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是拥有『霸王别姬』之名的花喔。」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光带着忧郁的眼神说道:
「活跃于秦朝末期的英雄项羽,被另一位英雄刘邦击败时,虞姬直到最后都跟随项羽,然后自尽了——你应该也在汉文课时学过被逼到绝境时,项羽对虞姬唱的『虞兮虞兮奈若何』这首歌吧?在那之后,传说虞姬坟前开了鲜红如血的花,便成了虞美人草这种花名字的由来。虞美人草花瓣很薄,一点微风也会让它无助地摇晃,乍看之下楚楚可怜,却也会让人觉得它在搔首弄姿诱惑人——虞美人草就是这种不协调感而有魅力。」
是光手机收到的简讯,里面提到的名字也是虞美人。
这跟夕雨房间放着相同名字的花有关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巧合。」
光蹙起眉头,表情越来越紧绷——越来越正经。
「可是,虞美人草不是这个时期盛开的花。花店应该也要一个月后才会有。这个季节没办法轻易找到这种花……」
这么罕见的花连插进花瓶都没有,而是随便扔在沙发上,光似乎是在意这点。
夕雨说那是探病的人分她一朵的花,但她的模样不太对劲。
她一直看洗手间,好像希望是光快点回去。
「虞美人草的花语是安慰、妄想。别名是雏罂粟。或许是因为虞美人草与能萃取出麻药的罂粟为同类,才会被人冠上这个花语。」
麻药——这个词今是光心头一惊。
「虞美人草本身没有毒性,在家栽培也不构成犯罪行为。虽然它外观跟罂粟挺像的。」
光如此低喃,脸上的阴霾还是没有散去。
「夕雨的态度很奇怪。」
「嗯……明明是光来见她,夕雨看起来却并不开心,而是很伤脑筋的样子。」
如果她真的只是之后有事就好了……
烦恼过后,是光传了简讯给夕雨。
『抱歉,今天突然跑过去。』
夕雨隔天早上才回覆。
『不会。我也很对不起。』
是光不明白夕雨在针对什么事情道歉。她本来就不太会讲话,是光只能从简讯内容推测各种可能性。
紫织子无精打采地看着胸怀郁闷心情吃着早餐的是光。
「是光哥哥……今天能陪我一起上学吗?」
她语气阴沉地拜托。
是光回答「好啊」,配合紫织子的上学时间提早出门,才刚开始与她并肩而行,紫织子话就变得很少。
「你还在气小瑠璃的事吗?」
「不是啦……」
「那是之前式部她们跑来家里的事?」
「……」
紫织子似乎小声说了「不是」,但在那之后,直到抵达小学前,她都一直沉默不语。
「小瑠璃离开家里,连最喜欢的哥哥都快要被其他女人抢走,紫织子或许是觉得寂寞。」
光感慨地说。
是光看着紫织子踏着有气无力的步伐,背着双屑书包走远,胸口也觉得阵阵刺痛,但他现在在意的是夕雨的事。
他心想「下次帮紫织子检查作业吧」,一边打起简讯问夕雨放学后能不能去找她,然后犹豫起来。
夕雨会不会觉得他很烦?不过,是光不知道夕雨会在日本待到什么时候。他们好不容易再会,是光不想怀着这种焦虑的心情跟她告别。
而且,夕雨真的不会被危害吗?
是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抵达学校,一走进教室就看到旁边的位子是空的。
(式部还没来吗?)
那时,是光只觉得「毕竟我今天比较早到嘛」……
当他注意到情况有点奇怪时,是午休过后。
一如往常的教室。一如往常的走廊。一如往常的同学们,以及认识的人.
可是,不太对劲。
有什么东西逐渐脱轨、没有好好接合,大家都绷紧神经,战战兢兢的。
帆夏没来上学,是光隔壁的座位仍然是空的。
「小帆竟然会请假,真稀奇。国中时学校因为流行性感冒停课,也只有小帆一个人很有精神的说。」
传慰问简讯给小帆也没有回应,是发烧了在睡觉吗……还是说她吃坏肚子,正痛得呻吟呢——美智留很担心。
上课期间,是光也因为旁边空着,静不下心来。
休息时间走在走廊上时,是光还看到葵低着头,面色阴沉。
他正准备出声叫葵,葵就弯进转角,不见身影。
在那之后,是光想跟朝衣商量简讯的事,便前往学生会室。
「我很忙。可以请你回去吗?」
结果被朝衣用冰冷声音赶回去。
不仅如此。
下一堂休息时间,是光很在意葵刚才的样子,就跑到葵的教室,结果看到葵和朝衣从相反的方向走来。
两人没注意到是光,一看到对方的脸就表情僵住、别开目光,朝不同方向走去。她们碰面的瞬间,空气彷佛为之冻结。
「小朝和葵小姐怎么了呢?」
光皱着眉头说。
葵自从在暑假听见朝衣的真心话,两人之间就隔了段距离。但她们现在还是打从心底把对方当成重要的青梅竹马看待,看得见这段关系复原的徵兆。葵在努力让自己自立,不去依赖朝衣,朝衣也开始认同葵是与她对等的人,而不是只会让人照顾的柔弱青梅竹马。
光曾经这么分析,并面带平静的表情守望着两人。是光也很放心。
然而刚才的两人,看起来都对对方抱持不信任及厌恶感。
是光急忙追上葵。
「喂!你跟小朝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叫住葵询问,葵一看到是光的脸就颤了一下,回答「什么事都没有。请你不用担心」。然后将视线从是光身上移开,走掉了。
是光心想月夜子的话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便在午休时间来到日本舞研究社的社团教室。看到月夜子跪坐在榻榻米上呆呆地望着空中,就算是光跟她搭话——
「咦?啊啊。这个嘛。」
她也是闪烁其词。
「对不起。我昨天熬了一下夜.现在脑袋不是很清楚。下次再说吧。」
月夜子微笑着的脸庞上,也没了平时的美艳动人。
既然如此就去找雏吧——然而雏却不见人影。是光到她的教室询问,得知雏早退了。
「现在是怎样?」
是光口中吐出苦涩的声音。
从早上开始就尽是些奇怪的事。
「感觉每个人讲的话和想的事都不一样,背后毛毛的,有够不舒服。」
光在碎碎念的是光身旁思考着,低声说道:
「说不定……她们有什么不能说的事。」
正当是光准备问光「什么意思」时——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光「啧」了一声,确认是谁传来的简讯。
「又是匿名啊。」
他打开简讯,讯息便显示在萤幕上。
『赤城是光将在虞美人名下,对奏井夕雨处以绞刑。』
「——!」
火刑后是绞刑吗!
是光打电话给夕雨,却打进语音信箱。
说不定又是恶作剧。他还有课要上。昨天才刚跷过课,今天可不能再摸鱼。
可是,倘若现在这个瞬间,夕雨也正在面临危险——
「是光。」
光叫唤他时,是光已经飞奔而出。
(可恶!到底是谁传这种简讯!)
他真想揪出那个不表明真实身分、躲在暗处窃笑的犯人揍他一顿!
是光眼睛发热,愤怒得喘不过气来,汗涔涔地跑到昨天也来过的医院。他询问柜台,柜台人员跟他说夕雨出去了,现在不在房间。
「她去哪里了! 」
「这个我们并没有过问。」
是光问光夕雨可能会去的地方。
然而,光也无力地回答:
「我只想得到你家和她之前住的公寓。毕竟夕雨在日本一直是室内派。」
无论他打了多少通电话,回应他的都是语音信箱,是光焦躁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赤城……!」
「式部!」
这时,他竟然撞见帆夏。
是光很惊讶,帆夏也瞪大眼睛、左顾右盼,彷佛在找现在就能立刻躲进去的地方。
「你今天不是请假吗?穿着制服在这里干么?看起来也不像要请医生帮你开感冒药的处方。」
「呃,那个,是是是是是我的亲戚!他得了急病,紧急住进这家医院!我来探病的!」
「观感?」
帆夏肩膀用力一颤。她的眉头一瞬间蹙起,脸上浮现出软弱的神情,却又立刻绷紧脸颊。
「我该走了。那个亲戚拜托我买今天发售的周刊给他。拜拜。」
「喂,式部。」
帆夏以惊人之势跑走,任凭是光喊她她也不回头。
「是光,最好告诉式部同学不可以在医院走廊上全速奔跑喔。」
光一脸认真。
(式部那家伙很有精神嘛。不过她刚才是不是有一瞬间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是光瘪着嘴思考着,这时,夕雨几乎接在帆夏后面回来。
「……赤城。」
她看到是光后睁大眼睛,又露出困扰的表情。
「那个……昨天,对不起。」
「没、没什么。是我自己突然跑过来找你。」
夕雨看起来没有受伤。说要对她处以绞刑的简讯,应该是恶作剧吧。上了对方的当让是光的耳根子因愤怒与不甘发热,夕雨没事却也让他放下心来。
「有人送我……中国的花茶。赤城……要不要也……一起喝?」
「可以吗?」
夕雨点点头。
尽管动作有点僵硬,但她看起来没有因是光的来访感到困扰。
「太好了,是光。看来能跟夕雨和好罗。」
光露出微笑。
(嗯、嗯。)
是光鼻头发热,跟夕雨一起迈步而出。
「说到中国的花茶就是工艺茶呢。把热水浇在花苞上,它就会慢慢盛开,散发清新香气。」
光轻轻飘在是光头上,搬出跟花有关的知识。
夕雨静静打开房门。
「请、请……进。」
「喔。」
是光跟第一次造访女友家的男人一样,紧张到不行时。
眼前景象映入眼帘。
「!」
房间墙壁上的挂钩挂着红色雨伞。而且还不是正常地将伞柄挂在上面,而是特地用绳子捆住伞柄,将绳子挂在墙壁的突起处上。
黑色水滴自雨伞前端滴落,墙上有好几条黑色水渍,地球有一块黑色污渍。
被吊着的伞——
简直像用绳子系住脖子吊起来的遗体——
身旁的夕雨将惨叫声吞了回去。
强烈恐惧感在睁大的双眼中扩散开来,白皙脸庞脸色发青,纤细肩膀颤抖不已。
夕雨曾经亲手把喜欢的雨伞扔到窗外,在雨中到处找它,弄得满身泥泞。
在那之后,学校的化学教室立刻被吊起滴着墨水的雨伞。
那几起事件的结果害夕雨被叫做怨灵,关在房间不愿出门。她害怕雨天、害怕雨伞,自己把坏掉的雨伞收进被她命名为「祈福之塔」的父亲的高尔夫球袋中。
肮脏的黑伞一边滴下黑色水珠,一边左右摇晃,这副景象要唤起夕雨的精神创伤,已经很足够了。
夕雨身子一晃。
是光急忙撑住她。
他拿下雨伞,把伞拿到房外交给员工处理。这段期间,他气得头部快要炸开来了。是光带着充满杀气的眼神,递出整支染成黑色的雨伞时,医院员工也被他吓了一跳。
「混帐东西!是传简讯的那家伙干的吗!」
是光一面走回房间一面抱怨。光也皱起眉头。
「我很担心夕雨。万一她又变得不敢出门怎么办?」
然而,是光他们回到房间时,夕雨已经把墙壁和地板的污渍用抹布擦掉了。
她的脸上现在依然没有血色,也能从眼神中明显看出恐惧,即使如此,夕雨还是坚强地擦着墙壁。
此情此景令光睁大眼睛。
是光也以为夕雨肯定会全身包着毯子缩在房间角落,或是无法承受打击而昏过去,所以夕雨采取的行动让他很意外。
但他不会因为这样,就把对方卑劣的行为当作没发生过。
「我绝不原谅——!」
是光用力握紧拳头,青筋爆起,全身释放出怒气低吼着,夕雨则小心翼翼地仰望他。
是光一跪到夕雨面前,夕雨的身体就用力颤了一下。
「夕雨!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知道。」
她摇摇头。
「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把他抓出来痛扁一顿,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不会再让这种荒谬的事发生。夕雨由我来守护!
愤怒与决心让体内血液沸腾,肌肉绷紧,脑袋震得发麻。
什么虞美人啊!我才不会听你的命令!
我什么刑罚都不会执行!反而要揍扁他,抓着卑劣简讯寄件人的脖子往地上砸,让他跪着向夕雨道歉!
夕雨用虚幻的眼神仰望气到发狂的是光。
是光说出「保护」一词时,夕雨目光动摇,嘴唇微微开阖,但她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 ◇ ◇
在那之后,夕雨依然持续暴露在危险之下。
虞美人的简讯每天都会传来,彷佛在嘲笑是光。
『赤城是光将在虞美人名下,对奏井夕雨处以石刑。』
是光看到这封简讯后急忙冲出去,看到夕雨在人群中走动时,被从某处飞来的石头擦到,额头被擦出一道小小的伤口。
刑罚内容有「活埋」、「穿刺」、「服毒」等等,每次都会变,夕雨则是随着刑罚内容,在阳台被倒了满身的土、走廊上洒满图钉、糖罐中混了盐巴。
这些危险并不会危及性命。全都是跟小孩子恶作剧一样无聊的行为。
只不过,光是想到身边的东西被动手脚害人产生的不适感,以及一直受到骚扰的夕雨精神上的负担,是光就无数次握紧拳头。
他说过要保护夕雨,却完全保护不了。
这让是光觉得自己很没用、很不甘心,每当虞美人的预告实现,是光都会气得头脑发烫。
一想到在他上学的那段期间,夕雨会不会有个万一,是光就无法无忧无虑地上课,这三天他一次都没去过学校。
起床后就去夕雨住的医院,在夕雨陪跟她一起从澳洲过来的老人说话时,焦虑地在房间等待。
夕雨一回来,是光就将神经绷紧到极限,持续警戒。夕雨外出时,他也会绷着脸跟到任何地方。
即使如此,夕雨还是会被扔石头、被倒土。
此外,晚上是光回家后,夕雨似乎仍然会外出。
这戍了两人争执的导火线。
「我不是告诉你出门时要跟我说一声吗?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吧。」
「我有请人……用车载我……所以没问题的。」
「你每天晚上都到哪里去了?」
「有人拜托我……担任志工。」
「志工?」
「送花给独居老人……陪人家说说话。」
「为什么要晚上去?白天去就行了吧。」
「白天……我要照顾老爷爷。」
「不能把这件事推掉吗?」
「……因为是在老爷爷那件事上,帮了很多忙的人拜托的……所以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我想尽量帮忙……」
「你说的那个熟人是怎样的人?」
「……这个……」
「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大概几岁?」
「……我还、不能说。」
一提到这个话题,夕雨总是将视线从是光身上移开,含糊其辞。
为什么不能说照顾自己的人是谁?
她晚上真的是去当志工吗?
夕雨的态度和语气都很不自然,所以是光疑心越来越重,怀疑夕雨是不是在说谎。
每当夕雨困扰地垂下眉梢、低下头,是光都会烦躁到呼吸困难。
虞美人草再三出现于室内。
有时候是只有一朵花装饰在桌上,有时候是一朵花扔在厨房流理台上,也有过好几片薄薄的红色花瓣散落在地毯上。
那娇艳、淫靡到让人心头一颤,拥有霸王别姬之名的花,彷佛在用甜美声音笑着,让是光的胃揪了起来。
「这花又是你请人分你的吗?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花耶。」
「嗯、嗯嗯。因为……这种花很漂亮。」
但那不是适合夕雨的花。煽情、做作、搔首弄姿,看了就让人觉得不舒服,我不喜欢。
是光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吞回去。
跟关在公寓不出门的夕雨在一起时,会让人心情平静下来,像两人一起在海底打瞌睡似的。
然而现在跟夕雨交谈时,他都会下意识揣测夕雨是不是在隐瞒什么,内心的焦虑逐渐累积。
是光明明在担心夕雨、拚命想保护她,夕雨却让人觉得她警戒心下足。为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志工工作外出,就算是光质问她,她也只会扯开话题、保持缄默,每一次都令是光烦躁得胃痛。
光似乎很担心从早到晚眉头都皱在一起的是光。
「精神绷得那么紧的话,你会先垮掉喔。夕雨已经跟躲在公寓时的她不一样了,即使没有你陪在她身边保护她,她应该也有办法自己判断该怎么行动。」
光顾虑到是光的心情,温柔地对他说。
是光闻言,觉得自己像个心胸狭窄的男人,羞得脸颊发热,但每当夕雨出门后带着小小的伤口回来,他就会忍不住用责备的语气说:
「我不是叫你乖乖待着吗!」
夕雨只是愧疚地看着静不下心来、始终焦躁不安的是光,逐渐失去笑容。
然后,到了是光开始跷课的第四天傍晚。
夕雨哀伤地凝视是光,说了这句话。
「求求你……去上学吧。赤城在身边,很痛苦……」
这完全是在恳求。
垂下的眉梢、泛着泪光的双眼、拚命挤出来的微弱声音,令是光愕然。
夕雨似乎知道讲这种话会伤到是光。但她真的因为是光的存在而痛苦到无法承受,才不得不对他这么说,是光明白这点,觉得身体犹如被剜了一部分下来。
光看着是光,神情苦涩,彷佛也很难受。
「我……」
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嘴唇缝隙间传出。
是光没有折磨夕雨的意思。他只是担心——
然而不管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会让夕雨眼中的泪光越来越明显,害她垂下眉梢——
他握紧僵硬的双拳,咬紧牙关,在一阵沉默后低声回答:
「知道了……发生什么事就通知我一声。」
然后离开房间。
◇ ◇ ◇
「跟赤城吵架了呢。」
夕雨心痛地看着是光关上的房门,甜美圆润声音传入耳中。
一名戴眼镜、肩膀垂下、身材纤瘦的温柔青年打开浴室的门,现出身影。
「……一朱先生。」
「对不起唷。都是我害的。」
他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夕雨面前,担心地窥探夕雨的表情。除了甜美澄澈的声音外,青年外表称不上与光相像,温柔的动作和言词却会让人想起光。
「不是的……不是一朱先生的错……」
夕雨轻轻摇头。
一朱仍然忧虑地看着夕雨。两人脸靠得很近,夕雨却不会像面对是光时一样心跳加速,大概是因为一朱散发出的中性氛围吧。同时也是因为,她知道一朱是多么绅士的好人。
光的哥哥一朱,是夕雨在澳洲时认识的人。
一朱去夕雨担任志工的看护设施探病时,高兴地跟她搭话:
「你是奏井夕雨对吧?跟光感情很好的女孩。我是光的哥哥。哇,真是有够巧的。」
甜美柔和的声音简直跟光在说话一样,立刻解除夕雨的警戒心。因为只要闭上眼睛,一朱的声音就跟光分毫不差。
「我跟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母亲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她好像无法原谅父亲跟别的女人生下光。父亲决定把光接回本家住时,母亲气得把我带到其他地方住,所以我几乎没跟光说过话。因为光在女生间很受欢迎,非常显眼,我才听说他的传闻。我也有听过你的事。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光的事吗?我真的很想跟他好好相处。」
一朱诉说的过程间,眼神看起来很凄凉,这也让夕雨胸口一揪,产生想要安慰他的心情。夕雨跟他提到她跟光之间的回忆时,一朱愉悦地眯眼倾听,不时露出憧憬、寂寞的笑容。
「……这样啊,夕雨跟光的约定被实现了呢。太好了。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一朱一直都很绅士,语气也好,表情亦然,不会摆出夕雨不擅长应付的强硬态度。他反而对年纪较小的夕雨很有礼貌,有礼貌到太过谦卑的地步。
「由夕雨陪柯林兹先生不就行了吗?这样柯林兹先生也有理由去见在日本的儿子。」
一朱为夕雨安排了去日本的手续。
就连在飞机中,一朱也很温柔。他看到夕雨面色阴沉,诚恳地询问:
「怎么了?在担心什么吗?」
夕雨低着头,向一朱说出一直盘踞在内心的烦恼:
「……赤城他……或许不会喜欢现在的我……」
一朱听了后,开朗地对她说:
「怎么这么说。夕雨现在也是很棒的女孩啊。赤城一定会重新迷上你。」
「可是……之前因为我是个懦弱、一个人就什么都做不到的没用女生……赤城才会没办法不管我,拚命地……把我带到……外面的世界……赤城会握住我的手……是因为我站都站不稳……一副快要跌倒的样子……我变得能一个人走路的话……他或许会觉得……我已经不需要他的手了……」
「那等你见到赤城,就试试看吧。看看赤城会不会握住变得能发出开朗笑声的你的手。这样你应该就会知道,你的烦恼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一朱用清澈的声音干脆断言,让夕雨觉得像在被光鼓励一样,沉重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夕雨真的很喜欢赤城呢。真想让赤城也听听你刚才说的话。如果我说我们的对话全都有录起来,你会怎么做?」
「咦……这、这个——」
「哈哈哈,骗你的啦。吓到了?」
「是、是的。」
「是吗?吓了一跳后,是不是也没那么担心了?」
一朱带着温柔眼神,对睁大眼睛的夕雨说。
「欺,夕雨。你最好不要跟赤城提到我的事。」
他接着语气平淡地说。
「因为自己的女朋友跟别的男人搭同一班飞机回国、住在那个男人安排的房间,这种感觉一定不会好受,他应该会吃醋吧。」
女朋友——我是赤城的女朋友吗?这句话令夕雨双颊泛红,一边心想「一朱先生明明是光的哥哥,赤城会吃他的醋吗?会吗?」但夕雨在这之前从来没跟男生交往过,也没跟光以外的男生正面交谈过,所以她并不明白。
只不过,一朱温暖的目光让夕雨知道这番话是在为自己着想,便决定听一朱的话。因为笑得如此温柔的一朱,不可能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其实,赤城一直对我有所误解。」
飞机快要抵达日本前,一朱对夕雨坦承。
那时感觉并没有那么严重,一朱笑着说:
「我的母亲好像对光的母亲做了很过分的事……赤城似乎在怀疑我是不是也欺负过光。第一次见面时,我还被他瞪了呢。」
所以夕雨跟他约定。
「我来介绍一朱先生给赤城。我来跟他说一朱先生是非常亲切、温柔的人。」
「我好高兴。你愿意帮忙吗?不过一开始要先保密,之后再慢慢跟他说喔。」
一朱爽朗地叮咛,夕雨也露出微笑,回答:
「好的。」
总有一天要跟是光说一朱的事。要是能解开是光的误会,让他跟一朱好好相处就好了——夕雨很期待。
然而——
「对不起……夕雨。赤城对我的误解,比我在飞机上跟你说的还要严重……」
一朱坐在医院沙发上,低着头说起这些话,是在夕雨想要泡茶,却不小心烫伤手指的那一天。
「我从光的未婚妻——小葵还小的时候,就一直喜欢她。我知道小葵喜欢光,所以藏住这份心意,像个哥哥一样跟她相处,可是光去世了,我没办法放悲伤的小葵不管……就邀小葵到别墅,想说如果能让她解解闷就好了。之后小葵身体不舒服,正好在那个时候,担心我会不会对小葵做些什么的赤城跑来别墅,他好像彻底把我想成对小葵动手的变态,我就被赤城打了。」
一朱镜片底下的双眼蒙上阴霾。
「伤口过了一阵子才消肿……在那之后,赤城完全不听我解释。光是看到我的脸就骂我变态,举起拳头对我大吼『你还想被揍吗!』,因为赤城很有正义感嘛。做那种会让人误会的事,我当然也有错……可是被赤城这位光的好友讨厌成这样,实在令人难过。」
他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陷入沉默,这副模样让人觉得十分凄凉,夕雨不禁同情起一朱。
「我之所以会找你说话,其实也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赤城喜欢的女孩,期待如果是你,或许会愿意帮助我跟赤城和好。搞得像在利用你一样,真的很抱歉。」
一朱深深低下头,夕雨则握住他的手。
「不要道歉……我并不觉得自己被利用……多亏了一朱先生,我能回到日本,也能再见到赤城……我……很感谢你……所以……我会努力看看……让赤城跟一朱先生和好……」
因为一朱先生是这么诚实、温柔的人,赤城一定也会理解。
不,我希望他能理解。
夕雨打算一点一点告诉是光一朱的事,解开是光的误会。
一朱抬起头,感激地微笑。
然后用跟光一模一样的干净声音开心断言:
「我四周有很多想要陷害我的人,所以我不能放松警戒。虽说是为了保身,不得不怀疑他人还是件悲哀的事……不过,夕雨愿意站在我这边对吧?那我就相信你的话。」
夕雨也觉得很感动。
在那之后,是光马上就跑来夕雨住的医院,那时她吓到心脏快要停止。
「我还不能见赤城。要是被他看见我跟你待在同一个房间,赤城会像小葵那个时候一样,不让我解释就揍过来。」
一朱惊慌失措地躲进洗手间。
出现在医院的是光双眼充血、眉头竖起、神情严肃,万一一朱被他发现,感觉他真的会把一朱打到半死不活,所以夕雨也慌得心脏快要破裂。
每当洗手间传来声音,夕雨都会胆战心惊,望向那边。
是光说想洗脸,往洗手间走去时,她下意识地大叫出「不行!」
「那、那个,我去弄条湿毛巾来……赤城……就在这边等……」
为了不让是光看见,夕雨小心谨慎地打开门,看到一朱双手抱膝,坐在浴缸里发抖。
「赤城是不是发现我就是你口中的熟人了?」
「不……他来好像不是为了这件事。」
但是光说不定察觉到了。
所以才会突然跑过来。
是光开始起疑后,夕雨心脏就跳得越来越快,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今天她还对是光说她之后有排预定计划,希望他回去。
当晚,收到是光传的简讯『抱歉,今天突然跑过去』时,罪恶感令夕雨觉得身子发麻,回了他『对不起』。
快点跟是光坦承一朱的事吧。
夕雨下定决心后,马上就发生用黑色颜料弄脏的雨伞被吊在房间的事件。前端滴下黑色水滴的红伞一映入眼帘,她就想起自己蹲在后花园的花丛中找雨伞、弄得满身泥泞——以及那时滂沱的雨声,和又湿又黏的泥土触厌,全身都结冻了。
陪在她身边的是光,撑住她差点倒在地上的身体。
夕雨好不容易恢复意识,颤抖着擦掉墙上和地上污渍的期间,坏掉的雨伞也一直在脑中盘旋不去。
倘若是光没有在她身边,她说不定会无法承受这种恐惧。
然而,是光说他绝对不原谅做这种事的人,要把他找出来痛扁一顿、要保护夕雨时,她感觉到自己被恐惧和混乱支配的内心,静静窜起一股悲伤。
那时,她还不知道为什么是光说要保护她,她却会觉得悲哀。
在那之后,每天都会发生小事件,是光没去学校,一直陪在夕雨身边,每当是光担心夕雨到过头的地步,同样的哀伤感都会刺进心头。
关于夕雨房间被挂伞、在医院阳台被倒土、糖罐里混着盐巴的事,一朱一脸苦恼。
「一定是我害的。夕雨,你被误以为是我的爱人。所以你才会被骚扰。」
他困扰地说。
「你最好回澳洲去。我不能再让你遇到危险。」
一朱强烈建议,夕雨却说她要在日本待到预计回澳洲的那一天。
要是她现在回去,对是光也好,对一朱也罢,都会是有始无终。
她一定会后悔。
「真的没关系吗?」
「嗯。」
尽管她这么回答,夕雨却很烦恼该怎么跟拚命想保护自己的是光,解释自己被盯上的原因。
要解释的话,就不得不把一朱的事也告诉他。知道一朱害夕雨遇到危险,是光说不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会更恨一朱。
思及此,夕雨就觉得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妣快要被罪恶感和再三刺进胸口的哀伤压垮了。
是光为了夕雨,眼神变得越来越烦躁。
这令她无法忍受,觉得又愧疚,又难过。
「求求你……去上学吧。赤城在身边,很痛苦……」
她不禁如此恳求是光。
(对不起……赤城。)
一朱仍然愧疚地注视低着头的夕雨。
夕雨心想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事,不能让责任落到一朱身上,便努力抬起脸,露出微笑。
「我之后……会好好……跟赤城说……比起这个,今天要去哪里……?」
「今天的志工工作就休息吧。」
「没关系。到外面跟人家说说话……比较不会难过……」
夕雨被一朱拜托送花到独居老人家。一朱告诉她,那种楚楚可怜却又妖艳诱人的红色花朵,叫做虞美人草。
他带着灿烂的笑容说「这种颜色会让人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是很漂亮的颜色对吧」。夕雨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是吗?人家一定也会很高兴。」
一朱眯起镜片底下的眼睛,脸上浮现微笑。柔和、平静的甜美笑容——
「那得去准备花才行……比平常还要大的花……」
◇ ◇ ◇
很多人说,任何人坠入爱河都会变得美丽。可是,这份恋情却让我的面容丑陋地扭曲,让我的内心逐渐沉进散发出恶臭的泥沼中。
在你眼前的那些女孩,明明比我还要下贱,为什么你却是对那些女孩展露笑容,而不是对我呢?
为什么要照顾那些下等的花,将脸凑近,闻她们的香味呢?你明明还没实现跟我的约定,却要和那孩子打勾勾,发誓要永远在一起吗?
脸颊抽搐、嘴唇扭曲、睫毛颤抖。
不能让自己变得丑陋,不能让自己变得下贱。不能变成跟那些女孩一样肮脏的东西。
可是,脸颊却会扭曲,身体却会发疼,心脏被撕裂,鲜血流出。那血化为红色的花,轻盈摇摆,诱惑着我。
住手。
变丑陋的话,会被母亲责备,会被打手。
但如果是扮家家酒。没错。我口(是在演戏而已,在演戏的期间,我就是其他人。
母亲衣柜中的鲜红连身裙仿佛在诱惑我,我便穿上它。
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我就玩起了家家酒。
在脑中想像——自己变成别人,被别人爱、去憎恨人,像奔腾的河川一样解放自己的心。获得自由、变得大胆。然后接纳红花之女。
接纳「六条」。
得到蜘蛛之力的我,在摇曳的红花中自由自在地变化,变成他的樱花、他的百合、他的紫罗兰、他的山茶花、他的兰花,变成他的最爱——藤花的花萼。
啊啊,多么甜美的时间。
我不允许别人妨碍我。
「我」以红花之名下令。
把下贱的女人们揪出来、吊起来,让她们互相吞噬。
◇ ◇ ◇
吃完晚餐后,是光关进房间,一直很消沉。
「我想要保护夕雨,让她觉得很困扰吗?所以夕雨才会变得不再笑了吗?」
是光有注意到,他让夕雨露出难受的表情。
但他相信只要除去危险,夕雨就又会像重逢那天一样,对他展露笑容。为此他要全力保护夕雨——结果却只是让夕雨神情越来越哀伤。
光贴心地说:
「是光想保护别人的心情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嘛。更何况这次夕雨是因为你的名字遭遇危险,我很清楚你没办法坐视不管。可是,你是不是也需要退一步冷静思考一下呢?我觉得夕雨给了你时间,让你能沉淀下来喔。」
光的话语温柔、冷静又中肯,轻易传到是光心底,却也让他觉得听得刺耳。
是光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以手扶额,眉头紧皱,在他身旁的光也带着忧郁的眼神,轻声低喃:
「我说不定也一样……只顾着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出去,漏掉了最重要的事物……」
少女般的白皙侧脸蒙上一层雾霭,虚无缥缈。
光大概是在想藤乃的事吧。
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被允许相拥的——「最爱」。
连跟一堆女孩交往过的光,都会像这样心存迷惘、后悔。
也许越是觉得重要、越是想要爱对方,迷惘也会更加强烈。
抱头苦思的日子也会随之变多。
(「喜欢上某个人」就是这样吗……?)
是光还无法得出答案。
这时,换上睡衣的紫织子小心翼翼拉开拉门,探出头来。
「……是光哥哥,可以陪我一起睡觉吗?」
紫织子一直很没精神。最近也常看到她表情严肃,独自沉思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呀。」
就算是光问她,紫织子也不跟他说。
「我只是……想跟是光哥哥待在一起。」
她低着头咕哝道,然后垂着肩膀沉默不语。
光担忧地看着紫织子,是光也觉得很焦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过——
「可以啊,过来吧。」
他还是简短答应。
紫织子想这样的话,就陪她在一起吧。如果这样能让紫织子安心,能让自己更接近答案的话。
紫织子抱着枕头走过来,还是提心吊胆的。是光站起身为她铺被子。就是光这个高中生来说,现在睡觉还有点早,但他一躺到被子上,紫织子也跟着钻进旁边的被窝。
洗发精的甜甜香气从紫织子刚洗好的头发飘出,和肌肤散发出的牛奶味参杂在一起。她将小脸紧紧贴着是光的胸膛,闭上眼睛。房间里面一片静寂,窗外吹着强风。
紫织子是睡着了呢,还是她只是闭着眼睛,依然睡不着,那幼小的内心仍在烦恼呢……
视线前方是紫织子有着可爱发旋、小到能整个埋进是光怀中、惹人怜爱的头部,是光又觉得胃部附近抽痛起来。
(欸,小紫……假如我说我想帮助你,就算来硬的也要把你的烦恼问出来……你也会觉得我把你逼得喘不过气,拒绝我吗……)
没办法睡觉的光竖着单膝坐在窗边,对是光他们投以成熟却又哀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