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咖哩的夜晚

芽衣子光著脚丫。

入夜后的柏油路面,让人感受到了确实经过秋老虎毒辣日头洗礼的残迹,还留有一些热意,但隐晦不为人知。

芽衣子的双脚在上头行走、踩踏、摩擦。虽觉得脚底板有些疼痛,但那就像睡梦中有人捏了自己的脸颊一样,十分模糊不清。

(芽芽……在这之前都在哪里呢?)

模糊不清的痛楚,似乎也让环绕著芽衣子的时间流动变得暧昧不明。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她唯一可以理解的是,自那之后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芽衣子想著自己在那个时候,从这里消失的那一瞬间。

(……很痛苦……吗?)

一试图去思考,就有种像被人拿著玻璃碎片刺进背部般的冰冷刺痛袭来。她希望他们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

那是必须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同心协力,才能够实现的心愿。

明明思及自己身处的状况,一切都教人感到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这一点对芽衣子来说是「不痛苦」的事实。

大家一起像那时候一样,做著同一件事。然而,却因为自己在这一点上太过坚持。

(我让仁太……感到难过了。)

仁太奔跑离开的背影挥之不去。

仁太说:「在那之后过得很痛苦。」也说了:「在那之后大家都变了。」

芽衣子想否认这些事情。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们,当然也包括仁太在内,一点都没有变。

但是,她也隐约明白……对于「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隐晦不明的自己而言,并没有资格如此断言。

(芽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呀哈哈哈哈!」

粗俗的大笑声打断了芽衣子的迷惘。

(咦……?)

「呀哈哈哈!鸣子,你真的去了宿海家吗?了不起~」

「啊~受不了,这件事真的很烦!」

鸣子与同所高中的朋友们聚集在车站前头。

她们并没有任何目的地,所以其实去麦当劳也可以。虽然价格贵了点,但也可以去芳邻餐厅。但是,她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聚集在车站前头,继续闲话家常,都是因为想向周遭旁人炫耀自己的武装。

刚买来的缀满蕾丝的无肩带背心,昨晚刚涂好的、中指镶了假土耳其石的指甲彩绘。

「啊哈哈……!」

自己的笑声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高亢尖锐呢?呜子偶尔会感到不可思议。

开始选择短裙,是在国二秋天;开始穿这种跟鞋,是在国三夏天。

鸣子想起了仁太。开学典礼之后,真的是睽违很久再度见面,但仁太他……

(对我有什么想法呢……?)

发生了芽衣子那件事后,超和平Busters也变得四分五裂。仁太的表情也逐渐改变,总而言之,就是个阴沉的少年。

在这一带,很少有小孩子参考国中考试。明明上了同一所国中,但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仁太却变得别过脸不再直视鸣子。

鸣子希望仁太注意到自己。

她试著摘下了眼镜,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结果没有。

她试著改短了裙子,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结果没有。

唯有一次……大概是国三那一年吧。经过的时候,仁太曾小声这么嘀咕:

「……真像高粱。」

当时,鸣子第一次用在药妆店买来的染发剂试著染头发。由于搞错了静置时间,以致染得太浅了。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开心。

「要你管!」

她朝著离去的仁太背影大喊。能够这么叫喊,让她很开心。

「怎么办?时间快到了。」

朋友的话声将鸣子忽然飘远的意识拉了回来。

「啊~嗯。」

「这次来参加的人有点寒酸,随便聊个几句就撤退吧。」

接下来鸣子她们约好要与他校的男学生去KTV。在KTV办联谊、在车站前聊天,肚子饿了就吃百圆麦克汉堡。假日搭乘特快车特地前往东京逛街,绝不在当地购物,是基于她们的自尊心使然。

她们有条不紊地消磨著乡下高中生的日常放学时光。

喝完的果汁空罐就那样摆在刚才坐著的长椅旁,直接扬长而去。这也是她们的日常生活片段。

「……」

鸣子也效仿她们做出同样的事。

对身为整理狂的鸣子来说,这种行为几乎与酷刑无异。如果能够稍微移动几步,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鸣子很想这么做,但是──

「鸣子──?」

「啊,抱歉。等我!」

她将空罐留在了原地。将许许多多的东西稍微放置在角落,仅重视瞬间,不回头去看自己舍弃掉的事物。

鸣子心想著……自己什么时候能变成那样子呢?然后──

芽芽注视著这样的鸣子。

(安鸣……把垃圾丢在原地……)

芽衣子有些吃惊。她并不是想责怪鸣子随手乱丢垃圾,而是因为那不是自己认识的鸣子会有的举动。

毕竟鸣子一丝不苟,非常喜欢收拾整理。当芽衣子吃著玉米棒,不断掉下碎屑时,鸣子总是从旁替她一一清理乾净。

(安鸣……看起来不像在笑……)

涂了厚厚一层唇蜜的桃色嘴唇弯成了三角形,是笑著的嘴形,眼角也往下垂……但是,不是芽衣子熟知的笑脸。

确认鸣子她们离开了以后,芽衣子捡起被丢在原地的空罐子,然后丢进垃圾桶里。空罐子撞到底部,发出了「喀啷」的高亢声响──

熟悉的柿树在夜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芽衣子来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家。

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并没有想立即回来这里。意识模糊不清的芽衣子,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很怀念,因为感觉就像昨天也回来过一样。这让她感到非常、非常害怕。

(怎么办呢……)

要进去屋内看看吗?但是,进去看看这项行为也让她很害怕。明明不懂为什么很害怕。

不自觉间,她又忸怩不安地弯曲伸展著未穿鞋子的脚趾拇指。这时,一阵香气忽然飘进了芽衣子的鼻腔。

「……咖哩!」

芽衣子忍不住大叫出声。

这是她最爱吃的咖哩。加入了大量用果汁机打碎的玉米粒,甜甜的咖哩。弟弟聪史也非常爱吃,父亲总是淋上梅林辣酱油……

每当回想起来,她就忽然觉得暧昧不明的时光「很教人怀念」。

瞬间,芽衣子将手放在门把上──

「晚安~……」

从略微敞开的门扉,芽衣子悄悄探头看向起居室。

「!」

芽衣子的肩膀倏地一震。

仁太、鸣子、知利子、集……阔别许久再一次见到他们时,芽衣子只觉得非常「开心」。但是,眼前起居室里自己的家人──

父亲的白发增加了许多,聪史的身高一口气变高,看来就像个少年。母亲──眼尾有著明显的皱纹。

变化。谁都会变,仁太他们也变了。但是──

(咦……?为什么……)

显然不一样。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本间家」。

首先毫无对话……父亲一直低头看著报纸,聪史埋头玩著DS游戏机,桌上摆著吃完的咖哩盘子……以前母亲总会开朗地大声说:「盘子要拿去流理台喔!」

至于母亲,这时正将盛著咖哩的小盘子,供奉在芽衣子在这里生活时并不存在的佛龛上。她敲响铜磬,双手并拢──跪坐著的脚跟上柔软地服贴著质料很薄的袜子。

「……」

芽衣子停下动作。

一个佛龛。陌生的佛龛。她察觉了那代表的意思,所以……无法靠近。无法靠近最最喜欢的母亲。

「……妈,煮了咖哩的时候,不用再供奉到佛龟前了吧。」

(小聪……?)

聪史玩著DS游戏机说,目光没有直视母亲。接著又咕咕哝哝说道:「那样子有点刺眼。」

「别这么说嘛。」

母亲露出了芽衣子从未见过的表情。

「因为姊姊个性很迷糊。」

像是水面轻轻被风吹动,肌肉变化几乎微不可察的,像是笑著又像在哭泣的表情……

「所以……姊姊有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喔?」

听见母亲这么说,芽衣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这阵颤抖使得她撞向桌子──杯子喀当地掉落在地。

「聪史,你在干嘛,快点收拾啊。」

「咦?跟我又没有关系。」

身后聪史无辜地遭到父亲责骂。芽衣子丝毫没有多余的心力想去为他辩解,只是茫然地低语:

「我知道喔……」

她曾有过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熟悉的本间家。正因如此,她才能够领悟现实,甚至到了悲伤的地步。

「自己已经死了的事,芽芽早就知道了喔。」

来到屋外,晚风变得更是暖和。

芽衣子心想,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多半很痛苦……应该远比打日本脑炎的预防针还要痛上好几万倍。

但是,她还是没有那份记忆。那些遗失的记忆、遗失的痛苦,至今一定都是母亲和家人,代替自己承受了下来。

(对不起……)

她在心中小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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