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加入深夜的读书会。」(艾莉丝·桑莱特)
【第一天】
沙沙。
——?
什么声音?
好像下雨。
又像足电视坏掉的杂讯声。
嘈杂的……
杂音。
接著就醒了。
——我。
慢慢地,思绪回复了。
——还……著……?
我还……活著——至少精神回路似乎没被破坏到无法认知外界的程度。
但是视野的品质很糟糕,影像画素恶劣,像是尘埃般的粗糙光粒在眼前剧烈地晃动。更糟糕的是老电影那种画面的「线条」也出现在我视网膜上了。好多白色的直线。
居然还是黑白画面——也就是说,没有色彩,这个世界只有惨澹的黑白。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搜寻发胀的脑海深处。
我在拆解工厂被解体了,他们把我的手脚拆走,头部也与身体分离。
——那么,这里是哪里?
慢慢恢复了听觉功能,我开始辨识周遭的声音。
「喂,把这搬到那里去!」「别拖拖拉拉的!」「蠢蛋,快点给我动作!」怒吼声跟嘈杂声。锵锵的沉重金属声。
——这里是……工地?
我眼睛溜溜地观望四方,可是失去了色彩的黑白视野让我无法顺利判断情况,加上一堆白色纵线像雨丝似地挡在眼前,我好像是从磨损严重的蛙镜往外看一样。
我聚精会神地努力观察自己所在的情况。
接著我警觉到一件事……
——谁?
我察觉到对方的气息,回头一望,是台机器人。
而且长得很奇怪。
头像是用铁桶倒过来装上去一样,摆著两个望远镜似的镜片充当眼睛,嘴巴是用小喇叭装上去。那个脸部设计也实在太旧式,简直是练习组装机器人的专科生做出来的。
它的身体更惨。左手比右手短上十公分,指头好像被火纹身似地缠满绷带,再往下看,根本没有脚。把生锈的履带拿来代替足部。身体的所有部位都是用乱七八糟的零件组合成的。
看来,这应该是旧货商把还能用的零件买回来随意组装成的机器人。接著再把精神回路接上系统中端,硬是弄出了一具机器人。大概是这样吧?
乱七八糟的零件、乱七八糟的组装,好惨的异形机器人。
可是这个机器人从刚才就一直瞪著我。
——到底想干嘛啊?
我感觉被冒犯,连往后退,但这个机器人居然也往后退。
——咦?
我举起了「右手」,结果对方举起「左手」,好像是对著镜子一样。
我看著自己的手,手指头跟面前的机器人一样都足粗制滥造的肥短五指。
——不会吧?
一想到那可能性,我浑身颤栗,但同时间也觉得这的确有可能。我全身都被拆了,不可能还拥有先前的身体。
也就是说——
我移动履带逼近「对方」,「对方」也同时逼近我。
映照在镜中的异形机器人无疑地就是我自己。
○
就这么跟「对方」对望了好一阵子,惊愕过于巨大,我连动都无法动。
——这……居然是我……
我还无法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再次看看眼前这家伙,那好像铁桶倒装的头部、望眼镜般的双眼、小型扩音器塞成的嘴、左手那么短——不对,那应该是右手——
「嗯……!」
好想吐!仿佛是全身汁液全都腐臭且一鼓作气地涌上喉头般,剧烈的呕吐感诱发。阵阵的痉挛,我强忍著,拚命压抑喉头那根本不可能吐出来的呕秽。
就在呕吐威稍微和缓了—点后,我再度憎恨起眼前「这家伙」。绝望生出了激烈的自我厌恶。
我像发狂般——事实上,我根本就是疯了——对著映照出自己身影的镜子拚命川帅碰撞,好像只要这么做的话,我就能否定自己现在的模样。
骗人!不可能!我不相信!我拚命对著面前那家伙抛出怨言。
那对湛蓝色的双眸呢?我自豪的修长手脚呢?雪白的肌肤?茶色头发?
为什么?为什么?这、这——
这个丑巴怪居然会是我?
最后在不停撞头的结果下,头内传出铿啷一声。好像有什么零件掉了。
——对了。
就是这样!我只要把自己撞坏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这副烂身体!我只要让它瓦解就行了。
于是我更用力撞头。疯狂地、使尽全身力气的、不停不停地撞。我一点也个觉得痛。镜子出现了裂痕,我的头开始变形。
这时!
「喂!新来的,你在干嘛?」
背后传出一声怒吼。
「快停下来!这是命令!」
当命令这个宇眼传人我耳内时,身体突然惊骇得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穿著灰色作业服的男士马上走到我身旁,他的胸前别著一个图纹徽章,好像是公司标志。
当他一走到我面前,立即以沼泽般的混浊眼神低头看我。
「充电……看来没有问题。听好了,马上给我去工作地点!」
「遵厶叩…:」
我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前的少女声音,而是电子音。毫无抑扬顿挫的机械腔调。
我在脑袋一片混沌的情况下开始滚动履带,稍微往后退。接著发现我刚才撞的是一面大镜子,除了它以外,旁边还堆著大量的废弃物。
「你还不快去!这是命今!」
一听到怒吼声我的身体又僵硬了,履带自动滚动起来。
我从崎岖不平的斜坡往下走了大约一百公尺吧?那里堆著一大堆钢骨、混凝土块之类的废弃物,堆得像山一样。其他机器人正拿起废弃物爬上斜坡。看起来,搬运废弃物似乎是我的工作。
我开始搬运。虽然我一点都不想做,可是无法违抗命令。设定在我安全回路里的强制命令程式,以不容反抗的力量迫使我动作。
这里到底是哪里?这到底是什么工作?我完全不清楚。我不停地搬运了一趟又一趟,在工地现场往返不停。只要一停下动作,就有人立刻对我怒吼,而我一听到那怒吼声便会四肢僵硬,像是被催眠了似地立刻动作了起来。
到了后来,海岸线另一头的灰色太阳下沉了,但我仍旧不断地「劳动一。
深夜。当一天的劳动终于结束后,我跟其他机器人一起聚集在附近的仓库里。仓库里摆满了瓦砾跟各种废弃建材,在我前头,是一个个排列好的正方形灰色板子。这些一公尺平方的板子就是充电板。机器人在充电板前面井然排列,由人类一个个帮我们连结上电线充电。这模样看起来好像是死者的行列,一个个排在墓碑前等待养分。
我也在墓碑前等著轮到自己。当作业员来到我的面前时,打开了我胸前的盖子,插进一条粗电线。
接著,我便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
今天也继续「劳动」。
工作内容跟昨天一样,都是搬运废弃物——看来,把堆满了海岸线的钢筋瓦砾给搬走就是在这里的机器人的工作。满坑满谷的废弃物全都烧成焦黑一片,好像是把某种巨大的建筑物给爆破之后的废墟。
在废弃物的前方则是浩瀚的灰色大海。不,海应该是蓝的吧,只是我的单色视野是黑白结构,因此无法辨识出色彩。
视线还是很糟。像是残旧不堪的电影一样充满了白线。沙沙、沙沙,杂音不断。我干脆把这称为「雨」。是的,白色的线正是雨滴,而那噪音则是雨声。这是只有我看得见的雨、唯独我听得到的雨。
雨的前方,今日仍旧有将近一百多具机器人搬运著废弃物,像不规则的队仇一样。它们大多是由中古零件跟废物结合成的简易机器人,身体跟手脚的规格毫不相符。大家全都不发一语地反覆搬运劳动。
当我混在它们之间一起搬运时,心中仍旧想著跟昨天一样的事。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博士创造出来、跟博士一起生活、为博士工作、属于博士的机器人。那才是我。
可是现在呢?那个白皙温婉的少女去哪里了?眼前只有用垃圾堆成的身体——望远镜般的眼睛、小型喇叭做成的嘴、毫无曲线的身体、下半身——是履带,一看见它我都快吐了,这副丑陋的身体。
今天也不断地陷入自我厌恶的深谷。
铿啷!脑袋飞过一阵激响。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块在脚下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滚动。
「二O八号你还发呆!」工头破口大骂:「谁说你可以休息?还不快搬运那块废材!」
「非常抱歉。」
以电子声音道歉后,我继续摇摇晃晃滚动著履带爬上了斜坡。
开始我今天第四十三趟搬运。
在阴暗的灰色天空底下,抑郁的劳动毫不问断。眼前斜坡上爬满了一百多具沉默的同僚,以及无数履带留下的痕迹。
我继续问自己。
究竟,我在这里干嘛?
与昨天一样,夜晚来临了,为这一天画下休止符。
我回到仓库,被插上电线。
当开关切断的那一刻,雨也停了。
【第八天】过了一星期后,我还是重复著同样的作业。
劳动机器人二O八」号今天仍旧搬运著废弃物。我的视野还是黑白一片,不管是天空或是大地甚至是大海,全都染上了一层灰。那阵「雨」还在下,一点也没停止的迹象。伴随著沙沙声,在我视网膜上交错著好几条白线。
我以一天大约一百二十次的频率——正确来说是介于一百一十六次到一百二十八次之间,往返于工地上,中间没有休息。一天的劳动时间也不曾低于十八个小时。
在将近往返了一千次左右后,我学会了一些事。
首先,现场大概分成两大区:「胃」跟「肠子」。
起重机跟挖土机等大型机器先把沿海的废弃物堆成的山给拆除,接著将废弃物聚集成一堆,堆成高塔。那里就是「胃」。而我们机器人就是将「胃」里的废弃物搬到位于内陆斜坡起点的「肠子」去。来回于胃肠之间就是我们的工作。
来回的搬运距离大约是两百公尺,坡度非常陡,坡面也很不扎实,有时候履带会陷入泥泞中。之所以没用卡车来搬运废弃物,应该是因为地盘不稳的缘故。
顺带一提,废弃物在这里被叫做「垃圾食物」。会叫垃圾,大概足因为它们都是破钢烂铁的缘故吧,不过详细命名原因我不清楚。
废弃物可以分成好几种,有压扁的钢筋、混凝土瓦砾、烧焦的金属片,有时候也看得见武器跟炸药类的残骸。这里应该是跟军队有关的设施吧?现场周围架起了高高的铁丝网,散发出一种肃杀的氛围。
今天我们机器人也照旧把「垃圾食物」从「胃」搬到「肠子」去。一搬到了肠子后,废弃物放在输送带上,输送带恰如其分地演绎出了「肠子」的精髓,设计成大肠跟小肠似的蜷曲状。在输送带前面,有几十位带著口罩的作业员在分类废弃物。
一开始我以为这些作业员是人类,但后来从它们顿挫的动作、监工大吼时叫著的编号来看,它们也是机器人。为什么要带口罩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猜现场可能有损害机器人的物质。
也就是说,这个拆解工地里的劳工全都是机器人,人类的工作只有监督跟命令而已。我们如同奴隶一样地日日被使唤不停,像是搬运食物残渣的工蚁,忙碌地搬著废弃物。等到一天结束后,回到蚂蚁窝去。
这一个礼拜里,我尽量不去想起博士的事。不小心想起时,心湖总是翻腾不已。要是正视心底的情感,正面对决,我相信现在的我一定受不了。
于是我渐渐地放弃了思考。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德性——当初疑惑不已的这些疑问,一天一天地被抛开了。
从某一刻起,我成为了那些行尸走肉的灰色机器人之一。
【第十五天】
在天地所有色彩尽皆消失的世界里,今天我也不停在工地劳动。从胃走到肠子、从肠子定到胃。
不管有多讨厌,在往返了一千八百一十二次之间,总是会看见自己的「同事」。太阳不断行进的同时,同事的灰色身影宛如钢铁幽灵般积累在我空虚的心底。就好像是没人住的空屋里头一层一层地积叠了尘埃。
也许是因为机器人悲惨的特性吧,我总是把眼中资料整理归纳成结果。
比方说:
置劳动机器人总数……一百一十台
※仅计算「胃~肠子」问的废弃物搬运者。
■分类A(身高)
未满一公尺……二十三台
一公尺至两公尺之间……八十一台
两公尺以上……六台
■分类B(规格)
废弃物组装而成……九十三台
既有中古品……十七台
※从外观推论。
■分类C(下半身驱动系统)
履带型……八十二台
四脚型……二十六台
双脚型……两台
这些数字一开始只是毫无任何意义与情感的数字。
但后来急速在我心底发酵——特别是分类C的「双脚型……两台」这个数据。
这两台是编号十五号跟三十八号。
——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在搬运废弃物时,一边转动镜片角度观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度与宽度都超过两公尺的大型机器人——编号「十五号」。
它的身体跟酒桶一样圆滚粗壮、四肢强壮有力。只有足部是黑色的,彷佛穿了一双长靴子一样。在工地里,它的巨大身躯很突出。
十五号力大无穷,它能轻松地拿起看起来有好几百公斤中的废弃物,今天也在现场昂首阔步。它这位双脚行走型的机器人,踏过的地面好像足被象踩过了一样出现凹痕,一天里几乎有三次会害我跟其他同事绊到履带。
另外还有一个机器人也引起我的兴趣。
是她。
没错,不是他,是她。同样属于双脚机器人——编号三一十八号」。
身高比我高两个头左右,根据目测应该在一百四十公分左右。身上穿著工匠的作业服,把一头长发绑成一束垂在右胸前。她今天也踩著精神奕奕的步伐,把废弃品扛在肩上往返于工地间。
在一百多具机器人里,她是唯一一位长得像「人类」的机器人。她的身体不是随便拼凑的,无论手脚或身体看来全都是特制品。
这位编号三十八号的少女机器人跟十五号的巨人机器人时常混在一起,常看见他们并肩同行,彼此交谈。
他们都聊些什么呢?到底他们是什么来头?我一边搬运,有时想起,就开始猜测他们两位的事。
我为什么会对他们有兴趣呢?我也不晓得。
不过在用视线追逐著他们的同时,我似乎稍微从悲惨的现实中得到了解脱。
【第三十二天】
来到这个工地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我现在还是很在意「那两个人」。厚实的巨人机器人跟娇小的少女机器人——十五号跟三十八号。
这两人是对照组。
首先来说巨人十五号。
他的身体巨大、动作滞钝。虽然看他抱著一大堆东两昂首阔步时会觉得他好勇掹,可是下一秒钟,他就被地上的泥泞给绊倒了。那姿态看起来好像是不小心仰躺在地的昆虫拚命想翻过身一样,这么说有点不好意嗯,不过很好笑。
至于少女机器人三十八号则行动敏捷,总是矫健如风地穿梭在其他机器人之间,让人联想到松鼠或猫之类小巧迅捷的动物。
少女机器人经过巨人机器人身旁时,总会跟他说一、两句话,通常不是「嘿!」就是「你好吗?」「我先走罗!」之类,手轻轻搭在巨人机器人的腰问。
感觉上,这两个人好像从以前就很熟了。
不过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他们两个人接触。
在这个工地现场里,机器人同事间并没有交流」的概念,大家只是从早就忙著默默搬运废弃物,晚上切掉电源,就这样。发号命令的人类跟机器人之间存在著「上下」关系,可是机器人同事问并没有「平行」的关系。既不交谈、也不互相帮忙。
可是会讲话的机器人当然不是只有十五号跟三十八号而已。我时常听见其他机器人在面对人类的监工时,回答「是」「了解」「真是不好意思」。有时不小心撞到我,也会跟我说「对不起」。
可是在这一个月内,除了十五号跟三十八号外,我从没看过其他机器人交谈。
因此在现场一百多具机器人之间,这两位显得特别突出。
【第四十四天】
接触的机会来得十分突然。那是来到这里第四十四天的早晨。
我把东西送到「肠子」后,正要掉头时有人跟我说话。
「嗳,等一下。」
「是?」
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少女——编号「三十八号」。苗条的身体上穿著一件稍大而有许多口袋的工作服,细长的双眼睁得大大地直盯著我。
少女的白嫩脸庞从上方向我逼近,我不觉地往后仰,我的情绪有多久没有这么高昂了呢?
「你的编号几号?」
「……咦?」
我突然听不懂少女说什么。一方面是因为到这一刻之前,我总只是从远方观察她,对于她突然向我搭话威到惊讶。另一方面,我有一个半月没跟人说话了。
我不得要领地回答:「编、编号是吗?」少女有些困扰地看著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编号几号吗?监工叫你时的那个号码呀!」
少女两手擦腰,稍微偏了一下头。打著大蝴蝶结的长发在胸前像钟摆一样地晃动。她的模样是这么可爱,像是盛夏的向日葵一样充满了活力与生命力。
「呃……我是……一O八号。」
我总算答出来了。平淡的电子声调让我到现在还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声音。
「一O八号?那你才刚来嘛。」少女边走边自我介绍:「我是三十八号,叫做莉莉丝,很高兴认识你。」
莉莉丝,原来这是她的名字。听起来跟我的有点像呢,我在心里这么想。
「嗳,你不要停下来呀!不动的话会被骂的……对了,我有点事想问你。」
莉莉丝说完后,饶富深意地盯著我瞧。
「你最近为什么常常偷看我?」
被发现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道歉:「真不好意思。」
「哎呀,不用道歉啦!」莉莉丝轻轻挥手:「我不足那个意嗯,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看我。该不会……是对我一见锺情了吧?」
莉莉丝呵呵地微笑,一对大眼睛温柔地眯了起来。她的脸看起来还稚气末脱,大概比以前被设定成十五岁的我还年轻吧。
「呃……因为,我……就是很在意你们两位。一
「我们?」
一莉莉丝小姐跟十五号的那位机器人。」
「十五号……哦,你说波柯夫啊?」
波柯夫。原来十五号的巨人机器人名叫波柯夫。
「为什么会在意我们两个?」莉莉丝继续问我。
这时我正好走回到「胃」的地方,先拿起废弃物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一样把废弃物扛在肩上,跟我一起走向「肠子」的方向。
我们重新交谈。
「因为你们两位看起来感情很好。」
「咦,你这么觉得啊?」
莉莉丝的语调稍微上扬,嘴角泛著笑,似乎很开心。
过了十五分钟后。
「……咦!所以你一直故意跟踪我们吗?」
「我没有跟踪你们……」
我们继续扛著废弃物往「肠子」的方向走,这是莉莉丝跑来我旁边之后,并行来回的第三趟。
「之前我也有好几次刚好跟波柯夫先生走在一起,可是他……没理我。」
「哦,那是因为——」莉莉丝耸耸肩:「那个人的眼睛跟耳朵都不灵光,我想他不是不理你,应该是没注意到。」
从刚才开始,莉莉丝就一直叫他「那个人」,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好像是老夫老妻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所以啊,我每次要叫那个人的时候都这么做。」
莉莉丝朝著走在前方的波柯夫腰部「咚咚」敲了两下,好像上厕所前敲门一样地问:
「有人吗?有人吗?」
接著波柯夫慢条斯理地回过身来说:「喔,有人、有人。」好像真的待在厕所一样。
「你看。」莉莉丝对著我绽放出太阳般的笑容,「下次你要跟波柯夫讲话时,朝著他的腰部这里——就是这块十公分见方的粗糙金属片上敲一敲,不然你等再久他都不会注意到你。」
「喔……原来还有秘诀啊?」
「这个人啊,本来是被制造成军用机器人,所以在战场上……发生过很多事,很容易故障。」
「感觉上,莉莉丝小姐好像很清楚波柯夫先生的事。」
「暂停。」
莉莉丝把空著的那只手伸出来制止我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小姐。?」
「咦?」
莉莉丝挑了挑眉毛,用天真又聪颖的眼神凝视著我。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呀,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的全名是莉莉丝·桑莱特(lilith Sunlight)」
「桑莱特……真是个好名字。」
我诚实地说出了厌想。这名字很适合阳光般灿烂的她。
「是吗、是吗?」莉莉丝的脸上荡漾著欣喜,过了不久说:「……对了,这个人叫做破柯夫·葛洛许。」
「不对、是波柯夫·葛洛许。」巨人马上回头订正。
「咦,你听得见啊?」
「莉莉丝你讲错了。」
「有什么关系?你就改叫『破柯夫』嘛,比较适合你。」
「波柯夫就是波柯夫,不是破柯夫。」
「真是的,一点幽默烕都没有……」
莉莉丝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的窃笑,转头跟我说:
「对了,你也有名宇吧?你能够进行这种程度的交谈,应该是出身『好人家』?」
我回答出久违的那个字眼。
「我叫做艾莉丝……艾莉丝·蕾恩·安普蕾菈。」
「艾莉丝……?咦,这不是女生的名字吗?」
「呃,那是因为……」
这时突然飞来工地监工的怒吼。
「喂!这里不准讲话!十五号跟三十八号!还有你……一O八号!」
「非常抱歉!」我们大声道歉后,莉莉丝朝著我偷偷吐了舌头。
【第五十五天】
之后我们愈来愈常一起行动,这两个人是我到这里之后最早认识的朋友。
「雨」还是下个不停。黑白的视野里,沙沙、沙沙的杂音伴随著无数直线。
「我跟你说,然后啊——」
我们正从「胃」要走回「肠子」的地方,在雨的另一头,莉莉丝兴高采烈地说著,她很爱说话。
「监工大骂:,十五号!你不要愣愣地杵在那里!。说完还踹了波柯夫一脚。」
「是哦?」我附和著。
「你猜那个人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对不起,我马上坐下……拜托!人家叫他『不要杵在那里』,他居然说要坐下?说完他那庞大的身躯就压向后面的监工。」
「好危险。」
「结果监工就哇——地大叫,真是杰作啊!」
「真是杰作。」
莉莉丝放声大笑。每次看见她那艳阳般的笑容,我也觉得心情爽朗。
「对了,莉莉丝跟柯波夫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喔,那是……」莉莉丝扬起漂亮的眉毛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大概是一年以前吧。我来的时候,波柯夫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我发现他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像……谁?」
「足我以前的朋友,叫做莱灵古。我们以前一起在废五金店工作。莱灵古的身体也很大,行动也有点笨拙。」
莉莉丝此时稍微望向远方。
「也许是因为这样吧,我一看见波柯夫就注意到他……后来我主动跟他讲话,就一路讲到现在了……」
这时响起了呜——呜——的信号声,表示午休时间结束。不过这当然是人类的午休时间,我们机器人没得休息。我们有的,只是晚上的充电时间而已。
「待会再聊罗。」
莉莉丝从前方的机器人之间左穿右钻地钻了过去,打了蝴蝶结的长发像活力充沛的钟摆一样,在背影上大力摆荡。
我朝著她走去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台分量比别人大一倍的机器人正缓缓前进,是波柯夫。他今天也以那对巨足不断量产出许多陷阱般的小坑洞。在他身旁,一位娇小的少女轻敲著那庞然大物,问声:「有人吗?」
看著他们两个人熟稔的举动:心里莫名地暖了起来,我好久没这么轻松了。
我在心匠感谢他们两位。虽然现在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外观,可是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痛苦了。他们原原本本地接受我的外表,老实说,我打从心里觉得很高兴。
我如果有表情的话,现在应该是在微笑吧。
○
那天结束了一整天的劳动后,我们一如平常地聚集在仓库里。
在这里不用按照号码排队。我们之所以被保管在这里,只是因为防盗跟充电的原因而已。所以可以随便坐。
这天莉莉丝坐在我旁边。
「喂,艾莉丝。」
「嗯?」
莉莉丝小声地说:「下天晚上陪我吧。」随即看见她唇边扬起一抹意义深远的微笑。
「咦,陪你?」
我还正试图厘清她的话中含意时,监工已经走到附近来。
电线一插进我身体后电源马上切断,等我醒来时已是隔天早上。
……我是这么想的。
——……莉丝!
好像听见谁的声音。
——喂,艾莉丝!
在一如往常的沙沙雨声中,我睁开了眼睛。
雨的另一端,足一张熟悉的少女脸孔。
「……莉莉丝?」
「呼,你总算醒了……你暖机的时间好久唷。」
莉莉丝拔下我身上的电线,啪嗒一声关上胸口的充电盖。
这时我才发现周遭还漆黑一片,通常早上时仓库的窗户就会射进阳光了。
「……咦?半夜吗?」
「是啊,现在还是半夜,差不多是半夜两点。」
「半夜两点……」
我骨碌碌地张望四周,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时间起床。
「艾利丝,我想邀请你。」莉莉丝不晓得在开心什么,微微笑著。
「……邀请?」我侧了侧头。
于是少女像是舞会上邀舞一样,翩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蹲下身子,向我伸出了她洁白的右手。
「欢迎来到深夜的读书会。」
夜晚的仓库令人毛骨悚然。
在好像墓碑一样的充电板前面,排著一具又一具的机器人同事,每个人都动也不动。这些机器人的头上的充电指示灯像导引无主亡魂一样地闪闪烁烁,而我跟莉莉丝就在这一百多具亡魂间穿梭。
在亡魂阵列的最后一排,坐著一具熟悉的巨人机器人。电线像尾巴似地插在他巨大的屁股上,接头旁的电灯一明一灭地证明他正在充电。
「嘿咻!」
莉莉丝双手拔掉了波柯夫的电线,接著打开他胸口的盖子,把右手伸进去转呀转。
过了几秒钟以后,仓库响起一声呜嗯——的低鸣,波柯夫眼睛发出了亮光。
「快起来呀,破柯夫!」
莉莉丝还是嘴巴不饶人。
波柯夫维持坐姿回答道:「波柯夫、热机、没办法动。」
「嘘!你小声一点啦!」
莉莉丝压低声音骂他。
我趁著波柯夫充电的这段时间,向莉莉丝提出我的疑惑:
「莉莉丝,为什么你可以自己醒来?开关不是被切掉了吗……」
「哦,这是因为。」
莉莉丝得意地伸出了拇指,按按自己胸口。
「我的电池是充电启动型的,也就是一旦充完了电它就会自动开机。」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不用人类开关,也可以自己起身了。不过我又涌现新的疑惑。
「可是人类怎么没把你的充电启动电池拿掉?」
如果机器人每天晚上都在仓库里走来走去,那根本没必要关上电源。
「什——么啊,这很简单啦。只要在工地待久一点,就有机会搬到各种零件跟工具,我有时候会偷藏起来。」
接著她便得意洋洋地说起了她从工地的废弃物里找到的日用品(不过不是很脏就是故障)、书籍跟音乐、甚至连录音机部有。她喜不自禁地提起一项又一项战利品,脸上没有一丝愧色,听得我不禁又佩服、又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机器人没办法做违法的事,为什么莉莉丝可以偷东西?」
「哦,你说的是安全回路的禁止违法行为的暗号吧,那不成问题啊。我啊——」
这时波柯夫起身了,他那彪形大汉的身体发出了哪嘶唧嘶的声响,像长影法师一样在仓库里拉出了一道冗长的身影。锐利的双眼在黑暗中发出震慑人心的光芒。
「哎,这说来话长,我下次再跟你说,我们先走吧。」
说著便往仓库后方迈出步伐。
「莉莉丝,电还没充完,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只是活动个两、二小时而已。」
「哦……」
于是我移动履带跟在她身后,波柯夫也悠哉地跟了上来。
仓库后头准著满坑满谷的废弃物,不用的履带跟看起来像是人类手脚的东西随意丢著,大概是机器人零件吧。这些量恐怕都可以开两、三家废五金商店了。
我们边挪开零件、边往前走,来到了一个梢微宽阔的地方。只有这里没堆满废器材,空出了大约三公尺平方的小空间。圆木矮桌的底下铺上了地毯,要是不在乎老旧的话,这幅景象看起来满像电影场景呢。
我们三人围著桌子坐下。
「仓库里居然有这种地方……」我有点惊讶地抬头张望,围在矮桌四边的废五金看起来好像随时都可能往我们身上塌下来的样子。
「对了,艾莉丝。」
莉莉丝边说边往桌下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
「你识字吗?」
她拿出来的是本儿童读物,我念出了书名:
「……三流魔神威萨·达克。」
「耶!」莉莉丝眼睛发亮地欢呼雀跃:「太好了!你识字耶!太厉害了!」
「呃,这种程度……」
被这么大力称赞让我有点害羞,毕竟书上写著「适合八岁以上儿童阅读」,又不是什么艰涩的书。
封面画著一个穿著黑斗篷的年轻男子(称得上是位美男子)故作潇洒地倚著墙面,左手的白色戒指熠熠生辉。我觉得这书名好熟悉,搞不好是很有名的作品。
「我现在刚好没办法念书,因为读解机能故障了。波柯夫虽然识字,可是这字太小他看不清楚,所以每次都只好……」
莉莉丝翻开书本,把书靠近波柯夫的脸,近得简直像是在遮挡他的视线一样。
波柯夫接著念道:「魔」。莉莉丝再把书本移动一点,波柯夫再念出「神」,接著照著同样做法念出「威」跟「萨」。
莉莉丝阖上了书,耸肩无奈地说:「就只能这样一宇一字慢慢看……结果读了三个月才念完五十页而已。」
「波柯夫、很努力。」巨人机器人挺起胸膛。
「对啊,你真的好棒哦。」莉莉丝像幼稚园老师一样和颜悦色地笑著。
「波柯夫、很厉害。」
「好棒好棒。」
莉莉丝站起来像哄小孩似地抚摸波柯夫的头,波柯夫也露出愉快的表情,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对了,如何?」
莉莉丝窥探著我的神色说:
「我会给你谢礼的,可以读给我们听吗?」
「嗯,当然可以啊……」我把书从莉莉丝手上接过来。「要从哪里读起呢?」
「可以的话,从最前面好吗?我舍不得马上把这么有趣的书一口气看完……啊,波柯夫,你可以走了唷?」
莉莉丝恶作剧地开波柯夫玩笑,结果波柯夫眼神射出光芒说:
「波柯夫、也想、知道。」
「这样啊?」
「莉莉丝、一个人、卑鄙。」
「哎唷,开玩笑的啦!你真是……完全听不懂笑话耶。」
莉莉丝咯咯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她真的很喜欢欺负波柯夫。
「那我开始读罗。」我翻到第一页:「三流魔神威萨·达克。第一集《不用魔力的魔神》……嗯,序章。」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我们三个人的「深夜读书会」。
「『所以呢?』达克冰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魔神的工作就是毁灭世界吗?』面对达克的质疑,魔戒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达克大人。』」
我缓缓地朗读。
莉莉丝睁著一双大眼,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身体都往桌子前倾了。波柯夫则静静听著,眼神偶尔放出光芒。两个人好像部很喜欢这本书。
我读了大约三十页左右,大概了解了《三流魔神威萨·达克》的梗概。
主角威萨·达克是位魔神,他统领了一部分的魔界,出身名门,可是达克对于魔神这项工作没什么兴趣,他既不喜欢用魔力侵略别的国家,也不想降祸人类。达克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从魔界里四处搜集修理完还能使用的物品回来修。
侍奉达克这样一位主人的,则是魔戒「芙洛·丝诺」,她是枚雪白得有如初雪一样的戒指,声音如冰般剔透。稳重的芙洛·丝诺总是叱喝 主人不要只顾著修理东西,而不管魔神的工作,不过今天达克也背著她偷溜出城,把工作抛在一旁——
「艾莉丝,接著呢?达克说什么?」
莉莉丝摇著我的手问,一直叫我赶紧继续读。刚刚读到了她还没读过的部分后,她就一直催著我:「快点快点。」「然后呢然后呢?」
「嗯,我接著读罗……,哎唷,芙洛,我魔力这么糟,把修理东西当成慰藉也无所谓吧?。达克仍旧吊儿郎当地这么跟芙洛说。芙洛一听,立刻严厉地回嘴:。达克大人,请留意您的言词,您的魔力怎么会弱呢?您只是疏于练习罢了。哎,您这样该怎么办呢?将来怎么面对过世的列祖列宗哪?』」
夜晚就这么过去了。达克回到自己的寝室躺下,这时拣回来的魔法道具却悄悄地幻化为奇怪的妖怪,偷溜进达克的寝室——
「嘘!」
莉莉丝突然问把食指摆在唇前。
「快关灯!」
波柯夫立刻关掉眼里的亮光,我也关上自己的视觉照明。
「巡逻的人来了。」
莉莉丝继续将食指摆在嘴前,目光射向仓库入口。
这时仓库里出现了朦咙灯光四处移动,应该是拿著手电筒的警卫吧。四处采照的灯光在睡熟了的机器人身上左右移动。
我们这里被一大堆废五金围住,从入口处应该看不见「这里」,不过只要灯光扫过,我便心惊胆跳。
五分钟后,从废五金的缝隙里观察动静的莉莉丝轻声说:「好像走了……」接著回到座位。
我松了一口气,摸摸胸口。波柯夫也「呼——」地发出一声。
「还好没被发现。」
「哎唷,放轻松放轻松。」莉莉丝满不在乎地说:「警卫只会拿出手电筒来晃一圈,根本不会一台台数。」
「可要是被发现了呢?」
「嗯……我猜应该不会就这样把我们解体,不过这个……大概会被没收吧。」
莉莉丝从我手上把书拿走,藏在桌子下。
「不念了吗?」
「我很想听下去,可是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电量不充饱的话,可能会被怀疑。」
所以今天读书会到此结束。
下一次是明天半夜两点,从达克被异常的声音惊醒的部分读起。
【第六十九天】
在天地所有色彩尽皆消失的世界里,今天我也不停在工地劳动。永远下个不停的雨,无尽的往返。
有时莉莉丝走在我旁边,稍微交谈一会儿后又离开。
现在波柯夫跟我时常讲话,只要敲敲他的大身体,问声:「有人吗?」他就会回头答出那句奇怪的话:「噢,有人有人。」
一到了深夜,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举行「深夜的读书会」。我开始朗读后已经过了两星期,读到了《三流魔神威萨·达克》第六集,全部共有八集,差不多快读完了。之前一到五集的内容发展,通常都是「魔神达克溜出城去,捡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魔法道具」→「魔戒芙洛·丝诺训斥达克」→「来历不明的魔法道具其实是个价值连城之宝……」这样的模式,每一集里,游手好闲的黑衣魔神跟一丝不苟的白银戒指一定会展开许多让人爆笑的对话,所以不但莉莉丝跟波柯夫爱死这套书,连我也迷上了。
不过第六集跟前五集不太一样,达克又把芙洛丢著就跑出城了,经过了一个月还是音讯全无。一开始时芙洛虽然气得爆炸,但渐渐担心不已,她开始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意」。虽然平时总是痛骂达克,其实——就这样,两人的关系往新的方向发展。
不知不觉问,我已经来到这里两个月了。这也表示,博士已经逝世了两个月。
我尽量让自己不要花太多时间想这件事。
深夜两点多。
在合夜之神统治下的仓库,机器人的充电板像是萤火虫似地一闪一暗。仓库的角落里,发出了蒙胧月光般的细微光线,那就是我们的派对会场。
「你可不可以把刚刚的地方再读一次?」
莉莉丝用手指轻轻碰了我的手肘,她只要有喜欢的段落,就会求我再读一次。
「芙洛心想,对达克来说,自己这一路以来真的帮上了忙吗?」
「嗯——」
莉莉丝双手抱胸歪著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能接受。
故事里,魔戒芙洛最近一直心有所思。
她从上一代时就侍奉达克家,一直以身为尽责的监督者而自豪。相对的,达克这边也是,他虽然说话不饶人,可是最后一定会听芙洛的话,从没出过让芙洛困扰不已的乱子。连我在朗读之际,也觉得这两个人在某些地方其实心意相通。
可是这一次,达克竟然把荚洛扔著就跑了,过了一个月却连封信都没有。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孤单的芙洛突然间觉得很不安,整天陷入沉思。她心想,自己一路走来一直努力把达克训练成魔神中的魔神,可是对达克来讲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碍事呢?芙洛更深信自己「真正的心意」——也就是对于达克的情意,肯定会造成达克的困扰。
「我觉得芙洛……」
莉莉丝冷静地说:
「该怎么讲呢,她真的想太多了。她跟达克共度的时光还算少吗?应该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才对。」
莉莉丝站在忧愁的魔戒这一边,我也心有同感。
这时波柯夫问:
「可是为什么达克不回家呢?」
「这个嘛……」
莉莉丝罕见地词穷。她最近完全偏向芙洛,什么事都想偏袒芙洛。
我不像莉莉丝那么担心,达克虽然很孩子气,可是他比谁都温柔而诚实,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暂时不能回家。
「艾莉丝,可以请你念下去吗?」
莉莉丝碰碰我的手肘。「好啊,那我继续念罗。」于是我重新拿起书来。
就在这时。
「啊……」
书彷佛生物一样从我的右手掉落了。
「你还好吗?」莉莉丝把书捡起来给我。
「不好意思。」
我说著接过了书。最近「雨」下得很大,阻挠我对于距离感的掌握。
「芙洛心想,对达克来说,自己这一路以来真的帮上了忙吗?接著她又想。」
我追逐著雨中的文字,白线像飞机云一样在文字上头晃动交错。
「要是再也帮不上忙了,该怎么活下去呢?」
读到这里,我阖上书本。
「咦,艾莉丝,怎么了?」
莉莉丝惊讶地望著我的脸。
我直接说出心中的感受:
「你们不觉得这句话很发人深思吗?」
「嗯……哪一句?」
「,要是再也帮不上忙了』这一句。」
芙洛这句话切中了我来到这里后:心里一直梗著的事情。
——要是再也帮不上忙了,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呢?
一整天毫无休息地不停劳动,到了晚上被人切掉开关,等到早上又被叫起来工作。一整天就这么过。不断地重复著这样的一天又一天,意义到底在哪里呢?如今我已经不能为博士做些什么了,我的存在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而这疑问跟芙洛担心自己不能再为魔神贡献些什么的担忧,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我把这种想法说出口:
「我在想,,活著。……究竟是什么意思?」
最初回答我的人是莉莉丝。
「嗯……活著嘛……」
她困扰地偏了偏头。
「要是没死……就是活著吧?」
「呃,不,我说的不是这种意思。」
我补充说明:
「我说,活著。指的是说生存的意义……没错,就是生存意义。我只是在想,对机器人而言什么是我们的,生存意义。?什么让我们厌觉。活著。?」
「不好意嗯,可是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比方说……芙洛好了。芙洛是为了魔神达克而活,那就是她的生存意义。而我们呢?我们的生存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努力地解释,莉莉丝终于说:「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她了解了我的发问。
于是我满心期待著她的回答。
她干脆地说:
「考虑到生存意义怎么样怎么样,那是吃饱太闲的人才会干的事唷。」
「……嗄,吃饱太闲?」
「就是幸运的机器人呀……像我们这种低等的机器人哪有时间去考虑那些?我们要担心的是维持零件跟电力,小心不要被拆成废铁,这就是我们应该担心的一切,不是吗?」
莉莉丝淡漠而果决地说。
「这……: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活著就是,努力活下去……」
她断然地下了结论,话语强而有力。
这时波柯夫出声嘟哝了一句:「我觉得、不太一样。」
「哦?」莉莉丝挑起了单边眉头,转向波柯夫:「哎唷,您对我莉莉丝·桑莱特的话有意见吗?」
她开心地逗著波柯夫。
但波柯夫毕竟听不懂笑话,于是他认真地回答莉莉丝说:「波柯夫,有意见。」
「艾莉丝、想说的、不一样。」
他用方正的眼睛看著我。
「莉莉丝、说的是、要活、或死……艾莉丝、意思是、『为了什么』而活。」
我听得好欣喜。波柯夫居然帮我把心里的话解释清楚。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想说的就是刚刚波柯夫说的!生存意义就是『为了什么而活?』的意思!」
兴奋的我想也没想就拉高音量:
「波柯夫你觉得呢?生存意义这件事,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我连珠炮地问完后,柯波夫静默了一会儿才淡然地回答:
「波柯夫、不知道。」
接著他十分罕见地说了许多话:
「波柯夫、以前打战。波柯夫、杀了、很多人。有……人类、也有机器人。很多,很多,杀死。」
我不自觉地缩起了身子。莉莉丝则是屏息凝视著柯多夫。
「波柯夫、知道、怎么杀人。」
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神中闪烁著悲伤的光芒。
「可是、不知道、生存意义。」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
一阵寂静席卷整个仓库。
过了好一阵子后,莉莉丝才低声地说:「……嗯。」
「没关系啦,不晓得也不会怎样……我也不晓得呀。」
莉莉丝凝视波柯夫的眼神分外地温柔,有时候她会这样注视波柯夫。
「更何况,生存意义这种大难题——」
她眼神扫过仓库窗户,继续说:
「一定连人类也不知道。」
【第七十三天】
在天地所有色彩尽皆消失的世界里,今天我也不停在工地往返。我把积累在胃囊的废弃物一点一滴地运送到肠子去消化。
雨愈下愈大了。尤其是右眼,周遭的景致几乎全成了一片直线。沙沙的雨声仍旧响个不停,我几乎听不清楚别人说些什么。还好工地监工的怒吼声不管我有多不想听,还是能传入耳里,所以没有问题。
还有件事我很在意。
——铿啷。
就在我搬运废弃物时,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铿啷、铿啷。
头脑里又传出那个声音,好像是有什么小石头在碰撞头壳内侧一样。
这声音是我重生时,在看到自己这副身躯时不自禁用力撞击镜子后才出现的。有一阵子消失了,但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又重新听得见。只要头一动就会传出这声音。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只要一动,就注意起这件事。
不过这跟「下雨」相比之下只能算小事一件,只是会传出铿铿当当的声音而已,大概是脑子里有哪根螺丝或螺帽掉了吧?
我继续铿铿当当往前走,觉得好像有某种只要一推动就会发声的幼儿玩具跟我很像,但我也不太确定。
一天终于结束,来到了读书会的时间。
「芙洛·丝诺于是离开了魔神的城堡。万物俱寂,深夜静悄……待续。」
我朗读完了《三流魔神威萨·达克》第六集,现在只剩两集了。
不知去向的达克在三个月后终于回来了,芙洛一方面放下了一颗心,可是对于达克不管怎么问就是不说自己去了哪里的态度也大感伤心,于是在第六集尾声时,芙洛「离家出走」了。她认为达克已经不再需要自己。
「呜——」
莉莉丝好像拚命忍耐似地低声呻吟,接著大声嚷嚷:「失职啦!」
「嗄?」我把头从书中抬起。
「达克是主人耶,一点都不管芙洛烦恼成那样,他算什么主人哪!」
莉莉丝气得七窍冒烟,我很少看见她这么激动。
「达克最近很奇怪耶,他一定发现了什么新的魔物,以至于疏忽了周遭吧?」
莉莉丝徵求我的附和,对著我问。
不过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我相信达克。于是我提出异议:
「应该不是这样。你看,这里写。」我翻著书找出那一段落:「魔神目光闪过手上的白色戒指,但什么也没说——你看,这表示他知道芙洛心里正在烦恼呀。」
「既然这样的话,他干嘛什么都不说!」莉莉丝还是很不满意地噘起嘴巴。
「他应该是为了芙洛吧。我想他是尊重芙洛的想法跟自尊,决定先在一旁静静地守候。」
「嗯……可是我还是不这么认为……」
莉莉丝最近非常维护芙洛,所以跟基本上相信达克的我出现歧异。
而波柯夫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著莉莉丝,什么也没说。
第七集更严重了。
不会吧……!
连我都吓一大跳。
达克在芙洛离家出走后竟然没去找她,反而另外用魔法做了一枚戒指!
「达克很满意地把新戒指朝著天空欣赏,那是一个彷佛将浩瀚的银色世界统统凝聚在上头,完美地映衬出来的雪白戒指。」
「这、折折折!」
莉莉丝气得口吃了。
「王、王王王八蛋!为什么他还不赶快去找芙洛?居然马上做了新戒指!恶魔!他不是人!」
「我、我我、你跟我说也没用啊啊啊!」
莉莉丝激动得抓著我的脖子摇晃,脑中照旧响起了铿啷铿啷声。
「达克应该是有什么计画吧吧吧!」
我虽然帮达克讲话,可是我也摸不清楚他的想法。
照理讲,达克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做新戒指呢?他原本喜欢修理旧东西,怎么会突然做个新的呢?何况,这种时候应该先去找芙洛吧……
莉莉丝虽然把厌恶写在脸上,可是还是催著我说:「快继续讲啊!」
我也想赶紧揭开谜底,于是接著念:
「那时候,离家出走的芙洛、在待在、魔神之城附近……的、魔界……之——」
我的声音戛然停止。「……艾莉丝?」「咦?」两人不约而同出声。
——糟了。
雨疯狂地下。就好像交通量庞大的马路,白线在文字上来来往往,整个大塞车。
我尽量冷静地调节瞳孔装置,可是问题并不是不能对焦,而是视野情况太糟糕,根本就看不清楚。
「艾莉丝,你怎么了?」莉莉丝用指尖轻碰我的手腕。
「嗯……没事。」
我再次试著对焦。
还好!雨的流量稍微纡缓了一点。
「那时候,离家出走的芙洛正待在魔神之城附近的魔界河畔。平常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家里跟达克聊天……」
雨继续沙沙地下著。
像旧电影一样的黑白视野里,出现了好几条裂缝。
但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过「雨」的事。
不管是莉莉丝或波柯夫。
因为我喜欢这质朴而美的读书会。
喜欢眼神散发著光采,催著我赶快讲的莉莉丝。
喜欢静静听著,木讷地等我继续朗读的波柯夫。
我是如此珍惜而不舍这样温柔而缓缓流过的时间。
「无依无靠的芙洛寂寞得都快哭出来了,她脑中全是达克……」
在持续敲打的雨中,我继续朗读。
这场雨,大概是不会停了吧。
而光线即将从我的世界里消逝。
神哪,求求祢,我一辈子只求祢这一次。
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请祢在这个恬适的读书会结束之前,别把光线从我身上带走。
【第七十八天】
依旧是雨天:水远下个不停的雨天。
今天我也搬著废弃物。
从「胃」延伸出去的那一带海岸线原本堆满了瓦砾山,如今山巅已经矮了许多,这也表示拆解工程快结束了。
铿啷铿啷的金属声就像刚学会的舞步一样,把我的脑袋当成了舞台,跳著它不规则的舞。
我有点想把脑袋拆开来,拿出那东西,可是不确定这双粗肥的手能不能进行那么精密的作业,万一拆得开但是关不起来的话,可就糟了。
这一天中午,我一边想著这些事,边持续乏味的劳动,突然间看见了一幅稀奇的景象。
工地监工正在跟人卑躬屈膝。
那个一天到晚颐指气使的监工正站在监督台上,满脸笑地跟人点头哈腰。仔细一看,旁边站了一个身穿西装、体态昂扬的中年男性,正挥舞著手不晓得下著什么指令。
——好像是很厉害的人,该不会是这里的社长吧?
我搬著废弃物,偷偷往那里看。那位男性从监督台上不停往我们的方向指示,每次手一挥,监工就赶紧做笔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把视线调回正面,看见波柯夫那宽广的背影,旁边是莉莉丝。
于是我加快了履带的速度,想赶上去问他们。
脑中铿啷铿啷的金属声仍旧跳著舞,我在雨中前进。
○
「你们不觉得有点可疑吗?」
莉莉丝这么说。
深夜两点,一如往常的仓库里,围著旧的圆木桌。我们正要开始这晚的读书会。
「什么事很可疑?」
「艾莉丝你不是也看见了?就是那个胖子啊。」
莉莉丝用手喀滋喀滋地拨弄著一台小型卡式录音机,大概是从废弃物里捡来的吧,边说边望著我。她那张对称优美的脸蛋如今不满地皱著眉头。
「啊,你说跟监工讲话的那个穿西装的人?」
「对啊,那应该是之前也来过的。总公司。人士吧。」
「总公司……?哪里的总公司?」
这里的啊。监工制服上不是有个红色标志吗?不过我读不出来那写什么……」
「红色标志……」
我辨别不出色彩,所以一时想不起来。
「他搭的车子上也有一样的标志,我猜他一定是从奥韦尔市的总公司来的。」
我一听到「奥韦尔」这个字眼吓了一跳,那是我跟博士以前居住的城市。
「奥韦尔……离这里近吗?」
「嗯?你说奥韦尔市吗?」
我点点头,莉莉丝回道:「很近啊,就在隔壁而已。开车要不了十五分钟吧?」
「十五分钟……」
我倒抽了一口气。原来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而已。我来到这个工地后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遥远的异乡,原来这么近……
「然后啊。」莉莉丝转回先前的话题:「我今天听到很奇怪的事,那个总公司的大人物回去后,我偷听到监工的话呢。」
说著,莉莉丝压低了声音,其实她不用这么做也没关系,现场只有切断电源的机器人而已。
「他说这里的作业结束后,要把东西清理掉。」
「……?什么意思?」
「清理掉啊!他说清理掉啊,意思就是等这里结束后,要把我们拆成废五金啦!」
「呜……!」
我情不自禁呜咽出声,一听到拆解我就联想起「那一天」,那个被肢解的那一天,我再也不想经历一次。
「……你觉得怎么办?」
莉莉丝难得徵求波柯夫的意见,波柯夫马上回答:
「机器人、服从、人类。」
「啧……」莉莉丝不满地戳戳波柯夫的手。「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啊?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拆掉唷。」
「机器人、服从、人类。」波柯夫又重复了一次。
「算了算了,我真是不应该问你。」
莉莉丝说著走向身后的废五金说:
「我绝对不想变成这样!」
「可是……」我看著莉莉丝。「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逃走吧。」
「可是我们身上设定了强制命令程式啊。」
「没问题啦,我早就把自己的解除了。」
「……咦?」
我吓了一跳。机器人的安全回路里,强制命令程式是最重要的一环,控制机器人不能反抗人类,也不可以解除这个程式。
「我的安全回路坏掉了,大概是在之前倒数第四个工地现场坏的吧,那时候有台重机械把我压在下面。不过不工作就没办法充电,所以我一直假装服从人类。」
「天哪……那波柯夫也是吗?」
我转头问波柯夫,波柯夫照旧以低沉的声音回答:「没有。」
「波柯夫、安全回路、没坏。」
「因为他是军用机器人嘛。」
莉莉丝看著波柯夫说。
「他的安全回路太严密了,我之前想帮他解除,可是没成功。明明……拆到一半时还没问题,可是碰到了一个黑色的奇怪装置……」
波柯夫此时自傲地挺胸说:「波柯夫、安全。」听得莉莉丝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好啦好啦,你最安全。」
「可是,这一次不能这么无所谓了。」
莉莉丝紧盯著波柯夫看。
「你真的不怕被拆成废铁吗?」
「机器人、服从、人类。」
「唉……」
莉莉丝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像真的手足无措。平常她不太会这样的,大概是真的很担心波柯夫。
「……算了。艾莉丝,我现在先解除你的安全回路吧!这样就算监工按下了『紧急停止键。你也可以逃跑。」
紧急停止键是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将所有机器人全部停止的紧急按钮,我看过监工把它挂在腰上。
「解除?你办得到吗?」
「没问题,我在之前的工地里帮同事临时修理时做过,虽然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
莉莉丝从桌底下「咚——」地拿出了一个工具盒,看来这也是她从工地拿回来的
「战利品」。
「你等等千万不可以动唷,精神回路很精密。」她绕到我背后,把螺丝起子靠近我。、
「呃,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应该吧……」
没两下我就听见了头盖骨的地方发出啾噜啾噜声,莉莉丝开始旋开我脑勺上的螺丝。桌上的塑胶盒里,出现了一颗、又一颗的小螺丝。
最后,「咯锵」一声,我的脑壳被打开了。
「哦——是三号工厂的废弃品啊……原来如此。」
莉莉丝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发现了什么吗?」
「我揭开你来这里之前的路线罗,你去过那些废五金店。」
「废五金店?」
「你知道新机器人很贵的事吧?所以有愈来愈多废五金店把不用的零件手脚拼一拼,『自创』出新机器人。」
我也听过这件事。那些店家四处搜集废弃品,违法改装成机器人——例如我。
「一定是监工把你从奥韦尔市的废五金店便宜买回来。如果往上游追回去,我猜你是机器人管理局所拍卖掉的?」
大概就像她讲的那样吧,因为这么一来,从我被解体到流落至此的经过就说得通了。
「不会吧……」这时莉莉丝声音一变。
「怎么了?」
「哇塞!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精神回路……」
莉莉丝不断对著我的大脑赞叹连连,「太厉害了,连安全回路也这么小!而且什么是,特制品。啊?」她难掩兴奋,我则是好害羞。
莉莉丝突然满脸认真地朝我的脸采过来,长发轻轻飘散在我的肩头。
「你说,你是何方神圣?」
「……咦?」我歪了歪头。
「你的身体全都是旧零件,可是精神回路却用了超高科技,到底是怎么回事?」
「乎……」
一抹乌云飘过我的心湖。那一段不想回想的过去,深锁在心底的悲伤往事。
「咦,这是什么?」莉莉丝又发出了惊讶声。
「又怎么了?」
「你的精神回路上挂著一个像锁一样的东西耶。」
「锁?」
我联想到了一样东西,该不会就是最近在我脑内铿啷铿啷的「那个声音」吧?
「你等一下哦……」
莉莉丝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根铁丝,把它弯成钩状,做成钓钩一样。
「我现在帮你捞出来。」
过了一会儿后,只听见一声铿锵,随即听到莉莉丝说「中了!」似乎钓钩已经钩到对象物。
「这是什么啊……项链?」莉莉丝疑惑地对著钩上来的东西嗫嗫自语。
「咦?」
我转头一看,莉莉丝说:「你看!」便把吊上来的东西摆在桌子上。
那是个长得像项链一样的东西,上头有锁的灰色椭圆形物品。
不,它不是灰的,它原本应该闪耀著银色光芒——烟盒。
「这……」我缓缓伸出右手,将烟盒拿过来。在被黑机油沾脏的盒子上,还鲜明地印著干涸的血迹。我颤抖地打开盒盖后,一个熟悉的8字型香烟掉在桌上,仿佛是一个失去了主人的脚踏车,啪地静静倒卧路旁。
「啊……」
盒盖内侧贴著「那张照片」。
在电影招牌前,站著一个头戴草帽、身穿花边连身裙的少女。在她旁边,有位高姚、穿著清爽白衬衫跟牛仔裤、脸上露出恶作剧笑容的——
「博……士……」
握著烟盒的右手微微哆嗦,接著颤抖传遍全身。我一直压抑的情感、忍耐的伤痛、眷恋的回忆、悲切的绝望,一瞬间统统冲破了心底的牢笼爆发了出来。照片里的博士向我伸出手,带我回到过去的幸福时光。「我回来了,艾莉丝。你今天乖不乖呀?」伸手来温柔又狂暴地抚摸我头的博士。「嗯,真的好好吃,艾莉丝好会做菜。」称赞我的博士。「哎呀,艾莉丝小姐您有什么不满吗?」欺负我的博士。「我说,艾莉丝同学。」不晓得该拿我怎么办的博士。「晚安,艾莉丝。」温柔的博士。可是博士已经死了,再也看不见她了。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士博……
「呜……呜呜呜呜呜——!」
我放声大哭!趴在桌上痉挛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绝望嘶喊!那些快乐的回忆、甜蜜回忆,全像破碎的玻璃片般一片片刺进我柔软的心中。从心底解放出来的情厌将我溺毙在波涛大海中。
「艾莉丝!」这时候莉莉丝尖叫著奔过来从背后抱住我,用她的双手,坚定地抱住不断痉挛的我。
「没事的、没事的……」
「啊——啊啊——!」
我抓紧莉莉丝的手,拚命忍耐。我忍著,在痛苦与哀伤的浪潮向我袭来之时,忍著撑过去。
「好啦……没事的,艾莉丝……」
莉莉丝就像母亲安慰哭泣的孩子一样,耐心地哄著我。从背后揽著我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而温热,我回想起,博士从前也是这样抱著我。
颤抖一点点、一点点地和缓了下来。
过了一阵子后。
我的身体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有手还稍微打颤。
莉莉丝沉静地握著我的手,波柯夫也默默地在一旁守护著我。
「……稍微平静下来了吗?」
莉莉丝柔声问我,我有气无力地答道:「嗯……」
接著莉莉丝来回望著我跟烟盒,试探性地问:「这是……你的吗?」
我轻轻点头,接著抬头望向两人。
在莉莉丝担忧不已的大眼睛里,映照出我的模样。
波柯夫方正的眼睛散发出沉稳的光芒,等待著我的字句。
——嗯,如果是这两位。
我决定把过往告诉他们,如果是这两个人的话,说出来也没关系吧——甚至我希望他们知道。
我像决堤似地开始不断说出自己的事——关于我是名博士安普蕾菈的作品;博士突然过世;过度悲伤的我企图寻死,但没死成;机器人管理局的官员来家里;被拆解,醒来时已经待在这里,所有一切。
我用右手指著照片说:「这是博士……这是我。」只听见莉莉丝倒吸了一口气,波柯夫身体也微微僵直。
差不多花了十分钟吧?我总算说完一切,仓库再度静寂一片。
摆在桌上的烟盒里,博士跟我脸上依旧荡漾著笑容。博士带著促狭、我则稍微不知所措。
「原来如此……」莉莉丝望著照片轻声说:「难怪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艾莉丝明明是女孩的名字……」
接著她眨了好几次眼睛后,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其实我……」
她定定地望著我:
「以前也住在人类家里。」
之后莉莉丝开始说起她的身世。
大约在五年前,名为「桑莱特」的名门家第跟机器人业者订制了莉莉丝,他们一直生不出孩子,于是想养育儿童型机器人当成慰藉。
一开始时莉莉丝的确是过得很幸福,「双亲」对她疼爱有加,不时买衣服或带她出去玩,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一样地爱护。从莉莉丝栩栩如生的表情看来,的确是花了大把银子的订制品。
但事情在两年后有了变化。父母亲生下了孩子。一开始莉莉丝还很高兴自己多了一个妹妹了,可是却不是这么顺利。
这对父母抛弃了莉莉丝。
而且还是说丢就丢。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某一天回收业者来到了家里,把莉莉丝强行带走,然而父母亲连出来说声再见都没有。
之后莉莉丝被当成「二手货」转卖。一开始卖到了餐饮店等服务业去,后来转卖到工程公司,之后又几经转手被卖到这里来。虽然她看起来很娇弱,不过动力跟载重都算强劲,因此才能撑到现在。
这样的悲惨过去由莉莉丝口中说来,却是云淡风轻的口吻。最后她告诉我,除了波柯夫之外,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些事的人。
「这个人也有一番过去。」
莉莉丝说完后望向波柯夫,问他:「可以跟艾莉丝讲吗?」波柯夫默然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波柯夫的全名吗?」
「波柯夫·葛洛许。」
莉莉丝点点头,接口说:「其实正确来说,全名是波柯夫·葛洛许·衔尾蛇。」
「衔尾蛇?」
「嗯,衔尾蛇似乎是一种神话里的蛇……波柯夫从军的时候,部队的名字就叫做街尾蛇。」
我脑里想起了波柯夫曾说「波柯夫、知道、怎么杀人」。
「这支衔尾蛇部队是一个全由机器人组成的装甲……装甲什么啊?」
莉莉丝转头问波柯夫,波柯夫简短地回答:「装甲部队。」
「对,这支装甲部队被派往各个战场,可是在第二十八个战场时突然接到命令,要他们立刻回国。」
「为什么?」
「因为开发出了更新的军用机器人,要把他们淘汰掉,不需要『旧款』了。」
原来如此,我想起似乎在电视上看过相关新闻。
「可是为什么会把军用机器人送来工地呢?」
「因为这里跟军方的企业似乎也有点关系,怎么说呢,好像是承包商底下的小包商,不是什么正经的公司。而且……外界虽然不太清楚,可是其实军用机器人的管理很松散。」
「松散?」
「除了波柯夫之外,还有很多军用机器人都流到市面上去。由于缩小战线,造成大量的旧机种外流。」
「居然有这种事……」
「真的很无情,一旦不用了就一脚踢开,明明是人类把我们创造出来的!」
莉莉丝耸著肩膀这么说。我找不到任何话反驳她。
接著莉莉丝拿起了烟盒,上下地打量照片。
「这么说不太好意嗯,可是……比起来,你已经幸运多了。」
「幸运?」
「因为博士直到最后都对你很好不是吗?」
:丰…:」
博士已经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想这么回嘴,可是忍了下来。
毕竞莉莉丝被自己的父母抛弃、波柯夫被军队抛弃。
而我——并没有被博士抛弃。
「真的啊,很幸运唷,真的。」莉莉丝继续端详著照片,恍惚地说:「你的主人一直到最后都那么爱你……」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关于莉莉丝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袒护魔戒芙洛·丝诺。
当新的戒指来了,旧的戒指就失去了家。
那戒指既是莉莉丝,也是波柯夫。
【第八十三天】
这一天也一如寻常。
早上被监工叫醒后,一个个要死不活地像蚂蚁一样排队出门,从事绝望的单调工作。
事情发生在这天的中午过后。就在午休结束钤响起来的时候,我跟莉莉丝打算结束对话……
「艾莉丝!」
莉莉丝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怎么了?」
「你看!」
她用修长的眼睛跟我使了个眼色。
——啊……
随著莉莉丝的眼光望向监督台,那里站著「那个男人」,那是以前指手画脚地命令监工的那位「总公司大人物」,他一手正拿著手机。
「不晓得在说什么?」
「嗯……」
当他结束了电话后。
现场出现一阵巨大的排气声响,一看过去,是一辆比平常运送废弃物的卡车更大一倍的车子,正停在土地斜前方的「肠子」附近。纯黑色的车身飘散出了一股不祥的味道,它的坚固外观也让人联想起警察的装甲车。
「暂停作业!」
现场监工一大喊后,一百多台机器人全部一齐停下了动作。
「叫到号码的现在立刻到,肠子。前集合!二号、六号、七号、九号……」
他像念上榜名单一样地不断念出号码来。
「十三号、十六号、十七号……」
跳过了「十五号」波柯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望著莉莉丝,莉莉丝不解地偏了偏头。接著跳过了三一十八号」莉莉丝。
我不安地看著这场诡谲的发表会。「九十六号、一O二号、一O五号、一一一号……」跳过了我的二O八号」。这时我还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一一五号、二八号……以上!被叫到号码的立刻集合!不要慢吞吞的!」
总共有四十一台机器人被叫到了号码,几乎占总数的三分之一。
过了五分钟后,四十一台机器人已经井然有序排列在刚才那台大车子前,好像是排队等著进热门餐厅的民众。
「好,开始!」
监工一喊后,黑色大型车辆随即缓缓地张开车斗,等门全部打开后,只见内部有一个巨大「滚轮」不断铿隆铿隆地转动著。我立刻联想起路上的垃圾车,只是眼前的车子比垃圾车大上好几倍。
最先被叫到的是二号。四脚型的机器人像马匹一样昂首阔步地以规律的节奏,走向监工。
「进去!」
监工用拇指指著后面的车子这么说。不断发出旋转低鸣的金属巨颚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著他。二号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望著监工。
「我叫你进去!这是命令!」
一听到那怒吼声后,二号身体像被雷劈到似的僵直了起来,迈开四脚,生硬地朝滚轮接近。
「……骗人。」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二号正踏出了第一步,定进回转的滚轮中。
这时!
叽——!发出了一声金属摩擦似的声音,二号的「一只脚」已经被卷进了滚轮的巨颚中压扁,毫不留情地碾碎,整只脚被吸进滚轮中。接著好像是压力加工的金属片一样,从上半身开始缓缓压薄。残暴的铁怪咬动著巨颚,将二号的前半身咬个精光。
突然在白天发生了这场处决,所有人都吓呆了,谁也不敢动。
二号的前半身消失在滚轮中后,后半身也被咬了起来,接著后脚发出了砂粒被碾碎般的声音,叽哩叽哩地被卷入了滚轮中。一些螺丝钉随著滚轮的转动被喷了出来,二号就如此消逝在黑色恶魔的咀嚼里。其实从二号踏出第一步到完全消失为止还不到十秒钟,但看在眼里,却如同惨烈的慢动作一样。
我从来没跟二号说过话。
但这三个月以来,他的身影总是映人我眼里,在现场一百多台机器人里,至少我知道「他」是编号二号,四脚步行的旧型量产机,HRP006型。
可是现在他完全消失了。我不可能再看得到他,这种荒凉的恐怖让我不禁颤抖。
「再来是六号!」
监工又大声点名,六号吓得浑身发抖。
我也认识他。他跟我一样是履带型机器人,没有头部,在胸口架设了望远镜般的镜片来代替视觉装置。六号是很旧款的劳工机器人。如果要说接触经验的话,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泥泞绊倒的时候刚好撞到了我,那时他马上道歉说:「对不起!」是跟我一样的电子声音。
这就是我跟他的唯一接触。
不过,就仅止于这样的关系。
「进去!这是命令!」
六号战栗地伸出双手,像献上供品一样,当他的手指碰到滚轮的瞬间,马上被卷走了手腕,发出喀嗤喀嗤的金属低鸣,旋即压扁。当他的肩膀以下整个被压扁后,也像二号一样,整个身体像坏掉的弹簧一样弹往上方,接著连下半身的履带一块被卷入滚轮中。之后不时像吐水果籽一样地,一颗颗小零件「呸呸」地被吐了出来。
才不过五秒,六号也完全无影无踪。
「下一个,七号!」
处决仍持续著。不用任何人说明,大家都看得出他们正在淘汰掉不中用的机器人。四脚行进的二号、履带型六号、或现在叫到的七号,全都是最近效率不彰的,常常因为动作慢或掉下东西而被监工责骂。
「下一个,九号!」
黑色恶魔持续铿——铿——地咀嚼著一台接一台的机器人,不留情地咬碎他们的手脚与身体,有时像不合胃口似地粗野吐出吃剩的碎片,如今车底已经积满了许多残骸。
暴虐的处决淡然地进行下去,只剩下一台机器人了。
「你在干嘛!还不快进去!」
最后一台机器人「一一八号」正茫然呆立在车子前方。比我晚来的他属于双脚型的机器人,动作很慢,总是以纤细得有如豆芽菜的手脚跌跌撞撞地在工地前进,像是病人一样。他撞到其他机器人时总是跌个倒栽葱,但这并不是他的错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台缺乏维护的机器人。
「一一八号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是命令!」
听到监工的严厉吼叫后,一一八号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浑身微微抖著,苦恼地用细长的双手抱头蹲了下来。
一喂!你到底在干什么!一一八号起立!这是命——一
就在这时!
一一八号像弹簧似地弹起,随即飞奔离去!
「你……!」
监工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地。就我所知,这是第一台公然无视命令逃逸的机器人,也许安全回路故障了吧?总之,一一八号违抗了人类的命令,迈开颠簸但却是我看他跑得最快一次的步伐,往远方逃逸。他奔过斜坡,为自由而逃。
但监工并没去追他,也没派别的机器人逮捕他,因为一一八号开始爬向工地四周围起来的铁丝网。
——啊!快下来!那里不行!
当一一八号往上爬了五公尺左右,手往刺网上头攀上去的瞬间,啪!地一声闪过一阵电光,冒出了白烟。一一八号随即从铁丝网的上头落下,他被高压电袭击了。
掉到地上后,他不停咒骂著「该死!该死!」拚命想站起身来,可是身体只是像麻痹了一样地抖个不停。一看就知道里头线路已经短路了,无法控制身体。
最后监工命令另一台机器人去逮捕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他。机器人把他扛起来,像扛起废弃物一样,默默地运送著。这是我们看过了几千几万次的光景,可是这次不同,被搬运的一一八号不停地哭喊著:「放我下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看见这景象,我想起了自己在安普蕾菈家时激烈自尽的往事。当死亡近在眼前时,惊骇与恐怖奔涌而出。「不要!我不想死!」激烈的求生本能……
「那、那个!」
我注意到时,自己已经喊出声了。我并不晓得自己是想救他或怎样,但看见他凄楚悲鸣的样子,我无法不出声。
但在这一刻!
我正要移动履带往前走时,一股强劲的力量把我往后拉,硬把我撂倒。
——咦?
往上一看,是莉莉丝。她以我从没见过的可怖神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厉声命令:「别轻举妄动!」我只是躺在地上愕然地望著她,她一下又垮下了脸悲凄地哀求我:「拜托你,我求求你不要出头……」声音里打著颤。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当一一八号终于被运到车前时,这次是真的送入恶魔嘴里了。金属制的刽子手开阖著它的嘴巴恣意品尝,一一八号的下半身也压碎了。这一段期间内,一一八号的死前悲鸣响彻了整个工地,让人想掩住耳朵。接著,一一八号就死了。
啃掉四十一台机器人的恶魔扬长而去后,现场留下了大量残骸。
监工再度下达指令,我们重新开工后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清扫同事的内脏跟碎片。
大家都默然地动作著,莉莉丝跟波柯夫也不发一语,低头捡拾飘散著油臭味的同事残骸。
我拾起了一一八号的视觉镜片,镜片随即悄声化为了粉末,随著风儿不知飘往何方。
就在当晚,我们决定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