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是不是穿得太随便了?我是不是应该穿爷爷的和服外套和裤裙来啊?」
花园宴会当天晚上。
在葵的熟人的庭院里,是光驼着背,显得很不知所措。
「又不是要参加成人式,你是学生,穿制服就好了啦,而且穿平安学园的制服很有面子啊。」
光鼓励着他说。
话虽如此,是光周围看得到的全是身穿昂贵套装或和服的成年人,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穿学校制服。
这座英国风格的庭院非常宽广,简直不像一般民宅,到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有几张铺了纯白桌巾的圆桌,上面放着用闪亮银器盛装的熏鸭或烤牛肉,还有专业厨师负责分切。
听葵说这是站着吃东西的轻松派对,所以是光把它想像成海边烤肉会或路边摊大阪烧之类的,真是错得太离谱了。
穿着白衬衫、黑背心和窄裙的女服务生拿着银托盘,四处分送香槟杯。
(我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真想回家……)
「是光,别慌啊,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吊起眼角、僵着脸颊,露出『敢小看我就宰了你』的表情就好了。」
(那根本是流氓吧!)
光应该见惯这种场合了,所以搞不懂是光为什么如此坐立不安。
(果然是还在读小学就能用零用钱买房子的大少爷!)
话说是光要出门时,紫织子问他「要去哪里?这么晚了竟然还跑出去玩」,还吵着要跟来监视。
(还好没让她跟来。)
是光已经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心思照顾「妹妹」。
「葵在哪里啊?」
他左顾右盼,无意识地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赤城。」
有人低声喊他的名字。
身穿飘散红花图案的华丽长袖和服、配上深红腰带的月夜子静静地站在阴暗的角落。那头光泽亮丽的红发大部分盘在头上,几缕卷曲的发丝自然地披垂着。
淡淡的月光洒上她艳红的头发与和服,美得令人不禁屏息。
「学姊,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找葵小姐吗?」
那张比平时更苍白的脸庞沉静地微笑着。
「是啊。」
没想到月夜子也来参加花园宴会,这比朝衣出席更糟糕。
一想到昨天在社团活动室里发生的冲突,是光就紧张得胃痛,不知道这两人见了面会不会又吵起来。
突然间,光惊愕地低声叫道:「是光!」
是光转头一看,发现光满脸惊恐、表情僵硬地凝视着月夜子的脚边。
那里凄惨地洒了满地红花,是光也吓了一跳。
有些还看得出形状,有些只剩下破碎的花瓣,在幽暗月光的照耀之下,简直像是斑斑血迹。
是光的脖子和肩膀都僵了,心情直往下沉,体内开始发凉。
他的视线从月夜子的脚边慢慢移到膝盖,又从腰部移到胸上,接着发现月夜子背后那棵百日红的下半部几乎不剩一朵花。
(那是学姊拔的吗?掉在她脚边的那些花,全都是……)
是光再度感到背脊发凉。
月夜子说过,她拔了学校中庭的花。
她因为寂寞不安,一时冲动就拔了那些花。
当时月夜子的语气开朗而轻快,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不要走。」
冰冷的手抓住是光的手臂。
月夜子的双眼毫无生气,像胧月一样模糊下清,让是光看得胆战心惊。
——我真的很烦恼。
当月夜子在社团活动室里喊住是光时,眼睛显得黯淡无光。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会毁掉光珍惜的那些花!
红发盖在低垂的脸上,双手抱着肩膀,嘴唇不停颤抖。
那不是装出来的吗?
——你可以帮助我吗……?你能不能盯着我,别让我摧残光珍惜的花?
当时她那沉痛的语气也是真的吗?
月夜子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对僵立不动的是光轻声说道:
「留在这里陪我,别去找葵小姐,不然葵小姐也会变得和这些花一样。」
温热的风拨动了她的红发。
是光感觉手上一阵刺痛,月夜子的指甲深深嵌了进去,彷佛要表示绝不放他走,她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将柔软的身体贴上来。
他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有点像寺庙炉火焚烧罂粟果实的味道。
月夜子惊恐地颤抖着。
但是她的眼睛仍朦胧地望着是光,呼吸紊乱,好像喘不过气。
「是光,月夜子不太对劲,这不是她平时的模样。」
光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害怕和困惑的神情。
「学姊,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是光冒着冷汗对月夜子说话的时候……
口袋里的手机刺耳地响起。
一定是葵打来的。
不过他的手被月夜子抓得死紧,没办法接听。是光忘了把手机切换成静音模式,高亢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不要走,留在这里。」
月夜子呻吟般地重复说道。
「如果你不陪着我,那个女人就会抓住我。要是被蜘蛛丝捆住,我就会不能呼吸,也不能跳舞了。」
(那个女人?谁啊?)
是光沉着脸,心跳越来越急剧,光沐浴在月光之下,愕然地飘在空中看着适一幕。
月夜子把脸贴在是光的颈边,和服上沾染的香气袅袅地飘来。满地残花蒙上阴影,微风吹动云朵,月亮渐渐变暗。
月夜子很害怕的样子,她全身颤抖,惊慌睁大的眼中浮现狂乱的焦虑。
「不行……当蜘蛛藏起月亮时,那个女人就会出现……」
◇ ◇ ◇
(赤城在哪里啊?)
帆夏穿着女服务生的制服,拿着银托盘分送香槟杯。
穿着同样制服的雏也在她身旁,挂着亲切笑容将杯子交给宾客。
(我真的可以来这里吗?唔……)
——你想不想打工呢?
雏昨天傍晚打电话来这样问她。
帆夏听到要做的是派对女侍,而且赤城和葵之上都会来参加,稍微犹豫一下之后,就回答「我、我明天刚好有空」。
(这样简直像是跟踪狂嘛,如果被赤城看到,我该怎么解释呢?)
帆夏烦恼得胃都痛了,雏却依旧乐观地说:
「式部同学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这里真的很缺人手耶。那虽然是私人性质的花园宴会,不过宾客全都是有钱人,如果碰到不错的对象,也可以藉机认识一下喔!啊,式部同学应该只爱赤城先生一个人吧?」
「哪、哪有!」
「那就没关系啦~我刚刚听到别人说,葵之上要在今晚的花园宴会中向大家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喔。」
雏用少年般活泼的眼神盯着帆夏,小声说道。
帆夏惊讶到屏息。
(葵之上的男朋友!难道是指……)
「啊!看到葵之上了!」
「——!」
帆夏隔着一群优雅地互相问候的宾客们,看到身穿夏季风情的水蓝底色配上大朵白花和服的葵,吓得心脏猛然收缩。
葵的乌黑秀发全部盘起,上面饰有白色宽缎带,看起来比平时更清纯可爱。
帆夏只是打工的女侍,对方却是受邀出席的公主殿下,她彻彻底底地输了,应该说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
(荚之上要向大家介绍赤城是她的男朋友……不会吧?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发展成这种关系的?)
她的心脏怦通怦通地狂跳。
葵拚命地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人,有时担忧地垂低视线,从襟内掏出手机,凝视着萤幕。
「哎呀?葵之上的模样好像怪怪的耶?」
雏敏锐地眯起眼睛。
葵按了按键,再将手机移到耳边,表情越来越消沉。
(她是打给赤城吗?)
◇ ◇ ◇
(赤城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是转到语音信箱。
葵不由得忧心忡忡。
她每次参加派对都有朝衣陪在身边,但她这次特地挑了朝衣无法出席的日子邀请是光。
结果现在却看不到是光的踪影。
昨天在回家的路上,葵告诉是光如果在会场走散会打他的手机,拜托他一定要记得开机,是光明明也不好意思地回答「好」。
(他该不会还没来吧?他如果不来,一定会先打电话通知我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光的红发在人群之中必定很醒目。
希望他快点出现,否则她真的很害怕。
葵收起手机,正想去找是光,一位家族中的长辈却微笑着朝她走来。
「喔?小葵,你自己一个人啊?不是说今天要介绍你的男朋友给大家看吗?我们都很期待呢。」
「我也是,他在哪里啊?我们不会告诉朝衣的。放心啦,我了解,如果那是配得上小葵的好男人,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葵不知所措。
这些人是从小到大都很疼爱她的亲切长辈,但是联络不上是光就没办法把他介绍给大家,如果说出实情,大家又会担心她是不是和男朋友处得不好,对是光的印象也会变差,说不定还会认为自己介绍的对象比较适合她。
(该怎么办呢?)
葵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应对,因为平时都是朝衣帮她处理这种事。
不过,朝衣现在不在这里,就算炮在这里也没用,因为她显然很讨厌是光,绝对不可能帮忙的。
「那个……他迟到了一下。」
葵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解释,围在她身边的长辈们都皱起眉头。
「迟到?这样不行啦,怎么可以让你等呢。」
「会丢下小葵的男人我绝对不会认同。你就去见见我上次跟你提过的相亲对象嘛,小葵。」
「要相亲的话,我妻子的外甥也是个好青年喔。」
「不不不,我的属下才是适合小葵的好对象。」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葵几乎承受不住那些体贴话语和微笑的压力。
她双脚发抖,手心冒出冷汗。
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抚大家。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逼着相亲了。)
要是发展成那样,就算葵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和相亲对象论及婚约了。
(我不要!我还爱着光,怎么能让别人占据光的位置!)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光灿烂的微笑,圆润甜美的声音,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光最后送她的礼物,更是令她永生难忘。
闪烁着光芒,从天而降的那些星星。
光的那句「我打从心底深爱着葵小姐」。
她一直喜欢的光所献给她的,诚挚而率直的恋慕之情。
如果……如果要说有谁能代替光,大概只有光那位尽力帮他送来礼物的朋友,那位乍看粗鲁,其实非常体贴的……
「相、相亲的事,我……」
当葵正要鼓起勇气说出「我不需要」的时候。
「小葵和我在一起。」
柔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葵差点以为光活过来了,那声音和光一样圆润而甜美,令人心胸颤动。
那人安抚似地轻轻按着葵的肩膀。
旁边的长辈们都睁大了眼睛。
一位纤细柔弱、戴眼镜的青年既愧疚又害羞地站在那边。
他穿的是精致的高级西装,或许是因为肩膀下垂,看起来稍嫌瘦弱,缺乏威严,好像不太可靠的样子。
「怎、怎么是你……呃,可是……」
那些长辈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葵也是一样。
「请你们暂时别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我妈和朝衣。」
帝门一朱垂着眉梢,一脸软弱地说,然后他面向葵,溜出单纯的笑容。
「走吧,小葵。」
◇ ◇ ◇
「快跟上去!」
雏敏捷地往葵和戴眼镜青年走掉的方向移动。
「咦?等、等一下啦,近江!」
帆夏也慌慌张张地跟过去。
一朱很绅士地搂着葵的肩膀,把她从那群长辈的身边带开。
葵愕然地说:
「一、一朱大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对不起。」
一朱低头道歉。
「我看你好像很烦恼的样子,只好先那样说了。可是,让别人以为你和我这种没用的男人交往,说不定会让你更困扰。那个……真是对不起。」
看他满头大汗,眼镜底下的眼睛紧张地转来转去,不断鞠躬道歉的模样,葵反而觉得过意不去。
「不会啦,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请把头抬起来吧,我很感谢你,呃,不过……」
「啊,嗯,我明白的,我会找个机会告诉大家,我说的『在一起』不是那个意思。如果被我妈听到,我也会有麻烦的。」
一朱想起他那位被众人誉为铁娘子的母亲就吓得直发抖。
「呃,如果我妈跑来跟你说什么,你就帮忙解释一下我们两人不是那种关系吧。」
一朱双手合十恳求。
看来他真的很怕他的母亲。
因为他走路时还频频低头鞠躬,不小心绊了一下。
他「哇!」地叫了一声,当场跌倒。
「没事吧?」
「好痛……脚好像扭伤了。妈妈一定又会骂我一顿,说我太粗心了。」
一朱重新戴好下滑的眼镜,可怜兮兮地垂着眉梢,大概是真的很痛,眼中还合着一汪泪水,继续一跛一跛地走着。
「呃……你撑着我的肩膀吧。」
「不好意思,小葵。」
「那边有长椅,我们过去坐着吧。」
「嗯。」
此时两人角色互换,变成葵搀扶着一朱走向长椅。
(他和光真不像兄弟……)
两人相似的地方只有体型纤细、声音动听,除此之外别无共通点。
大人们都说,和光芒四射的光相比,一朱除了个性随和之外,所有方面都很平凡,而且太过温吞。
光和一朱是不同母亲生的。
一朱的母亲是正室,她听说丈夫要把情妇的孩子接回来,马上大发雷霆,带着一朱回娘家去。
即使如此,光和一朱是兄弟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被光的哥哥所救,让葵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但她同时想到一朱的未婚妻月夜子,心情又沉了下来。
(一朱大哥的外表和个性的确都很平凡,感觉不太可靠,但他真的很温柔善良,却受到那样的背叛……)
葵还是没办法对月夜子有好感。
当她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咦?月夜子?」
一朱像见鬼似的,以惊慌的语气叫道。
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下,纷飞的红花之中,一头鲜艳的红发在风中飘荡。
非常女性化的、曲线圆润柔软的肢体穿着在夏天显得太过醒目的红花和服,散发出难以隐藏的妖娆魅力。
稍微松开的腰带尾端和头发一样随风摇摆。
月夜子并非独自一人。
在百日红前,她和另一人互相拥抱。
葵发现和月夜子紧紧相拥的人竟是是光,不禁愕然。
是光的红发和月夜子的红发互相缠绕,细而结实的手臂搭在月夜子的背后和腰部。
月夜子背对着葵和一朱,是光则是面对着他们。
是光发现葵来了,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赤城……和月夜子小姐抱在一起?)
葵的手脚彷佛变成了石头,动也动不了。
明明不想看眼前的景象,却好像忘了该怎么眨眼。
真想立刻转身跑走!
(为什么我的脚动不了?)
(为什么葵会在这里?和她在一起的是谁?)
是光觉得全身热度瞬间退去。
正当月夜子死命抓住他,求他不要离开的时候,葵突然出现了。
最不该来的人偏偏在这时候来了!
葵搀扶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表情僵硬抱站着不动。
光喃喃说着:
「葵小姐……一朱大哥……」
他也睁大眼睛,愕然无语。
(我非得跟葵解释不可!她一定误会我和学姊的关系了!)
看到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哀伤,站着不动,是光深知自己伤害了她,不由得心痛如绞。
一定、一定要尽快解释清楚!
是光正想开口说话……
月夜子的双手贴上是光的脸颊。
练舞的时候,月夜子的手感觉很温暖,现在按在是光脸颊上的双手却冷得像冰块。
「月夜子!」
光大叫着。
(好冰!)
是光正觉得冷,那块冰随即贴上他的嘴唇。
月夜子的唇堵住了是光的唇。
就在葵的面前……
(不会吧!赤城……)
躲在树丛后的帆夏心痛得像是被利剑贯穿,用力按住胸口。
(赤城竟然和月夜子学姊接吻!)
是光也一样……
他还没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地站着。
柔软而冰冷的物体叠在他的嘴唇上,类似焚烧罂粟果实的蛊惑味道清楚地缭绕在他的鼻腔中和皮肤上。
光的脸孔扭曲了,映在眼中的景象全像胧月一般模糊。
在是光的视野之中,只有生气又伤心、彷佛想要大叫的葵依然清晰。
(学姊,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是光在心中叫道,但他如同被蜘蛛丝缠住,久久无法动弹,月夜子颤抖的嘴唇也始终没离开过是光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