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茫然睁大有一颗显眼泪痣的眼睛,是光在她面前静静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哪里?」
空困惑地询问。
莱姆绿细枝被寒风吹得摇曳。光任凭这阵风吹拂他柔软的发丝,带着平静眼神回答:
「你在电话中说过吧?说你来得太早,至少得待到秋天才行……为什么是秋天呢?明明孩子出生时是在冬天。」
是光也神情严肃看着空,开口说道:
「你不是说过吗?要在这里待到秋天。」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曾邀你一起去看叶色变红的地肤,你的答复是『我不能跟你约定』。不过,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呢。」
「光曾经说过,空跟传说中的帚木一样。可是,空看到跟帚木名字相同的地肤,觉得这种植物才不是花,非常失望,光就邀你一起去看叶子变红的漂亮地肤。」
空肩膀微微摇晃,神情孤寂的白皙脸庞渐渐浮现惊讶与悲伤。大概是在回想跟光约定时的情景吧。
光凝视这样子的空的眼神,也因哀痛而动摇。
「倘若那时你跟我做了约定,我又还活着的话——我们一定会来看红叶的地肤。」
「『我不能跟你约定』——空是这么回答的对吧?但是,如果空那时跟光约好,然后光还活着——光是个绝对会守约的家伙,所以你们应该会一起去看红叶地肤才对。」
空微微下垂的眉梢垂得越来越低,长有泪痣的眼角也扭曲起来,神情显得既哀伤又痛苦。
「注意到这点时,我就确定你去看地肤了。」
光眼中的悲痛、哀戚也跟着加剧。
即使如此,他仍然语气清晰地述说:
「因为电话中传来〈小星星〉的旋律,我们就拜托小朝寻找地肤丛生,又听得见〈小星星〉的地方。」
是光接着传达。
传达光还记得没能跟空订下的约定。是那份记忆,将光和他引导至空的身边。
「跟你讲手机的期间,我听见〈小星星〉这首曲子。所以我让斋贺调查有很多地肤,又有播〈小星星〉的地方。那家伙很擅长这种事。」
一提到朝衣的名字,空眼中就闪过一抹恐惧,肩膀颤了一下,像在保护腹中孩子般双手抱紧肚子。
这行为让是光胸口一揪。
光眼中也蒙上阴霾。
「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在这里见到你,我觉得我有点理解你这个人了。」
地肤纤细柔弱的分枝,在凄凉秋风的吹拂下如梦似幻地摇曳。
「你是个胆小的人。」
「空,你看起来很坚强,但并不是这样。」
世界在傍晚的夕阳照射下,逐渐变得白皙透明。宛如置身于朦胧幻影之中。万物皆变得透明无色,仿佛连真实都会消失在其中。
光眼神哀戚,对仍然抱着肚子、低着头的空,以严肃语气说道:
「你曾经说过,约定没有意义。因为它不会实现……然而,你之所以不做约定,不是因为觉得没意义,而是害怕它或许不会实现。害怕从梦中醒来,所以连梦都做不了——你就是如此软弱的人。」
「空其实很软弱、很胆小。」
空表情扭曲,带有泪痣的眼角颤抖着。抿成一线的嘴唇也在微微发抖,或许是想反驳「不是的」。不过,她没能说出这句话。
光神色哀痛,继续诉说。
「小朝来到你家的那天,你哭着说因为对不起妹妹,所以不能生下孩子。我们见到你妹妹了喔。她很幸福的样子。跟丈夫结婚和代替你,全部是妹妹的意愿。不是你把妹妹交出去,是妹妹自己去接近想要的东西。」
「我见到你妹妹——荻奈了。」
「——!」
空眼里再度闪过惊愕。
她抬起头,宛如一名等待被责备的小孩看着是光,脸色吓得发白。
「妹妹和老公跟老公的家人都相处得很好,也生了小孩,超幸福的样子。她开朗地跟我说,她本来就喜欢老公,所以就自己对他示好。虽然跟老公之间的关系被学校发现,结果被退学,爸妈也离婚了,但她真的不后悔。」
空又别过目光。
「别说了。」
她摇摇头,像在表示她不想听。
「求求你,别说了。不要提到荻奈。」
「你完全没有理由要对妹妹产生罪恶感。」
「空完全不需要跟妹妹道歉!」
空消瘦的身躯颤了一下,她微微缩起身子,用力闭上眼睛,低下头。眼角下的泪痣看起来像一滴泪。不是透明水滴,是沉痛的黑色眼泪。
「为什么你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要将妹妹寄来的明信片剪掉一半,却又不把另一半丢掉,而是留了下来?」
光面色严肃,断言道:
「因为,你想逃离罪恶感。」
「空把妹妹当成借口。」
空感觉随时都会跪倒在地。她缩着身体,双手抱紧腹部,仿佛在忍受不当的疼痛。
可是,光没有停止追究空。
「空,你是不是很羡慕活泼、自由自在的妹妹?我猜想,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位老师?在你裹足不前的期间,妹妹跟老师结合了。所以妹妹在你心中,不得不变成一位走偏了路而导致不幸的女孩。
因为,你没有迈出步伐。
你总是先往不好的方向设想,一步都踏不出自己拉出的防线——
你无法希望得到幸福。
跟我相处时也一样。害怕约定或许会被打破,所以无法跟我约定。每当我想跟你做约定,你都会拒绝。所以我们实际上哪儿都没一起去过,也没一起挑过杯子。」
是光忍耐着不断从胸口传来的痛楚,拼命传达光这番残酷的话语。
他瞪大眼睛,竖起眉头,双颊发热,希望他的呐喊能传到空心中:
「空其实也有点喜欢老师,不是吗?不过因为你很正经,没办法跟老师谈恋爱,结果妹妹在你犹豫不决的期间,趁机跟老师发生关系,你不就是因为不愿承认这点,才想把妹妹当成不幸的女人吗?
因为你没办法跟妹妹一样,冲向自己想要的东西!
讨厌约定,不就是因为怕约定了却被背叛吗!
所以你也没跟光做约定!跟光一起去旅行、跟光一起挑杯子,这些事其实都没发生过!」
地肤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空抱住自己,表情因绝望而紧绷,紧张得脸颊和全身都逐渐僵硬。
「可是!空!我终于注意到,你其实希望与我订下约定!正因如此,你才会在我死后重新来过!把自己当成和我一起旅行过、和我一起买过杯子、和我说过满怀爱意的话语,还有了我的孩子!」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空。
你其实很想跟光一起去看地肤。
很想跟他一起挑杯子。
伴随胸口被勒紧般的痛楚,是光看着空拼命抱紧、想要守护的幻影所在。
——这孩子会鼓励我。
——你爱你的孩子吗?
——那当然。
空轻轻将手放在肚子上,露出满足、幸福的微笑。
那是是光憧憬的理想母亲模样。
「跟光一起挑过杯子……跟光一起旅行过,全都是你的愿望……你其实很想跟光做约定……」
那么珍视的、肚子里的小孩也是……
「空,你肚子里并没有我的孩子。」
「空,你没有怀孕。」
空突然在地肤丛中跪下来。
仿佛绷紧的线断了,她垂下肩膀,低下头——即使如此,空双手还是紧紧抱着肚子,没有放开。
光温柔、悲伤地询问:
「欸,空,你其实也已经注意到这件事了吧?」
「空也知道吧。」
空紧抿双唇,保持缄默。
泪痣扭曲,垂下来的肩膀微微颤抖,是光觉得胸口快要被压垮了。
光的眼瞳也渗出悲哀与郁闷。
「或许是因为现实与幻想参杂在一起,才会让你以为自己怀有身孕。至少在小朝造访你家前都是如此……为什么你要在是光和小朝在外面讲话的期间,打翻自制的芳香剂?为什么要用杯子割破手?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上不站起来?
你之所以打翻芳香剂,是为了掩盖某种气味。割伤自己的手,是为了掩盖某种痕迹。蹲着不站起来,是因为站起来的话,你身体产生的变化会被注意到——」
光痛苦地蹙眉。
「榻榻米上的血迹不是从你手上流出的血,而是月经对吧?
你在看到它的瞬间,得知自己腹中没有小孩。
因此陷入恐慌。
为了不让是光和小朝知道你没怀孕,为了不让榻榻米上的鲜血引人注目,你打破杯子——用碎片割伤自己的手。光这样还不够,你打翻了芳香剂,却仍然放不下心,便将杂志、婴儿玩具一个个扔到地上。不久后,你听见是光回来的脚步声,急忙蹲在地上。是光想让你站起来处理伤口,你也坚持拒绝,因为裤子后面脏掉,不能站起来对吧?接着,你失踪了——」
朝衣的到来。
如光所说,恐怕契机就在于此。
女性会因为太想要小孩,身体出现怀孕时的症状,是光也有这个知识。
空一定也是这样。
空在朝衣让她面对这个现实,停止的月经流下来的瞬间,察觉到了这点。
察觉到自己腹中什么都没有。
光的小孩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是光一想到空当时的感受,就跟着感到悲伤。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抱紧空空如也的肚子,蹲在地上低下头的呢?
尽管如此,是光还是咬紧牙关,将光的话语传达给空:
「你打破杯子,割伤自己的手,是为了掩盖榻榻米上的另一种血液。打翻绿茶和葡萄柚的芳香剂、蹲在地上不站起来,原因都一样。空已经全都知道了,可是你不想承认,就选择逃避!」
夜幕即将低垂,在白皙透明的寒冷空气中,空跟那时候一样抱着肚子,像要吐出内心哀伤般用支离破碎的声音说:
「因为,光什么都没留给我……!」
透明泪珠自满溢绝望的眼瞳滴落。
莱姆绿地肤被寒风吹得沙沙作响。空弯下消瘦身驱,纤细发丝散乱,从口中挤出话语:
「听到光去世了,我非常惊讶。散发出如此美丽光芒的孩子,竟然死掉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以为是天使……他漂亮、纯真到光是跟他在一起,我都会自惭形秽……他跟我这种人活在不同的次元,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被爱着、闪耀着。他是特别的孩子……我在光的学校附近看过他好几次,每一次他都被女孩围绕。每位女孩都漂亮又可爱,年轻娇嫩——我想,她们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光适合的是这样子的女孩……如果我和光同龄,跟那几位女孩一样漂亮又天真,或许会相信光的心意。可是,我并不是那样子的女孩!」
空的呐喊在蒙上白色的世界中扩散开来。地肤柔软蓬松的圆形枝叶被风吹动,瞬间变得细细长长,像被拉扯般歪向一边。仿佛在跟空一起发出悲鸣。
「我比光还老,外表也跟光完全不相称,是个会把圣经放在书包的古板女人——是个明明不爱上帝,被大家说我已经跟上帝结婚时,却无法否定的女人。那段时期光之所以会对我感兴趣,会把信交给我弟,想要追到我,是因为我从光身边逃开——我没有跟光约定——仅此而已!小孩子只是因为好奇,才会天真地追向眼前即将逃掉的蝉。如果我没有逃,光绝对不会来追我!」
空这番话令光露出苦闷眼神。
空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光,是光也知道了。
被闪闪发光、宛如一名王子的少年求爱——对女孩子来说应该跟做梦一样吧。
可是,空是个不会做梦的女人。
所以她害怕光的追求。
那么美丽的少年,不可能喜欢自己这种年纪大又乏味的女人。不可能是认真的。他一定马上就会腻,自己则会悲惨地被抛弃。
就算跟他在一起,两人也不相称。只会让自己感觉到跟对方之间的差距,让心里难受。
因此空不做约定。也不做愚蠢的梦。
没错——空害怕光。
她并不是害怕光对空的心意——爱慕之情。
而是害怕光知道她是个不值得去追的无趣女人,害怕到只得留下一件薄衣逃掉。
她紧紧抱住里面空无一物的肚子,苍白嘴唇颤抖着。
「不过,知道光去世的时候,我想起在礼拜堂遇见他时,光总是伤痕累累……我是不是没能安慰光呢……我好后悔……不,这些话一定是讲好听的,因为我很卑鄙。当自己觉得『反正无法得到』,干脆放弃的事物,真的变得无法触及时,我才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逃避,胸口仿佛快要裂开。
妹妹那时也是这样……!
为什么我没跟老师一起去买东西呢?老师邀请的明明不是妹妹,而是我。妹妹明明只是我的替身。
所、所以,妹妹和老师结婚,也有了小孩,得到幸福时,我没办法祝福她。妹妹代替了我被老师玷污,成为大家眼中的罪人还被退学,是个可怜的不幸孩子,是我让妹妹变成这样的——我想这么认为。我——真丑陋。」
在随风摇曳的地肤间,空头发散乱,蹲在地上,她的呐喊仿佛在砍向自身。是光难受得呼吸困难,看着空,想起空的妹妹荻奈。
斩钉截铁地表示「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为此不惜努力,也不惜拟定策略——荻奈就是这样一名开朗坚强的女性。
因为跟老师之间的恋爱关系被发现,遭到退学的荻奈,或许是很轻率没错。
不过,她笑着断言「该说没有后悔吧!」时的身影,既坚定又爽朗。
如果是荻奈那样的女性,就算对方是阿拉伯的大富翁,或是欧洲的王子殿下,她都不会畏缩吧。
即使那是过了一夜就会醒来的梦境,她也会全力委身其中,尽情品味、享受,绝不后悔,事后还会笑着说「我做了个很棒的梦」。
空却做不到。
越被对方吸引,空就会先设想只有破灭与绝望的黯淡未来。
在抓住那个未来之前,只在对方手中留下一件薄衣,逃得不见踪影。
这样子逃避,让她一直被束缚住。
假如那时候,我选择接受。
假如那时候,我选择踏出一步。
「对,光的事也让我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后悔到内心像被撕裂。所以你说的没错,跟光一起挑过杯子、跟光一起旅行过,全都是——全都是如果我有接受光,『或许会发生这种事也说不定』的愿望。孩子也是,如果我怀有光的孩子、如果我能生下光的孩子——我每天这么想,生理期就停了,还会对肉的味道反胃,吐了好几次,跟害喜一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相信了我真的怀有光的小孩。
这是在我腹中长大,我分了一半血液给他的孩子,所以他不会对我感到幻灭,也不会抛弃我。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光。
这孩子出生后,我要非常爱护他、疼爱他,对他说我没能对光说的话。对他说我最喜欢你、最喜欢你、我爱你、最喜欢你——」
光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听空这番爱的告白?
站在是光身旁的光表情痛苦扭曲,俯视空的眼瞳染上深沉哀伤。吹拂地肤的风,也让光的发丝凄凉摇曳着。
空低声啜泣,声音哽咽。
「可、可是,光的表姐斋贺小姐,说不能让光的孩子在这么小的公寓出生,说孩子出生后,还要让我接受DNA鉴定,用『像你这种低俗的无趣女人,怎么可能生下光的孩子』这种眼神看我——我的肚子深处痛得像被拧断一样。湿湿黏黏的东西溢出来,流到屁股和大腿——
我的肚子跟我的名字一样,都是空壳——我明白了我是蝉脱下来的壳。光喜欢、试图追上的,是高声呜叫的虚幻之蝉,而我是掉在地上的蝉壳!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空抱紧空无一物的肚子深深低下头,双肩颤抖不已。
是光提到蝉壳时,为什么空眼中会蒙上阴霾?
是因为听到收集来的蝉壳被风吹到地上,不小心被踩碎,因而觉得凄凉吗?
——是吗……真可怜。
是光想起刚才空眼角下方的泪痣看起来跟泪珠一样,胸口紧紧一揪。
——因为我是个空壳,是蝉脱下来的壳。
为什么空在电话中如此痛苦地低语……是光觉得他终于都理解了。
空相信自己是被丢掉的蝉壳,对她来说,「光的孩子」是她的希望,是她的依靠。
但她失去了他。
(空的未来,现在只看得见绝望。曾经存在于眼前的景色消失,缺乏滋润的空荡荡世界,广阔得跟没有边际一样。我该怎么办才好?)
口中缓缓分泌的唾液有种讨厌的味道。是光想让空的泪水、空的叹息停下,却无计可施。就跟他面对不停道歉的母亲时,什么都做不到一样。
(我该怎么做!)
空吸着鼻子,精疲力竭地环视沙沙作响的地肤。她面露忧伤神色,仿佛被宣告梦境消失,存在于此的只有冷漠无情的现实,光热情诉说像帚木的她是个幻影。
「——我才不是传说中的帚木,是连花都称不上的地肤!」
「没这回事!地肤也是不会输给帚木的美丽花朵!」
用呐喊打断风声的,是光。
光那蕴含强烈思念的声音,贯穿是光的耳、是光的心,是光也大声叫道:
「才不是这样!地肤是很棒的花!」
「不要骗人……」
空低头啜泣,发丝垂落脸颊。
「没有花瓣,色彩也不鲜艳,怎么看都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草,哪里像『花』啊。」
虽然看不见空的表情,不过纤细发丝间若隐若现的泪痣被泪水沾湿,她也痛苦得声音嘶哑,让是光知道空并没有相信他的话。
「你还没看过叶色变红、染上色彩的地肤。」
「空还没看过红叶的地肤吧!」
「光也是这么说。可是,我来到这里后每天都在看地肤,然后明白了。无论怎么看,地肤都还是没有花瓣的草团,就算到了秋天看见染上红色的地肤,我也只会失望。」
光用倾注一切思念的专注眼神俯视空,更加激动地说:
「你又在拉出防线了!空!你能断定叶子变红的地肤是既不显眼又无趣的花——连花都称不上吗?那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地肤是多么漂亮的花!是不逊于传说中的帚木的花!」
「别再因为负面思考,让自己对还没到来的未来绝望!我立刻让你看看漂亮的地肤!跟传说中的帚木比起来也不会输的、最棒的地肤!」
「来,站起来!空。」
「跟我来!空!」
是光抓住空的右手臂,将她拉起来。
空的手离开空空如也的肚子,膝盖伸直。
「赤城弟弟……!」
被泪水濡湿的脸颊害怕地仰望是光,空挣扎着想甩开是光的手,坚持不动,但是光睁大眼睛,大声喊道:
「别想逃!」
他的声音和表情让空像受到冲击般肩膀一颤,说不出话来。
是光带着绝对不放开空的决心,用力握住她的手臂,朝光前进的方向迈步而出。
光眼神专注坚定,表情比平常更有男子气概、更加严肃,宛如在空中游泳般逐渐飘上地肤丘陵。风从后方吹拂光柔软的发丝。
是光快步追向光。
被是光抓着手臂的空,则是在后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光抵达丘陵顶端,回过头时,即将西沉的夕阳正好闪耀璀璨光辉,映入是光和空眼中。
光明亮的声音响彻四周。
「看啊,空。」
是光和空睁开被阳光照得闭起来的双眼。
逐渐沉到绵延群山另一侧的巨大夕阳。
长满丘陵斜面的地肤群沐浴在其光辉下,染上梦幻的淡红色。
仿佛季节加快脚步前进,来到秋意最浓之时——
耀眼金光渗进密密麻麻的柔软圆形枝叶,将它染上红色,散发淡淡光芒。
有如看见染上一片金色和淡红色的天上乐园——!
雄伟、壮丽、可怜、梦幻——
一阵风吹来,拂动染上淡红色的花儿们。
空在是光旁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光沐浴在灿烂光芒下,跟地肤染上相同的淡红色,声音甜美柔和:
「地肤跟拥有同样名字的传说中的帚木一样,靠得太近会看不见它真正的美,所以要在远处瞭望。看,很漂亮的『花』吧?很棒的『花』吧?随着秋意渐浓,清爽的绿色花儿变成淡淡的粉红色,像恋爱中的少女脸颊,一天又一天,逐渐变成鲜艳热情的红。特别是夹杂清新绿色和柔和淡红色的初秋时期地肤,可爱得让人不禁叹息——却又高贵优雅。
地肤的花是圆形一粒一粒的,没有花瓣。看起来或许很不起眼。不过地肤本身是『花』喔。
而且,空觉得没特色的绿色地肤啊,没有『花』能像它一样那么清新,将内心扫得干干净净,丰腴又美丽喔。庭院只要有一株又圆又茂盛的地肤,就能让人非常放心。真的是很棒的花。」
光对空的爱情、空的思念,渗入他的语气之中。
他是多么喜欢空啊。
是光在言语中投入力量、投入心意,将光的心情传达给空:
「怎么样,漂亮到你说不出话来对吧?地肤近看是个小小的草团,不过远看就是这么漂亮的『花』。即使是变色前的绿色地肤,光也曾经心神荡漾地说『光是看着都会觉得心旷神怡』。就算心里觉得很烦,茂盛的地肤也会把它扫得干干净净!」
空一动也不动,俯视染上淡红色的地肤群的眼眸,逐渐浮现泪光。
「空,太过恋慕你,似乎让我只顾着追蝉的幻影,看漏了你真正的姿态。或许你不是帚木,而是地肤。可是现在看到你的一切后,我还是能这么说。像帚木的空和像地肤的空,我都一样最喜欢了!」
光带着毫不犹豫的笔直目光——不带一丝阴霾的目光,如此告白。
是光也用尽全力大叫:
「即使不是传说中的帚木,空也是个好女人!跟染上颜色的地肤一样,是漂亮的花!」
空的手已经没放在肚子上,而是自然垂在身体两侧。
她的嘴唇之所以在颤抖,一定是因为感情快要满溢而出吧。
光环住空的肩膀,像要带给她勇气般,在她耳边送上甜蜜、温柔的呢喃:
「空,你是让我深深着迷的出色花朵。是很棒的人。这么棒的你的愿望,不可能不会实现。」
光的声音传不到空耳中。然而,在染上夕阳余晖的山丘上,空仿佛听见了光的声音,睫毛轻颤,深深倒抽一口气,面向是光。
「许愿吧,空。」
「说出愿望吧,空。」
「不要再想象黯淡无光的未来,不要再逃避。把你的愿望说出来。」
「我来告诉你,你的愿望是会实现的!」
「我……」
空垂下眉梢,嘴唇颤抖不已,仰望是光的眼瞳因泪水闪闪发光。
「我想……跟光道别……」
◇◇◇
隔天。
即将迎接黄昏的大学校园,空在白衬衫上穿了件天蓝色羊毛衫,在正门前的广场等待约定被实现。
空的裙子长到下摆在风中展开,透明布料覆盖其上,轻快地摇摆。
是光在校门外紧张地确认时间。
约好的时间马上就要来临。
光澄澈的眼神充满信赖,呢喃道:
「你要代替我,实现空的愿望喔。」
「交给我吧。」
是光低声回应,迈步而出。
往来于广场的学生们纷纷停下脚步,空听见嘈杂人声也跟着转过头。
一名身穿高中制服、眼神锐利、顶着一头蓬乱红发的少年微微驼背,瘪着嘴朝空走过来。
在大学校园内,红发和西装制服十分显眼,所有人都用「发生什么事?」的惊讶目光看着少年。
空觉得那头随风摇曳的红发很像夕阳下的地肤,带着平静高兴的心情走向少年。
学生们自然往两侧分开,在空和少年间让出一条道路。
少年和空笔直走在那条路上,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少年之所以看起来不太高兴,瘪着嘴,一定是因为在陌生校园中被众人注目,让他很紧张吧。他拼命的模样让空嘴角扬起微笑。
那名少年——光的朋友,将空拉入怀中紧抱住她。
宛如戏剧中的一幕。
空也在众人的环视及骚动下踮起脚,双手环住少年颈项,用尽所有力量紧紧回抱。
诧异视线蜂拥而至。
但空没有却步。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最耀眼的女主角肯定是自己。
现在,自己在跟最喜欢的人做最棒的道别。
是的,最幸福的道别。
「再见了,光。」
空吐出这句百感交集的呢喃,将嘴唇贴近对方的唇到快要接触的地步后,光的朋友就全身僵住,脸颊泛红,显得有点惊慌失措。
不过他没有推开空,甚至还将她搂得更紧——紧到空快要喘不过气。
温柔的光的代理人。
他愿意帮空完成跟光之间的约定。
空已经不是蝉脱下来的壳。
空的「空」,不是空壳的「空」。
而是蓝天的「空」——广阔无垠的天空的「空」。
变贪心吧,做梦吧。即使有不会实现的事或会被夺去的物也不要驻足,不要逃避,向前迈进吧。
别害怕痛苦和分离,碰钉子时就乖乖受一次伤,然后告别吧。
用新的希望,填补失去的希望吧。
让心中充满璀璨耀眼的事物吧。
穿着漂亮颜色的衣服和细跟鞋,放下头发到街上去。
空一放开手,光的朋友也松开手臂。
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走向相反的方向。
「再见了,空。谢谢你救了我两次。」
在黄昏金色甜美的晚霞中,空的裙摆和纤细发丝轻快摇晃,带着清爽心情走向前方。她觉得光似乎在自己耳边低语。
◇◇◇
回家路上,街灯开始点亮光芒。
是光在自家附近的路上看见出乎意料的人,停下脚步。
「葵。」
葵犹豫不决地用担忧眼神仰望是光。
「对不起。因为我很在意赤城同学。」
之前去见空的妹妹时,是光突然大叫,冲出店外。是光知道葵在担心他,胸口揪了一下。
他虽然传过一次简讯给葵,却还没直接跟她道歉。
「之前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先跑回去。」
「不会。我已经不在意了。」
比起自己被留在店内,葵似乎更关心做出那种行为的是光。她微微蹙起眉头,紧盯是光,像在担忧他会不会又突然跑走。
葵拼命仰望他的眼神实在太过专注,让是光觉得有点畏缩、难过。
(不只是式部,连葵都在担心我……)
以前的是光,无论做什么都是独自一人。
采取什么行动时,根本没必要顾虑周遭人的心情,也不会像这样让谁操心。
(不过现在……)
遇见光之后,是光牵扯上各式各样的人,也明白了自己的言行举止会伤害到某人,让某人感到不安。
所以,要讲什么话或做什么事时,不能只考虑到自己,也要想想身边的人。
是光目前只有「想」,完全没有实行。不过,只要慢慢成为那样坚强温柔的男人就行了。
光用平静温柔的眼神看着是光和葵。
「谢谢你来……可是,已经没问题了。」
是光也笔直回望葵,认真说道。现在的自己,大概比今天早上时的自己成熟了一点。
「光的小孩还有空的事……我都全部处理好了。」
葵肩膀颤了一下。
「……我之后再跟你说。」
「好的。」
葵轻轻点头,回应是光。
「葵,车呢?」
「我一个人来。」
「这样很危险吧?」
「但我想这么做。」
葵也带着感觉比三天前的她成熟一点的表情回答。是光一面为此感到困惑,脸颊也微微发热。
「天色暗了,我送你——」
就在这时。
「——!」
他看见一名身材瘦小的女性默默站在家门前。
(妈妈——)
女性身旁有名小学一年级左右的小男孩,她紧握着那孩子的手,纤细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用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充满罪恶感的双眼凝视是光。
葵应该也注意到了吧,那名女性就是在空妹妹工作的店家见到的人。她紧张地在是光旁边缩起身子。
是光表情整个僵住,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回望母亲。
(为什么要来……明明都说了不认识我。又摆出那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要跟我道歉说『对不起』吗?)
是光喉咙苦涩,全身发疼,脑袋热得跟沸腾一样。
他愤怒、不甘到双手颤抖,小时候感觉到的、渴望母爱的辛酸,却代替憎恨涌上心头。
这个人并不爱我。
我不觉得那孩子可爱。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母亲哭着对小晴这么说,一边流泪,一边对年幼的儿子再三忏悔——最后变得憔悴又身心俱疲,无法承担身为母亲的责任,留下是光离开了家。
她是个懦弱到无可奈何的差劲母亲,真的是很过分的母亲,没用的母亲……
(可是,我就是喜欢那样子的妈妈。)
希望她笑,希望她回过头。
想对她说「我最喜欢妈妈了,所以你不要哭」。想对她说「我会保护妈妈,所以你不要哭」。
被母亲抛弃后,是光一直很在意自己没被母亲爱过。自己是个眼神这么凶恶,一点都不可爱的小鬼,连牵动脸颊肌肉笑出来都做不到,所以妈妈才会那么努力、那么痛苦,整天以泪洗面,还是爱不了自己吧。
因为自己是个跟蝉壳一样枯燥无味的女人,所以不可能被光那样的人所爱——是光就跟如此绝望的空一样,一直烦恼、担心、挣扎,最后放弃。
然而,真正必要的会不会不是被爱,而是爱人呢?
是光在颤抖不已的胸中,反复咀嚼雏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被爱与爱人如果只能选择其中一项,人家会毫不犹豫选择爱人那方。
——因为这样会幸福得多嘛!
雏带着心旷神怡的笑容断言。
最喜欢哥哥,即使不能说是他的家人,只要那么出色的人确实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会幸福得快要停止呼吸。
(我喜欢妈妈。最喜欢妈妈了。)
憎恨也好,愤怒也罢,如今是光心中什么都不剩。
与炙热情感一起反复涌上发疼喉咙的,只有这份心意。
越是重要的东西,靠得太近就越看不见,一定是这样。
是光希望被母亲爱、希望母亲温柔对待自己。然后因为愿望无法实现而绝望,越来越看不见重要之物。独自迷失在空荡荡的黑暗中。
他试着离远一点后,终于明白了。
终于看到了。
(对啊,我只是希望妈妈笑而已。)
是光非常担心母亲和他分开生活后,会不会还在哭泣,会不会还在自责、还在痛苦——脑海中尽是母亲正在哭泣的身影,心脏都快要裂开了。
被母亲牵着手的男孩背着的斜背包上,有个蓝色毛毡小熊的吊饰。
「妈妈,我肚子饿了,我们回家嘛。」
男孩对母亲展露天真笑容。
那应该就是母亲跟再婚对象生下来的是光的弟弟吧。
(啊啊,那家伙能好好笑出来啊。)
信赖母亲的孩子气率真笑容,填满是光胸膛。
太好了。妈妈在那家伙面前,会好好笑着吧?
会爱那家伙吧?
会幸福吧?
所以是光的弟弟才能像那样紧紧回握母亲的手,张开大嘴笑出来吧。
是光很高兴。
高兴到热泪盈眶,喉咙和双眼发热。
妈妈,你也一样,可以不用再露出那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了。
可以不用再对我怀着罪恶感,可以不用再痛苦了。
即使之后我们不会再见——即使你一辈子爱不了我,我也会爱着你,妈妈,只要你得到幸福就好,只要你面带笑容就好——
要幸福啊。
要面带笑容啊。
没有怨恨也不含绝望,是光只是如此希望。只是打从心底如此希望。
是光哽咽得语不成声。
所以他嘴角使力,拼命扬起。
他感觉到葵在身边倒抽一口气。一脸想哭地注视是光的母亲惊讶得瞪大双眼后,表情变得更加泫然欲泣。
最喜欢你了,妈妈,我最喜欢你了。
我有好好笑出来吗?
这份心情有顺利传达给你吗?
硬是提起的脸部肌肉抽搐着,很痛。泪水自用力过猛的双眼滴落。
可是,要笑。
为了珍视之人。
现在怎么能不笑。
(我不要紧。就算妈妈不在,我也能好好笑着生活。也交了朋友。)
是光一边抽鼻子,一边继续笑着。
纤细手指轻轻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
是葵。
是光也回握她温暖、柔软的手指。
母亲紧紧皱起眉头,眼眶盈满泪水,动着嘴唇,话语却不成声。她深深、深深低下头。
「妈妈,你怎么了?那个大哥哥为什么边笑边哭?妈妈也在哭吗?」
男孩纳闷地询问,母亲像要让他放心般抚摸他的头,牵着那孩子的手转身背对是光。
街灯光芒照亮纤弱背影。
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是光被葵握着手,笑着、哭着目送他们。
他已经不会祈祷母亲回头。
取而代之的是祈望。
希望母亲和她身旁那位男孩能幸福一辈子,能够展露笑容。
纤弱背影和小小背影,渐渐消失在街灯光芒的另一端。
葵牵着是光的手既柔嫩又暖和,是光滑落脸颊的眼泪也很温暖。
他颤抖着手回握,葵的手指也紧握住他。
是光胸口也跟着一起颤抖——
回过神时,是光发现光带着染上哀伤的美丽微笑凝视他们。
◇◇◇
是光,你听过「星星的时间」吗?
麦克·安迪的《默默》这本书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在这一瞬间,上自天空里的星星,下至所有的物体及生物,都会发生复杂的作用,但是仅只一次而已。」(注3)——指的是宛如奇迹、仿佛命运的特别一瞬间。
对我来说,空就是这样的人。
在我痛苦到难以忍受时,总是跟奇迹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抱紧我的人。
我所憧憬的人。无法得到的人。
遥远的人。
在我身在绝望与痛苦时净化我的,是空。
那时抱紧我、拯救我的,是空。
空一直是我的「憧憬」。
我就是因为把她看得太过神圣,才会没注意到空也是个有弱点的纤细女性。害空受尽折磨,还让你留下相当不好受的回忆。
越重要的事物,人或许越无法正确看待它。
不过,就算知道空是如此软弱胆小的人,我还是觉得她惹人怜爱。
不,看到她的柔弱之处,我好像觉得她更可爱了。
除了美丽、坚强外,人一定也会被对方弱小的部分吸引。
因为人本来就很软弱,需要他人帮助。
(注3:节录自《默默》(游目族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李常传译)。)
嘿,是光。
你那时回握了葵小姐的手呢。
葵小姐也握紧了你的手呢。
那个时候,星星是不是在你们心中重叠了呢?
有没有听见星辰共鸣发出的悦耳澄澈声音,内心为之震撼呢?
那种感觉或许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非常特别,不会轻易被忘记。
你们俩那时候,看起来像在互相扶持……
是光。
我们之后会逐渐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还能在这颗地球上,待到什么时候呢?我想,一定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现在的我能断定,如同星辰会移动,任何事物也都将迎接变化。
为了珍视之人,你笑出来了。
那抹笑容充满对母亲的思念,是勇敢、温柔的笑容。是温暖、坚强的笑容。
练习有了成果呢。
真的是会让人胸口被填满的笑容。如果我也有身体,一定会抱住你,称赞你「做得很好」喔。
你的母亲在几年、几十年后,依然会想起你那抹笑容,被它拯救吧——
从今以后,你一定也会历经变化,持续成长吧。
十年后,会是谁待在你身边呢?
无论你身边是谁。
无论葵小姐身边是谁。
我一定都会在那片天空上爱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