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东京地区充斥着战争气息的时候,天气却丝一点也不识相地显得无比晴朗,暮夏的虫声合奏自各个方位,笼罩了莲太郎。
莲太郎把延珠送去小学,联络勾田高中说要请假,然后就不停擦拭喷出的汗水并搭上公车,到了勾田市立大学医院才下车。
他只在柜台前露了一下脸就通过,接着便朝菫的研究室的方向,步下角度陡得仿佛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在去找里多维杰夫以前,他还有一个非得要消除不可的忧虑。
「医生,你在——」
吗——这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有个东西,随着砰的一声爆炸,直朝他脸部袭来。
「什——!」
他慌忙护住脸前,慢了一拍后,才感觉到有轻飘飘的东西盖到了脑袋上。
缓缓睁开紧闭的眼,他捏起头上的玩意儿拿到眼前揉揉看。那些触感蓬松的东西,是铝箔纸跟切成长条状的彩带。
紧接着,那位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大学医院活怪谈,戴着派对用的大鼻子眼镜跟三角锥帽,将刚才爆炸过的拉炮扔进垃圾桶。
「哎呀!恭喜啊,里见同学。」
她拉了拉身旁的绳子,吊在上方的彩球随之打开,并从中垂下了书有「里见莲太郎同学被木更甩掉的遗憾会」的布条。
莲太郎晕眩地按着眼角。
「……喂,医生。你难道是为了做这种无聊的事,才一直在这里埋伏我吗?」
「『率先去做惹人嫌的事』,这可是我们室户家的家训。」
白袍女教授摘下大鼻子眼镜,露出藏那在之后不怀好意的笑容。
「医生的父母到底是怎么结婚的啊。」
「那可是个大谜题呢。话说回来——」
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浮现高兴得要命的笑容。
「听说你被甩了?」
「才没有被甩呢。」
「既然如此就详加说明吧,我在电话中只听到概略的情况而已。恋爱的烦恼就交给恋爱谘询师,室户医生吧。」
对方不顾一把年纪还做出胜利手势,并一边眨眼一边吐着舌头,莲太郎都无言了。
「医生的恋爱经验真的足以给他人建言吗?」
「哎——除了被送进来的尸体之外,我可没有对象呢。曾经交往过的男人最后也成了尸体,也就是说对象大概都是尸体吧。基本上我讨厌所有活着的人。」
「也讨厌我吗?」
「当然啦!你这个垃圾小鬼,还以为自己一定会被喜欢啊?我呸。」
「唔哇,不要把口水喷过来啦。」
这时,莲太郎苦闷地反刍着菫说的被甩是什么意思。确实,就现在的状态以客观角度看来,或许就是她说的那样吧。
「……我想,跟医生商量大概也没什么意义吧。」
莲太郎用破碎的心抛出这番话,菫耸了耸肩。
「是要跟我商量什么吗?」
「…………」
在菫的催促下莲太郎坐到板凳上,一边死盯着地板不放。
对兢的话,应该可以明讲出那个情况吧。
莲太郎以手指轻轻抚过嘴唇,冰冷的触感唤醒了他脑中过往的记忆。
阻止黑天鹅计划之后,他修复了跟木更之间尴尬的关系,而其过程,更让莲太郎将两人间的距离缩短了一步。
不过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就完全超过了莲太郎的预想范畴。
木更突然面色发青地颤抖起来,还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把莲太郎撞开后,就飞也似地逃离现场了。
一开始他怀疑是自己表错情,但回想起来又觉得不是那样。只是,不论再怎么想,最后都会卡在这里。
直到如今他还是搞不懂当初她为何会采取那样的行动,就算想直接问她,也会被岔开话题,莲太郎的心情就这样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那已经不是少女情怀的问题了啊。」
听完一遍这完整的情况之后,菫托着腮帮子,以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眸陷入了沉思。
「……你不乱扯些『反正你肯定是不顾顺序先揉了胸部吧』,或是『一定是你乱摸人家的屁股』之类的话来糗我啊。」
「要开玩笑也可以,不过你听了一定会郁闷到死吧。我的原则要是把人整得半死不活。如果不恰到好处地鼓励你并继续朝木更进攻,那就没意思了。」
尽管夹杂着玩笑话,但这番话也隐含了慰勉之意在里头,让莲太郎感觉轻松不少。他暗自对医生表达感谢之意。
「木更说不定是对于自己变得幸福这件事感到有罪恶感吧。」
莲太郎的臀部不禁离开椅子。
「为什么?」
菫不耐烦似地拨开浏海。
「你先冷静点。你明白木更是以帮双亲复仇的心来支撑自己的吧。虽然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我透过医界的管道看了木更的病历。记得里面注明了胰岛素的用量,还有她双亲被杀之后,接受心理辅导的精神科医生问诊资料。病历里提到,木更觉得自己一旦感到幸福,就会对死去的双亲产生罪恶感。她当时好像偶尔会看到死去的父母,以幽灵的姿态伫立在眼前,要求活下来的女儿帮他们报仇。」
「怎么可能。」
那跟哈姆雷特里先王的亡灵有什么不一样。理伯父跟训子伯母才不会对女儿说这种话。
「过了一阵子之后,病历上就没有再说过这类的话的纪录了。医生在病历结尾写道,病患终于摆脱惨剧,下定决心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不过我总觉得很可疑。木更最近不是才追到一个仇人并加以报复吗?既然这样,名副其实的过去亡灵再度困扰着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
即使那是真相,莲太郎也高兴不起来。
只是一直骨鳜在喉的关于木更言行的意义,即使纯属推论,还是获得了合理的解释,这也让原本被堵塞的心房,像是吹入了一阵清风般。
莲太郎搔了搔头并切换心情。
「医生,把病患的个人资讯泄露给我不要紧吗?」
菫耸了耸肩。
「你对不良医生要求职业道德也没用吧。」
「算我欠了你一次人情。」
「不必还也无所谓啦。毕竟你至今为止欠我的人情,就算到下辈子也还不清吧。只是话又说回来了——」
菫暂时歇口气地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
「东京地区跟仙台地区搞不好会爆发全面战争的这个节骨眼,你竟然还在为儿女私情烦恼,真是个缺乏危机意识的男人啊。」
「那医生对此事又有什么看法呢?」
「无益到了极点。分明就算人类不互相残杀,迟早也会死。」
菫浮现自信满满的笑容继续说道:
「人终将一死。人类迟早有一天会领悟,抵抗死亡是无意义的行为。」
「医生还是老样子啊。」
菫装模作样地摊开双臂。
「因为我是死亡的赞美者啊。况且死就是死,像你们这种为死亡附加情感或是意义的家伙,我完全无法理解。」
莲太郎从椅子上采起身。
「医生,关于现在发生的事件我有些事想请教。在俄罗斯研究所的『所罗门戒指』,以及日本研究所的『天蝎座之首』都被偷走了。」
菫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光芒。
「继续说。」
由于事前跟圣天子请示过询问菫的许可,所以莲太郎把昨天从圣天子那里听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对方。
「唔嗯,『所罗门戒指』啊。只不过是个类翻译机,选取了个这么有典故的名啊。」
全都听完之后,菫懒洋洋地仰望上方。
「『贤王』所罗门,可以跟野兽、鸟类、鱼类对话。『——这是出自圣经旧约的列王记。但话说回来,这戴上『所罗门戒指』就能听懂动物语言的解释,好像是抄写或翻译时产生的误解来着。」
「你知道些什么吗?」
菫不耐地摇了摇头,并委婉地说了句「不」,加以否定。
「我的研究方向是定位在直接对抗原肠动物的机械化士兵,驯服原肠动物的途径倒是一次也没尝试过。虽说我也觉得这是个满有趣的发想,但既然那东西并没有完成,就代表研究途中应该就碰壁了吧,」
「即使如此,如果跟天蝎座的声带搭配起来,说不定可以给天秤座下指令,因此不可以忽视不管。」
「你这种忧虑也算是有道理。只是很遗憾的,关于外国研究的翻译机,我很难帮上什么忙。不过东京地区跟仙台地区再这样对峙下去,结果会如何演变,我倒是可以想像。」
「不就是两个地区的全面战争吗?」
「不,更严重。」
菫就像是在教笨学生一样,放慢了说话速度。
「世界性的核武战争,也就是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莲太郎有几秒钟忘了呼吸,死盯着菫不放。
「什、什么嘛医生,你都没看新闻吗?」
勉强挤出这句话之后,莲太郎试着掀起嘴唇,把菫刚才的发言贬为玩笑,但看到她冷冰冰的僵硬表情后,还是笑不出来。
「现实经常会变成超乎你想像的恶梦,打开电视看看吧。」
莲太郎以忘我的表情操作对方扔过来的遥控器,对准房间角落那台染着霉的电视。
是否还有画面部令人怀疑的那台旧机器,终于缓缓投影出光芒,结果荧幕上出现了许多艘破浪前进的船舰。
以巡洋舰、驱逐舰、补给舰为伴,在中央急速破风前进的庞然大物,不正是核动力航空母舰吗?
基于其惊人的造舰与维护费用,直到二〇三一年,日本都还没有任何地区能持有一艘。
一开始莲太郎还以为这是外国连续剧,并想转台,但在看到荧幕角落熟悉的新闻节目商标之后,立刻发现不对劲。
画面的一角打出了「美国怀疑东京地区违反生物兵器禁止条约,而采取军事行动!」的跑马灯字样。
无法进入状况的莲太郎愕然了,下一个瞬间,镜头就切到别的地方,映照出另外一群舰队,并指出那是关于俄罗斯海军的情报。
『以上是正在接近东京地区领海的美国舰队与俄罗斯舰队的画面。』
镜头切回摄影棚,主播与评论家之类的人物正急迫地讨论着什么。从他们忧心如焚的表情,可以看出自己所期待的、这是某个天大玩笑话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这是搞什么啊?还有『生物兵器禁止条约』是指……?」
莲太郎回过头以僵硬的表情询问,菫则以昏暗的眼神睥睨着画面。
「你来到这里的途中事态又进一步恶化了。『生物兵器禁止条约』是国际法。恐怕是据信能自由操纵阶段Ⅴ的『七星的遗产』,被视为生物兵器了吧。美国正以违反国际法为借口,要求检查包括圣居在内的所有东京地区。当然,东京地区应该会拒绝。」
「日本两个地区之间的战争有其他国家介入?怎么会这样?」
菫对莲太郎投以怜悯的目光。
「表面上的理由,是东京地区以优先提供锚为条件,向半同盟国的俄罗斯、英国、法国请求支援。仙台地区为了对抗,也向美国、澳洲、中国求救。不过真正的目的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
「所有的地下资源分布都不均匀。好比钻石跟黄金在非洲,石油在中东,而錵的主要资源国则是日本。东京地区出产的錵占了全世界的卅一%,相对地仙台地区也有十六%。如果仙台地区崩毁,东京地区扩大领土获得了矿山开采权,那么世界约一半的錵,就会被东京地区所掌握;反之亦然。如果趁天秤座病毒囊释放前开战的仙台地区,击败并占领了对天蝎座、毕宿五之战后,显得疲惫不堪的东京地区,仙台地区就可独占世界四十七%的錵。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不……」
莲太郎明明不懂,但声音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当然,錵在如今是巨石碑的材料,而对于制造武器弹药来说也是不可或缺。如果世界一半的錵都被一国独占,便能任意决定价格了。」
莲太郎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
菫默然点点头。
「搞懂外国的想法了吧。举例来说,假使东京地区的食物一〇〇%都要靠其他地区供给,那一旦其他地区说要对东京地区全面禁止输出食物,东京地区就只好对他们唯命是从,即便价格订得再高也得买单,不是吗?跟这是同样的道理。在这极东小国所发生的两个地区问的战争,结果却可能导致许多其他国家的存亡。就外国的角度看来,这是非得要阻止不可的事态。现在,美国跟俄罗斯的手或许都已经放到核子武器的按钮上了吧。像这样小孩吵架却需要大人出面处理的结果,都是因为东京地区怀抱着『资源的诅咒』。」
「不是有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原则吗?」
「日本的五个地区基本上都被承认为独立国家了,跟不干涉内政无关。」
莲太郎高速地于脑中搜索反证,总之就是拼命地想。
「那么!——话说回来了,事情演变成这样,联合国都不会出面介入两个地区之间的冲突吗?」
攘耸耸肩,对莲太郎的问题好像很不以为然。
「联合国什么的,早就因原肠动物战争而一直都发挥不了什么功能了吧。就算还有作用好了,他们也有阻止不了冷战时期美苏军备竞赛的过去。人类从这伟大的教训中所学到的是——当事情演变得太严重时,任谁也无法阻止。」
望向电视,画面中的主播显得一筹莫展,不断重复说着,日本之后不知道会变什么样。
菫接下来抛出的话,语气比先前温柔多了。
「里见同学,你知道历史课本上所记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理由吗?」
莲太郎茫然地摇摇头。
「一九一四年六月廿八日的塞拉耶佛,一名隶属秘密社团的塞尔维亚恐怖分子的青年,偶然发现奥地利皇太子的车迷路了,觉得是天赐良机就射杀了对方。这导致原本就不睦的欧洲各国、土耳其,以及俄罗斯之间的关系出现决定性的恶化,结果就演变成死了一千万人的一次大战。还有一例,一七七五年四月十九日,波士顿郊外的列星顿交火。当时殖民地还没有下定决心向英国开战,现场指挥官看到英军现身,就发出大家解散的命令。然而,不知是谁射出的一发子弹点燃了战火,以结果而论,英军的精锐部队被打得落花流水,美国独立战争也就此展开,而那不知道是谁打出的一发子弹,就被称为『响彻世界的一声枪响』。包括塞尔维亚开的那枪,以及列星顿射出的那弹,都是一颗子弹就改变了历史啊。」
「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要说的是,当压力抵达临界点时,战争只需要一颗子弹就会展开,此外,一旦战火点燃,就会打到死了一大堆人后才会停止。如今东京地区跟仙台地区互相封锁大使馆跟机场,这样你来我往的憎恶报复举动,正是两个地区压力升高到临界点的最佳证据,剩下就只要再来一颗子弹就够了。这事态远比你所想的还要严重。」
菫将两肘撑在桌上,手掌交叠支撑起下颚。
「里见同学,你要赶快去找安德烈·里多维杰夫谈判,能收拾事态的只有你而已。可别让世界变革的子弹射出啊。」
菫好像觉得这是天大的玩笑话般,咧嘴笑道:
「世界的命运,或许就掌握在你的手上呢。」
2
十年前的原肠动物大战时,东京地区将最后一块临时巨石碑设置好、挡住原肠动物入侵的瞬间,与其说在人们心的中产生了得救的安全感,不如更接近怀疑这一切是否已经结束的那种,无止尽的虚脱感吧。
当时的首相座间透过电视、收音机、网路发表终战宣言时,听到的人无不滚滚流下热泪。
当事者们也无法理解,这样的泪水是从何感情而来。
那是出自对被杀的死者感到悲伤,亦是对战败的遗憾,更是对不明白自己所作的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而造成的虚脱感。
日本最后一任首相座间,担忧减少到原本十分之一以下的全国人口,所以立下政策,严禁所有妇产科进行人工流产手术,却也因此倒台了。
俗称「人工流产禁止法」的这项政策,导致当时已慢慢出现的「受诅之子」在日本爆炸性地增加,由于人们无法控制生育,期望之外的孩子也不断诞生(不想生的孩子会变成「受诅之子」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就是这么而来),弃婴与虐儿等社会负面现象也异常猖獗。
讽刺的是,座间前首相在二〇二九年,也就是距今两年前,被自己禁止堕胎而生下的「受诅之子」折断颈骨,送医后不治身亡。
座间倒台后诞生的第一代圣天子,把东京都跟四分五裂的邻近各县统合起来,设立了如今东京地区四十三区体制。
终战后,残存者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要做。
被破坏的各项公共设施要重建,解决供电不足问题,调度在数量上压倒性不足的食粮,最后就是为了因应大量来到东京避难而到达极限的人口,确保新的土地。
当时圣天子看上的,就是在东京湾建设「巨大人工浮岛」。
虽然从以前开始就很积极从事这样的建设,但现在跟大战前相比,东京湾已经被侵入到连地图的样貌都改变的程度。
于是,目前矗立在莲太郎眼前的建造物,也是浮岛的其中之一。
地面被浓密的鸟影覆盖,莲太郎顺着仰头,双目就被刺眼的强烈阳光所袭。他忍不住伸手遮住并眯起眼,让海鸟喵喵的鸣声敲打着耳膜。
莲太郎推测,那些看起来好像很舒服地在空中滑翔的鸟群是黑尾鸥吧。
大概是因为叫声像猫的关系,所以被取这个名字(注:黑尾鸥在日本叫海猫),不过莲太郎听了许多次,都只觉得像是婴儿的哭声。
黑尾鸥很有意思。就像银鸥一样,有时会把其他巢里的雏鸟掳走,撕裂后来喂食自己的后代,有时又会分不清谁才是自己的雏鸟而一起养大,这种笨拙的行为尤其有趣。
莲太郎一边解压缩自己头盖骨内对动物的知识,一边试图延后思考,但终究还是猛然摇了摇头,停止逃避现实。
随后他望向正前方那阴森森的入口。
这里大概也受了战后赶工潮的粗制滥造影响吧,洁白的外墙完工还不到十年就到处都有龟裂剥落的状况。
这栋异样的建筑物,兼具了滨海疗养院的偏僻气息,以及无穷无尽的邪恶味道。
——东京地区第卅二区海上特别罪犯收容监狱。
战后的混乱期,尽管时间不长但还是遇到了货币经济的崩溃,也曾发生一盒玉米片要价近十万的严重通货膨胀。
本来千圆钞票跟万圆钞票就都只是纸片而已,但由于纸片上有日本政府保证的「信用」,才会作为高额货币被允许接受。
但因为原肠动物战争让全世界不断循环的货币失去流动性,就连东京证券交易所(兜町)都因此关闭了,没有人知道是该「信用」谁才好。
结果,直到昨天钞票还多到可以烧的资本家,隔天就在翻垃圾桶的光景也变得不稀奇。
当然,因为饥寒而起盗心的人也极速变多了。
虽然这些人几乎都是逼不得已才动手犯罪——但,人类本来就是善恶表里一体的存在。
有些人因为自己犯了罪却没有受罚而忘了罪恶感,也有些人沉溺在犯罪的风险快感中而无法自拔——
这座海上监狱,就是为了隔绝那些跨越界线的人们所建造。
莲太郎望向背后自己刚走过的地方,那是一条长得会让人发昏的栈桥,上头只看得到孤单的看守亭兼出入关卡座落着。
即使是位于靠近东京湾的外围区当中,这附近却没有瓦砾,几乎完全重建起来了,环顾四周,娥眉月般锐利的海湾沿岸,还设立了一座滨海公园。
并肩散步的情侣、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以及老人们的众会所分散各处,这也是市民们休憩的场所吧。
唯独这里,被刻意遗忘,并加以隔离。
在柜台取出民警执照并告知对方名字之后,莲太郎要求跟里多维杰夫紧急会面,对方则是露出惊讶的表情。
听对方说请稍等之后又过了一阵子,一位年长的监所管理员才现身表示「这边请」,并协助带路。
决战的预感让莲太郎紧握拳头跟在对方背后。
「哎,没想到这位民警先生竟如此年轻……当初就是你逮捕了里多维杰夫吗?」
穿过第二道门之后没多久,带路的监所管理员终于开口。
「嗯,但那只是侥幸罢了。」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这里并不收容一般罪犯。只有其他监狱判定为无法管教的犯人才会被移交过来。」
「好像是吧。」
莲太郎边说,边环顾了周遭一圈。
这里没有任何照明器具,干涸的空气中只有脚步声异常响亮。
以同等间隔嵌入的铁笼的采光窗非常小,光线只能从那里斜射进来。
还有强烈的海潮味,以及海鸥的呜叫声不时传来。
然而,如果仔细看天花板的四个角落,会有监视器的镜头发出反光。脚底下空着的无数孔穴,在紧急情况时或许也会竖起铁栅栏。
令人惊讶的是,在监所管理员中还混入了少女的身影。她坐在椅子上抱着半边膝盖,很不耐烦地抖着脚。
少女右眼下方有庞克摇滚风格的黑桃彩绘,总觉得个性不太好。
「这里的警卫还用到起始者啊。」
「是IISO派来的。虽然我们都说了不需要过多警卫人员啊。」
一瞬间将视线转向被幽暗盘据的场所,莲太郎只见在阴暗的牢笼中炯炯有神的眼珠子正无言地追踪着两人的动向。
莲太郎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被关,也没有兴趣知道。只不过那些家伙肯定是犯人没错。
一言不发地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民警先生,这边请。」
即使因那些追逐过来的视线而感到不快,莲太郎还是通过了位于走廊尾端一间有监所管理员看管的小关卡。
这么一来就通过第三道门了。看来是越往里面走,关的罪犯就越恶性重大吧。
自关卡的反方向出来之后,莲太郎猛然发现刚才那位监所管理员不见了,他回过头,只见对方站在关卡的入口,没有继续前进。
「我就陪到这里了,民警先生还请小心。那家伙进来的当天,趁我不注意时用手铐勒我的脖子,要是救兵晚来一步,我大概就已经被杀害了吧。」
「……我知道了,谢谢。」
莲太郎转身背对那位惶恐地低下头的监所管理员,跨越了在地板上喷了大大「C区」字样的地点,朝着幽暗踏出了一步。
老实说,他有点害怕,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总不能叫监所管理员跟过来吧。
莲太郎将手掌上满满的汗水擦在裤子上。
这里的基本构造,跟之前走过的其他区一样,但视线黏着的程度却比先前更严重,甚至还感受到一股沉淀的杀气,就连空气也格外凝重似地。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了铃铃——仿佛铃铛晃动的声响。在声音的引诱下,莲太郎不必刻意寻找,也知道对方就在最深处。
一接近目的地,首先感觉到的是明亮。
这间比其他牢房都还要大上一圈的单人囚室,采光窗也比较宽广,几乎能照亮整间砂浆打造的牢房。
粗糙的铁管床,简单的棚架。而架上堆叠着的厚重精装书,是以斯拉夫字母所写成。
莲太郎发现了绑在铁窗上的风铃。不时吹来的海风摇曳着金属制的铃舌,在吊钟状的玻璃容器中跳动发出轻快的声响。
铃铛声的真正来源应该就是这个了。
然后,那坐在铁管椅上看书的那家伙就是——
莲太郎感受血管收缩,不禁紧握住拳头。
「久违了啊,安德烈·里多维杰夫。」
男子在书中夹了书签后放回一旁的架上,随后抬起了头。
「好久不见啊,里见莲太郎。」
对方用男高音这么说着,就莲太郎听来,只觉得是夹杂了苦闷的记忆而已。
那家伙拥有跟黑色囚服不相称的颚裂,与轮廓深邃的脸庞。那一头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闪闪发亮。
在他的右脚踝戴着的追踪用脚环,忠实呈现出这里的监所管理员对他所抱持的恐惧感。
「为什么找我来?」
「在那之后我调查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
里多维杰夫动了动头,催促着莲太郎就坐。
莲太郎的视线还停留在对方身上,不敢大意地拉开堆放在通道墙边的一张铁管椅坐下。为了预防万一,他还刻意跟铁窗隔着三步的距离。
紧绷的气氛中,只有风钤的声音不识相地清脆响彻着。
「击破天蝎座又击破毕宿五,逮捕我之后,你可真是出人头地了啊。」
「你这个有人供三餐吃住的大人物,总不会是为了要调侃我,而把我找来的吧。」
「那我跟你换好了?」
「我是在说你没被判死刑就该谢天谢地了。」
里多维杰夫扬起嘴角。
「你不必那么害怕,我不会突然吃了你。」
「看来你在监狱住太久,眼睛都搞坏了啊。」
就像是要展现自己占上风的从容一般,里多维杰夫故意放慢地说:
「恐惧是有气味的,你只是在用愤怒遮蔽恐惧罢了。」
「…………」
莲太郎压抑着内心的动摇,在膝盖上紧握双拳。
真悲哀啊,这种心理战的手法,自己远不如对方。
安德烈·里多维杰夫。
这名间谍曾试图接近东京地区的政治家并加以贿赂,让那些人转变为想对其他地区引发战争的鹰派。
他调查东京地区的重工业与经济状态、国力,并提供给俄罗斯。据说为了支援他,还在东京地区设置了专门的间谍组织。
当他被逮捕时,包含同伙在内遭受牵连的只有五人。由于所有嫌犯都严守缄默,法官也只能困惑地以「扰乱东京地区治安并向其他地区泄密」这种模棱两可的动机结案。
如此高明的间谍遭逮捕,几乎可以说是巧合所造成。
他跟他的同伙在反对派政治人物的家中安装窃听器材,结果邻居因为施工噪音太吵而找民警解决,就是因为这样才被紧急逮捕。
里多维杰夫被逮捕后查出了其他犯行,顿时举世哗然,结果趁乱介入的检察官完全抢走了功劳,而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只留下「解决邻居噪音麻烦」这种小家子气的委托实绩,搞得很没面子。
「你之所以能抓到我,是因为我身边没有起始者,希望你可别忘了这点。」
「这借口也太难看了吧。IP排行名列前茅者的末路,还真是不胜唏嘘啊。不,应该说『前』名列前茅者才对。」
「那位公主最近可好?」
「你是指圣天子大人吗?她有来过这里?」
「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就是了。是位很纤细的女性。」
「你可别人欺负她啊,她可是虔诚的信徒。」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信神啊。」
里多维杰夫的声调变得阴郁起来。
「白俄罗斯人都是无神论者吗?」
「当大明斯克区沦落为地狱时,信仰早就荡然无存了。」
「……里多维杰夫,你知道东京地区现在的状况吧。东京地区被诬陷为召唤天秤座的罪魁祸首,与仙台地区的战争一触即发。再这样下去火烧屁股的仙台地区肯定会先动手,一旦开打了外国也会纷纷参战,搞不好会因此演变成世界大战。此外,这次的事件跟你以前的部下偷走『所罗门戒指』与『天蝎座之首』很可能有关。当然,你也牵涉其中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如果是你,要收买这里的工作人员联络外界应该不难。」
里多维杰夫苦笑地摇摇头。
「现在乖乖说出你同伙在哪里,就可以谈谈减刑。先说好了,你不快点提供情报就会失去价值,我可不像你闲着没事干。」
莲太郎一口气说完,怎么样——他观察着那家伙的反应。
尽管莲太郎再怎么说都不算谈判高手,不过如果是刚才的一番话,也勉强及格了吧。
老实说,莲太郎事前就从圣天子那里取得将对方强制遗送回俄罗斯,且禁止进入日本五大区域为前提的释放许可,以做为谈判筹码。但一开始就亮出底牌的话,在跟人谈判时,可说是最糟糕的手段。
莲太郎尽管已远离了那条路,但好歹原本也是天童家的政治人物预备军。关于谈判时的铁则,他事前也做了一定程度的调查。
这座监狱的规矩可是严格到偏执的程度。一个月只限会客一次,而且还仅限家属,至于送进单人囚室的物品,也有相当严谨的限制。
原本应该是囚犯们社交场所的食堂也禁止私自交谈,天花板还装置了催泪瓦斯,一旦有暴动发生,就会立刻喷发。
一天点名十二次,如果没有应答,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被视为越狱,并扔进惩罚室去。
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运动场每周开放两次,但这里的四周也矗立着高耸的水泥墙,上颇还有荷枪实弹的监所管理员们,像是老鹰一般来回巡逻。
应该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才是。
实际上也有许多犯人受不了这座监狱的严苛并企图越狱,但一次成功的例子都没出现。
跟监狱外观的老旧刚好相反,这里可称得上铜墙铁壁,光是地面到处设置的针山,就足以证明其安全性。
就连不断犯下强盗、杀人、纵火等罪行的大坏蛋,一听说要送到这里,都会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尽管里多维杰夫表面装得很平静,但这半年来的监狱生活,对他而言应该很难忍受吧。
只要有释放的机会,就算出卖同伙他也会想要出去才对。
包括他指名要莲太郎来谈判这点,应该就能代表他本身有谈条件的意愿。
以上,就是莲太郎事前所推测,里多维杰夫的心理状态。
作为基本方针,拿着钓竿的莲太郎是不可轻易让步,他得将胡萝卜挂在那家伙的脑袋前,并耍得他团团转。
——不过,脑中明明有这样的认知,但在跟这种盘算完全不同的次元中,却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寒,刺痛了自己的太阳穴。
眼前的这名男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短视焦虑之处。这也是演技吗?还是说,自己的思维漏掉了某种决定性的前提……
这时,里多维杰夫像是按捺不住似地,喀喀笑了出来,最后终是变成充满嘲讽的大笑。
「笑什么。」
当不安席卷而来时,那位牢笼中的囚犯以阴暗的眼眸瞪向这边。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啊,我可没打算跟你谈条件。」
「什……!」
莲太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不理会哑口无言的莲太郎,里多维杰夫继续说下去:
「我的确跟政府官员说想见你,至此都不是谎言。不过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谈判。」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
莲太郎以嘶哑的声音喃喃地问。
里多维杰夫站起身,走了过来。
尽管知道有铁格子,但莲太郎还是反射性地往后缩,并摆出战斗态势。脸靠在铁窗上的里多维杰夫,用意味深长的声音告知地说道:
「听着,接下来我要毁灭东京地区跟仙台地区。你所爱的人将自相残杀、被炸飞,跟虫子一样喷出肠子在地上打滚,而你只能含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并坐视这一切。」
顿时,莲太郎有种铁窗是反过来关着自己的错觉。
斜射进来的光线只能照亮里多维杰夫脖子以下的身体,他那张变得全黑的脸部,就只剩下眼珠子散发着凶光。
莲太郎被震慑住了,完全无法动弹,不过自己麻痹的思绪角落还是理解到一点。
莲太郎的推测,打从前提开始就被颠覆了。
这不是谈判。
而是宣战布告。
「趁现在带着你的自己人逃到其他地区去吧,这是对曾经一度逮捕到我的你表达的敬意。假使你不听从我的忠告,你就得见识比死还凄惨的地狱光景了。」
「开什么玩笑!」
察觉到对方的手在动,莲太郎立刻拔出手枪瞄准他的眉心。
被XD枪口对着脸的里多维杰夫陷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只有那对眼眸,无言地贯穿了莲太郎。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要这么做!你想让东京地区也走向和自己的故国一样的末路,所以才操纵天秤座吗?为什么!」
「我虽然被你逮过一次,但这次可不会再输了。」
此时,才想着怎么从一旁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声,莲太郎接着就被冷不防地撞倒,视野剧烈摇晃着。
当发现那是监所管理员急忙冲过来阻止时,自己已被两名监所管理员抢走武器,并从后方制住双臂。莲太郎奋力抵抗了一下,但这么做只会产生剧痛,一旦强行扭动脖子关节就会受限制。
至于里多维杰夫,则只是以冰冷的眼眸看着这里。
被监所管理员拖走的同时,莲太郎嘴里骂了句畜生。
完全被对方耍了。
原本还以为自己掌握着主导权,气势凌人地来到这里——结果只是个愚蠢的小丑罢了。
果然在会面前隐约感受到的直觉是正确的。
应该要在一见到那家伙就立刻射杀才对,对莲太郎来说,他就是这类的天敌。
被监所管理员狠狠斥责了一顿,说你今天先回去吧,莲太郎便被赶跑并受到强烈的挫败感。
拖着充满沉重疲劳感的身子转向栈桥那边,在海鸥的呜叫吸引下,仰望了晴朗的天空。
莲太郎忽然想起,不知道延珠在学校过得好不好。
3
八柄老师平板的点名声就像是念经一样没完没了。
这位体胖的教师,好像完全被今天湿热的天气给打败了。
「渡边凤瑞同学……呃——接下来换女生。蓝原延珠同学……哎呀,蓝原同学?」
比忠田百花就像被八柄老师的声音催促般,偷偷望向隔了两人的那个座位。
那里只有空荡荡的课桌椅,而不见她想找的那位友人的身影。
波涛声洗涤了心灵。侧耳聆听海鸥的叫声,同时闭上双眼。
从背后倚靠的凹凸不平山毛榉树干那边,传来了微弱的水流声。
蓝原延珠一边上下摆荡着伸出的双腿,享受草皮传来的刺刺的触感,视线一边就落在从遥远的东京湾对面就能看得见的建筑物上。
那是一栋以长长浅桥连接起来的海上监狱,因为海水蒸发的关系,使得那在水面上的倒影随着荡漾的水波摇曳不定。
莲太郎现在应该在那里面,跟之前提过的犯人碰面吧。
只听说过那个地点的延珠,今天翘课了,光靠名称就找来了这座滨海公园。
她打开身旁的袋子,取出在便利商店买的三明治。
剥开包装自上方咬了一口,吞咽下去。然而,已经把跟别人一起吃饭视为常态的延珠,单独进食时觉得东西都变难吃了。
这时,她听见了嘻笑声并抬起头后,看见有一家三口尽管是在当今这样紧绷的情势,还是来到这边休闲。被苦笑着的父母亲牵着手,应该是女儿的少女一边喊着「走快点嘛——」,并拖拉着他们前进。
看来双亲只是打算来滨海公园散步,但对已经习惯网路社群游戏等刺激性娱乐的小孩子来说,这里除了无聊以外没有其他。
面对本来应该要祝福的幸福家庭,延珠的内心却骚动起来。
以「受诅之子」的身分诞生,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延珠,对理所当然享受双亲之爱权利的其他孩子,总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感。
虽然平时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些事情,但当心防变弱时,只要遇到一点细微的事也会突破封印,让负面的记忆流窜进来。
先在耳中苏醒的是尖锐的打击声。以幻听而言,这声响也太具真实感了,让延珠不由得浑身紧绷起来。
两个人影不怀好意地咧嘴俯视着脸颊肿胀的自己。
那是她难以忘却的——蓝原夫妻。
这对养父母讨厌跟延珠说话,并用肉体的打击来代替语言。
不给她饭吃,让她睡厨房,这样的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延珠,而是透过收养战争孤儿所赚取的给付。
「要给善意标价时,绝对不能太高或太低。」
延珠回想起菫过去的解释。
「以捐血为例吧,因为是无偿的奉献才值得敬佩,假使对此给很低的报酬就会伤害到捐血者的自尊,反之,若是给太高的报酬,又会引发卖血之类的血液掠夺黑市行为。
尽管第一代圣天子死后留下压倒性的明君评价,但她也被指出了一项错误的政策。
那就是把收养战争孤儿的每月给付金额设定得太高了。」
恐怕第一代圣天子也是以百分之百的善意来实施这项政策的吧,不过就结果来说,唯利是图将延珠从设施领走的人,就是像蓝原夫妻这种土狼们。
当然,毫无爱情的双亲不可能成为好父母,他们对延珠的要求只有「还有呼吸就好」。除此之外的所有作为,就是转换为不给饭吃,或是任意殴打。
跟那样的养父母不可能建立起良好的亲子关系,崩坏是必然的迎来的结局。
延珠回想起,在客厅里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使肩膀随之上下摇动的自己。
肮脏的榻榻米被破坏殆尽,穿着七分裤的养父的脸颊,被打得凹下去而陷入昏迷。脸长得像海狮的养母也被狠狠打了脸,正拼死坐在地上挣扎后退。
自己的双眼红得发烫,紧握的拳头也啪哒啪哒滴着血。她认为自己那时候哭了。
花了一年拼命尝试去得到他们的爱,但越去努力就越得不到任何回报。于是双方的关系,终究是跨越了最后那条界线。
「你、你这么做就死定了!之后你会被当作有反社会倾向的赤眼,然后让人赶出社会!你活该!」
像是猿猴露出牙齿在吼叫的养母的诅咒,让延珠回过神,于是她在恐惧的驱使下逃跑。
在逃去第卅九区之后,为了存活下来,除了杀人以外,她各种犯罪都做过。因为遭到报复而突然被手枪或霰弹枪攻击,也不是只碰过一两次而已。
被蓝原家收养之前所住的儿童养护机构,在知道延珠是「受诅之子」之后,就有意无意地想早点赶她出去,因此她也不可能回到那里。
延珠的目光变得凶恶了。
因恐惧他人的恶意,所以她时时刻刻都解放着能力。
她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在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受诅之子」的同伴对她说,只要成为起始者就能被配给抑制体内侵蚀率的药,也不必再担心吃饭的问题,于是延珠就试着加入了。
直到如今才可以坦白地说,延珠当初对于监督辅助自己的「促进者」,确实也抱持过些许期待。
然而,一见到国际起始者监督机构的工作人员带来那个一脸倒霉样的促进者时,延珠就忍不住仰天长叹了。
那家伙糟糕的不只是长相,态度也像个小瘪三,此外还是个无可救药的穷鬼。
等到那个让她怀疑营养是不是都被胸部给吸收走的公司社长出面后,延珠更是暗地发誓,绝不要跟这两个人推心置腹。
延珠用力咬了一口手中紧握的三明治。
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想起这些事呢?
一定是因为昨晚吃饭时,莲太郎说出那个久违的「蓝原一家」这一词吧。
结果除了姓氏以外,自己没从养父母身上获得任何牵绊,还真是教人感到悲哀的关系。
而这回,自己又再次逃跑了。上次是从养父母那里,这次则是从同学们身边。
「真恶心,眼睛会发出红光吧。希望那种人不要来到学校啊。」
「滚回你的外围区吧。」
「很恶心耶,别装成人类的样子好吗。」
至今自己曾被咒骂的许多言语,伴随着那些人憎恶的表情,又在耳朵深处重播起来。明明有眼皮可以遮住不想看的事物,但却没有「耳皮」可以遮住不想听的的声音呢。
将延珠从这永无止境的自我否定漩涡中拉起来的,是一声口齿不清的「啊——!」的悲鸣。
转头看过去,比自己还要小一轮的年幼少女,正泫然欲泣地仰望着一旁的山毛榉。
循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延珠终于理解情况了。
一颗鲜红色的气球应该是飞离了主人的手,如今想开始追求自由,结果却被山毛榉的树枝给绊住了。
但是足有四公尺多的山毛榉树干实在太高,即使是大人也勾不到。
「那颗气球,对汝来说很重要吗?」
延珠靠过去问道。少女因为突然有人搭话而有些退缩,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延珠迅速环顾了左右。暂时这里应该没有路人通过——趁现在的话说不定可以?
「汝稍微闭上眼睛。」
「眼眼?为什么?」
延珠说服头上满是问号的少女,让她闭上了眼睛。
「不可以睁开唷。」
延珠闭起眼将意识集中在丹田附近并深呼吸,最后在吐气的同时,一气呵成地解放出力量。身体突然变轻了,就像重力减低一样,还充斥着一种仿佛四肢都在扩张的万能感。
小心翼翼地把双腿弓起来,接着跳跃。伴随着身体被向上顶的上升感,等回过神才发现鲜红的氦气球已经在眼前了。
轻而易举地拿在手中返回地面,延珠敲了敲少女的肩。
怯生生睁开眼睛的少女,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气球呢。
困惑、惊讶、不可思议、喜悦。
延珠欣赏对方那让人眼花撩乱的表情,内心喜悦异常。
「谢谢姐姐!」
延珠自豪地挺起胸膛。
「没错!人家是姐姐,也就是了不起的淑女。」
少女歪了脑袋,大概是听不懂延珠的意思吧,不过脸上还是露出微笑。
这时,少女的母亲跑了过来,很有礼地道了好几次谢,念了少女几句之后,便把她带走了。少女一再朝着延珠挥着手。
心情舒畅地目送她们,延珠觉得做了善事的感觉真好。
「你是『受诅之子』吧。」
延珠像触电一样转身望向声音的来源。
伫立在背后的是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女。
对方一头耀眼的银发,身穿饰有褶边的白色女用衬衫与黑色裙子,是一副大小姐的装扮。充满特色的冰蓝色双眸,散发出知性的光芒。
延珠滴落冷汗,并同时心想着是刚才被看见了,并绷紧全身。
当一般人发现自己是「受诅之子」时,就会引发大骚动,周围也会聚集起人墙,之后会演变为何种事态都不奇怪。
「请稍等一下。」
延珠正打算翻身逃走,却被少女以凛然的声音叫住。
少女用右手遮住眼睛,接着倏地移开手。
冷冽的冰蓝色眼珠,变成了微微发出光辉的红宝石色。
延珠倒吸一口气。
「汝也是?」
少女点点头,再度以右手遮住眼睛,等手挪开时,眼珠已恢复原色。
「没想到在这么靠近巨石碑的地方也能遇到同伴。」
少女本打算敬礼,但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又将手放下了。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汝不也是……」
总不能说是翘课吧,因此延珠含糊其辞。
少女大概也有什么不好说的理由,同样低下了头。
因找不到后续话题而迎来沉默时,突然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银发少女赶忙捣住肚子,脸颊染上红晕。
「那个,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呢。」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延珠手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
十分钟后——
延珠与少女并肩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手中握着还发着热气的鲷鱼烧。
少女很不可思议地从各种角度观察这种放在鱼状模具中烤出来的食物。
「表面看似小麦粉,不过应该没有真的把烤鱼当馅料放进去吧?」
「汝没吃过?」
少女表情复杂地点点头。
「里面是红豆馅,很好吃唷。」
少女兴致勃勃地发出「喔」一声,不过下一瞬间就很遗憾地垂下层尾。
「可是钱……」
「人家请客。」
少女还在盯着鲷鱼烧犹豫,但紧抿的嘴角却怱然垂下了口水。
这大概是致命的一击吧,少女重新转向这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承蒙招待。今天没有带多余的活动资金出门,是我失算了。」
「活动资金?」
少女不理会延珠的疑问,张大口就咬了下去。
「啊,还很烫所以吃慢一点比较……」延珠想提醒她时,对方已经出现强烈的反应了。
「——!」
少女双手捣着嘴扭动起身体。
「吐出来!快!」
「一、一点欸噗烫。」
「小,可是——」
「——一点欸噗烫!」
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少女喊叫着,眼角还微微泛出了泪光。
闭上嘴含着一会儿,最终硬是咀嚼后并吞了下去。
「而、而且,不可以浪费你请的东西。」
有个成语叫做惩羹吹斋,少女正如同这个词所形容的那样,对鲷鱼烧过度吹气,等完全冷掉后,才胆战心惊地送入口中。
「嗯,原来如此,还满好吃的。只是嘴巴被烫到了感觉麻麻的,不太分辨得出味道。」
面对这位一脸严肃表情发表着感想的少女,延珠忍不住爆笑出来。
延珠想轻唤少女,这时才发现不知道她的名字。
「人家叫延珠,蓝原延珠。汝的名字是……?」
原本张大嘴想再度咬下鲷鱼烧的少女顿时停止动作,露出思索的模样。最后她终是满怀歉意地,把眉毛皱成八字形。
「延珠,很抱歉,因为某些理由我无法回答。不,应该说你知道了之后可能会给你添麻烦,所以并不想说。」
不想说……延珠为了理解对方的用意而花了点时间。
「那是怎么……」
少女仰望滨海公园设置的时钟。
「时间差不多了。刚刚好,延珠,等等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逐渐朝着西方的天空倾斜的浅红夕阳,把海面照射得就像燃烧起来一般闪闪发亮。
海面底下已经暗到无法看穿了。
一种跟那无处可归的感觉相反,有股难以形容的亢奋涌了上来。
延珠试着触碰潮湿温暖的水面,并将手指送进嘴里。果不其然,一股把喉咙烫得麻麻的咸味刺激着舌头。
一来一往的潮水撞击船体,每次都发出咚的轻微声响摇晃着视野。
延珠扭腰仰望着和那陆地间遥远的距离,心中隐约感到不安起来。
「只有我们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一起搭船的银发少女,像是要让自己安心般露出微笑,同时也没停下划桨的手。面对面而坐的她,视线好像是朝着这边看过来,但其实少女是在看延珠的背后。
由于她解放力量划桨时眼珠会变成赤色,大概是担心在滨海公园散步的人会看到吧。
延珠她们来到了东京湾上。
延珠开始对自己轻率的行动感到后悔了。
被少女半强迫地拉来码头后,不明就里就搭上了对方事先藏起来的船,然而那艘不起眼的小船,原本应该是用在没有波浪的池塘等水域才对。
况且又是两个小孩子远行,若是被观光船或渔船违个正着,不就会引发大骚动吗?
「汝差不多该说出来这里的理由了吧。」
「因为我想跟延珠在一起呀。」
对方要笑不笑地蒙混过去,延珠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连延珠也能理解,刚才那句话只是谎言。
她叹了口气,为了放空思考而聆听着海涛。
远方的天空传来了汽笛声。
延珠遥望西空时,嘴里脱口而出的是跟先前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汝……汝对于『受诅之子』混在普通人当中去上学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情呢?」
延珠霎时词穷了。但,她最终吐露了一切。
包括自己的出身,曾一度穿帮而被赶出小学,以及被过去的记忆困扰,而无法融入现在的学校,还有隐瞒朋友时,对自己产生的厌恶感……全都说了出来。
一边说,延珠一边想着自己为何会对刚认识不久的少女说出这些事。若要讲在自己身边最熟稔的「受诅之子」,应该是蒂娜才对呀……
个性严谨的少女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最后才睁开眼睛。
「很抱歉,延珠,我大概无法对你所处的状况提供有效的解决策略。」
延珠苦笑地摇了摇头。
「光是能听完……光是能没有嘲笑,人家就已经很高兴了。」
「我出生的时候,故乡早已消失了。」
延珠猛然望向她,少女正站起身,以仿佛在凝望远方的眼神,盯着在空中群舞的海鸥。
「我的故乡因原肠动物战争而消失了。我是在邻国诞生的,但那个国家有严重的饥荒跟歧视问题,要活下去非常辛苦。」
少女口中的话中断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下去:
「说起人类的生活,若是越穷困,就会越接近动物。举凡睡觉、吃饭,以及繁衍后代。
延珠,你知道吗?就算是同一个人,放在有得吃跟没得吃的环境之中,后者的智商也会减低十以上。虽说情况好转的话智商就会恢复,但越是穷困,就越会缺乏脱离惨状的智力。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说贫困是一种恶性循环。
我很幸运。在机缘巧合下被捡走,接受了高水准的教育,这让我学会了挣脱三大欲求的桎梏,进行思考以及具备理性,这正是人类跟其他动物唯一的区别。」
少女压住被海风吹乱的秀发并转过头。
「虽然很犹豫要不要跟你辛苦的过去相比,但当你难过时不妨回想一下,承受过这种痛苦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
用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当作心灵支柱,这种做法是对的吗?那种心态,是不是也就等同了自己在暗地里瞧不起对方?
大概是从延珠的表情当中看出这种心声吧,少女温柔地摇摇头。
「你错了,延珠。有时会让你感到厌烦的人际网路,其实也是可以分散吸收难过与悲痛的网子。像这种时候,把人际网路活用到最大限度,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霎时,延珠阻塞的心灵变轻了,向晚的天空好像突然亮了一阶。
延珠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一开又一握。
「真不可思议,胸口不像刚才那么闷了喔。」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少女眯起眼笑道。
延珠也高兴地笑了。
「汝真是个好人,下回来家中,把人家的促进者介绍给汝吧。他跟人家相亲相爱,晚上总是不让人家睡觉呢!」
「看来你也有幸遇见了一位好的促进者呢。」
「汝的促进者也是个好人吗?」
「嗯,非常好。」
眼见少女这么说着的模样,就像是自己被褒奖一般开心,延珠一边看着,便再度思索起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度白皙的肌肤跟银发显然不像日本人的外貌,几乎可以确定是外国的起始者无误了。
由于錵的权利纠纷,好像不时会有外国起始者来到东京地区,但只要她们不主动展示能力,彼此都不会发现对方是起始者。
「像汝这样的起始者一定很强,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听到延珠随口说出的话,少女退缩地扭曲了表情。
「没那回事。」
少女失落地坐下,装作在专心划桨的样子并闭上嘴了。
当延珠担心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并探出身子时,头部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她环顾左右后便找出了原因。
錵制的漆黑巨壁在左右两侧各竖起了一座。
延珠来滨海公园之际已经考虑过巨石碑的位置,她挑选錵磁场最弱的两座巨石碑中央造访,但在搭船移动时,好像不小心接近了濒临极限的场所。
「汝不会不舒服吗?」
「我还不至于不舒服。你在这个距离就会痛了吗……真敏感呀。恕我失礼了,延珠,可以请问你的体内侵蚀率是多少吗?」
「廿五·四%左右吧。汝呢?」
「差不多。」
少女面有难色。
「奇怪了,我记得侵蚀率差不多的人,受到錵磁的场影响也不会差太多才对。」
「是这样吗?」
这么说来,延珠想起明明蒂娜的体内侵蚀率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百分比,但自己对錵磁场就是比较敏感。
「不过,可能只是体质的问题吧。喔,已经到了。」
延珠环顾四周,但根本没有可以上岸的陆地。
「我要去的是那栋建筑物。」
少女一边将身旁的望远镜拿过来,同时朝着陆地指去。
尽管天色已经变得有点昏暗,但延珠就算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在视野中体积远比先前在滨海公园所看见时,还要来得更大的海上监狱。
「汝也有事要去那座监狱吗?」
少女的双眼因惊讶而瞪大。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也知道这里是监狱。」
少女这时看了一下手表,随后趴下去压低身子,并举起望远镜道:
「差不多该来了。」
无法进入状况的延珠微微歪着脑袋,但冷不防发现旁边有其他船破浪前进时,延珠也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不过,那艘类似小型渔船的船,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就从遥远的侧面通过了,不知为何,它绕了一大圈才接近建筑物后方,从浮岛上类似小型卸货场的地方靠岸。
「那周围好像放了预防囚犯逃走用的系留水雷,可以从陆上遥控引爆的样子。刚才船是绕着没有水雷的轨道转了一圈。应该是有走陆路很难运送的大型货物要载吧。」
延珠见到少女招手并走了过去之后,递来了那具望远镜。
「戒备果然很森严。延珠,你看到了吗?乍看下好像是栋老旧的建筑,但其实密布了各种侦测器与生物认证等等,根本是最新保全系统的众合体。墙壁表面好像劣化了,不过据说内部是用錵加工过,以强度来说,应该很了不得吧。」
少女有点亢奋地径自说着,延珠盯住她侧脸的视线,也完全不予理会。
「汝为什么要来看监狱啊?」
少女一脸搞砸了的表情,刻意别开视线。
「呃,我是算是狂热的监狱迷嘛……」
对于少女的不知所措,延珠表情复杂地观察着。
恐怕少女原本是打算独自前来的吧。不过,跟延珠邂逅之后,才临时起意要一起同行。
搞不好是因为远远看来独自一人搭船比两个人同行还要可疑,所以才找自己来凑人数的也说不定。
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应该是要感到生气才对,不过延珠却没有这样的情绪。
坦白说——延珠已经喜欢上她了。
延珠想起莲太郎也曾说过,一旦遇到想要交往一辈子的朋友,就要好好珍惜。
「汝也有难言之隐吧,人家就不追问了。」
少女伏下睫毛。
「谢谢你,延珠。不过我们还是该回去了,很抱歉,今天把你拉到这里来。」
空中群众的黑尾鸥喵喵地叫着,少女的脸庞被夕照染红了。
「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恐怕我们不要再相见,对双方来说才是一种幸福吧。」
直到最后,少女的脸上还是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叫尤莉亚。」
「咦?」
银发少女将秀发拨上耳际并微笑道:
「我名叫尤莉亚·科琴高娃。」
4
「尤莉亚·科琴高娃。」
圣天子看着弹出的照片说道。
「安德烈·里多维杰夫的起始者,隶属于俄罗斯被称为『魔女部队』的起始者专门特殊部队,是过去白俄罗斯最强的起始者,也是体内具备猎豹因子的少女。」
时间是晚上七点过后。在照明熄灭的里见家中,结晶媒体的蓝光就跟昨天一样散乱射出,当中则浮现出全像视窗。
莲太郎点了一下全像投影在空中的照片,立刻就进行放大处理。
应该是偷拍而来的照片中的少女,从镜头方向看是面对左边,紧抿的嘴角表现出顽强拒绝的意志。
「所谓的猎豹型……」
「就是速度特化型。意即,跟延珠小姐算是同类的起始者。」
莲太郎发出感叹之声。
提起猎豹其奔跑的时速最高可达一一〇公里,不用说也知道是动物界中最快的狩猎者。
尽管起始者的战斗力并不能一概取决于体内的动物因子,但即使如此,猎豹依然就像是起始者界的纯种马。
「排行是多少?」
圣天子顿时语塞了,她接着才喃喃念出那个好像很不愿意吐露的数字。
莲太郎因一股寒意而摩娑着双臂。
假使那个数字没有夸大,那这回的委托可能是前所未见地严苛。
「里见先生之前并没有遇过她吧。」
「如果是半年前跟这家伙正面冲突的话,我跟延珠铁定都被杀了。」
莲太郎表情苦涩地说。圣天子也感受到事态的严重而噤了声,并喝了一口放在矮桌上的茶。
「十年前,白俄罗斯被疫病王释放病毒而遭受大灭绝的悲剧时,尤莉亚·科琴高娃的母亲拼了命地逃到俄罗斯去。她是在俄罗斯政府设立的难民营中诞生,但母亲却因产褥热而死。假使难民营有充分的医疗环境,她的母亲就不至于会死了。」
「……俄罗斯对『受诅之子』的待遇如何?」
圣天子好像很郁闷地摇了摇头。
「接近最糟糕的状态。况且俄罗斯最大的人类群居地——莫斯科地区,原本就因为无限制收容白俄罗斯难民而造成庞大的财政负担,这个重担还落到了俄罗斯国民身上,导致大众非常不满。
再加上有谣言指称,白俄罗斯难民可能已被疫病王散布的迟效性病毒所感染,于是战后的俄罗斯就出现了类似种姓制度的东西。
从大明斯克来的难民被视为最低等的贱民,而在那当中,于邻国被称为『魔女眷属』的『受诅之子』,甚至根本就不被当成人类。
等民众察觉外头的原肠动物正在造成威胁时,才有人呼吁组成『魔女部队』。科琴高娃在被捡走的时候,几乎已经要断气了。据说她当时畏缩在暗巷里吃着腐败的食物,连赶跑停在脸上的苍蝇的力气都没有。」
圣天子垂下目光。
已经认识对方有段时间了,所以莲太郎明白圣天子此刻在想什么。十之八九是为了那些无法得救的人们境遇,而感到同情、心痛吧。
尽管他绝不认为那是白费力气,但偶尔也会遇到必须对生命做出取舍的问题。
只是她始终在抗拒着这一点。
该要说她顽固,还是该说她是一位至今依然在黑暗之中,伸手摸索那个莲太郎早就累得放弃思考的问题的圣人呢……
莲太郎中断了思绪,问了句「然后呢?」
「也因此成就了现在的她啊。」
「嗯。她之后在部队受了高水准的教育,为此她似乎深怀感激。据说也是在这段时期,结识了里多维杰夫。」
这时,圣天子重新转过身来。
「里见先生,你认为里多维杰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即使是你个人的感想也无妨。」
「那家伙毫无疑问就是幕后黑手,是个危险分子,脑袋也不正常。」
这时,莲太郎想起了白天跟里多维杰夫交手的事情,懊悔得咬紧下唇。
混帐,明明就没剩几天了。
就在此时,自己紧握在膝盖上的拳头,突然被温暖的东西给覆盖住了。
莲太郎吓得抬起脸,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圣天子,那白皙漂亮的脸蛋就近在咫尺。他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圣天子正以触感光滑的长手套包裹在上头。
「事情还没结束,把赌注放在明天吧。」
「喔、喔。」
从下方以楚楚可怜的目光仰望着自己的白嫩光洁脸庞,加上那湿润艳丽的嘴唇,距离自己的鼻尖就只有几公分而已,这让莲太郎忍不住缩起脑袋。
这位美貌到据说有富豪愿意以所有财产换她一双蕾丝手套的圣天子,正用温暖的吐息吹拂在自己的颈项。
深夜,她在被结晶媒体乱射的光所照亮的男人的房内,两人单独相处的这个情境,是不是有点太无防备了。
莲太郎看着对方,本想责备她缺乏危机意识,但圣天子却一副不知自己为何被注视的模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地偏着头问了句:「怎么了吗?里见先生。」
被自己因龌龊思想而感受到的罪恶感所袭,莲太郎逃避似地将视线转向尤莉亚的照片。
「……几乎可以确定这家伙已经潜入东京地区了吧。」
「跟踪者完全被她甩开了,想必要再次捕捉到她的行踪是非常困难的事吧。」
这时,房间突然亮了起来,结晶媒体也自动关闭。
「人家回来罗!」
莲太郎转过头去,延珠边打开电灯开关边在玄关口脱掉鞋子。
「今天交到了新的起始者朋友喔,莲太郎想听吗?」
虽然确实有点好奇,不过刚才还在讨论关于起始者的绝望般的话题,所以他在脸前挥了挥手,表示拒绝。
「延珠小姐,欢迎回来。」
圣天子用温柔婉约的笑容迎接延珠。
但不知为何延珠却以复杂的表情看着圣天子。
「圣天子大人以为自己是莲太郎的新婚妻子呢。」
「什么?」
延珠一股脑把身体转向这边,愤慨地说:
「莲太郎,人家想要平时那种『回家的亲亲』。」
「平时根本没那种东西吧。」
延珠用力地在原地跺脚并气得蹦蹦跳跳。
「反正快亲就是了!」
莲太郎不懂她是想较劲什么,只是觉得很烦,于是就不理会延珠,并把她推到了洗脸槽边,要求她先好好洗手漱口。
延珠一手拿着漱口杯,倏地从洗脸槽边探出头。
「莲太郎,人家明天要请假帮忙找恐怖分子的基地吗?」
「是说你的学校明天还得上课啊?」
勾田高中已因疫病王的新闻而宣布明天放假一天,莲太郎才刚得到通知而已。
「唔嗯。明天要去外围区的发电厂校外教学,老师好像说,『既然第三次关东会战到后来也平安度过,那这回应该不至于引发战争之类的大事吧』。」
莲太郎愕然了。
自己好像让延珠转进了一所很离谱的学校啊,不过他又马上觉得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延珠,明天你还是去学校上课。好不容易转到新学校,就以努力融入环境为优先吧,我们的事你不必担心。」
「可是再这样下去战争会……」
莲太郎把手掌搁在延珠脑袋上,抨抨地轻拍着。
「放心吧,如果有需要你的力量时,我一定会跟你联络。」
尽管有些难以释怀,但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延珠已经被从学校被赶出来两次了。
莲太郎绝对不允许再有第三次发生。
5
海风吹进了铁窗的缝隙,让风铃叮当作响。
围绕月亮的无穷幽暗深处,传来不绝于耳的波涛声,以及仿佛烧焦般的刺鼻潮水气味。
熄灯时间已过的黑暗中,安德烈·里多维杰夫正闭眼坐在床上数着波涛声。
对面的单人囚室在月光之中,那身躯肥得像猪的壮汉无法入眠,翻起了囚衣抓着肚子。
其余的房间也传来了啜泣跟喃喃自语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从梦与现实的缝隙之间觉醒过来。
顿时,一声「上尉」的轻轻呼喊,令他静静睁开眼,在生锈的牢笼外,出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不,在那家伙之后,尽管压低了气息,还是有好几个人在待命。
「真准时啊。」
他爬起身,来到铁窗前。电子锁像施了魔法一样打开了,伴随着脚步声,深夜的来访者进入了这间绝不算是宽阔的单人囚室里,并整齐列队。
数了一下,有五名男性跟两名少女。
「久违了,上尉。」
全副武装的男子发出极度感动的声音并取下头罩,这张脸他认识。其他人也模仿男子,取下了头罩敬礼。
里多维杰夫点点头,依序看着他们的脸。
「马克思、米夏,还有沙尼亚,你们来啦。尤莉亚呢?」
「在此。」
黑暗中,又一位少女进入单人囚室。她一头银发跟冰蓝色的眼眸反射着月光,直挺挺地对他敬礼。
尤莉亚敬完礼后,表情顿时扭曲起来,她以自己娇小的上半身环抱住里多维杰夫的腰,并将把脸埋了进去。
「我好想念你,上尉。」
「情况如何?」
「一切都如您的吩咐。」
尤莉亚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退了一步并跪下。
「我去支援夺取管制室的同伴。」
她站起来转身,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后方,取而代之的是马克思上前了一步敬礼。
「请用廿秒收拾完毕。之后会解除这里所有关犯人的囚室电子锁引发一时的混乱,我们的船会趁机抵达,届时就可以逃离。入侵的行动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现。」
仿佛看准了这个时机,嘈杂的铃声突然大作。已经睡着的囚犯也因这异常事态而跳了起来,发出了困惑之声。
「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马克思重新戴好头罩,并解除了步枪的保险。
「请加紧脚步,打先锋是我们的任务。『首』跟『戒指』都已经准备好了,请亲眼欣赏最后一幕吧。」
有个人绕到他的背后,为他在犯人服上头披上他爱穿的大衣。
里多维杰夫再度依序看过所有同伴的脸。
「就要行动了,为了我们的夙愿。」
跟随压低身子背着步枪走在前头的伙伴,里多维杰夫大摇大摆地向前迈进。
被警铃从夜晚睡梦中吵醒的监狱,陷入了混乱的漩涡之中。
本来应该立刻启动防止犯人越狱的针山没有伸出,也无法向对外联络。
察觉异常的监所管理员冲向监控管制室,却因迎面而来的子弹大吃一惊——
——雷鸣般激烈的枪声响起,充当掩体的钢桌迸发出火花。
监所管理员的其中一人,为了盖过枪声向同伴怒吼道:
「不行了!挡在管制室前的那些家伙是职业的战斗员!靠这种装备打不赢!」
「那我们该怎么办嘛!」
同伴等到有空档便探出掩体以霰弹枪射击,不过立刻就被大量子弹回敬,只好马上缩了回来。
可恶,有人咒骂了一声。
监所管理员理所当然不会是职业的战斗员。
虽说配备有勉强用来镇压暴徒的武器,但与训练有素、很明显就是专业人士的家伙们抗衡时,还是毫无胜算。
正当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抱头苦思时,枪声戛然而止了,监所管理员觉得可疑,便采出了头。
结果,他看到对面掩体有个戴头罩的男子朝空中扔出了某样东西。一见到那球状的物体,监所管理员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是破片手榴弹。
预期全身被撕裂的疼痛而将脑袋缩起来的时候,只听见物体撞击跟随后的爆炸声。监所管理员躲在掩体后的身躯被冲击波所袭,建材剥落的粉尘充斥在空气当中。
「快去逃难吧,你们太弱啦!」
自己还活着?
监所管理员讶异地睁开眼,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娇小少女的背影。她的双手持着刀长约六〇公分左右的錵制弯刀,并伫立着。
少女回头望向这边时,耳环摇晃了起来,也看见了在她的右眼底下的黑桃彩绘。
「对喔,我们还有起始者!」
少女哼了一声,似乎很无趣地扬了扬下颚。
「我是以前IP排行五百五十名的占部里津。对了大叔,快离开建筑物找救兵吧。这些家伙就让我来负责。」
虽说监所管理员对起始者混入自己的职场感到有点不舒服,不过看到她刚才踢飞手榴弹的画面,还是有几秒钟愣住了。
「知、知道了。挡在管制室前的敌人有两个,你当心点。」
目送监所管理员拍拍同伴的肩膀要他也撤退,里津这才转向正面。
她一边水平摩擦着牙齿,露出了狰狞的微笑时,对面的掩体也有人采取行动了。
之后就是猛烈的枪口焰燃起,子弹杀将而来。
然而里津因为已事先预测到对手的攻击而跳开了。
在疯狂乱飞的子弹中,她一边左右跳步一边冲刺,眨眼间就砍断了逼近到眼前的掩体。
里面的敌兵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她小给对方重整战斗姿势的机会,好像觉得很好玩似地,把刀刃埋进了对方的肩头。那家伙发出了混浊的惨叫声后,步枪便滑落了。
接着,少女以动物般的直觉朝上空跳跃。
瞬间,刚才里津所在的地面被步枪弹射穿,建材四散开来。
「你们找错对手了!」
她旋转身体踢了天花板一下,朝着对她开枪的敌人俯冲而去,一着地就以左右的弯刀使出了袈裟斩。
里津的錵制弯刀轻易割开防弹衣,使敌人遭受无法战斗的损伤。
「咕……啊……」
胜负已定。头罩男鲜血四溅地跪了下去,似乎很懊悔地仰望着这里。
里津不时舔着舌。像这样让瞧不起自己的对手趴在地上挣扎,真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还不会杀死你啦,之后可还有很多事情要从你们这里问个清楚呢。」
就在她转身要进入管制室时,顿时因一股杀气而回过头。
果然,一名少女从走廊深处缓缓现身。
银发配上冷静的冰蓝色双眸,再加上一袭卡其色的军服。
如果变换个场所,或许会以为对方只是个迷路的纤细小女孩,理所当然是不该出现在这个火药味浓厚的场所。
看来敌方恐怖分子也有使用起始者的样子。
少女缓缓环顾左右倒地的同伴,露出已经理解状况的表情。
立场不同的起始者变成了敌人。
即便不靠言语,双方也都清楚了在这之后就得见血了。
少女取出了武器。
这时,里津忍不住爆笑出来。
「那是什么?你想用那种武器战斗吗?」
呈指节状,可装在手臂上的金属棒附了四根钩爪,钩爪根部则有拇指可以套进去的环。
据说紧握着这个突刺对手,挖一下就可留下仿佛被猛兽利爪撕裂的伤口,是刺客们擅长使用的暗器,名为虎爪。她的双手都戴着那玩意儿。
材质是錵制。虽说因为轻巧的重量而可以期待其机动性,但缺乏攻击距离,只是旧时代的遗物罢了。
「我是前IP排行五百五十名,鲨鱼型的占部里津。」
里津依照传统自报名号,而那位少女也礼貌性地回应。
下一瞬间,里津就发出了「咦?」的声音。
银发少女歪着头以为对方没听清楚,于是便压低重心摆出战斗姿势。
接着,她笔直地盯着里津。
「前IP排行七十七名,猎豹型的尤莉亚·科琴高娃。那我就不客气了。」
6
没确认钱包里有多少钱就塞到计程车司机手里并冲下车,结果意料之外的刺眼阳光迎来,教人不禁眯起眼睛。
空气虽然还很冷冽,但太阳已经在东方的天空升起。
海浪发出沙——地清凉的声响而拍打过来,这样的光景,就算一千年后也不会改变吧。
与自己昨天才拜访过的海上监狱相比,仅仅是隔了一天而已,就出现如此天大的变化。
海潮的气味中混杂着微微的血腥味。
体内充满了静谧的紧张气氛。
渡过漫长的栈桥后,渐渐可以看见大量聚集的围观群众的背影,以及应该是警察的人员。
推开人墙来到警方的封锁线,警官皱着眉走了过来。
「喂,这里禁止进——」
不让他说完便从胸前口袋掏出民警执照抛过去。
年长的警官接住后,顿时扬起半边眉毛,露出厌恶的表情。
「来抢我们的地盘干嘛?这回可不是原肠动物事件喔。」
「不过很可能跟起始者有关吧,我好歹还是有进去的权利才对。」
「哼。」
警官不悦地拉开了封锁线。
穿过封锁线的同时向他要求道「我要见现场负责人」,警官扬了扬下巴,说了句跟我来,就擅自迈起步伐。
在嘈杂的喧哗声吸引下,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这座平常只有监所管理员及其家属、犯人的人工岛上,挤满了鉴识人员、辖区警官、机动调查队等等,如果换个场合,这股热气就很像欢闹的祭典。
在墙边绽放的紫薇白色花朵底下,不知是从哪飞来的种子,石蒜那近乎鲜血的赤红花瓣也随风摇曳。
那一带溅满了血迹,人体形状的白框线,还有无数的弹痕。
「……那个框线是哪一方的尸体?」
「天晓得。」
进入监狱后,枪战的痕迹比外面还要惊悚。
突然,自己跟从正面走来,身穿防弹衣,持突击步枪、轻机枪等装备的特殊急袭部队擦身而过。
大概是忙着镇压暴徒所以连睡也没睡吧,表情上有浓重的疲惫之色。
紧接着,又跟正催促上手铐的囚犯快走的监所管理员擦身而过。囚犯似乎很不爽地停下脚步,不知道在对监所管理员抱怨什么。
「喂,快跟上!」
发觉自己不经意停了下来,这才跑着追上前方那位老警官,最后终于来到挂有监控管制室门牌的大门前。
周围有架设过掩体的痕迹,这里也发生战斗了吧。
大门前筑起了人墙。
一边敬礼一边靠近后,身穿工作装,配戴臂章的鉴识人员们朝向这边瞥了一眼,随后就自然让开出一条路。
随后,便露出了倒在那头的少女。
「………………」
以心理学来说,服装被当作是本人想被外界如何看待的象征。
倒成大字型的少女,想必是希望周遭能把她当成一个叛逆的人吧。
搞小好她的梦想,是成为令众人疯狂着迷,并用镁光灯对自己闪个不停的庞克摇滚明星也说不定。
若是那样,那她本人的愿望可说是实现了。只不过,如今不断对她闪着镁光灯的,是鉴识人员们的相机罢了。
直接的死因,是腹部被钩裂导致的休克死亡。
她的内脏喷了出来,在地板上绽放出诡异的血花,仿佛被猛兽撕裂的伤口,就直接暴露在外。
少女的眼睛维持着惊讶瞪大的模样看过来。一定是直到最后,都没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被害者是占部里津,前IP排行五百五十名的起始者。」
转过头,只见一位身穿短袖衬衫的便衣刑警站在那里。
他有着一张国字脸,头发斑白,戴着黑框眼镜的脸庞,给人一种学者的知性印象,不过却生着一对意志好像很顽强的浓眉。
「你是这里的……?」
「我叫阿久津义建,本厅的警视官。总之,我是这里的负责人。」
阿久津自胸前口袋取出香烟盒,叼起一根点火。
「别在犯罪现场抽烟好吗。」
「哼,不用烟味掩盖,谁受得了这味道啊——喂,拍够了吧,把这家伙也搬出去!」
他对鉴识人员扬了扬下颚,那些人刚好在地板上画完白框线,便把尸体抬上担架车,盖上白布运走了。
尽管长相不同,但阿久津警视官所发出的气息,却很像熟悉的多田岛警部。他们两个人一定都是那种始终顽固,死黏着案发现场不放的人吧。
只要理解了这一点,应该就不是难以应付的那种人了。
「真的有必要进行现场采证什么的吗?」
「不搞清楚是谁杀死谁,是要怎么判刑啊?」
「啊啊,原来如此。」
莲太郎转向阿久津。
「所以犯人的暴动已经镇压结束了吗?」
阿久津闭上眼从鼻孔呼出一阵白烟。
「应该吧。」
莲太郎今早看到新闻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昨夜,海上监狱的犯人发生暴动,服刑中的三百八十名犯人越狱。
他们抓住来不及逃出的监所管理员与住在人工岛上的监所管理员家属合计一百廿名,并以此为人质,占据了人工岛。
他们的要求是赎金跟逃出东京地区的安全手段。尽管他们宣称每拖一个小时就要杀害一名人质,但以他们限定的时间来说,还是来不及准备好金钱跟逃亡管道。
臀方的谈判也破局,在超过期限的同时,囚犯就杀害了第一名人质。
现场的人,脸庞纷纷染上绝望之色。
「真亏你们不到半天就能镇压啊。」
「了不起的是SAT那伙人。他们为了躲开水雷从人工岛后方潜水登陆,夺取监控管制室,等起动监狱内所有的催泪瓦斯之后,就以此为信号进行正面攻坚。」
阿久津以疲惫的表情朝空中吐出一口白烟。
「哎,很遗憾还是牺牲了几位人质,不过能快速解决的原由也在于此。目前狱方正因病床跟惩罚房的数量不足而烦恼呢。」
「SAT的损伤呢?」
「他们好像无人伤亡。」
莲太郎打自心底感叹道:
「真不愧是职业级。」
阿久津恶狠狠瞪了一眼过来。
「喂,你在说什么风凉话啊。某人不是在勾田广场饭店徒手干掉了一整班的SAT吗?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办到的事啊,你说是吧——东京地区的大英雄啊。」
伸手进口袋才正想取出执照的莲太郎,又把手放了回去。
「你认识我吗?」
「废话。先跟你说,如今警视厅内部想干掉你的家伙大约有一千人吧。谁教你让柜间总监跟其他干部一起倒台,现在人事系统可真是一团乱啊。我明明是警视,突然却要快速升格去干代理部长了啊。我最喜欢待在犯罪现场了,根本不想当什么部长好吗!」
「那你干脆直升成警视总监好了。」
莲太郎促狭地扬起嘴角,阿久津则以打心底感到不耐地挥手说「拜托,别害我了」。
莲太郎这时想起了正经事。
「在被镇压的囚犯尸体与伤患中,有安德烈·里多维杰夫吗?」
「不,没找到。虽然也有可能还潜藏在岛内,但我的直觉认为不是这么回事。根据其他囚犯的证词,一群人离开牢房后,他第一个就消失了……」
阿久津打开了警察手册,把位置拉到离黑框眼镜无比近的位置。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囚犯目击到一艘马达船开离人工岛。虽说这个鬼地方神经质到设有防止囚犯越狱的水雷,不过他们没中招就顺利脱逃了,那些家伙一定事前就取得了避开水雷的路线吧。」
「那还用说吗。那些家伙第一步就占领了管制室,关闭防止越狱用的安全设施,就这点看来,也很明白他们准备周全。」
阿久津极为困扰地抓了抓头。
「可恶,在这种快跟仙台地区爆发全面战争的时候,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事件啊。」
……话说回来,这两件事幕后可是有关联的呢。
这时,背后传来了道语尾拉长的一声「抱歉——」。
转头一看,一名年轻警官不太自在地摸着制服帽的帽檐道:
「你是里见莲太郎先生,对吧?有位女性说要找你……」
到底是谁啊——莲太郎在内心感到不耐。
现在根本没哪个美国时间。
「跟她说我在忙。」
「已经跟她强调过很多次闲杂人等不可进入,但她还是很顽固。而且……」
警官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说:
「她虽然戴着帽子所以看不清脸,不过是个大美女呢。总感觉她有种异常高贵的气质,所以难以违抗她……」
有股不祥的预感,莲太郎的太阳穴抽动了起来。
他快马加鞭地走回头,只见封锁线外的人墙中,有个人看到这边就猛挥手还蹦蹦跳跳。
「里见先生,是我!」
莲太郎不禁抱头叫苦。
「你给我过来一下。」
掀开封锁线拉住少女的手,莲太郎把她带到人工岛监狱内没有人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啊!」
少女拉下帽子,露出了白瓷般的肌肤,并散开一头不逊于雪的秀发,在阳光下耀眼地反射着光芒。
没错,就正是圣天子。
「你不是为了躲开追兵才逃进我家的吗,这样会被人发现喔。」
圣天子宛如祈祷般双手合掌,并闭上眼睛。
「可是,里见先生明明为了解决委托任务而东奔西走,我却一直躲在家中无法表示点什么。况且我也想为里见先生贡献一点棉薄之力,这样变装想必很完美才是呀。」
圣天子原地转了一圈,风把裙子吹得像波浪一样翻腾起来。
全白的衬衫连身裙搭配敞开的白色夹克,足蹬白靴,那件夹克还接连着薄薄的帽子。
好美。
莲太郎的不耐立刻消失了,他被这超乎言语所能形容的美貌所击垮。
仔细想想,莲太郎从没见过她穿那套正式服装以外的衣服。
舍弃私人空间,并成为百分之百公众人物的她,除了就寝时间之外,一律都穿那套正式礼服,这大概是为了表现无我无私吧。
尽管是为了扮装而褪下那套衣服,莲太郎不知道这时他不禁怀疑,她是否产生了某种心境上的变化这点,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见莲太郎哑口无言的反应,圣天子不安地垂下头,接着仿佛在恳求般楚楚可怜地仰望。
「穿这样,不好看吗……?」
莲太郎撇开了头。
「要、要变装也别穿这种路过的十个男性当中,会有十个都回头的打扮嘛。」
圣天子脸颊被染红了,脑袋也更低了下去。
「讨厌,里见先生……难不成这是……」
正当气氛快变得尴尬时,对面建筑物的角落有三名男性鉴识人员边谈笑边走来,圣天子慌忙盖上外套上的连帽。
莲太郎则发出松了口气的叹息。
突然,莲太郎发现圣天子正以充满慈爱的视线望着那些鉴识人员。
「明明过了今天就可能发生战争,警察机构却依旧维持正常机能呢,这都是菊之丞贤卿管理得宜吧。」
莲太郎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不对吧,灾难专家称这个为『正常化偏见』。」
圣天子瞪大双眼回过头来。
「『正常化偏见』……吗?」
「没错。人类即便面临异常状况也很难按下『这很异常,要立刻采取行动』的开关,人类的内心其实意外地怠惰啊。再加上如果周遭的人都很冷静,自己单独慌乱起来就会感到『很丢脸』,所以就算脚边都已经着火,还是很难采取行动。」
「但我认为『第三次关东会战』时,地区民众已经有够强的危机意识了……」
「那是因为大家已经记取教训,知道巨石碑倒塌会引发大灭绝的关系。毕竟原肠动物大战也只是发生在短短的十年前,之后又零星有感染爆发的危机出现,所以地区居民好歹都适应那种避难的演练了。
相较之下日本最后一次人类之间的大规模战争,是结束于一九四五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能当活史书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大部分人也无法预测未来。搞不好他们还会心想,『打仗应该没有感染爆发可怕』这样吧。」
圣天子悲伤地眯起双眼。
「应该说,战争明明会变得比那个更可怕才对啊……」
莲太郎交叉起双臂。
「不如说问题更大的是仙台地区吧。那边面临的大灭绝危机比我们这边急迫多了,稻生那家伙不知道会怎么狗急跳墙……」
就在这时,一名鉴识人员喊着「喂,你们!」并跑向对面那三个在谈笑的鉴识人员。
「快看电视,事情变得不得了了!」
三位鉴识人员面面相觑,最后点了点头,跟着另一人跑了起来。
莲太郎望向圣天子,她也笔直地凝视这边点了点头。
「我们也去看看吧。」
进入监狱内,两人跟在他们背后闯进去的地方是食堂。
这宽阔的房间前方只放了一台液晶电视,电视周围则被刑警跟鉴识等人绕成一个扇形。
在紧绷的空气中,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画面。
莲太郎踮起脚跟,自他们的背后窥看。
顿时,他觉得背脊爬上一股寒意。
画面上,有一只让背景耸立的岩壁看起来都像迷你模型的巨大蜈蚣型原肠动物。那家伙长得一副爬虫类的脸,镰刀状的长步行肢难以想像有多少对。
那正是疫病王——天秤座的姿态。
不过令莲太郎惊愕的并不是天秤座的模样,而是它腹部怀抱的半透明病毒囊。
那些像气球一样鼓胀的杀人病毒,正微微发出颤抖,好像迫不及待释放的时机到来。
莲太郎用长裤擦了擦掌心渗出的汗水。
电视镜头一转,切换到应该是录影画面的稻生记者会实况。
该说是正如预料吗,挥拳暴怒的稻生连咬字都很难听清楚,好不容易才勉强听懂他是在说,『明天上午三点之前,东京地区如果不撤去天秤座的话,就要对天秤座跟东京地区一起发动总攻击』。
周围的警官纷纷鼓噪起来。
电视画面又切回主播台,主播提醒观众,一旦战争展开,就要避免接近很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民间武器公司与自卫队设施,接着,主播又报导了一些简单的防灾知识。
莲太郎怯生生地看向旁边,圣天子从帽缘底下露出的严肃眼眸,还在盯着画面看。
「我溜出圣居之前,曾对仙台地区派出特使,但看来是外交谈判陷入了僵局。」
圣天子仰望着这边。
「里见先生,你观察到了吗?稻生首相即使是一副被激怒的样子,但说话方式还是保留着些许理性。反过来想想,仙台地区虽然发表了如此强硬的演说,但是不是也对要不要开战而感到犹豫呢?那种迹象懂的人自然会懂,对方应该是在表达愿意等到最后一刻吧?」
莲太郎钦佩圣天子到说不出话来的地步。
果然,她并不是靠外表跟偶像崇拜就当上国家象征的人。
过了一会儿,电视上已经没有值得看的情报时,圣天子才放松紧绷的肩膀,以疲惫的表情说「去那边休息一下吧?」并指着食堂的角落。
于是莲太郎拉出椅子坐下,明明还是清晨,厨房就传出了调味料的诱人香气。
「这想必是负责伙食的监所管理员,为忙了一整晚收拾善后的警官们准备早饭吧。里见,先生,我去问问能不能跟他们一同享用。」
莲太郎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起身走到厨房,并跟负责料理的厨师说了些什么,没多久,圣天子就朝对方深深一鞠躬。
等她一边说着「让你久等了」,并回到这里时,双手已经捧着装有咖哩的托盘了。
尽管只是凑巧,但自己竟然让东京地区的最高权力者端饭菜……
莲太郎心想,这如果被随侍圣天子的女官看见,一定会大声喧哗吧。与此同时,他也用脸迎接了递到眼前的咖哩的温暖热气,并将香喷喷的调味料气息一股脑吸入鼻腔里。
虽说肚子不饿,但他还是用汤匙挖了一口送进嘴里。
结果,莲太郎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甜味、辣味、咸味之间的滋味绝妙搭配。甘甜的洋葱与马铃薯,伴随在口中化开的咖哩一同流入喉咙,莲太郎被这股强烈的幸福感击倒了。
老实说,在入口之前莲太郎根本不想吃东西,但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捧着盘子拼命地把食物往嘴里塞去。
不过看了看前方,圣天子只是拿着汤匙,眼巴巴地盯着正冒出热气的盘子。
「你怎么了……」
「呃……由于我在圣居的饮食都是以毫克为单位在管理维生素的均衡,他们看到这个不知道会怎么说……」
「你可是国家元首耶,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吧。」
圣天子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并非君临万民之上,只是被百姓选中的代言人罢了,因此要为了民众尽心尽力。」
圣天子闭上眼,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幸运的是,许多人赞美我的容姿。他们期望我一直这么美丽,如果能把我的声音传给远方的那群人,我会抱持连肉体都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继续将美丽维持下去。一旦营养无法均衡,美貌消失,我跟民众之间不成文的信赖关系就会——唔嗯!」
圣天子的嘴里突然被插进一根汤匙,她的眼睛用力眨了眨。
把汤匙插进去的罪魁祸首莲太郎,正用空着的另一手揉着肩膀。
光听她说话就都要觉得腰酸背痛了。
圣天子微微颤抖,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连、连我的母亲大人都没有对我这么失礼——」
「——总之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吃下去再说话吧。」
被指摘的圣天子,察觉自己刚才边咀嚼食物边说话,一下子就脸红地捣住嘴。
等汤匙内的东西终于吞咽完之后,这回她又讶异地瞪大眼睛。
「……好好吃。」
「对吧!先别管那些麻烦事了,总之先享用食物不就好了。你跟我相处的时候,就忘了自己是一国代表这回事吧。如果你做不到,就立刻给我滚回家去。」
「这么说,也是……谢谢你,里见先生。」
温柔绽出微笑的圣天子的面容实在太过耀眼,莲太郎只好转过头去。他为了掩饰害羞而吃起了什锦八宝菜,但那味道倒是意外地又酸又甜。
在那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展开对话,只是无语地咀嚼了好一阵子。
最后缓缓打破沉默的人是圣天子。
「里见先生,你在这座海上监狱绕过一圈了吧。」
「是啊,里多维杰夫已经逃走了。」
「有注意到什么其他事情吗?」
莲太郎瞬间把送入嘴巴的汤匙停下。
「有一点我很在意。监控管制室门口有一名起始者被杀害了,她是IISO派来协助警卫工作的人,以前的IP排行为五百五十名。至于凶手,多半是你昨天说要特别注意的人物,尤莉亚·科琴高娃。」
「已经确定了吗?」
「好歹也是个五百五十名的家伙,被一击打败了啊。」
莲太郎脑中回顾着像是被老虎撕裂的腹部伤口,以及牺牲者脸上挂着的惊愕面貌。
他缓面地摇了摇头。
「被摆了一道……!那个叫尤莉亚·科琴高娃的家伙,毫无疑问一定比延珠还强,是那种绝对不能派延珠交手的起始者……」
「里见先生,我也考虑过里多维杰夫的行动,不过他为什么要在实施越狱的前一天,特地冒险把你叫去呢?」
「…………」
「我猜想,这恐怕是对里见先生个人传达的讯息吧——好比『能逮住我的话就试试看』之类。」
从铁窗的另一端紧盯着自己,那双眨也不眨的阴暗眼眸,再度浮现脑海。
莲太郎摩擦着手臂,为了避免牙齿打颤而咬紧牙关。
也就是说,如此撼动世界的事件的重大黑幂,只靠你一个人就引起了吗?
就凭你一个人。
老实说,莲太郎已经不想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光是明了跟他搭档的尤莉亚的实力之后,自己就想打退堂鼓了。
如果继续追踪他,直觉告诉自己,铁定会沦落到无法收拾的后果。
对手是军职,而且每个人都是职业人士。那是个为目的而不惜杀人的冷酷组织,跟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
但莲太郎也同时理解到,自己不能在此轻言退缩。
毕竟自己不采取行动的代价,就是为数难以想像的大量人民会牺牲生命。
「战斗还没有结束,现在开始绞尽脑汁思考里多维杰夫可能会潜伏的场所吧。」
莲太郎用力吐了一口气,勉强恢复精神的平衡。
「也是呢。那么首先,设想一下里多维杰夫他们会到哪里去了吧。」
圣天子露出柔和的微笑。
「很荣幸能跟你并肩作战。」
就算是虚张声势也好,莲太郎命令自己现在只能向前看。他把身体重量交付给椅背,翘起了二郎腿。
「那些家伙大致可能潜伏的地点,难道不能缩小一下范围吗?总不可能才一天就已经逃出东京地区了吧。」
「这点我也考虑过。即使电动马达船船底再怎么以錵补强,也不可能足以对抗海中原肠动物的威胁。恐怕他们已经在某处重新上岸,躲进了东京地区内吧。」
「从空中逃出地区的可能性呢?」
「目前东京地区的防空网,因为与仙台地区关系极度紧张之故,就连一只蚂蚁都爬不出去。虽然这条路线的机率也不是零,但应该可以忽视吧。」
莲太郎审慎地将思考推进一步。
「你前天说过里多维杰夫他们用『所罗门戒指』跟『天蝎座之首』操纵天秤座对吧。」
「是的,由于阶段Ⅴ具备以电波、声波互相联络的能力,故可以电流刺激自天蝎座尸体回收的声带,并让它发出电波、声波,再透过翻译机的『戒指』送出去。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让天秤座误以为天蝎座还活着。」
「可是真要说起来,怎样才能把电波送去给位于栃木县那须岳的天秤座呢?从这里到那须岳,我记得直线距离有超过一百五十公里吧。我虽然完全不懂通讯工程学,但电波能不见衰减,并传那么远吗?」
「那个答案就在里见先生头顶上。」
顺着圣天子倏地向正上方伸出的食指望去,只能看到肮脏的天花板,以及催泪瓦斯的喷出口而已。
不过当然,她指的并非天花板。
突然间,莲太郎灵光乍现,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这样啊,是人造卫星……!」
圣天子用力点点头。
「真不愧是里见先生,反应很快呢。位于静止轨道上的人造卫星装有名为转频器的中继仪器,先由地面设施对卫星发送电波,然后用转频器将电波增幅,最后再送回地面,这么一来,物理上距离的限制就几乎不成问题,里多维杰夫他们使用的铁定就是这个方法了吧。」
「先、先等等。」
莲太郎伸手打断她,并拼命整理一片混乱的脑袋。
「先等一下。卫星这种昂贵的装置,怎么可能任何人都能使用……」
「没错。在二〇三一年的今天,能连接卫星的基本上只限警察、民警、军事活动等。自行发射卫星的司马重工则是例外中的例外。举例来说,里见先生的手机所搭载的卫星电话功能,应该也是当里见先生取得民警执照后,才有权利购买吧。」
莲太郎颔首。
的确,某些委托需要民警前往末探查领域活动,因此即使没讯号也能拨打的卫星电话功能是明显少不了的,而高精准度的GPS功能也同样需要获得使用许可。
「现在人造卫星还是如此贵重吗?」
「嗯,静止卫星的寿命只有短短的五到十五年,因此不得不频繁地进行发射,但在原肠动物大战后,几乎所有国家都失去发射卫星的能力,况且大战时,也有许多卫星也被『射手座』击落了……」
「这么说的确没错……」
莲太郎忍受着口中的苦涩唾液,垂下头。
「因此之故,里多维杰夫他们潜伏的设施,二疋具备对卫星上传跟下载资料的装置。缩小到这个范围的话,地点就很有限了。」
「上传就是指刚才说过的,发送电波给卫星吧。而下载就是接受卫星向地面发射的电波……是吗?」
「是的。」
「那就跟在网路上传还有下载档案一样嘛。」
圣天子以食指抵住下颚歪了歪脑袋,眉毛拧成八字形。
「完全不一样吧?」
莲太郎装作没听见,继续深入思考。
「所以说,兼具上传跟下载能力的设施,东京地区一共有几个?」
「一个。」
「嘎?」
莲太郎愣住了。
「那那些家伙的藏身之处不就找到了吗!」
圣天子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是那里。」
「咦,可是——」
「——那里绝对不可能,所以我们圣居的人也都束手无策。」
总觉得她散发出一股莫名的震慑力,莲太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下去。
但既然她都说那里绝不可能了,总之就先把那里从可疑地点当中排除吧。
可恶,结果自己浅薄的思考路径,都早就被圣天子给想过了嘛。
线索果然都已经断了吗?自己就只能咬牙切齿地坐视着里多维杰夫唆使东京地区跟仙台地区爆发全面战争?
就在思考快要触礁时,救星从意外的地方现身了。
冷不防地挤到旁边,以大叔声调发出「嘿咿咻」的助音,并硬是坐过来的家伙,正是手中端着一盘咖哩的阿久津警视。
他那深埋入干瘦脸庞的眼珠子,锐利地朝这边一瞪。
「你这臭小子,为什么厚脸皮地吃着为我们准备的早餐啊,而且还把自己的女人也带来犯罪现场。」
圣天子让椅子发出了声音并站了起来。她满脸通红,嘴巴一开一阖地。
「人、人家才不是里见先生的……女、女人什么的呢!」
「嘎?人家?」
圣天子双手捣着嘴角,把帽子深深拉下,仿佛腿软似地咚的一声并重新坐回椅子上。
「比、比起这个,到底有什么事啊?」
莲太郎勉强转移话题,对方还歪着头咕哝「总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最后还是整个人朝向了莲太郎。
「你们两个,是在追踪里多维杰夫的去向对吧?」
「是啊。」
阿久津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笑道:
「——那你们可爽了,已经找到可能知道里多维杰夫行踪的目击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