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泥浆飞溅的暗夜死斗,演变成令人绝望的恶战。
有过一次交手的经验,所以不管是片桐玉树与护手合为一体的錵链锯,或是片桐弓月那种眼睛看不见的丝线领域,莲太郎都很清楚,然而超乎想像的是壬生朝霞不断以娇小的身躯猛攻,挥出臂力惊人的斩击。
她的「双剑」是在普通剑柄的后面延伸另一个刀身,可是说是奇妙的武器,光是长度就足以媲美长枪。朝霞以仿佛舞蹈的动作扭动腰肢不停挥刀,比起第一击,回手袭来的第二击反而更让人不敢大意。
不只如此,她凭起始者的臂力用剑敲击自己脚边,还会发出有如地震的冲击波,地面晃得莲太郎差点站不稳脚步。
这时弓月与玉树就会配合时机跳过来突袭。发出惊悚低吼声的链锯掠过莲太郎耳边。
总之必须先封锁朝霞,莲太郎看准她的破绽与火垂一起开火,快速的射击声与火花四散,跳弹四处乱飞。但是察觉朝霞转动双剑弹开子弹时,莲太郎不禁愕然。
仔细想想,朝霞过去的IP排行是两百七十五名,是莲太郎至今为止的生涯当中,除了蒂娜、小比奈之外遇到的第三强起始者。根本没道理轻视她。
同时莲太郎也不知不觉看出她的能力种类。
她的原肠动物因子,恐怕是力量强化型。有如铠甲的外骨骼更是增强她的特点。
莲太郎使劲踢出的一脚碰到外骨骼的冲击吸收纤维,就会遭到隔离,几乎无法对她造成伤害。
唯一的生路就是透过腿部的弹匣使出必杀的攻击,但是对手也知道莲太郎有这招,所以一旦莲太郎采取击发的预备动作,就会拉开距离。
火垂从致命伤害之中复活的再生强化能力,这次也完全派不上用场。
只要火垂片刻脱离战线,莲太郎就会被三人同时围攻无法应付,也意味莲太郎的死亡。火垂同样明白这点,所以小心翼翼避免自己受到致命攻击,只在远处进行掩护射击。
火垂除去基础的再生强化能力,其他方面都输朝霞甚至弓月太多了。
完全看不出胜算。
在这种大家都会投降的状态下,只有莲太郎依然发挥出让玉树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持续战斗。
「为什么!」
理应处于压倒性优势的弓月,甩动着被雨淋湿的头发大叫。
莲太郎透过义眼的能力,惊险躲过朝霞以双剑使出的三连击,至于来自左右的玉树链锯拳以及弓月的踢击,莲太郎则是分别以义手与义足挡下。
嘶嘶——莲太郎的左腿与地面一起下沉,咬紧牙关撑住。
「喔喔喔喔!」
卯足全力把对手的攻击推回去,片桐兄妹不由得摇摇晃晃踉跄几步。
义足里的弹匣同时炸裂,空弹壳被抛了出来。
以仿佛要压缩脚底下的泥土一般用力跺地。泥泞的地面因此大幅陷落,下个瞬间大地便产生激烈震动。
除了察觉到莲太郎的意图赶紧退开的朝霞,弓月及玉树都被喷发的泥土击中而摔倒。
不理会那两个人,莲太郎从正面猛冲追击。假使不打倒朝霞,这场战斗就没有胜算。
准备迎击的朝霞朝前方高举挥动双剑时,与莲太郎之间的距离还有廿公尺。
本来以为她是对自己的冲刺速度计算错误才会搞错时机,但是莲太郎突然因为恶寒打了个冷颤。
他透过刹那的判断朝一旁跳开,随即听见了令人背脊冻结的沉重断裂声,自己瞬间之前所在的地面遭到一刀两断。
莲太郎感到毛骨悚然。
具备射程距离的斩击——与木更不同,朝霞是以蛮力斩开地面。
接下来的第二击则是水平挥出。
莲太郎压低身子躲过斩击,只听见背后又传来断裂声响。不敢停下脚步的他看了一下背后,雕刻工厂的二楼部分冒出黑烟斜向崩落。
莲太郎压抑忍不住打颤的牙根拼命奔跑。
朝霞在视野当中逐渐接近。一旦踏入她的攻击范围,双剑的斩击顿时就会变得有如龙卷风轨道变幻莫测,一边削去脚下的泥土一边袭来。
透过义眼的超高速运算,莲太郎拼命研读轨道躲过两次攻击,接着又使出假动作大幅朝右跳跃。
朝霞露出惊讶的表情。
——就是现在!
莲太郎为了扭转乾坤击发脚部的弹匣——但在这时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后方拉扯,身体失去平衡。
回头的莲太郎不禁瞪大双眼。
「糟——」
被铃兰状街灯照亮的七彩玩意是蜘蛛丝。
而用双手拉扯蜘蛛丝的人,正是倒在地上,以憎恨表情望向这里的弓月。
自己方才用义手挡下她的踢击时,手臂已经被蜘蛛丝缠上。
连后悔到咬牙切齿的空档都没有,朝霞的双剑便看准破绽发动突刺。
莲太郎紧紧闭上双眼。没救了吗?
叮——只听见一个尖锐的声响,朝霞的双剑被打飞了。
最傻眼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朝霞。
突刺的剑身侧面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子弹击中迸出火花,接着武器弹飞她的手中。
不只是这样。几乎是同时击发的另一颗子弹,以高热切断发挥强大伸展性的蜘蛛丝。
真是惊人的精准射击。
「莲太郎!」
莲太郎不待火垂的声音传入耳里就展开行动,冲进朝霞的怀中。
瞬间足以点亮暗夜的刺眼光芒亮起,义足的弹药底火被撞针敲打,引爆火药。
莲太郎无意间看到的朝霞表情,就像迷路的孩子束手无策。
十分钟后。
莲太郎伫立在泥地不动,身体不停被落下的雨水拍打。
他的身边躺着两个人。
在凌乱散落的外骨骼碎片另一端,壬生朝霞像块破烂抹布,脸颊浸在泥水里。
仰卧在另一边倒地不起的人是片桐弓月。
「咕……可恶……怎么会这样。」
听见有咳嗽的声音,莲太郎转头看去,玉树瘫软在墙边同时擦拭嘴角鲜血。
朝霞被打倒之后,片桐兄妹彻底暴露出缺点。
他们采取闪躲莲太郎腿部弹匣瞬间爆发力的战术。但是反过来说,莲太郎也可以针对片桐兄妹的战法拟定战术。
兄妹两人都是以肉搏战为主。玉树腰间的手枪虽然能应付中距离战斗,但是那把麦格农弹转轮手枪尽管破坏力惊人,但是后座力很大,装弹数也太少,几乎是完全拿来对付原肠动物用的。
根本无法与射击次数多的莲太郎贝瑞塔手枪正面对抗。
莲太郎与火垂一起狙击玉树,弓月只好为了守护兄长连续跳跃,等到她疲惫之后再展开攻击并非难事。
剩下玉树一个人之后,更是不成问题。
抬头的玉树眼眸透过蜜糖色的墨镜望过来,散发面对卑鄙叛徒的憎恶神色。
莲太郎则是以冷漠的表情加以承受。
「杀了我!」
莲太郎的拳头打向玉树的腹部。
玉树发出呻吟,口中喃喃念着「畜生。」接着深深低下头昏过去。
莲太郎稍微观察他一会儿,然后闭起眼睛,任凭有如落泪的雨点拍打,一动也不动。
「莲太郎……」
回头看见火垂将双手手掌交叠在胸前,不安地仰望这边。
莲太郎摇摇头,径自走过她的身旁。
「走吧,这里很危险。」
自己还有非处理不可的事。
让「黑天鹅计划」曝光,一切都会获得回报。
就算前往这个目标的路上,得背负多么恶劣的诅咒与憎恨,我也——
2
用手遮着眼睛仰望斜上方,从东方升起的太阳有一半被巨大的墙壁挡住,然而就算是早晨阳光,依然散发猛烈的暑气侵袭肌肤。
积雨云似乎迅速消失,今天的天气接近万里无云。
巨大的墙壁下端以不锈钢标出「NO.0013」的数字。
这是黑晶材质的石板——巨石碑。为了避开行人而在夜间步行的莲太郎等人,如今来到十三号巨石碑旁边。
望向背后全是无尽的崩塌建筑以及连屋顶都被压烂的废墟,倾倒的电线杆缠住电线,描绘出仿佛翻花绳的复杂图案。
幸好这么一大早,外围区连个居民的影子都看不到。
「真的是这里吗?」
「我想应该不会错。」
火垂立刻回答,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冷淡,但是隐约散发激动的气息。
「根据送货的那家伙所说,这附近应该有人孔盖,找找看吧。」
脚下堆积着铝罐与各式塑胶垃圾等不同的玩意,想要用手翻找需要一点勇气。以鞋子踢开被朝露沾湿的东西,大概是垃圾发酵的缘故吧,底下冒出温暖的热气。
木材、砂浆、生锈的铁钉之类的东西散乱一地,很难看到原本的地面。
正当莲太郎猜想搞不好自己被送货人耍了感到惊讶时,终于在垃圾当中发现一个崭新的人孔盖。
莲太郎把火垂叫来,她看了之后马上说声:「就是这里没错。」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她用脚尖指示人孔盖的旁边,那里有个如果一不留神就会漏看的小「☆」符号与羽毛。莲太郎感觉到自己的血管顿时收缩。
火垂解放力量撬开人孔盖,里头冒出的冷冽空气袭向背脊,还有不知从哪传来刺激鼻腔的强烈污物臭味。
莲太郎用手电筒照亮里面,生锈的配管与通路似乎朝左右延伸。
把装满武器的手提袋与铝箱扔进去,接着努力打起萎缩的勇气透过生锈的铁梯一阶一阶向下爬。尽管是莲太郎先走,但是越朝阳光照射不到的人孔盖下方前进,越有种自己正要钻入脚下怪物口中的恶寒。
里头当然是不见天日,只有在MAGLITE产生的光环里,还能看到一点东西。
呼嘶喔喔喔喔——莲太郎听见仿佛亡魂呻吟的怪声,只能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在空洞之中回荡引起的。
火垂依序照亮朝左右延伸的通路。
「巨石碑的方向与我们刚才过来的方向,要走哪一边?」
「如果是你要选哪边?」
「刚才过来的方向吧。」
「那么我们就去巨石碑的那侧。」
火垂朝莲太郎的膝盖踢了一脚。真是很痛。
「讨厌,笨蛋!」
面对气得鼓起脸颊的火垂,莲太郎不禁苦笑:
「总之先朝巨石碑那边看看吧。如果没路可走再过去另一边。」
她好像也没有真的生气,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
每次踏进脚底的泥泞,就会发出咕啾、咕啾的阴郁水声。声音的反射越靠巨石碑就越明显,内心的波涛汹涌也随之增强。
通道除了一度缓缓迂回蛇行,几乎都是直线。
走了大约二〇〇公尺左右,莲太郎与火垂停下脚步。
「没路了……是吗?」
宽度大约一公尺的巨大墙壁挡住他们的去路。
虽然没有计算步数,但是自己所在的地点恐怕是巨石碑的正下方吧。
壁面在手电筒照亮下,反射黝黑的黑晶光辉,这应该是用来防止原肠动物入侵。
「看来是猜错方向了。」
「不,现在决定还太早了。」
「莲太郎?」
正打算往回走的火垂又转回来。
一路抚摸触感冰冷光滑的錵块表面,莲太郎的指尖摸到一个凹陷。
「火垂,你过来看一下。」
让来到身边的火垂摸摸看,立刻露出吓一跳的表情。錵上有个直径不到两公分的洞。
「刚才不是有个类似吹笛的声音很吵吗?应该是风吹过这个洞造成的。此外——」
莲太郎暂时收口,从正前方照亮那个洞。
「这个看起来不像钥匙孔吗?」
原本一头雾水的火垂猛然醒悟,用手捂着嘴巴,接着慌忙从夹克口袋里翻找。
「找到了。」
火垂拿出那把枫叶造型的钥匙。这是剑尾鱼身上的东西,两人一直不知道该用在哪里,因此成了神秘的道具。
莲太郎退后一步,火垂插入钥匙旋转。轻微的开锁声响起,墙壁无声无息地打开,就像是从里面招手迎接。
「这是……!」
这是个大小和一栋屋子差不多的弧形空间,里面还停有看似电车的玩意。以电车而言体积很小,不过要说是迷你公车又太大了。
「轻轨电车输送系统(LRV)吗……?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是又称为轻快电车,或是次世代路面电车的轻便运输系统。
走进门之后,发现这个空间的天花板很高,LRV的后方还有隧道与轨道延伸下去。
试着以手电筒照亮那边,轨道的更后方被黑暗笼罩,看不清楚。
看来这里应该是LRV的车站。
「猜对了吗……」
「是啊。」
沿着隧道过去,想必是通往那个什么五翔会的基地。
仔细想想这里是巨石碑的正下方,一旦搭上LRV移动,就会进入「未探查领域」。
那些家伙不知为何收购大量的特列休德拉希精,所以才会在原肠动物体内检验出来。
水原鬼八、骏见彩芽、芳原健二、高村荚、海老原义一。光是知道的就有五个人被害。这个数字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死者知道了什么秘密吗?为什么非得杀死他们灭口不可?究竟之后会有什么等着他们,吸食大量人类鲜血的「黑天鹅计划」内容又是什么?
考虑到是陷阱的可能性,莲太郎小心翼翼地接近LRV,终于搭了上去。
具备吊环与座位的LRV车厢莫名接近普通电车。没有什么灰尘,这代表直到最近都还有人使用。
心想该怎么发动车厢的莲太郎进入驾驶席,意外的是各种仪表都详细附上使用说明,读过一遍以后就有自信可以驾驶。
转动插着没拔出来的钥匙启动机械,MAGLITE手电筒无法比拟的强力头灯划开前方的幽暗。
莲太郎将手放在金属表面的冰冷主控台,缓缓进行操纵,车速表伴随强烈的振动瞬间爬升,同时吊环也开始摇晃。
将操纵杆推到P5档确认电车加速之后,时速到达五〇公里便切换为定速运转模式。
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莲太郎转身只见火垂紧盯隧道的内壁。
「隧道内部好像是錵吧?」
听她这么一说,莲太郎也眯着眼睛观察:
「原来如此,这条隧道是用潜盾机挖掘的。」
「潜盾机?」
「是用来挖隧道的机器,前方有类似刨刀的切割面。最新型潜盾机会边挖掘边贴上片状材料,这么一来可以补强坑道避免塌陷。这条隧道使用的片状材料应该是錵吧。」
「真是了不起的技术。」
火垂的感想十分简短,不过莲太郎充分理解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五翔会能把潜盾机搬过来组装挖掘隧道,然后还要拆解、运走。除了在隧道里铺设轨道,还建立LRV系统,光就工程而言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庞大作业。
过去曾经有过利用潜盾机挖出巨大地下铁连结日本五个区域的「仙后座计划」,不过除了技术问题很难克服,不想让邻近区域便宜工业产品与农作物流入的既得利益者与政治家施加压力,因此难以推动这个计划。
比起国家抢先一步投入这项设备的五翔会,究竟是规模多么庞大的组织?
对话中断之后气氛顿时显得孤寂,只听得见车厢压过轨道的声响,带来微微摇晃车内的震动。
莲太郎将手放在主控台上操纵车头灯,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完全照亮的黑暗,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金属声响。回头只见火垂打开手提包与枪盒,进行战斗准备。
火垂拉开KRISS Vector冲锋枪的枪机检查膛室,同时以若无其事的语气喃喃说道:
「莲太郎,我思考过了——果然我们还是不要互相帮忙吧。如果我被打倒,莲太郎也不必在意我继续战斗。相反地,我战斗时也不会管你。」
简直是回到刚认识时的冷漠态度,不高兴的莲太郎正想反驳,但却猛然想通她现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或许她已经有所预感,之后自己会发生什么事吧。
待会儿会有什么在等着两人。
看见隧道墙壁上有用红色文字书写的停止标示,莲太郎慌忙将操纵杆切到刹车。
在把人向前推的惯性力道之后,身体又有如反弹一般往后仰,他差点站不稳脚步。
「就是这里。」
下车地点朴素的水泥墙边,有一扇显露生锈颜色的门,门上方有发出绿光的紧急照明灯箱,灯箱上写着「第三生化学研究所」。
「研究所?这里是研究所吗?」
「这里在地图上究竟是哪里?」
「以时速五〇公里跑了廿分钟,单纯计算的话应该将近十六公里吧。」
这里当然没有巨石碑磁场的保护,以地面来说也算是闯入「未探查领域」。
大概是真正的地下研究所吧。倘若地面也有设施,要怎么防止原肠动物的入侵呢?
莲太郎以长裤擦拭手掌冒出的大量汗水,接着抓住门把,看着火垂的表情。
「要进去啰。」
打开门之后,两人进到里面。
里面很暗。走廊一整排的天花板灯就像鬼火发出淡蓝色光芒,反射在银灰色墙壁与地板上。感觉很像熄灯后的医院。
毫无人影,只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机械运转声。空气当中充斥着药味。地板清扫得非常干净,可以推测直到最近都还有人在打扫维护。
穿过一扇巨大的门之后,来到一间更衣室,置物柜上挂着出缺勤的牌子。例如「火鸟」、「凶鸟」、「乌贼章鱼」等等,恐怕都不是本名吧。
把每张名牌翻过来,所有人都没来。今日应该不是什么公休日吧。搞不好是担忧莲太郎等人的追查,所以五翔会自动放弃这间研究所。
在进入办公室之后,更加让人这么认为。
地面上到处散落着慌忙烧过的纸张灰烬,以及碎纸机处理过的碎片。这间设施似乎直到现在还是信任纸本资料,所以继续使用。
莲太郎打倒蜂鸟与剑尾鱼的事,五翔会当然知道。判断莲太郎最终目的是这里的五翔会,大概决定主动撤离这间研究所了吧。
假使自己的预测没错,莲太郎想查的真相应当已经不在这里。
然而与这种脑中算计的理性声音恰好相反,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息在提醒莲太郎。
简直就像在这间设施的幽暗角落,有人正在屏息窥探自己——
途中发现的电梯似乎还能运作,然而莲太郎与火垂都对搭乘异样明亮的机器,存有本能上的忌讳。
从楼层面板可以得知这间设施是由地上一层、地下两层所构成。
走楼梯来到地下二楼时,莲太郎感受到异样的寒气。
沿着通路一直进去,最后抵达一间杀菌室。
在这里可以进行简单的消毒,墙上还挂着防护衣,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理由阻止他们直接闯进去。
开启内部的隔墙之后,是另一面看似厚重墙壁的东西,这面墙上有充满未来感的控制面板,莲太郎有种进入太空站的错觉。
先通过的隔墙关上,新的隔墙才开启。
眼前是一条巨大走廊,然而在幽暗空间的深处,散置着不可思议的玩意。
「牢笼……吗?」
长方形的牢笼直接嵌入走廊边的墙中。不是只有一、两个,而是巨大的走廊两侧,视野所见全部都是牢笼。
问题在于牢笼的体积。这种尺寸拿来关动物实验用的老鼠或兔子之类,很明显是大材小用。此外里头还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牢笼里有某种生物。而且不只一、两只。有什么玩意正在屏息凝视这里。
莲太郎想往黑暗的走廊踏出一步时,拉扯上衣下摆的感觉促使他回过头,只见火垂对他摇头。尽管莲太郎对于她的想法非常能感同身受,但是到了这里再也不能反悔,无论如何都得理解这一点。
「确认一下这里的真相吧。」
莲太郎轻轻踏出步伐,沿着走廊前进。一股仿佛踏入异世界的后悔侵蚀他的精神。
走了一阵子,虽然试图窥视牢笼内部,还是看不见最里面有什么东西。
莲太郎以颤抖的手打开MAGLITE的开关,照向最近的一个笼子。
照亮鲜红色的眼珠,反射手电筒光芒的瞬间,那家伙立刻疯狂冲过来。
除了震耳欲聋的狂吠声,那只生物还激烈冲撞牢笼边缘,发出喀哩喀哩声以利齿死命啃咬。惊慌的火垂冲过去以冲锋枪扫射。
叽噫——!
发出有如老鼠遭到绞杀的奇异声响,生物缩回牢笼深处,然而仿佛墙壁爆炸一样,所有牢笼都发出庞大音量的叫声。其他笼里的生物被枪声吓到,不断发出惨叫狂怒冲撞牢笼。
「快逃!」
不待回答的莲太郎抓住火垂的手冲过走廊。
用肩膀顶开相反方向的门扑进去之后,莲太郎才气喘吁吁地回头。
「刚才该不会是那个吧?」
「没错。」
静待脉搏平复,莲太郎才胆战心惊地靠过去。
再度以光芒照亮牢笼。
发出湿黏亮光的表面。有如腐肉的肌肤吐着黏液,牢笼深处有一群正在发出诅咒尖叫的奇怪生物。
「这些全是原肠动物吗?」
「比起那个,先看看这边……」
莲太郎以光线照亮的并非原肠动物,而是牢笼本身。
火垂的身体像是被子弹击中一般为之紧绷。
「錵制的牢笼……骗人,怎么可能?」
绝大部分的原肠动物都厌恶錵,如果被关在錵制的空间里就会衰弱而死。
这间研究所被放弃应该是这几天的事,但是关在牢笼里的原肠动物应该待在里头更长一段时间了。
即使是阶段Ⅳ,只要关在里面半天就会陷入半死不活的惨状。那些家伙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现在也只能暂时放下疑问继续前进。
在一间具备四级生物安全研究水准的三坪大小房间里,有只触手盘根错节的章鱼怪物,一边发出怪声一边不停冲撞玻璃窗。
进入设有手术室的房间,见识过手术台上的惨状之后,莲太郎放弃继续深入探究关上这扇门。这间研究所进行过各种关于原肠动物的实验,这点几乎不必怀疑。研究员大概是连帮这些原肠动物安乐死都放弃,就此逃之夭夭吧。
莲太郎在此之前已目睹过许多次压倒性的污秽场面,不过总有预感自己还没看见决定性的证据。
那个应该才是「黑天鹅计划」的骨干,想必就在这个设施的某处。
巡视各项设施之后,最后来到一扇巨大无比的门前。
根据探索时在张贴在走廊上的地图,这扇门后面的空间有如表演厅那么大。
门牌上写着「培养室」。
「要进去啰。」
如此说道的莲太郎一半是要鼓舞,然后操纵一旁的控制面板,打开一层隔墙。进去之后又是另一层隔墙。
只听到噗咻一声,让莲太郎充满期待的隔墙开启了,强烈的冷气也一同从脚底下化为烟雾吹过来。
那个玩意终于映入眼帘。
水分饱满的黄绿色球状膨胀,有如胎动一般摇晃。
膨胀的袋子周围布满血管,而且大量的同样玩意还密密麻麻集地从圆顶天花板垂挂下来。每个袋子都有能装进一个人那么大。半透明的薄袋子里有多头的半人鱼,还有甲壳长满疣的甲虫,分不清是线虫还是蛇的巨大带状生物等等,培育各式各样的生物。
密集垂下的袋状黄绿色物体,看起来莫名像是麝香葡萄。在巨大的圆顶形空间里有好多串麝香葡萄的果实,每一粒都装有原肠动物。
简直就像长在藤架上的大量葡萄。
『——一定要烧了葡萄园(VINEYARD)才行。』
明明没遇过活着的骏见医师说话声,在脑里空洞回荡。
「骗、骗人的吧……假的!」
「说什么骗人……!」
火垂也察觉到真相了,只是她继续装作没发现。这种不肯理解的态度不知为何让莲太郎火冒三丈:
「这是在培养啊!培养原肠动物!而且不是一般的原肠动物。」
尽管莲太郎也明白对她泄愤是找错对象,不过血淋淋的恐怖景象出现在面前,不由得丧失自制能力。
「在这里培养的原肠动物长大成熟之后,就会关在刚才看到的錵制牢笼里。这些家伙不是普通的原肠动物……!它们被改造为对錵具有抵抗力,因此即使关入錵制笼子里也不会死。混账……原来是这么回事。」
堇不是也说过吗?
『人类原本认为天鹅这种鸟类都是白色,但是在澳洲发现黑色天鹅后,在鸟类学者之间掀起轩然大波。对于原本认知天鹅是白色的世界而言,谁都无法预见会有黑天鹅的存在。
从此之后,人们把拘泥于过去的常识来进行长期预测,结果却发生不可能的事态而让人措手不及、遭受损失的现象称呼为黑天鹅理论。』
『既然农地连续十年大丰收,明天这一带会被洪水淹没,听起来就像是胡说八道吧?』
的确没有人想像得到竟然存在具备錵抵抗力的原肠动物。这些家伙一旦透过感染进行大量繁殖,早晚会彻底夺去人类的生活圈,把所有国家、所有人类都消灭殆尽,建立原肠动物的帝国。
这就是「黑天鹅计划」。多么丑陋,多么污秽啊。莲太郎很难相信竟然有同为人类的家伙试图做这件事。
「可是五翔会做这种研究,到底是为了……」
莲太郎摇摇头。
「只要有大量这种『抗錵原肠动物』就可以人为引发感染爆发。」
「不可能的!原肠动物不管怎么养育都不会听人类的话,也没法命令它们。将电极埋入原肠动物大脑试图加以控制的实验也失败了,假使把囚禁在这里的原肠动物同时放走,它们也只会鸟兽散而已。」
「特列休德拉希精。」
火垂顿时浑身紧绷。
「不过还有尚未解决的问题吧?为什么五翔会要冒着可能被发现的危险,大肆收购市面流通的特列休德拉希精?那是种能引发强烈催眠状态的药物。虽说我不知道详细方法,不过看来只要让培养的原肠动物进入催眠状态,就能让它们袭击东京地区,或是形成前往东京地区的『条件反射』吧?你想想看,不是已有前例吗?在战时让人类形成条件反射,训练他们只要看到目标就会立刻开枪射击。」
所谓的「条件反射(conditioning)」就是训练动物会对特定的制约刺激,采取特定的动作或行动。
例如将实验用的白老鼠放进迷宫,给它们食物让老鼠养成记忆迷宫顺序的条件反射,最后老鼠几乎就能毫不迟疑地走出迷宫。
若是让人类形成条件反射,接受只要目标出现就立刻开火的训练,人类就会养成不需自我意志便会扣扳机的机制,对提升敌人杀伤率有莫大的贡献。
这在战争中是指挥官最喜欢看到的,然而却会让士兵养成即使不用杀的对象也会马上杀死的毛病,造成重度的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症候群(PTSD)——也就是因杀人的自责念头让士兵陆续出现精神异常,如此的代价可是无比高昂。
这些实验证明身为高等动物的人类也可能养成条件反射。更不必说是原肠动物……
「可是……就算理论上可行,实际去做会完全按照预定计划的机率又有多高?」
「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实验。」
莲太郎望向圆顶建筑中央,从上空垂挂下来的藤蔓与麝香葡萄方才吸走他全部的注意力,所以没注意到在直径廿公尺左右的圆顶中间,还有以巨大管路电线复杂束起向上空延伸的玩意,更加让人联想起树干。
没错,这就像是一株机械构成的巨木。这些看似管路的东西,想必是从上方支撑起整座葡萄藤架吧。
「五翔会应该是定期把这里培养的原肠动物放出去进行实验,试试看是否能实际潜入东京地区。为了避免跟其他原肠动物搞混,才会加上那个五芒星与羽毛符号为印记,此外还事先安排负责取回尸体的回收小组。你跟水原携手打倒的原肠动物,一定也是这种『抗錵原肠动物』之一吧。那本来应该在交给骏见医师解剖之前迅速回收,结果……却被骏见医师看出端倪。于是她找来水原两个人一同进行详细调查,最后终于查出不该知道的内幕。所以两个人才会被灭口。」
——水原,你当初来不及传达给我的事就是这些吗?
突来的抽噎声让莲太郎转头看去,发现火垂跪倒在地双手掩面。
她激烈地摇头痛哭:
「鬼、鬼八先生竟然为了这种事……只要鬼八先生陪伴在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了。结果却是——!」
没错。她也是另一名「黑天鹅计划」的被害者。
只要把这些「黑天鹅」全部放出去,东京地区就会毁灭。水原针对此危机敲起警钟,即使知道告发这件事会对自己带来莫大的危险。
这时要是莲太郎等人屈服,水原他们舍命也要揭露的秘密就会再度藏入黑幕之中。五翔会也会重新在某处展开恶魔的实验。光是这样,莲太郎就绝对不能容许。
一切的悲叹都是从这边开始。既然这样,就让一切都在这边画上休止符吧。
莲太郎缓缓摇头,抬头仰望巨木。
「火垂,我错了。本来是想潜入敌人的秘密基地,找出能洗刷自己冤屈的证据带回去。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清白与否的问题,而是留在这间研究所的原肠动物一只也不能离开。全都要在这里消灭。」
「但是,你打算怎么做?」
莲太郎抬头看往培养室中央。
以管路巨树为中心,有向外延伸的放射状通道。那些通道直接采用建筑工地架设的鹰架,毫无任何修饰,莲太郎下定决心跨上去,鞋底与金属磨擦发出喀叽、喀叽的声响。
他从有如羊肠小径的狭窄桥梁往下俯瞰,巨木的「根」部管线咻咻喷出白烟,化为乳白色的浓雾。从刚才就感受到的寒气,应该便是极低温的液态氮气化的结果吧。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来到圆顶建筑的中央检视这里的机器,看来应该是控制这座葡萄园的设备。假使把这些加以破坏,说不定就能杀死正在培养的原肠动物。
能打造出这套机制的五翔会,究竟是多大的组织?已经渗透进东京地区到什么程度?
幸好莲太郎随时注意背后有没有敌人突然冲出来,因此早早察觉从后方狙击他的杀气。
驱动义手。内藏的推进器推出弹匣,排出装置将弹壳旋转抛出。
天童式战斗术一型三号——
「——『辘轳鹿伏鬼』!」
拳头画着圆周运动猛烈挥出,与迫近火垂身边的物体展开激烈冲撞。转眼间出现撕裂大气的冲击波,将边发出轰隆声边飞来的物体——步枪子弹打到别的方向。
莲太郎重新面对子弹飞来的方向。火垂慢了半拍也发现自己被狙击,连忙移动视线。
「欢迎光临,里见同学。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有个人影发出喀叽、喀叽的声响,从通道另一端朝这边缓缓走来。
对方拥有直挺的鼻梁与冷静的眼眸,然而这名身着立领学生服的少年脸上挂着扭曲的微笑。他把枪口冒着白烟的狙击枪搁在一旁,双手插进口袋里朝这边走近。
「巳继,悠河……」
莲太郎以充满憎恨的声音喃喃呼唤那个名字。他心中不感觉惊讶。反正本来就预期这家伙迟早会跑出来碍事。
此外莲太郎也充分理解,如果不打倒这家伙,就不可能赢过五翔会。
他的眼睛盯着悠河,同时小声对一旁的同伴说道:
「火垂,我要拜托你。你帮忙把背包里的炸药安装在这座设施的各个要点。我要打倒这家伙。」
「我也——」
「拜托。我非得和这家伙一决胜负。」
火垂似乎还有话想说,只见她不甘愿地闭上嘴巴低头。
「……祝你好运,莲太郎。拜托你千万不要死。」
只说了这些话的火垂,像是要甩开迟疑抱着背包跑走。
侧眼目送她消失在背后的门后,莲太郎再度转向正面。
一阵孤寂的沉默流过,咻咻喷出的冷却剂烟雾填补之间的空档。莲太郎有种自己站在雾气弥漫,深山幽谷的桥上的错觉。
莲太郎压低声音询问:
「我已经掌握一切了,巳继悠河。我要把你们这些家伙干的好事全部抖出来。」
「麻烦你高抬贵手吧。」
「五翔会的目的是什么?把『抗錵原肠动物』卖给第三世界的恐怖分子吗?」
「卖?为什么我们非得那么做不可?当然是要使用。」
莲太郎有一阵子听不懂对方话中含意感到困惑。内心理性的部分拒绝理解这番话。
「你说……使用?」
「没错。」
悠河摊开双手告诉莲太郎:
「我们五翔会的目的——正是掌握世界的霸权。」
悠河得意洋洋地迈步,以莲太郎为中心绕圈并且说明:
「虽然不清楚大战之前是什么情况,不过现在日本的五个区域都是錵的盛产区,再加上以科学技术立国,所以是世界少数的富裕国度。我们五翔会试图取代失去自助之力,只能像冬眠的熊一样躲在洞中的世界各国维持秩序,驱逐全球各地的原肠动物。为此首先要统一世界,全数纳入我们的管理才行。」
「…………」
「悲哀的是世界上有人种、宗教,以及意识形态之分,就算我们想发号施令,也有许多国家不肯服从吧?为了要让世界齐心协力,就得消灭那些不听话的国家。『抗錵原肠动物』就是为此而生。」
「什么……消灭?这和征服世界有什么不一样?」
「完全不同。我们是为了创造没有原肠动物的世界,将世界引导往好的方向。在这么做的过程中,我们得取代某个自以为是世界警察的大国,还需要让其他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服从我们才行。应当是万物之灵的人类这种社会性动物,很遗憾地依然无法创造缺少统治阶级的管理型态。人类明明有聪明的头脑,盲从权力的心态却和蚂蚁一样,因此还是需要某个对象担任女王蚁好好教育众人。那个君临天下的就是五翔会,这是一个从日本五个区域以及国外招集忧国忧民志士,齐聚在同一面思想旗帜下的超党派、超国家组织。」
「你这番话是认真的吗?」
「至少比我高阶的人们都是这么认为。因此我们才超脱创造『新人类』成为打造『新世界』的尖兵。」
莲太郎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拔出手枪,朝悠河的脚边开火。他的鞋底被子弹挖了一个洞。
跟怒火温度同化的枪口,在手臂前端炽热跳动。
「别开玩笑了……就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杀死水原?就为了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事,害得火垂哭泣?」
悠河以无所谓的态度做出耸肩的动作。
「我已经听够废话了。我跟你水火不容……关于这件事,现在就来做个了断吧!」
莲太郎的左侧义眼与悠河的两只义眼同时解放力量,开始运算。
「今天真是美妙的日子。来,动手吧。看看『新人类创造计划』与『新世界创造计划』,何者才是人类正统的进化型态!」
莲太郎与悠河,终于点燃最终决战的火焰。
就在这时,比刚才更浓的雾气喷来,遮蔽两人的身影。
义眼的预测运算暂停。不过敌人也处于同样的条件。
莲太郎蹬地而起,以神速往前冲刺,一口气缩短原本十公尺的距离。
他采取天童式战斗术一型五号的「虎搏天成」展开突击。
就算不使用内藏弹匣,莲太郎接近音速的手臂也挥开白烟的帐幕。结果因为惊愕而瞪大眼睛的人却是莲太郎。他找不到目标的敌人。
刹那间,头部侧面传来激烈疼痛,让他的视野瞬间变暗。
「咕!」
仔细一看,不知何时绕到自己旁边的悠河,正在收回方才的踢腿。
悠河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和短剑差不多的大型匕首,横挥出去进行追击的轨迹,几乎就和闪电一样留下残影。
莲太郎把义眼的预测运算功能运作到几乎快要烧起来,好不容易才看清楚这招的轨道扭动脖子闪过。他缠住对方的手肘扭动手臂试图以膝盖踢击敌人的下巴,遗憾的是被对手抢先挡下。
悠河那张因为憎恶而扭曲的脸距离自己好近。对方的脸突然朝这边逼近,莲太郎的脑袋迸出金星。
等察觉自己挨了一记头槌时,莲太郎已喷出鼻血踉跄好几步。
视野摇晃。鼻血啪哒啪哒滴在金属地板,怵目惊心地溅开。
当莲太郎重新看回正前方时,悠河的身影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他一时陷入恐慌,不过很快压抑这种心情。
——想用眼睛捕捉对方是行不通的。
人即为枪。枪即为人。对蒂娜战的训练让莲太郎领悟「人枪合一之境地」,甚至不只是自己的枪,就连敌人的扳机磨擦护弓,挪动击锤阻铁让击锤倒下的声响都能掌握。
瞬间他以顿步往右边一跳的同时,浓雾的另一端喷出枪口焰。莲太郎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火药爆炸声。
「什么?」
没想到双方都在不能使用义眼的状态下躲过子弹。
莲太郎没放过悠河惊愕的空档趁机接近。等悠河想再度将枪口对准莲太郎时,双方已经进入以拳头速度决胜负的距离。
两手空出来的莲太郎以双脚使劲踩踏地面,发出声响。
「天童式战斗术一型十五号——!」
锵喀——弹匣发出破灭的声响抛出一枚弹壳。超錵拳头借由犯规的喷射推进力,从下方朝上强烈袭击。这拳就有如工地的吊车挥动铁球,不但超越音速,还吹散了白烟。
悠河连忙交叉双臂进行防御,不过没有用。
「『云岭毗湖鲤鲋』!——滚远一点!」
从下往上捞起的钩拳将悠河防御的左臂打到骨折,悠河的身体也被打飞将近十公尺。
还没完。莲太郎将脚部的弹匣转向后方推进器击发一次,借此展开追击。
他上升到在空中描绘弧线的悠河高度,接着腿部的弹匣又是一道激烈的爆炸声,金色的弹壳在天空旋转翻腾。
这招是天童式战斗术二型十六号「隐禅·黑天风」。
「啦啊啊啊啊!」
莲太郎腾空使出的回旋踢,打中刚才被打飞的悠河腹部,这回让悠河的移动方向逆转,换成往下坠落,只听见他的身体激烈撞金属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即使这样依然无法完全抵消撞击力,悠河又弹好几下,直到翻滚至防止坠落的铁栅栏旁边才撞凹栅栏停住。
——怎么样!
如果是普通人,光是挨了第一击的上钩拳就全身粉碎性骨折也不奇怪。就算那家伙是机械化士兵比较健壮……
「嘎!」
莲太郎再次因为惊愕而瞪大眼睛。
刚发觉对手身体抖动有所动作,悠河就抓着歪斜的栅栏起身。这回悠河不再说话,凌乱的头发遮住半边眼睛,另一边的黑眼珠则是一边旋转一边瞪着莲太郎。
「杀了你。」
「……这是报饭店的一箭之仇。」
「我不能二度败在天童式战斗术的手下!」
——二度?
悠河伴随着咆哮从腰际拔出两把野战刀摆出架式,接着又是对天大吼。
莲太郎的直觉警告自己不能让悠河靠近。从枪套拔出武器对准悠河,连续扣下扳机。九毫米子弹产生强烈的后座力。
正当莲太郎以为解决时,悠河轻盈摇晃身子躲过了。
对方也是义眼超能力者。只要是「视野捕捉得到的范围」都能透过义眼的预测运算看穿子弹的轨道。
压低身子疾奔而来的悠河,透过背后卷起的白烟就能知道他的速度有多惊人。
莲太郎尽管再度以贝瑞塔瞄准,悠河却突然掷来一把刀。刀对着贝瑞塔的枪口飞来,使得莲太郎失去准头,不小心误扣扳机。枪口顿时喷出凶猛的火焰。剩下的一把刀随即闪着钝重的光芒,以致命的速度对准莲太郎的腰部刺来。
莲太郎觉得来不及躲避,只好稍微压低重心,以超錵义手硬生生挡下那把凶器。
两者撞击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冲击力袭向全身,莲太郎的鞋底在地板上剧烈拖行。磨擦热让鞋底发出烧焦味。
叽叽叽——刀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等到回过神来,莲太郎才发现刀身在距离自己鼻尖几公分的地方旋转。
在千钧一发挡住敌人的突击。
悠河充满憎恶而扭曲的脸庞,仍然在莲太郎的吐息可以触及的距离。
然而到了此时,莲太郎再度误判巳继悠河的威胁性。
悠河只有右手拿刀。
左手对着莲太郎递出一个小型球状物体。
莲太郎因为心脏仿佛被冰手握住的恶寒,发出呻吟。
他对那个球状物体有印象。
——HG86小型手榴弹。
保险插销已经拔掉。在这种靠在一起的状态使用,双方理所当然都会受到致命伤。
——他想自爆吗?
莲太郎浑身被恶寒贯穿的同时,身体一急之下自动起了反应。他用依然保持自由的手肘把手榴弹打飞。
手榴弹从桥上掉下去,下一秒钟便引爆形成强烈的冲击波。
悠河空出来的左手,对着因为抬起手肘而放弃防御的莲太郎腹部狠狠殴打。
莲太郎慢了半拍才察觉对方的意图。
不妙,这一掌是——
望着悠河扬起的嘴角,寒气窜过莲太郎的背脊。
「『法罗管弦乐曲』!四分五裂吧!」
下个瞬间,超乎想像的剧痛遍布莲太郎的全身。
「嘎啊啊啊啊啊啊!」
视野碎裂,激痛几乎要让莲太郎的身体分解。
以反射动作使出踢击,拉开双方的距离。
视野倾斜,莲太郎痛得屈膝跪下。检查自己的伤势,内脏仿佛快要沸腾,遭遇前所未见的出血伤害。
觉得恶心的同时,被打碎的脏腑部分就随着血泡一块被吐了出来。漆黑的鲜血怵目惊心地溅在地板上。
莲太郎绝望得咬牙切齿,同时仰头看着悠河。
他似乎也受到很难继续站着的重伤。那是当然的,莲太郎方才可是花了两发弹匣对付他。悠河还能活着,只能说是奇迹。
「十年前的原肠动物大战为了要保护这个世界才制造出我们!结果我们却在相互残杀,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悠河水平挥手:
「我只相信格吕内瓦尔德教授!那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我一直无法适应机械肉体,每次发育都要更换义肢,剧烈疼痛从来没停过。」
「我也是。」
「有时候好想死。」
「我也是。」
「现在还来得及!我不想杀死你。」
「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为什么注定要统治的一方不能奋起!我们可是上天挑选的存在!要说我们还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也只剩下无法超越熵!你也是室户堇打造出来的最强杀戮机器吧。我们的双手是用来创造破坏与混沌。你和我是一丘之貉!」
「闭嘴!我跟你不一样!医生给我的这只义手,是为了与他人连系!」
「那是诡辩!」
「臭小子……!」
莲太郎一边大叫,一边浑身淌血站起来。每一次呼吸,他的肺部就会感觉剧痛。
咻咻——那是周围装置持续喷出白烟的声响。但是听在莲太郎的耳中,只觉得是自己的心跳声。
悠河压低腰部,摆出姿势。那是右手与左手交叉的独特准备动作。
莲太郎也做好攻击准备。天童式战斗术「水天一碧架势」。现在顾不得防御了,已经没有退路。
双方的义眼都发动这辈子最激烈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超高速运算,视野的深处不停迸出火花。
两人屏住呼吸彼此瞪视。这可以说是最高度的集中精神。一旦加以解放,锁定对方的必杀之拳势必定取走其中一人的性命。
从门另一边传来的少女声音,冷不防地打破这个寂静。那是火垂。
「莲太郎!」
以此为信号,两者几乎半秒不差同时蹬地,莲太郎点燃三发弹匣激烈加速。他以凌驾喷射引擎的超音速迫近悠河。
接着莲太郎点燃义手的弹匣。鼻孔被强烈的火药味烧灼。
莲太郎朝目标挥拳。悠河的拳头也逼近到自己眼前。
这招是天童式战斗术一型八号「火焰扇」。
弹匣型与超振动装置型的两种超级科技结晶激烈冲突,爆炸冲击波一口气吹散四周所有白烟,地板也为之崩塌,培养室的主电脑喷出火花。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咕……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的拳与掌击相互碰撞、抗衡。尽管莲太郎已精疲力竭,甚至不懂对手的超振动装置怎么运作,还是用自己的义手直接承受超振动,使超錵拳头为之龟裂。
莲太郎发出仿佛野兽的咆哮,将剩下的所有弹匣同时点燃。
「Unlimited——burst——!」(朱月:然后就跑到无限制中立空间里去了,Accel Bullet待续(伪)。)
就连进行粒子加速器实验都不会遇到两个能量这么大的物体硬碰硬吧。结果就是莲太郎这辈子从未听过的清脆破碎声。
突然有种仿佛脖子被往后拉的感觉传到莲太郎身上,伴随磁铁同性相斥的反作用力,他被震飞到后方,在地上弹了好几下,背部撞到培养室中央的巨木。咬牙切齿忍住剧痛到连牙齿都裂了——不过莲太郎最后还是原地跳起来。
但是他寻找的敌人不见踪影。
捡起贝瑞塔手枪,拔起刺在上头的匕首收为己用。
从桥边朝下俯瞰,终于明白对方没有追击的理由。
眼前气化的超低温液态氮烟幕中,只能微微窥见管路与电线的「根」部,而倒楣的悠河摔了进去。
桥下的温度想必极低,连悠河滴落的血液都结冻,那家伙的衣服也结冰黏在管路上,动弹不得。
莲太郎无言拿着贝瑞塔瞄准对方。悠河露出充满憎恨的眼神瞪过来。莲太郎看到对方彻底拒绝同情的目光之后,放弃用言语加以说服。
将准心移往旁边,射穿悠河身边的储存槽。
里头立刻流出能冻结一切的零下一九六度液体,化为朦胧的气化烟袭向悠河。
「嘎啊啊啊啊啊啊!」
莲太郎闭上眼睛。
唯一的安慰是至少瞬间膨胀的气化烟,遮住决定性的瞬间。
最后只听见啪叽啪叽的冻结声传来,然后什么也听不见。
强烈的冷气随着强风吹拂莲太郎的头发。这个空间再度被冥界的烟雾笼罩。
「莲太郎……」
不让有话想说的火垂继续说下去,莲太郎径自走过她的身边。
「结束了。走吧。」
从研究所地下二楼走楼梯往上爬到一楼时,有道光芒射进来,让莲太郎赶忙举起手防护双眼。
先前一直在地下活动所以完全不知道,地表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从设施的后门离开,周围是小丘陵,研究所就建立在中央凹陷的盆地下方。
「看来就是那个吧,用来阻挡原肠动物入侵这座设施。」
「这样啊,原来设置了阵地用的移动巨石碑……」
那是一种长两公尺,高三.二三六公尺,要说尺寸「很可爱」也行的迷你巨石碑。
此外效果也不大,明确说来只对阶段Ⅰ的原肠动物有用。对阶段Ⅱ就类似吓熊的铃铛,面对再上去的原肠动物几乎只能发挥护身符的效果。
这种装备本来就是用在「未探查领域」与雇用的民警搭配,一起保护錵矿山挖掘人员才制作出来的。
剑尾鱼跟蜂鸟等人或许也担任守护这间研究所的保镖职务吧?
「火垂,炸药呢?」
「在建筑物的主要梁柱都安装完毕,随时可以一起引爆。我顺便在设施内拍照,所以证据很充足。」
「干得好,那么我们赶紧到远处观察建筑物爆破吧。」
「先等一下,如果现在炸掉建筑物,就无法搭地下铁回去了。」
莲太郎缓缓摇头:
「悠河应该是埋伏在研究所里用来对付我们的杀手,不过我们却反过来把他解决。『新世界』的家伙心跳都被上层随时监控,因此敌方阵营已经知道那家伙死了。没人保证回程的地下铁会不会被事先安装炸药。虽然很麻烦,不过看来我们只能徒步回去。也因为这样,在提出证据纠举五翔会之前,我们连一秒钟都不能大意。」
火垂似乎很不安地仰望矗立在远处的巨大巨石碑本尊。
「真的能平安回去吗?」
「巨石碑的磁场效果可以向外延伸五公里。这里距离巨石碑大约十六公里,所以只要走十一公里就能回到安全范围。会在附近遇到的原肠动物应该都是阶段Ⅱ,强度还不到棘手的程度。就算入夜也能勉强撑过去吧。」
自己逞强的语气不知道能让对方理解多少,然而火垂思考过后似乎决定采取乐观的态度,仰望莲太郎开口:
「我明白了,那么先来活埋地底下的原肠动物吧。」
莲太郎简短点头同意。
越过吸收酷热阳光伫立的迷你巨石碑,莲太郎等人爬上盆地的边缘。来到可以俯瞰研究所的位置时,火垂拿出启动引信的无线开关,打开防止误按的塑胶盖。
莲太郎预测下个瞬间即将出现的光景,浑身紧绷望着研究所。
「莲太郎。」
与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的温柔说话声,轻抚他的耳朵。莲太郎转头看向旁边,只见火垂的侧脸有些许泛红,像是猫咪的嘴巴对自己露出亲切的笑容。
「谢谢你。」
「谢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做的一切。」
突然听到不习惯的道谢,莲太郎困惑地撇开视线,伸手抓头。
「现在道谢还太早吧。如果爆破失败就好笑了。」
火垂好像很开心地闭起眼睛,微微摇头。
「莲太郎,我啊,我……或许你听到这个会很不自在,不过我——」
——或许那是起始者特有的第六感警报能力吧。
火垂突然对研究所的方向瞪大双眼,接着朝莲太郎加速冲刺。
搞不清楚状况的莲太郎冷不防被撞飞,脑袋撞到石头眼冒金星。
「喂!你搞什——」
叫到一半的莲太郎说不下去。
「太好了,莲太郎平安无事。」
火垂脸上挂着微笑站立不动。只见她用摇晃不定的双腿拼命试图踩稳地面,嘴角则是流下一抹血痕。
莲太郎的视线往下看,她的腹部以及粉红色的背心都逐渐被染成鲜红。
火垂的胸口中央负伤,温热的血液飞溅到莲太郎脸上。
随即失去平衡。低着头膝盖一软,火垂倒在莲太郎身上。
惊讶地瞪大双眼,莲太郎接住栗发少女轻盈的身躯。
「火垂?」
(插图212)
3
尽管刚射杀目标,悠河毫无胜利的感慨,拉动枪机把手退壳,将下一枚子弹送入膛室。这一连串动作就和呼吸一样,不需特别意识也能完成。
「……将军。」
悠河刻意压低声音开口,如果有旁人在场,大概会心寒到失温的程度吧。他的说话声听起来就像是来自黄泉的风声。
的确,悠河知道自己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视线暂时离开瞄准镜,转向自己的双腿。他的大腿以下的部分都不见了。
出血很少的理由有二。第一是悠河的脚本来就有大半是由奈米碳管与强化人工肌肉等构成,是神经机械学打造的半机械肢体,众多功能之一就是任意束紧血管阻止血液流通。另外一个理由则很单纯,悠河自己切断双腿时,大腿以下早就被冷却冻结。
被液态氮喷到,因流入神经的温度濒临发疯时,悠河切断痛觉神经之前的程序几乎都是身体自动执行。他也觉得自己真是彻底的战斗机器。
逃过一死的悠河爬行脱离现场,沿着排水管慢慢攀爬上去,最后收回狙击枪移动到一楼的窗边。
驱使他的身体继续行动的,除了意念之外别无其他。
他早已忘却红露火垂的事。憎恶与执着仿佛凝结成固体。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改变屠杀敌人的意志力。杀意猛烈从悠河身上发出。
枪声就像是对自己的祝福喝采。射击的后座力是推动摇篮的手。火药味则是美食的诱人香气。
在半死不活的状态,悠河以灭音器刺破研究所的玻璃窗,从这里架枪狙击小丘陵上的敌人——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很流畅地完成。
子弹是可以停留在敌人体内的浓缩錵弹。
结果是悠河没能命中,莲太郎拖着火垂的身体躲到山丘后方,她拿在手中的炸药引爆开关从斜坡滚落。
如果想拿回来,对方就势必要现身于悠河的射界。
然而悠河也无法乐观看待自己的状况。
冻结迟早会溶解,从脚部毛细管渗出的血,会让束紧血管的功能失去意义,最后搞不好会失血过多而死。
不,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正确地说,如今的悠河是狙击手。即使体内的血全都流光,只要莲太郎出现在射界的瞬间,他百分之百会扣下扳机,目睹对手丧命之后才会安心上路。
——在杀光所有目标之前,狙击兵不会睡着。
两只义眼高速回转开始进行超高速运算。
「还没!事情还没结束。来吧!里见莲太郎……!」
怀中的娇小身躯体温正在下降,血液入侵破损的肺部,发出像是风箱坏掉的声音,火垂努力进行濒死的呼吸。如今的她与再生还有诈死时的征兆,有很明显的差异。
觉得这种现象莫名其妙的同时,莲太郎也有种似乎早有预感的想法。
这样的发展不是没有预兆。仔细想想在研究所的葡萄园里,悠河的第一枪又是为什么要锁定火垂?
她具备「再生强化」能力的秘密,剑尾鱼应该确实报告了吧。
然而悠河即使知道这一点,还是要进行无意义的射击。
可能性更高的推测,是悠河已经做好面对火垂的对策。重点就在于子弹。
悠河那么执着跟莲太郎一决胜负,却还是先射击火垂的理由,只有「想早点排除妨碍者」这个考量,如此一来全部都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火垂可能再也——
莲太郎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理解到自己接下来还有非做不可的事。
「莲太郎,我……?」
火垂睁着爱困的双眼。除了嘴唇发紫颤抖,她的模样就好像刚睡醒。
莲太郎握住她的手,正面凝视她的眼眸: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你很快就会复活。」
火垂仿佛安心地叹口气。或许是心境已经超脱疼痛,她的表情显得很安详。
火垂抬起颤抖的手。莲太郎的视线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里有刚才扔在地上的M24狙击枪及瞄准镜。
莲太郎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不行……我没办法。」
面对退缩的莲太郎,火垂微笑说道:
「拜托。你一定要动手。如果你不做,原肠动物就会……大举入侵东京地区。那样一来……」
——火垂,你不明白我完全没有狙击的天分吗?我这个没用的东西……连在东京铁塔上狙击一〇〇公尺外的敌人都连续两次失手。
相较之下,敌人能在一二〇〇公尺外狙击搭乘新干线的乘客。以常识思考,就算重新验证一千次,胜败也不会有所改变。
然而少女专心一意的眼眸,对莲太郎发出信赖的光芒。
莲太郎先闭上眼睛,接着睁开。
「我明白了。」
他捡回狙击枪,拉动枪机解除安全装置。
「我一定会打倒那家伙炸掉研究所。你完全不必担心。」
「但是……」
莲太郎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我可是『东京地区的救世主』。你不相信我吗?」
火垂的表情顿时变得温柔,缓缓摇头:
「我,下次醒来的时候……应该会对莲太郎更率直吧。」
「是啊。」
「那么一来……就能鼓起比现在更多的勇气,把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的事说出口。」
「嗯。」
火垂眼角的泪水滑落。
「终于成功保护搭档了。以后再也不会为此作恶梦了。我,已经不害怕死亡。一点也不痛苦。」
莲太郎低下头,无言摇头。
「谢谢你莲太郎。填补我的孤独。告诉我活着的意义。」
火垂仰望碧蓝的天空,眯起双眼。
向上伸出的手,最后终于无力垂落。
她再也不会动了。
「谢谢你火垂。你愿意相信我。和我一起作战。」
莲太郎没有流泪。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与其花时间让泪水模糊视野,不如先打倒敌人。毕竟自己可是一肩背负他人的梦想与希望的人。
他打开瞄准镜的盖子,蒂娜过去的话语闪过脑中。
『既然灵魂不灭,人类就无法被杀死。』
错了。不是那样的,蒂娜。那是邪道。
正义之道险峻难行,要沦落邪道又是多么轻松的事。然而那么做无法战胜那家伙。
莲太郎起身,来到小丘顶端——也就是现身于敌人的射界。
他以右手扶着护木保持枪枝稳定,玻璃纤维枪托靠在左肩。眼睛贴上瞄准镜。
『哥哥请寻找哥哥自己夺取对方性命的理由吧。』
我想守护他人。包括蒂娜、木更、延珠,还有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所有人。
为了那个目的,我——
内心风平浪静,已经到了明镜止水的境界。
莲太郎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义眼解放。
原本闭上的左眼启动功能,视野顿时变得宽阔。五彩缤纷的滋味在麻痹的嘴里扩散。奈米核心处理器开始进行超高速运算,黑眼珠内部的几何学图案不断旋转。
「来吧,这回一定要分出高下。巳继悠河。」
莲太郎出现在射界时,悠河的电子视网膜理所当然聚焦出影像。
然而悠河不禁怀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用左眼立姿射击……搞什么?」
立射与跪射还是卧射不同,要保持枪枝稳定极为困难,那也意味着远距离狙击的难度将会陡然上升。
射击时只要因手的晃动产生一公厘的误差,子弹飞出去就会和两百公尺外的目标产生无法弥补的差距。
再加上对方是用义眼狙击,只能被迫以非惯用手扣扳机,才能把左眼贴在瞄准镜上。
怎么看都像是自杀行为——若是单纯以常识来判断。
悠河心中的斗志火焰顿时猛烈燃烧。
认知到莲太郎登上与自己相同的战场,他的胸口就开始发烫。
——非常好。
该做的事还是一样。只有一击解决敌人。
义眼发出高热,更加提升旋转速度。对悠河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突破极限。
时间流动变得非常缓慢。双眼后方烫到仿佛被火灼烧。所有的弹道计算与地形计算都完成之后,他轻轻扣下DSR狙击枪的扳机。
对手也分秒不差地开枪。
火药的爆炸声传来。后座力撞击肩膀。
只听见玻璃破裂的尖锐巨响。同时透过瞄准镜看见人形的目标跪倒,身影消失在丘陵的另一侧。
悠河没有将视线从瞄准镜挪开。他理解到莲太郎的目测错误,击中他旁边的玻璃窗。
悠河拉动枪机把手,装填下一发子弹。
打中了。不过胜负还没决定,在击中之前对方扭转身子,所以没造成致命伤。
「咕……唔啊啊啊啊啊!」
狙击枪掉在地上。双膝也随之跪下。
狙击弹再度击中「法罗管弦乐曲」造成的伤口,在莲太郎的侧腹挖个洞。
双手捂住的伤口缝隙渗血,啪哒啪哒滴落地面,从脸庞滑下的冷汗也在干涸的地表扩散开来。
在令人发狂的剧痛当中,莲太郎收起下巴,额头狠狠撞向地面。不知道撞了几次。直到额头破裂喷血。
咬紧牙根的臼齿流泄有如野兽的粗暴吐息,唾液从嘴角垂落地上。
可以倒下去了吧。下次再抬起头真的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喔。
闭嘴,我非得战斗不可。为了火垂,为了水原。也为了在此之前被灭口的所有人。
以第六感察觉悠河义眼明显升温的莲太郎,体验到自己的义眼运转无限加速的感受。
这就好比生物因相互影响而共同进化的「共演化」现象。
一百倍、两百倍、三百倍——还在上升,感觉眼睛快要烧起来了。
莲太郎抬头轻甩。世界因为震动而模糊。感觉好像影片掉了许多格,所以看不清楚。时间的流动再次加速,空气的黏度也增加,太阳的光芒似乎越来越暗。自己简直就像被活生生拖进海底。
四周的声响化为沉重的低音,失去意义。
为了避免曝露在敌人的射界,莲太郎匍匐前进,拼死捡回狙击枪。他操作枪机把手退弹壳,装填下一发子弹。
以跪射的姿势,他在丘陵上使枪身保持稳定,看向瞄准镜。
尽管想瞄准对手,不过这次还是敌人的动作快一步。
莲太郎瞬间凭借直觉扭转身子。
他方才的位置被狙击子弹挖出一个洞,弹起的土块狠狠打在脸上。
莲太郎再次摆出射击姿势。一脸泥泞咬紧牙关,看着瞄准镜。
这回绝对不退缩,不畏惧。
思考速度突破一千五百倍。还在加速。与思考速度成正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而且跟不上思考。
突破一千九百倍。眼珠仿佛快要烧起来,让莲太郎差点烫得大叫。义眼发出磨擦声,迸发闪光。
——接着莲太郎的视野变得一片雪白,声音与光线,以及所有沉重压力都消失了。
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中弹身亡。
然而不对。自己的意识确实存在。尽管因为肾上腺素的影响一时麻痹,但是腹部的枪伤依然有感觉。
他将左手举到脸前,几次开阖手掌。
环顾四周。雪白的光景甚至让人感到刺眼。
司马重工总部大楼地下的VR训练室,也像这样是个远离人世的雪白空间。然而自己现在当然不是在那个设施里。
没错,这里是——
——「两千分之一秒的彼端(TERMINAL HORIZON)」。
『你的义眼装备限制回路,不让思考运作的次数超过一定的上限。』
莲太郎脑中响起堇带有嘲讽意味的说话声。
『因为会看到太多东西。你目前还停留在预测演算敌人未来位置以及距离测量,或是使时间流动变缓慢的程度,但是老实说还可以再进步。在临床实验的阶段,有数名患者移植与你一样的义眼,不过拆下限制回路,结果那些人都没有回来。』
『当周围的时间变慢到现实世界的一秒感觉有两千秒那么久,就是一个极限。凡是超越这个极限的患者,全都因脑部受到破坏无法回来。』
这么说来,眼前应该就是突破界限者看到的事象地平线。或许可以称为神之眼吧。
不过这种小事已经无关紧要。
莲太郎寻找敌人的身影。
在他前方十公尺之处出现人形光芒,是悠河现身了。
到刚才为止,自己明明是从盆地旁边的丘陵进行狙击,所以枪口应该要朝下,如今对手却位在自己正前方的空间。此外物理距离也应该超过二〇〇公尺,现在却近到连表情都能清楚辨识。
悠河以凶狠的表情瞪着这边,不过莲太郎觉得对方的目光焦点没有凝聚在自己身上。
反正这种小事也无关紧要了。
莲太郎的肩膀顶着M24狙击枪。悠河也慢了一拍做好射击准备。
扣下扳机。
赢了。
当悠河如此确信的同时,前所未闻的激烈冲撞声传入耳中,在空中迸出火花。
尽管这是凡人连理解都很困难的刹那现象,但是透过义眼使脑部思考速率超频的悠河却能分辨出来。
「怎么可能……」
两发席卷大气的超音速子弹一边产生音爆一边精准地正面冲突,这让彼此的弹道偏移,丧失必杀必中的机会。
「子弹与子弹相撞……吗?」
这不是能够刻意做到的事。在悠河的狙击哲学里,更不是有能力刻意引发的结果。
悠河惊讶地瞪大眼睛,但是他的手就好像其他生物一般自己动了起来。
退弹壳、装填。重新瞄准,以义眼的能力进行弹道力学修正之后再次射击。
轻快的声响再度传来。对手没有被打倒,自己亦然。只有开枪后的残响回荡。
悠河的身体剧烈颤抖。
不是——巧合。
对手是故意造成子弹与子弹撞击的神迹。
岂有这种愚蠢的事。自己可是双眼都具备义眼能力。教授也说过我才是全世界最强的义眼能力者。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与激动的悠河恰好相反,莲太郎进入无我的境界。
如果彼此的能力都是必杀必中,那就无法采取狙击的基本法则「射了就跑」。也没有必要用那种方式。
莲太郎在扣扳机的瞬间,没有屏住呼吸。在这种枪枝朝下狙击的「俯射」状况,莲太郎不管归零距离会被拉长的误差便开枪,而且还是打中了。
他的义眼直接连结脑部,将包括运动皮质在内的所有身体组织都纳入管理,让莲太郎整个人都化为「狙击系统」。
悠河第三度朝这边瞄准。莲太郎已经可以看见对方尚未扣下扳机的弹道轨迹。
先一步完成的弹道预测让莲太郎只要转头就能闪避子弹,悠河扣扳机的动作甚至比他还慢。激烈的枪口焰喷出。超音速的子弹通过螺旋膛线飞来,如同蜂鸣声擦过莲太郎耳边。
音爆掠过莲太郎的脸颊,血液喷溅而出。
他转动把手将枪机往后拉,退弹壳。弹出的弹壳还在空中飞舞的同时,就已经用相反的顺序装填好拉普麦格农弹。
瞄准镜中的悠河一脸目瞪口呆。那家伙的嘴唇缓缓吐出「不」「可」「能」三个字。
——结束了,巳继悠河。
莲太郎扣下扳机,借由击锤阻铁与枪栓的运作,撞针敲击底火。只听见枪声与爆炸声。后座力撞击肩膀。
面对逼近自己的杀意子弹,悠河没有做出反应,那家伙直到最后都是以一副拒绝理解的表情瞪着这里。
4
鞋底踩着沙沙作响的粗糙沙砾,莲太郎绕到白垩建筑的后方。设施里悄然无声。
从门口走进去,他在ㄈ字形的走廊转角拐弯再直行。
走了一会儿,莲太郎立定脚步。
「哟。」
「嗨。」
悠河呈大字形仰躺在地。至于DSR狙击枪被主人放弃似地扔到其他地方。
「战斗,到底怎么了?我,究竟……为什么……?」
悠河缓缓抬起还能自由活动的脑袋注视自己胸口的惨状,一半放弃一半感慨地发出「呜呼……」叹息。
莲太郎不明白自己此刻该说什么。
是他杀了火垂。莲太郎无论多么憎恨他都不为过,面对这种敌人当然想加以诅咒。
然而在此同时,莲太郎也觉得悠河等于是自己。
为了顺利使用在成长的同时会伴随剧痛的义手,他们都必须努力复健,也是同样忍受疏离感的义眼使用者。
「假使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认识,搞不好会成为朋友。」
悠河似乎很舒服地闭起眼睛。
「没意义的『if』啊……不过我不讨厌就是了。」
「你也看过那个雪白空间吗?」
「雪白空间?……没有。那是什么?」
「……不,没事。」
悠河好像隐约察觉莲太郎想表达的意思,继续说道:
「我的两只义眼最后只能加速到一千八百倍。我听说义眼会以愤怒、悲伤、诅咒、憎恨、希望、喜悦等各种情绪为能量影响能力的增减。你的情绪超越我的自卑与憎恨。你到底是以什么为动机,使义眼运转得比我还快?」
「思念他人的心意。」
「那种感情与我无缘啊。原来如此,所以我无法超越你。」
悠河有点自嘲地喃喃开口,仿佛对着天空开口:
「里见同学的最后一枪,从退壳到装填,动作快到连你的手都看不清楚。」
「……在你的眼中看来是这样吗?」
莲太郎改变问题。
「悠河,五翔会到底是什么?」
「超党派、超国家的组织。我们的同志无所不在。我可不敢保证你信赖的人是不是五翔会的一分子喔,呼呼。」
「……我记得你说过五芒星周围的羽翼,代表组织里的阶级吧。你原本明明有四片羽翼,为什么会削去两片?发生了什么事吗?」
悠河再度自嘲:
「没什么。我在那之前深受格吕内瓦尔德教授的喜爱,几乎是寸步不离。可是只因为一次的败北,我就被削去羽翼,教授喜爱的人也不再是我。」
「败北?你输了吗?」
「打败我的对象跟你一样,都是天童流。」
「嘎……?」
「之前我不是说过吗?『不能二度败在天童流的手下』。之所以不想输给你,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其中大概混入了个人的情绪吧。」
「天童流的,什么招式?……拔刀术、合气术、神枪术——天童流底下也有许多不同的武术种类。」
「和你一样。」
「是战斗术……?怎么会……」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瞩目的天童式战斗术传承者……
「战斗之后十二秒。」
悠河仿佛要说出天底下最为讽刺的话,扬起嘴角:
「我连对手是什么时候靠近都不知道。等到回过神来,那家伙已经近在眼前。最初的三秒我的右义手被打断,腿也骨折了。接下来就是单方面的凌虐。跟你使用的战斗术非常相似……不,不对。那家伙的手法更加凶恶。」
莲太郎急忙问下去:
「名字!告诉我对方的名字!打倒你的家伙究竟是谁?」
这时莲太郎发现悠河的额头浮现汗水。他的体力应该濒临极限了。悠河的回应与莲太郎的问题毫无关联。
「里见同学,你见过死者的行列吗?」
「什么?」
「我在接受,教授的,机械化士兵手术,之前……是全盲,我跟你说过吧。即使眼睛看不见,还是有一样东西……可以看到……那就是,战后不久,在统计上,化为原肠动物……的人们……他们全部,都被当作,行踪不明,不是有段时间,官方都这么认定吗?我看到他们了,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们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是在炼狱彷徨的队伍。
里见同学……天堂,虽然离我们很远,但是地狱……地狱啊,大概近到丢个石头就可以扔到……那么近。」
悠河满是汗水的脸庞直到临终都因为嗜虐心扭曲:
「这就是,战争……啊。我们,还有你们的。原肠动物战争,直到,现在……尚未结束……」
到此为止。
悠河像是尽了义务一样大口吐血,然后很快就微微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这一刻,五翔会的最后一个刺客,黑暗潜行者死了。
将搞不好会成为莲太郎朋友的巳继悠河也一并带走。
5
「可恶、可恶!」
柜间全力踩踏油门,一边让车子飞驰,口中一边咒骂。
一切都完了。全都是被那个里见莲太郎搞砸的。
方才黑暗潜行者的生命迹象消失,这也证明连那家伙都败在莲太郎的手下。
不论在什么惊险场面都能淡然闯入,然后轻松生还的黑暗潜行者也被对方打倒,柜间得知后只觉得这是极为恶质的玩笑。
回头仔细想想,一开始对莲太郎过于轻忽大意,让柜间后悔万分。
当初还以为把他关进拘留所,让他接受司法判决是最佳的处置,以结果来看,这么做是万万不够的。
就算有盲动躁进的风险,也应该直接在拘留所提供的饮食里下毒,这么一来就能避免如今的惨状。
方才经由巢穴,柜间接到五翔会等待处分的命令。
如果只是羽翼全被抹去,加上从组织除名恐怕还算幸运。
得做好在街上突然被别人从背后开枪的觉悟才行。
然而如今的柜间,还是能对莲太郎进行个人的复仇。
身穿晚礼服的他用力踩着敞篷车的油门。
位于郊外宁静住宅区的十字架屋顶终于映入眼帘。以结婚典礼而言,这个场所就像麦加圣地,尽管是仓促决定的婚礼,柜间还是有挑过日子。
虽说西式婚礼还要看阴历的吉凶不免让人颇为生疑,但只要以这是种习俗加以说明,对方也只能够接受。
待会儿柜间就要结婚了——与莲太郎朝思暮想的那位女性。
潜伏在柜间心中的野兽发出讪笑声。
要玷污她。好好地蹂躏她。
一想到莲太郎咬牙切齿的扼腕模样,柜间就觉得心情舒畅。
低头看一下手表,柜间警告自己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于是加足马力。现在早已超过约定的时间。
把开来的敞篷车交给服务生停车,柜间望向壮丽的巴西利卡风格教堂建筑,以及架在最高点的十字架,同时双手把大门推开。
在隐约有点凝滞的空气里,飘散着蜡烛燃烧时发出的些微香气。
墙壁上挂着无数座烛台,但是对刚才还在晴空下的柜间而言,不免觉得有些昏暗。教堂内部石柱林立,翼廊与身廊直角交叉为十字形。不过今天身廊铺设了红毡毯的婚礼走道装饰,通往的中央祭坛上方,碧蓝色的光芒透过巨大的彩绘玻璃洒落。在那座祭坛中央——
「喔喔……!」
柜间出声感慨,把事先准备的无数客套话都忘却了。
黑绢一般的秀发搭配白头纱与白手套。柔软的雪纺材质裙子看得见褶裥。
如此美丽的女性化身为纯白少女,背对这个方向伫立。
神父似乎还没到。
柜间朝着独自背对的少女,浑然忘我地走去。
走过信徒席的长椅,等终于抵达触碰得到的距离后,柜间抓住她纤瘦的肩膀。
「木更,你来啦。好,等神父到场,就可以举行只有我们的婚礼了。」
柜间把手放在木更的肩上。
——当他发现木更使劲甩开自己的手时,鼻尖前方瞬间多了黑色的筒状物。
发觉那是贝瑞塔90two的枪身,柜间因为惊愕与困惑而哑口无言。
黑发的新娘眯着眼睛注视柜间:
「很遗憾,我不会跟你结婚,柜间先生。不,或许应该称呼你为五翔会的干部,柜间笃郎才对。」
「啥……木更,你在胡说什么?五翔会干部?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柜间警视,你之前一直在耍花样,不过如今也到了报应的时候。」
就在此时,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完全不同的说话声,柜间慌忙转头望去。
位于翼廊尾端的神父出入口打开,一名中年发福的刑警从里面现身。他的转轮手枪也对准这边,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开玩笑。
「多田岛警部……」
「很遗憾,神父不会来了。取而代之的人是我。我念美国式的米兰达公约代替婚礼誓词给你吧。你至少能找个好律师。」
「你、你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呵呵,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
木更举起戴着长手套的左手,手里握着小小的晶片。
「『记忆卡』……究竟是从哪里……!」
这句台词几乎就是自白,但是柜间连这点都没察觉,张阖嘴巴用力喘气。
「就在这里面。」
如此说道的木更取出反射阳光的怀表。
这是柜间在相亲时送给木更的礼物。
「别、别说笑了!怎么可能在那里面。我事前早已彻底检查过了。」
「你没有发现里面的秘密也不奇怪。」
木更以中指反手敲了敲怀表。
「这个怀表有非常特殊的机关,就连把玩很久的我,也是到了事前设定的时间才终于发现它的秘密。」
「事前设定的时间……什么?」
「这个怀表本来是水原鬼八要送给红露火垂的生日礼物。今天——八月廿二日正是红露火垂的生日。今天的凌晨零点,音乐盒的旋律响起,怀表的机关也暴露在我们面前。而且记忆卡就装在里面。」
多田岛打开警察手册继续说下去:
「柜间警视,我从头到尾重新检视里见莲太郎的侦讯纪录。他在侦讯室强调过许多遍『水原说证物被偷走了。因此他想透过我去谒见圣天子大人』。经过详细调查,水原鬼八的确拨打过三次一一〇,警方也去过水原鬼八的家中。三次他家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乎很难判断这是小偷所为还是挟怨报复。现在回想起来,那恐怕具备强烈的警告意味吧。意思就是『不准再深入调查』。然而接下来的部分可就是我们警察的不对,过去现场的警察只是随便询问被害人一些话就回去了。尽管大家都很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只要没遇到杀人事件警察就不会行动,也是我们的坏习惯吧。要送红露火垂的怀表被偷那次肯定也是如此。」
一一提出的证据,甚至让柜间快要无法呼吸。
「那么记忆卡的内容也……?」
「当然看过了。你的部下的五翔会干部,至今依然在妨碍警方的行动。真没想到竟然连警视总监都参与这项计划。」
多田岛手握的转轮手枪枪口因为愤怒而发抖,握把还被手掌压出声响。
「关于『黑天鹅计划』的详情当然也曝光了。起初我感到很惊讶,不过现在只剩下对你的愤怒!你们竟敢动歪脑筋,把原肠动物改造成生化武器……!」
木更用力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呢,柜间先生?五年前认识你时,我记得你是个很纯朴的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切都瓦解了。但是很不可思议地,一旦发觉这点,柜间涌上胸口的不是放弃还是怒气,而是笑意。
「好吧,这么一来就可以省了找你加入的工夫。」
「找我,加入?」
(插图237)
柜间大剌剌地摊开双手朝木更走近一步。多田岛的枪口还在发抖,木更的脸上也闪过恐惧的神色。
「你以为我是在父亲的劝说下才加入五翔会吗?很遗憾并非如此。我是凭个人意志待在五翔会。水原拿回来的记忆卡里或许有提到吧,五翔会的理念是将原肠动物赶出世界。」
「但是你们用的手段太邪恶了!」
「怎么会呢?『具备意志者』胜,这样的世界不是很单纯吗?」
「你听不见那些被『具备意志者』践踏的弱者悲鸣吗?」
柜间好像无所谓地耸肩又摊开双手:
「哎呀哎呀,只有我被当作非人看待吗?那会不会太过分了?五翔会也调查过天童和光的事件。你尽管口头上非难我,其实内心深处也对我们的思想有共鸣不是吗?不,或许你心中饲养的怪物,试图揭橥更为邪恶的思想呢?」
木更吓得抖了一下,脸色一片铁青。
「到此为止,柜间警视!」
不顾多田岛的威吓,柜间继续说道:
「把錵矿做为立国的基石,迟早有挖光的一天。你也从电视新闻上看过专家多次提出警讯吧?錵不只是巨石碑的原料,也是民警的武器与弹药所不可或缺的材料。『控制錵矿的人就能控制世界』——这番话很遗憾地一点也不夸张。
就算把估计还埋在地下的全数錵矿挖出来,也远远不足以为全世界所有国家设置巨石碑。放着这种情况不管,迟早会引发争夺錵矿的战争。届时会先被踩扁的,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弱者。我们现在先动手,相对地还能拯救更多人。不,或许该说人类像这样继续自相残杀陷入泥淖般的消耗战,总有一天会被原肠动物彻底消灭。聪明如你,应该理解这个道理。
所以必要的手段就是先下手为强及速战速决。这么一来,最终利益还是会回到大众的身上。木更——你具备加入我们的资格。」
木更愕然地瞪大眼睛。
「别听他的话,天童社长!」
柜间这时拔出偷藏的自动手枪开火。多田岛的衬衫喷出鲜血,脸上浮现惊愕的表情。
柜间迅速转身,迈步逃跑。
背后传来枪声。子弹在他的脚边挖洞。柜间以肩膀撞开逼近的门扉,随后冲出教堂。
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蓝天顿时夺去他的视线,不过他立刻钻入小巷里。
脚步溅起地上的水洼,柜间卯足全力奔跑。
计划失败了。有必要重新检讨作战策略。
眼前虽然被迫逃之夭夭,重新拟定计划,不过只要等风头过了之后再与木更取得联系,拉拢她就行了。没有必要焦急。
他的脑中已经浮现好几个妙计。
就在这时,小巷里突然有车辆发出尖锐的刹车声闯进来,堵住柜间的方向之后停车。
从贴着隔热纸的车窗后方露出的面孔,是名头戴猎帽的年轻男子。
「哎呀午安啊,柜间先生。」
柜间带着惊讶望着那名男子:
「这个声音,是巢穴吗?」
这还是头一遭与对方面对面。毕竟他只是重要联络人,负责转达给蜂鸟、剑尾鱼、黑暗潜行者的任务,还有搬运物资的角色。
柜间猛然回神,水平挥出手臂:
「计划失败了!总之至少救出我的父亲,先逃到大阪地区再说吧。你现在去拿假护照。马上出发!」
与急迫的柜间形成对比,巢穴笑着望向柜间:
「你的领结真好看啊。」
「啥?」
柜间忍不住收起下巴,低头看向自己的领结。
那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黑色饰品。这个笑话不好笑。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装了灭音器的枪声响起,柜间的身体摇晃。
他跪倒在地,感觉胸口一片炽热。从衬衫冒出扩散开来的色彩,是黯淡的赤色。
巢穴手握一把装有灭音器的自动手枪。
「『黑天鹅计划』决定取消了。同时上面还吩咐所有与五翔会有关的证据都要抹消。」
「混蛋……如果少了我,组织的营运会——」
灭音器再度喷出橘色的枪口焰。
这是柜间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巢穴持续扣扳机,直到弹匣打完为止,然后把手枪扔到后座,双手握着方向盘:
「失败者唯有一死。永别了,了不起的柜间警视。」
巢穴发动引擎,以猛烈的速度倒车离开现场。
只剩下抛弃在阴暗小巷里的尸体。
6
半死不活的莲太郎,终于平安看到巨石碑的壮观模样时,夜已经深了。他的脚步摇摇晃晃,勉强踩在地上,每走一步都会带来剧痛。
与悠河的战斗结束之后不久,失去肾上腺素辅助的他就被猛烈的疼痛所袭击。
在抵达这里之前,莲太郎三次遭遇阶段Ⅰ的原肠动物,三回都是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前就使用腿部残留的弹匣瞬间解决。
夏风舒服地吹在失去血色的肌肤。
莲太郎闭上眼睛,将那股味道用力吸入鼻子里。
他亲眼看到培养原肠动物的研究所爆破了。
尽管急着徒步走回去,莲太郎还是忍不住为了取回火垂的遗体而重返现场,甚至有股抱着她走回巨石碑的冲动。但是在这种浑身是伤的状态,莲太郎无能为力。
暂时把火垂的遗体埋在迷你巨石碑旁边,如果可以要尽早移到其他地点隆重下葬。当然是在水原的墓旁边。
视野中的巨石碑变得越来越大。
在区分巨石碑内外的界线附近,有大量的红色灯光在闪烁,令莲太郎眯起眼睛。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不过大量警车似乎已在这里久候莲太郎多时。
莲太郎叹了口气。虽说设施里的照片已经储存在火垂的手机中,但是说明来龙去脉还是需要很多时间。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莲太郎的预期。
「莲太郎!」
「哥哥!」
双马尾少女与金发少女一同跑来,莲太郎不禁瞠目结舌。
他的四肢不听话地剧烈颤抖。
莲太郎真心怀疑这是自己太过渴望所产生的幻觉与幻听。
等到他确定不是那样时,莲太郎忘记自己身上的伤,迈步奔跑。
三人像是撞成一团拥抱在一块。抱着转了好多圈后倒在草地上。好温暧,好柔软的感觉,就像作梦一样。是延珠,还有蒂娜。
「延珠!蒂娜!」
即使想控制但还是忍不住脸部的扭曲,等到莲太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流下眼泪。
三人并肩互相凝视。蒂娜与延珠也感动至极地用力吸鼻子,蒂娜还擦了好几次眼角。
傻瓜一般连呼彼此的名字好几次,三个人再度紧紧抱在一起。仿佛再也不想分开,拥抱的力道是那么强烈。
莲太郎迫不及待地询问她们的情况。原来两人都已经获得释放。
少女们七嘴八舌回答问题。延珠突然从新分配的促进者身边解放,蒂娜也很快获释,而且还被警车接来这里。
听了两方的情况之后,莲太郎脑中突然涌现疑惑:
「话说回来,这里离巨石碑非常近,你们(原肠动物病毒感染者)这么接近没问题吗?」
延珠说声「对了。」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马上双手捂住嘴巴。双马尾更是垂了下去。
「唔,感、感觉好恶心。人家快吐了。」
「我也是,觉得身体不大舒服。」
「傻瓜。」
莲太郎忍不住苦笑,双手用力搔着两人的头发。她们似乎连这种事都抛在脑后了。
莲太郎从背后推着两名少女:
「好,那么我们赶紧回家吧。再这样下去你们真的会昏——」
——说还没说完,莲太郎望向前方,然后再也说不下去。
正面站着一名新娘。拿下头纱的漆黑笔直长发随风摇曳。
「木更小姐……」
莲太郎不知为何无法正视对方,只能看着右斜下方傻傻站着。
当莲太郎完全看往正下方时,木更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站定脚步。
「胸口。」
「咦?」
「胸口借我。」
「喔,好。」
莲太郎摊开双手,木更扑向低头瞪着地面的莲太郎怀抱。
戴着长手套的手环抱背后,叫人怦然心动。
「喂、喂,木更小——」
「笨蛋。」
由于对方贴在莲太郎的胸前,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木更就这样用鼻尖磨蹭莲太郎的胸口摇摇头。
极为轻微的颤抖,通过木更的身体传达给莲太郎。
莲太郎这时也小心翼翼抱着她的背。触感柔软得叫人惊讶。
「那个,我。」
「嗯。」
「全部都结束了吗?」
胸前传来少女点头的触感。
莲太郎仰望无星的夜空叹气:
「是吗?」
木更就在身边。延珠跟蒂娜也自由了。这也意味着莲太郎的冤屈被木更洗清了。
至于她与柜间之间怎么了,还有她为什么会穿上新娘礼服出现,莲太郎实在很难启齿。
不知道维持这个动作多久,莲太郎终于把手交到木更的手中,说声「我们回去吧」。
巨石碑近在眼前。为了弥补之前分离的时光,大家很自然地牵起彼此的手。
四个人排成一列,穿破隐形的终点线返回东京地区。
警察们从聚集在此的大量警车里探头,脸上纷纷露出恍惚的表情看过来。上演东京地区前所未有的逃亡戏码,顺利逃到最后还洗刷冤情的民警,恐怕让他们都吓傻了吧。
在这当中,莲太郎也发现熟面孔多田岛。
他似乎因肩膀中弹吊着三角巾。表情看起来比以往都要凝重。只见那名中年刑警无言地朝自己敬礼。
「大家把路让开。东京地区的救世主要来了。」
安静的狂热气氛纷纷传染所有警察,大家三五成群地朝四个人敬礼。那些人的表情上,都刻画着深深的敬畏之色。
莲太郎突然听到音乐盒的声响。
那似乎是从木更携带的怀表发出的。
叫人怀念的旋律,只是莲太郎想不起来曲名。
这是一场没有纸片飞洒,也没有欢声雷动的凯旋游行。
终于重生的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在警察们的目送下前往人群中央。
风中夹杂更加强烈的夏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