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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持续勃起 第五章 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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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导作家岩村义雄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发现一本有着「确认行为习惯化」字眼的精神医学书籍,他不自觉地说道:「就是这个。」接着站起身。

周围的学生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义雄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轻轻咳嗽了一下。在微微深呼吸之后,他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在书上。

那是一个名为「强迫精神症」的项目陈述。

「愚蠢的想法一直违抗自己的意志,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虽然想要停止这种想法,但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念。」

这根本就是在指他嘛。

「确认行为习惯化,因而成为社会生活的障碍。」

这分明就是自己最近日常生活的写照。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心跳也变得急促。虽然他也觉得不正常,但是会被冠上这种病名,让他胆怯了起来。感觉上好像是对他的一种宣告。

会开始注意到自己有没有确实熄掉烟头的火,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

当他走出自宅兼工作室的公寓时,义雄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疑问:烟确实熄掉了吗?

他一边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体内一边涌出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感。他再次回到书房,确认书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完全熄灭了。当他再度离开屋子的时候,

怀疑的念头又钻进了他的脑中。

书桌上的书籍堆积如山,如果发生什么万一,一定会立刻到处延烧。

义雄再次回到书房,确认火头到底有没有熄灭。这次他把烟灰缸移到水龙头下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泡在水里面。但是当他再次走到大门口时,不安的感觉

又涌了上来。或许尚未熄灭的烟头从烟灰缸里掉出来,跑到书本下面去了。搞不好火种会从书籍散落一地的书房某处冒出来。

一想到这里,焦虑的感觉把他的整个脑袋占据,每次出门都要花掉他许多时间,于是他开始决定出门前三十分钟不要抽烟。

但是这么做并没有效果,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要是香烟的火种被吹落下来,飘在坐垫之类的东西上面,可能要几个小时之后才会起火。

一想到这里,他兴起了好好整理书房的念头。因为书籍到处散落,烟头很可能钻进某个角落里。

不过他并没有长时间地维持下去,三十三岁单身的他,私生活是十分懒散的。他的认真全部发挥在工作上。要一个连垃圾都懒得倒的男人每天打扫,这根本

是一种奢求。

每次义雄要出门之前,到底有没有确实熄灭烟头的想法就会让他分神,往往都要折返屋子五六次。看着已经浸泡在水里的烟灰缸,他会自言自语地说:「或

许某个地方还是有起火的可能。」每次走出大门就会产生令他无法忍受的不安感。

就在上个礼拜,他甚至连飞机都没搭到。

那天他决定不要抽烟,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可是昨晚抽完的烟头已经封在垃圾袋里面了,那些烟头并没有用水泡过。

所以当他出门之后,他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垃圾袋里面会不会有火种在闷烧?这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之后,他就一直往最坏的方向思考,这使得他坐立难

安。他在前往机场的单轨列车中,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感觉。

只要在最近的车站换车回去就好了。当然,在他回去之后,看到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屋子。

义雄无法专注在工作上面,他也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而感到害怕,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很奇怪,自己的行为已经无法控制了。

虽然他尝试戒烟好几次,但是还是行不通。一天四十根,已经抽了十五年,他的烟瘾实在太大了。而且戒烟并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不合常理的举动才是问

题所在。

义雄依照职业上的习惯,开始调查自己的病症,他翻阅了图书馆中堆积如山的医学书籍。最后他找到强迫精神症这个病名,症状是确认行为的习惯化。

既然如此,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之所以会选择那家医院,是因为它就位于他经常搭乘的私铁沿线,那栋洁净的大楼,让他产生了好感。

看着「伊良部综合医院」那面巨大的看板,他心想,既然是综合医院,应该有精神科吧,于是他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这里确实有精神科,但为什么会位于地

下室呢?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一声:「欢迎光临!」那个声音仿佛像是旅馆内的应门声一般。义雄打开门,进入了诊疗室,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单人沙

发上,满脸堆笑地迎接他。

「我们先来打一针吧。」那个中年男子张开双臂,稍稍站起身来。

「啊?」义雄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皱起了眉头。

「最近这阵子,上面那些家伙都不分配病人过来,我们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帮人打针了。」肥胖的医生把鼻孔撑得大大的。「内科那些家伙员是死脑筋,我明

明交代过,叫他们碰到感冒的人都骗他们是心身症嘛!」

义雄不禁愣在原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医生的自衣上有块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

「麻由美,今天要做血管注射哦!拿最粗的那支。」

他说完之后,从隔帘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位略显丰满的年轻护士。她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冶漠,懒洋洋地搔着脖子。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原本还在想,要是这礼拜没有病人的话,我可要到上野公园去雇用伊朗人了呢。」

那个叫伊良部的医生一个人在一旁碎碎念,义雄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在片刻的准备之后,义雄的左臂静脉已经被一支手电筒粗细的针刺了下去。

伊良部似乎很专注地看着针头刺进皮肤的样子,他整张脸都涨红了,鼻孔也跟着一掀一合的……

「痛痛痛痛!」义雄不由得叫了出来,那么粗的针筒注射起来真的很痛。

他看着护士,护士一脸冰霜地嚼着口香糖,白色的裙子开了高叉,露出了光滑美好的大腿。

这里是……医院吗?他突然出现一种非现实的感觉。

「你要每天来就诊,」伊良部神情丕变地说道:「诊疗费我会算你便宜的。」

他根本无言以对。连脖子都很难找到的伊良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头海狮。

「你说你是强迫精神症,挂号的时候就已经自行做过预备诊疗了。」

「啊,是的。」他终于可以回话了。

「这很难得哦,居然会有人先帮自己诊断的。」

「是……这样吗?」

「一般来说,会到精神科就诊的人,都已经陷入恐慌之中,平均三个人就有一个忘了穿裤子。」伊良部一边说着,一边跳着。「一、二,一、二!」他开始

在诊疗室正中央跳着类似收音机体操的舞蹈。

「你说你是报导作家?」伊良部下巴的肉团剧烈地抖动着。「这么说来,你已经确实调查过自己的事罗?」

「嗯,是的,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嘛。」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要怎么治疗罗?唔唔!」他还继续跳着收音机体操,手插在腰上反覆转身。

「这个,医生。你能不能坐下来说?」

「啊,这样哦?抱歉、抱歉。好久没帮人打针了,打完之后身体都变轻盈了。哇哈哈。」

伊良部终于面对义雄好好坐下,还把病历表当摇扇一样扇着风。

这家医院真的没问题吗?义雄心中出现了一丝不安。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义雄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对伊良部说明截至目前以来的状况。表达就是他的生财工具,他理出大纲、选择字汇、有条有理地诉说了自己的症状,连他自己

也觉得说的非常好。

「岩村先生,你好厉害哦。」伊良部显得相当感动。「居然会有人清楚自己已经疯了呢,真难得。」

「医生,你怎么说我疯了……」这种说法让他感到生气。「我只是想找人做专业谘商而已。」

根据医疗书籍,想要对不安精神症进行药物治疗是很困难的,接受专门医生的精神疗法是比较普遍的做法。

「咦?专业谘商?」伊良部皱起了鼻头,有点不悦地说道。「这么做没有效啦。」

「没效?」

「那些谘商只不过是问问你的生活作息怎么样、性格怎么样而已。而生活作息和性格并不会把你医好,所以问了也是白问啊。」

「怎么会……」义雄无言以对。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看精神科,可是想像中应该不是这样子吧。

「你有什么想告解的事?」

「没有。」

「既然这样就算了。」伊良部整个人深深陷进沙发里,还硬把小短腿翘成二郎腿。他叫义雄坐在诊疗椅上。

莫非这也是治疗的一环?义雄心里这么想着。

「心里想着不必去在意的事,但是却不由自主地一直去在意,最后满脑子都想着那件事。」伊良部把双手盘在脑后,笑着说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在意的是香烟的火有没有熄灭是吧?只要你投保火险,应该就搞定了啊。」

「不,不是那种感觉……」义雄一个人埋头沉思。

「你没办法戒烟吗?」

「嗯。」

「既然如此,你不要用烟灰缸,用装水的水桶取代吧。」

哦,义雄觉得很出乎意料,这倒是一个排除情绪性、相当实际的对应方法。他原本想像医生会跟他说一堆类似精神训话的东西。

「或只是你不要回家,这也是一个办法。」

「啊?」他思索着伊良部话里的意思。

「你现在不是没办法出门吗?那是因为你担心家里会不会失火。如果你不回家的话,你就能确保家里是处于安全状态了。」

他点着头,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好是坏。

「既然你每次出门都会担心,那干脆不要出门或不要回家,这么一来不就解决了?」

「嗯。」义雄嘴里念道。面对这种虚无的发展,他的脑袋实在无法思考。「不管怎么样,我先尝试用装水的水桶取代烟灰缸好了。」

「说得也是,反正强迫精神症并没有特效药。干脆你要出门的时候,在房间里面到处洒水好了,哇哈哈。」

居然大声笑了出来,这更让义雄感到不高兴,看来伊良部是个相当怪异的医生。

「对了,岩村先生,你是报导作家,主要是报导什么?」

义雄咳嗽了一下。

「我所取材的主题,主要是以『弱者的角度』作为出发点。像是告发公家机关或大企业的不法行为,或是向世人披露弱势族群不被照顾的一面……」他一边

说着,一边自满了起来。

义雄不惜人力物力的取材功夫是公认的,他所写的文章可以署名刊登在任何综合杂志上面。

他想,到时出不出单行本也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很自负自己和一般的商业撰稿人不同,和他同年代的撰稿人几乎都是按照编辑部所说的去写、去报导,不过

自己可是个新闻工作者。

「啊,既然这样,那边的街角有个不动产商,把附近的单身套房全部找去给酒店当作宿舍,虽然房东同意,但是却聚集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店员。你用笔挞

伐他们吧。」

「不,我不介入这种社区的事情……」义雄皱起了眉头。

「那你可以帮忙揭发铁路对面那家医院的不正当行为吗?」

「哦,是灌水请领健保费这类的事吗?」

「这种事我们自己也常做啦,他们利用『赠送夏威夷旅行』这种噱头来招聘护士,结果连热海也没带人家去。」

他望着伊良部,伊良部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

「明天也要来哦。」伊良部说道,义雄只好认栽答应。

有什么关系?医学书籍上面也说这病没有特效药。一想到去大医院要等上两个小时,倒不如到这家空荡荡的医院问诊来得好。

离开医院之后,义雄用手机拨回家。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多的时候一天要打个五通,通话切换到电话答录机。看来电话还能正常运作,至少我家应该还

没有全毁。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要确定电话能使用就安心了,但偶尔想到:「半毁的房子电话也能打得通。」他就只能确定他的家「不是全毁」而已。他的脑海里,很

容易就会浮现半毁公寓内,电话铃声响起的景象。

接着胸口就开始释出不安的感觉,虽然他很清楚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但是他却无法压抑这种不安。

义雄在车站大楼的红茶店,和编辑就工作的事进行讨论。

那是一家年轻人取向的杂志,来向他邀约有关人物报导的连载。对义雄来说,这是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岩村先生,这个人选会不会太不起眼了?」

比自己年轻五岁的木下看着「年轻非凡英雄群相」的企划书说道。

「没有这回事吧?像这个,他是年轻的人权派律师,这个是克服残障发行CD的歌手呢。」

「虽然说是歌手,可是他也只是唱阴沉的民歌而已啊。原本我所说的英雄,应该是涩谷的特殊DJ、或是IT相关的青年实业家,那种更突出的人士啊。」

「这种人士的报导,坊间随便一本杂志都有吧?我是想让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读者知道,世上还有人在从事这样的活动。」

「嗯……」木下双臂盘在胸前,陷入沉思。「不管怎么样,我先跟总编讨论一下好了。」

「这种取材要花两天,经费就麻烦你了。」

「咦?你在开玩笑吧?这只是一页的报导耶!应该花个两小时采访,然后拍张照片就结束了吧?」

「我并不是这样工作的。」义雄仿佛宣读谕旨似地说道。

就像一般软趴趴的年轻杂志编辑一样,木下拨动着染成咖啡色的长发,噘着嘴说:「知道了。」

工作在起步时最重要,因为他不是那种对编辑唯唯诺诺的撰稿者,所以开门见山谈清楚比较好。

回去的路上,他到五金行去买了两个水桶,回到公寓之后,他把两个装了半满的水桶,分别在兼用书房的客厅和卧室各放一个。他小试了一下,当他把烟头

丢进书桌下面的水桶时,烟头「咻」的一声,熄灭了火源。

这么一来应该没问题了,从这里失火的可能性等于零。

他稍微整理了房间里面的资料,之后为了吃迟来的晚餐,离开了房间。不经意瞄了水桶一眼,好几根纸卷已经散开、不成烟形的香烟漂浮在混浊的水上。

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里不可能会失火。不过,要是烟灰掉落,火粉很有可能会散落在四周。义雄就散落在水桶周围的书籍和杂志检查了一下,看看这些书籍有没有烧焦的部份。

不安的情绪慢慢地涌了上来。

这实在太愚蠢了,他这么告诉自己。就算火粉四散,这样也不可能会起火啊。

义雄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便离开房间,他把大门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把钥匙插在钥匙孔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摒住呼吸。

再确认一次吧,一次就好。他又回到房间,检查书桌上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在大门与房间之间折返好几次,结果还是出不了门。他叫了外途的披萨,这阵子因为这个原因,一个礼拜要吃上三次。

义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不要找人来看家呢?要是有老婆的话就不必担这个心了。

他再一次认真思考戒烟的事情,否则根本无法出门。

2

「那你今天是怎么出门的?」伊良部一边玩弄着自己下巴上的赘肉,一边说道。他盘坐在沙发上,一副某教前任教主的模样。

「因为这样,我有事要外出的那天早上就不抽烟。」义雄痛苦地陈述。

只要有人可以倾诉,就让他觉得很庆幸了,即使是像伊良部这样的怪人。虽然打针很痛,但是他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倾听自己的痛苦。

「就算是这样,出门还是让我觉得很辛苦。我很介意、很介意前天晚上抽完的烟蒂会不会钻到哪个角落去。」

「哦,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不外诊的。」

「我并没有要拜托你这么做啊。医生,我看我还是戒烟好了。」

「不好。」伊良部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单一现象而已。就算戒了烟,你还是会介意瓦斯的开关有没有关好,你这次要面对的应该是强迫性的

观念。」

「瓦斯的开关?」

他听到了一件令他感到讨厌的事,他的耻骨一带出现一阵又痛又痒的奇妙感觉。厨房的瓦斯开关……他并没有关上。打从他独居以来,就不曾关上瓦斯的开

关。他甚至没有注意过这件事。

搬到这间公寓目前为止已经三年了,他从来没有检查过瓦斯,橡皮的部份很有可能因为硬化而裂开了。

「医生,请你不要讲这么奇怪的话。」义雄以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弋你这么一说,害我突然担心瓦斯的开关了。」

「我上次也问过你要不要投保火险啊?」

「我想房东应该已经投保了。我们订契约的时候,所有家当都已经包括在保险范围里面了。」

「这样不就好了吗?不需要担心啦。」

「问题不在这里吧?要是失火,会害许多人遭受池鱼之殃的。」

「火是互相延烧的啦,地球上是不可能没有火灾的。」

这是什么理由啊?义雄开始觉得有点头晕。

「医生,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你要走了?不是才刚来而已吗?暍杯茶再走嘛!喂,麻由美。」

被他呼唤的护士,在房间的角落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病人先生,你还是要确认瓦斯有没有漏气比较好哦。」她以无礼的口气说道。

什么护士嘛!还要加强我的不安感吗?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站起身来。

「岩村先生,等一下嘛!」伊良部阻止他。「铁路对面的那家医院好像随便增加了病床数哦。虽然我们也是啦,不过他们增加了两成呢!实在是太大胆了,

你去揭发他们吧。」

「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他挥了挥手,朝出口走去。

「文章要是能发表出来,我给你一百万。」

实在不能再跟他扯下去了。义雄来到了大门口,招了一辆计程车急忙回家。

他的脑海中清楚地浮现瓦斯从破裂的橡皮垫片「咻——咻——」泄漏出来的景象,他的膝盖开始微微颤抖。

为什么想像会变得这么具体呢?义雄都快哭出来了。

他透过计程车的窗户,看着自己家里那个方向的天空,并没有烟往上窜。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还是一如往常,有点阴暗、散乱的无人房间,他觉得自己已

经筋疲力尽了。

义雄打开窗户让房间空气得以流通,从四楼的阳台往下俯视这个城市,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就糟了,如此一来他每次出门都会变得十分恐慌。

突然间,他注意到对面的那家香烟铺,那家他每次都会买一整箱香烟的小店,看店的是个跟他母亲年龄相仿的欧巴桑。

义雄离开了房间,朝那间香烟铺走去。

「不好意思。」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来得细。

「欢迎光临。」欧巴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虽然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她似乎认得他。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义雄压低了身子。「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家店的电话号码?」

「啊?」欧巴桑很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我会常常在外面打电话给你,我打电话过来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间公寓……」他转过头去,用下巴努了一下。「有没有烧起来……可以麻烦你吗?」

欧巴桑默不作声,她瞄了义雄一眼,把椅子往后拖。

「不,这个……请听我说明。」他觉得不太妙,挤出了笑容。「我很担心烟头有没有熄灭或是瓦斯开关有没有关好,没有办法只好……」

欧巴桑朝着屋内伸长了脖子。「小夜子,你来一下。」

「啊,可不可以请你听我说?」他开始飙汗。

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婆婆,怎么了?」

「这个人怪怪的。」

两个女人用警戒的眼神看着他,年轻的女人以战战兢兢的身形关上了玻璃窗,那面玻璃正照着义雄自己。

在惊惧之下,义雄离开了香烟铺,一直到电梯中才回过神来,他的脸热得发烫。

自己怎么会说出那么荒唐的话?真是不敢置信,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说出那些话的,附近一定会传出有关他的流言。

他一个人抱着头,真的觉得自己疯了。

说服了编辑木下,人物报导的人选将由义雄决定。

第一回是流浪诗人。

「咦?很老套耶!」穿着义大利衬衫的木下蹙起了眉头。

「那你希望自己能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吗?当然是有趣的工作罗!就像采访海外的渡假胜地、新产品的介绍之类的。能够当情报页的编辑,可以免费看电影,拿免费的样品CD,这样永远都不

会觉得腻。」木下用手拨了拨头发。

义雄以年长者的身分对他提出意见:「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一心只想从工作中获取利益的人,是会被看不起的,要对社会有贡献,才算得上是一个社会人。」

「讨厌啦,岩村先生,你讲话的口气好像老头子哦,你没有女朋友吧?」

「不要转移话题。」

情报杂志的编辑就是这么轻浮率性。

专访在代代木公园进行,那个三十岁出头的流浪诗人,在原宿车站前把自己的诗写在明信片上,以一张一百元的价格卖给女高中生。

容易被误解的你,正在看着我。

「岩村先生,这家伙是个骗子啦。」木下悄声地说道。

「这是你自己这么认为,他私下在女高中生之间可是很受欢迎的呢!」

「那只不过是骗小孩的把戏罢了。」

「少罗唆,我就是讨厌你这种不经大脑的想法。」

叫木下闭嘴之后,专访开始了。

那个男子虽然是个流浪汉,但是仪表却修饰得很好,连头发和胡子都整理得相当整齐。

「我就是要反对企业化社会,所以才会在积极的动机之下当一个无家的人。」那个男子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最主要的是不想被既存的社会约束,是人就要

活得像个人。」

义雄同意这个人的言论,那个男子姿态并不卑微,反而以自由人的身分感到自傲。

「我们是要写出十几岁的孩子也能了解的东西,别说什么上大学、进入企业上班不是人生的一切那种陈腔滥调。那不去竞争不就得了?」木下说道。

义雄扯住他的衣服,将他拖到稍远的地方。

「你想对专访对象无礼吗?」义雄瞪着他。

「我并不想无礼,可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耶,他还在扯那种老掉牙的人生论。」木下瞪大眼睛。

「这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反而新鲜吧?他受欢迎就是证据所在。」

「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傻瓜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拗呢……」

「你真的想报导这个吗?」

「那还用说。」

木下左右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岩村先生,你真的过度认真了。」

专访进行了两个小时,那个男人颇为健谈,最后还说他想出版诗集。

木下在后面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谁鸟你啊?」义雄对着有点阴暗的天空吐着烟

他每天都会到伊良部医院去就诊,他也曾试着要去别家医院的精神科看看,但病患挤爆了诊疗室,他并不认为在这种医院能够得到良好的诊疗。

「喂,岩村先生,你想个办法对付铁路对面的那家医院嘛!」

即使是面对这样的人,他还是想好好地跟他谈一谈。

「别管那个了,医生,托你的福,我现在不只是担心烟头有没有熄灭,甚至还要担心瓦斯有没有关好,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义雄提出了抗议。

他到东急手创馆买了橡皮垫片,把新的换上去,但是他的不安仍旧没有消失。

「我都说过失火很有可能是彼此延烧的啊!」

「我就是没办法这么想啊!」

「那你今天是怎么出门的?没有感到不安吗?」

「没有办法,我出门时只好把瓦斯总表关掉了。这么一来,屋子里就不会有瓦斯了。」

他确实这么做了,虽然很麻烦,但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如果不这么做,他会因担心瓦斯漏气而出不了门。

「哦,你很聪明嘛。」伊良部一派天真地感动。「或许这么做可以断绝你的担心,搞不好能治好你的病哦。」

义雄抬起头来。

「只要事先把忧虑解决就好,岩村先生,想必你现在心情一定很舒畅吧?」

这可是伊良部头一次对他说出这种鼓励性的话,他不由得眼眶发热。

「不过,就算这么做,继瓦斯之后你可要担心电力了。」

「啊?」他的脸变形了。

「导致失火的原因,漏电要比瓦斯漏气还要来得多呢。像是多条电线共用一个插座,还有电视映像管的自然起火等等。」

伊良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义雄脑海中映出了自己房间中的景象。插座上连接了好几条电器制品的电线,旁边就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和资料。要是起火,一定会立刻延烧。他的血气往上

涌,指尖也开始微微颤抖。

回家之后一定要针对共用插座的多条电线想个办法解决,最密集的是置放电脑的那张桌子,连电灯和音响都插在那个插座。不过,映像管起火这件事,到底

该怎么防范才好呢?

「医生,共用插座就算了,电视起火应该不能算是我的责任吧?」

「那你去跟制造商打官司啊。」

他头晕了,因为他的职业是报导作家,就算有胜算,但是跟一个企业打官司会有多么不利、要消耗多少精神,义雄本身可以充分理解。

干脆家里不要放电梘……不,这么做太愚蠢了,每个人的家里都有放电视,只有自己担心,未免太不公平了。

「医生,你都不担心自己家里的电视吗?」义雄问道。

「我们家是液晶电视,没有映像管。」伊良部嘻嘻一笑,露出了牙龈。「挂在墙上的最新型,花了一百五十万元哪!嘿嘿嘿。」

义雄变得垂头丧气。要趁机换新吗?反正那台电视也是十年前买的。

就算电视解决了,但其他的漏电原因该怎么防范才好?要是每次都把总开关关掉,电话跟传真机的答录功能就不能用了,而且冰箱里面的东西也会臭掉……

「建筑物若超过二十年以上,墙壁里面的配线可能会受损,有时候还会被老鼠晈坏。」伊良部说道。

「医生,你不要吓唬我好不好?」他已经快坐不住了。

「抱歉、抱歉。」伊良部若无其事地笑着。「对了,要不要喝杯咖啡?喂,麻由美。」

坐在房间角落的护士,正卷起白衣搔着大腿。

「你是不是应该快点回家,检查房间有没有漏电?」她懒洋洋地说道,目光移到了窗外。

没错,得快点回去。焦躁的心情都冲到他的喉头了。

要是确定没什么事,去买一台小型的液晶电视吧。如果不想用冰箱,也必须去弄一台保冷箱才行。

「失陪了。」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你要回去啦?你听我说有关铁路对面那家医院的事嘛,他们竟然不看诊就给病人开药,虽然我们也这么做,不过……」

现在没有闲工夫跟你鬼扯。义雄离开医院,跳进计程车,往家里的方向而去。他看着公寓那个方向的天空,突然想到,好像每次都是这个模式。

眺望着初春的蓝天,他的心情愈来愈沉重。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3

在破解了一切迷惘之后,他出门前把瓦斯表关掉,连电路的总开关也关了。

冰箱里面也只放饮料,所有生鲜他一概不买。

书桌四周的电器制品他也整理过了,他不再用电灯,改戴施工用附有电灯的安全帽,他撰稿的情况,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为什么岩村先生你家的电话答录机都不会应答呢?」木下问道。

「我有手机啊,有事打手机给我就好了嘛。」

「可是你不在家的时候,传真也传不过去,很伤脑筋耶。」

「十年前也没有那种东西啊,用邮寄的给我也可以啊。」

「怎么这样……」木下不满地说道。

义雄自己也感觉到,别人一定都把他当成怪人了。

开会途中,如果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即使是在离家十公里的地方,他也会脸色发青地说:「该不会是……」中途离席跑回家去。一起开会的人,看义雄一

副脸色惨白的样子,还以为是他的父母病危了。等到事后他说明事情的原委,都忍俊不住尴尬地笑着。

他真的打了电话给公寓前面的香烟铺,因为有工作要到外地去,当天他花了两个小时进行各种检查之后才外出,但是当他抵达东京车站的月台时,不安的感

觉又朝他袭来。

插座上冒出了烟,瓦斯从瓦斯管泄了出来。当这种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膝盖喀啦喀啦地抖个不停。

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有搭乘新干线的勇气。一上车他就会一边想着家里失火,一边硬是前往出差地点,因为要是他折回家,反而会造成许多人的困扰。

义雄打电话向查号台询问了那家店的电话号码之后,用手机打了电话过去。他一点都没有迟疑,接电话的是那个看店的欧巴桑。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告诉我对面的公寓四楼有没有冒烟?」

因为发生过之前的事,欧巴桑似乎马上就知道是义雄打来的。

「求求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烧起来就好了。」

或许是被他那咄咄逼人的口气震慑住了吧,欧巴桑以怯生生的声音回答:「没有烧起来。」

虽然他得以顺利地去出差,但是之后他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在公寓前面。为了不让香烟铺的人看到,他会以棒球帽沿盖住眼睛,小跑步地快速通过。

我到底在干嘛啊?他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无法置信。

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具有积极的性格,还担任过班长和学生会委员。在一群人之中,总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他喜欢逗大家笑。

但是现在的他,却为了根本没有发生的火灾而魂不守舍,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出门;体重也增加了三公斤,因为无法自己做饭,都是吃外面的熟食和外送的

披萨;现在看的电视是携带型的液晶电视;当手机充电时,他一定会在一旁监视,直到红灯熄掉为止。

此时住在顶楼的房东婆婆拜托他做一件事,由于义雄所住的四楼走廊日光灯坏了,她希望义雄能帮忙更换。

由于房东先生已经过世了,房东太太一个人住在都市里。对她而言,更换一盏日光灯是件困难的事。

由于这几乎是举手之劳,他立刻就答应了。他踩在椅子上,轻轻松松地就换好了。

「真不好意思。」老婆婆客气地道谢,并上楼去了。

做了这么一件善解人意的事,他自己也觉得相当愉快。

不过到了晚上,当他朦胧地看着房间的日光灯时,他又开始觉得不安了。

这是一栋老旧的公寓,虽然每换一个房客就会修缮一次,但是公共区域的维修可能都被省略了。当然,电线的配线还是完工时的原貌。

不行、不行。义雄急忙打消这个念头,公寓的走廊又不是自己家里,那里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范围。老婆婆亲切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义雄用手掌拍

了拍自己的脸颊。

漏电。

「呜哇!」他一个人叫了起来,脸上满是汗水。

失火。

虽然脸上发烫,背脊却一阵冰凉。

走廊是水泥盖的,应该不至于会轻易燃烧。他拼命地这么告诉自己。

嗯?等一下。他刚才换日光灯面对的那个房间,好像一直把纸箱堆在走廊上。那是放蒸馏水的空箱子,要是起火的话,一定是那个造成的。

义雄来到走廊,按下那个房间的电铃。「来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染了金发的年轻女子。

「你好,我是住在那个房间的住户,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把这个纸箱放在走廊上?」

「什么?」女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希望你可以放在屋子里。」义雄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大概是明白义雄在抱怨,女子露出不悦的神情。

「这是宅配的健康水,是我不在的时候,业者擅自放在这里的,而且箱子也需要用来回收空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要是放在走廊上,我想应该触犯了消防法吧?」

「对你造成困扰了吗?」她的脸变得通红。「这只是一个小箱子,连房东都没说话呀。」

「不,万一失火的话,这个可是十分易燃的。」

「啊?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这里会失火?」

「那盏日光灯,」他指着走廊的天花板。「要是漏电,说不定会起火。」

「我要叫警察了。」女子尖锐的声音,刺进了他的耳膜,她重重地关上了门。

义雄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该怎么做才好呢?他回到了房间,以超商的便当解决一餐,他躺在床上,虽然眼睛看着工作用书,却一直担心走廊的事,根本

看不下去。

他好几次踱到大门边,透过门上的孔观看着走廊的状况。

现在的确毋需担心漏电的事。不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那是自己换上去的日光灯,他觉得要是出事,自己也要负一半责任。

他把椅子搬到门槛前,用电话簿垫高,坐在椅子上监视走廊的状况,还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书。虽然这么做很不自在,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这么做

,他一秒钟都无法安心。

他也逐一监视回到公寓的每个住户,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隔壁的隔壁住着一对同性恋人,他们在走廊上就放胆地举止亲热。

他真的很羡慕这些无忧无虑而安稳生活的住户。几个月前自己也是这样啊,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到了深夜,他把棉被披在身上,勉强睁着惺忪的睡眼监看走廊的状况。

早上六点,早起的老婆婆下楼把每层楼的电灯都关掉了。这么一来,义雄终于可以睡觉了,疲劳完全占据了他的背部。

他想,下次要叫伊良部帮他注射维他命。

「那我帮你注射两瓶好了。」伊良部的眼睛闪闪发亮,帮义雄的手臂和臀部各注射了两管特大号的针剂。「其中一瓶是免费赠送的。」连声音都十分兴奋。

他把昨晚至今晨发生的事告诉伊良部,他诉说着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今晚他又会面临相同的处境。

「不过,你既然这么担心火灾,也应该要担心人为纵火才对吧?」

伊良部坐在沙发上,但这次是跪坐姿势。

「你的意思是?」

「造成失火原因的第一位,并不是烟头没有熄灭或是漏电,而是纵火。岩村先生,我看你现在应该要整晚到公寓周围去巡逻比较好哦。」

「不,我想纵火应该不至于会让我担心。」

「为什么?」

「因为那根本不是我的责任啊!」

「哦。」伊良部噘起了嘴唇,搔着自己的头。

「这么说来,岩村先生,你主要是因为自己要负责任,所以才会产生强迫的观念吧?关心倒还是其次。」

就像伊良部所说的,他也明白自己真正的病况,要是走廊的日光灯是别人所更换的,他根本就不会担心。但正因为是透过自己的手更换的,才会变成他的问

题。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伊良部拍着自己的膝头。「你只要去担任公寓的管理员就好了。」

「啊?」

「我想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管理员,因为你这么担心火灾的发生嘛。」

「我才不要。」他皱起眉头说道:「我才不想连房客用火不慎的事都要担心。」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心要把报导作家当作自己毕生的职志了,为什么他要去淌这种浑水呢?

「既然如此,我们也差不多该进行正式的诊疗了。」伊良部说道,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腰部左右扭动。「不过这是一种行动疗法。」

义雄抬头看着他。治疗?他似乎感到心中有股暖阳照射进来,有可以治愈的方法?

「你跟我来。」伊良部走出了诊疗室,义雄在后面跟着。

出门之后,和护士四眼相交,护士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把脸别了过去。

他们离开了医院,来到大街上。到底要去哪里?虽然感到讶异,义雄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伊良部用鼻子哼着歌,从后面看过去就像个布偶般,义雄很想找找看伊良部背后是不是也有钮扣。

穿越铁路之后,他们遇到一堵拦住去路的高墙,高墙的另一边有几棵樱树相连着。他闻到植物的绿色味道,上面还布满了这个季节应该会有的花苞。他抬头

瞧着眼前的建筑物,走廊上有护士在行走,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医院。

「这道墙的对面是中庭,就是医师和职员休息的地方。」

伊良部开口了,义雄还是不明就里。

「那边的盆栽里有砂石,你去捡一颗适当大小的石头吧。」

伊良部弯下了腰,物色了一颗石头。义雄虽然觉得纳闷,但还是照做了。

「丢过去吧。」伊良部说道。

「等、等一下。」义雄瞪大了眼睛。「要是丢到人怎么办?」

「丢不到的可能性很高啦。」

「怎么这么说……」

「地球上无人的面积比有人的面积大很多。所以就算你闭上眼睛丢石头,丢不到人的机率也比较大。」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这里是东京的市中心,而且墙的对面还是医院相关人员的休息处耶!」

「你就是爱担心,岩村先生,就是这样你才会去担心漏电的问题。」

「不,我觉得这不能相提并论。」

「一样、一样啦。」伊良部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丢罗!」伊良部完全没有注意四周,把石头丢了出去。

乒乓球大小的石头,在蓝天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高墙的另一端传来了石头弹跳在地面的声音,并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

「看吧?」伊良部笑着说道:「这次比较无聊,之前还会传来『喂』的声音呢!」

「医生,我也要丢吗?」他怀着不安的心情问道。

「这是治疗嘛!」

「真的吗?」

他以疑心生暗鬼的心情拿着石头,跟伊良部在一起,好像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义雄轻轻地将石头朝着樱树丢过去。

「不行、不行。」伊良部夸张地摇头。「你要把腰往后拉,用『等着瞧』的感觉丢出去才行,因为这是一家缺德的医院啊。」

「医生,为什么我觉得事情跟你说的好像不一样?」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伊良部一个人高声地笑着。

义雄再次拿起石头,吞了一口口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石头直接命中美女医生额头的景象,他的脸上已经失去血色。

「医生,我看还是算了吧?要是打到人就糟了。」

「你不要老是想着什么『要是』、『或许』的好不好?」

「会思考才是人啊。」

「你这个胆小鬼。嘿!」伊良部又丢了一颗石头.这次打到了建筑物的墙壁。

义雄匆匆地看了周围一眼。会不会有目击者呢?他的心跳变得相当急促。不过伊良部依旧毫不注意四周,还在物色石头。自己虽然怪异,但这家伙却更怪异。

义雄想着,世上有让人担心的人和担心人的人,伊良部属于前者,而自己属于后者,由于后者连前者的部份都担心了,所以世界才能勉强维持和平。

这未免太不公平了!担心应该要平均分配才对啊。

义雄力灌丹田,摆出了丢掷的架式。

「哦!你想丢了啊?那我跟你一起丢吧,这样哪颗是谁丢的就分不出来了。」

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尽情地将石头丢了出去,两颗石头消失在医院的庭院中。

随后传来了「磅!」的一声,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很大声,应该是有着相当厚度的玻璃,伊良部开始跑了起来,庞大的身躯迅速地冲进小巷内。

「医生,等一下。」义雄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

「刚刚那颗石头是岩村先生丢的唷。」伊良部震着下巴的肥肉说道。

「怎么这样?有什么证据?」他喘不过气来了,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全力冲刺了。

「下次丢汽油弹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

「治疗、治疗。哇哈哈哈。」

他实在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要是每个人都像伊良部一样,地球上大部分的烦恼一定都会烟消云散吧?可恶!居然独占这种悠哉的心情。

话说回来,刚刚的举动会不会有人目击呢?他的胸口深处隐隐作痛。为什么自己要扮演这种倒霉的角色?义雄全力往回途冲刺。

4

义雄的「确认行为习惯化」慢慢地扩大对象及范围。举凡他所接触的一切,他都会担心后续的发展。

和友人在烤肉店用餐时,义雄会说:「不要再用火了吧?」然后把瓦斯炉的火关掉。即使这么做,他还是会担心是否完全关紧、瓦斯泄漏与否,他甚至在半

夜跑去敲烤肉店的铁卷门,还有人报警。

现在他不只担心失火,他在车站前会把横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扶起。有没有确实把脚踏车立好?要是像推骨牌一样倒下去,搞不好会有人受害,他在电车中

想到这一点,又回头过去把脚踏车放倒。

所以当他遇到女孩子开车爆胎,拜托他帮忙更换轮胎时,他当场就拒绝了。螺丝会不会没有锁紧?光是这样想,到时一定没完没了。

他看着表情无法置信的女孩,心想结婚真是一件危险的事,义雄对自己的将来充满了悲观。

伊良部所税的公寓管理员当然不予考虑,不过他想自己可能适合到东中国海去当走私船的警卫员,毕竟守卫这种事是他最拿手的。

在这种意志消沉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一件落井下石的事。

他之前采访的那个流浪诗人,对好几个女高中生进行性骚扰,那些女高中生好像看过杂志上那篇自己所写的报导,并且深信不疑,那几个女高中生并没有报

警,而是向编辑部诉苦。

「我就说嘛!那个男人是个骗子。岩村先生你也真是的,被他那种反体制的行为骗了啦。」

受到木下的指责,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要好好想想今后的对策,为了不再使受害者增加,他要将那个男人绳之以法才行。

「有什么关系?不用理他啦。」木下的态度相当从容。「虽然说是性骚扰,其实也只不过是摸摸胸部,女孩子们也只不过叫了一声就跑掉了。小意思啦,而

那些受害的女学生,也不知道是谁教她们的,居然跑来跟我们说:『给我们一点意思意思吧?』还跟我们敛财。后来女性杂志的编辑部给了她们一整箱试用的化

妆品,她们才乖乖走人。」

「不,性犯罪可是会变成惯犯的。」

「你又来了,岩村先生,你太会担心了。」

「既然是刊载在杂志上,我们就有道义上的责任吧?」

「并没有,我们又不是登大大的一篇,只不过是一页的报导而已。就算是有人被杀了,也跟我们无关。」

有人被杀?他又听到了讨厌的事情,义雄的胸中充满了黑色的空气。胆小的男人容易陷入恐慌之中,他发出了哀号,害怕被识破的恐惧感紧紧勒住了他的脖

子。

他跑去找伊良部讨论,伊良部笑着告诉他:「就算原子弹爆炸也跟你无关。」

他稍微感到安心。最近这阵子,到伊良部医院持续看诊变成了他的精神食粮。他出门还是要花上两个小时,不过一旦出门就会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轻松感。

这应该是和「动物诊疗」很接近吧?感觉上很像是去动物园看水牛或骆驼一般。

「我们去抓那个男人,然后让他到那家医院去丢汽油弹。」

他还是搞不清楚伊良部在想些什么,这天他又提到「行动疗法」。

「医生,我不想再做之前那种事了。」

「放心,我们这次的目标是院长。」

「啊?」

「听说他是个大坏蛋,他会跟制药公司拿回扣,而且说我们医院的坏话……」

「医生,我们会被警察抓走的。」

「安啦、安啦。他自己心里有鬼,绝对不敢报警的。」

伊良部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双手摇晃着肚子。

「我顺便问一下,你想怎么做?」他诚惶诚恐地问道。

「我想把院长宾士轮胎上的螺栓拔一半起来。」

「我绝对不干。」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要是行驶到一半,轮胎飞脱怎么办?」

「大概会出车祸吧?」伊良部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果闹出人命呢?假使连累无辜的人怎么办?」义雄讲到口水喷了出来,提出了抗辩。

「那我们就来打赌吧,看轮胎会不会脱落、会不会出车祸、会不会闹出人命?」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义雄反问道。

「这可以说是附加思考训练。」伊良部不自然地扯谎。

「骗人!你是想借刀杀人,向你们医院的死对头报仇吧?」

「啊,你终于懂啦?」伊良部表情突然一变。

「怎么可能不仅……」

他全身无力,治疗还是依靠医学书籍吧,伊良部只能当成纯聊天的对象。还有那个流浪汉,不能放任他不管。

义雄来到了代代木公园,他询问其他的流浪汉,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最近没有看到他。」看来他已经不在原宿了。

他只好转往涩谷和新宿去找,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因他的报导而被奸淫的少女,以及那个男人的画面,久久不散。

「你还好吧?」木下赏了他一记白眼。「你可不要以为邮筒是红色,也是你的错。」

他已经决定把连载人选的工作交给木下负责,因为如果由他自己遴选,最后他都非得要对人家做身家调查不可。

流浪汉似乎有横向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熟人,就能得到一大串的情报。有人在惠比寿看过他,有人在中野看过他,可是那个男人似乎飘忽不定,每个地方

都待一下子就离开了:

这么做真是太愚蠢了,虽说急于想找到那流浪汉,但义雄并不想检举他。他叹了一口气,他只想看着那个男人的脸,跟他说一句话:「喂,你不要利用杂志

报导去做坏事。」这么一来他才能够安心,才能够卸下肩上的重担。

事情的起头是火有没有确实熄灭,可是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虽然孩提时代的他责任感就比别人强上一倍,但是实际上他十分胆小。毕业旅行他当班

长时,就会因为点名太多次,而被大家嫌罗唆。

因为他害怕失败。

他得到情报,有人在池袋的西口公园看到那个男人,飞快地赶了过去之后,看到那个流浪诗人正在公园的一角做买卖。他不由得叫了一声:「找到了!」那

人仍在卖诗给女高中生。

「喂。」义雄对他说道:「我找你好久了。」

那个男人脸色惨白,频频往后退。

「你不要利用我写的报导去作奸犯科……」

他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男人就跑走了。

「喂,你可别误会。」他在心中叫着,追了上去。那个男人脚步滑了一下,向前摔倒。

「你不必跑啊。」义雄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我又不是要抓你去警察局,我只是……」

他的下巴感到一阵猛烈撞击,他被揍了,而且是挨了一记拳头,他整张脸都发烫了。

男子全力朝公园外面跑,义雄在后面追,他已经不管引不引人注目了,他一定要揍一拳回来才会甘心。

就像警匪连续剧一样,他在池袋的街头追逐着.男子撞上了三口途外卖的脚踏车,蔷麦面飞到了半空中,覆盖在义雄的头上,这更让他感到恼火,义雄在心

中发誓,绝对不能让他逃走。他在转角追上了那个男子,并且来了一记擒抱。跌倒虽然很痛,但是这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

男子往前扑倒在柏油路上,自他的连帽外套口袋中掉出了一小包塑胶袋,散落在马路上,里面装满了白粉。

「马路诗人私下贩卖迷幻药!」

「报导被利用,作家锲而不舍追踪!」

虽然说明原委很麻烦,但是在媒体报导之后,义雄一跃而成为英雄人物。

他躲避媒体的采访,反而被形容为「谦虚的青年」,赢得了更高的评价,请他执笔的委托蜂拥而至,没想到「确认行为习惯化」也能对社会有所贡献。

「好棒哦,岩村先生,你现在可是个名人了耶!」伊良部仿佛于有荣焉似的,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乘胜追击,继续试试行动疗法吧。」

「我不要。」他还是持续到医院来就诊,不晓得被打多少针了。

「你应该多少会往好的方向思考了吧?因为有深思熟虑的人存在,才能为社会的安全把关啊。」

「老是要我扮演把关的角色,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你不考虑宾士轮胎那件事吗?」伊良部像个小孩似的噘起了嘴。

「这件事有什么关连?」

「若有人帮我把风,我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担心的事就交给别人,就像搭公车,如果所有人都几乎在下一站下车,像是社区啦、火车站前面之类的。

这时,通常不用自己按下车铃,可以让别人去按。放心啦,一定会有人按的,绝对不会坐过站。」

他突然有所领悟,原来自己一直在担任按下车铃的角色。

「因为那台宾士是院长的,就交给院长去担心就好,你说有没有道理?」

他无法理解这种跳跃式的逻辑,伊良部究竟是善变还是白痴?

「我还是自己做吧。」伊良部无邪地笑着。

他和伊良部谈到傍晚,然后离开医院。由于肚子饿了,他在医院附近的餐厅吃了一客定食,朝着车站慢慢晃过去。

他又踱至上次的那堵高墙,不经意地瞥了瞥马路的尽头,居然看到身穿白袍的伊良部,伊良部似乎刚从医院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工具箱。

工具箱?到底该不该开口喊他?正当义雄迷惘的时候,伊良部已经坐进了保时捷,浑厚的引擎声在四周响起,车灯亮起,保时捷飞驰而去。

不会吧?义雄愣在当地。他真的把轮胎的螺栓拔掉了?这可是犯罪耶!要是造成车祸,就是伤害罪了。

这不能坐视不管,为了伊良部,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他走到大门口,窥视里面的状况,由于已经过了探病时间,没有穿着白袍的他,根本无法堂而皇之地走

进去。

此时,有一台宾士从里面开出来,开车的是个中老年男子。

啊啊啊啊啊!义雄的膝盖开始颤抖,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他才行。要是没处理好,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他跑着追上去,在宾士等待红灯时,他终于追上并拍打车窗玻璃,驾驶以惊惧的表情看着他。

「请开门,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义雄高声叫道。

那个男子并没有开门,反而用害怕的表情直视前方,当灯号转成绿色,立刻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到底怎么回事?那院长好像误会了。

义雄继续追上去,街上的红绿灯很多,车子根本无法全速行驶。

为什么自己非得这么做不可呢?就像伊良部所说的:「担心的事就交给别人。」难道自己就是那个「人」吗?

他实在很想让车子停下来,所以他大喊一声:「快点挡下那台宾士!」他朝着前方大声地喊叫。这台宾士在院长的惊慌失控下猛烈撞上电线杆,散热器喷出了水蒸气,引擎盖也弹了开来,大批的行人涌上前来。

义雄追了过来,瞄了后车厢一眼,看到里面有个透明的垃圾袋,袋内装满了几百支针筒,院长正在驾驶座上口吐白沫。

「院长亲自非法丢弃针筒!医德堪虞!」

「报导作家岩村义雄,奋力不懈地追踪取材!」

世上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所扮演的角色可能无法改变了吧?

世上有必须被担心的人,也有自动自发为别人担心的人。

「其实我并没有拔掉轮胎的螺栓。」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他觉得好受一点,伊良部这么说道。「我只是把厕所的水道堵起来而已,让大便排不出去。」

义雄无言以对。

「看来当报导作家是你的天职。」伊良部笑着说,身体深深地陷在沙发里。「乐天的人根本没办法做这个工作。」

听起来似乎言之成理。

这么说来,担任精神科医生也是伊良部的天职,因为他有让人不会往坏处想的天性。

「医生,这次我搬到本乡供膳的宿舍去了。」义雄说道。

在无法轻易摆脱失火忧虑的情况下,义雄只好施展苦肉计,选择了宿舍生活。三十岁的男人还住在宿舍里,实在是相当可悲的一件事。

「好棒哦,好像学生一样。」伊良部觉得相当羡慕。「下次去找你玩。」

义雄当然说欢迎。

能够过着禁欲的生活也不错,义雄比以前更喜欢人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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