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欢迎!要喝咖啡吗?」
「啊,嗯。谢啦。」
松雪在秘密基地带来了视觉冲击的那晚之后,过了一个星期。
那之后的早晨与夜晚格外短暂。
有芽芽的早晨,有芽芽的夜晚。没完没了地天南地北闲聊,一起喧哗打闹,累了倒头就睡。一天当中存在著这样的开始与结束,感觉非常新鲜。
另一方面,那之后的白天格外漫长。
就算想去学校,双脚却不想移动,但又不想让芽芽知道我拒绝去上学这项事实,于是整天在外徘徊游荡……要在这座书店只有一间,也没有漫画咖啡厅,游艺中心前阵子又已经倒闭的镇上闲晃蹓躂,终究有极限。
不得已之下,从三天前起,我整天都待在秘密基地。
虽然一开始有些抗拒,但波波和以前一样都没变,山上吹抚而过的风又比平地凉爽一些,我很快就待得十分舒适自在。虽然觉得不敢去学校的自己真没用,但相较于只是窝在家里的那段日子,也许算是进步了许多。
我咚地坐在秘密基地的沙发上,些许灰尘飞起。
「欸,芽芽同学的情况如何?」
「嗯……跟平常一样吧。」
对于这根本无法用「平常」两字来形容的关系,我故意这么回答。
关于芽芽回来了,以及她就跟以前的芽芽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应该都相信了这些事实。但是,他们依然没有跑来我家。
「芽芽──出来玩吧~~」这种事情也没有发生。
对于这种一下子就超越了日常生活范围的奇怪现状,没有人可以轻易融入吧。但说得也是,我起初也是不知所措。
更何况我看得见芽芽,但大家看不见她。
「喏。」
波波递来了鹤见给的马克杯。所有马克杯形状都不一样,但不知何时起波波似乎决定了哪个是「我专用」的马克杯,每次都用同一个马克杯为我倒咖啡。
我也在不知不觉间习惯用波波这个小名叫他,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对了,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想……」
「怎么了吗?波波……咦?」
波波无预警地在我面前跪坐。
「我是真心诚意,不含一丝虚假……绝对要实现芽芽的心愿!」
「咦……」
不含一丝虚假,绝对要实现。
「所以你之前都是虚情假意吗?」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可是……」
波波有些支支吾吾。不过,我大致可以明白。
波波至今那种「为她实现心愿」的念头,多半类似供奉在墓前的花朵吧。对芽芽的思念越强烈,越想献给她又大又美丽的花朵,像要「让自己能够接受」一般。
但是,真实地感受到芽芽的存在以后,「想为芽芽做些什么」的心情,就直接转化成「为她实现心愿」的动力……那一天,我们什么也无法为她做到,羁绊就那么乾脆地被切断了。可是,这次一定──
「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成员也都相信了芽芽的存在吧,也约鹤子跟雪集。」
「雪集……」
这时,我们的动作倏地定住。
闪过脑海的,是不知该同情、该笑,还是该害怕的,教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女装模样。
……不,我知道这不该笑,当下也一点想笑的心情都没有。但坦白说这一周来,洗澡、上厕所甚至是和芽芽一起吃饭的时候,总会三不五时掠过脑中……让我始终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我不认为雪集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因为,他被我们看到了那副模样。
「应该振作不起来吧……」
「嗯,应该振作不起来。」
「他绝对无法振作。」
我和波波同时「嗯嗯」地用力点头,眉心之间挤出了明显的三条线。
*
应该振作不起来。
与仁太两人的预料相反,集一派气定神闲,平淡又谨慎地过著优等生生活。
跟向他攀谈的女生简单聊几句,讲义若无其事地迅速提交,在餐厅里点鲜虾炊饭,绝不是乌龙面或每日更换的姜烧猪肉定食。
「真教我惊讶。」
知利子发表的感想不偏不倚,非常中肯贴切。
「嗯,我也很惊讶。那种情况就是俗称的著了魔吧。」
「如果是著魔,你的准备还真齐全,连小腿毛也刮了。」
「我的毛本来就不多,因为我男性荷尔蒙偏低。」
「教我吃惊的才不是你的变态行为,而是你为什么可以这么乾脆地回到日常生活?」
「不然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成为继宿海仁太之后,超和平Busters的第二个家里蹲。」
「你还真是惹怒我的天才。」
校舍后头,集与知利子靠在新盖校舍的醒目白墙上,度过午休时间。看似是学妹的女学生们经过时,频频瞄向集交头接耳。反之,投向知利子的目光带有敌意。
「看吧,都是因为你欺负我,才会被瞪。」
「……哦?如果把你的女装照片同时发送给所有人,那种视线也会消失得一乾二净吧。」
「肯定是。」
「你那张扑克脸崩溃时的样子,实在是很精彩。」
「……现在想来,是因为我混乱到了极点吧。」
「咦?」
集也不愿意在超和平Busters面前暴露出自己那副德行。
最初的开端是发夹。
与知利子等著要坐电车回家的期间,就在车站大楼里四处闲晃时,他发现了跟原本要送给芽衣子,但她拒绝收下的那只发夹酷似的发夹。集半是无意识地买了下来。
明明知利子就在旁边,他感觉到了她的视线。
回到家后,集试著将发夹别在头发上……心想:真是蠢毙了。
那是为了接近芽衣子的仪式。
抑或是为了再次「覆盖」掉,那天不肯接受自己的芽衣子的仪式。
集将一点一滴收集来的芽衣子碎片,逐一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对押映在镜中的自己,重复呢喃著那一天自己「想听芽芽说的话」。
这样的举动太过没有意义,反而变质成了过度有意义的事情。曾几何时,集陷入了一种只有自己了解「现在」的芽衣子的错觉。
(现在,芽衣子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自己创造出来的芽衣子,是最靠近芽衣子的存在。同时真要说的话,集也相信自己比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更思念著芽衣子。
但这份坚信……因仁太声称的「芽芽的愿望」而动摇了。
混乱到了极点后,夜里做出奇怪行为。一般来讲确实如知利子所言,这件事的打击有可能大到他从此得躲在家里,或者精神崩溃。
但是,集有些如释重负。
因为对他来说,「现在」的芽衣子变得太过巨大,在他心中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那件连身裙呢?」
「还在。」
「你还有留恋吗?」
「浪费妖怪会出现吧。」
如果浪费妖怪就是芽衣子,而且没有去仁太家,而是跑来自己家的话……集剎那间如此心想。
*
「嗯……总之,先不说这件事了。」
我和波波决定暂且将松雪一事统称为「那件事」,先丢在旁边不管。
若不先置之不理,那些冲击性的影像感觉又会掠过眼前,让人回想起飞扬裙子底下若隐若现的健壮小腿,以及小腿肚上鲜明的男人线条。
「有没有什么线索啊?像是可以知道芽芽的心愿是什么的提示……喏,例如日记之类的。」
听了波波的发言,我惊觉地抬起头。波波大概也想起来了,两人几乎同时大叫出声:
「交换日记……!」
对喔,彻底忘得乾乾净净。
我们在夏天开始前不久,好像是从百无聊赖的梅雨时期起,互相轮流写起了交换日记……
「我们来写交换日记吧──!」
最先提议的人是安城。她甚至准备好了画著从没见过的人物的笔记本,得意地张大鼻孔。
「《Nicola》杂志上写了,感情好的朋友们都会写交换日记喔!听说东京的学生也都在写喔!」
「咦,真麻烦──」
所有男生都百般不愿,但松雪一听到芽芽嚷著:「我想写我想写──!」就立刻改口说:「嗯……大概满好玩的吧……」现在回想起来,他的那种反应实在太好懂了。
于是我们开始写交换日记。
安城用一丝不苟的小字,像暑假作业的读书心得一样密密麻麻又中规中矩地写了日记。一看就想睡,所以我忍不住跳过。波波的日记字太丑,根本看不懂,所以也跳过。松雪当作备忘录一样,在日记写下明天该带去学校的东西,所以有时派上了用场。
真正算在写日记的人顶多只有鹤见。她将班导或校长的五官画成Q版涂鸦,大家看了一起捧腹大笑。
芽芽的日记……我想就是很平淡。说实在话,我记不太得了。只有那家伙特有的圆圆字迹逐一浮现在脑海中。
是啊,到头来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因为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对,交换日记一事让我深刻记得的就是──
是我终止了它。
起初几次我还勉为其难地配合,但最终还是觉得很麻烦,而且我也开始受不了安城和鹤见因此催促我。
「仁太,交换日记在你那里吧!」
「跟我没关系,是在波波那里吧?」
「不、不是我啦!我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
芽芽睁著滴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窝囊地抵赖跟诬陷的这一幕。
啊,被她看穿了吧。我心想著,但一心只想终止交换日记的我,决定装傻到底。
碰巧就是那天回家,我与芽芽两人独处。
大家各自都有事情或者感冒了,但只有两个人一起玩也很无聊……说穿了,是和芽芽独处让我莫名难为情,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想直接回家。
我们二则一后走在休耕农田旁的狭窄小路上,芽芽从背后对我搭话。
「欸,仁太。」
「干嘛?」
「日记在仁太那里吧?」
「跟我没关系,都说了是在波波那里吧……!」
「芽芽不会生气,也会向大家保密……所以,给芽芽吧?」
我一开始不懂芽芽这句话的意思,茫然怔住后,芽芽再次缓慢地重复说道:
「给芽芽吧?」
「呃啊啊啊!果然交换日记是卡在仁太那里嘛!仁太你太过分了,简直罪大恶极!」
跟那时不一样,变得魁梧高大的波波气势汹汹。
「过去的过错就付诸流水吧。」
「送我快乐儿童餐的玩具就付诸流水吧,现在是航海王的玩具!」
「啊……知道了啦。」
「耶──!汉考克等著我吧!」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芽芽那时候想将交换日记留在自己身边呢?是因为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想收集与朋友们的回忆,尽可能放在自己身边?
……怎么可能。
「哎,总之交换日记在芽芽家吧?」
「嗯,应该是吧。」
「那要不要去找芽芽的母亲?」
「咦……」
我们没有出席芽芽的丧礼。
正确来说是无法去。当天父亲本打算带我去丰岛园游乐园,明明一到假日,他都固定带我去老妈住的医院。
我说我不想去。
因为我已经在学校听说,芽芽的丧礼就在那一天。我不停地耍赖央求,说我想出席丧礼,让我去让我去。
老爸好一阵子沉默不语,但终究答应了我,然后将大手放在我的头上,喃喃说出了母亲的口头禅:「仁太,你很努力呢。」
老爸让我穿上黑色短裤,带我前往丧礼会场。
一路上我在想什么呢?
对于芽芽的死亡,我内心有太多想法。但是,我想自己大概并不怎么理解「芽芽的丧礼」所代表的意义。
不过,很快地我再不愿意也体悟了这项事实。
我在丧礼会场的入口附近,看见了在疑似是亲戚的阿姨搀扶下,哭得泣不成声的芽芽母亲。她完全没有化妆,铁定也没有梳头发,起先我还以为那是芽芽的奶奶。她真的一口气苍老了许多。
察觉我们的到来,在场的几个大人绷紧全身。
芽芽的母亲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那个表情我至今仍然忘不掉。
恶魔的脸一定就长这个样子吧,我这么想道。脸上同时有著失去了所有力气的虚无,与凝聚了所有憎恨的黑暗。
「你为什么在这里?」
芽芽的母亲用彷佛有人拿著冰针刺在我背上的冰冷嗓音低语,然后朝我走近了两、三步。亲戚们慌忙拉住芽芽母亲的肩膀。
同时,芽芽的母亲口中吐出了恶魔的诅咒。
我想她肯定说了一些话吧,但根本无法听清楚。我整个人非常害怕,只能呆站在原地。父亲将头低到了不可置信的地步,拉著我离开。
蝉鸣声、芽芽母亲的呻吟声以及诵经声合而为一追了过来。然而,我的双脚却不像是自己的,一动也不动。
超和平Busters没有半个成员出席芽芽的丧礼。我想果然和我家一样,都被父母制止了吧。
这座城镇本来就不大,后来我也曾在路上巧遇芽芽的母亲。但是,我从来不曾与芽芽的母亲眼神交会。
可能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别开了目光,也或许是芽芽的母亲……在那天之后一直低垂著脸庞走路。
「找芽芽的母亲吗……」
听到波波的提议,复苏的记忆让我垂下了头。
的确,如果拜托芽芽的母亲……我想没有父母会丢掉孩子的遗物,应该可以拿到交换日记吧,可是──
「最好不要吧!」
「咿?!」
我们因为这声大喊而回过头去,安城就站在那里。
「什么!你、你几时出现的?!」
「安鸣,你上个厕所还真久耶。」
「……那、那是因为……这里没有厕所嘛!」
「不会吧,你在后面的泥土地挖了洞吗?」
「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厕所!我特地下山过桥,去了公共厕所啦!」
安城穿著制服。我仰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才刚过中午。
「……安城,学校呢?」
「咦?哦……因为今天早上我不怎么想去上学。」
「这家伙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仁太家,说想去见芽芽。」
「……!我、我明明说了这是秘密吧!」
「安鸣,你就坦率一点嘛。」
看见胀红了脸的安城,我不禁有些高兴。是啊,大家只是有些害怕面对未知的事物,但都很在乎芽芽。这里的人都如此关心芽芽。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
「咦?」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安城出声反问。
「啊,不……没事。」
说完,我想到了芽芽命名的「不没事星人」,忍不住呵地笑了出来。
「……?宿海,你怎么回事?很恶心耶!」
欸,芽芽……你果然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