恐怖袭击和作业偷工减料等多重伪装情报工作。被害达到这种程度,即使是习惯于避难警报等特别指定教区的特殊性的市民也为之骚然,平定城市的氛围似乎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

欣赏着来到御陵市第一次的红叶,谏也跟几位学生打招呼,从正门进入学院。

径直赶往教会,从那里绕到后院。

走了一会儿,看见目标。

那里站着名叫米迦勒的小狗和银发修女,花已经供在那里。

立在教会不远处的小石碑。

如果不是近距离看,想必不会知道那是墓碑。

「谏也大人。」

「嗯。」

谏也对回头的修女举手示意。

还在使用优等生的假面和语调,是因为视界的角落里,看见以同样的时机出现的另一个身影。

「那就是……镝木遥同学的墓碑吗?」

跟谏也一样,来到这里的是玻璃。

「是的。」

诺温颔首。

然后,谏也问道。

「玻璃小姐,学生会的工作结束了吗?」

「是的。对学生会和老师说明了这次事件。跟〈塔〉制作的新闻报导一样,受到性质恶劣的新兴宗教的坏影响……以此进行说明。幸好,自杀未遂的学生受到的丧神现象也没有达到留下痕迹的程度,这件事看来能告一段落了。」

说完,玻璃的视线回到墓石上。

「可以让我也祈祷一下吗?」

「请。」

诺温退到旁边。

小狗米迦勒也跟着向旁边跳去。跟诺温的动作形成同步,是一幅招人微笑的光景。

听玻璃说,由于镝木遥没有亲属,埋葬在这里。

让米迦勒亲近诺温的少女。

虽然玻璃没有见过,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玻璃划着十字想。

(莫非……那个,就是这个人?)

把自己带到那幢大楼的人。

自己体内的某个人能看得见,而其他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身影。

那是镝木临终留下来的最后一条讯息吗。

然而,

(谁知道呢。)

内侧的《声音》只是随便敷衍而已。

看着玻璃祈祷的样子,诺温回想起事件。

(那是……怎么回事呢?)

诺温想。

当时,人偶看到了。

准确的说,是与诺温同步的监控捕捉到了。

那只〈兽〉被圣乔治之枪刚刚毁灭不久的事情。

在纷飞的粉尘之中,好像是『核』的肉块人形和在那之前玻璃微笑的样子,诺温的录像识别到了。

那一瞬间,玻璃像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物。

虽然只是印象。

实际上,当诺温赶到时,谏也和玻璃都恢复原样。

所以,当时没有问。

但是。

「…………」

诺温,手轻轻贴在圣职衣的胸口。

心脏止不住地跳动。

虽然利用编在里面的制御用回路和药品注入就能阻止,但是诺温不想那么做。

(……变得奇迹的……是我吗?)

手放在胸口,诺温暂时一动不动。

人偶的电子芯片没有告诉她――那种心情叫作不安。

「怎么了?」

「唉?」

「表情很奇怪啊,肚子痛吗?」

用玻璃听不见的低声――取而代之把摆出本来的表情蹙眉的谏也的手――诺温默默地握紧。

也许他会吃惊吧。

虽然非常担心如果被讨厌了怎么办,但是少年也握住了。

非常温柔,是安抚这边的握法。

这让诺温非常开心。

「果然很奇怪啊。怎么了?」

「……没、什么。」

所以,哪怕一点点也好为了多感受谏也的体温,诺温非常珍惜似地抱紧那只胳膊。

――希望谏也大人能够一直留在身边的就是我。

虽然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就是现状调查结果吗?」

眼罩神父轻声叹息。

鲜红的内部装潢里挂着海贼旗的办公室。

言语中带着叹息、对于这名眼罩神父而言非常罕见、从心底感到为难的声音。对此,面前的雷胡拉责问道。

「怎么?难道报告有什么问题?」

「……不不,调查报告本身完全没有不满之处。」

卡洛呼呼地敲打额角。

手上是对于〈兽〉的信者进行的调查报告。卡洛正在确认雷胡拉独立展开的调查结果和〈塔〉的报告核对综合制作的资料。

在这个场合的问题是――

「只是觉得,至今为止看漏的事情还真多呢。」

卡洛发牢骚。

好歹御陵市是为与〈兽〉战斗而创建的管理都市。

为了不让此事被市民发现,监视阵势有漏洞也是事实,但是没想到会落得如此被动。虽然〈兽〉的信者们隐藏得很漂亮,但是完全找不到线索着实很不自然。

既然如此,只能考虑到有别的要因。

内部情报流出。这边所不知道的秘密通道的形成。可以列举出几个可能性,而且不论哪一项都能成为运营御陵市的致命因素。

(而且……)

这是,卡洛心里暗想。

至今为止一直隐藏起来的信者组织,最近突然出现的理由也还没判明。

镝木遥的事件,还有之前的变死事件也是。

虽说菱谷光的事件对于对面也是偶发事件,跟至今为止慎重之极的做法大相径庭。给谏也下圈套,绑走的事件更是如此。

卡洛隐约窥见,仿佛对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操之过急一般――不修边幅的背后意图。

「哎呀失礼了。雷胡拉君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虽然很抱歉,这边倒没什么。」

摇头的同时,雷胡拉考虑别的事情。

虽然很想质问,却又不能问的事情。

异端审问官。

是关于少年修道士的另一个圣务。

雷胡拉一直觉得,这座城市的秘密在于谏也。

或者,还推测过现今的谏也和过去的『九濑谏也』不是同一个人。

(实际上……也太过于超出特例。)

与诺温协力发动断罪衣。

还有,突然成功地单独发动断罪衣。

即便以谏也是英雄『九濑谏也』为前提,不能说明那种特例。

但是这次,还有别的要因。

(……朱鹭头玻璃。)

雷胡拉也看见,与诺温同样的光景。

雷胡拉倒不是用都市的监控,为了方便掌握有关谏也的线索,散布出去的自动制御型人偶捕捉到的。

那个似玻璃,又异于玻璃的妖女。

既然如此,有什么秘密被玻璃隐瞒的可能性很高。

那个秘密跟这座城市和谏也的特别性关连的可能性也是。

或许自己抽到了进行审问所需要的王牌,甚至有这种感触。

(…………)

……只是。

有一点点,也想到别的事情。

自己真的可以把那件事揭穿吗。

那位高尚――却又容易受伤的少女隐藏的秘密,自己真的可以暴露出去吗。

――『我也可以问雷胡拉先生的事情吗?』

――『出生的国家啦,为什么会成为断罪衣的资格者之类的。』

以前,玻璃问过的事情。

结果没能回答的事情。

(……我在,想什么。)

雷胡拉作出否定。

身为异端审问官,不能去考虑这一类的烦恼。

不过问事情的正确与否,异端只要当作异端制裁的才是审问官的圣务。那里没有个人的感情和思想介入的余地。

「……雷胡拉君,怎么了?」

卡洛问。

虽然是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这次卡洛的眼睛没有笑。是把这边内心深处的深处,完全看穿一般的眼神。

「不,没什么。」

始终面无表情,雷胡拉摇头道。

「那么,先告辞。」

转身。

退出去时的脚步音异常的模糊,听起来十分空虚。

宛如彼此身穿断罪衣的圣人之间,响荡在心里的空洞的声音。

13

――那里,是一处非常阴暗的场所。

是在潮湿、冰冷的风吹入天然洞穴般的土地。

曾经遭到迫害的圣灵教信徒,为了集会和仪式而聚集起来的地下纳骨堂,也是这种场所吧。

是能让人激发起这种想法的黑暗和寒冷。

四处点燃着蜡烛。

在那微弱的烛光下,排列着多个影子。

人的影子之列。

大家穿着一样的长衣,头上盖着一样的头巾,看不到脸。

只是,只有一名没有穿那种长衣的人。

很年轻。

十代也只有前半程度的少年。

脱离世俗的端正容貌,但是光与影的变换之下,不时还会演绎出老人似的表情。实际上,如果一脸认真地说他是七十岁,不知为何一瞬间会相信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氛围也体现在少年身上。

「…………」

在那名少年面前,镇座着巨大的异形。

异形。

巨大而又红又黑的肉块。

常人也许无法理解,那是内脏。

直径达数米,现在也不断收缩的巨大脏物。

「…………」

少年静静地注视那个脏物。

伫立在背后的身影之列,也不打半个咳嗽。

变化突然发生。

脏物表面,不自然地膨胀起来。

剧烈弯曲的脏物,表皮撑开至极限,被扩张起来之后,终于随着异样的声音破裂。

大量的血撒在地板上,从那部分有什么伸出。

――人的手。

虽然带着钩爪似的尖利,毋庸置疑那是人的手。

厚厚的内脏壁像一张濡湿的纸一样裂开,头部像羊水一样蒙着血,那个男人现身了。

用撕破的那只手摸脸。

似乎还没有现实的知觉,暂时一动不动。

――睁开眼。

「这是什么……」

男人发出嘶哑的声音。

混身是血的男人,一副极度厌恶的表情摇头。

「不知道吗?这是按照以前的约定做的……」

不知何时,一只蝴蝶停在少年的手指上。

散发微弱的紫光,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蝴蝶。

和那只蝴蝶心灵相通一般玩弄着手指,少年微苦笑道。

「骨头断得非常严重哦。比预想中要严重得多。区区遭到圣乔治之枪的攻击险些消灭什么的,我还没想过呢。」

「……啊啊,我输了啊。」

男人茫然地嘟哝着,

「是的,死了。」

少年满不在乎地说。

「难得准备了肉体的备品,险些连星灵体也一起分解了哦?阻止分解再统合,你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把难得的手牌〈贪食〉切成几块,连忙收集城市的灵气。最后〈兽〉被发现遭到毁灭,只是搬运『重组』中的内脏而已,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呢。」

「我才不管那么多。」

对闹别扭似地生气的少年,男人冷冷地回答。

但是刚才所说的内容让人不寒而栗。

轰动御陵市的一连串有关〈兽〉的事件,只为让这个男人觉醒――少年所说的正是这种事。

愤慨似地哼了一声,

「这还真是过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跟圣典是一样的呢。」

喃喃道。

「说什么呐。」

「神的儿子,死了三天之后复活。」

少年如歌唱般说。

「然后,我们的救世主也在三个月后复活。时间的差距是由于神的恩宠跟时代的关系,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

装模作样似的,郑重地行了一礼。

「…………」

男人没有回答。

代之,提出别的要求。

「我的刀呢?」

「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少年做个手势,蒙着头巾的一个影子把它搬过来。

非常长(chang)大的刀。

要说它是日本刀,显然有很大差距。

轻易达到一百八十厘米的全长――微微弯曲的刀鞘下面还有漆黑的圣职衣。

但这份邪气又是什么呢。

不论是超乎常识的大太刀还是圣职衣,就连阴森的地下空洞中也能散发出一层更加强烈的氛围,这个『存在方式』会是怎样的呢。

「还有圣朗基努斯的断罪衣……如果是现在的你,可以完全支配哦。不,这已经不能称作断罪衣了呢。」

少年笑了。

笑了。

同时, 附和他一般男人也扭曲嘴唇笑了。

「……随你便吧。」

「是的,就请交给我吧。」

然后,少年抬头说。

「就这样也没关系吧?壬生苍马。」

圣朗基努斯的断罪衣资格者。

曾经在圣战中与『九濑谏也』并称的另一位英雄。

壬生苍马――只是静静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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