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胧月夜 五章 那个女人叫做……

隔周的星期一。

高三的头条俊吾在午休时间拿着便当来到是光班上。

「出来一下,你应该知道我找你的理由吧。」

看他眉头紧皱、眼神肃穆,可知他绝对不是单纯想找人一起吃午餐。

现在已是夏天开始发挥热力的时节,但校庭的竹林依然凉爽通风。

两个男生坐在围绕着石碑的石块上,各自吃起便当,光也坐在其中一颗石头上,紧张地盯着他们两人。

头条先开口说:

「葵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帮忙呢?找你演她的男友真是大错特错,结果最后还得靠那个呆头呆脑的一朱大少爷帮忙。混帐,葵都瞒着朝衣偷偷摸摸地行动了,我竟然还去什么读书会。」

头条捧着精心制作、兼顾配色和均衡营养的便当,灵活地用筷子把饭菜送进口中,一边后悔地说着。

然后他狠狠地瞪着是光骂道:

「你也太随便了,赤城,既然答应扮演葵的男朋友,怎么可以又跟月夜子乱来?你不知道光的那件事吗?」

(这家伙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简直像是亲眼看见。)

是光一边想,一边回答:

「……我知道。」

是光语气不善地回答,头条一听,眉头又皱得更紧了。

「那你应该知道葵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吧,那个成天招蜂引蝶的蠢蛋未婚夫死了以后,她好不容易快要重新站起,那人渣未婚夫的外过对象却又缠上了她有好感的人——我说的好感是指信任的意思,绝对没有其他涵义——总而言之,葵本来被那个浪荡未婚夫害得没办法相信男人,如今奇迹似地对别人敞开心胸,却又见到他跟蠢蛋未婚夫外过对象亲热的场面。」

头条这一大段夹枪带棒的发言,听得光沉痛地按住胸口。

「俊吾对我的评价还真差。仔细想想,他从小到大对我的态度都冷冷的,虽然我也不期望他会喜欢我啦……」

是光同样无话可说。

「葵太可怜了,她变得好消沉,昨天一整天都抱着那只肥猫躲在房间不出来,搞不好哪天会说她要带着那只有代谢症候群的猫去当尼姑呢。」

「俊吾也很讨厌葵小姐的猫……不过,葵小姐确实有可能说那种话,因为她的洁癖太严重了。」

光很担心地说。

是光也觉得胃里隐隐作痛。

他从周六晚上以来扦过好几次电话给葵,也传过简讯,但是她一直不接听,也没回覆过一次简讯。

今天早上是光一到学校就去葵的教室,可是朝衣环抱着双臂站在葵的身边瞪着是光,他根本没办法靠近。

即使如此,是光仍然朝她大喊:

「葵!」

葵表情僵硬地低着头,朝衣随即走过来,一脸轻蔑地说:

「葵不想跟你说话,你这龌龊的家伙别再来找她了。」

在这期间,葵一次都没有转过来看他,只是一直缩着肩膀坐着不动。

(混帐,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是她一脸辛酸地漠视我,我也很不好受啊……)

「月夜子到底想做什么?她和光的事已经惹出不少麻烦了,右楯家的女人包括『那一位』在内全都很难应付。为什么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那种事?难道是因为蜘蛛的血缘?」

(蜘蛛的血缘……?)

是光想起月夜子也提过蜘蛛如何如何,心中一阵暗惊。

「学姊和蜘蛛的血缘有什么关系?」

被是光一问,头条显得很犹豫,思索片刻之后才慎重地开口:

「据说右楯家的女人是蜘蛛的后代,占有欲非常强,又很会死缠烂打。」

是光不自觉地看看被月夜子抓过的手腕,上面还留着指甲抓伤的痕迹,皮肤冒起一阵寒栗。

(占有欲……)

「不是的。」

光突然语气坚定地反驳。

是光转头望去,发现光严肃地注视着头条。

「月夜子从来没有对我表现过占有欲,她也绝对不会死缠烂打。」

光挑起细细的眉毛,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和表情瞪着头条,令是光非常讶异。

头条听不见光的声音,仍然皱着脸说:

「月夜子这次多半也是故意欺负葵吧,她从小就是这种个性。」

「你根本不了解月夜子!月夜子绝对不会故意欺负别人!」

「她回日本以后,变得更爱打扮、更爱出锋头了。」

「月夜子会引入注目是因为长得漂亮!展现自己的美貌又有什么不对!」

「就算不看葵的事,我也不建议你和月夜子走得太近,因为右栢家的女人就像炸弹一样,即使她引诱你,你也绝对不能上勾,她可是会毁掉男人的蜘蛛后代。」

「是那些人自己迷上月夜子的魅力,自己要沉溺的,又不是月夜子的责任!而且什么蜘蛛后代的只是几千年前的传说吧!」

光连番捉出抗议。

(拜托别在我的脑海里吵架啦!)

「你最好多挑一下交往对象,除非你跟光一样是来者不拒的笨蛋。」

「什么嘛!是你自己太挑剔吧!明明还是个处男!」

(光,冷静点!别掀人家的私事啦!而且这跟是不是处男又没有关系!)

是光在心里劝说,光当然听不见,他想按住光的肩膀,但对方是鬼魂,一抓就穿过去了。

头条在右边逼他和月夜子断绝往来,光则是在左边大叫:

「月夜子会做出那种事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绝对不是为了欺负葵小姐!因为月夜子就像红垂枝樱一样凛然而高傲!」

(唉,真是够了!)

是光咬紧牙关,然后高声叫道:

「你要说我或光都无所谓,但你能不能别再批评学姊了?」

头条眉头一皱。

「会在葵的面前发生那种事是因为我不够谨慎,我对她很过意不去,不过学姊绝对不是会搞那种小手段的女人,光也是这么说的。」

是光紧盯着皱紧眉头、眼神严厉的头条,斩钉截铁地说:

「我会去问清楚学姊有什么理由,绝不会再让她做同样的事。」

光,这样你满意了吧?

「你也帮我说几句话嘛。」

光鼓着脸颊抱怨,是光却不理他。

头条板着脸说:

「真可惜……我本来还以为你比光更明白事理。」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换了一副冰冷的表情说:

「如果你不肯和月夜子划清界线,就别再接近葵了。」

头条收起便当走回校舍,是光愁眉苦脸地沉吟:

「唉,早上被斋贺臭骂了一顿,现在连头条都跑来教训我。葵的事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

「是俊吾太固执了啦。我要向你道谢,是光,谢谢你帮月夜子反驳。」

「又不是我自愿的,是因为你在旁边吵个不停。而且……她好歹是我的学姊。」

是光也一样,他相信月夜子不会为了惹葵生气而随便吻人。

虽然他很担心葵,但现在得先解决月夜子的问题。

「话说回来,蜘蛛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

「啊?」

是光睁大眼睛。

「你刚刚不是向头条说那是几千年前的传说吗?」

光瘪起嘴唇。

「右楯本家的庭园里有祭祀蜘蛛的祠堂,据说平安时代有个右楯家的女性死了之后变成蜘蛛。没人会在公开场合讨论这件事,但是据我所知,右楯家的人都很讨厌蛔蛛,月夜子也是……与其说讨厌,更像是害怕,只要有一只小蜘蛛从她面前经过,她就会脸色苍白地发抖。」

——当蜘蛛藏起月亮时,那个女人就会出现……

当月夜子痛苦地这么说时,眼睛和胧月一样黯淡。

那时的月夜子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可恶,我得回教室了,这些事晚点再说。」

是光焦躁地踏出步伐,却看见帆夏站在细长的青竹前。

「哇!式部……」

帆夏噘着嘴巴,貌似逞强又似脆弱地望着是光。

(糟糕,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该不会听见我和光说话吧?要是听见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喜欢自言自语的怪胎……)

是光正感到惊慌,帆夏却说出更令他震撼的事。

「周六晚上,我也在那里。」

「那、那里是哪里……」

「花园宴会。」

「——!」

「我是去打工当女服务生。」

是光觉得脑袋变得一片冰凉。

光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帆夏仍噘着嘴,用平淡的声音冷冷地说下去:

「你和月夜子学姊……」

「喂!」

「抱在一起……」

「等一下!」

「接吻了……」

「~~~~~」

帆夏挑起眉毛。

(又来了!她又要来那一招了!)

是光本能地绷紧胸口。

但是那招必杀飞踢却没有出现。

反而是无力的一拳捶在他的胸上。

「……笨蛋……」

是光听到她细微的声音。

接着胸口又中了软绵绵的一拳。

「笨蛋……笨蛋……笨蛋……」

帆夏每说一次笨蛋,就软弱地挝来一拳。她浅棕色的头发盖在脸上,看不出表情如何,她就这么低着头不断槌打。

她的拳头打得比紫织子更没劲,是光却觉得每一下都直接捶在他的心上。

帆夏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

是光困惑地抓住帆夏纤细的手腕,此时她拾起头来。

「——!」

是光发现她在哭,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那双好胜的眼睛里盈满透明的水,一滴一滴地滑落脸颊。

帆夏咬紧牙关,扭曲着脸孔,瞪着是光。

她动着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眉梢垂得越来越低,眼中满是泪水,最后她彷佛再也待不下去,甩开是光的手,又喊了一句「笨蛋!」便跑走了。

是光愣愣地看着她渐渐跑远的双脚和背影。

他慢慢地吐气。

吸气,又吐气。

呼吸久久无法恢复正常。

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吓……吓死我了……」

是光睁大眼睛,发自心底念道。

真的,他确确实实地吓到了!

(那家伙竟然会有这种表情!)

是光最怕女人哭了。

因为在他读小学的时候,后来丢下他而离家的母亲总是哭着跟他说「对不起」。

每次是光看到女人哭,胸口就会难受地揪紧,痛苦得无法承受。

不过他看到帆夏哭泣的表情时,惊讶到忘了难过,只觉得心脏猛跳。

「光,女人好像……」

是光才说一半就停住了。

「怎么了?是光?」

「……没什么啦。」

午休结束时的钟声在夏天的热风中冷冷地响起,是光也赶紧朝教室跑去。

(女人好像……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现耶……)

——赤城,你忘了我说过喜欢你吗?

帆夏曾在教室里气呼呼地这样大叫。

(……哪里……)

是光咬紧牙齿,在心中默默说着。

(我哪里忘得掉啊?笨蛋。)

光露出温暖又悲伤的成熟表情在一旁看着。

◇  ◇  ◇

第五堂课之中,帆夏从头到尾都没看是光一眼,始终低着头,握紧藏在桌底下的手机,不过每当是光移动身体、轻拉椅子的时候,她的肩膀都会轻轻颤动。

帆夏这些反应,是光也都看在眼里,他不禁紧张得脖子僵硬。

(等到学姊的事情解决以后,就找式部一起去游泳吧。)

说不定她会拒绝……反正我一定要主动开口邀她。

(可是学姊到底为什么做那种事?我得好好查清楚。)

是光打算到顶楼和光好好讨论接下来的计划,一下课便走出教室,就在这时……

「赤城先生!大事不好了!」

新闻社的近江雏晃着那对大胸脯跑过来。

「葵之上受伤了!刚刚被送到保健室!」

「你说什么!」

◇  ◇  ◇

是光和光急忙冲到保健室,但是葵已经不在了。

「喂!葵怎么了?」

「葵小姐在哪里?」

是光气喘吁吁、横眉竖目地问道,听到保健室老师说葵只是脚底轻微割伤,两个人都呆住了。

年轻的保健室老师胆怯地说,葵的班级第五堂课是体育课,从体育馆回来后,她要把运动鞋换回室内鞋时突然蹲了下去,原来室内鞋里面有陶器的碎片。

不过她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只需要擦擦消毒药水,贴个OK绷。

「混帐,近江这家伙干么搞得那么夸张。」

是光在走廊上骂道。

「不过,把陶器碎片放进人家的鞋子实在太卑劣了,到底是谁做的呢?葵小姐好几次被人这样欺负过……就算她表面上装得很坚强,心里还是会受伤吧。」

光一脸愤慨,很担心地说。

「是啊,竟然在人家的鞋子里动这种手脚,不可原谅。」

他去葵的教室看看,但葵已经离开了,好像是为慎重起见去了医院,朝衣也陪她一起早退。

(那家伙对葵是不是保护过头啦?)

朝衣和头条只要碰到葵的事就穷紧张,这一点连光也一样。

「是光,你能不能去校门看看?她们应该会叫车,说不定葵小姐还没走。」

光好像一定要看到葵平安无事才能放心,极力向是光恳求。

葵瘦弱娇小又白皙,个性纯真又洁净,的确会让人忍不住担心,怕她受到半点伤害。这种心情是光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在校舍入口换了便鞋,走到正门,看见葵和朝衣站在那边。

为了不让朝衣发现,是光躲在树后悄悄靠近。葵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朝衣则是冷着一张脸陪在旁边。

或许是因为葵的表情太落寞,光的眼神也变得黯淡。

这时有辆车开过来,停在葵的前方。

是光本来以为来的会是黑头车,没想到是清爽的水蓝色车子,不知是哪个厂牌,款式很休闲。

驾驶座上有个戴眼镜的纤瘦青年,他似乎很开心,笑咪咪地和葵及朝衣说话。

「那家伙……」

是光眯起眼睛。

那是花园宴会时和葵在一起的人。

名字好像叫做一朱。

光惊讶地喃喃念着「一朱……」。

「你认识那家伙吗?我记得你在花园宴会时也叫过他的名字。他是谁?为什么是他来接葵?」

光神情恍惚地回答:

「他是我的哥哥。不过他是正室的儿子,我是情妇的儿子。」

「什么?」

是光不禁叫道。

葵应该没听清楚是光的声音,不过她正要上车时突然停止动作,转头望来。

她露出难过又脆弱的眼神看着是光躲藏的方向,好像在找人。

是光看到她这个摸样,难过得像是被人捏紧心脏。

要不是朝衣在场,他一定会立刻冲过去,为花园宴会那天的事情道歉。

葵一脸哀伤地转头回去,搭车离开了。

(……对不起,葵。)

是光心痛地看着她离去。

这时,他又闻到了那个味道。

就像寺庙在祈祷时.把供品放进火中焚烧而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一种非常浓郁的甜香……

类似焚烧罂粟果实的蛊惑味道……

是光察觉背后有个冰冷的气息,猛然回头一看。

就像花园宴会那个晚上一样,月夜子就站在他背后。

是光吓得颈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光也惊愕得屏息。

月夜子并没有看是光。

如胧月般黯淡无光的眼睛朝着葵等人离去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

月夜子的制服裙摆纷乱,短袖衬衫也是皱巴巴的,钮扣开了三颗。

不只如此,她的胸前都湿透了,内衣隐约可见,裙子也湿了一大片。

她的红发紊乱地披在苍白的脸上,如同几缕血丝。

是光眼中所见的,是超乎寻常的美感,诱惑人心的魅力。如同有只魔性的生物站在他的眼前。

在凝滞的风中,红发缓缓飘舞。

月夜子背对是光,悄然迈步。

这不像她拿着扇子跳舞时的轻柔脚步,却像手脚都被捆住而死命挣扎一般,走得跌跌撞撞。

「学姊!」

是光叫她,她却连头也不回。

「是光,快追!」

「喔!」

第六堂课的上课钟已经响了,月夜子却不回教室,继续往中庭走去。

热气摇曳的夏季太阳底下,那头红发沙沙地蠢动着。

「等一下,学姊!」

(混帐,又跟花园宴会那天一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学姊?)

是光清楚地回忆起她按着他脸颊拉近时掌心的冰冷触感,还有贴上来的嘴唇异常的低温,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不要走。

——不然我一定会让葵小姐变得和这些花一样。

在媚惑的朦胧月光下,月夜子的红发在炽热的夏风中飘摇,阴沉的眼神注视着是光。

(该不会是她把陶器碎片放到葵的鞋子里吧……)

光一再强调月夜子不是这种人,是光也支持他的意见。

不过,如果是「此时的」月夜子……

——如果你不陪着我,那个女人就会抓住我。

——要是被蜘蛛丝捆住,我就会不能呼吸,也不能跳舞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紧抓着是光的手腕,指甲几乎刺进他的肉中。

语气之中带着强烈的恐惧。

(那个女人是指谁?那家伙在威胁学姊吗?那个女人究竟在哪里?)

跟在他身边的光一脸肃穆地凝视着月夜子的背影。

是光的手心都是冷汗。

月夜子没有停步,她绕过校舍,来到中庭。

突然间,光好像受到了强烈震撼,呆立不动。

是光看到中庭的景象,也吓得倒吸一口气。

光惊愕的声音传来。

「花……掉了满地。」

花棚上的喇叭状橘色凌霄花、有着轻薄艳红花瓣的夹竹桃、中央带着一抹红的白色木槿花。

光陶醉赞美过的各种花朵,如今全被凄惨地扯下,残骸散落在泥土和草皮上。

有些花被揑得破碎,有些花被踩得陷进泥里,四周落满无数的花瓣。

树的上半还看得到花,下半却只剩枝叶,凌霄花细长的绿色藤蔓像坏掉的秋千,在风中凄怆地摇摆。

彷佛见到了花的遗骸。

遍地尸骨之中,红发的月夜子背对着是光他们。

紊乱的发丝散发着诱人的美感,挺直的背影显得无比高贵,但她握紧的双手却轻轻地颤抖着,是光战战兢兢地开口叫道:

「学姊……」

月夜子回过头来,表情还算正常,只像个缺乏活力的无助女孩,是光稍微放心了一点,以不自然的语气说下去:

「已经上课了喔,你要跷课吗?」

她望着是光,眼神充满畏惧。

「……赤城……你不用回教室吗……」

月夜子低声问道。

「如果学姊要回去,那我也要回去了。」

「……你还真好说话。」

月夜子弯起嘴角,想要笑却笑不出来,梗在喉咙里的声音沉痛地飘出。

「那个晚上……我对你做出那种事……真是对不起。你是第一次吗?」

「……不是。」

是光板着脸回答了以后,月夜子垂下眉梢,好像比较安心了。

「是吗?那就好。」

她喃喃地说。

「如果是初吻,一定会让你留下不好的回忆,这样太可怜了……」

月夜子的语气和表情都很难过,好像真的满怀愧疚。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是男人……当作是一场意外就好了。与其向我道歉,你更应该向葵道歉。」

月夜子垂下眼帘。

「……」

「学姊,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

她忧愁地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光很担心地把手按在月夜子的肩上,贴近她的脸颊。

沉默一阵子之后,月夜子像是要回避是光似地转过身去,朝百日红伸出手臂,那洁白光滑的手怜悯地触摸着红色花瓣,肩膀又是一抖。

「花……都掉光了。」

心痛如绞般的悲伤语气。

散落在月夜子脚边的花朵沙沙地滑过草地。

「光很喜欢花……不对,不只是喜欢,他打从心底深爱着每一朵花……中庭这些花也是……他照顾花朵时看起来好开心,充满爱怜……他经常满脸幸福地说,今天第一棵木槿结出花苞了啦,马齿苋好像不太有精神,所以帮它做了个遮阳棚啦,泰迪熊终于发芽了,那是向日葵的一个品种,花瓣像熊毛一样柔软蓬松……」

是光看不到月夜子的表情。

但是她的话中带有悲伤的音色,让人听得不由得心头揪紧。

光也用充满忧愁的美丽眼睛注视着月夜子纤细的肩膀。

如果光还活着,一定会立刻过去抱住月夜子吧,但他如今是鬼,已经无法为花浇永、搭遮阳棚,也无法安慰情人了。

「……光照顾我就像照顾花一样。认识光以前,我本来很讨厌自己的头发……老是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尽量弄得不显眼……那时我不太敢表达自己的意见,成天都低着头……家人要我转学到英国时,我很不想去,却又不敢拒绝……」

断断绩续的声音寂寥地钻进是光的耳中。

光眼中的忧郁神色也越来越深了。

「……住进学校宿舍以后,我还是很自卑……我身边的每个女生都好闪亮、好可爱,看起来非常幸福,但我既不漂亮也不可爱……我消极地认定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听到别人谈起恋爱的话题时,我都会满心凄楚地缩着身子,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会有那么梦幻的经验……」

是光不明白,为什么月夜子在留学英国时期会那么没自信。

现在的月夜子是如此美丽诱人,连帆夏都羡慕不已,人们还赞美她是红舞姬。

像她这样的人竟然会自卑?

是光简直不敢相信。

「我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铁锈色头发的小丫头,没有任何人会注意我,直到过见了光。」

月夜子悲伤的声音之中掺入了一丝喜悦。

光似乎也想起了当时的记忆,眼神既怜爱又感伤。

「十四岁的春天,我刚回日本时,有一场花园宴会……那时是晚上……我不想再承受被人群怱视的感觉,所以走到人少的地方,然后看到一棵没开花的樱花树,我觉得那就像我自己……我独自站在那里仰望着樱花树时,光从树后走出来,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之下……」

看到这个月神般的美少年,月夜子惊讶得心跳差点停止,她问那人「在这里做什么」,对方回答「赏花」。

——这里又没有花。

——很快就会开花了。这棵枝叶繁茂的树上会开出最美的樱花,真想看看它的花,一定很漂亮,好期待啊。

然后他用食指指向月夜子的红色短发,天真地说:

——你的头发是漂亮的红色耶,留长以后一定很像红垂枝樱,真想看哪。

光迷醉地眯起眼睛,彷佛在看着某个昂贵的美丽物品。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月夜子。

也没有人夸奖过这头让她自卑的铁锈色头发,说她像红垂枝樱。

「因为有光的那一句话,我才能成为红舞姬。」

回英国的前一晚。

光突然跑来右楯家,而且是在半夜偷偷摸摸地进来。

月夜子慌张地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间。

她害怕地问光「如果被爸爸他们看到了该怎么办?」,光却只是温柔地笑着说「别担心」。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镇定?这很严重耶,你不怕吗?

——不怕,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说话的。

他冷静地、若无其事地说。

月夜子心中的迷惘、胆怯都随之消散。

她可以勇敢地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光了。

我一定可以改变。

她这么想,这么相信着。

「我疯狂地爱上了光,他甚至去英国找过我,在宿舍里悄悄见面时,我心跳不已地想,原来我可以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我留长了头发,跳舞深受老师赞赏,每天都过得很快乐……转学回日本以后,我随时都见得到光,所以无论被谁批评、仇视,我都不放在心上了,就像在无止境的宴会里狂欢一样……可是,今年黄金周在别墅和光见面时,他看起来好脆弱……」

月夜子的声音中断了。

破碎的花瓣在地面颤动。

月夜子的背影没有半点动静。

「光大概是自杀的吧。」

她突然低声说出这句话,是光惊愕地停止呼吸,光的脸上失去所有表情。

「因为,他的手上有割腕的伤痕。」

这句话听得是光心脏猛跳,他不禁望向光的手腕。

穿着夏季制服衬衫的白皙纤细手臂。

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没有任何斑点或黑痣,而且双手的手腕上都没有割痕。

(可是光是鬼……我现在看到的他也不见得就是他死前的模样……)

是光会有这种疑惑,是因为光露出了空虚的表情,太过沉静的表情。

光原本是那么地天真乐观,如今却阴沉得像是变了个人。

每次看到他这表情,是光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对光一无所知,搪心自己看到的只是光的表面。

光掉进河里淹死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过,他的死只是意外吗?

还是说,事实正如以前出现过的转寄简讯,光是被人害死的?

月夜子说他是自杀。

种种的揣测、疑点、思虑,是光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正确。

唯一知道答案的光只是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

听到月夜子那句话,光现在作何感想?

他到底在想什么?

月夜子就算作梦也想不到,光现在就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她甩动纷乱的红发,回过头来,以焦躁激动的表情、哀号般的声音对是光说:

「我好害怕,我不敢问他那个伤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所以就吻了他。」

头条很气愤地说过,在黄金周的骑马场里,月夜子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和光接吻。

葵也说过,一想到光最后亲吻的对象可能是月夜子,就无法原谅她。

然而骑马场的那个吻之中,却隐含着月夜子那么担忧的心情。

月夜子咬着嘴唇,垂低目光。

「我吻了光以后,他神情平静地说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就和我分手了。」

好凄苦的声音。

光虽然面无表情,眼中仍显出痛楚。

对了,光为了专心和葵交往,决定要和所有往来的女孩做个结束。

我们不能再保持过去那种关系了。

我不能再当你的情人了。

这些话听在女孩耳中一定很残酷吧。

不过,月夜子猛然抬头,用坚定的语气说:

「那些事根本不重要,就算光和我分手,只要他遵守最重要的约定就好了,只要光还在我的世界里就好了。」

她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颈子伸得笔直。

在这瞬间,她彷佛恢复成原来那个强悍而尊贵的月夜子。

是光几乎可以感觉到月夜子散发的气魄扑面而来。

花园中最美丽最高贵的红垂枝樱……

但她的眼中随即又浮现出悲慯的色彩,痛苦地嘶哑着声音说:

「可是,光已经死了……」

她脸孔扭曲,死命屏住呼吸,攀在是光身上,彷佛再也支撑不住自己。

是光惊慌地扶住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大把的红发披在他的手上。

「为什么?为什么光会死?赤城……你一定能告诉我吧?」

月夜子如同承受着剧烈痛苦一般眯起眼睛,注视着是光大叫。

那声音是如此地悲痛。

抓住是光肩膀的白皙纤细手指不停地颤抖。

「我……」

是光难过得胸口痛如刀割,几乎裂开。

艳丽的月夜子、爱笑的月夜子、面对旁人目光和流言仍然堂堂正正毫不动摇的月夜子,是光的第一个学姊……

她在中庭的穿廊无畏地对是光说话、在社团活动室优美地跳舞、勾着是光的手臂在校园内漫步、在是光的身边不断地笑着,她在这些回忆中的模样和现在软弱望着是光的模样截然不同,令是光越想越心痛。

是光好想为她做些什么。

真希望帮得了她,真想救她。

不过,月夜子问的问题,是光也没有答案。

光的心情、光的想法、光的死亡……是光还没从光的口中听到包含了这些答案的漫长故事。

他说过要等到光自己想说的那一天。

所以他不知道。

他没办法告诉月夜子,光的死亡是因为自己的意愿,或是某人的杀意,或是一椿不幸的意外。

「抱歉……」

是光咬着牙关喃喃回答。

这时,旁边有个严肃的声音回答:

「如果得到答案,你就能恢复成原来的你吗?月夜子?如果我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把我犯的罪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你就会恢复原貌了吗?」

是光屏息望着光。

光表情僵硬、神情肃穆地凝视着月夜子。

他的眼中充满了决心,好像只要月夜子期望,他就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只要这样真的能帮助月夜子,无论是多么严重的禁忌、多么绝望的事,他都会说出来。

是光感觉脑袋发昏,紧张地猛吞口水,开口说道:

「如果……如果你知道光是怎么死的……就会恢复原来的模样吗?」

月夜子仰望着是光,眼神出现剧烈的动摇。

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她在这纠葛之下僵了脸孔,然后无力地松开抓在是光肩上的手。

她以疲惫不堪的神态喃喃说道:

「这……就是我原来的模样,铁锈色头发、满心怨恨的女人。我深深嫉妒着被未婚夫所爱、又被身边所有人关怀宠爱的幸福女孩,每天都在埋怨,为什么自己的头发是铁锈色,为什么自己不是黑发……」

干燥的唇上浮现出哀伤的笑容。

光的眼神也充满了悲伤,刺眼的夏天阳光照耀着是光等人。

流出红色汁液的花瓣散落的地面,覆盖着是光和月夜子的影子,光虽然在场,却不见他的影子。

月夜子摇摇头。

「算了,就算知道也不能怎么样,光已经不在了,月亮还是躲起来了。」

她以果断的语气说道,垂着目光轻轻颤抖。

「只要月亮消失,蜘蛛就会出现,把一切都捆起来,花朵也会枯萎。」

「蜘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学姊家里供奉了蜘蛛,跟那个有关系吗?还有,学姊之前说过的『女人』……」

这时,云遮住了太阳。

月夜子的眼睛失去光芒,蒙上了阴影。

她的表情也变得暧昧不明,嘴唇鼻子眉毛……一切都渐渐淡化,越来越模糊。

「那间祠堂……关着一个因为太爱嫉妒而变成蜘蛛,吞噬了丈夫和他情妇的女人……为了防止她继续作祟,所以把她奉为神明祭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平安时代……我就是她的后代。」

此时吹起了温热的风,红发翩翩舞动,像鲜血一般飞散。

光在是光的身旁愕然屏息。

站在花的残骸上,眼神朦胧昏暗,有着月夜子外表的少女说:

「吞噬了丈夫和他情妇的女人……叫做六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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