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蚊香后,一道白烟袅袅升起,在潮湿的起居室里摇曳晃动。
「嗯呼~好香喔!全世界的味道中,芽芽最喜欢的可能就是线香的味道唷!」
回到家后,芽芽的情绪格外亢奋。显而易见她是故意表现得活泼开朗,我的表情忍不住变得僵硬。
对此……芽芽相当在意吧?我并不是在责怪她,芽芽却歌唱般喋喋不休地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唉~亏芽芽很想看见芽芽呢,真可惜!」
「……」
「芽芽‧路易吉会穿绿色的洋装吗……啊,可是芽芽的洋装也不是红色呢。」
大家都相信了芽芽。
不出所料,果然每个人都脸色大变。一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也没有特别提及芽芽,茫无头绪下就分道扬镳。就连之前看起来基本上算是相信了我说法的久川也是。
「芽芽‧路易吉果然会比芽芽‧玛利欧还高吗?」
就连我……一开始也害怕得不得了。
我想是因为我看得见芽芽,能够和她说话,所以才能接受这项事实。可是,就算说芽芽出现了,只要没有看见幽灵芽芽的身影,他们若把她的外表想像成是肉被削下了一大块的僵尸,那也无可厚非。
半空中划出的无限大符号。那一瞬间,在他们心中芽芽并不是记忆中的「好朋友芽芽」,而是成为了……
幽灵。
「芽芽‧路易吉如果很成熟又漂亮,仁太觉得芽芽‧路易吉比较好吗?」
与其让他们用幽灵这个确切的名称看待芽芽……倒不如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幻觉还好得多。
没错,我不想让他们定义她的名字。为芽芽定义芽芽以外的任何名字。
「……欸,仁太?」
「啊……咦?什么?」
「你都没在听我说话!真是的,我跟你说喔,芽芽‧玛利欧跟──」
「……芽芽,我想问你……」
「啊~!你还没有回答芽芽的问题耶~」
「你为什么……要道歉?」
「……」
芽芽忽然垂下眼皮,好一半晌就这么陷入沉思……然后,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像要解开纠缠在一起的丝线般低喃:
「芽芽我呢……当个外人就好了。」
「咦……」
外人……?
「我回到家……看见了妈妈。她在芽芽的……佛龛前,为我供奉了咖哩喔。」
「啊……」
我想所谓血色全无,就是指我现在的状态吧。
芽芽回过家,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但是……她的语气,落寞的眼神。
「妈妈呢,觉得芽芽很笨,可能会跑回家。但是这个样子,不管是爸爸,还是小聪,大家一定都会很难过。」
芽芽一面说著……一面在大腿上紧紧地握起拳头,拚命强忍著泪水。
我的问题真是太残酷了,真想立刻转移话题。但是,我又觉得自己必须认真地倾听她一边颤抖,一边仍竭力吐露的真心话。
「芽芽在想啊,让大家觉得芽芽真的已经死了呢、真的已经上天堂了呢,这样子大概比较好吧。」
「……」
「因为大家看不见芽芽呀。既然如此……当个外人,一定比较好。」
啊……我心想著。
这家伙总是这样。说些蠢话,做出脱线的举动,但背地里总是在意著周遭旁人。净是窥看别人的脸色,即便自己成了小丑。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用那样的方式,转动烟火……对大家说,我在这里喔……既然看不见,应该一直……都看不见,那样子一定……」
再也隐忍不了,眼泪滴答滴答地从芽芽的眼眶滑落下来。
可是……芽芽,那样子太奇怪了吧?因为──
「怎么可能把你当成外人啊?」
「仁太……」
「因为我……看得到你啊。已经彻底相信……你就在这里了。」
「啊……」
芽芽像是看著奇妙的生物──简直可以说就像看见了幽灵一样地怔怔望著我,然后……
「我好高兴。」
带著怔怔的表情,用极其细微的音量如此轻喃。
「我关灯了喔。」
「嗯,晚安!」
我让芽芽睡在床上,自己往沙发躺下。我试著用与昨天不同的角度横躺在沙发上。腰有点痛。
月光隔著窗帘洒进昏暗的室内,朦胧地照亮房内事物,也温柔地照亮了芽芽雪白的肩膀。
原来月光这么明亮啊。
因为我最近总是打电动打到睡著,这个房间二十四小时都亮著灯,纵使白天不需要开灯也开著。代替阴沉沉的我,白亮的日光灯一直为我耀眼地发亮。但是,现在……
原本存在于此的自然柔和光芒,正照亮芽芽……
「……仁太。」
「咦……?」
躺在床上的芽芽背对著我说。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啊,关于芽芽‧玛利欧吗?」
「……你不去上学,是芽芽的关系吗?」
「……」
好似随时要发散消失的话声。为什么……这么问啊?
「你很在意……松雪说的那些话吗?」
松雪确实说我是「芽芽不在了,现在又没办法去学校上课」。但听著他肆无忌惮的大放厥词,我没能去思考每一字每一句的杀伤力。
「不是的,可是……」
「并不是你的关系啦。」
不,理由我也不知道。
芽芽不在了、老妈不在了、考试落榜,这些「拒绝上学」的理由说起来很冠冕堂皇……但是──
「……只是觉得麻烦而已,就是这样。」
「这样、啊……」
芽芽一骨碌转过身来,脚上卷著毛巾毯面向我这边,然后双眼绽放出了淘气的光芒,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啊!说不定这就是芽芽的心愿喔?我希望仁太去上学!」
「……你真的是随自己高兴,在运用心愿当藉口耶。」
「嘿嘿!」
芽芽十足刻意地露出开朗笑容,为了带过自己提到学校的这个话题。
「那再说一次,晚安!」
「嗯……晚安。」
一会儿过后,传来了芽芽规律的熟睡呼吸声。
照亮了芽芽肩膀的月光,不知何时被夜晚的云朵覆盖住。
「……」
芽芽不在的这段期间,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例如年龄、身高,都无法回到从前。
连超和平Busters的关系也是。但是,就算只有一点也好,我想接近当时的自己──不,是那个时候。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咦咦!仁太,你怎么了?」
起居室内弥漫著早晨的气息。近来我甚至很少在老爸出门上班前起床,现在竟然还穿著高中制服走进起居室,老爸看著我瞪大双眼,迎上前来。
「呃,没什么啊……干嘛?」
「呃、嗯,没什么喔?」
老爸一字不漏地重复我说过的话,装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不过很明显坐立不安。
「啊,你要吃早餐吗?」
「嗯……不用了。」
「是吗?不过,还是吃点东西吧……啊,家里有优格。」
「嗯……」
我直接走到洗脸台前头,往牙刷涂上一大坨牙膏,没来由地想藉由强烈的刺激搪塞带过许多事情。
透过镜子可见老爸正准备著出门上班,依然显得坐立不安。他往我偷瞄,隔著镜子与我四目相接后,慌忙别开。
「……呸!」
我吐出堆积在口中的薄荷口味唾沫。
明明我要去上学……老爸的反应并不是高兴呢。
看了老爸这样的反应,我事到如今才心想:「我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当年的我,心中从未有过「不去上学」这个选项。老爸也相当不知所措吧……
「……呜哇!」
不知什么时候,芽芽蹲在我的大腿底下。
「咦?仁太?」
「啊……哦,不,没事。」
「又来了,『不没事星人』。」
芽芽仗著老爸听不见,用和平常一模一样的音量对我说话。当然我压低了音量回话:
「你、你已经醒了吗……」
「芽芽是开玩笑的唷。」
「咦?」
与开玩笑这三个字并不同步,芽芽几乎算是瞪著我,分外严肃地说:
「昨天芽芽说,希望仁太去上学可能是我的心愿,是开玩笑的唷。」
「咦……」
「你不用勉强自己喔?」
然后露出了泫然欲泣似的,又像挑衅似的表情……啊,这家伙真的是──
「……笨蛋。」
我小心著不被老爸看见,轻弹了一下芽芽的额头。
「啊呜。」
「我只是心想也该去上学了。之前不去学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仁太……」
我会实现芽芽的心愿。
当然,我并不真的认为这就是芽芽的愿望,毕竟这跟大家又没有关系。我只是若不先做点什么,就无法沉住气。
──我想接近当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震耳欲聋的唧唧唧蝉鸣声,与一样震耳欲聋的小鬼们蠢笑声混合在一起,但这阵融合逐渐变成是小鬼们占了上风。
往学校的路途原来这么短吗……我心想道。不过,说到去高中,也只有考试的时候和其余几次而已。
越是心想著不想走到,越是一眨眼就在前方。
火辣的太阳炽热地照在后脑勺上。啊,汗水流下来了。
经过我身旁的学生们看起来都既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不太能够辨认长相──对了,保持著无法辨认的状态去上课就好了。这些嘈杂的噪音,也想成是同一团声音吧。
如果去思考每一个人的基本资料,双脚就会停下来。
「……好热,好热,好热啊……」我闷声重复嘀咕。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竟然自言自语。但是,我也别无他法。如果不说点什么,涌入耳中的资讯量实在太过庞大,让我招架不住。
「哎呀~这不是宿海吗?」
「!」
一道像喉咙里黏了大量脂肪的尖锐嗓音从声音凝聚体中窜出。我不由得回头,眼前就是看似认识又像不认识的两个女生。
「你来上学了吗?了不起了不起!」
由于正面相对,原先模糊不清的个人资料变得清晰。其中一个人是国中读隔壁班的女生,现在八成同班……是安城的朋友。不过,她以前并没有这么黑。干嘛啊,没事晒得这么黑,简直是叉烧肉的颜色。
「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耶~?」
「……」
我目光不善地望过去。别向我搭话啦。
叉烧肉有些畏缩……至少看起来是。但是,她紧接著又用大嗓门向我施压。
「安啦安啦,才一个学期没来上课,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再说了,根本没有人把宿海放在眼里嘛?」
「呀哈哈哈!」
搞什么……什么意思?这个叉烧肉跟另一个闲杂人等想做什么?想嘲笑我吗?还是说?
「早安~……?!」
「啊,来了来了。鸣子~」
「宿海……!」
安城在非常不巧的时机走了过来。见到我后,瞬间倒抽口气。
昨天我们已经狼狈透顶地见过面,我也记得自己捉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在不熟悉的学校前方看见的这个家伙──
「话说回来,爱的力量真伟大耶?都是多亏了你跑去他家嘛!」
「什……」
「好热喔!爱太火热啦──!」
叉烧肉跟另一个闲杂人等开始噗噗叫地胡乱鼓噪。安城面红耳赤地厉声反驳:
「不要乱说啦!谁要跟这种家伙……啊!」
安城瞄向「这种家伙」。现在这种家伙的嘴唇肯定正不停颤抖吧……真逊。
但是,我不能一直逊下去。
「好热吗……说得也是……」
「咦?」
我动起脑袋,寻找著犀利又确实能对这些家伙造成伤害的话语,以最快速度运转著。
「要不是被天气热昏了头,我、才不会想来这种净……!净是一群低能儿,跟动物园没两样的剃、地方!」
完了,我──
「呀哈哈,他吃螺丝了!」
「这小子想撂狠话,结果竟然吃螺丝──!」
我的脸胀得通红。
「啊……宿海!」
我起脚飞奔。为什么我老是在奔跑?
好热,耳朵一带好烫,笑声不绝于耳地持续追上来。
但是那些笑声中,并没有安城的声音──我有这种感觉,但是一样无法肯定。怎样都无所谓。在这里,并没有我的同伴。
「……唉~」
背靠向公园的长椅后,粗糙不平的木头纹理轻轻勾住了衬衫,头顶上方的绿意无比幽深。
我们以前也很常在这座公园玩呢……是座几乎没有游乐器材,对小鬼很不友善的公园。老爷爷们总是在这里玩槌球,我们都很想摸摸看那个像是将木头铁锤的握柄加长的槌球杆,也一直很想玩玩看。
但老爷爷们却说:「这项运动等变成了老头子才能玩。」于是芽芽踏著步大喊:「真想快点变成老婆婆!」
芽芽这家伙……竟然说这种话。
「芽芽……我没办法去学校。」
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语。
小学时曾有个家伙不愿上学,当时我还心想不用想太多,跟往常一样回来不就好了吗?但是,才没有那么简单。旷课的这半年已经彻底渗透进身体里,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变得对他人的目光非常没有抵抗力……
「你不用勉强自己喔?」
「……」
……妈的。
总觉得我的想法全被芽芽看穿了。她大概也已经预料到我终究没能去学校,会厚著脸皮又溜回家吧。
芽芽早就知道……我已经无法变回当年的我了。
「……」
但我不想承认。
我也能想像到芽芽的各种样子。当我回到家,芽芽会出来迎接我吧,肯定还带著满面笑容。看见我没能去学校,她却只字不提,反应非常平常地接受事实。芽芽就是这样子的女孩。
「……哪能回家啊。」
汗水流到了鼻子底下。分明九月了,还迟迟看不见夏季尾声……我伸出舌头舔掉流到嘴唇的汗水,味道有一点咸。
树荫带来假象的凉意,我得救般地抬头──秘密基地仍沉浸在残暑的余韵里。
明明天气这么炎热,独独洒在秘密基地屋顶上的阳光隐约有著九月的气息。我甚至觉得白跑了一趟。
忍不住就跑来这里了。
与超和平Busters重逢后,虽然并非全是好事,但除了住家以外能有「暂时可以去的地方」,也许是种救赎。
「……嗯?」
我伸手握住门把,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就打开了。
竟然没有上锁,未免太不小心了吧……久川一直住在这里吧?不过,确实是没有能偷的东西啦。
「喂~……久川?」
与九月的刺眼白光形成强烈对比,室内一片漆黑。总之我先踏进屋内。
「……呜哇!」
入口附近隆起的块状毛巾毯里有人──久川正缩成一团窝在里头。
「……嗨,仁太。」
久川低沉又缓慢地开口说话,从前的样子在这道嗓音中完全销声匿迹,双眼还非常红肿。
「芽芽……在这里吗?」
「不、不,今天……她不在。怎么了吗?」
「是吗?」
天气热得要命,久川却将毛巾毯披在肩上,慢吞吞地起身。短裤的绳子变得很松。
「……昨晚真是刺激呢。」
「啊?嗯……」
「我……之前一直相信芽芽存在。」
久川流露出有些虚幻的眼神,抓著屁股说。
「可是啊,追根究柢,我一直相信著的……其实是仁太。所以如果仁太相信芽芽存在,我也会相信,定律就是这样。」
定律……?
「可是……该怎么说呢,那个……」
久川不停地搔著屁股,大概是想不到其他动作了吧。随即,久川总算想到并采取的新行动是──
「擤──嗯!嘶嘶。」
他拿起桌旁的面纸,还刻意说出拟声词,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然后像是转换了心情般看向我:
「果然对芽芽来说,仁太是特别的呢。」
「!」
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特别,拥有美好音色的两个字。而且不是自己这么认为,是由第三者赋予的称号。我在芽芽心中,是特别的。
「你、你在说什么啊!才不是咧!」
我莫名比平常大声地反驳。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只有仁太看得见?」
「呃,我也不晓得……」
「用不著谦虚,你是特别的喔。」
「呜哇!」
这时我才惊觉鹤见就站在背后。原本还愣愣发呆的久川突然横眉竖眼。
「鹤子!你昨天居然……!」
「昨天?」
「呃,不……」
鹤见没有回答,将纸袋递给久川。是在市区的百货公司购物时会拿到的,有著鲜艳彩色格纹的时髦袋子。
「我带了马克杯过来……烤肉时都没什么餐具,我太吃惊了,就去了这里。」
「咦?可、可以吗……啊,这是什么……这不是咖啡机吗?」
「另外送你的。因为我母亲在特卖会上买了新的回来……虽然是二手。」
「呜噢噢,太感谢啦!怎么回事,鹤子,你是贵族吗──!」
久川倒竖的眉毛霎时下垂到比平时位置还低……所谓拿人手软,这人真是好懂的家伙。
「今天……松雪向学校请假。我想可能会演变成长期抗战,所以想要有喝的东西。」
鹤见眯起眼镜底下的双眼。长期抗战?
「哇噢~~!那就马上开始咖啡时光吧!」
抢在我询问鹤见那句话的意思之前,久川就兴冲冲地开始操作咖啡机。
鹤见彷佛一直以来那里就是自己的位置般,往老旧的沙发坐下,仰头瞥向我。
「……所以芽芽负责看家吗?」
「你也……愿意相信我吗?」
「不知道。不过,我有一半相信。」
这时,与咖啡机奋斗的久川发出了有些埋怨的声音。看来也有在听他们说话。
「什么啊,明明你还说那是共同幻想……」
「放心吧。」
「咦?」
「因为我也一定会受伤。」
鹤见低声说著与久川的问题完全无关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