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行李都在这里了?」
「……嗯。我狠下心丢了很多东西,结果只剩这一箱。」
夕雨举起鲜艳的天蓝色行李箱和宠物提包,灿烂地笑着。
在是光拉着夕雨的手跑出门的几天以后……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耀眼的阳光倾注在是光他们的头上。
夕雨在公寓前等出租车。
她等一下就要去机场了。
夕雨自己决定办理离校手续,去澳洲和母亲一起住,在那里继续上学。
「喔……旅行时轻便一点也比较好。」
是光想以平常心聊天,但仍有些鼻酸,好像稍微放松就会流出眼泪。
——摆脱怨灵之后,夕雨就会去澳洲了。
是光向朝衣宣言要保护夕雨的那天,光斩钉截铁地对他这么说。
——夕雨的母亲一直叫夕雨去澳洲和她一起住,夕雨每次都拒绝了,可是父亲越来越负担不起她的生活费……
夕雨除了去澳洲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夕雨连离开公寓都不敢,与其去语言不通的外国受折磨,她宁可死在家里。
——如果你不做些什么,或许还能保持现状。
光彷佛在勉强自己说出不想说的话,语气软弱无力,眼神黯淡又忧郁。
——夕雨的父母绝不可能忍心看着女儿饿死……大概还是会继续资助吧。这样一来夕雨就能维持原有的幸福,你也可以留着专属于自己的夕雨了。
是光坚定地看着光,回答「就算再也见不到夕雨也无所谓,我一定要赶走怨灵,让她永远不用再想着往事流泪」。
在公园赏花的那天,夕雨和是光并肩坐在长椅上说话。
『……爸爸上个月就不再汇款过来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新太太已经生了小孩,他没有余力再供应我的生活所需。他还跟我道歉,叫我去妈妈那里。』
在雨停以后的清澈阳光之中,夕雨难过地低着头。
『我拗起脾气,不理会爸爸和妈妈的劝告。我觉得他们两人只在乎新家庭或工作,没有人真的关心我,所以我饿死也好,真希望自己能在沉眠中死去……就像你说的一样,我……是在逃避现实……』
虽然难过,她还是用极小的音量努力地说着。
所以是光听得很专心。
『我不知道去了澳洲能不能和妈妈好好相处,因为我妈妈是个很精明、很现实的人……她一向看不惯我的态度,经常教训我要更积极一点,或是要我出门运动,还说我很会钻牛角尖,应该多交些朋友,让我压力很大……我在日木的学校都待不下去了,去读澳洲的学校一定更辛苦,说不定又会被欺负,想到这里我就好害怕……』
她和是光相牵的手开始颤抖,但仍僵硬地抬起头来。
『我……不会再逃避了。因为你把我带出那个房间,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超乎我想象的美丽事物。』
她非常卖力地将自己的心情完整地传达给是光。
『我要去找妈妈,在那里好好努力,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所以是光响应她了。
他压抑着挽留她的冲动,尽量表现出鼓励的语气。
『喔,你就去吧。』
(我就连国中毕业旅行都只去过大阪,她竟然一下子就跑到南半球!连季节都是相反的耶!这也太远了吧!混帐!)
是光昨天已经哭着对光抱怨不少了,所以他今天死撑着不哭,用力绷紧眼睛和嘴唇。光则是挂着成熟的表情在一旁看着是光。
昨天他问是光「你后悔了吗?」的时候,是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答:
『少蠢了,才没有咧。我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现在哭出来就前功尽弃了。光一定会调侃他比外表看起来更爱哭。
不过当他看到出租车开近,还是觉得好心酸。
夕雨也愣住了,一脸犹豫地望向是光。
她提着行李的双手都在颤抖,眉稍下垂,脸色苍白。
是光好想哭。夕雨也像是快要哭了,她以迷惘的声音说:
「赤城……其实我……」
出租车停在夕雨的面前。
夕雨哭丧着脸,含泪望着是光。
如果现在开口留她……如果伸手抓住夕雨的手,把她拉近身边,叫她不要走……告诉她「我会想办法的,我会保护你的,你留下来吧」,说不定夕雨会点头。
说不定她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这种冲动像暴风雨一般扫过是光全身。
「其实我……」
她湿润的眼睛、苍白的嘴唇都不安地颤抖着。
要去语言不通的遥远国家,没有任何伙伴,只有自己一人,像夕雨这么内向的女孩不可能不害怕的。她一定很怕,怕到难以承受。
现在还来得及。还有机会避免失去她。
只要说一句「别走」……
——我不会再逃避了。因为你把我带出那个房间。
刚下过雨的公园里,夕雨努力挤出声音对是光说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这是老在房间角落裹着毛毯发抖的夕雨第一次靠自己的意志决定的事。
是光握紧拳头大叫:
「过去以后如果碰到什么麻烦,一定要立刻告诉我!打电话或传简讯都行!别再一个人躲起来烦恼了!不管你到了哪里,我都会保护你!」
夕雨的脸皱起来了。
「赤城……」
其实他一直很期待看到夕雨再去上学,交一大堆朋友,开开心心地度过校园生活。
并不是因为奢望和她一起吃午餐、一起上下学,只要能在同一个空间看着她幸福的模样就好了。
是光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不过,他不后悔。
无论是尽力赶走怨灵,或是拉着夕雨跑出来。
在公园里僵硬地亲吻她。
此时送她离开。
绝对,绝对不会后悔!
夕雨也和是光一样张大眼睛忍住泪水,紧紧握着拳头。
「嗯,谢谢,我没问题的。」
夕雨强装开朗,用颤抖的声音说,此时她手上的宠物提包摇晃了起来。
「咦……?小瑠璃?」
盖子一开,牠立刻灵活地跳出来,跑向是光。
小瑠璃走到是光和光的面前,大力摇起尾巴,接着转身坐在地上。那蓝紫色眼睛仰望着夕雨,好像是和是光他们一起来送夕雨似的。
夕雨彷佛回到了裹着蓝色毛毯窝在狭窄房间的生活,露出畏惧、恍惚的表情,没多久又咬住嘴唇,像是隐忍着伤痛。
她以混杂着寂寞和感谢的语气说:
「小瑠璃……也要离开了呢。我以前……是个胆小鬼,一直不让你出门,真是对不起,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小瑠璃轻轻地喵了一声,彷佛在说「你已经不是胆小鬼了」。
在小瑠璃、是光和光的目送下,夕雨坐上出租车。
她在车窗里对是光说:
「赤城,我以后不要再当夜晚开放的花,我要成为朝着太阳展开花瓣的花。」
开朗的眼中盈满泪水,露出笑容。
「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变成一个爱笑的女孩。」
是光也很想对她笑。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抬起嘴角、牵动脸颊,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喉咙和眼眶渐渐发热,咸苦的液体几乎满溢,还得费尽全力才能忍住。
「呃……嗯。」
是光皱着脸,努力挤出平淡的声音。他想露出笑容,让夕雨安心一点,但是再怎么努力都笑不出来。
出租车越开越远,夕雨的身影也渐渐变小。
(如果碰上麻烦一定要说喔!我会立刻冲去你身边……可、可是……我更希望永远都别发生这种事!就算永远见不到面也无所谓,只要你过得幸福,就比见面好上一千倍。所以不打电话、不传简讯也没关系!)
小瑠璃贴在他的脚边,光也轻轻地搂着他的肩膀。
「呜~~~~~」
是光还是哭了。
◇ ◇ ◇
隔天。
是光的眉毛比平时挑得更高、嘴唇紧抿、眼睛发红地去上学,同学都吓得退避三舍。
校园里又传出风言风语,说他是「比怨灵更恐怖的流氓」。
「听说他赤手空拳和怨灵单挑耶。」
「连怨灵都被那个流氓吓跑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谣言一下子就传遍整间学校。不过,是光现在也没心情理会了。
下课时间,他在顶楼栏杆旁,迎着带有夏天气息的微风。
一道飞机云划过蓝天。
夕雨应该已经到那边了。
拥有娇弱笑容的「梦幻少女」消失了。
可是能看到夕雨那么灿烂的笑容,虽然有些寂寞,他还是觉得很满足。
那大概是是光的初恋。
他不禁思考,光至今经历过多少次像骤雨般猛烈的悲欢离合了呢?
光也飘浮在是光身边,用平静而略带寂寥的眼神眺望着远方。
——我想送给她们一个温柔的离别。
光这么说过。
他想留给心爱花朵的不是忏悔或赎罪,而是温柔的离别。
每一朵花。
每一段恋爱。
他都打从心底深深地依恋。
都是无可取代,无比珍惜的往事。
或许他不只是个轻浮浪荡的少年。
(我好像开始理解他的心情了。)
光也会迷惘,也会害怕。
但他还是努力为对方着想。他的微笑和甜言蜜语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用来安慰别人受伤的心。
在他的心底,有一片湛蓝而孤独的平静海洋。
——夕雨的本质和我很像。
——我们只想静静待在封闭的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和平生活。
为什么光死了以后还要留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他不时会寂寞地遥望远方?
是光还有很多不理解的事。
不过……
(只要光还在地球,我就会一直奉陪下去。)
是光靠着栏杆,对这个心思难解的朋友说:
「你又朝升天迈进一百公尺了吗?」
「嗯。」
光温和地回答,金光闪闪的秀发轻轻飘舞。
「那我得快点练习怎么笑了。」
「是啊,如果你送我离开时,脸上挂着像在化学教室给那些女孩看到的笑容,我一定到了下辈子都还留有心理创伤。」
「好了啦,别再提那件事了!」
「她们说你的笑容比怨灵更恐怖呢。」
「别说了啦!」
是光满脸通红地对出言调侃的光大吼。
将来一定要笑得出来。
如果哪天又得和重要的人离别,一定要用笑容点亮对方的心。
一定要忍住离别的伤痛,诚心祝福将要远行的人。
一定要露出无懈可击的坚强笑容,告诉对方「我没问题的」。
「是光,你知道黄玫瑰的花语吗?不是大朵的那种,而是小小的,很可爱的那种。」
「我怎么可能知道。干么突然这样问我?别故弄玄虚了,想讲就直接讲啊。」
「是是是。」
光像是在做示范似的,对尴尬地板起脸的是光展露出最耀眼的笑容。
「就是『笑着离别』。」
◇ ◇ ◇
「听说奏井同学去澳洲和妈妈一起住了。」
在后庭的竹林里,近江雏以别有深意的语气对忧郁注视着石碑的头条俊吾说。
「赤城先生真的达成那个『约定』了呢。」
「……大概吧。」
他头也不回,低声说道。
「他和光之君好像真的是朋友耶,他一定听光之君说过不少事情,说不定刺激他一下就会全部说出来了。」
俊吾面色凝重地打断她明快清晰的话语。
「不要再散播那种简讯,这种手段太不入流了。」
「敝人倒觉得那是逼出凶手的好方法呢。而且到处散播奏井夕雨谣言的并不是敝人,要是你怀疑的话……」
「我没有怀疑你。」
「……你还在记恨敝人当着赤城先生面前说你是幕后黑手吗?那是故意假装的啦,这样才能探出赤城先生的口风嘛~这样还能让朝之宫认定敝人和你没有瓜葛,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呢。演得太过火了吗?」
她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
「我没有在记恨什么事。」
「就是嘛,学长才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呢~」
雏刻意用很愉快的语气说着,然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严肃地说:
「敝人认为,用简讯散布谣言中伤奏井夕雨的……一定是真心爱着光之君的人。没错,一定是爱他爱得想要杀死他的人。」
俊吾心想,不知道雏的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会是很不适合她那天真脸蛋的成熟冷漠表情吗?
还是乐在其中的纯真少年表情呢?
他思考了一下,却不想回头确认。
只是……
俊吾想起在信州骑马场碰到光,对他出言不逊时,他那空虚而脆弱的笑容,还有他手腕上的伤痕……
(在那样的场面实在问不出口。)
这件事还是继续留在心底吧。
说不定哪天可以用来当作扭转头条、帝门两家关系的王牌……
没错,现在没空为奏井夕雨的事情感伤了。
手中握有越多牌越好。他也是为此才默认了近江雏的存在。
俊吾走向教室,直到最后还是没看雏一眼。
他好像听见雏在后方怀着仰慕的语气小声说道:
「……我们永远都是战友,哥哥。」
真的非常小声。
俊吾还是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 ◇ ◇
是光回头一看,帆夏一脸担心地站在后面。
「……快要上课了唷。」
她紧张地对是光说。
是光昨天传简讯告诉她夕雨办了离校手续,还有夕雨昨天出发去澳洲的事。
帆夏没提起那些事,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伸手抓着栏杆。如果他一直待在这里不回去上课,帆夏多半也会留下来陪他吧。
(式部……果然是个好人。)
是光正想说「回教室吧」,却看到帆夏露出坚决的神情转头望着他。
「……?」
她满面愁容地凝视着讶异的是光,以颤抖的、认真的声音说:
「对不起,在这种时候实在不该说这种话……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我不希望这段恋情变成一场梦。
我绝不容许你自私地做出改变。
这等于是背叛了那些疯狂的日子。
你绝不能改变。
无论是你,或是我的感情,都得永远保持原状。
所以…
所以……
光,那一天,我站在你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