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得尽快找到空才行。
一朱盯上了空,空自己的精神也很不安定,是光非常担心。
是光和光首先前往空担任志工的教会。
光已故的祖父是教会牧师,空也因为家庭因素,曾经在教会用地内的住宅生活,所以是光觉得或许在那里能知道一些空的事。
然而,现任牧师却愧疚地说:
「空小姐的父亲并没有从事教会工作,我听说他和空小姐分开,与新家庭一起生活,因此没办法马上查出她家人住在哪里。而且这么做会牵扯到个人隐私,我们也不能轻易告诉你。」
空今天早上似乎有联络教会,说志工活动要休息一段时间。
她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冷静,外加空年纪轻轻却惊人地可靠,教会便认为应该不用担心。
(我也一样,到昨天为止都以为空又坚强又可靠。)
——对不起。我是个丑陋的人类。
空哭着如此倾诉,头发散乱,鲜血从手中流出。看过空那么混乱的模样,是光怎么可能放心等待她回来。
(空真的会回来吗?她在电话中说至少得待到秋天……)
现在是九月,新学期也已经开始,气温却依旧炎热,阳光也没有减弱的趋势。
结果,是光没有在教会得知空家人的消息。询问妹妹的事,牧师也只是咕哝着说:
「我是知道空小姐有位比她小很多的弟弟,不过没听她提过妹妹的事呢。」
空本来就很少提到家人,暑假和圣诞节也因为要帮忙教会的工作,似乎没回老家。
是光离开教会,走在大树林立、蝉鸣嘈杂的路上,对光说:
「你也说没看过空的妹妹对吧?」
光板着脸回答:
「至少我国一为了见空去教会时,没看过她的妹妹。把信拿给空的弟弟,跟他说『帮我交给姐姐』,他也没问『是哪一个姐姐』。」
是光再度觉得把情书给幼稚园生有点问题,但如果光的话可信,至少「姐姐」只有一个。
既然如此,空忏悔「我让妹妹做了我的替身」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张被剪下一部分的明信片。以及——
是光想起刚才那封简讯,口中充满苦涩唾液。心情很差。到底是谁每次都传那种简讯?
第一次是夕雨,接着是月夜子,下一次是朝衣,然后这次是空。
尽是些彻底揭穿与光有关的女人秘密、贬低她们的内容。
以为那人在胡乱散播用恶意扭曲、毫无可信度的故事,却又会把非相关人士就不会知道的事情写上去。
『把妹妹卖给老师的少女卖春领导者。』
这种骇人听闻的话,该相信到什么地步?
(空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女人。)
光第一次见到空时,她还是高中生,那时她就带着率直目光,表示自己将来要在教会工作。
我跟上帝结婚了。
所以跟你做这种事是对上帝的背叛,是不贞。
拥有如此清廉意志的女性,会去介绍人卖春吗?
而且还是将妹妹卖给老师。
「那张明信片上的『荻』,就是空的『妹妹』吗?」
「上面写着『姐姐』呢,还说想见她。」
「空把明信片剪掉,是因为她不想见妹妹吗?」
「……不知道。再说,『荻』真的是空的妹妹吗?剪掉明信片的说不定也不是空。就算是空剪的,她为什么要特地留下下半部?是如你所说,不想见妹妹呢,还是不能见?」
——我是个丑陋的人类。
被剪下来的婴儿脖子。
将手掌覆在肚子上,温柔微笑的空。
两种行为之间存在强烈矛盾。
积在是光胸口的带刺黑色情绪逐渐增加重量。从林木间传来的蝉鸣也越来越大声。刺耳高亢的蝉鸣让是光联想到婴儿哭声,不禁背脊发凉。
「那张照片中的婴儿到底是谁?是荻的小孩吗?」
「一般而言会是如此吧。生下小孩后不是会寄附照片的明信片给人,通知对方『家庭成员增加了』?」
「明明都当妈妈了,还穿得那么轻飘飘。喏,就是那件镶红色刺绣边的裙子还是围裙。穿那种围裙有办法做家事吗?」
是光想起那件像民族服装的轻飘飘裙子,以及色彩鲜艳的围裙,板着脸说。
「那件衣服用了很多提洛尔带呢。」
「提洛尔——?」
「就是那个红边啊。那是用提洛尔地区的民族风刺绣做成的饰带,图案有花和水果之类的,手工艺品店有很多喔。那件衣服……总觉得有点在意……我以前好像在哪看过……」
「是在空家吗?」
「不,我想不是。我跟空见面的那两次都是在教会。嗯……是在哪里呢……」
光又蹙起眉头,陷入沉思。
是光也绷着脸,一语不发。
蝉鸣越来越吵杂。
——因为我是个空壳,是蝉脱下来的壳。
空的呢喃掠过耳边。
(蝉脱下来的壳?那是啥啊。)
是光小时候会在暑假期间,去杂树林收集蝉壳。
干巴巴的茶色蝉壳,表面看来虽然是蝉幼虫的形状,里头却是空的,拿在手上跟空气一样轻,脆弱得一不小心踩到,就会轻易化为粉末。
是光在跟空提到这段往事时,她忧郁地低喃「真可怜……」,样子有点不对劲。
(不过,她竟然说自己是蝉脱下来的壳。)
那空将手掌放在肚子上,感觉婴儿存在时露出的满足微笑又是什么?
我别无所求——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只要有这孩子在就够了」,或是「这样我就很幸福了」吗?
(空也跟妈妈一样不幸吗?)
是光一想起母亲正在哭泣的身影,内心就仿佛被拧了一下,传来阵阵痛楚,令他咬紧牙根。
(可恶。)
别想起来。
母亲和空不同。现在应该集中在空身上。
然而这一晚,是光依旧辗转难眠。
就算阖上眼帘,碎掉的蝉壳和眼神阴沉的空也会浮现脑海。是光脑中全是母亲哭着跟他道歉「对不起,小光」的面容。
◇◇◇
隔天,是光来到空就读的大学。
光记得空参加的研究班,是光便决定前往该课程的研究室看看。
「我有事想问一下。」
研究室里还剩下好几名学生。是光带着锐利眼神,驼背走进去后,学生们便同时僵住动作,然后有的擦汗,有的别开视线,也有人缩起肩膀,但所有人都认识空。
「因为想从事神职的女性很少。」
「她穿着朴素,也不化妆,就算想邀她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她也绝对不会参加。」
「听说她爷爷是牧师。因为从小就很熟悉教会工作,除了侍奉上帝外,她脑中一开始就没有其他选项吧。」
是光询问空有没有在跟人交往,所有人都摇摇头。
「不可能。她完完全全是上帝贞洁贤淑的新娘唷。」
「她都在忙课业和志工活动,我想没这个时间吧。」
「该说她有种不能对她出手的神圣气息吧。她偶尔也会露出很寂寞、让人小鹿乱撞的妖艳表情,不过总之就是一句话——她很难攻陷,感觉靠过去也会立刻远离。」
关于空没有恋人这点,她的学友意见都很一致。
还有「空比起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度过,更喜欢一个人静静与神对话的生活」也一样。
「空有没有提过她的妹妹?」
「妹妹?她有妹妹啊? 」
「嗯——没听她说过耶。我跟她也没要好到那个地步。」
「啊,不过好像听过她有个小很多的弟弟。她们家只有这对姐弟。妈妈生下弟弟后没多久就过世了,所以她帮弟弟换过尿布,也喂过他牛奶的样子。」
果然,在这边也无法得知空「妹妹」的事。
「空说不定根本没有妹妹。」
从大学回家的路上。
是光驼背走在被红黑色余晖笼罩的小径上,板着一张脸低语。
光也叹息出声。
「要是能见到那张明信片上的『荻』当然最好,不过地址被剪下来了啊……空好像也没有亲近的朋友,不能从那人口中问出『荻』的事。」
光双眼蒙上阴霾,目光哀戚,低喃道:
「……空真的打算独自生下孩子呢。」
没有亲近的朋友。
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家族。
在这种状况下,只有自己一个人。
孩子没有父亲。
她说,那是天使之子。
是光也突然觉得孤单寂寞,仿佛心凉了一半。
(我以为我必须代替光,成为空和她肚里小孩的力量,每天都去空家,不过空一定没有打从心底信赖我。)
是光的到来,说不定还会让她觉得麻烦。
拿了一堆婴儿杂志和婴儿用品塞给她,最后还连朝衣都来了,惹出那么大的风波。
不就是因为这样,空才会混乱到失去理智,把芳香剂打翻吗?
(明明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空还是很幸福。)
把手放在肚子上,眼帘微微垂下,带有泪痣的眼角弯起,微笑着的空。
她看起来十分满足,如同在看一幅宗教画般,高尚又澄净。
一想到会不会是自己破坏了这份满足感,是光就觉得心如刀绞。
——因为我是个空壳。
——是蝉脱下来的壳。
(哪有这种事。空很满足对吧?很幸福对吧?)
否则不会露出那种微笑。
假如夺走空的笑容、扰乱空的和平、让空哭着道歉「对不起」、让空说出「我是蝉脱下来的壳」这种话的是自己,是光不知道该如何赎罪。
(妈妈也是因为我……)
母亲和空又快要重叠在一起。是光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握拳。
「欸,是光,你又一脸难受了。」
光担心地出声叫唤他。
「是光,空的事让你想起母亲,对你来说是不是很不好受?」
是光每次想起过去辛酸的记忆而咬紧牙关时,光都在旁边看着他,注意到是光大概想起痛苦的回忆,也跟着内心揪了一下。
是光没跟光提过母亲是个爱道歉的人。不过,看似天然、实际聪慧的光,说不定早就察觉到了。
察觉到是光不喜欢别人道歉的理由——
「……没这回事。」
是光咕哝着回答,又皱起眉头。
「不要对我打马虎眼,是光。」
光认真地说。
「式部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我能理解你不想让人操心的心情,我或许也是如此。可是,无论你沮丧、抱怨还是迁怒,我都不会觉得麻烦,也不会认为你没用。我明明给你添了一堆麻烦,你却想自己承担烦恼,太奸诈了啦。也分一些给我嘛。」
「那种东西又不能拿出来分一半。」
「我的意思是,是光可以再没用一点!此时不没用更待何时!不趁这个机会乖乖没用一下的话,你一辈子都会没用不起来的!」
「不要东一句没用西一句没用啦。又、又不是你叫我变没用我就做得到。」
夕阳余晖下,是光在跟光如此交谈的过裎中,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笨蛋。
我和这家伙在做什么啊?
但回过神时,是光觉得心情舒畅了点,身体也放松下来。
「……我的确有那么一点难受……可是,总不能把你重要的女人放着不管吧。她肚子里说不定还有你的小孩。所以……我或许会在什么时候没用一下,但我不会罢手。」
是光别过脸,难为情地告诉光。
光也用开朗声音,说出更加肉麻的话:
「你果然有英雄体质,这样容易吃亏呢。不过,我非常崇拜是光这种地方。」
托光的福,是光望向别处的头转不回来。他就这样不自然地歪着脖子,踏出步伐。
「总之,再调查一次『荻』看看吧。」
「说得对。去空的高中问问看那封连锁简讯提到的事件,是不是实际发生过吧。」
「这么做虽然让人不太舒服,但或许不错。」
「那张明信片上的女人穿的衣服,我好像也在哪看过,感觉就快要想起来了说。扯到女孩子,我的记忆力应该最强才对。死后也过了四个月,是不是精密度下降了呢?」
哀伤地喃喃自语的光突然大叫:
「啊!」
「你想到什么了吗?」
是光反射性转头看向光。
光瞪大眼睛,望着是光家的方向。
「不是。不是这样,是那孩子又来了。」
「咦?」
是光集中目光,看见一名小学四、五年级左右的男孩子,在赤城家门口徘徊。他不时停下脚步,盯着门内,然后又开始坐立不安,走来走去。
(是小紫的跟踪狂吗?)
那身为小紫的哥哥,必须出面念他几句才行。是光正准备迈步而出,光又「啊!」出声大叫。
「这次又怎么了?」
「那孩子,可能是空的弟弟。」
「你说什么?」
「我当初看到他时他还在上幼稚园,所以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他脸上还留有小时候的神韵,就是那种聪明的少爷系相貌。啊!逃走了。」
「什么!」
大概是注意到是光了吧,少年拔足狂奔起来。
是光急忙追在后面。
「等等!喂!你是空的弟弟吗?」
是光第一次见到少年时,也觉得他很像某人。原来是像空吗?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如果你是空的弟弟,就给我等一下!」
少年没有等他。他明明有着公子哥儿般的外表,却跑得很快,还是说是因为是光跟鬼一样追在后面,让他如此拼命?少年越跑越远。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是光则因为这两天睡眠不足,开始喘不过气。
少年充分利用纤细娇小的身躯,在是光难以通过的建筑物间钻来钻去,拉开距离。
「是光,你脸好红,还流了一堆汗耶。差不多该停了啦。」
光在一旁叫唤。
「——啧,竟然被小鬼头小学生甩掉。」
是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阴暗马路上。
他觉得头昏眼花。真的是睡眠不足。马路吸收残暑的热气,略带暖意,让是光想到天亮时的被窝。他真想就这样倒下来睡。
「是、是光……!」
这时,光发出凄惨的叫声。
是光累倒在地,膝盖淋上某种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雨吗?
不,是散步中的胖嘟嘟黑色小型犬微微抬起腿,在对是光小便。
「啥~~~~这只臭狗在摘什么鬼!」
「莉、莉娜!那里不是厕所!」
看似饲主的中年女性苍白着脸大叫。
小小尖耳系着红缎带的莉娜把该释放出来的东西释放完后,一脸清爽,被饲主催促着急忙跑起来。
「嗯——大腿温温的,好恶心。再让我看到那只狗,就给我走着瞧!」
是光目露凶光。光又大叫一声「啊」。
「干嘛?这次是乌鸦大便吗?」
是光板着脸回问。
「对了!是莉娜啦,是光!」
光表情十分开朗,探出身子。
「你劈腿对象的名字吗?」
「不是啦。提洛尔带和莉娜,合起来就是提洛莉娜。那件围裙和裙子,是提洛莉娜女服务生的制服!」
◇◇◇
吃完晚餐后,是光用手机搜寻「提洛莉娜」。
他还以为肯定是角色扮演酒吧之类的地方,结果是一家隐藏在住宅区的咖啡厅。
店长是提洛尔舞蹈团中的提洛尔迷,店内会展示提洛尔的民间工艺品,也有贩卖手工制作的提洛尔带。内部装潢有色彩鲜艳的拼布壁饰、缀有提洛尔带的靠垫,以及用毛线编成的布偶等等。
「我跟女孩子去过一次,女服务生的制服很有提洛尔风,非常可爱。还在用水果和花图案的杯子装着的卡布奇诺上,用鲜奶油帮我画兔子和猫咪呢。那里似乎也有开刺绣教室,店内充满女孩子喔。」
「……明明是个男人,亏你踏得进那种地方。」
虽说有女性陪伴,他不会害羞吗?是光的话一定会觉得屁股发痒,三秒都坐不住吧。
(不,以这家伙闪闪发光的王子样,他一个男人在一群女人中,也没什么好奇怪。)
不过,有一头乱糟糟红发和流氓脸的是光,必定会极其显眼。
「真的是这家店的制服没错吧?」
「嗯。你看,也有女服务生的照片。」
身穿边缘镶着红色提洛尔带的轻飘飘裙子和围裙的女性,不知道为什么要手拿托盘,上面摆着蘑菇和花模样的杯子,面带笑容。
跟那张明信片上的衣服一模一样。
「唔唔唔唔……」
为了问出荻的情报,果然得去一趟这家店。即使一踏进店家就会吓到女孩们,被当成可疑人士报警。
是光呻吟着说:「嗯,就去看看吧。」
◇◇◇
话虽如此。
(我一个人去,真的会显眼到不行。)
隔天的休息时间,是光板着脸,在学校用手机地图确认提洛莉娜的地址。光说:
「我有个主意。找女生陪你一起去如何?」
「女生?」
「嗯。例如式部同学。」
是光心里一惊,偷偷望向隔壁座位。
这时,拿着手机的帆夏也担心地看着是光,两人目光交会。
「——!」
帆夏似乎乱了手脚,她噘起嘴,绷着脸立刻转向前方,以惊人速度开始打字,脸颊微微泛红。
「对吧?与女生同行的话,比是光一个人去梦幻咖啡厅还要自然,式部同学也会因为像在约会而开心吧。」
(约会?)
笨蛋,现在哪是玩乐的时候。
「好了,是光,快点去约式部同学。」
光催促是光。
「~~~~唔……」
男生一个人去全是女人、散发软绵绵氛围的店家,不仅害羞,也会被警戒吧。如果帆夏愿意一同前往,一定会很可靠。
(不过,说是约会啊……)
约会不是更加正经的活动吗?不该像这样以其他事情为借口邀人吧。
而且,该怎么跟帆夏说明空的事?
要是跟她说「有一名怀孕中的女性和肚子里的小孩一起失踪了」,她很有可能又会产生奇怪误解。
是光用力搔着太阳穴,帆夏则又在偷看他。
就在这时。
「赤、赤城,我有点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这两天都躲着是光的美智留满脸通红,走到是光座位前方。
帆夏停下正在打字的手指。
「有什么事?」
「不是在这里说,要要要要到屋顶上去。」
是光一站起身,帆夏肩膀就颤了一下,然后战战兢兢望向是光。
她的眼神看起来像在拼命挽留他,让是光很在意。
是光离开教室,和美智留并肩踏上通往屋顶的楼梯。美智留双颊泛红,低着头一语不发。
「是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问一下,你知道女生把你叫到屋顶是什么意思吗?」
光一脸困窘地询问。
(——?光在担心花里会不会要给我决斗书吗?怎么可能。)
国中时期,屋顶对是光来说是决斗用的地方。那里聚集着是光学校的不良少年,以及被决斗书叫来的其他学校的不良少年,是光则是一路从双方之间的生死决斗中存活下来。
因此,对于光为何要把眉头皱那么紧,是光毫无头绪。
美智留又到底有什么事?
抵达楼顶后,美智留也依然沉默不语。
今天是阴天,看不见太阳,空气有点闷热。
不久后,美智留低着头开口:
「赤城……小帆和我,你比较喜欢谁?」
「啊?」
是光张大嘴巴。
这是怎样?
光也意外的瞪大眼睛,在旁边碎碎念:「呃,有人……这样子告白吗?」
「欸,是谁呢?」
美智留用湿润双瞳仰望是光。
发尾漂亮鬈起的柔软发丝在胸前摇晃。拿下眼镜、解开麻花辫的美智留,跟第一学期比起来变得格外有女孩子气,更加标致了。
是光也有看到同学们围在美智留身边,吵吵闹闹的。
「班长,你怎么啦?这样超~可爱的耶。」
「班长原来长这样啊。还不错嘛。」
美智留则是在人群中心坐立不安,似乎很不知所措。
是光并不知道她为何要改变自己。一定有什么原因吧。可是,刚才她提出的问题更让人一头雾水。
「我怎么可能回答得出来啊。你们俩又不能比。式部是式部,你是你吧,花里。」
是光这么回答后,美智留就一脸失望,然后用更加苦恼的眼神凝视是光。
「那……你喜欢小帆吗?」
微风完全止息。
只有他们俩的楼顶一片静寂,只听得见美智留和是光的呼吸声。
光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一定在是光背后观察情况吧。
「嗯,喜欢啊。」
低沉声音从是光口中流泻而出。
美智留瞬间睁大眼睛,在短暂沉默后垂下眉梢。
「谢谢你愿意回答我。」
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是光「我先回教室啰」后,就这样跑掉了。
是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我没想到你会回答得那么干脆。」
光一脸惊讶,轻轻飘在是光面前。
「我心脏都快停了。」
「你心脏早就停了吧。」
「不过,你竟然真的能像那样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出『喜欢』一词,我好惊讶。」
是光冷淡回道:
「因为花里问我喜不喜欢式部,我只不过是回答了喜欢而已。而且我也觉得式部是个好人。」
「好人……那个,是Like的喜欢?」
「……对啊。」
光夸张地仰天长叹。
「花里同学绝对误解了啦。啊~我还想把你刚刚那句话录起来,给式部同学听的说。好失望。」
「你在失望什么啦。」
「你这人真的是,你有没有自觉啊,我真同情式部同学。」
光嘀咕完后,突然展露笑容。
「不过,你既然喜欢式部同学,跟她约一次会也没关系吧?果然还是让式部同学陪你去提洛莉娜吧。」
「不。我不会约式部。」
「为什么?」
「不知道……」
被问喜不喜欢帆夏,是光只有「喜欢」这个答案。
是光被说是凶暴的不良少年,人见人怕,愿意跟他接触得如此密切的女性,大概只有帆夏。
他总是被帆夏帮助。
害帆夏哭时,是光吓了一跳。
她在夜晚的游泳池靠过来时,是光觉得胸口既甜蜜又疼痛。
将这些全部概括起来,假如有人问是光喜不喜欢式部帆夏,他果然会回答「喜欢」吧。虽然那种「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并不明确。
但是光至少能理解,帆夏对他的「喜欢」是超越好感的感情。
因此,他觉得不能随便用这种会被误解成约会的邀约法。
「如果要约会,不好好做为约会去邀请人家不行吧。」
说出这句话时,是光觉得双颊发热。
我在说什么啊?
「也就是说,你有自觉呢。」
光脸上浮现成熟笑容。
「是光有好好将式部同学做为一个女孩子看待。」
「——!」
是光说不出话来,没有回应,不过泛红的脸颊一定害他被看穿了。证据就是光笑得很开心。
「可是,提洛莉娜那边又该怎么办呢?拜托小朝?要是被小朝知道空不见踪影,她一定又会生气,会问『为什么没有马上告诉我』。」
「斋贺吗……」
斋贺气冲冲的表情浮现于脑海,令是光皱起眉头。
「赤城……同学。」
这时,身后传来纤细声音。
是光回过头,发现葵在屋顶出入口附近,犹豫不决地看着这边。
「葵小姐。」
「葵。」
光率先飞向葵,是光也跑了过去。
在后花园见到一朱后,即使是光传简讯给她,葵的回应却只有「请不用担心」。
是光也因为要找空而忙得焦头烂额,没心力关心葵,但他还是有把葵放在心上。
这样子的心情,光似乎比是光更加强烈,他神色哀伤地在葵身旁转来转去,凝视着她,像在担心「真的没问题吗」、「这几天有没有经历什么不好受的事」。
葵垂下眼帘,将视线移向旁边,扭扭捏捏的,不久后又双颊泛红,认真仰望是光。
「对不起,一直没跟你打声招呼。」
「不,我才是。」
是光没想到葵会道歉,也跟着坐立不安起来。
葵脸上虽然带着怯弱神色,却又立刻握紧双手,拼命诉说:
「光有小孩……让我非常震惊……胸口一直难受到无法忍耐。」
光看起来很沮丧。
「那当然。」
是光讲得清清楚楚,让光也听得见。葵闻言后摇摇头。
「可是,月夜子小姐和式部同学那那么担心即将出生的宝宝,帮助赤城同学。只有我一直拘泥于这件事,犹豫不决的。月夜子小姐明明也跟我站在同样的立场。」
葵说月夜子跟她立场相同,令是光很惊讶。
月夜子是光的劈腿对象,葵身为光的未婚妻,明明讨厌月夜子到一辈子都看不起她。
「学姐她爱、爱光的方式,跟你不同吧……」
知道光的孩子即将出生后,月夜子喜极而泣。要求有洁癖的葵做出同样反应,未免太强人所难。
「不,月夜子小姐是位出色的人。我明明知道光有很多交往对象,也知道光有特别喜欢的人……竟然只因为被一朱大哥指出这点就哭哭啼啼。那种事,我、我早就知道了。要是我有对一朱大哥这么说就好了。」
「我真的是这么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花心男吗?葵小姐说不会输给一朱大哥那番话,我是很高兴没错,不过感觉有点复杂……」
光哀伤地喃喃自语。
(你就是个没余地视情况减刑的花心后宫皇子。给我多反省一下。)
是光狠狠瞪向光。
葵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用充满决心的表情看着是光:
「我也想好好面对那位要生下光的孩子的女性,为她送上祝福。所以,请你也让我帮忙。」
葵拼命吐出的话语,触动是光心弦。
被一朱说了那种没礼貌的话,应该很令人难过,从孩提时期开始就一直很喜欢的光,竟然还让别的女人怀上孩子,其实她非常痛苦吧。
但她却勇敢地说想帮忙。
(真是,葵配你太可惜啦。)
光也被葵的决心吓了一跳。
在光心目中,葵一定还是个容易受伤、不谙世事的可爱女孩。
因为光生前时的葵大概会跟他说的一样,气到半年都不跟他说话,还会瞧不起光和怀上光孩子的女性。
「那个,我真的什么事都愿意做,要是有能帮上赤城同学的地方,请跟我说。」
是光觉得,如果是现在的葵,可以把空的事告诉她。
(对吧?光。)
光凝视葵的眼神,由惊讶转变为参杂尊敬和忧伤的淡淡苦涩。
是光也满怀对葵的敬意,说:
「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放学后,可以陪我一下吗?」
◇◇◇
(葵之上和赤城……?)
帆夏看到是光和葵走下楼梯,急忙躲进走廊转角。
(为什么?赤城不是应该在屋顶跟美智留说话吗?)
是光和美智留走出教室后,帆夏在「好想追上去」和「不能这么做」的心情间纠结得胃痛。
美智留一定是想跟是光告白,再怎么在意也不能偷看这种事。
帆夏试图埋首于回应部落格上的恋爱咨询,指尖却越来越冰冷,同学们的谈话声听起来大到刺耳。
(赤城会怎么回应美智留的告白呢?美智留为了赤城,变得非常可爱,赤城说不定会答应跟她交往。啊——可是,他有个怀有身孕的恋人,这样会变成外遇。不行不行。外遇果然不好啦~~~~~~)
帆夏在东想西想的期间,终于无法忍受。
(美智留和赤城都还没回来……要是他们在屋顶上偷情——去、去看一下好了。如果他们在偷情,我必须阻止。)
帆夏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离开教室。
然后在来到通往屋顶的楼梯口时,目击从那里走下来的是光和葵。
(为什么葵之上跟赤城在一起?)
而且葵还紧张得面带红潮,是光表情也十分认真。
他们就这样走到葵教室的位置——二楼走廊,面向彼此。
「那放学后就拜托了。」
「好的。」
葵带着坚强的表情,点头回应是光。
帆夏觉得他们看起来互相在意,又互相信赖,胸口揪了一下。
(赤城拜托葵之上什么事?当我跟他说如果遇到困难,要跟我商量时,他明明冷淡地回我『没有啦』。)
他去跟葵之上商量了啊,还对她说了「拜托」。
「赤城这个笨蛋,他明明说我是天芥菜。」
◇◇◇
放学后。
是光在离学校正门有点距离的地方等葵,咕哝道:
「抱歉,没得到你的同意就跟葵说。」
「你的判断没错。葵小姐愿意试着接受空和孩子,我也很高兴。」
光表情平静地回应他。
「比起这个,是光虽然说不能约式部同学,葵小姐就可以呢。」
「——?什么意思?」
光脸上浮现暧昧笑容。
「尽管你对式部同学有所自觉,对葵小姐却并非如此。」
「——?」
「没注意到也没关系。这样对是光和葵小姐一定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啊?」
光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
「我在说是光很帅。」
「啊?什么鬼?」
在是光对光大声嚷嚷时,葵出现了。
「对、对不起。我迟到了吗?」
「没有,刚刚只是我在自言自语。」
光飘在慌慌张张的是光上方,用非常明朗的声音说:
「好,走吧。」
(真是,这家伙在想什么啊?)
是光斜眼瞪着光,跟葵一起迈步而出。
两人搭乘电车,抵达位在住宅区的咖啡厅。这间店似乎是以自宅的一楼部分做为店面。
店门上有个饰有兔娃娃的手制花圈,是光一打开门,在网路上的照片看过的景象便展现于眼前。
布、刺绣用丝线及缎带排列于架上,手工艺品在店内各个地方展示。店内看似杂乱,却又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协调感,好几组座位都有女性客人在喝茶、聊天。
「这间店真棒。」
葵由衷感叹。
是光则是如同预料,被女性客人及女服务生投以胆怯视线,感觉非常差。
「呃,欢、欢迎光临。请问两位吗?」
女服务生穿着边缘镶有红色提洛尔带的裙子和围裙,睁大眼睛询问。
她交互看着跟大小姐一样的美少女——葵,以及怎么看都是个不良少年的是光,毫不掩饰惊讶的表情,带他们到空桌就座。
(可恶,我果然坐不住。)
是光坐到靠垫有花刺绣的木椅上,一打开菜单,就看见画着兔子和猫图案的卡布奇诺,以及添加大量鲜奶油的蛋糕等照片。
(是说,卡布奇诺算提洛尔风吗?不算吧?)
「我要猫咪图案的卡布奇诺。」
「……我要咖啡。」
「咦——点这边还个『妖精小姐也非常喜欢 蔷薇花瓣花草茶』的话会有反差萌,能快速提高好感度的说。」
光在是光头上自说自话。
(闭嘴,我拿靠垫揍你喔。)
女服务生将两人点的东西送过来,放到桌上。
是光留意着声音尽量不要太可怕,询问女服务生:
「这间店有个叫荻的人吗?」
「咦!」
她肩膀一颤,似乎吓了一跳。
「我就是。」
「什么!你就是荻吗?」
是光也大吃一惊,回望女服务生。
荻是名胸部和臀部都很有分量,脸有点圆的健康女性。
由于荻在明信片上抱着小孩,是光把她想象成一位成熟女性,但看她的面容和氛围,说是高中女生感觉也可以。
(不对,既然是空的妹妹,当然不会比空大。空看起来虽然很成熟,其实也才二十岁左右。)
是光说明两人认识蝉谷空,这间店也是从空口中听来的后,荻眼睛就越睁越大。
「咦咦咦咦咦!姐姐吗?真的假的?讨厌,姐姐完全不跟我联络,我还以为我被拒绝往来呢。真的吗?欸,姐姐真的跟你们提过这间店?」
「对、对啊。」
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是光声音有点拔尖。
而且,他没想到「妹妹」是如此开朗活泼的女性。这跟「少女卖春」、「卖给老师」、「替身」等阴暗形象相去甚远。葵哑口无言,光也惊讶得瞪大眼睛。
荻在是光询问前就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她叫做荻奈,这间店的店长是她婆婆。除了每周一次的刺绣教室外,店长都在店内照顾小孩,帮了她很大的忙。
「现在九个月大了。超~级可爱唷。要不要看一下?」
「不了,比起这个,你是空的『妹妹』对吧?」
荻奈回答得极其自然:
「对呀。虽然只当了两年左右。」
「两年?」
「啊,姐姐没跟你说吗?我的妈妈跟姐姐的爸爸带着小孩再婚,我和姐姐就变成姐妹了。那时我国三,姐姐高一。」
(原来是这样啊。)
既然如此,就能理解为什么认识空的人说她只有弟弟了。光没看过空的妹妹也是理所当然。
「我高一时做了点事。因为这件事,妈妈和空的爸爸分开了。哎,虽然他们再婚时的爱情本来就已经冷掉的样子。那件事大概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吧……」
——我让妹妹做了我的替身!因为这样,妹妹和我的家人都——
空悲痛的声音和眼前边说边笑的妹妹反差实在太大,让是光混乱起来。
「最后一根稻草?你到底做了什么?」
是光试探性地问道,荻奈又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跟高中老师做爱被发现。」
过于露骨的用词令葵脸色通红。
荻奈吐出舌头。
「结果我被退学,老师也被炒鱿鱼。爸爸和妈妈大吵一架,然后就离婚了。啊,那位老师就是我老公。我们在教室做爱,被大家发现时,他对我说『我会负起责任,一辈子保护你』,真的帅到不行,害我又重新爱上他。我跟婆婆很合得来,帮忙店里工作也很愉快,还生下跟老公很像的超级、超级可爱的小孩,该说没有后悔吧。」
——对不起……是姐姐的错。
是光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闷在心底、宛如黑色雾霭的不安也同时扩散开来。
「你被退学的时候,空说了些什么吗?」
「咦——我不记得耶。姐姐是个跟上帝结婚的认真人,正常来说应该会很震惊吧。啊,我老公本来是喜欢姐姐喔。」
荻奈这句话令是光心跳漏了一拍。
把妹妹卖给老师的少女卖春领导者——写着这段文字的简讯浮现脑海。
然而,妹妹的语气却十分无忧无虑。
「真是,身为一个老师竟然爱上学生,这是犯罪耶。不过姐姐真的很难攻陷,我老公以出去买社团活动用品为由约她,让她很困扰,姐姐就拜托我代替她。然后我也单恋我老公,就想说『这是个好机会!』趁那天看看能做到哪就做到哪。老公也因为被姐姐甩掉,很沮丧,我就来个趁虚而入。作战成功。」
荻奈展露开朗笑容。
就跟她自己说的一样,如果只看结果,荻奈得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看起来很幸福。
就算空以拒绝老师的邀约为借口,拜托荻奈代替她,既然诱惑老师是荻奈自己的意愿,空应该没必要感到罪恶才对。
空在被不需要拥有的罪恶感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空说她让妹妹做了她的替身,还道歉那么多次?)
——我是个丑陋的人类,我没资格拥有小孩!
用如此痛苦的语气。
发抖得那么厉害,透明泪珠自扭曲脸颊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
光眉头紧蹙,似乎也无法接受。
(空到底为什么要失踪?)
就在这时——
「啊,高峰小姐,欢迎。」
荻奈望向店门口,亲切地招呼。
好像有客人。
「今天是来参加刺绣教室吗?」
「嗯,我好像来得太早。」
纤细声音掠过耳边的瞬间,是光全身爬过触电般的冲击。
(这声音——)
最后一次听见,是在很久以前——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不过它一直在脑海中重播,让是光内心又冷又哀伤——
寒意袭向全身,脖子僵住。
他害怕回头,却又无法不回头确认。
是光转动僵硬的脖子抬头望去,视线前方站着一名身材瘦小的女性。
她头发剪短了。
让她显得很孤单的下垂眉毛。
仿佛随时都在哭泣的湿润双瞳。
小巧脸庞——感觉碰到就会融化的白皙肌肤。
纤细肩膀。
那名女性也微微张开双唇,表情僵住。
(妈妈!)
从胸口涌上的呐喊,令是光喉咙痛到犹如快被撕裂。为了压抑即将喷发的感情,他的表情一定变得横眉竖目,牙关紧咬,一脸像在瞪人。一定在露出非常可怕的表情!
这家伙为什么在这里?明明已经过了九年。为什么要现在、在这种时候出现?
——对不起。小光。
那个声音在耳中回荡,头痛得像在沸腾,像裂开一样。
除了瞪着她,是光什么都做不到。
同时,他的内心在害怕——像只弱小生物般颤抖不已。
母亲也回望是光,垂下眉梢,眼瞳湿润,脸色苍白得宛如一名病患。她的身影看起来比记忆中的模样更加瘦小、无法依靠。
「咦?高峰小姐跟这位客人认识吗?」
看到是光板着一张脸瞪人,是光母亲也脸色苍白站在原地,荻奈大概也很困惑吧。她客气地询问。
葵也屏息以待,看着是光。光似乎已经从是光的反应察觉到眼前女性是谁。他神色哀伤,以痛苦目光看着是光和他的母亲。
在一阵紧张的沉默后,是光母亲用叹息般的微弱声音回答:
「……不认识。」
她眉梢更加低垂,像要把不想看见的东西从视界中驱赶出去般移开视线。
是光觉得体内热得仿佛燃烧起来,连眼皮底下都被染成一片红色,沸腾之物从内侧涌上,他握紧拳头,站了起来。
椅子「砰!」一声倒向后方。
葵和荻奈、是光的母亲都缩起身子,光则是紧紧蹙起眉头。
「我也……不认识她!」
从口中吐出的声音,宛如受伤野兽的咆哮。
嘶哑、支离破碎、变调、濒死的呐喊。竭尽全力的矜持。
看到九年前抛弃自己离家出走的女性面带恐惧,是光觉得心如刀割,冲出店外。
葵和光似乎在身后大叫着些什么,但是光听不见。
是光也没有决定方向,只是在住宅区蜿蜒的路上一味奔跑。
(我才是咧,谁认识你这种人啊!)
那种人才不是我的母亲!我不认识那种人!她是素未谋面的外人!
是光在心中呐喊、怒吼,即使如此,在耳中回荡的声音还是没消失。
——对不起,对不起,小光。
不停哭泣的母亲。
潸潸流下的泪水。
——对不起。
(不要道歉!道歉也改变不了什么吧!什么都不会改善吧!)
「是光,危险!看前面啊!是光!」
光在身旁大叫。
他的声音也被是光的呻吟和紊乱吐息,以及在脑中萦绕不去的声音掩盖住。
谁来让那家伙的声音停下。
我不想听!
我不想看!不想看那个人边道歉边哭泣的脸!
拜托停下来!拜托不要哭!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道歉!
好几次从心底涌上,又被硬是推回去的记忆仿佛掀起一阵巨浪,一口气窜上心头,溅起红色水花,化为碎片。
头和身体分离的毛毡小熊。
抱着小晴哭泣的母亲。
断断续续的声音。
——小晴,我是个过分的母亲。
在拉门另一端绷紧身子,屏住呼吸的自己,耳中听见的话语。
——我不觉得那孩子可爱!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我无法爱他!
逐渐破碎的声音。
逐渐破碎的母亲面容。
逐渐破碎的心。
——对不起,小光。
母亲之所以会哭着道歉,是出于怎么样都无法爱上从自己腹中生出来的小小婴儿的罪恶感。
身为母亲竟然不觉得孩子可爱,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她心里无法涌上一丝爱情。
她不觉得孩子可爱。
——那孩子一定也发现了。所以才完全不笑。他在责备我。
母亲在说些什么,年幼的是光并不是很清楚,只有说到「我不觉得那孩子可爱」和「完全不笑」时母亲害怕的声音刺进心头,耳垂附近开始发热。
得忘记才行。
我没听见母亲说我一点都不可爱。
如果——如果我能笑,妈妈就不会哭了吗?
她就会开心地对我笑,不会一直说「对不起」了吗?
妈妈生日就快到了,来写妈妈喜欢的字吧。
然后笑着给她,对她说「我喜欢妈妈」吧。
在街灯照明下逐渐远去的瘦小背影。
神啊,请让母亲回头。
请让母亲看我一眼。
神啊,拜托了。
可是,愿望没有实现!
(那家伙没有回头,我没有把生日礼物送给她,我至今仍然笑不出来!)
都过了九年,还是什么都没变。曾经是他母亲的女性吓得脸色苍白,将目光从是光身上移开,被问认不认识是光时,用微弱声音回答。
——……不认识。
将手放在怀着婴儿的肚子上,温柔微笑的空。
——母亲就是这样吗?
——从孩子生下来前,就这么珍惜他啊。
我也曾经被如此疼爱过吗?
小小的愿望,在升上高中的现在仍旧无法舍弃。
只有一点也好。希望母亲能说「我曾经期待过你的出生」,希望母亲能说「我曾经爱过你」。
然而,再度见到母亲时,是光明白了。
(我没被爱过!)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在那个爱哭鬼母亲心中,丝毫没有对是光的爱情,有的只有罪恶感和恐惧——
——对不起。对不起。小光。
——对不起,我没办法爱你。
母亲不是特别冷血无情的人,也不是会虐待小孩的人,是名非常普通、温顺、柔弱的女性。正因如此,才会一直被无法爱自己孩子的事实折磨,连孩子板着脸瞪过来,像在责备自己的面容都无法忍受,终于在那一晚离开了家。
宛如蝉留下干掉的茶色空壳,消失得不见踪影一样。
前往可以不用看见不会笑的是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