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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U,一天要吃三餐才正常,不过U好像原本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因为就算肚子饿也没东西吃,才只能依靠学校的营养午餐来勉强度日。
在聊到这个话题后,我终于知道U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家过着一个人独居的生活。
在她的朋友因车祸意外被撞得四分五裂的那一天再推前一天……换句话说,今天已经是她一个人独居的第十二天了。小学四年级的少女,独自过了十二天。不对,其中的四天我被她监禁在这个家里,严格说来她并不是一个人独居……
这也就表示,上个周末假日她果然也是绝食度过吗?一思及此,我不禁感到害怕,但事实并非如我所想,那个时候U家的冰箱好像还没有变得空荡荡的。在一开始的几天,U就是靠冰箱里的食物勉强过日子。
听她这么说,虽然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想想一开始的那几天,U应该是在没有调理的状态下直接把蔬菜和生肉之类的食材吃进肚子里,真亏了她没有把肚子吃坏。我不由得为她担心。
「我平时就常这样吃了。」
U却给了这样的回答。像个食欲旺盛的粗汉一样。
总而言之,我和U都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饱足感了。一旦满足了食欲就让人昏昏欲睡,于是U对我说:
「我要去午睡了,晚安。」
然后回到二楼。当然也没忘了锁上置物间的门。「晚安。」我回应,跟着沉入睡眠之中。
说是睡觉,但这个置物间实在不是适合用来睡觉的房间……不对,这里本来就不是用来生活的房间,不管做什么当然都不会感到舒适,只是在睡觉这一点上特别让人不舒服就是了。毕竟这里也没有床垫,我只能躺在自己脱下的衣服上睡觉,完全无法进入真正的熟睡状态。
一旦睡着,身体反而会感到酸疼不已,日复一日,我的关节已经变得愈来愈僵硬疼痛。不过现在的状态也不容许我多抱怨什么,不能对这种事太过拘泥了……况且我是被绑架的人,总不能要求U借我床跟被子好图个安眠吧,再怎么说这都太乱来了。
所以我决定等到星期一,趁U去上学时再离开置物间到哪个房间的壁橱借一条被子……这样当然也很乱来,但以紧急避难来说应该可以归类在被允许的范畴内吧。预定星期一要做的事真是愈来愈多了。
说些题外话,我最近完全没搭过夜间巴士或深夜电车。二十岁左右的这个时候还经常使用呢,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在这种艰困的环境里待上那么多天,可年纪大了之后真的是没办法了。又或者是在工作赚钱养自己后,因为能自在地花钱,所以我老是乘坐飞机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既然喂饱了肚子,接下来就是好好睡上一觉,人类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境——这句话说不定就是为了因应这种状况而存在的……我先自曝一件事,在这段被监禁的期间,我一次都没有盖上棉被或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在掏出私藏的一万元和少女U的帮忙下,食物的问题是得到解决了,只能说这方面进行得太过顺利。
顺利进行什么的,实际上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被监禁的最后一天,我甚至连躺下来好好睡一觉都不被允许……
32
之后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星期六这天就这么结束了。被绑架本身就是一大问题,说没出现什么问题就这么结束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白天跟晚上U都有准备我的饭菜,至少是没发生会赔上性命的大问题啦。
第一天被划伤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U似乎没上什么才艺班,除了被我拜托出门跑腿那次之外,假日时她都没有再离开过这栋房子。她一直待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打电动。
电动啊……反正她一定会确实地存档吧,听着从客厅传来的声音,我不由得这么想。
回忆起来,一切事情的开端不就是电动吗……这么一提,我在当孩子时又是怎么度过星期六跟星期天的呢?那个时候星期六还得去学校上半天课,下午则有不同的玩法,但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连自己念大学时是怎么度过星期六、日都记不得了……记忆竟然会这么轻易地被移除,真是教人不敢置侰,我不禁为此感到愕然。原本对于记忆力的自信也随着我在书写这一段的同时产生动摇。我想那时大概是拚命写出一些类似小说的文章,但又不像现在这样,也不可能就只是一味地埋首爬格子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人类,应该还是会出门玩才对……
我做了哪些事当作玩乐消遣呢?
U难道不会跟朋友一起玩吗?
会不会是没有朋友?依她特殊的性格来考量,没有朋友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在我第一次遇见U的那天,她不就跟朋友一起去上学吗?她们各自操纵着手里的掌上型游戏机,那样的关系很难说是交情至深,但至少她还是有可以一起上学的朋友。
换言之,只是单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U才没办法去外面玩,更不可能把朋友叫到家里来……就跟养了一只得耗费心神照顾的宠物一样。
对小学生来说,要照顾一个人类果然还是太吃力了吧。不管怎么样,她可能就快受不了了。
而这个时候的我也还没有注意到,十年前的我依然是我,我也是有极限的。在满足了食欲之后,反而让台面下的暗影渐渐浮现出形体。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一直被拘禁在这个地方……尽管不像少女U那么贯彻规范,但只要我还是个大学生,就有一份使命感驱使我得好好去上学。我也有我坚持的生活步骤。
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不可以一直耽溺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舒适感之中。
不管是U或我都差不多该注意到这个事实了……U就算把我监禁在这个地方,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不逃离对U而言也绝不是一种救赎,我们都差不多该正视这一点了。
所以,要让这场绑架戏码、这场监禁闹剧画上句点,就必须有个明确的契机。如此一来,我和U都能怀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已经结束了,还是放弃吧』的想法来饶恕自己,也放过对方,我们都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到来……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不晓得U心里究竟怎么想……但如果这时候的她真的被逼到那种地步,我身为长者难道不是该率先一步察觉她进退两难的处境吗?
可事实上,这时候的我只想着U居然还有打电动的闲情逸致,还真是悠哉啊,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想法。说实在话,真正悠哉的人或许是我才对。
反正不管U到底有没有那种想法,『契机』——所谓的时机倒是很干脆地直接登门拜访了。就跟吃饭、上厕所、还有睡眠的问题一样,监禁生活中兢是会附带这一项,那种过于实际且必然的状况……所以说这场绑架闹剧打一开始就岌岌可危,随时会崩塌。
对绑匪来说,在接受了被绑架者的帮忙时,这场绑架就已经不成立了。就算不至于像劫机那样,还是会让人互做联想,总之就是成功机率极低的犯罪。
只凭小学生浅薄的智慧是不可能成功的……这场犯罪打从一开始就充满破绽。只是我跟U都选择别过头视而不见罢了。
再说到这个破绽的『契机』,让我和U都能说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已经结束了,还是放弃吧』这句话的时机,就发生在隔天,星期天吃晚餐的时候。
U对我这么说:
「好臭。」
33
小孩子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话……没有任何的前置作业,光用一句「好臭」就足以把我的心给撕裂。
但,这个星期天,已经是监禁生活的第五天了。这段期间我一次都没有进过浴室,也不曾稍微冲个澡。我甚至连衣服都没得换。
我的汗腺可没有强大到搞成这样还不臭的。
我的牛仔裤和衬衫上都沾染了血的腥臭味……而我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个味道,所以并没有多大感觉,可U却敏感地对我身上的味道有了反应。
不对,不是什么敏感,怎么可能会是敏感。我的身体又不是到了星期天才突然发臭的……而是U一直忍受着逐渐浓烈刺鼻的臭味,终于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忍受了。
但她说话的方式真的很伤人啊……
身为一名小说家,就算是我这种按表操课全心投入工作的人,还是少不了跌进『修罗场(注9)』的经验。一旦陷入修罗场,就只能过着连洗澡的时间都嫌浪费的生活……这跟吃饭或睡眠不同,毕竟几天不洗澡也不会死人……可就算如此,连续五天不曾淋浴的经历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也是直到现在的最后一次。想当然我身上的味道肯定浓烈到很不好闻,要因此责备U的嘴很坏似乎也有些过分,反而该感谢她一直忍耐到这一刻才说出来才对。
这算什么啊,说感谢什么的,把我逼进无法洗澡窘境里的不是别人,就是U搞的鬼不是吗……
「我还有习题得做,可以请你先去洗澡吗?」
说完「我吃饱了」这句招呼后,U再也忍受不了般地对我这么要求道。U的「我吃饱了」相当合乎礼仪,但她用餐完毕后完全没有收拾的意思,光是这个周末假日,我的圣域——也就是囚禁着我的置物间也变得愈来愈凌乱肮脏。在U离开后,我当然还是会把垃圾放进垃圾袋里装好,但因为没办法把垃圾丢到垃圾桶里,现在我真的挺为周围这些垃圾烦恼的。
9 原义为正在进行腥风血两激慰战争的场所。延伸为忙着与工作或学业奋战的地狱状态。
虽然可以请U把这些垃圾拿到客厅的垃圾桶丢掉,但我害怕说出这种话会伤害到U的自尊心……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好不容易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进展到她愿意让我去洗澡了……U手里的那把小刀现在也只是象征性拿着罢了……我可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构筑出的良好关系又退回原位。但也可以说是我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已经严重到她不得不直接请我去洗澡了……
「这边。」
说完,她拉了拉我的衣袖。不是用小刀抵着我,而是直接拉我的衣袖往前走,我总算能合法的(合法?真是奇怪的说辞)离开这间置物间到外头去了。
比我设想的还要干脆容易得多……也不对,这可是五天里不断累积出的成果。将我监禁了五天之久,U的精神已经感到疲累,而我在U的面前完全没有表现出试图逃跑的顺从态度,恐怕就是她愿意让我离开置物间的最大原因吧。
在并不算长的民宅走廊上走了几步,出现在面前的是与浴室相连的盥洗室。盥洗室的一隅设置了一只白色棚架,架上摆了好几条浴巾……但差不多数量的浴巾和更多脏衣服把洗衣篮塞成了一座小山。
这么一来,我总算能理藓了。
读小学四年级的U就算能自己张罗洗澡,却不会使用洗衣机。所以用过的毛巾和衣服只能摆在那里无人闻问。
她家看起来挺富裕的,衣服和毛巾这类东西应该不匮乏……但再继续过着这种使用完就丢着不管的生活,总有一天她也会没有衣服可穿。
这是我的监禁生活即将显露破绽的星期天。可就这个角度来看,U的独立生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在离开之前,至少该教会她怎么使用洗衣机,想是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好像太鸡婆了。
让一个读小学四年级的小女生学会这些生活技能是想怎么样,又不是十多年前的女孩子都得接受新娘修行,现在早就不是那种时代了。我甚至不同意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张罗洗澡用的热水。
于是这个时候,我向U提问了。选在这种时机发问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对于生活能力……或者该说是生存能力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想向她问清楚。就算不是小学生,就算不是U这么难以沟通的对象,这也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但我还是不得不问……如果能把『无法理解』这个结给解开,说不定我就能更了解U一点了。
为什么在监禁我的第二天——那一天,你不是带回吃剩一半的营养午餐,而是全部都给了我呢……在这个时机点,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怕又会死掉了。」
U马上做出回答。面对我的问题,她的回答听起来没有一丝迷惘。
又?
针对这个理解不来的用词,我更深入地追问。
「以前养过的猫,死了。」
U给了我这样的答案。
「我不想再让谁死了。身为饲主,我得负起责任才行。」
留下这句话后,U走出盥洗室。『慢慢洗。』临走还不忘对我招呼一句……我当然很讶异U曾经发生过那种事,更令我吃惊的是U所说的理由。
从那短短的一句话里想推敲出事情的全貌是很困难的一大工程,我发挥立志成为作家的最大想像力试着推测,U以前大概……她也只有小学四年级而已,那应该不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才对……她曾让饲养的猫死掉了,我猜大概是忘了喂食之类的原因……监禁生活的第二天,我就搬出『忘了喂食』这件事来指责U的不周之处。
她的行为会如此极端,原来是存在着那样的原因……有过那样的过去,或许真能把一个人改变至此,但她未免太极端了……也不能说她是抱着反省的态度在过生活。不知道她的学校作业还剩多少,居然就真的把我一个人留在浴室里了,如果是宠物,肯定会趁这个机会逃走。总而言之,不管是饲养宠物、还是监禁人类,U都还太不成熟了。
就算是怪物也会显露出本性。
脑子有问题的小孩也会显露本性。
我开始觉得U理所当然地就只是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少女了……但就在短短几分钟后,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褪去身上的衣物。
34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于使用别人家的浴室这种行为,存在着笔墨难以形容的抗拒感。厕所也是,但厕所毕竟伴随有关生理现象的危机,借用浴室只是单纯想让自己变得舒服点,我心里也因此萌生了某种奇怪的罪恶戚。
一家之主……不能这么说,现在唯一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请我洗澡……其实是有点半强迫啦,我应该没必要为此感到畏缩才对……也许跟那种人情道义无关,只是对于在别人家脱光光这种事感到抗拒吧。
就算无关生理现象,我还是有想把自己好好清洗干净的生理欲求,反正我身上的臭味已经浓烈到不能假装有洗澡来蒙混过去了,尽管有所抵抗和迷惘,还是不得不洗这个澡,况且我真的很想好好把自己打理干净。
别人家的浴室对我来说相当新奇,怀着些许小鹿乱撞的心情……光是踏进别人家都很抵抗的我,更遑论是使用别人家浴室的经验,根本数都不用数……总之,我先打开了水龙头的热水。就连她家的莲蓬头外型都让我觉得很特别。
大概是在吃晚餐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浴缸里注满热水,但我的身体脏得要命,总不能突然就跳进去泡澡咀。
先得把身体和头发洗干净才行。
洗发精、润丝精、护发霜再加上肥皂,擅自借用这些盥洗用品真的好吗?还是该在使用前先征求U的许可?我烦恼了一下子,转个弯想想U怎么可能都让我进来洗澡了却禁止我使用这些盥洗用品,又不是什么坏心眼的恶作剧。
莲蓬头喷洒出温度适中的热水迎头浇下……我从来不知道洗热水澡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接着一边洗头和身体……当然了,如果不来回洗上几次,实在很难搓出泡泡…,终于就是明天了,我心想。终于就是明天了。
明天,星期一。说完『我要开动了』吃过早餐后,U会接着说『我要出门了』然后离开家,到学校去上课。
在那之后,我会走出置物间仔细调查这个家,查查U的父母为什么『不在了』,就算只是知道他们从事什么职业也好,而不管结果如何,就算到头来什么都没查清楚,我还是会离开这个家。我必须离开这里才行。
话虽如此,但我要做的并不是打电话通报警察。、或是趁着U不在家的期间悄悄溜走……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会等到U从学校回来,用『欢迎回来』回应她的『我回来了』,然后和她好好把话说清楚,等把该说的都说完后,我才会离开这个家。
她并不是无法沟通,我只要传达自己的想法就好了。你现在做的这些行为都是非常要不得的犯罪,是坏事,是无法被饶恕的行为。
我绝不会向别人泄漏那一天在你身上见到的像是人格的东西,所以让我回家吧——我会尽可能用不会伤害她幼小心灵的方式,将这些话告诉她。
就将这次的入浴当成一个契机,抱着爽快明朗的心情,把该说的话传达给她吧。
可说起来,我能这样舒适畅快地清洗身体,就没办法再坚持是U绑架了我,搞不好还比较像第一天设想的那般,反而是我得背上侵入民宅的恶名……
要是能私下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我已经排除与U的父母进行沟通的想法。
我不认为他们还会再回到这个家来……就算他们真的回来了,也没必要把他们当一回事。那种会把念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丢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不闻不问的父母,我不觉得跟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U的饮食生活受到保障这一点上,他们反而才应该感谢我呢……就在我有些洋洋得意地胡思乱想时,总算把身体搓洗到满意的程度。起泡也相当完美。
拿起莲蓬头冲掉身上的泡沫后,我这才把自己泡进浴缸里,背上与小腿的伤口在接触到热水时虽然有些刺痛,我还是觉得非常舒服。
呼~正当我舒服得忍不住吁出一声喟叹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因为我完全沉溺在清洗身体的动作上而没分心注意,不知何时U连敲个门都没有就走到盥洗室,接着直接踏进浴室里。
我想起U叫我去洗澡时说的那句『可以请你先去洗澡吗』,我当然明白『你先去』代表什么意思,也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等写完功课她也会来洗澡,但现在才搞清楚话里隐含的意思都为时已晚了。
不,对小学四年级的小女生来说,一起吃饭和一起洗澡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身为一名男性,若是在这种地方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应,恐怕会让大家降低对我的评价,不是毫无防备或什么天真浪漫,我是真的被吓了一大跳,这和年龄大小无关,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突然光溜溜地出现在眼前,实在是很吓人啊。要是警方这时候突然闯进来,肯定会把我当成绑匪吧。什么绑匪,根本是鸠占鹊巢的大强盗……
「打扰了。」
要把边打招呼边关上浴室门的U赶出去实在很困难,因为有股超越明哲保身的感情正在我心里滋生。用不着我解释吧,并不是对少女产生什么性爱欲望的感情……要是这样的话,现在我就写不出这种文章了。在接受法律的制裁后,肯定也没办法回归社会.我会以自己为耻,再三强调不会自杀的我,到时候说不定还是会走上那条绝路。
毕竟是这样的时代,连在都市里都开始实行规范言行的法令,我当然不可能深入描述U细致柔软的光裸身体。以我个人来说,我并不认为那样的法令规范有什么意义……用不着等那条法令发布,文字上的规范限制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实施了,在我成为作家的这十年来,第一年能使用的表现手法,到了第十年已经无法再使用……真要为了『言论自由』而战的话,斗争的对象可不只政治家和官僚这么简单,创作者们应该都很清楚这件事吧。话说回来,搞错言论自由意思的创作者不是挺令人心寒的吗……
话题扯远了,是要说U的裸体才对。我会避免详细的叙述,但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没能及时将她赶出浴室的理由、还有为了我的名誉,我仍必须仔细描写出来才行。什么啊,我的名誉?那种东西算什么啊!我真是太羞愧了,只不过是小腿跟背部被划了几刀就叽哩呱啦叫个不停的自己,在这一刻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羞耻。
念小学四年级的U的身体,隐藏在衣物辽蔽下的肌肤上布满了瘀青和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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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远远超出我所能判断与理解的范围。若她只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少女,那还有对应之策,反正我自己本来也就算不上正常;就算她是头怪物,那反而更容另对付,真要是那种状况,我说不定还能成为和怪物对抗的男主角呢。
可是不行啊。只有在对上可怜的女孩子时不管用。我不晓得该怎么应对这种生物,更不可能打倒她。对全身上下部感到自卑的我,实在很不擅长去同情或怜悯别人……更可以说,我根本是打从心底厌恶那样的感情。
可当我面对除了脸和脖子、手脚四肢之外,全身都布满遭受暴力虐待痕迹的十岁小女孩时,除了同情和怜悯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更揪痛我胸口的,是U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按这个变青的地方,会痛痛的。」
U说的好像那些瘀青就跟指压按摩的穴道一样……如果不用这种方式去理解,我的心智可能就要被摧毁了吧。心智被摧毁?我用的这是什么小说的表现手法啊。
当我面对的是这种令人恐慌的压倒性现实时。
之所以U对于伤害我的身体完全没有排斥感、会用刀尖抵着我,将我绑架到这里来,因为她平常就是被这么对待的,照这种逻辑思考也就想得通了。那孩子一直都受到暴力的威胁对待……偶尔还会被扔掷小刀,她平常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吧。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的举动。小孩子看着父母总是会有样学样。
看着父母有样学样……我实在没办法向毫无自觉的U直接确认这一点,但U身上那些新生的伤痕一定就是她父母造成的吧。光就可能性这点来说,虽然也有可能是在学校里遭受到暴力对待,但小学四年级学生的霸凌虐行是不可能搞到这么凄惨的。孩子之间的暴力行径从不曾停止,正因为无法停止,会生出要打就该避开脸部等容易被注意到的部位这种狡猾的小智慧,应该是在成为国中生之后。
而布满U身体的新伤口……说是新伤口,其实也已经痊愈到某种程度了……换句话说,她身上找不到近十天来新增的伤口痕迹。
父母『不在了』之后的这十几天里,U也从暴力虐行中得到解脱了吧……从这个观点切入考量,U的身体会瘦到连肋骨都明显可见,很难说是这几天饮食不规律所造成的结果。我忽然想起,她曾不经意地说过平常就会吃生肉和没有经过调理的蔬菜。
那些细碎的线索彷佛都串联起来了,以U伤痕累累的身体为中心……
就算只存在于极其短暂的一小段时间,就算现在已经完全不那么想了,我还是打从心底对为了逃离U的监禁而指望她双亲协助的自己感到厌恶……如果我什么都没发现,真的向她归来的双亲报告这一切的话,又会演变成什么状况?我实在很不愿意去想像那种情形,但我还是想了。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从十年之后的世界冷静下来想想,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在看到U赤裸身体的那一瞬间,就该走出浴室,打开手机的电源才对。拨通电话的对象不是警察,而是儿福机构。
但那是十年后的现在才说得出口的话,当时的日本社会还没有发展出有关儿童受虐的完善应对步骤。
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想想还真是令人无法置信,但这个时候『管教小孩』跟『虐待』之间还没有明显的区别,更甚者『别对别人的家务事多置喙』才是一般认定的价值观。
虐待行为当然存在,却没有一个能正视虐待暴行的相关单位来处理问题……所以在发现虐待的情形时,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我陷入了某种思考停止的状态中。
一起洗澡的这段时间,我没办法向她触及核心问题,光是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看着布满她全身上下的新旧伤疤有什么想法就已经耗去大半心力。我知道不能太刻意去与她相处,到头来还是无法否认自己有意识地对U做了许多讨好的举动,嘴上虽然没说破,可也许还只是小孩的她也感受到那股不自然的异样感了。
这是绑匪与被绑架的受害者之间的信赖关系产生明显战皲裂瞬间……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只剩结束了。如果这是一般的小说情节,就会接续最终章的解决篇……但并非故事的真实事件,最后只能当成事件来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