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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天再度来临。
我在四层楼建筑的屋顶上,无所事事地俯瞰街景。
最近的入夏比较晚,还有人预测今年可能是不同于往年的凉夏。不过,正式进入夏天之后,果然还是气温屡创新高的酷暑。
阳光直射下来,像闪光弹似地让眼睛睁不开;路面上的蒸腾热气,也如同窜入鼻腔的麝香。
现在一到夏天,便有如置身撒哈拉沙漠。炙热的沙堆上有坚固的建筑,不知疲累为何物的商队,以及如公牛骸骨般,被时代遗弃的物品。
不过,这里的建筑并非真的像沙上楼阁那样脆弱,它们大多顽强地撑过这十年光阴。其中也有一些建筑逐渐凋零,壮志未酬身先死,我们也只能祈祷那些建筑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万物皆有结束的一刻。不论抱持何种见解,都无法否定这在根本上,是一件悲伤的事。如果结束会孕育新的事物,同样走在通往结束道路上的我们,或许能得到些许慰藉。虽然程度差不多只等于一颗头痛药。
———如此这般,我叼着香烟,沉浸在与自己不太相配的思绪中。
这不过是浪费掉我悠闲午休时光的杂念。尽管很不解风情,抒情式思考也属于工作的一环,所以是不得已的。
我所站的建筑屋顶,不算太低也不算太高。
虽然往下可以俯瞰一般房舍,但若跟这几年新建的高楼大厦相比,也只是个矮冬瓜。
不对,这连一栋像样的建筑都称不上。
从一般人看来,这不过是背负不良债权的废弃大楼。
当初好像是盖到一半便停工,工程开始于一九九二年,中止于一九九三年。如今,仅完成一部分的五楼,成为相当理想的屋顶。
听说曾经有人用过这栋大楼,且顺便修缮补强了一下。虽然跟那个人素昧平生,我还是很感谢他超乎异常的热忱。
「——」
我在不经意间抬起视线,被强烈的日光照得双眼发晕。
现在的我,只有半边眼睛看得见。年轻时,一起事件夺去我右边眼睛的视力。所幸直到现在,依旧可以只靠左眼正常生活。
我深呼吸一口气,从站起身时发生的晕眩恢复,靠上腐朽的围栏眺望街景,换换不同的口味。
这里离地面仅约+五公尺,没有什么可以用「俯瞰」形容的壮丽景致。但如果是眺望街景,已经相当足够。
站在此处,可以发现在地面上无法看见,怎么想都想像不到的城市面貌。
例如坐落在二十公尺外一隅的平凡住家。
那是一栋古老,从昭和时代便存在至今的两层建筑。
但它其实有三层楼。从底下看只看得到屋顶的地方,还有一个二坪左右的空中庭园。真羡慕屋瓦上有个绿意盎然庭园的住家,天气好的时候,住在那里的人想必会上去晒衣服。而且,说不定在我出生前,他们便一直持续这样的习惯。
紧邻着那栋日式房舍的,是一幢十层楼高的办公大楼。从我所处的高度,可以稍微瞥见屋顶。可惜因为是办公大楼,通往屋顶的大门八成是上锁的。
虽然还有Z字型紧急楼梯口可上去,但是非常遗憾,顶层的铁栅栏同样封住去路。那栋大楼的员工明明坐拥美景,却完全无缘窥见一眼,甚至根本不知道那般美景的存在。
再四处移动视线,有时还会发现没有任何出口的巷弄。那是穿梭在住家之间,只有左邻右舍才会知道、使用的小路。
钻出小巷,来到大马路,出现在前方的,是五年前完成的停车场。
过去的小巷,现在成为纯粹点缀用的公共艺术……我原先怀抱这样的念头,但是仔细一看,其中还有勉强可供一个人通行的空间。想不到连每天在那里来来去去的我们,都没有发现停车场后方的小路。
那些无一不是城市的容貌、除了自己之外,众人生活在此的证明。
从这个高度,可以略微窥见拘泥在自己的生活中,不可能发现的连结与新版图。
即使处在都会的喧嚣中,这里居民的生活也不会改变。
这是社会道德(外部)提升,个人道德(内部)下降的时代。不过,大家活在自己的生活这点,并没有因此改变。
尽管这个城市人蛇杂处,还是充满让人喜爱的魅力。
尽管这里的生活单调,又存在恶意,同时也有更多的善意。
看着平凡无奇的一天生活发呆,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再也看不见未来,也不会对未来悲观。
从现在的观点看来,过去跟未来有如遥远的另一端。我不是万能的神,光是想像使已经逼近极限。
「话说回来……」
……好热。我本来只打算花个十分钟散散心,才来到屋顶上,一不小心便休息过头。
我走下楼梯,回到四楼的事务所。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大楼走廊跟医院一样明亮。一位少女的声音传入耳朵。
「于是,他逃离奥利加博士,来到夜晚的庙会。这里有灯笼、烟火、以及飘落的樱花,是一个充满春意的城镇。」
声音是由事务所内传出。少女朗读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内容。她真的很喜欢我放在书架上,自费出版的那本书。
「他并不是特别憧憬人类,
只是因为这里太拥挤、太热闹,
即使有一个像自己这样不属于集团的人,也不会有人注意。」
这是读者反应特别不热烈的短篇故事,可见少女的兴趣颇为特别。
他主要撰写给小孩看的故事绘本,因此读者反应不佳,其实是可以想见的。毕竟他写的故事中,有一大半都超出小孩子的理解范围。
这个短篇也是一例。故事发生在融合作者想像要素的江户城镇,讲述一名男子逃脱洋学博士的掌控,混在众人之中生活。
特别的地方在于,这名男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个大家都能分辨出来的机器人。他的脸是真空管制成,其上开洞作为眼睛和嘴巴,才勉强像个人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单纯的外表反而让人印象深刻。
机器人模仿人类的习惯,逐渐融入城镇的生活。
他这么做,并非因为产生成为真正人类的心情。
长期被关在研究室内的机器人,为美丽的城镇深深着迷——不对,这样前后顺序正好颠倒。机器人纯粹是因为变成人类,即可生活在城镇,才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
然而,过了几年——
「虽然这么比喻有点奇怪,但我好像只是记录用的墨水。」
机器人萌生了不能说出口的烦恼。
尽管他得到接近人类的心,唯独真正的身体,他怎么样都无法得到。
就算脸部跟四肢可似伪装,他依然没有血液,也不会流泪。
「春天的狂风再度吹起。
夜空绽放出大片的花朵,好像要跟随风飘散的樱花比美。」
更奇怪的地方在于,故事中的庆典发生在春天。说到烟火,日本人一定本能地反应到夏天,作者却偏偏认为,春天才是与烟火最相称的季节。
机器人进入城镇的日子再度来到——
夜晚,他在热闹的桥上欣赏烟火,一个不小心,被汹涌的人潮挤落河川。
到这里才解释固然突兀,这个机器人很怕水,光是接触到水,便会故障。他一落入河川,全身上下的功能立刻短路、停摆,披覆在外的伪装用人皮也被溶解。
尽管如此,他还是拚命把脸遮住。
「好不容易盼到春天,
怎么办,我会被赶出城。
怎么办,大家会害怕我。」
他遮住自己的脸,不是为了继续住在城镇,而是为这里的居民着想。
桥上的人看见她的样子,个个惊声尖叫。
先前跟他走在一起的人,也指着他咆哮。
「啊啊……我原来是个怪物。」
不知过了多少年,机器人想起这件事。
当初以为自己顺利融人这里,原来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自始至终,他都打不进大家的圈子。机器人沉入河里,在逐渐被水漫过的视线中,望着桥上的骚动——
「最后,他的眼眶流下一行泪水。」
故事到此结束。
朗读的声音跟着中断,紧接着是一段空白。如果就这样不理会,少女可能会继续读下一个故事,于是我不刻意咳一声,也不敲门,直接开门进入事务所。
「啊,光溜先生,原来你在。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出去了。」
白皙的少女将书本置于桌上,转过头看向我。
「只是去一下屡顶。我出去的话,会先把门锁起来。」
「原来是去屋顶。真可惜,早知道我也上去看看。」
少女展露花一般的微笑,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在拉下百叶窗的微暗房间中,她的姿态简直是个奇迹。
没有记错的话,这名少女大约十岁,有一头充满水感的乌黑长发,蓝色双眸同时蕴含小孩子特有的可爱,以及大人味十足的理性(光采)。另外,虽然她穿着跟时尚沾不上边的高档上衣,却照样散发出不受流行感左右的高贵。
「————」
她很明显不是故事里的机器人,我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前是不是亮了起来。
就某种方面而言,这名少女带有魔性。
不论谁看见她,都会期待她未来的发展,另一方面,又暗暗希望她永远维持现在的样子——
「——这样的形容如何?在隐晦之中,如实表现出你的小恶魔个性。」
「以即兴创作来说,形容得非常好。但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有些人听了,搞不好会怀疑你的癖好。」
她面露天真的笑容,打从内心享受我们两人的对话。
「没有关系。我才不会因为被人怀疑便受影响。」
我随口回答,走向自己的桌子。
不论少女多么美丽,对我来说都是灾厄。如果得到允许,我早已拎起她的脖子,像猫那样扔到窗外。
「哇!你今天的脾气一样古怪得要命。人家可是特地跷课,缁过来这里的耶,真无趣+亏我还为你着想经济问题,帮你接到工作的说,」
少女不高兴地噘起嘴唇,但头痛昀可是我。
「……真是难以置信。我明明说过不可以随便闯进来,跷课跑来这里更不只是惹麻烦,情节已经跟杀人一样严重。我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你是不是恨不得把我杀了,未那大小姐?」
「咦?讨厌啦,我不可能把你杀了,那样未免太可惜。倒是光溜先生,『大小姐』这个叫法不太好,听起来像是大家呵护的对象,让我喘不过气。尤其是你那样叫,更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意图,或者说是带刺,不打算跟我更亲近——这是命令,我允许你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直接叫我未那。」
「………………」
她的大小姐口吻实在搞错时代到一个极致,想到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要着我玩,我的头就变得更痛了。
「抱歉,未那,我没有空再理你。赶快回家去吧,现在还来得及。我可没有被十岁小孩到处使唤的兴趣。」
我发出嘘声,挥手表示这里不欢迎她,要她赶快离开,她却反而显得更高兴。
「嗯。光溜先生的优点就是言行举止像个流氓。我啊,很喜欢说话直率的人喔。虽然以绘本作家来说,似乎欠缺一些感受性。」
这正是多管闲事,可以饶了我吗?
稍微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瓶仓光溜(Kamekura Mitsuru),一名刚出道的绘本作家。
我今年二十六岁,不过是个欠缺资历的新人,但不知为何,有一间杂志社很欣赏我,已经让我出版好几本作品。这一切都是前一个事务所租户的功劳,现在的我连同他的缘分,一起接手过来。
「不过,《吸血鬼的眼泪》真的是名作呢。你该不会是出了第一本作品,便被完全榨干了吧……第二本《残光笼》,感觉像在浪费资源……」
少女用手抵着嘴唇,皱着眉头物色书架上的书。
《吸血鬼的眼泪》为先前少女朗读的短篇作品名,是我个人名义的出道作。这本书救了我一命,也让我与眼前的少女相识。
两年前的同一时间,我被这间事务所的租金和生活费压得喘不过气,到处向人借钱,债主还直接上门讨债。
问题在于,这些债主的头头是地方势力的代理人——而且主要跟暴力集团有牵扯——光是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我便开始颤抖,恨不得马上逃出这个城镇,即使未来只能出海捕鱼或开采油田,我也愿意。正当我陷入绝境时,这名少女出现在我的面前。
「请问您是作家瓶仓老师吗?能够与您见面,真是我的荣幸。」她一拿着我的书现身,其他穿得一身黑,凶神恶煞般的青年立刻乖乖离去。
我好不容易为得救松一口气,没想到接下来面对的,竟然是比凶神恶煞更恐怖的阎罗王。我被迫成为他们集团的一员,才好不容易留下命来。
「太好了,我正想成立一个集团专属的徵信社。你就担任徵信社的社长,应该很在行吧?什么,在当绘本作家?这点小事有什么问题。我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同意你可以兼营副业。」
如此这般,我一边当绘本作家,一边经营徵信社——用小说风形容,便是当侦探——沦为没有节操的男人。
这位少女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集团老大的独生女。
基于这个理由,尽管我不讨厌她,但除非必要,我也不想跟她太亲近。
如果她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只是因为好奇,或在家里待不住而一时兴起,我是还不会介意……
「对了,未那,这次又是什么样的工作?」
分派给我的工作,大多是需要时间和耐性慢慢努力、以及游走在违法边缘的跟监等,不愧对徵信社之名的素行调查。
偶尔也会出现显露老大坏心一面的棘手案子,不过,大部分都有办法顺利解决。这位少女带来的任务,似乎介于两者之间。
据说在他们负责维护治安的区域——他们是这么宣称的——有一些可疑分子出没。老大交代过,要是经过调查,判断对方为危险人物,便要要求对方离开这个地盘。
「……在小巷里出没的商人?听起来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不是我要吹嘘,我可是拿肉体派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喔。」
「应该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好像只是一般没什么生意的占卜师。以前我们受过对方照顾,所以不要太无礼,最好能把对方照顾得妥妥当当。」
原来如此。为了避免暴力行为,才把这个案子交给我。
不过——
「这个地方的占卜师……」
我开始翻找十年前的诅忆。
观布子南边闹区的占卜师……
未那交给我的资料上,有对方过去的照片和特征。
「……真想不到,那个老太婆竟然还活着。」
「光溜先生,你认识她吗?」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当时她的占卜很准确,所以非常有名,最近却突然消声匿迹,我还以为一定是作古了——」
看来她的「能力」依然健在。
不……即使能力还在,体力也早已大不如前。
经过十多年的岁月,她应该已经将近七十岁。虽然继续在街头占卜肯定很辛苦,但我可以预料,她还想继续影响别人的命运。
「哇,这个人的特征是预测得到未来……真的吗?」
未那惊讶地看着资料。
跟半信半疑比起来,她的表情更像是不理解「预测未来」的意思。
「对。大部分的未来视都是假的,那个老太婆的是真的。她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预言家,跟资讯处理、行动、累积什么的没有关系。再说,她都是在对别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预言未来。」
这段话怎么听都像是随口乱编,少女却一点也不怀疑,兴奋地双眼发亮。
……我这时才为自己不经大脑的发言后悔不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的兴致一来,接下来会采取什么举动,不用想也知道。
◇
我等待夜晚降临,才出发解决委托的工作。
一直以来,观布子南边都是闹区。历经十年的时间,整体也没有什么重大变化,顶多是柏青哥店内变得更整洁,并且加强伪装,让顾客玩得更尽兴。
「真是惊人。原来大人们都是夜猫子。」
跟在身旁的少女踩着轻快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东张西望。
时间将近晚上十一点。我先知会过少女的家长,所以他们没有太担心,以为女儿遭到绑架。不过,之后还是免不了被砚木秋隆念一顿。
不论有什么理由,深夜在外游荡的情节可是比熬夜殿重。身为未那的指导者,他的工作即是纠正我的行为。
「未那,这边。里面很暗,不要离开我的身旁。」
我提醒少女后,进入狭窄的巷弄。
漫长通道的尽头,出现一盏昏暗的照明,有如神殿的祭坛。在高温的夜里,占卜师披着黑色的厚重长袍,等待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这位路过的小哥,要不要来占个卜?」
这里是巷子尽头,哪里有什么路不路过,前面根本无路可走。
「要要要!我要我要!初次见面,占卜师婆婆!我还没有成年,也可以占卜吗?」
「哎呀,声音挺可爱的嘛,我还以为是个死板板的年轻人。啊~难得有客人上门,就是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我真是太高兴了!你要占卜当然好,想知道什么运势?用不着客气,只要是女生,通通不用钱。」
「谢谢你。那么,可以占卜我跟爸爸的恋爱运吗?」
未那什么也不多想,便提出要求。占卜师喜孜孜地开始盯着水晶球。这个已经重复好几十年的动作,在年纪下露出疲态。果然老了吗……她的视力也大幅滑落,说不定连眼前的少女,都呈现一片模糊。
「哎呀,这个哪里需要占卜,你跟父亲当然是相亲相爱。这位小姐,你非常地受到宠爱,但如果要加深这层关系,在道德上可能有点困难。」
原来是道德问题。
「是的。我希望总有一天要打倒妈妈,把爸爸抢回来。」
少女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说出任谁听了都会摇头的玩笑话。尽管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占卜师的心情依旧大好。看来她是真的盼了很久,才盼到客人。
「观布子之母的光环也生锈的吗。看来教人如何避免不幸,不再是时代的潮流。」
在这个时代,幸福的未来相当罕见。
不论占卜师能看见多久的未来,要是幸福的未来一阅始便不存在,客人自然不可能满意。
「嗯?真是令人怀念。原来是同行啊,我还以为是谁呢——不,或许该说是曾经同行才对。」
占卜师朝我眯细双眼。
……我收回先前的话。以老太婆微弱的视力,加上这里昏暗的光线,她连我的长相都不可能看清楚才是,却有办法准确料中这一点——
她说的没有错,我早已——
「我不是在说你,而是我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我早就看不见别人的未来。你的讽刺一点也没错。实际上,观布子之母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看不见未来吗?」
未那满脸可惜……不,是讶异地盯着占卜师。
「对,我再也看不见任何光明的东西。不过,这样也好。我总算可以卸下重担,落得轻松。可是啊,现在我反而净是看到过去。受不了,真不知是哪门子的因果关系。」
既然看得见未来,当然也会了解过去。
然而,这的确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能力。大家都不需要这种特异功能,所以老太婆才空有这个能力,却等不到客人上门。
不论是谁,都不希望看见黑暗的未来,以及不堪回首的过去。
「十年下来,时代转变成现在这样。老太婆,你的占卜已经不流行了。我不会说难听的话,劝你还是收了吧。何况也有人来抗议。你这种人喔,该怎么说呢——」
被时代的洪流遗忘——
不知不觉间,不再拥有从纯粹的希望找出价值的浪漫——
「喔?虽然你那么说,自己又是如何?难道这十年改变了什么?」
我?我吗——究竟如何呢——
若说改变,的确是有。但只是失去一个能力而已。
这十年——不,说得更正确,是十二年来,我始终像故事中模仿人类的机器人,融入这个城市的生活罢了。
我遇见难得的朋友,之后又失去他。尽管试着承绩他的衣钵,却每天被唯一的读者批评。
「嗯……说来惭愧,我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先不说你怎么样,我仍然是个半调子的流氓,连有害都称不上。」
某天,我突然发觉自己不再是机器人。可是,与生俱来特异能力的我并没有什么改变。真要说人生出现什么样的变化,顶多是从带给周遭困扰变成不会造成困扰,我还没有付出什么贡献过。
「没有那种事。光溜先生是一个好人,你应该要对自己更有信心。」
未那一脸认真地纠正我。
「……这是我的荣幸。不过,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平常听到这样的话,我只会左耳进右耳出。不过,未那此刻说出这句话,似乎是情况所致。我怀着些许期待反问。
「因为啊,你跟爸爸很相似。从不怎么醒目、右眼看不见、到对女生没辙都一样。我最擅长的,正是使唤这种人喔!」
「……」
「啊哈哈哈哈哈!」占卜师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光是为了排遣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便消耗大半精神,根本无法再有什么反应。
「老太婆,你笑得太过火了。年纪一大把,劝你多注意身体。」
占卜师依旧「咯咯咯」地笑着。
经过一分钟,她大概是笑得心满意足,或是笑到腹部抽筋,脱序行径总算收敛。但愿只是前者。
「哈哈、哈、哈……呼——哎呀,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啊~当年那个小鬼头,也长成堂堂正正的大人了嘛……喔喔,原来如此。你这十年过得很有意义喔!」
……实际上又是如何呢?不用说十年前,我连一年前的事情,都只剩下模糊的印象。
唯有特别好和特别坏的事,我才会好好保管在大脑里,犹如昨天刚发生一般。
「言归正传,你在这里做生意会妨碍到我们。下次来找你的,可就会换成一批凶神恶煞。劝你最好赶快退隐江湖。反正你从以前开始,替人算命从来不收钱,可见也不怎么缺钱吧。」
「用不着你鸡婆。我在你出生前便开始做这一行,就算是妨碍到谁,或是没有客人上门,我都会做到最后一口气。」
交涉失败。这位占卜师绝对听不进别人的话,更不用说是我这种人。
虽然没有达成任务,至少我已经尽了本分,完成工作。
之后要怎么处理,留待组织去伤脑筋。他们最擅长的,正是动用武力逼退别人。
「回去吧,未那。差不多到小孩子的睡觉时间了。」
我对少女开口。
「等一下。我一直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句话很奇怪。老婆婆,你说观布子之母早已不存在,自己跟死掉没什么两样。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帮人占卜?你好不容易看不见未来,不是可以轻松许多吗?」
占卜师听了,泛起嘲讽的笑意。
那笑容也可以解释成苦笑或哀愁。
她带着疲惫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啊……真要说的话,做这行的确只有满满的痛苦。只不过,我的人生早已被未来啃食殆尽,不再拥有任何东西……没有错。这种能力啊,除了为别人提供帮助,便没有其他用途。」
我们听到的,是一段渺小的祈祷,由自己所期望的人生。
「——」
她的话音微弱,但是充满自豪。
……我的人生,曾经被一名少女改变。
多亏那名少女,我才得以从眼前所见的命定未来获得解放。
尽管我也为此付出代价,往后的人生满是失败。但我至少还留有什么。
老太婆没经历过那样的遭遇,不过,她依然选择奉献生命给自己认为对的事。
「光溜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未那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看向我。说来教人火大,我未曾成功抵挡她的笑容攻势。
「……说出来吧,我听听看。」
「我觉得占卜师的工作很了不起。这座城市需要观布子之母。而且,我很喜欢这位老婆婆。」
「你的毛病就是不管对方的立场,都会喜欢上……所以,你想怎么做?」
「你的毛病是明明知道答案,还要故意问一次——还是说,你想要我亲口说出来?」
「……不用了。真的说出来的话,只会增加我的压力。」
瞒过未那的母亲,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能想尽办法说服她。
不仅如此,即使不做到生意兴隆的程度,也要帮老太婆擦亮摺牌。原来「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可有一箩筐的问题要处理。而且,还要看老太婆愿不愿意。」
「用不着在意我。我只会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看,老婆婆也很有干劲。那些都是小事情,戴眼镜的光溜先生一定会帮忙解决对不对?还是说,我那个时候应该叫你『仓密』比较好?」
「你喔……」
我按住发痛的眉心。
那是我不怎么想听到的名字。
回到十年前——
一名男子看得见成功的未来,所以只能选择那样的未来。
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在现在,还是为了未来而活。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而成为献身给自己未来的奴隶。他变成没有意志的机器、只知道进行名为「注定的未来」之命令的机器人。
他化身为机器炸弹魔,存了五年的钱后,被另一个杀人魔杀害。
炸弹魔——亦即名为仓密目留科的男子,确实已在当时死亡。束缚他的未来连同右眼,被杀人魔一刀两断——
败北的炸弹魔,为直逼眼前的死亡感到恐惧。
杀人魔丝毫不留情,瞄准因为剧痛而蜷缩身体的炸弹魔——的当下,突然为他的模样失去兴致,像一只任性的猫咪离开现场。
……她想必相当扫兴。毕竟名为仓密目留科的男子,竟然脆弱到那个地步。
杀人魔离去后,炸弹魔被送往医院。
这件事发生在十二年前。
立体停车场的爆炸事件,共传出两名受害者。
一位是保护家人,而受轻伤的男性。
另一位是虽然没被爆炸波及,右眼却不知为何受伤,而「丧失视力」的十四岁男孩。
……稍微岔开一下话题。仓密目留科(Kuramitsu Meruka)这个假名,是我偶然在漫画中看到的反派角色名。不过,虽然称之为假名,其实也只是把自己的名字重新排列组合,以保留最低限度的神秘。
仓密目留科已不存在。
他再也看不见未来。
如今的我是一个普通人,只会模仿过去,假装拥有未来视能力罢了。
「——好吧,跟从事破坏比起来,这个方法的确值得一试。」
我放弃自己的意见,低声表示同意。
少女笑了起来,并且牵起我的手。她的笑容充满对我的信赖。
「好,决定了!老婆婆,你放心。重新振作后的光溜先生虽然缺乏霸气,但他其实相当可靠!尽管放一百个心!」
「等会儿。我知道那位小哥的名字,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少女这才想起,停下脚步。
她放开我的手,转回占卜师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一声「请原谅我的失礼」。
「我叫做未那,全名是两仪未那。伟大的占卜师老婆婆,家母——不,是家父承蒙您的关照了。」
那个名字的背后,似乎又是另一段故事。
老太婆这次是打从心底感到惊讶,睁大眼睛打量这名少女。
她连眨好几次早已看不见的双眼。
「喔——原来。想不到竟然有这种事。」
她露出安详的笑容,彷佛看着耀眼之物,又彷佛对未来送上祝福。
「你要保重喔。虽然这种话根本不需要由我来讲。」
「你也多保重,要像老婆婆过得健健康康喔。」
少女再度迈开脚步,轻快地拉起我的手。
我仅用视线向占卜师道别。
说也奇怪,她面前的桌子似乎变得更明亮、更坚固有力。
那张桌子跟我们造访时并无不同。不过,印象就是改变了。
说不定,她的故事因为今天与少女的相遇,轻轻地画上圆满句点。
即使过去的主角已经离开舞台,只要舞台继续存在,客人依然会络绎不绝。
……真是忙碌。
以我为主角的故事早在十年前画上句点。但是,以我为配角的任务尚未结束。
「走吧,光溜先生。回去后,要从说服妈妈开始。」
「一开始就碰到最大难关……」
总而言之,机器人也有机器人的工作。
我的未来仍旧充满希望与不安。
即使这段剧本没有被聚光灯照亮的一日,集结众多主要演员的舞台,仍然将继续演出。
故事将持续下去。
尽管前方的道路充满未知,我的左眼还是看得很清楚。
/未来福音 序
0/
一九九六年一月——
在泫然欲泣的天空下,他正享受着自由。
深夜零点的幽会、午夜的逍遥、十字路口遇到的杀人魔——
他一面吟诵这几个短句,一面在夜晚的街道大步行走。
当然,他没有告诉她,便一个人套上套头毛衣,怀着只要找到什么动机,便想杀人或被杀的满满自暴自弃,像个失去平衡的人偶,在深夜的街头游荡。
她沉沉地睡着。
他感觉自己的时间差不多了,才会趁这个空档溜出来。
开始毁坏的她——
只有毁坏一途的自己——
必须守护的我——
必须守护的某人——
受这些矛盾折磨是她的工作,他其实不怎么在意。
因为他已经领悟出让她得救的终极手段。
——简单说来,只要自己(他)消失,她便能幸福地活下去。
所以,此刻的他才能抛开一切,好生享受夜晚。
如同蜻蜒歌颂进入倒数计时的生命。
又如同在内心某处诉说「我不想死」的小孩。
「死亡没有什么好恐怖的。」
他低声如此告诉自己。这不是在逞强。毕竟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死;就算他死了,自己的躯体也不会死。因此,这跟害不害怕是两码子事。
午休时光的蓝天、放学后的晚霞——
从那位少年眼中看见的憧憬,对他来说,实在太——
「欢迎光临。这位路过的小哥,要不要来占个卜?」
他倏地停下脚步,插在口袋里的手握住弹簧刀。他今晚的心情差到极点,只要找到理由,他并不介意杀几个人。
出声唤他的女性,是一位占卜师。
印象中曾经听过,她会告诉别人如何避免不幸的未来。
「哈——」
简直笑死人,她以为自己是谁——他开始感到有趣,将弹簧刀握得更紧。
不过,杀人总还是要有一个理由。因此,他姑且上前搭话,做做样子。
「喔?挺有趣的。帮我算一下吧。」
他伸出空着的左手。
占卜师仔细端详他的手相,接连露出困戚的表情。
「好啦,结果如何?我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那些不幸的未来?」
这句嘲弄中带有杀意。
他等着听占卜师会说出什么没营养、无关痛痒的遗言(预言)——
「——哎呀,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未来。没办法,你一定会死掉。不管再怎么做,你都没有未来可言。」
虽然他早已做好觉悟,但是冷不防地听到死亡宣告,还是让他当场愣住。
「……吓到我了。你真的是占卜师?」
真抱歉啊——占卜师叹一口气。
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研究他的手相。这想必就是占卜师的尊严。
他体内的燥热急速冷却,杀气和自由也无力地消散。
占卜师仍然睁大眼睛,仔细寻找他的未来。
「干嘛啦,不用再看了。我的未来只有一片黑暗,我也不认为自己会得救。这样反而觉得干脆。虽然算不上是对你的回礼,我要走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不,事情并不是那样。你避免不掉死亡这一点,是千真万确没错……可是,太稀奇了,竟然还有这样的未来——」
「?」
占卜师开始纳闷。
或者说——她已经看穿一切,对他感到同情?翻遍整个世界,也找不到几个像她那样的未来视能力。她是在阴错阳差下,被赋与神明的双眼。即使是这样的人,都说得不太有把握:
「你很快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的前途一片漆黑,未来完全没有任何希望。你不会留下任何东西,也没有获救的可能……但是,太不可思议了,尽管如此,你的梦想将继续活下去。」
占卜师准确地说中他最后期望的未来。
「——」
他觉得有些高兴,但朐口又好痛。
他落寞地笑了笑,将左手抽回。
「我先走啦,老太婆,你可要长命百岁啊。这一带到了晚上很危险,老人家最好不要游荡。」
◇
陌生的小巷、陌生的光明逐渐退去。
他沿着早已走惯的河滨,前往竹林间的屋子。
他在不经意间抬起头,夜空这时也终于开始哭泣。
一位同班同学的面貌,浮现在他的脑海。
不知不觉间,他跟对方学来的口哨,变成一首熟悉的歌。
「——尽管如此,你的梦想将继续活下去——」
是吗,那样就好——他平静地低喃。
是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她很清楚,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
然而,他却只能否定。他所憧憬的事物,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手。
这才是他的惧怕所在。
如果她跟少年约定好未来,确实将有东西延续下去。
「不过,前途一片黑暗,的确很符合我的风格。」
他在雨中唱着歌,天真地笑起来。
在滂沱大雨中,他一个人跳着舞似地,踏上回程的路。
本书为二〇〇八年「竹箒」发行之同人志《空之境界未来福音the Garden of sinners/recalled out summer》改稿而成之文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