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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选择走大马路回家。
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腻的大楼之间,
没多久就有一个人掉了下来。
很少有机会这样听见骨骼折断的喀嚓声,
那人很明显是从大楼坠落而死的。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
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
与纤细、让人联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脚,
以及血肉模糊的脸孔。
这一连串的影像,
令我幻想起夹在旧书页当中,
被压成扁平的押花。
——大概是因为,
那具只有颈子宛如胎儿般弯折的亡骸,
在我看来就像折断的百合吧。
/俯瞰风景
/0
刚进入八月的一个夜晚,黑桐干也事先没联络一声就登门来访。
「晚安,你还是这么有气没力啊,式。」
突然出现的访客站在玄关,带着笑容说出无聊的寒暄台词。
「其实在过来这里的路上,我看见了一桩意外,有个女孩子从大楼的屋顶上跳楼自杀。虽然最近常听到类似的新闻,没想到真的会碰上这种场面——这给你,要放冰箱。」
干也在玄关解开鞋带,把拎在手里的便利商店购物袋扔过来。袋内装着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冰淇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在冰淇淋融化前先放进冰箱里。
在我以缓慢的动作检查购物袋时,干也已经脱完鞋子,一脚踏上门口垫高的横框。
我的住处是公寓中的一室。只要穿越从玄关算起不到一公尺长的走廊,马上就能踏进兼作寝室与起居室的房间。
我瞪着干也快步走向房间的背影,尾随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式,你今天也跷课没去上学吧?成绩还可以想办法补救,出席日数不够的话就不能升级了。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上大学的约定吗?」
「关于学校的问题,你有权对我说三道四吗?我本来就不记得什么约定,再说你还不是从大学休学了?」
「……啧,像权利那种东西,我确实是没有。」干也不太高兴地回答,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碰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这家伙似乎有显露出真实性格的倾向——这是我最近回忆起的事。
干也坐在房间正中央。
我在他背后的床铺上坐下后直接躺卧在床上,而干也依然背对着我。
我茫然地观察着他以一个男性来说,算是瘦小的背影。
这个名叫做黑桐干也的青年,似乎是在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
在追求种种迅速出现的流行风潮,最后在失控中消失的现代少年里,他是个近乎无趣地保持着学生形式的贵重存在。
他的头发既不染也不留长,没把皮肤晒黑,身上也没戴什么饰品,没有手机也不泡妞。他的身高将近一百七十公分,温和的长相算是可爱系的,黑框眼镜更强化了那种气息。
已从高中毕业的他穿着平凡的服装,不过如果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应该会吸引好几道路人的目光,其实算是个美男子吧——
「式,你有在听吗?我也见过伯母了。你至少总该回两仪家的宅邸一趟,不然那怎么行。听说你出院后两个月了,都没和家里连络过?」
「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说啊,家人即使没有什么事也会团聚啊。你们两年没说过话了,不见个面好好聊聊那怎么行。」
「……谁管他。我就是缺乏真实感,这有什么办法。就算和家人见面,也只会把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远。我连面对你都有种异样感,怎么可能跟那种不相干的外人谈下去。」
「真是的,这样下去问题不会有解决的一天啊。如果不由式主动敞开心胸,僵局会持续一辈子喔。血缘相系的亲子住在附近却完全不见面,这可不行。」
这番带着责备之意的话语,使我皱起眉头。
不行?什么不行?我和双亲之间没有任何违法之处,只不过是小孩出了车祸,丧失过去的记忆而已。无论在户籍上或血缘上都能证明我们是亲属,维持现状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干也总是担心着别人的心情如何自处。
那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啊。
◇
两仪式是我在高中认识的朋友。
我们就读的学校,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升学高中。
我在放榜时不经意地听到两仪式这名字,因为太过少见而记了下来,又发现我们被分别同一班。从此以后,我就成为式寥寥可数的朋友之一。
我们学校是允许穿便服上学的升学高中,大家都以各式各样的服装来表现自我。其中,式在校内的身影非常引人注目。
因为,她总是身穿和服。
穿着朴素便装和服的站姿与式的斜肩非常相衬,只要她一走动,教室仿佛就化为武士的宅邸。不仅是外貌,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半分多余,只有在课堂上才会说上几句话。单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式是个怎样的人。
至于式本人的容貌,更是别致得过火。一头宛如黑绢般漂亮的发丝,被她嫌麻烦地以剪刀剪齐,正好盖住耳朵的短发造型异样地适合她,使很多学生都误会了式的性别。
她美到不分男女看到她都会以为是异性的程度,五官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风姿凛然。
但比起这些特征,式的眼睛比任何事物都更吸引我。她有双明明眼神锐利却非常沉静的瞳眸以及细眉,仿佛注视着某些我们看不见的存在,对我而言,那种神态就是两仪式这人物的一切。
……直到那一夜,式发生了那件事为止。
◇
「跳楼。」
「咦——?啊,抱歉,我没听清楚。」
「跳楼自杀算是意外吗?干也。」
一句没有意义的呢喃,让陷入沉默的干也赫然回神。接着,他开始老实地思考刚刚的问题。
「嗯~的确是意外没错,不过……对啊,到底算什么呢?既然已自杀,那人就会死亡。不过那是出于自身意志的决定,责任还是只由当事人来承担。只是,从高处坠落应该是意外————」
「既非他杀也非意外死亡,分界真是暧昧。如果要自杀,选个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方式不就好了。」
「式,说死人坏话不太好喔。」
他的口气很平淡,不带斥责的味道。干也的台词我早就听腻了,还没听就猜得到他要说什么。
「黑桐,我讨厌你的泛泛之论。」
我的反驳自然变得苛刻起来,但干也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啊,听你这么叫我真让人怀念。」
「是吗?」
嗯,干也像只有礼貌的松鼠般点点头。
他的称呼有干也及黑桐两极叫法,我不太喜欢黑桐这两个字的发音……至于原因则不太清楚。
当我在对话的空白间萌生疑问时,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掌。
「对了。说来挺稀奇的,我家的鲜花说她有看过。」
「……?看过什么?」
「就是巫条大楼有女孩子在空中飞翔的传闻啊。你不是说曾见过一次吗?」
「——————」
啊,我想起来了。将近三星期以前,那个灵异故事开始流传。
在商业大楼区有栋名叫巫条大楼的高级公寓,据说到了晚上,在大楼上空会看见疑似人影的物体。既然不止是我,连鲜花也看过,看来似乎是真的。
自从因车祸昏睡两年之后,我就能看到那一类「原本不应存在的事物」。
依照橙子的说法,这不是看得到而是「看」得到,也就是脑与眼睛的认识水准提升了,但我对这种理论不感兴趣。
「关于巫条大楼的人影,我不只看到一次,而是好几次。但我最近不常去那一带,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得见。」
「嗯~我常经过那里,却没看到过耶。」
「你戴着眼镜所以看不到。」
这和眼镜无关吧,干也闹起别扭。
他这副模样温暖又无邪。所以这家伙才难以看见那些东西……话说回来,关于什么飞啊坠落的,这些无聊的事件还在继续发生。我不明白这种事有何意义,吐出疑问。
「干也,你知道人飞上天空的理由吗?」
不清楚……他缩缩脖子。
「无论是飞行或坠落的理由我都不知道,因为我就连一次都还没尝试过。」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
1/两仪式
一个八月将尽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出门散步。
户外的空气就夏未来说有些生寒,末班电车早已开走,街上鸦雀无声。
就像一座寂静、寒冷、荒废殆尽的陌生死城。没有行人也没有暖意的光景宛如照片般散发出人工气息,令人联想到不治之症。
——疾病,疾患,病态。
只要一个分神,所有的一切,包含没有灯光的住家与有灯光的便利商店,仿佛都会在一阵猛咳之后崩塌。
在这片景色中,月光苍白地刻划出黑夜。
在一切全遭到麻醉的世界里,仿佛唯有月亮是活生生的,刺得我的眼睛好痛。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病态。
走出家门时,我在浅蓝色的和服上披了件红色皮夹克。和服的衣袖塞在外套里,烘暖身体。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觉得热——不。
对我来说,原本也就没有寒冷可言。
◇
即使在这样的深夜,走在路上也会遇见人。
低着头只顾快步前进的人、茫然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人、聚集在便利商店灯光下的众多人影。我试着探索这些行动有什么含意,但身为外人的我一点也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像我这样在夜晚出门漫步就没有意义,只是在重复昔目的我的兴趣罢了。
——两年前,即将升上高中二年级的两仪式也就是我,因车祸被送进医院。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我似乎被汽车撞到了。
幸好我的身体没受到重大损伤,据说那是一场没有出血也没有骨折的干净车祸。相对的,创伤可能都集中在头部。从此以后,我就陷入昏睡状态。
或许身体几乎毫发无伤是种不幸,医院方面维持着我的生命,我没有意识的肉体也拚命地存活下去。
两个月前,两仪式终于苏醒了。
听说医生们就像看到死人复活般大吃一惊,这也代表我复原的希望如此渺茫。
虽然程度没那么夸张,不过我本人也受到某个冲击。
应该说是无法确认自我的存在吗?我过往的记忆变得很不对劲。
简啦的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这与想不起过去事迹的记忆障碍……俗称的丧失记忆不同。
根据橙子的说法,记忆是大脑进行铭记、保存、播放、再认的四个系统。
「铭记」是将所见的印象化为资讯输入大脑。
「保存」是记住资讯。
「播放」是叫出保存的资讯,也就是回忆。
「再认」则是确认播放的资讯是否与以前相同。
只要这四个程序有一处失效,就会造成记忆障碍。当然,记忆障碍的症状也会随着故障的部位不同而变化。
不过我的情况,则是每一个系统都在顺利运作。尽管对过去的记忆缺乏真实感,但「再认」发挥作用,告诉我自己的记忆和从前的我获得的印象一模一样。
然而,我却对过去的自我没有自信。
我缺乏身为我的实际感受。
即使想起名为两仪式的昔日回忆,也只觉得事不关己。我明明毫无疑问就是两仪式啊。
两年这段空白,将两仪式化为虚无。问题不是世间的评价,而是我的内在变得空无一物。我的记忆与我从前应有的性格之间的连系被绝望地切断了,这样一来,记忆就只不过是单纯的影像。
但是拜那些影像所赐,我得以扮演过去的我。无论是面对双亲或旧识,我都能以他们所认识的两仪式身分进行交流。
当然,现在的我被抛在一旁。这种无法忍受的窒息感令我很苦恼。
——简直就像拟态一样。
我根本没有真正活着。
我就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曾获得。然而,十七年份的记忆将我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类。
原本应该藉由种种体验习得的感情,早已存在于记忆中。可是,我却没有亲身体验过。即使试图亲身体验,我却早已知晓。其中既没有感动可言,也没有活着的真实感……就像已经揭开手法的魔术无法令人吃惊一样。
连活着的真实感也没有的我,就这么重复着过去的我会有的行动。
理由很单纯。
因为那么做,我说不定就能变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这么做,我说不定就能了解我在夜间出门散步的意义。
……啊,是这样吗?
如此一看,倒也可以说我爱上了过去的自己。
◇
总觉得走了满长一段路,我抬头一看,前方已是传闻中的商业大楼区。
规规矩矩建成同样高度的大楼并排而立,墙面铺着整片玻璃窗,现在仅仅反射出月光。林立在大马路边的大楼群,宛如怪人所徘徊的剪影世界。
在商业大楼区深处,有一道特别高耸的影子。这栋超过二十层楼高,造型类似梯子的建筑物,看来有如一座直通月亮的细长高塔。
那座高塔名为巫条。
建成公寓的巫条大楼里不见灯光,想来居民都已上床就寝。时刻就快到凌晨两点了。
这时候——一个无趣的影子落入视网膜,人形的剪影浮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并非比喻,那名少女真的飘浮在空中。
风已止息,夜晚的空气就夏季而言冷得异常。
如针一般的寒意刺痛我的颈骨。
当然,这是只有我会产生的错觉。
「怎么,原来今天也在啊。」
虽然觉得不快,既然看见了那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传闻中的少女倚月飞行着。
俯瞰风景/
———形象是一只蜻蜒,正匆匆地飞行着。
虽然有一只蝴蝶跟在身后,蜻蜓并没有放慢振翅的速度。蝴蝶渐渐追不上了,在消失于视野中的同时无力地摔落地面。
—在空中描绘出一道弧线逐渐下坠。
坠落的轨迹宛如昂首的蛇,却又形似折断的百合坤
那身影悲哀无比。
即使无法和蝴蝶一起走,我至少想要陪伴它一会。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脚并没有着地,连停下脚步的自由也没有。
…
我听见说话的声音,只得无可奈何地醒来。
……眼皮相当沉重,这可是睡不满两小时的证据。即使睡眠不足仍试图起身的我,真是令人同情。我试着自我陶醉一下,就战胜了睡意……老实说,我还真单纯。
昨晚熬夜完成制图后,我好像直接在橙子小姐的房间里睡着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一看,这里果然是事务所。在还不到正午的夏季阳光下,式与橙子小姐正谈得起劲。
式靠在墙边,而橙子小姐翘着脚坐在折叠椅上。
式依然随兴地穿着一身便装和服。
至于橙子小姐,则是朴素的黑色紧身长裤配上笔挺如新的白衬衫。她扎起长发;露出颈项的模样,看来很像哪间公司的社长秘书。不过,她脱下眼镜后的眼神已凶恶到了笔墨难以形容的程度,大概一生都无法胜任那类工作。
「早,黑桐。」
橙子小姐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唉,这是家常便饭……从她脱下眼镜这点看来,大概正和式谈到那方面的话题。
「对不起,我好像睡着了。」
「不用浪费唇舌说明那些,我用看的就晓得。」
橙子小姐断然地驳斥后,叼起一根香烟。
「既然醒了就去泡茶,有助于复健(Rehabilitation )。」
「…………」
她说的更生(Rehabilitation ),是指助人回归社会的更生活动?
虽然不解我为何非得被人这么说不可,但橙子小姐总是这样子,我决定放弃追究。
「式想喝什么?」
「不用,我马上要睡了。」
式如此回答,她看来的确睡眠不足。
昨天晚上,她在我回去后又出门夜间散步了吗?
◇
在事务所兼橙子小姐私人房间的隔壁,是个类似厨房的区域。
那里原本可能是什么实验室,水槽有三个水龙头排成一列,就像肆校的饮水区一样。其中两个水龙头被铁丝捆住禁止使用,原因不得而知。虽然橙了小姐说「这样不是很简单好认吗」,但我觉得看了就心情不好,不怎么感激。
好了,我启动咖啡机。因为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咖啡,我的技术已经熟练到即使睡着也能泡好的地步。
我,也就是黑桐干也,来这里上班已经将近半年了。
不,上班这种说法也相当值得商榷,毕竟这里并未作为公司立案。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跑来这样的地方,纯粹是因为我深深迷上橙子小姐的作品
自从式的时间独自停止在十七岁之后,我漫无目的地从高中毕业,成为大学生。我会进入那所大学,是出于和她的约定。就算式的病情没有康复的希望,我至少也想遵守那个约定。
但在达成之后,我就毫无目标了。当上大学生的我,只是数着月历上的日期虚度光阴。在茫然度日之际,朋友邀我去看一场展览,我在展场发现了一具人偶。
一具精巧到逼近道德极限的人偶。
它的外形宛如停止不动的人类,同时也明确地展现出那是具绝不会动弹的人偶。
一具明显不是人,看来却只像是人的人偶。明明像个仿佛随时会复苏的人,却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命的人偶。它只拥有生命,却位于人类无法触及之处。这二律相悖的矛盾俘虏了我,大概是因为那种存在方式就和当时的式一模一样吧。
人偶的展出者身分不明,展览手册上甚至没有记载人偶的存在。我拚命调查之后,发现那是非正式的展览品,制作者在业界是个问题人物。
制作者的名字叫苍崎橙子,是一个避世而居的人。她的本业是制作人偶,不过好像也有在做建筑设计。总之,凡是在制作物品方面她什么都做,却很少接下工作。她总是主动向客户推销「我能做出这种成品」,收取预付款后再进行制作。
她是个放荡不羁之辈,或者是个怪人?
这反倒更加勾起我的兴趣,明明放手不管就好,我却查出了那个怪人的居所。她的住处也远离市中心,位于称不上是住宅区或工业区的模糊地带。
不,苍崎橙子的居所,很难说是一般住家。
那根本是座废墟。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废墟,是一栋在几年前景气好的时候展开建设,却在景气恶化后半途停工的真正废弃大楼。虽然建筑物大致的外观已经建好,内部却完全没有装潢,墙壁、地板与建材都暴露在外。
如果能够完工,大楼预计建成六层楼高,但现在只盖到四楼而已。由于工程半途而废,盖到一半的五楼地板就权充楼顶。
尽管人楼的建地受到高耸的水泥墙环绕,要入侵却很简单。这栋可疑无比的建筑物没变成附近小孩的秘密基地,只能说是奇迹。苍崎橙子似乎买下了这栋无人收购而遭到放置的大楼。
这个我正在泡咖啡的类似厨房的房间,位于大楼四楼。二楼与三楼是橙子小姐的工作场所,基本上我们都在四楼这边讨论事情。
……回到正题。
最后我与橙子小姐结识,离开才刚就读的大学来到此处工作。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确实有发薪水给我。
依照橙子小姐的说法,人类有两系统与两属性,分别是创造者及探求者、使用者及破坏者。「你没有创造方面的才能啊一她明明这么断定,又不知为何雇用了我,据说是我有什么探求者的才能。
「——太慢了,黑桐。」
邻室传来一声催促。
我回神一看,咖啡机里早已注满漆黑的液体。
◇
「昨天好像出现了第八个人,外面的人差不多也该发觉这几件案子的关连性了才对。」
橙子小姐揉熄化为灰烬的香烟后,突兀地开口。
她说的大概是最近连续发生的高中女生跳楼自杀事件。今年夏季没有断水之虞,若要论及橙子小姐喜爱的悲惨话题,就只有这件事了。
「第八个人……?咦,不是六人吗?」
「人数在你发呆的期间变多了。从六月开始,一个月平均有三人,那会在往后三天之内再增加一人吗?」
橙子小姐说出轻率的台词。我瞄了月历一眼,八月只剩下二天了……只剩下三天……?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疑问却立刻落入意识深处。
「不过,据说事件没有关连性,自杀的女孩们全都就读于不同学校,也互不认识。唉,说不定只是警方隐匿资讯不报而已。」
「这话还真偏激,这样没来由的怀疑别人真不像黑桐的风格。」
橙子小姐揶揄地扬起嘴角。只要脱下眼镜,她就会变得无比坏心眼。
「……因为遗书没有公开。死者已多达六人,不,是八人,起码公开其中一人的遗言也好,警方却一个劲地隐瞒。这算是隐匿资讯不报吧?」
「所以说,那就是关连性,不如说是共通之处更为正确。在那八人当中,大部分都有复数目击者目睹死者主动跳楼的现场,她们的私生活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既没有吸毒,也没迷上可疑的宗教。只能断定这些案件是出自于个人因素,对自身感到不安的突发性自杀。因此也不会想要留下遗言,警方也不把她们的共通之处当成一回事。」
「……你是说遗书并非没有公开,而是一开始就不存在?」
虽然我不能断定……我半信半疑地说出口后,橙子小姐点点头。
不过,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这其中有什么矛盾之处。我端着咖啡杯,一边品尝那份苦涩一边任思绪奔驰。
为什么会没有遗书?如果没有遗书,人不会自行选择死亡。
说得极端点,遗书代表一种眷恋。当排斥死亡的人类走投无路地自杀时,留下的东西就是遗书。
没有遗书的自杀。
没有写下遗书的必要,意思就是不留任何意见,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正是完全的自杀,我认为完全的自杀应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遗书存在,甚至连死亡本身也不为人所知。
而跳楼并非完全的自杀。引人注目的死亡正等同于遗书,那不是想留下某些东西、想揭露某些事才会采取的行为吗?既然如此,理应会以某种形式留下遗言。
那是怎么回事?既然就算这样也找不到类似遗言的痕迹——是第二者拿走了她们的遗书吗?不,如此一来事件就不是自杀,而是带着犯罪意味的死亡。
那会是什么?我想到一个理由。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是场意外?
她们原本就没打算寻死,也就没有写下遗书的必要。和式昨夜喃喃说过的一样,就像是她们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却倒楣地遇上车祸。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究竟是什么理由,会让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的人变成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
「干也,跳楼事件到八个人后就会结束,然后会暂时沉寂一段时间。」
式加入对话,打断我就快脱缰的思绪。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忍不住脱口发问。没错,式望向远方颔首答道。
「我去看过了,有八个人在飞。」
「喔,在那栋大楼有那么多人吗?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数了吧。」
「嗯。虽然我解决了那家伙,但那些女孩应该会再残留一阵子,这让人不太愉快——橙子,如果人类稍微学会飞,最后就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这个嘛,因为有个人差异,我也不能断言,不过以往从未出现成功只藉由自身力量飞翔的人类。飞行这个名词,与坠落这个名词是相连结的。但越是迷恋天空的人,越会欠缺这样的认知,结果变成死了之后也只能持续朝云端飞行。不会往地面坠落下来,等于是朝着天空坠落。」
式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式在生气。可是,这股怒气从何而来?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耶。」
「嗯?不,就是那个巫条大楼的幽灵传闻。没看过实物,我无法判断那是实体还是单纯的影像。我本来有空就想过去看看,不过既然被式杀掉,那就没办法确认了。」
……啊,果然是那方面的话题。
没戴眼镜的橙子小姐和式在一起时,大多在谈论这类超自然的话题。
「你也知道,式看到了飘浮在巫条大楼屋顶上的少女吧。那件事还有下文,好像有类似人形的物体在少女身边匆匆地飞行着。我们正讨论到,从她们不离开巫条大楼这一点来看,那里可能形成了一张网。」
话题变得越来越奇特与难解。
或许是从我的脸色看出端倪,橙子小姐简洁地做个结论。
「有个人在巫条大楼飘浮着,跳楼自杀的少女们环绕在她身边。那八名少女等同是幽灵,只有一个人是活生生地飘浮着。真要解释起来,结构就是那么简单。」
嗯……我姑且点点头。
即使解开灵异故事的关键,这次我似乎也是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有所接触。而且根据式方才的台词,那个幽灵已经被式本人收拾了。
自从介绍橙子小姐与式认识后已过了两个月,关于这方面的话题,我只能听到解决经过。
和她们不同,平凡无奇的我也不想与这类事情扯上关系。然而,要是遭到忽视也很无聊,还是现在这种不偏向哪一方的立场刚刚好。像这样的情况,世人是否都称作不幸中的大幸?
「听你这么形容,挺像三流小说的。」
对吧,橙子小姐同意道。
只有式的目光带着更加强烈的怒气,斜眼瞪我。
「…………?」
我做了什么会惹她生气的举动吗?
「咦?可是;式最早看见幽灵是在七月初,当时在巫条大楼的应该是四个人啰。」
为了确认,我提起理所当然的事实,式依然一脸不悦地将头别开。
「是八人,一开始就有八个人在飞翔。我不是说过了,跳楼自杀的人数只到八个为止。就那些人的情况而言,顺序刚好颠倒。」
「这意思是说,你一开始就看见了八个幽灵吗?就像先前那个有未来视能力的女孩一样。」
「怎么可能,我很正常的,只是那里的空气不对劲。对了,就像热水与冰水相冲时一样奇怪,所以才会……」
橙子小姐立刻接在她含糊不清的话语后往下说。
「所以才会说,那边的时间不对劲。时间的流逝速度不只一种,事物达到腐朽的距离全都不均等。那也难怪名为人类的个体,与此个体持有的记忆在腐朽时会出现时间差。如果人死了,那个人的记录会消失吗?不会吧?只要还有观测者在,一切事物都不会突然消失无踪,而是渐渐回归至无。
当人的记忆,不,应该说是记录的观测者并非人而是周遭的环境时,她们这类特殊人种即使在死后也会化为幻象在城里阔步,这就是人称幽灵的现象之一。能够看到幻象的,是那些共享部分记录的人……死者的朋友与亲人。式算是例外。
那种『纯属记录的时间流逝』,在那栋大楼的屋顶进行得异常缓慢。那些女孩生前的记录,还没追上她们本来的时间。
结果,就只有回忆还活着。那个地方映出的幻象,是以极慢速播放的少女们的行动记录。」
橙子小姐说到此处,点燃不知已是第几根的香烟。
「…………………………」
总之,就算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会回归至无,还有记忆就等于活着,既然是还活着的东西,眼睛自然也就看得到。
那简直就像是幻觉——不,橙子小姐本人最后会以「幻象」作总结,是将其定义为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吧。
「……别讲那些道理了,她们不会造成什么危害。问题在于那家伙吧,虽然我已经解决了,如果有本体在,那家伙还会重复一样的行径。我可不想再当干也的护身符了。」
「我有同感。巫条雾绘就由我来处理,你送黑桐回去就好。距离黑桐下班还有五个小时,你想要的话,可以在那边地板上小睡一下。」
橙子小姐指出的地板这半年来从不曾打扫过,宛如塞满纸屑的焚化炉。
式自然是当作没听到。
「到头来,那家伙究竟是什么?」
叼着香烟的魔术师沉吟半晌,无声地走向窗边。
她透过窗户望向外头。这个房间没装电灯,室内仅有户外的阳光照明,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傍晚。
相对的,窗外则是明朗的白天。有好一会儿,橙子默默地注视着夏季正午的街景。
「从前,她也属于飞行的一种吧。」
香烟的烟雾,渐渐融入白色的阳光中。
她俯瞰窗外景色的背影,宛如渗着白光的海市蜃楼。
「黑桐,你觉得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让人联想到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拉回我茫然的意识。
自从小时候参观东京铁塔以来,我就没有登上高处的经验,也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记得我努力地想找出自己的家在哪里,却因为找不到而沮丧地垂下肩膀。
「……那个,很小?」
「这答案也太有洞察力了,黑桐。」
……她冷淡地回应道。我重振精神,试着做出不同的联想。
「……这个嘛,虽然联想不到什么东西,但我觉得应该很美丽。因为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给人压倒性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这回答比刚才更由衷几分,橙子小姐轻轻颔首。她的视线依然投向窗外,开口说道。
「从高处往下看到的景色可壮观了,即使是稀松平常的景物也能让人感动。不过,将自己居住的世界一眼望尽时感受到的并非这样的冲动。自俯瞰的视野获得的冲动唯有一个——」
橙子小姐说出冲动二字后,停顿了一下。
冲动并非发自于理性或知性的感情。
我认为冲动不是像感想那样出于自身内在的念头,而是从外在袭来的意识。就算本人抗拒,这股意识还是会如同暴力一般趁人不备袭上心头,我们将其称作冲动。那么,俯瞰的视野所带来的暴力会是什么——?
「那就是……遥远。太过辽阔的视野,却会转变成与世界之间的明确隔阂。人类顶多只能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感到安心,无论有多么精巧的地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事实,那也只不过是知识罢了吧?对我们而言,世界仅限于能够亲身感受到的范围而已。如果不亲身前往地球、国家、都市的相连之处,我们就无法实际感受到大脑所知道的连结。事实上,这种认知方式并没有错。
因此若拥有太过辽阔的视野,就会产生误差。自己所亲身感觉到的十公尺见方空间,与自己往下看到的十公里见方空间,两者明明都是自身居住的世界,前者却给人更真实的感受。
你看,这样一来已经产生矛盾了吧?比起自己感受到的狭隘空间,眼前的辽阔风景才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这样的认知是正确的。但是,却怎样都无法实际感受到自己就存在于这辽阔的世界中。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实际感受总是以得自周遭的资讯为优先。于是由知识衍生的理性与经验衍生的实际感受产生摩擦,最后两者之中会有一方被磨损殆尽,意识开始出现混乱。
——从此处往下看见的都市是多么渺小,我甚至无法想像那间房子就是我家。那座公园的形状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那边有栋那样的建筑物。这里简直就像个陌生的城市,总觉得我好像来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太高的视点,会令人涌现这样的实际感受。别说什么远方,当事人明明还站在城市一角啊。」
高处就是远方,从距离上来看也显而易见。不过,橙子小姐指的应该是精神方面。
「意思是说,从高处眺望太久并不好吗?」
「如果超出限度就不好。古代人将天空视为另一个世界,飞翔也代表着前往异界。少了文明的武装,人就会受到不同的意识侵蚀,正常的意识将陷入狂乱。不过,要是拥有可靠的认知防护,就不会受到太多不良的影响。只要有了稳固的立足点便没有问题,回到地面即可恢复正常。」
……听她一说,我想起过去从学校屋顶俯望操场时,脑海中曾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想着跳下去会怎么样。
那当然只是个开玩笑的念头,没有半点实践之意,但我为何会浮现如此露骨地与死有关的联想?
虽然橙子小姐说过有个人差异,但我认为想像自己从高处坠落的样子,并非多么稀奇之事。
「……也就是说,思维会暂时陷入狂乱吗?」
哈哈……我说出感想后,橙子小姐发出一阵干笑。
「无论是谁,都会梦想着接触禁忌啊,黑桐。人们拥有惊人的自慰能力,以想像不能做的行为来取乐。对了……和这次的情况有点接近。重点在于,禁忌的诱惑只有在那个地方出现,也只与那个地方有关,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方才你提到的例子,不是意识狂乱,而是理性遭到麻痹。」
「橙子,你说的太多了。」
式仿佛已无法忍受似的插话。听她一提,我发现话题的确脱离了正轨。
「哪里会多,我才讲到起承转合的第二步骤而已。」
「我只想听结论,我可受不了陪你和干也这样聊下去。」
「式……」
她的意见虽然过分,却很有道理。
式不理会连一句话也没说的我,继续抱怨道。
「还有,尽管你说从高处眺望的景色有问题,那普通的视点又怎么样?即使在走路的时候,我们的视点不也比地面更高吗?」
和式看来只像在挑毛病的态度相反,这句话的确说得一针见血。人类的双眼确实位于比地面更高的位置,所望见的景色大都可说是俯瞰。
听到式的问题,橙子小姐点点头。
「但你认为是水平的地面,角度也是不确定的喔。包括这些变数在内,一般的视野不称作俯瞰。
视野并不是眼球看到的景象,而是透过大脑处理过的景象。我们的视野受到我们的常识保护着,不认为自身的高度叫高,甚至觉得是种常识,没有高这个概念存在。反过来说,凡是人类,都活在俯瞰的视野中。这里指的不是肉体上的观测,而是精神上的观测。其个人差异各有不同,精神越是膨大的人,就越会向往高处吧。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箱子。
人是活在箱中的生物,也只能在箱中生活。人不可获得神的视点,一旦跨越那道界线,就会变成那种怪物。幻视(Hypnos)将化为现死(Thanatos)(注;幻视(gensi )与现死的日文发音相同,而Hypnos(希腊神话中的睡眠之神)和Thanatos(死亡之神)则暗喻沉睡与死亡。作者用这句话表示两者问区隔难以分辨。),使得使得两方的分别变得暧昧不明,结果无法判别。」
说着这番话时,橙子小姐也俯望着人世。
双脚着地,望向下方。
我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
「…………」
忽然间,我想起那场梦。
——蝴蝶最后还是坠落了。
如果没试图跟上我,她大概可以飞得更加优雅吧?
没错,若以飘浮的方式拍打翅膀,应该能够撑得更久。
但是,由于蝴蝶已经知道了飞翔是什么感觉,再也无法忍受飘浮的微不足道。
所以她飞了起来,不再飘浮。
我是那么诗情画意的人吗?想到这里,我疑惑地歪歪头。
窗边的橙子小姐将香烟扔向外头。
「巫条大楼的波动,说不定是她看见的世界。我可以推测,式感觉到的空气差异是区分箱内与箱外的障壁。那是仅有人的意识才能观测到的不连续面。」
橙子小姐的话告一段落,式终于收起不悦的态度。
哼,她叹了口气,任目光游移。
「不连续面啊。对那家伙来说,哪一边是暖流、哪一边又是寒流?」
相对于这句严肃的台词,式却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橙子小姐同样不感兴趣地回答。
「当然,会和你相反吧。」
2/两仪式
——我的颈骨嘎吱作响。
这阵颤抖是源于外面的寒意,还是内在的寒意?
因为无法分辨,两仪式将此事抛在一旁,悠然前行。
巫条大楼里不见人影。
现在是凌晨两点,只有泛白的电灯映照着公寓的走道。彻底驱走黑暗的人工光芒缺乏人味,比起应该驱除的黑暗更令人毛骨悚然。
式穿越需要刷卡的玄关,搭上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壁面贴着镜子,可以让乘客看见自己的模样。
镜中有一个穿着浅蓝和服配上红色皮夹克的人物,露出倦怠的眼神。
那双茫然的眼眸,不关心任何事物。
式面对着镜中的自己,按下通往屋顶的电梯按钮。
随着静静的机械声响,她周遭的世界逐渐上升。这个机械制成的箱子将会缓缓地抵达屋顶吧。
在这短暂存在的密室里,现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与式没有关连,也无法产生关连。这份实际感受,微微沁入她本应空虚的心。
只有这个小箱子,是自己此刻应当去感受的世界。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
前方景物随之一变,是一个没有光的空间。抵达这仅有一扇门扉通向屋顶的小房间后,电梯留下式回到一楼。
此处没有电灯,周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踏着脚步声越过小房间,打开通向屋顶的门。
——黑暗转为了昏暗。
城市的夜景跃入眼帘。
巫条大楼的屋顶没有特征可言,地面是一片裸露在外的平坦混凝土,四周围着铁丝网。
除了式方才所在的小房间上装着水塔以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之处。
屋顶本身平凡无奇,然而,那里唯有景色是异样的。
由比起周遭建筑物高十层楼的屋顶眺望,那片夜景与其说是美丽,更让人不安。
感觉就像登上细长的梯子,俯视着下界一样。夜晚的城市很阴暗,宛若阳光无法照射到的深海,看来的确很美。四处闪烁的灯火,有如深海鱼在眨眼。
——如果自身的视野就是世界的一切,此刻世界的确正在沉睡。
宛如一场永远的沉眠,可惜却只是暂时的。
这股寂静比任何寒意都更强烈地绞紧心脏,直至发痛——
夜空显得格外澄澈,仿佛与眼下的街景形成对照。
如果城市是深海,夜空就是纯粹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上,星辰就像散落的宝石那般闪闪发光。月亮是洞穴,只像一个凿穿夜空这张黑色图画纸的巨大洞穴。
所以它其实不是反射太阳的镜子,只是在窥视这一侧的景色——在两仪家,式曾听人这么说过。
据说,月亮是异界之门。以从神话时代开始一直孕育魔术、女性与死亡的月为背景,一个人影飘浮着。
在人影四周,有八个少女在飞翔。
飘浮在夜空中的白色身影属于一名女子。她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头长发直达腰际。露在衣服外的四肢很纤细,将她衬托得越发优雅。
那一对细眉与冷淡的眼眸,宛如不再受寿命拘束,活在绘画中的生物。
年纪大概是二十出头,不过,能否用生命的年龄来估算与幽灵相仿的她也是个问题。
白衣女子并不像幽灵那般朦胧不清,而是真实存在着。要说幽灵的话,以她为中心在夜空中盘旋的少女们大概才是。
她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游移,既像在飞行又像在游泳。那些身影也朦胧不清,不时还会变得透明。
白衣女子位于式的头上,八名少女就像护卫一般在夜空中游动。
这一连串的景象并不令人毛骨悚然,倒不如说——
「哼——这家伙确实着了魔。」
式嘲笑似的呢喃。
那名女子的美丽,已经超乎人类的范畴。
一头宛如以一根根丝线梳就的黑发滑顺无比,只要风势一大,黑发迎风飞舞的模样就散发出幽玄之美。
「既然如此,就非杀不可了!」
女子或许是听见了式的呢喃,将视线投向下方。
她身在比起高达七十公尺以上的巫条大楼屋顶还高四公尺之处,与抬头仰望的式四目相会。
两人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共通的语言。
式从外套内抽出刀子。刀刃有六吋长,与其说是刀更像柄只由白刃构成的凶器。
来自上空的视线蕴含杀意。
白衣轻轻晃动,女子纤细的指尖指向了式。那纤细脆弱的肢体,让人联想到的并非白色。
「————是白骨吗?是百合。」
在风止息的夜里,声音漫长地在半空中回响。
她伸来的指尖蕴含杀意,白皙的手指对准了式。
式的头就像晕眩般晃了晃,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地踉跄几步。
仅仅只有一次。
「——————」
这似乎让头上的女子微露怯意。
「你能够飞行」的暗示,对此人无效。
只要向对方的意识灌输「你在飞行」的印象,就可以超越暗示的领域达到洗脑的效果。这是无法抗拒的。在无从逃避的暗示下,人会真的去尝试飞行,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害怕起正在飞行的真确感受而逃离屋顶。
但施加在式的身上,效果却只是有点头昏而已。
「——————」
是接触不够深入吗?女子讶异地想着,再度试图施加更强烈的暗示。
由「你能够飞行」这种浅薄的印象,转为确切的「你要去飞」。
——然而,式却早一步「看」到了女子。
双脚两处,背脊一处,胸部中心略略偏左的地方一处——式确实「看」到了名为死的切断面。
要下手还是挑胸部一带最好,只要一中必死无疑。不管她是幻象还是什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单以右手举起刀子,反手握住刀柄,定睛凝视上空的敌人。
刹那间,式的心中再度涌现那股冲动。
……可以飞翔,我可以飞翔。我打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天空,昨天也飞翔过,今天应该得飞得更高。飞行是自由的、安详的,宛如笑声。我得快点过去。奔向何处?奔向天空?奔向自由?
————那是逃避现实,是对天空的向往,是重力的反作用。脚并没有着地,在无意识下的飞行。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去啊!
「开玩笑。」
式举起空着的左手。这诱惑对她不管用,甚至已不再感到晕眩。
「我原本就没有怀抱那种憧憬。我不认为自己活着,也不晓得生存的痛苦。其实你想怎么搞,我都没意见。」
——她宛如歌唱般地呢喃。
式感觉不到生存所连带的悲喜交织,与种种大小不一的束缚。
因此,从痛苦中获得解脱对她也毫无魅力可言。
「不过,那小子要是就这样被你带走,我可是会很困扰的。是我先看上他的,我要你还来……」
式空无一物的左手在半空中握起,直接往后一扯。女子与少女们就像受到左手牵引一般,猛然被拉向式的身旁。
就像落入鱼网的鱼群,连同海水一起被拖上陆地那般。
「—————!」
女子脸色大变。她凝聚更大的力量,以意志袭击式。如果言语相通,她大概是这么呐喊着吧。
坠下去!
「要坠下去的人是你。」
完全无视于那股怨恨——式的小刀贯穿急骤落下的女子胸膛,如同在切水果般轻松,锐利得连中刀者都为之着迷。
伤口没有流血。被利刃从胸口直透背心的冲击让女子动弹不得,仅仅抽搐了一下。
式满不在乎地将遗体抛向铁丝网护栏之外——抛向夜晚的都市。
女子的躯体穿越护栏,无声无息地坠落。
即使在坠落时,她的黑发也没有凌乱飞舞,一身随风鼓涨的白衣消融在黑暗中。
宛如一朵渐渐沉入深海的白花。
◇
两仪式离开屋顶。
在她头顶上方,少女们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3/巫条雾绘
我在胸口被利刃贯穿时醒来。
那是股惊人的冲击。居然能轻易刺穿人类的胸膛,她的力气想必很大。
然而,那股力量并不狂暴。
没有一分多余,理所当然地贯穿骨骼之间的空隙,血肉之间的窄缝。
那是令人恐惧的一体感,死亡的真实感受舔舐全身。
我听见心脏被刺破的声音、声音与声音。
比起痛楚,那种感觉更令我感到疼痛。因为那既是恐惧,也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掠过背脊的恶寒强烈得几乎让我疯狂,我浑身抖个不停。
这阵颤栗里包含了足以令人痛哭失声的不安与孤独,还有对生命的执着,我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着。
我落泪的原因并非出于恐惧或疼痛。而是因为,就连每晚都要祈祷自己能活到明天早晨才入睡的我都不曾体验过的死亡,就包含在其中。
我恐怕永远无法从这股恶寒中逃脱吧。
相反地,我已经深深迷上了这种感觉——
房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时值午后,我感觉到阳光透过关起的窗户射了进来。
现在不是诊察时间,那么,是有人来探病吗?
我住在个人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同房。室内只有洋溢满室的阳光,从不曾随风摇曳的奶油色窗帘与这张病床。
「打扰了,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访客应该是名女性。她以锐利的声调打过招呼后,连椅子也不坐地走到我身旁。她似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那道目光很冰冷。
……她是个可怕的人,一定会毁灭我。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有些欢喜。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就算对方是前来替我补上致命一击的死神,我也无法赶她走。
「你是我的敌人对吧?」
是啊,女性颔首回答。
我聚精会神,努力试图看清访客的身影。
——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我只看得出大略的剪影。
虽然没穿外套,她那身不见半点皱摺的西装就像是学校的老师,让我有点安心。不过白衬衫配上深橘色的领带太过显眼,得扣一点分数。
「你认识她?或者你就是她本人?」
「不,我认识攻击你的人,也认识被你攻击的人。真是的,偏偏和那些怪人扯上关系,你——不,我们的运气都很差。」
女性说完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又立刻收回去。
「病房里禁烟对吧。特别是你又得了肺病,香烟对你有害。」
她遗憾地说。
她方才取出的好像是烟盒。虽然我对香烟一无所知,却想看看这个人抽烟的样子。
大概……不,一定会像穿戴蜥蜴皮制的女鞋与手提包的模特儿般适合她。
「你生病的地方不只肺部吧?虽然肺病是主因,但你全身各处都已长出肿瘤。从末期的恶性肉瘤开始算起,内脏的情况特别严重。唯一还保持正常的,只有这头黑发了。明明病情如此严重,真亏你的体力可以支撑得住。换成一般人,早在遭病魔侵蚀到这种地步之前就会死去了——有多少年了?巫条雾绘。」
她大概是问我住院多久了吧。不过,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道,我已经放弃计算了。」
因为去算也没有意义。到死为止,我都无法离开此处。
是吗,女子简短地呢喃。
我讨厌那既非同情也非厌恶的声调。同情是我唯一能够得到的施舍,她却连这点东西也不肯给予。
「被式切断的部位没事吗?听说她刺中了心脏左心房到大动脉的中间,应该是二尖瓣附近。」
她口气平静地说出惊人的台词。这段对话之奇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怪人。如果心脏被切开,我怎么可能像这样和你交谈。」
「说得正是,我就是在确认。」
原来如此,她是以谈话来确认,我是不是被那个衣着既非西式也非日式的人打倒的对象。
「不过,影响迟早会出现的。式的眼睛威力很强,即使她是双重存在,崩坏也迟早会传递至你这个本体上。在这之前,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才特地跑来一趟。」
双重存在……她指的是另一个我吗?
「我没看过飘浮的你,可以告诉我她的真面目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我只看得到从这扇窗户望出去的景物,不过,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从这里向下看着外头,看着彩绘四季的树木,以及交替出院、住院的人们。即使我出声也无人聆听,即使我伸出手也无法触及那一切。一直以来,我都待在这间病房里苟延残喘,一直憎恨着外面的景色。这种念头就叫诅咒对吗?」
「……嗯,是巫条的血统吗?你的家系属于古老的纯血种,似乎是祈祷方面的专家,本性看来则是靠诅咒维生啊。巫条(Fujoh ) 这姓氏,说不定是转自不净(Fujoh )。」
家系。
我的家,也将在我这一代断绝。因为在我住院不久之后,父母与弟弟便意外身亡。
后来,据说是父亲的朋友代为支付了我的医药费。他的名字就像和尚一样难记,我想不起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是,诅咒不能在无意识下进行。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即使是这个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你曾持续眺望过外面吗?一年接着一年,一直注视到丧失意识为止……我讨厌外面,觉得怨恨又害怕。我一直从上方向下看着,结果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异状,变得好像从不远处的中庭空中往下看着地面一样。那感觉就像是我的躯体和心灵留在这里,只有眼睛飞到了空中。可是我无法离开此处,终究也只能从这一带由上往下看。」
「……你将周遭的风景烙印在脑海中了?如此一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得到吧——你就是在那时候失去视力的吗?。」
我吃了一惊,她发现了我几乎失明的事实。
「没错,世界渐渐泛白,最后变得空无一物。我最初还以为是一片漆黑,不过我错了,是眼睛变得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这一点并未造成任何问题。我的眼睛已经飘浮在空中,即使只看得见医院周遭的景色,但我本来就无法离开此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
说到这里,我呛咳起来。毕竟好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而且,我总觉得眼睑发烫。
「原来如此,这表示你的意识存在于空中是吧。不过————那你为何还活着?如果巫条大楼的幽灵真是你的意识,你应该早就死在式的手中。」
没错,我也对此感到不解。
那女孩……名字似乎叫式,为什么她可以伤到我?
那个我明明无法触及任何事物,相对的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伤。名叫式的女孩出现在屋顶上,就像那个我拥有真正的肉体般干脆地杀了她。
「回答我,在巫条大楼的你是真正的巫条雾绘吗?」
「巫条大楼的我,并不是我。我一共有两个,一个一直注视着天空,一个置身于空中。那个我抛下我飞走了。即使是我自己,都舍弃了我。」
女子倒抽一口气,首度展现带有情绪的反应。
「人格一分为二——应该不是吧。你原本只有一个容器,却有人给了你第二个……你用一个人格操纵了两具躯体吗?我的确没看过类似的例子。」
听她一说,或许真是如此。
我抛弃位于此地的我,向下望着都市。可是,不管哪一个我的双脚都绝对无法着地,仅仅是飘浮着。无论我多么渴望,与窗外世界相隔绝的我都无法突破这层隔阂。
即使分开了,我们终究还是相连的。
「——我懂了。不过,为何幻视外面的世界仍无法让你满足?应该没有必要让她们跳楼吧?」
她们——啊,是那群令人羡慕的女孩吗,我对她们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是她们自己要跳楼的。
「巫条大楼的你很接近意识体,你是利用了这一点吗?那群少女打从一开始就在飞翔吧?不论那是只存在于她们梦中的印象,或是她们实际具备飞行能力。
不是罹患梦游症,而身为梦游飞行者的人数比想像中多,但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们若未处在无意识状态中就不会出现任何症状,只有在无意识时才会毫无恶意地飞翔,正常的时候联想都没想过要飞行。在这些飞行者之间,她们是更为特殊的。尽管不是小飞侠彼得潘,幼年期的生物较容易飘浮。那些少女其中或许有一、两个人真的在飞翔,但大多数应该只有意识在飞行,只觉得做了场飞行的梦。是你让她们察觉到这一点,将她们从无意识下的印象拉回现实。
结果,她们得知了自己可以飞行的事实。啊,当然可以飞行,不过那仅限于无意识状态下。要人类单独飞行足很困难的,就算是我,没有扫帚也飞不起来。有意识的飞行,成功率只有三成。那些少女理所当然地试图飞翔,也理所当然地坠落。」
没错,那些女孩在我周围飞翔着。我以为我们做得成朋友,但是她们却没有注意到我,仅仅像游鱼般飘浮着。
当我发觉她们没有意识后,很快就做了决定。我明明以为只要叫醒那些女孩,她们就会注意到我了。
我要的明明只是如此,为什么会————
「你会冷吗?你在发抖。」
女子的声调依然如塑胶般缺乏滋味,我抱住恶寒不止的背部。
「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你明明怨恨外头的世界,为何会向往天空?」
那大概是——
「因为天空没有尽头。我认为如果能无拘无束地漫游、能自由飞往任何地方,就可以找到我不讨厌的世界。」
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我的恶寒停不下来。我的身躯就像被人抓着摇晃般颤抖着,眼睑变得越来越烫。
我点点头。
「——每天晚上,我都害怕地想,我到天亮时还能睁开眼睛吗?还能活到明天吗?我很清楚,自己一旦入睡就再也没有力气醒来。
在我如同走在钢索上的生活中,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相反的,我也因此才能产生活着的实际感受。我空虚的生命里只有死亡的气息,却也只能依赖那股死亡的气息才得以活下去……因为平目的我早已是具空壳,除了面对死亡的瞬间外,都无法感受到自己活着。」
没错。所以,我迷恋死亡更甚于生命。
无拘无束地漫游,自由飞往任何地方。
————为了这个心愿……
「你把我家那小子带走,是想拉他一起陪葬吗?」
「不,当时我并未发现这件事。我对生命有所执着,想要活生生的飞翔,如果和他在一起,应该就办得到。」
「……式和你很相像啊。你会选上黑桐还算有救,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生存实感,倒也并非坏事。」
黑桐。是吗,那个名叫式的人是来要回他的?他的救星,对我而言则是决定性的死神。
不过,我并不后悔。
「他是个小孩子呢。他总足看着天空,总是那么直率,所以只要他有心,想到飞到哪里去都不成问题。没错——我好希望他能带我一起走。」
我的眼睑好烫。虽然不太确定,我多半I在哭泣。
这些泪水不是出于悲伤——如果真的能和他一起前往什么地方,那该有何等幸福。因为这是无法实现、是不可以实现的梦想,才会如此美丽,让我湿了眼眶。
——那是我这几年以来;唯一看见的幻想(梦)。
「不过,黑桐对天空不感兴趣……越是向往天空的人,就越无法接近天空吗?真是讽刺。」
「是呀。我曾听说过,人类会怀抱着许多不必要的东西。我拥有的只有飘浮,我无法飞翔,只能够飘浮而已。」
眼睑的热度消散。从今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发烫了吧。
这股掠过背脊的寒意,就是如今唯一支配我的事物。
「打扰你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后有何打算?我可以帮你治疗式所留下的伤势。」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女子似乎微微皱了眉。
「……这样吗。所谓的『逃』有两种,漫无目的的逃以及带有目的的逃。一般将前者称为『飘浮』,后者称为『飞行』。
你的俯瞰风景属于哪一种,得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过,若你要依罪恶感做出抉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并不是根据背负的罪来选择道路,而是先选择道路再背负起自己的罪孽。」
于是,她离开了。
尽管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报上姓名,但我明白那是因为没有必要。
……她一定早就知道,我会选择怎样的结局。因为我飞不起来,只是浮着而已。
我很懦弱,无法照那个人所说的去做。
所以,我也无法战胜这种诱惑。
那个时候——我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所感受到的闪光。
那压倒性的死亡奔流与生命鼓动。我虽然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却还保有如此纯粹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死。
令背脊为之冻结的恐惧。
为了我一直轻蔑至今的,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必须挺身冲撞所有的死亡,去感受活着的喜悦。
但是,我不可能再像那一夜那样死去了。
我大概无法再奢求那样令人震撼的死法,那种如针剑、雷电一般贯穿我全身的死法。
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接近那股感觉。尽管想不出什么点子,但我还有几天的时间,没问题的。
而且,方法早就决定好了。
虽然根本不值一提,我终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应该死于从俯瞰坠落。
/俯瞰风景
太阳下山后,我们离开橙子小姐的废弃大楼。式居住的公寓就在这一带,但我住的公寓距离此处有二十分钟的电车车程。
或许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式的脚步摇摇晃晃,不过却紧靠在我身旁往前走。
「自杀是对的事吗?干也。」忽然间,式这么发问。
「……这个嘛,好比说,我感染了非常凶猛的反转录病毒,要是我活着,全东京市的人都会丧命。只要我一死,所有人就都能得救的话,我应该就会自杀吧。」
「什么跟什么啊。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怎么能拿来做比喻。」
「那不重要啦。但也是因为我很懦弱吧,我不认为自己有胆量为了活下去而与全市的人为敌,才会选择自杀。那样比较轻松啊。一时的勇气,与必须永远维持下去的勇气,哪边比较痛苦,你应该懂吧?这么说虽然很极端,但我认为无论出于何种决断,死亡其实都是一种推卸。不过,当事人可能也有逼不得已想要逃避的时候吧,这点我无法去否定,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因为,我也是个懦弱的人啊。」
……可是,在刚才的状况下选择自我牺牲大概是正确的,此一行为也会获得英雄般的评价吧。
但这是不对的。无论再怎么正当、再怎么了不起,选择死亡都是愚昧的。不管有多没出息、有多错误,我们大概必须为了纠正那些错误而活下去。我们必须活下去,接受自己的所做所为导致的结果。
这么做很有勇气。我不认为自己办得到,也觉得有些自以为是,便没有说出口。
「……呃~总之,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当我半吊子地作个结论,式讶异地看向我。
「不过,你并不是。」
她仿佛看穿我内心的想法般说道。那句话虽然冷淡,却又带着一股暖意。
我总觉得很难为情,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大马路上的喧嚣声渐渐接近。五花八门的灯光与行人、热闹的车灯与引擎声,洋溢的人潮与许许多多的声响迎面而来。
穿越大马路上林立的百货公司后,车站就在眼前。
此时,式停下脚步。
「干也,今晚留下来。」
「啊?怎么这么突然。」
别问这么多,式拉住我的手……式的公寓就在附近,在那边过夜当然省事不少,但我觉得在道德上有些疑虑。
「不用了啦,式的房间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去了也很无聊。还是说你有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有事找我。既然我明知故问,式应该没有反击的机会……然而,她却像要说错在我身上一样,露出责备的目光提出反驳。
「草莓。」
「啊?」
「你前阵子买的那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口味冰淇淋,还摆在那里,快点解决掉。」
「……话说回来,好像是有这档事。」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在去式公寓的路上,因为天气太热而买的伴手礼。不过,为什么我会买冰淇淋?日子明明都快到九月了。
唉,这点小事无关紧要。看来现在只能顺着式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点不爽,想稍微做点反击。她有个痛处,一被人提起时不是生气就是陷入沉默。虽然这是黑桐干也发自内心的请求,式却还不肯接受。
「真拿你没办法,那今晚我就留下来吧。不过啊,式。」
嗯?她看了过来,我一脸认真地提议。
「『快点解决掉』这句话未免太粗鲁了,稍微修饰一下你的说话方式吧。因为你可是个女生。」
「——」
式对女生这个名词做出反应。
少啰嗦,你管那么多干么。她不高兴地把头撇向一旁,喃喃回嘴。
/俯瞰风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