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葵小姐当时在门外都听见了啊。」
傍晚时分。
校舍被夕阳染红的时刻,是光在日本舞研究社的和室里和月夜子说话。
今天她也是独自在这练舞吧。如红垂枝樱一般的艳丽红发在脖子旁松松地扎起,穿着水色长袖和服的学姐皱起秀气的眉毛,轻轻叹气。
从五之宫宅邸出来后,葵突然出现,叫嚷一番就突然跑掉,后来朝衣脸就像冰雕一样僵硬,全身一动也不动。
是光怎么叫她,她都不回应,正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却拿出手机,以淡淡的口吻叫车来接她。
没多久车子来了,她就这么坐上车离开了。
等车的时候,她完全不搭理是光说的话,也没有看是光。
她不像是故意不理是光,而是眼中已经看不到是光似的,所以在车子来到之前,是光一步都不敢离开朝衣。
其实他也非常在意葵。
光也很担心朝衣和葵,不断叫着:
「小朝!小朝!」
一边又慌张地说着:
「葵小姐有没有安全回到家呢。啊啊,是光,你打葵小姐的手机确认看看吧。」
看着朝衣离开后,是光打了葵的手机,但是只听到语音信箱,没有人接听。
「你现在在哪?快接电话啊。」
是光在语音信箱留了言。
「我很担心,快联络我吧。」
还传了这封简讯,但是葵迟迟没有回信,也没跟他联络,是光只好去葵的家和她打工的咖啡厅找人。
头条雇用的末子通知说:
「我和葵联络上了!她之前都躲在漫画网咖的包厢里一个人发呆,现在正在家里打扫猫咪的厕所。」
是光听到才放下心中大石。
不过原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还得确认朝衣和葵闹翻的理由,所以是光又去拜访似乎知道事情原由的月夜子。
月夜子把她和朝衣的对话内容告诉了是光。
听完之后,是光震惊得像是被一只利爪撕裂了心脏。
(看不起……真的假的!)
葵听到这件事想必会受伤。
她最近都很没精神,还一直逃避朝衣和是光,绝对是因为这样。
光也神情黯淡地默不吭声。
「……」
光的眼中虽然蒙着阴影,却没有讶异的神色,或许是早已发觉朝衣对葵抱持着这种心隋。
之前葵为光画的肖像画遗失,朝衣跑到日本舞研究社骂人的时候,月夜子对朝衣提到很多关于葵的事。
——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自己对葵小姐怀着什么心情吧?
——你对葵小姐一直……
那时,光仓皇地叫着「不行!月夜子!不可以说这种话!」。
朝衣离开之后,月夜子也做了反省。
——我对朝衣小姐……实在太多嘴了。
她悲伤寂寥地这样喃喃说道。
现在的月夜子跟当时一样,露出悲伤的表情,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余晖在她艳丽的侧脸打上了阴影。
「都是因为我,才让葵小姐发现朝衣小姐真正的心情,我实在很过意不去……不过,让那种不自然的状态继续下去也不是好事……」
在闪耀着红色光辉的窗边,光垂着眼帘低头不语,大概也同意月夜子的意见吧。
「这种情况持续得越久,朝衣小姐越痛苦。」
「斋贺?」
不是被看不起的葵,而是看不起人家的朝衣会痛苦?
月夜子眼中的阴影加深了,她绷着严肃的表情说:
「知道自己怀着负面情感还是得继续保护对方的人,还有浑然不觉地受到保护的人,你觉得哪一边比较痛苦?」
「这个……」
一定是发觉自己的卑劣与丑陋的人吧。
「身为左乙女家长女的葵小姐和光订婚,这对光是绝对有必要的,如果不是和葵订婚,世人就不会认同他是帝门家的孩子,朝衣小姐一定也是从小就知道这一点吧。但是就算理性可以接受,感情上或许还是难免怨恨葵小姐可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光的伴侣……为了压抑这种心情,朝衣小姐只能一直对葵小姐怀着轻视的心态,为此让葵小姐继续当个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对朝衣小姐比较有利,所以她才会以保护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照顾葵小姐。」
听到月夜子这些话,是光感觉口中发苦,身体渐渐僵硬。
光一脸自责地靠在窗边,在夕阳的红光之中低头不说话的模样,也让是光难受得胃都绞痛起来了……
「不只是这样吧……!」
是光高声打断了月夜子的话。
「虽然斋贺这个人恶毒阴险又冷血,是个让人火大的女人……但是她叫我不要接近葵的时候真的很有魄力,葵被一朱带走时,她也是真的很担心,自己明明忙到睡眠不足,都快要垮下了,她还是每天去葵打工的地方探望……」
是光突然惊觉:为什么我要帮那家伙说话?
朝衣一定也不想被他出言维护吧。不过,朝衣对葵是如何地珍惜,如何小心地保护着,是光全都看在眼中。
月夜子和光两个人都以哀伤而清澈的眼神看着是光,被他们这样注视着,是光更觉得胸口郁闷。月夜子用难过的语气说:
「是啊……不只是这样,朝衣小姐对葵小姐的心情不只是这样……但是,现在的朝衣小姐一定不会承认。」
光的眼神也蒙上了更深浓的哀感。
月夜子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沉吟的是光说:
「像你这么率直的男孩子一定很难理解吧,不过我没有办法批评朝衣小姐这种别扭的心情,因为我和朝衣小姐是一样的。」
「学姐之前也说过,你和斋贺刚好相反吧?」
是光瘪着嘴说,月夜子看了就露出成熟的笑容。
「朝衣小姐和我,都希望成为光最特别的人。」
「光……最特别的……?」
在夕阳之中的光,悲伤地扇动着睫毛。
月夜子成熟稳重地点点头。
「是啊……光毫无偏颇地深爱着他的每一朵花,对他来说,每一朵花都很特别、都很重要。不过,我还是想成为光心目中无法比拟的存在,所以选择接受光的一切,连光所爱的花朵们也一并接受……也把我的身体、心灵、命运全都献给了光,我想依靠着光,想和光成为一体,永远自豪地当他花园里最美的一朵花。」
——没有人像月夜子那么不会嫉妒的。
光这样说过。
无论光和谁交往,月夜子都不会拿她们和自己相比,即使对方是葵,月夜子也不想和她交换命运。
月夜子选择了当花园之中最美丽最高贵的花朵。
但是朝衣……
「朝衣小姐选择了不当光的花朵。绝对不爱上光,不和他相拥,也不和他合为一体,却是离他最近的存在……朝衣小姐想要的大概是这种关系吧,和光立场对等的关系……」
如果爱上了光,就会变得和那一大批女孩子一样。
成为那些等待光灌注爱情的花儿们之中的一朵。
所以她绝不爱上光。
她要站在比谁都接近光的地方,永远当他的知己和保护者。
这就是朝衣选择的道路。
「我因为和光幽会之事曝光而回到日本以后,每次看到朝衣小姐,我都会想,这个女孩是多么地深爱着光、多么坚强地守护着光。简直就像只容许纯洁的人接近的独角兽……即使朝衣小姐讨厌我,我还是很欣赏她,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吧。」
总是用冷淡目光看着是光的朝衣,在他的眼中只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
这一点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但是月夜子这句「朝衣深爱着光」深深沉入是光的心底,此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朝衣冰冷表情也好像变得截然不同了。
(光,你早就知道了吧……)
渐渐变暗的窗边,光以空灵而淡然的表情望着远方。
仿佛正在回忆过往。
回忆着和朝衣的约定……
「我希望朝衣小姐能过得幸福,因为光已经不在了……」
月夜子感触良多地说。
「如果朝衣小姐知道我说了这些话,一定会更讨厌我吧。所以你可别告诉朝衣小姐喔。」
她开玩笑般地露出微笑。
◇◇◇
隔天,是光去了葵打工的咖啡厅。
「欢迎光临。啊……」
葵一看到是光,就整个人僵住。
她立刻转开目光,低着头准备走开。
「葵。」
是光严肃地叫道,葵背对着他停下脚步。
「昨、昨天让你担心了,很对不起。」
她小声地说。
「可是我也在简讯里说过,小朝的事是我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你不需要专程跑来这里。」
葵的头发盘在头上,所以可以清楚看出她纤细的脖子和瘦弱的肩膀都在颤抖。她的肩膀比朝衣更窄,更软弱无力。
(虽然学姐说斋贺很痛苦……但是葵也不轻松吧……因为听到从小到大一直照顾她的好朋友竟然看不起自己……)
或许不知道这件事还比较好,但是葵已经知道了。
「葵小姐……」
光朝着葵伸出手去,但又突然痛苦地扭曲面孔,缩回了手,低下头去,让是光看得更是心痛。
「斋贺有没有和你联络?」
「……」
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朝衣甚至不向葵解释。
是光咬紧牙关。
「我觉得斋贺只是以保护者的立场在照顾你啦,至于什么看不起的,那是因为……就像父母都会说,我家的孩子非得要我盯着不可。这样吧。」
因为葵的背影看起来太脆弱,是光不得不开口安慰她,这已经是他最乐观的猜测了。
葵喃喃地回答:
「我……没用到非得让小朝保护不可吗?」
光猛然抬头,是光也慌了。
「没有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是斋贺个性太差,才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吧,她不是真的这样想,而且她也很重视你……」
「……你很了解小朝呢,没多久之前你们明明都是一见面就吵架的。」
「那、那是光说的啦。」
「光?」
「是啊,光说小朝是个本性善良的家伙。」
葵缩起了肩膀,还是继续低着头。
是光和光都屏息望着她娇小的背影。
压低的声音再次从葵的口中传出:
「光和小朝……从小时候就常常在一起说些我不懂的话,还会两个人一起出去……每次我都觉得……我好像被他们丢下了。」
「呃!」
「葵小姐,那、那是……」
是光和光的表情都在抽搐。
(喂,光,真的是这样吗?)
是光用眼神询问道,光很慌张地说:
「呃,我们不是存心抛下她啦,可是我有很多事只能告诉小朝,没办法告诉葵小姐嘛。」
(你这个浪荡子!铁定是跟女人有关的事吧!)
「因为葵小姐很怕蛇和虫子,她也说过河童湿答答的很恶心,我完全没有把葵小姐排除在外的意思,对啦,那是因为葵小姐肤质细致容易过敏,而且也比我和小朝容易感冒……」
光说他的直觉一碰到葵小姐就会失灵或许真是事实,只见他惊慌失措,讲话语无伦次。亏他被称为后宫皇子,在真正要紧的时候反而一点用都没有。
即使如此,是光还是只能帮朋友说话。
「男、男人是有很多苦衷的啦……你想嘛,斋贺又不可爱,像个男人一样。」
「光宁可信任小朝也不信任我吧。」
「干么一定要这样比来比去啊?总之我想说的是,斋贺不是勉强自己跟你在一起啦……」
葵回头望向是光,但她并没有敞开心房,反而像是很生气地挑起眉梢,以质问的语气说:
「你是站在小朝那边的吗?你也觉得我什么都不会,是个软弱可怜的女生吗?所以你才会对我这么亲切?」
这股气势让是光不禁畏缩。
看到是光慌张地沉吟,葵又垂下眉梢,眼眶湿润,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柔弱的神情让是光心跳加剧,更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
葵以尖细的声音道歉,纤细的手指在胸前握紧,肩膀颤抖,死命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令是光的心脏跳得更猛烈。
是光本来就很怕女人哭,尤其是葵这样娇小柔弱的女孩表现出这种表情,更让他胸中热血澎湃。
「真的很对不起,请、请你先回去吧。我最不希望的是连你也把我当成没用的女生……」
葵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瘦小的肩膀依然颤抖着……
(连我也……这是什么意思?)
是光意识到这句话的涵义,顿时脸颊发烫,脑袋混乱。
(我在脸红个什么劲啊!)
这种时候哪有闲工夫在这里小鹿乱撞啊!而且对方还是朋友的未婚妻!光又会胡思乱想、拗起脾气了啦。
墙边的座位上,正在看文库本的少女停止翻页的动作,以理性的眼神看着是光他们交谈的情况。
站在柜台的末子比起中指,像是在说「你有完没完啊」。
「……走吧,是光。」
光悄声说道。
的确,继续待在这里也没办法说动葵。
「喂,我会再打电话给你,你要接喔,也要回我的简讯喔,否则我会再来找你的。还有,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没用的家伙。」
是光一口气说完就走出咖啡厅。
不过是光和光还是很担心葵,两人在店门口徘徊不去,然后一起凑到窗前,从外面偷窥店内的情况。
葵哭丧着脸,低着头,像是要忍住泪水,一再眨着眼睛,大口吸气,然后又眨眨眼睛,用纤细的手指擦擦眼睛下方。
(混帐,果然不该看的!)
光也很难过地抿着嘴唇。就在这时,有客人开门走进去。
葵眼眶含泪地回过头来。
插图
「欢迎光临。」
她语气开朗地招呼着。
其实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微笑得很僵硬,眼睛也红了。
但是葵努力挤出来的笑容和声音贯穿了是光的胸口。
贴在是光旁边看着店内的光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现在她一定没心情工作,却还是好好地招待客人……忍住眼泪,努力地笑着接待……)
是光因为葵努力变得坚强的积极态度大受感动,但是一想到葵的心情又很难过,不禁感到眼眶发热。
光的眼睛也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走吧。」
是光轻轻离开窗边。
「嗯。」
光寂寥地把视线从葵的身上移开,临走之时还留恋地回头,表情变得更寂寞。他的心情大概也和是光同样复杂。
是光心知肚明,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今后该怎么办?」
「先去小朝那里看看吧。」
「去五之宫婆婆家吗?」
「不,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学校。」
「呃……我连暑假都得去学校吗?」
◇◇◇
没想到朝衣真的在学校的学生会室里,一个人对着电脑办公。
昨天分开时,朝衣像一尊冰雕似的,看起来完全抽离了感情,让人非常担心,不过她现在仍像平时一样板着臭脸,让是光安心多了。
「……嗨。」
是光在门边漠然地打招呼,朝衣抬起头来,以刀剑般的锐利目光看着他。
「我很忙,走开。」
「干么一开口就说这种话?算了,总比哭哭啼啼的好多了。」
「就算世界要毁灭我也不会哭的。」
朝衣冷冷地丢出这句话。
光听了就露出黯淡的神情,令是光心中一震。
(对了……这家伙和光约好了绝对不哭。)
——既然你不哭,那我也不哭。
(不过她和葵闹成那样,怎么还一副没啥大不了的样子?)
是光一想到葵努力挤出的笑脸,和她脆弱地低着头的模样,就觉得有一股热意从喉咙上涌。
「刚才我去找葵了。」
朝衣想必已经接到通知了。
「别多管闲事。」
她移开目光,冷冷地说。
「你好歹也传个简讯给葵吧。」
「我现在传简讯也会被她直接删掉,她从以前就是这么顽固、这么坚决。」
「那样至少可以让葵知道你在乎她吧。」
「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就有机会向她解释说那句『看不起』不是本来的意思,而是不同的意思,因为日文是很复杂的嘛。」
「没有不同。」
「啊?」
是光愣住了。
「小朝!」
光想要制止朝衣。
朝衣坐在椅子上,转头盯着是光。
她的眼中没有泪光,也没有半点柔弱的味道,就像出鞘的剑一样闪烁着锐光。
「我的确轻蔑她,看不起她。」
「小朝,别再说了!」
光苦苦哀求,但是朝衣听不到鬼魂说的话。
「有什么办法?葵是个胆小软弱、涉世未深的千金小姐,还是一辈子受人保护、受人轻视比较适合她。」
是光愤怒地大吼:
「你这个混帐家伙!就算要骗人也别说这种话!」
光明知朝衣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还是扭曲着脸孔呼喊,就是因为他知道朝衣说出来的话会伤害她自己。
(被葵挥开手的时候,你明明那么震惊!我还亲眼看到你后来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坐车离开耶!)
然而朝衣却没有停止批评葵。
「我没有说谎,因为葵软弱又不知世事,一个人什么都没办法做,所以我才要跟在她旁边,假装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假装很喜欢她。」
「你说全部都是假装的吗?」
语调低沉。全身热得仿佛血液沸腾。
朝衣冷淡地回答:
「是啊。」
光难受地皱紧眉头,喃喃说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吧,小朝。」
是光也咬紧牙关。伴随着一阵强烈痛楚,月夜子说过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
——是啊……不只是这样,朝衣小姐对葵小姐的心情不只是这样……但是,现在的朝衣小姐一定不会承认。
(不是这样的吧!斋贺!)
「但是葵变了,我没办法再假装喜欢她了。这都是你造成的。」
朝衣冰霜一般的眼中冒起了憎恨的火焰。
「如果你没有出现,葵就不会想到学习独立的愚蠢念头,也不会发现我对她的看法,永远在我的保护底下过着幸福的日子。你就是这一切的元凶,都是因为你自以为光的代理人到处惹事,才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就像在光的公寓初次见面时一样,朝衣以充满愤恨的眼神瞪着是光,丢出了利刃般的尖锐质问。
「你又了解光多少了?」
仿佛要把所有感情,所有自我都砸出去似的激烈眼神。
「知道光是什么心情的人只有我,光的哀伤、光的痛苦、光的伤痛、绝望……我全都要接下!我会保护光!用不着你来!」
狂热高亢的声音,扭曲的脸孔,逐渐扭曲的心情。
是光看到朝衣如此执着地和光同化,还为此否定他的立场,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感到加倍的心痛.
月夜子说,朝衣想要和光拥有特别的关系,为此她拒绝成为众多花儿之中的一朵。
但是……
「斋贺,其实你想当的是光的『最爱』……光的恋人吧。」
是光说出这句话时,像是要支撑朝衣一般站在她身边的光并没有阻止。
就像是期望是光把朝衣那歪曲的热情之塔推倒似的,光只是用紧绷僵硬的表情凝视着朝衣。
朝衣一巴掌挥在是光脸上。
光睁大眼睛看着。朝衣掌心红肿,呼吸紊乱地怒吼着:
「我对光的心情不是那么庸俗、那么廉价的东西!」
想必这就是朝衣的要害。
是光被打了一巴掌的脸颊还隐隐发热,感觉麻痹。
「立刻从我的面前消失!我和葵不一样,我不需要你或任何人的保护,也不需要你的建议或协助!」
本来不打算说到这种地步的。朝衣冷眼看着咬紧嘴唇的是光说:
「织女夫人的比赛,我会自己参加的。」
这一瞬间,朝衣完全拒绝了是光的协助。
「我会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光。」
◇◇◇
「对不起,是光,我给了你这么麻烦的工作。」
离开学生会室,走在人烟稀少的闷热校舍,光脸色黯淡地说。
暑假中的安静走廊感觉更宽敞。是光驼着背,慢慢地往前走着,一边咕哝地回应:
「无所谓,反正斋贺本来就很讨厌我了。但是我想知道,斋贺要保护的到底是什么?你都已经死了。」
光咬着嘴唇,像是不知该如何启齿,少女般的温柔侧脸浮现了迷惘。
「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件事。我答应过你,除非你自己提起,否则我不会问你是怎么死的那一类的事。」
是光没有转头看光,静静地说着。
光家里的事,他死亡的理由,他为何一直停留在地球上,是光并不是不想知道。
是光也想过,干脆逼光全部讲出来好了,因为光独自背负着这些事真的太辛苦了。
他最近才知道,在他睡觉的时候,光还是一直醒着。
在漫长的夜里,他一个人都在想些什么呢?
晚上醒来发现光用深渊般的眼神看着黑暗的窗户时,发现那美丽的脸庞绝望地扭曲,像忏悔似地把头靠在地上时,是光都很想大叫「够了,说出来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人都已经死了,说出来不是比较轻松吗?
是光之所以忍着不开口,是因为他和光有过约定,也是因为觉得光想用独自背负的方式来补偿什么。
「这次不只是你自己的问题,也跟斋贺有关。所以能不能尽量多告诉我一些?斋贺到底想要保护什么?」
是光转头望去,看见光皱紧眉头,神情脆弱地说:
「我藏着的秘密……」
「秘密?」
「如果说出来的话,会有人受到伤害。那是我很重视的人……所以小朝要帮我守住我和那个人之间的秘密。」
重视的人?是谁?光那些花朵之一吗?能让光这么害怕、这么痛苦的秘密究竟有多严重?
——有这样的传闻——听说光之君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人害死的。
是光想起新闻社的近江雏以少年般的眼神说出这句话的模样,还有那封写着「凶手就在平安学园」的转寄简讯,觉得迷雾越来越深了。
「也就是说,斋贺要让藤花派……要让你继母赢过一朱,也是为了那个秘密吗?」
光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是的……但是小朝的目的不只是拱上藤花派,统筹帝门家的势力。」
「不只……?」
光紧紧皱着眉头。
「小朝想要站上帝门家的顶端。」
「怎么可能啊!」
「就算不可能,小朝也会去做,而且如果是小朝的话,或许真的办得到。因为只要有帝门家总帅的庇护,无论是我的秘密,或是我重视的人们,跟我有关的一切都保护得了。」
光的表情越来越苦楚,眼中浮现激烈的纠葛,语调时强时弱,很不安定。
「小朝误会了……她以为我和那个人……事情不像小朝想的那样,因为那个人是……」
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突然痛苦地闭口不语。他紧闭双眼,等心情平静之后才又扬起眼帘,眼神悲伤地说:
「……小朝看起来很冷静,其实还满冲动的……她容易生气,又很情绪化,过去的事情也会一直摆在心里,常常为此遭受失败。其实她……一点都不适合当掌权者或领导者。」
努力挤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他对朝衣的感情。
「真要说的话,她自己一个人实验或探索还比较愉快……她很喜欢未知生物或幻想的产物,还说长大以后要当冒险家,所以她真的……不适合当企业的领袖,她也不会被这些事物吸引……然而……」
光声音拔尖,说得断断续续,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
「然后……小朝她……」
哭不出来的光的脸庞蒙上了夏日阳光的阴影。紊乱的秀发透着金光,无力地摇曳着。
「小朝她……总是选择伤害自己、选择当坏人的道路,她现在走的也是最痛苦的道路。」
光低下头去。
「是我让小朝背负这些事的。」
那悲哀的声音刺痛了是光的胸口。
「因为我留下秘密而死掉了。」
光对朝衣的心情充满苦涩。
朝衣对光的心情充满悲伤。
(混帐,胸口好痛!)
朝衣大叫着自己要接下光的伤痛、绝望。
她就像光说的一样,是个固执、别扭、笨拙的女孩。
低着头的光以哀求的眼神看着是光。
「我把诅咒加诸在小朝身上了。拜托你,是光,把小朝心中的我除去吧!把小朝从我的阴影之中解放吧!」
◇◇◇
隔天早上。
是光在五之宫宅邸门前等待朝衣。
早晨的凉爽随着时间的经过渐渐成了令人烦躁的闷热,柏油路热到几乎烧焦时,朝衣仍然没有出现。
即使如此,是光还是紧抿嘴巴、挑起眉梢站在原地,后来织女走了出来。
「你在等朝衣小姐吗?既然如此就别站在这里了,进来里面坐吧?我们刚做好腌茄子,请你来尝尝看滋味吧。」
织女开口邀请。
「而且朝衣小姐如果看到你这么可怕的表情,说不定会悄悄走掉呢。」
「呃!」
是光愣得说不出话,光却在旁边一脸认真地喃喃说着「搞不好喔」。
他无可奈何。
「……那就打扰了。」
是光驼着背、拖着脚步走进大门。
可能因为太阳已经升起很久,庭院里的朝颜几乎都萎缩了,但还是五彩缤纷地开满了花瓣排列成圆环状的红紫和蓝色标准品种,以及花瓣前端尖细中央有白色星星图案的品种、花瓣皱巴巴的白色品种、结了刺刺的奇怪果实的品种。
「请用。」
织女亲自端出腌茄子和茶水。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是光僵硬地合手致谢,用牙签插起腌茄子放进口中。茄子腌得很软,咸度适中,非常好吃。
他一边吃,一边竖耳倾听别处传来的声音,仔细分辨里面是不是混杂着朝衣那规规矩矩的脚步声。
(我在这间房子里吃腌菜的时候,都有斋贺在旁边一脸不爽地瞪着我……)
一开始他只觉得不高兴,后来渐渐觉得理所当然,也渐渐习惯了朝衣听到他说每句话都会脸颊抽搐、冷言冷语地出言讽刺。
少了那道冷淡的视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可不是被虐狂喔!)
是光在心中焦急地解释。
(那家伙根本是我的天敌……还是该说死对头……)
没错,是死对头。
这是最贴切的形容。
他们两人大概会一直夹在光的两边互斗吧。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最了解光的人。
——你说你是光的朋友?
——说什么光的代理人,我绝不认同。
从认识的那天至今,朝衣都对是光充满了怨恨,不肯承认是光这个代理人的立场,他现在终于知道,这是因为朝衣觉得是光抢走了她的责任。
光撑着脸颊坐在缘廊,以迷濛的眼神看着萎缩的朝颜。
——小学的时候,我和小朝约好了。
——到了暑假要一起去找土龙、钓河童、和UF0通讯,还要摸到雪男。
朝颜开花的时候,就是展开冒险的信号。
——这是我和小朝最初的约定。
这个约定至今还没实现。
光已经死了,朝衣也忘了最初的约定。
她只是一直把自己和光最后的约定抱在冰冷冻结的胸中。
——既然你不哭,那我也不哭。
(混帐,斋贺这家伙……为什么还不来啊……)
是光正因胸口发疼而皱起脸孔时……
「你和朝衣小姐吵架了吗?」
沉静的声音这么问道。
「呃……」
是光答不出来,默默耸肩。
「我们常常在吵架啊……因为那家伙很会惹人发火。」
织女专注地听着是光语气不悦地回答,可是等是光沉默之后,她轻轻地说道:
「朝衣小姐和我很像。」
「很像……?婆婆比斋贺亲切多了啊?」
是光吃惊地说道,织女温柔地眯起眼睛,优雅地呵呵笑着。
「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有人说我很顽固,或是说我只会说出惹人生气的话。那样高傲、爱讲理、不可爱的个性,根本没人敢娶我。」
「不会吧。」
难道年纪大了,长相和性格也会变得柔和吗?
(不,我爷爷凶恶得就连出门散步都会吓到邻居,而且奶奶离家都过二十年了,他现在还是一直记恨。)
织女怀念地望着远方。
大概是在回忆和朝衣很像的少女时代。
「我和先生结婚后,他也老是叹着气说『早就听说你一点都不可爱,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呢。」
「婆婆的先生说得太过分了吧。」
「他是一板一眼的老实人,讲话都不会修饰,所以我也不服输地回嘴说『彼此彼此,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每天都在吵架……」
即使如此,织女提到丈夫时的表情和语气还是很柔和,充满爱意。
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吗?还是因为即使争吵不休,两人的心中还是有契合的地方?是光不了解织女的心情,但总觉得答案应该是后者。
光也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织女。
织女提到,她的丈夫在山上因为落石事件意外过世,当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她提起这悲伤往事,语气仍然平静沉稳。
后来她一个女人家努力把儿子养大,可是儿子为了结婚对象的事和母亲意见不合,就这么离家出走,音讯不通。
「我和儿子……都是牛脾气。他长得比较像我先生,个性却跟我一模一样……」
十年后,织女得到消息,儿子和儿媳妇因为意外双双过世,留下一个两岁的男孩。
「因为我个性严厉,孙子被我接回来之后一直和我不亲……现在他好像依然很怕我,不过他还是和妻子一起住在这个家……」
是光想起那个说着「吃药的时间到了」,对他们的态度总是很不客气的孙媳妇。
的确,这一家人并没有那种一家和乐的气氛。
然而织女的表情还是一样平静。
「我的双亲……还有哥哥妹妹们、先生、儿子……每个都很早死……只有这个庭院里的朝颜还是每年开出新的花朵。这个庭院里最先种的朝颜,是我先生去朝颜祭(注1)买回来的。我一看就被迷住了,喊着『哇,好青的颜色……』,先生还抱怨说『就像被你教训的亲戚的脸色一样青』,但是隔天早上,玄关门前就摆了我喜欢的那种朝颜的盆栽……」
织女笑得像少女一样娇羞。
「这个人实在是不擅言词……真是令人伤脑筋。」
她愉快地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老是吵架,也没有经历过热恋,他死了以后,我却发现越来越常想着他。每到夏天,看到朝颜开花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最早送给我的朝颜。」
织女笑得越来越灿烂,眼中也浮现了柔和的光辉。
只能在回忆中相遇的人……
即使如此,只要想起那个人的表情、声音、动作,就会感觉到心脏几乎为之融化的幸福。
注1 东京入谷每年七月举行的市集,会有很多贩卖朝颜的摊贩。
是光听着织女说话,感觉胸口有点疼,光的脸上也露出略带悲伤的笑容,想必两人的心中都还留着尚未完全升华的回忆。
譬如说,总是哭着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的母亲。
他会不会像织女一样,总有一天能把丢下还在读小学的自己、消失在黑暗中的母亲化为一段温柔的记忆呢?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是光由衷地期盼着。
以哀伤清澈眼神看着织女的光,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吧。希望心中的伤痛有朝一日能发出美丽的光芒……
织女仿佛在满庭院的朝颜之中找寻什么,露出淡淡的表情。
「光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也是朝颜开花的时候……」
她感慨地喃喃说道。
光的睫毛轻轻地摇晃着,表情变得充满怀念,又像是感伤。
「他那时在上幼稚园,因为被班上的男生追赶,所以抱膝躲在朝颜的树丛中。」
是光想起了光提过自己被欺负的事。
因为他是情妇的孩子,所以常常受到冷嘲热讽。
是光在照片上看过小时候的光,身材纤细娇小,像女孩子一样清秀而娇弱,可想而知很容易受人欺负。
说到这里,织女第一次微微皱眉。
「他还那么小就必须了解自己的立场,因为母亲过世,要住进新的家,他一定很寂寞、很伤心,也很不安。
可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并不是忍住不哭,而是好像忘了要怎么哭似的。」
听到织女说的话,光静静地微笑。
就是他在伤心痛苦时会有的淡淡笑容……
(这样啊……原来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是光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贴在窗上、满脸鼻涕眼泪目送母亲远去的自己,胸中更是隐隐作痛。
没有哭过的光。
不会笑的自己。
两人都是寂寞的孩子。
「我问他『你和朋友吵架了吗?』,他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朋友。,然后他用不带半点污浊的纯净眼神看着我问『我不应该出生吗?我的存在是错的吗?』……」
——我不应该出生吗?
仅仅四、五岁的孩子,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一想到这点,是光就难过到像是胸口快要裂开。
普通孩子不可能自己想出这种话。
一定是周围的人对光说过「你的存在是错的」、「你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是光对说出这种话的人感到极度的愤怒。
「我无法否定……因为我也知道光在帝门一族里的立场有多艰辛……我没办法随便对他说一些表面的安慰话语。」
织女的个性想必很认真,即使对方只是个孩子,她也没办法说谎。不,正因为对方是个孩子。
所以织女跪了下来,把自己的视线移到和光同样的高度,凝视着光,严肃地对他说:
——你正在人生的旅途之中,你必须继续往前走,才能找出答案。你现在找不到答案,觉得迷惘也是很正常的。不用着急,只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下去,或许就会在旅途的某个地方找到你认为的正确答案。
——我认为的正确答案?
——是啊。正确答案不是由别人来决定的,你会有你自己的正确答案。
——我找得到吗?
——只要你相信自己找得到,找到的机率一定会比绝望放弃更高。
——机率?
——你可以只顾着往前走,也可以一边找寻路边有没有花朵一边往前走,但是边找边走一定会看到更多漂亮的花。就是这个意思。
光睁大眼睛凝视着织女好一阵子,然后露出微笑,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要去找寻我的正确答案。
——是啊,找出你自己的正确答案吧。
——如果我找到正确答案,可以来告诉你吗?
——我会期待着的。
——呃,就算找不到正确答案,我也能……常常来看朝颜吗?因为这里的朝颜可以让我躲在里面,很漂亮又很温柔。
幼小的光害羞地这么问着,织女怀着温馨的心情回答「这里随时都欢迎你」。
后来光就常常来到五之宫宅邸。
他总是坐在缘廊,开开心心地吃着织女腌渍的小黄瓜或芜菁,聊着最近碰到的事。
——我还没交到男生的朋友,但是小朝和葵小姐都会陪我玩,很快乐喔。
——小朝和葵小姐都比我大一岁,所以如果我叫葵小姐「小葵」,她就会气得满脸通红地说不可以不叫她「小姐」,但是小朝被我叫「小朝」却一点都不在乎。
——下课时间男生会踢足球,可是他们不让我加入,女生们却会找我一起玩扮家家酒。
——女生真的好可爱,温柔开朗又优雅,就像花一样,我最喜欢花和女孩子了。
——我快要上小学了,如果能交到男生的朋友就好了。
——跟你说喔,我虽然还没交到朋友,但是小学的花坛长了好多漂亮的花喔。我是负责照顾花朵的,而且学校里还有小朝和葵小姐,她们早上还会来找我一起上学。
来到织女家中的光总是浑身散发着澄澈的光芒,笑得很开心。他从不说丧气话,而是一直愉快地谈他最喜欢的花,还有感情融洽的表姐和未婚妻。
——我总有一天会找到正确答案,这样我就能和小朝一起去冒险了。我和小朝约好要去找土龙,我得遵守约定才行。
大概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光突然摆出成熟认真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光当时手脚和脸上都有伤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光只是像平时一样笑着吃腌菜……」
光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容坐在缘廊。
他在织女面前一定总是这样笑着吧。
织女静静地观看着每到夏天就会出现的光逐渐长大。
「光真的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只是坐在缘廊,就比夏天的阳光更闪亮耀眼……这孩子到底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呢?他到底会找到怎样的答案呢?我一直很期待。」
但是,光比织女更早离开了人世。
织女开朗的表情顿时僵硬,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
她望着那片正在萎缩的朝颜,光无力地站在她的前方,悲伤地看着她。
织女看不见光的身影。
她轻轻叹气,喃喃说道:
「我又看着一个人离开了呢。」
是光也觉得胸口好痛。
他清楚地意识到,少年早逝会让被抛下的人们心中留下多深的伤痛。光的眼中也浮现了忧郁的色彩。
织女或许想去充满光的回忆的庭院里走走,她站起来,正要走向缘廊,脚步突然踉跄,身体摇晃一下。
「小心!」
是光急忙冲过去扶住她。
织女的身体不像朝衣那样乍看纤瘦其实颇为结实,而是像棉花一样轻盈。
「最近视力越来越差了,也常常头昏。别人看着我离开的日子或许快到了吧。」
就像是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语气。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现代人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长了啦。」
是光鼓着脸颊说,这时孙媳妇如同惯例捧着装药的杯子出现了。
「奶奶,太勉强自己的话,身体又会变差喔。」
她斜睨着是光,像是故意说给他听似的,然后又离开了房间。
(明明那么巴结一朱,对别人却这么恶劣,真不舒服。)
是光在心中埋怨着。
织女用双手举起茶杯,慢慢啜饮着茶。
「婆婆经常喝这种药耶。那是什么药啊?」
「这是牛蒡茶,听说可以帮助代谢,是孙媳妇用庭院里的草药特地帮我泡的。我死了以后,孙子他们在葬礼上会不会多少掉个眼泪呢……还是会很高兴我一死,他们就能随便把财产花在可疑的投资呢……」
她垂着眼帘,沉静而平稳地喃喃说着,一边慢慢地喝着茶。
讲得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
光的眼中又因担心而蒙上阴影。
是光也皱着脸孔回答:
「别这样说啦。」
织女停止喝茶的动作,转头面向是光。
然后她露出清新的微笑。
「对不起喔,只是因为年纪一大,就觉得什么都不在乎了。以前会很生气、无法原谅的事,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越来越懂得放弃。现在也不太会想要再做什么努力,就像感情和身体一样老化了……」
织女静静地吟起和歌。
「『世事人情何足叹,皆如露水点朝颜』……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
「那是什么意思啊?」
是光不了解地问道。
「意思是说人生就像朝颜上的露水一样短暂易逝,哪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织女轻松自若地回答。
「唔……」
什么像露水一样易逝嘛。是光的验皱得越来越紧,织女以豁达的表情看着他,然后脸色黯淡下来。
「不过朝衣小姐还年轻,光的死一定让她很痛苦,没办法轻易放下。即使光已经死了,她还是得继续为光做些什么……她选择了和光共存的道路。」
听到朝衣的事,是光觉得心头更加沉重。
光也难受地皱起眉头。
就算光死了,朝衣和光还是没有分开。是光听到织女说的话,更清楚地注意到这一点。光拜托他「把小朝从我的阴影之中解放」,但是就算消除了朝衣心中的光,就能真正救出朝衣吗……
庭院里开满了朝颜。
从人们尚未醒来已经精神抖擞展开花瓣的花朵们正在萎缩。
醒目的青、高贵的紫、感性的白。
纯洁而傲然的、皱巴巴的、刺刺的、奇形怪状的花朵一应俱全,朝颜姬的庭院。
织女、是光和光三个人都是黯淡寂寥的表情,继续望着所有花朵都已萎缩的这座朝颜花园。
这一天,朝衣并没有来五之宫宅邸。
◇◇◇
隔天早上,紫织子的小学操场上举行了躲避球大赛。
是光依照先前的约定,去帮紫织子加油。
他肩上挂着小晴准备的、放了三层盒便当和饮料的保温箱,和其他家长挤在一起观赛,正风则是在一旁板着脸操作数位相机。
『这是小钢珠的奖品……只剩下这个可以挑了。』
昨天爷爷提着装有全新数位相机的箱子回来,一脸严肃地这样解释,不过是光和小晴都知道他没有打小钢珠的嗜好。
『放着不用太浪费了,今天书法教室也刚好放假。』
爷爷这么说道,也跟是光一起来了。
(明明是爷爷为了配合小紫比赛的日子临时决定放假的。)
是光虽然这样想,却没有开口揭穿。
看到正风一边沉吟一边和数位相机搏斗,是光不时出手帮忙或是给意见。其实是光对这种新型机种也不是很熟悉。
是光很清楚,如果他说「如果前一天先问姑姑就好了,姑姑工作会用到电脑,家里对机器最拿手的人就是她」,正风一定会大骂「怎么可以向女人低头!」。
好不容易搞清楚最基本的操作方法之后,正风说着「一秒都不能错过小紫的英姿」,挑起一双白眉紧盯着镜头。
开始比赛以后,紫织子表现得相当活跃。
她正面接住朝她飞来的球,勇敢地进攻。她的长发像平时一样扎成两支马尾,再把两支编在一起。
「那女孩超可爱的耶。」
「真是个美少女,该不会是童星吧?」
紫织子受到众人注目,穿着体操服和紧身裤的娇小身躯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满场跑来跑去,正风紧张地喊着「哎呀!这里拍不清楚啦!」,也开始跟着紫织子到处跑。
「爷爷……小心看旁边啦。」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是光的忠告……
(看这个样子,爷爷大概还不会说出「皆如露水点朝颜」那种话吧……)
想起在织女家发生的事,是光同时感到安心和郁闷。
朝衣至今还联络不上。
昨天他一直打电话,可是每次都是接起之后立刻挂断。那是显而易见的拒绝,比纯粹不接电话更恶劣。
打给葵也是一直转进语音信箱,不过她后来都会传简讯说「对不起,我没事,请不用担心我」,比朝衣好多了。
光也和是光一样郁郁寡欢地站在旁边。想到他痛苦地说出「我把诅咒加诸在小朝身上了」,是光就觉得难过。
——拜托你,是光,把小朝心中的我除去吧!把小朝从我的阴影之中解放吧!
光的期望是让朝衣放下帝门家的权力斗争,把光忘了,从此为自己而活。
(但是斋贺的希望应该是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光吧……)
光和朝衣最初的约定。
还有最后的约定。
简直是完全相反。
——朝衣小姐还年轻,光的死一定让她很痛苦,没办法轻易放下。
织女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即使光已经死了,她还是得继续为光做些什么……她选择了和光共存的道路。
如果光死了以后,支持朝衣的就是继续保护光的这个心愿,那么失去这个支撑的朝衣会变成怎样呢?
(我是光的伙伴,应该要选择光的委托吧。)
可是,让朝衣变得孤单一人真的好吗?
明天的竞书,我真的不用参加吗?
从五之宫宅邸回来的归途中遇到葵,听到朝衣的拒绝宣言之前,是光一直很迷惘,不知该不该挺身参加竞书。他并不是想要自夸,但他从小就熟习书法,被大家称为流氓的时候也曾被帆夏称赞过字写得很漂亮。
如果朝衣开口请求他的协助,他一定会答应的。
光希望朝衣不再插手帝门家的权力斗争。织女若是送了墨宝给朝衣,就代表承认朝衣是藤花派的代理人,是光很清楚,这绝对不是光所乐见的。
即使如此,如果朝衣真的拜托他……如果朝衣真的开口叫他帮忙……
(斋贺不可能开口吧……她是那么地讨厌我……)
朝衣不是会哭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而是想要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光。
(但是,她真的要一个人背负这些事,一个人单打独斗吗?)
是光的嘴巴抿得越来越紧,眉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站在一旁的光也像他一样愁眉苦脸。
是光的口中不意发出了呻吟。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没有显示号码,但是一看到标题,是光立刻急怒攻心。
「光之君的女人们。第三章《斋贺朝衣》。」
光也大吃一惊,表情僵硬。
「怎么又是这家伙!」
第一章是夕雨,第二章是月夜子。
第三章的朝衣则是写着:斋贺朝衣是光之君的表姐,表面上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会长,她只是假装对光之君漠不关心,实际上却强迫光之君和她发生不适当的男女关系,为所欲为地玩弄掌控他。光之君或许就是为了和朝衣断绝往来,才被朝衣杀害的。
是光没有看完就删了简讯。
「发这种简讯会觉得高兴的到底是谁?」
学校里的其他学生大概也都看到这封简讯了吧。
说不定连朝衣和葵都……
光看标题就知道,这只是低级的中伤,不过就算只是谎话,相关的人必定还是会感到震惊和打击。
「不可原谅!」
「为什么……会是朝衣呢?写这些东西的人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挑人的?」
光表情肃穆地喃喃自语。
「赤城先生。」
欣喜又开朗的声音,让现场气氛为之一变。
是光抬起头来。
「你……」
穿着小可爱背心和短裤这一身清凉打扮,身材娇小却有着壮观胸围的少女,正是新闻社的近江雏。
是光看到她的手脚都裹着绷带,脸上还贴着OK绷,不禁睁大眼睛,雏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啊哈,因为太冒失,去疗养了一阵子。」
「你没事吧?在这么拥挤的地方如果被人撞倒,伤势会更严重喔。是说要怎么冒失才会搞得这样满身都是伤啊?」
「啊哈哈,只是死缠着危险的对象采访,结果被教训了一顿。」
「什么……」
是光的眼睛睁得更大,光也吓得张口结舌。
「你可是女人耶!别太乱来啦!」
「啊,你是在担心敝人吗?太感谢了。」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真是的。」
是光真的动了怒,雏依然以开朗的笑脸盯着他看,然后她身体前倾,微笑着说: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那少年般的眼睛闪闪发亮。
「反正达到目的了,所以无所谓。」
圆润稚气的脸庞散发出知性的印象,让是光看得很惊奇。
这家伙也有这么成熟的表情?她也有语气这么沉着的时候?
是光本来只觉得她是个讲话很快、脸皮很厚又任性妄为的女人。
「别说这些了,敝人有重要的情报要给赤城先生,明天会长会面临很大的考验喔。」
「啊?你是哪来的可疑命相师吗?」
是光表面上装得很不屑,却暗自感到心惊。
明天就是朝衣和一朱竞书的日子。
(近江这家伙难道也知道这件事?)
雏仍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这不是预言,而是预告,而且考验好像已经开始了唷。」
她拿起手机给是光看。
荧幕映出的是他刚刚也收到的简讯。
「这报导还真没品味,一点都不客观,字里行间完全透漏出这人对光之君身边的女孩们满怀恨意的心情。看在同样身为写报导的人眼中,实在太可笑了。」
是光默默想着,你自己还不是胡乱把我写成萝莉控或专克怨灵的流氓什么的。
「但是现在的斋贺会长看到这篇报导或许无法保持冷静喔。」
听到她这番正经的发言,是光顿时说不出话。
光也很担心地听着雏继续说。
「虽然朝之宫勉强压抑自己,但她本来就具有女性的情绪化,是个感情激烈的人,一旦失衡说不定整个都会崩溃,所以赤城先生请去支撑她吧。」
(这家伙……到底是……)
是光惊疑不定。
雏说了「请去支撑她吧」以后,又小声地说:
「代替哥哥去……」
是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代替「各个」什么?)
他还在思考,雏又换了个讨好的表情,眨着眼睛说:
「对了对了,式部同学也拜托你了。」
「啊?」
是光更是大吃一惊,急忙转头。
在来宾聚集之处的一段距离之外,他看到了帆夏。
她和是光对上视线,立刻吓得睁大眼睛,仿佛正在思考要不要逃走,慌张地东张西望。
因此是光快步跑到帆夏面前。
错失逃跑机会的帆夏一脸无助地看着是光。
是光虽然急着跑过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使凭着这股冲劲开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可以……继续喜欢你吗?』
一想起帆夏说出那句话的声音和湿润的眼睛,是光的脸颊就热了起来。
帆夏也脸红得不输是光,说道:
「那个,我听说小紫的躲避球大赛是今天,所、所以就来加油了。」
「这、这样啊……」
是光睁着浑圆的眼睛点头。
「那个,最近发生很多事……连写功课的时间都没有……」
(我干么说得好像在辩解什么似的。没有其他话题了吗?)
但他无论怎么想,都只想得到朝衣的事、朝衣的事,全是朝衣的事……
「那个……我看到某个人一直往错误的方向走,想拉都拉不回来……」
是光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帆夏愣住了。
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啦。
不过是光没有打住,反而身体前倾继续说:
「可、可是那家伙相信只有这条路可走,把往前走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该抓着那家伙的领子硬拖回来吗?还是要尊重人家的意愿,看着那人走下去?」
帆夏似乎很困惑,但她或许发现了是光挑起眉梢、睁大眼睛,一副问得很认真的模样。
所以她思考片刻以后回答:
「不如跟上去吧。」
顿时像是有一股清风吹进密闭的闷热室内。
是光依然睁大眼睛看着帆夏。
站在一旁的光也露出了和是光相同的表情。
「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个人还是会渐渐走远,说不定很快就看丢了。与其等到那时再来后悔,不如一起跟过去,说不定能在危急的时刻帮上对方的忙,对方或许也会渐渐地愿意听劝。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跟上去的。」
光的嘴角缓缓扬起,绷紧的脸颊逐渐放松。
黯淡的眼神也出现了明亮的光采。
(喔喔,对耶。)
是光的心中也像夏季天空一样晴朗。
最重要的不是否定对方,也不是静观其变,而是陪伴着对方,紧跟着对方。
这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铁定就是正确答案。
是光用双手抓住帆夏的肩膀,低头对惊慌的帆夏说:
「谢谢。你果然是天芥菜。」
「什、什么……」
帆夏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她大概只是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吧。
不过,是光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可靠的商量对象了,他知道帆夏的部落格非常受欢迎,有帆夏这个同班同学真是太好了,帆夏不怕他、能够很平常地和他对话真是太好了,有帆夏在真是太好了!
帆夏依然面红耳赤。
「我、我得去帮小紫加油了!」
她尖声说完就走掉了。
是光怀着感谢和感动的心情看着她离开,然后拿出手机拨打朝衣的号码,贴在耳朵上。
响了几声以后,朝衣接起来了。
在朝衣挂断之前,是光以强而有力的语气宣告:
「明天我一定会去!」
朝衣没有回答。
但是在「喀」一声挂断电话之前.是光好像听到了一个犹豫的叹息。
是光依然拿着手机,望向旁边。
站在那边的光露出柔和的表情,金光闪耀的秀发在风中轻轻摇曳。
两人以目光交谈。
这样可以了吧。
嗯。
光露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