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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地十三公尺的跳板上踮起脚尖,山下公平轻闭双眸,做了个深呼吸。
他手里握着钟槌。其实这是一根铁棒,但是他们习惯这么称呼它,其名来自于撞击大钟的木头。
公平边确认手是否握紧,边张开了眼睛。他凝视着前方的圆形纸幕,接下来是空中飞人的表演节目之一——「破纸飞行」。
担任副将的春树将手放在公平肩上,衡量着时机。「一、二、三,」他如同往常在公平耳边轻声数道,「Go!」他拍了一下公平的肩膀。
公平跳下跳板,全身迎着风。他一面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圆弧,一面把双脚挂在钟槌上。在第二次的摆动后,公平便整个人飞在空中。他用头突破纸幕,日式拉窗纸便应声而破。在他眼前,有个倒吊着的壮硕男人,是接应的内田。
两人视线相对。公平感到惊讶,看着他的手啊——
下个瞬间,公平的手被一双厚厚的大手抓住。但是比缠绕绷带的部位还要靠近手腕。
又失误了。最近老是这样。如果不好好抓着他的手臂的话,回转的时候就会不够高,而且还会带给关节负担。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再度在空中画弧线。从观众席传来的欢呼与掌声,一点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这次他是对观众生气。
回转时他比平常甩得更用力,总算是抓到钟槌了。也因此他觉得背脊一阵疼痛,在高空被接应者放开,并于落下时抓住钟槌是空中飞人的基本。如果高度不对,会为接下来的一切动作带来不良的影响。
公平回到跳板上。他展开双臂,沐浴在掌声之中。「内田那家伙又在接应时出错了。」他对观众装出一个笑容,向春树说道。
「是吗?可是我看不出来啊?」
「他是不是讨厌我啊?我可是流了一身冷汗呢!」
「接下来是蒙眼飞行。」场内的广播宣布道。
「哦哦——」观众一片嘈杂。公平自行戴上了眼罩,春树从他身后用布条在他眼睛蒙上第二层,如此一来连灯光都无法映在眼皮上。
公平调整呼吸,让精神集中。他在脑海中演练过程,画面清晰净现。好,很完美。
春树开始数秒,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一跃而下。来回一次,来回两次,在第三次的摆动时他便浮在空中。「来!」他喊了一声,借力向前伸手,背部挺直。然而内田并没有抓住他,公平连错愕的时间也没有就跌入了深渊。
他立刻收紧下巴。他抱住双臂,放松身体。「啊——」他听着观众的惊呼声,在安全网上弹跳了两三次。
内田那混帐——他在心里咒骂。「再来一次——」主持人了亮的声音在棚内回响。
公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走上跳板。
「公平,别放在心上。」春树笑着说道。
「我做错什么了?」公平粗鲁的回他一句。
「我觉得你把身体再伸展一些会比较好。」
「怎么可能?你以为我当空中飞人几年了?」
他加入新日本马戏团已经有十年了。成为空中飞人也已有七年,这三年来他一直守着最高的地位,也就是队长。而且他也是在马戏团里长大的。由于双亲都是马戏团团员,所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团里。
面对第二次的表演,他不容许连续失败。他也有身为职业表演者的自尊。然而,公平并没有让「蒙眼飞行」成功,这次他连内田的手都没碰到就坠落在网子上。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连续两次失败。他从底下瞪着内田,觉得倒吊在秋千上的内田也回瞪了一眼,他因愤怒而脸颊发热。
负责舞台导演的丹羽好像在音控室表示NG,「蒙眼飞行」于是中止。主持人说:「请不要叫我们退钱喔!」让观众们笑成一片。
公平没有回到跳板上,他走进舞台的两侧。在两根长杆的中间,进行着同时使用两个秋千的「时间差飞行」。年轻的空中飞人接受观众们的喝采。
公平用毛巾拭汗,指尖微微颤抖着。东京公演已经开始一星期,这是他第五次掉到网子上。身为一个空中飞人,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了。
当空中飞人的表演结束之时,公平将毛巾缠绕在拳头上,就算对方是同事也无法原谅。他抓住从台前回来的内田,在休息室里质问他。
内田瞪大眼睛看着公平。由于怎么说也说不通,公平便揍了他一拳。其他成员见状急忙介入两人之间把公平拉开,公平气得咬牙切齿。
「不要阻止我!你们到底站在哪一边?」他嘶哑的喊着,心中的情绪迅速溃堤。
团员们则是以困惑的表情看着公平。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一栋时尚建筑的地下一楼。柜台和大厅是既明亮又美仑美奂,但一下楼梯就转变成微暗的空间,阵阵药水味扑鼻。这落差让公平感到忧郁,他还是第一次因为受伤以外的原因走进医院大门。
公演结束后,他被表演部部长丹羽叫到办公室。丹羽兼任舞台导演,是他的直属上司,公平本来以为会被严厉的斥责一顿,但丹羽只是平静的劝诫他。
「小公,你的腰在痛吗?」
「不,完全不会痛。」他摇摇头。
「那就是你太累了。」
在公平婴儿时期帮他换过尿布的丹羽这么说。同为团员的妻子绘理也坐在一旁,「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她表情暗淡的说。
而后他们便建议他到医院——而且还是精神科——看诊。公平想反对却也无力。因为在他揍了内田之后,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席卷而来,甚至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绘理建议他:「你跟医生拿点安眠药吧?」最近他老是睡不着,被妻子发现了吗?这让公平的脸红了起来。
这家医院是总务部的经纪人介绍的。在公演地点照料团员的生活起居是经纪人的工作,因为离会场很近,所以才选择这家医院的吧。
公平做了个深呼吸后敲门。「欢迎光临——」一个不合常理的开朗声音从门后响起。他打声招呼后进入诊疗室。在室内有个穿着白衣的肥胖男人,正盘坐在单人沙发上,至于大概的年龄……他看不太出来,但他确定这医生的年纪比他大。在医生胸前有张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
「来,坐吧坐吧!」伊良部催他入座。不知为什么,在患者用的椅凳前准备了注射台,伊良部将它敲得咚咚作响。突然就要打针?公平皱眉。
「呃……这里是精神科对吧?」
「嗯,是啊!」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答:「我看了预先问诊的结果,是个从静冈来的上班族得了失眠啊?我想说如果你无法每天来看诊的话,一开始就先帮你打支很粗的针。啊哈哈!」
「……啊?」公平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喂——麻由美!」
随着伊良部的呼唤,一个丰满的年轻护士从布帘后出现,她手上的托盘放着跟热狗差不多粗的针筒。
「请问是要给我打麻醉吗?」
「不,只是注射维他命而已,补充维他命对睡眠最有帮助了。」
「是、是这样吗?」
连疑惑的时间也没有,他的左腕就被绑上了橡皮管,名叫麻由美的护士将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好痛!」他不自觉地叫出声音来。护士弯身,胸前的山谷清晰可见,并传来一股香水味。公平转头一看,伊良部正脸颊发红,凝视着针刺进皮肤的部位。这让公平眉间的皱纹深到可以夹住一元硬币了。
东京的医疗都是这样的吗?他为自己的概念感到不安。
「你是出差顺便来的吗?」伊良部再度坐回他面前,如此间道。
「不是,我是在这附近长期居留……」
「长期居留?什么啊,那你可以天天来嘛!我还给你打那么粗的针,真是亏大了。」
伊良部一个人碎碎念着。收拾好注射台的护士往角落的长椅走去,坐下来翻着杂志。
「好了。山下公平先生,三十二岁,上班族……请问你是在哪种公司上班?」伊良部拿着病历表问道。
「马戏团的特技人员,说得更具体点是空中飞人。」公平静静地回答,「我们的马戏团也算是公司组织。」
在马戏团变成股份有限公司的现在,不论是驯兽师或道具化妆师都是上班族,所有团里的人在职业栏上都是这么写。
「马戏团?」伊良部抬起头来。「团名是什么?你们在这附近表演吗?」他的眼睛有如眼前放着蛋糕的孩子般炯炯发亮,公平对这种感到新奇的反应已经很习惯了。
「新日本马戏团,我们从上个礼拜开始在中央町车站的旧站那里进行公演。」
「我要去我要去!」
伊良部探出身子,摇晃着肩膀。公平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得往后退。
「走吧!现在就去!」伊良部以兴奋的表情站起来。他脱下白袍和室内拖鞋,换上看起来很高级的皮鞋。「马戏团,马戏团!好高兴喔!」他哼着歌。
公平则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那个……今天是星期一,是我们的休演日。」公平战战兢兢的说。
「不会吧——你们休假?」
伊良部的眉毛垂下来成八字形,似乎觉得非常可惜。他坐到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明天方便的话,我可以招待你免费入场。」伊良部失望的样子让公平很同情,他不禁这么说道。
「真的?」伊良部再度站了起来。「说好了喔!打勾勾,打勾勾!」他强拉着公平跟他勾小指。
「那你从明天开始定期来医院看诊,我会免费给你打针的。」
「喔……」公平不知该说什么。这个男人真的是医生吗?
他看向角落的护士。她抽着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唉,算了,只要拿到药就好了,公平打算早早离开这里。
「最近我老是睡不着,请医生开药给我好吗?」
「我不知道有几年没看马戏团表演了,真是怀念啊!」伊良部眯起眼睛说。
「药效不用很强没关系,我平常几乎都没在吃药。」
「空中飞人是马戏团的重头戏呢!」
「另外我太太也说了,可以请医生顺便开胃肠药给我吗?要是胃肠不好就伤脑筋了。」
「山下先生,你是从小就开始接受训练了吗?」
「医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啊!你失眠了嘛!」
「是这样没错……」
「你有读过书吗?」
「有!我是大学毕业的。」
公平有点生气。马戏团现今也已是个很好的公司,营业部及业务部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大学毕业的。所谓的杂技人员隶属表演部,其人数不到所有职员的一半。位于静冈的总公司有独自的大楼,也有训练动物用的广大场地,和职业棒球的球团一样,马戏团也是种大规模的表演商业。
「那你为什么会在马戏团工作?」
「因为我父母以前是马戏团的团员。一开始我本来不想和父母做同样的工作的,但是当我进入大学面临就业时改变了想法,觉得当普通的上班族很无聊……」
「你很擅长运动咯?」
「我的身体很轻盈,应该是遗传吧。不过也有完全不懂特技表演的外行人加入表演部喔!像现在我太太是表演走钢索或跳舞,她就是从短大的家政系毕业的。」
「那我也办得到吗?」伊良部说。
「办得到的。」公平认为他在开玩笑,便随口说了客套话。
「重要的是训练。离地五十公分的平衡木如果拉高到离地十公尺,是否还能平稳走过?这就是一般人和马戏团员的差别。所以比起技术,更应该克服的是恐惧感。」
「哦……原来如此。」
伊良部频频点头认同公平的话。「如果要做就要选空中飞人吧!」他自言自语着。
「医生……那个,我的药呢?」
「药?什么药?」
他果然没在听——公平叹气,告诉伊良部他晚上都睡不好。他也说了最近自己缺乏冷静的事,自他满二十岁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打人。
「那我开安眠药给你,并持续帮你注射维他命吧。」
伊良部一脸悠闲的笑容。他下巴的肥肉摇摇晃晃,让公平联想到来自中非动物秀的河马。
「空中飞人啊!真令人期待。」伊良部看着远方说道。
说得好像隔天就要玩高空弹跳的澳洲观光客一样,难道他想亲自上阵?不可能吧!于是公平也没多问。
「那明天见咯!」
伊良部向他挥手道别。受到伊良部的影响,他也挥了挥手。
公平离开诊疗室并走上一楼大厅。耀眼的阳光从一整面的窗户照进来,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他不是在作梦吧?公平捏捏自己的脸颊。
回到屋子,妻子绘理正在和三岁的儿子洋辅玩耍。屋子是指团员们在公演的场地所居住的旅行拖车屋,在公平他们的马戏团则如此简称。巨大的帐棚后面设置了许多台屋子。
「午餐要不要去Denny's(※连锁家庭餐厅名。)吃?」
公平接受妻子的提议。他们约好假日要让她从家事中解脱。
一年当中大约有四十个礼拜都在巡回公演。屋子里从厨房到浴室都一应俱全,真的就完全像是个「家」。公平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去学校上学,因此他小时候还会经以为每个家庭都有长颈鹿和斑马。他也不知道自己转了几次学,大多才相处两个月,就得和才刚认识的朋友分别。所以团员们的向心力都很强,团里的小孩子都是兄弟姊妹,大家都很了解彼此,是一辈子的挚友。
然而最近,马戏团的后台却完全变了样。和日本社会相同,团员们都小家庭化了,住在饭店或一周公寓(※租借期以一星期为单位的公寓。)的夫妻增加了,如果有小孩也会选择独自出差到外地公演。年轻团员们开自家的车,偏好外食,团长变成了「社长」,见习的新人则变成「实习社员」,公司广招职员,像公平这样在马戏团里土生土长的人是少之又少了。马戏团的整体组织已现代化,顺便也个人主义化了。
尤其新日本马戏团在今年秋天有大幅度的组织改革。公司将有经营困难的替身演员团队纳入旗下,并将那些演员们视为团员迎进团内。不认识的人一口气增加许多,团内甚至出现了派系。
「你明明还很年轻,却是个老古板。」妻子笑他,但他还是喜欢家庭主义,并不认为组织现代化只有优点。
「爸爸打过电话来。说想见见洋辅,叫我们下次休假时回去。」绘理说。
「才不要,当天来回太麻烦了。」
公平的父母已退离表演现场,目前在总公司当总务。以前是驯熊师的父亲现在都面对着电脑工作,所以能跟上时代潮流。
公平一家三口到了营地外,长颈鹿小麒悠然自得地把头伸出栅栏外,公平最喜欢马戏团的这幅光景了。
2
隔天早上九点,伊良部出现在马戏团里。
「有位医生来找主任您。」值班的年轻团员来跟公平报告。
「医生说是出诊,护士小姐也一起来了。」
他奂的来了?而且还这么早就来了。
「山下先生!」公平前往一看,便看到伊良部在侧门朝他挥手。伊良部身后停着一辆黄绿色的保时捷。「你们在开演前都会练习吧?也让我加入嘛!」他的笑容开心到令人想拍下来。
也让我加入?
「在那之前要先打针!」伊良部拍拍公事包说,公平只能看傻了眼。
公平在团内设置的保健室接受注射。同行的护士没有穿白色制服,而是穿着豹纹的热裤,伊良部则是穿运动服,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二人组。
小儿子洋辅也来了,他和伊良部并肩观察着针头刺入的部位。
「那接下来换小弟弟打针。」护士板着脸对他说,他听了立刻一溜烟地逃出去。
他们当然不可能去追回他,公平带着他们到帐棚里。先给伊良部一辆单轮车,单轮车的话就不用怕他会受伤了。
实习社员们在棚内练习空中飞人的表演项目。他们是刚入团的新人,一边做些整理会场或贩卖部的工作,一边朝着独当一面的表演部员迈进。
「好大的帐棚喔!跟体育馆差不多大了吧?」伊良部环视着棚内,发出感叹之声。
「今下年才翻新的。希望多少能追上木下或Kigure等大型马戏团——」
马戏团表演多半已被淘汰,只剩下近代化的企业还存活着,新日本马戏团则是仅存的五个团中最落后的。
发现公平来了,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呼。「喔!」他摆出上司的样子。
他向上一看,看到内田正倒吊在中间的秋千上。内田和公平同年,原本是替身演员,一开始主要是表演一些机车的特技,但从上个月开始他也参与空中飞人的表演了。内田好像是在陪新人练习的样子。
他可真是擅作主张啊——公平心中涌现了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侵略了。
由于前天的那件事,现场气氛非常的尴尬。「早。」公平先开口说道。
「早安。」内田面无表情的回应。
「主任,和您在一起的那位是谁?」一个新人在他耳边说。
「喔!他是这附近医院的……」说到这里,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伊良部正在爬上长梯。
「医生!你在做什么?」他不禁放声大喊。
「我还是觉得空中飞人比较好嘛——」伊良部拖长了语尾说。
「不行啦!要是掉下来了怎么办?」
「放心、放心。我可是身轻如燕呢!
骗人!你少说也有一百公斤吧!
铝制的梯子弯曲成弓形,还发出了咻咻的声音。在大家瞠目结舌之时,伊良部已经爬上了跳板。站在上面的实习社员让出一个空间给他。
「呜哇!比我想像的还高耶!」
这是当然的,跳板的高度大约有一层楼高。
公平很着急。该怎样才能让他下来呢?外行人从梯子下来是最危险的。
「医生!那就请你用跳的下来!掉到网子的瞬间只要下巴收紧就好,放松全身的力量。不要用脚着地,请用臀部和背部着地,还有——」
伊良部将钟槌拿在手中。
「笨蛋!不要给他那种东西!」
才十几岁的实习社员完全顺从着伊良部。
「我要在什么时候跳?」
社员老实回答伊良部的这个问题。
「喂!不要啊!」
「那我要飞了——」
伊良部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前方,毫无犹豫地跳下去。
「呜哇!」公平闭上眼睛。
伊良部吊在钟槌上,画出大大的圆弧来回摆动着。接应的内田反射性的想要配合时机接住他。
「喂!你绝对接不住的,不要接!你会跟他一起掉下来的!」
不过伊良部在那之前就先掉下来了。因为体重太重所以手臂无法负荷自己的重量。
伊良部掉到网子上。他运气很好,是臀部先碰到网子,大概因为那是最重的部位吧。
由于他不知道正确着地的方法,结果像掉到弹簧床一般跳了好多次。
「呜哈!」「咿耶!」他不断发出怪声。
实习社员们用看着新品种动物的眼神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山下先生,我要再玩一次!」
「你在说什么啊!」
「好嘛好嘛——」
「不行!」
公平白了他一眼,伊良部便像调皮的小孩一样嘟起嘴巴。
伊良部坐在最前排观赏上午十一点开始的第一场表演。即使公平建议他在看台比较方便观赏,他还是不肯让步,坚持「前面比较好!」就跟想坐在汽车前座的小孩子一样」
在让观众上台的表演中,伊良部第一个自告奋勇让小丑捉弄。其实原本在观众席中都会有捧场的人,但都是由自己人假扮的。一开始小丑有些困惑,但他立刻就跟上伊良部的步调。他下台回来时间:「那个人是主任安排的吗?」由于伊良部玩得很认真,所以他才会这么以为。
「那明天见咯!」表演结束后,伊良部来到等候室说道。
你还要来?公平差点就这么说出口了。
「医生,医院那边没问题吗?」
「嗯,没关系。我已经跟柜台说把我的病人全部转到内科了。」
公平脑中挤不出一滴适当的感想,他又捏捏自己的脸。
护士在表演进行时,一直在帐棚后面看着笼子里的豹。绘理说:「她好像很希望当一只豹的样子。」这个女的也是让人搞不懂的人。
顺带一提,公平在今天的表演中也失败了。他在最基本的「挂足飞行」坠落了,这个项目不用回转,也没有其他技巧,就只是把双脚挂在钟槌上并来回摆动,抓住接应者的手而已。
这当然是内田的错。两人的视线有对上,所以公平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谁失误。他不开心的板着一张脸。
从空中落下以后,他依照丹羽的指示改当助手,重要的飞行全都交给副将春树。
公平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就主任的立场来说,不能再做出打乱团体合作的行为,并试着反省,告诉自己他也有问题。但是他当然无法认同,因为演出和平常并没有两样。
他做了个实验,请前任接应者丹羽陪他练习,并尝试了几种飞行。全部都成功了,这结果让公平的怒气逐渐高涨。除了内田找碴以外,他想不出其他失败的理由。
「能不能把接应者换掉?」公平向丹羽上诉。
「不行啦!好不容易才把班底固定下来。」丹羽当场驳回。
和棒球的捕手一样,接应的人可说是辅助的角色,为掌握表演关键的重要人物。
「那只要我上场的时候换掉就好。」
「小公,拜托你帮帮忙。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表演到一半换手的话,秀不就中断了吗?」
「可以用小丑秀填补空档啊!『破纸』和『蒙眼』都是压轴,稍微拖延一下时间也没关系吧?」
丹羽将手放在桌上撑住脸,似乎在思考什么。
「小公,你最近是怎么了?你以前都是率先统整团队的领队,为什么现在一副要破坏秩序的态度?」
「真伤人,我才没有要破坏呢。」公平不高兴的反驳:「而且不要说什么统整团队了,最近只要工作一结束,大家不都各自分散吗?」
「下班之后就是个人的自由了,那也是没办法的啊!」
「拿内田来说好了,他完全都不靠近屋子。」
「大概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东京人吧?在东京公演,从自家通勤是很理所当然的。」
「那至少让单身的新人合宿之类的。」
「那也是个人的自由。公演期间长达两个月,大家都需要个人独处的时间。」
「以前不是这样的。」公平坐在椅子上伸展手脚。
「又说那种老人家的话。」
「我家也都带着小孩到处跑啊!」
「时代不同了。这你也很清楚吧?设备和福利等等,我们这团都是最落后的,不改革组织追上大公司的水准不行。再说,今后和外国表演者的契约也会增加,到时也必须国际化。总而言之,古板也要有个限度。」
「古板啊……」公平自嘲的说。
「你是表演部的下任部长,多少也该为大局着想,和内田好好沟通一下,跟他为前天的事情道歉——」
公平不发一语地皱了皱鼻子。
「对了,你跟医生谈过了吗?」
「嗯,安眠药也拿了。」
「不,我是说……」丹羽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医生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议?」
「建议?什么建议?」
丹羽沉思了一会儿。「没什么,算了。」他说得模糊暧昧,中止这个话题。
公平耸耸肩,离开了办公室。沐浴在夕阳之下的帐棚染成一片橘色,长颈鹿小麒正在一旁专心的吃着乾草。
春树小跑步的经过公平眼前。
「春树!你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饭?」公平问。
「不好意思,我已经跟人有约了。」
春树左右挥手,在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有点僵硬,总觉得好像有些疏远。
公平纳闷地目送他的背影,停车场中停着内田的休旅车,春树坐了进去。车内已坐了几个人,是从替身团队来的新人团员。
公平明白了。内田邀约他们一起吃晚餐,也说不定是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吃他太太做的家庭料理。
公平有点受到打击。他并没有被邀请。
「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对小麒问道。
小麒瞥了他一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后,又继续吃它的乾草。
隔天,伊良部真的又来了。他穿着一整套的香奈儿运动服,不过公平也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东西就是了。
首先他接受注射。伊良部说每天注射维他命就会有效果出现,所以他也只好照做。小儿子洋辅兴趣盎然地和伊良部并肩凝视着,但是注射一结束,他立刻就逃走了,因为护士拿着针筒追着他跑,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昨晚想过了,比起技术,空中飞人更注重的是互相合作吧!和只有一个人表演的空中特技秀相比,空中飞人的技巧也没有那么难。」
伊良部一边看着团员们练习,一边以悠闲的语气说。看来他并不完全是个白痴,空中飞人的确是马戏团的重头戏,但需要花更多时间学习的是特技或平衡感等个人表演。
「昨天是我一时手滑,今天我会先擦上松香。」
公平有些意外。「医生,你还想玩啊?」
「嗯。半途而废也不好嘛!」
伊良部都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在爬梯子了。
「等一下……」公平伸手想抓住他,但扑了个空。
没办法,他只好帮伊良部绑上救生索。这样不管他掉到哪里都能免于受伤。
公平也上了跳板。他心里想,为什么他得陪伊良部做这种事呢?然而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伊良部的行为虽超乎常识,但公平也无力抵抗。他告诉自己伊良部只是想见识见识罢了。
「医生,你会往上拱起身体吗?」公平问。
「不会。」
这是当然的吧,公平把话含在口中轻声说道。以伊良部那庞大的身躯,就连垂吊都有困难。
「通常是把双脚挂在铁棒上,并倒吊着荡到另一个秋千上,不过你只要用手抓着就好了。也不用跳,请你像钟摆一样摆动个几次,再荡回来这里。」
「什么?没有要跳接吗?」
「一开始是办不到的吧!」
他把钟槌交给一脸不满的伊良部。「可以开始了吗?」伊良部问。「请。」公平才回答完,伊良部马上就跳下跳板。
「呀哈——」他天员无邪地摆动着。
公平相当诧异。过去他曾经主办过高空弹跳的活动,但是十个人当中有十个都不敢跳。「跳下去真的没关系吗?」当时大家一直这么问,问到他都烦了。伊良部就没有这个问题。
他还真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一般人都会有些犹豫吧!
伊良部在晃了三次后回到跳板上。
这也让公平惊讶不已。大部分的初学者都会因为害怕而摆动得不够大,结果回不来。伊良部则以他的无惧,克服了体重和腕力等不利条件。
「让我玩跳接啦!」
「这个嘛……」公平吞吞吐吐的说。不过他也很想看看。
他对在半空中的内田问道:「你最重可以接几公斤?」
「我也不知道。所有的飞人都是六十公斤左右,我也没接过更重的人。」
「医生,你几公斤?」
「大约七十公斤吧!」
伊良部的下巴摇晃着肥肉,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公平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副没听清楚的样子。
「那没问题,就试试看吧!」
内田都这么说了,公平只好让伊良部尝试跳接。不知何时,几乎所有的团员都跑来看了。
「医生,当你荡到最高点后,请不要使力,就这样让自己掉下去。只要向前伸手,接应者就会抓住你的。」
「嗯,我知道了。」伊良部说得很干脆。
公平衡量时机,推了下伊良部的背。伊良部迅速的离开跳板。他没有多花一丝力气,画出了漂亮的弧线。
或许这个男人并非等闲之辈——公平瞪大了双眼望着。
但是他想太多了,伊良部太晚放手,没有进入内田伸手可及的范围。
「咦——」伊良部发出像时代剧中少女的声音,掉到网子上,他像个球一样弹跳了一会儿。
然而四处传来了爆笑声。体型庞大的话,即使失败也是个有趣的画面。
「真是少见的外行人。」公平回到地面时,丹羽说出了他的感想:「感觉他好像把紧张和恐惧都抛在脑后了。」
听完之后,公平觉得他有点了解伊良部了。
黄口小儿不畏蛇,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不知蛇为何物。伊良部一定也是如此,他脑中什么都没想。
「如果成功了要让我正式上场喔!」伊良部笑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这个男的不表演特技,光是普通的跳接也很有看头了。
伊良部接着也挑战走钢索,但完全不行。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平衡感,连五公分都走不了,他从钢索上坠落两次,都翻了大跟斗。
「这个人生理和心里的性能差异还真极端……」丹羽抚着下巴喃喃说道。
当天公平暂停演出空中飞人,这是丹羽的命令。公平也不想再出丑了,于是默默的听从。
他们加了个人的椅子特技以取代空中飞人,并由公平担纲演出。在圆木上放一块板子,再叠上七张木椅,最后公平在其最上方倒立,是非常高难度的表演。
他漂亮成功了,换来一片热烈的喝采。
春树说:「真不愧是公平。」这让他心情很好。
他还是表演部的王牌,绝不轻易将这位子拱手让人。
到了夜晚,公平造访新团员们共同租借的一周公寓。他叫绘理做一些菜,并准备了啤酒一起带来。他想和新加入的年轻人们熟络起来,身为在团里长大的老鸟,他说不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对于上司的突然来访,年轻人们都吓了一大跳。他们急忙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没关系、没关系。」公平笑着阻止他们的动作,在和室里坐了下来。
公平重新端详他们,大家看起来都还很稚嫩。其中还有才十几岁的人。
「工作都习惯了吗?」他看着新人们说:「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量来问我。」
「是」「好的」他们如此回答。
总觉得他们有些生硬,也许是他的措词太拘谨了。
「这是我太太做的料理,吃吧!都吃过饭了吗?你们还年轻,应该再多也吃得下吧!」
但是他却说出更像老头子的话。新人们都很紧张。呃,他得找个轻松的话题——
「你们有女朋友吗?」
话才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简直就是欧吉桑的对话,而且又很唐突。
「我们年轻的时候啊,到处都有女朋友呢!」
他不禁竖起小指,脸都发热了。糟了!不但没缓和气氛,反而让大家更退缩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电视的歌唱节目流泄着热闹的声音。
「你们也有被邀请到内田家吗?」为什么他要问这种事啊!「啊,没有啦!因为他好像很受新人欢迎的样子,所以我才随口问问。」他开始冒汗了。
「……是的,我们有去玩过一次。」
有个人警戒的回答道。看到那眼神,让公平心里更急了。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还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接应者。空中飞人的接应者,必须要有什么都要接住的决心才行,如果让飞人掉下去,就是接应者自己的错,要有这种责任感才能胜任接应者。或者说,绝对不能让飞人掉下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没打算要中伤人的啊!这样他简直就像是来批评新手的惹人厌上司。
新人们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个全低下头来。害怕沉默的场面,公平独自滔滔不绝,他甚至说到当马戏团的团员要有哪些心理准备等等的。
三十分钟后,公平几乎是用逃的离开那里。在回家的路上,他又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中。
大家现在一定议论纷纷:「他是来干嘛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股大叫的冲动,在这个原本像是他家的马戏团里,他成了多余的存在。
3
伊良部已经完全成为开演前的特别练习生了,他每天都开着保时捷到马戏团这儿来。
纵使他是医生,这也太奇怪了。考虑到发生意外的风险,通常是不能让表演部以外的人加入练习的,以前也没有过这种例子,然而现场的负责人丹羽却笑看着。
「啊哈哈!小公,你的主治医师奠是太棒了!」
不知何时伊良部变成公平的主治医师了。
其他人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都把伊良部当成是团里的一员。还有实习社员以为他是刚加入的小丑。
而护士在这段时间则是一边在笼子前抽烟,一边不厌其烦的看着豹。
「还差一点点,我就能成为飞人了。」已习惯坠落的伊良部眉开眼笑的说。
这并不是玩笑话,他快要学会在空中摆动并正面跳接的基本技巧了。
当然,这对普通人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只要胆子够大,就算是艺人,练习三天之后也能在新春才艺大会中表演,但是换成伊良部就不同了,就好比说熊光是推婴儿车就能吸引群众围观一般,由他来飞看起来就是很有趣。
接应的内田也在一旁协助,「他完全没有花到多余的力气。」内田惊讶的说。
听到这句话,丹羽解释道:「在救溺水的人时,如果被抓住就会跟着溺水吧?伊良部医生不会死抓着救他的人,所以要帮助他就很容易了。他是个不会陷入恐慌的人呢!与其说是能力,倒不如说是体质特殊。」
「嘿嘿嘿!」伊良部以非常高兴的表情搔着头,他似乎认为自己被称赞了。
看了伊良部的练习后,公平也技痒了。如果是在丹羽和新人们的面前,内田应该不会打什么歪主意,他只会在正式表演时趁乱做出阴险的事。
「那我来示范给你看吧!」公平说着,爬上了跳板。
他活动活动手腕,抓住撞木,踢了一下跳板便开始在空中飞舞。
一次、两次,他画着弧形,看向中央的内田。确认内田抓住节奏之后,他换成用双脚倒吊在秋千上的姿势。接着只要跳过去让内田接住就好。
他在秋千甩到最高点时松开脚。抬头一看,他吓了一跳。
距离完全不够近。
内田伸出的手在离他有五十公分的前方。
公平的手扑了空并往下坠落。他紧急旋身,以背朝地的姿势掉到网子上,他没有做好正确的落地姿势,在网子上弹跳了两三次。他呆呆的望着内田,内田则倒吊着,表情僵硬的俯视公平。
血气直冲公平脑门,几乎要让他晕眩,他从没碰过这么大的侮辱。内田竟然在团员面前让他出糗。他板着脸,从网子上下来。他的面子全丢光了,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丹羽和他眼神交会。丹羽像是困扰,又像是怜悯,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看着他。
难道丹羽不生气吗?应该要把内田踢出队伍才对吧?
公平接着望向春树,春树脸色发白地迅速转开视线。公平觉得很纳闷,他环视其他人,突然发现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新人敢看公平。有种同情的空气流动着。
他的怒气全散光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搞不懂,他想要思考些什么,但他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哎呀哎呀!」伊良部像外国人般伸出食指并左右挥动:「山下先生,你的腰拱起来了,我来示范给你看吧!」
这个门外汉在说什么啊?
「啊,你生气了?我只是开玩笑啦,啊哈哈哈!」
「我去一下厕所……」编了一个很烂的藉口,公平逃离现场。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他进入栓着长颈鹿小麒的栅栏里,坐在乾草堆上。他用双手掩面,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不是被大家疏远了?这个猜测浮上他心头。团员增加,一口气拉低了表演部的平均年龄,三十二岁的飞人已经不年轻了,大家是想逼他从第一线退下吗?
不,若真是如此,丹羽应该会跟他好好谈谈,丹羽不是那么有城府的人。
还是内田在策划着什么?他拉拢新人,虎视眈眈下任舞台监督的地位——这太愚蠢了,公平摇摇头,他们的马戏团规模这么小。
那是为什么?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理由?
公平深深的叹气。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丝毫理不出头绪。
他只知道,内田很明显的排斥他,而其他人却什么也没说。
「呜哈!」帐棚传来伊良部的声音。也许是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吧,他听见团员们的笑声。
什么嘛!这男的一点也不懂别人的心情。其他人也是,为什么能跟他相处的如此融洽?都不会有所顾忌吗?
小麒低头,把嘴里的乾草撒在公平头上。
「你这家伙在干嘛啊?」他两手抓住小麒的脖子。小麒也没有抵抗,只是一直咀嚼着。小麒即将满九岁,公平在它两公尺高时就认识它了。他现在觉得,好像只有长颈鹿是他的朋友。
这天公平参与了空中飞人的演出,他已经在意气用事了。如果想找碴的话就试试看!他心里想着。
丹羽脸上写满为难,无力的说:「为客人想想吧!」
表演还是失败了。和练习时一样相差了五十公分。公平受到极大的打击,在中途退场时,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接应者的秋千原本就设在比较远的位置呢?
马戏团帐棚里的天花板上,有悬挂着秋千和救生索的地方。会不会是那上面的工作人员在他演出时,把接应者的秋千移开了呢?
公平用手避着灯光向上凝视,在天花板上的是和内田一起进公司的前替身演员们。
他明白了。这是内田的阴谋,他们想把他赶出表演现场。
他立刻告诉丹羽这件事。
「小公,你确定吗?」丹羽盯着他的脸说:「他们怎么有办法在表演当中做这种事?要改变吊着接应者的秋千位置,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吧!」
「不,他们的话可能办得到。」
「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小公,你暂时不要表演空中飞人了。」
「那不就正中内田他们的下怀吗?我也是有志气的——」
「小公啊……」不知为何丹羽搭上他的肩,安抚的摸摸他的臂膀。
到了夜晚,吃完晚餐后,绘理向公平提议请假。
「下星期要不要一家三口到夏威夷玩?自从洋辅出生后,我们都没有私下去旅行了。我问过丹羽先生,他说可以让我们休一星期。」
她在流理台边洗碗边说着,语气听来很开心。
「不行啦!其他人会想为什么只有我们可以在公演期间休息的。」
「反正团员都增加了,丹羽先生也说以后会排班,让大家在公演期间也能休假。由身为主任的你率先休假的话,其他年轻人也比较好意思休息嘛!」
「哦,这样啊?不过我不想休假。」
「为什么?」
公平没有回答,他摊开了报纸。要是他不在的话,内田就会变成队长了吧!春树和其他在团里长大的人,也很有可能会被取代。
「好想去夏威夷喔!」绘理撒娇的说。
「你觉得内田是怎样的人?」公平问。
「内田?应该是个好人吧!虽然平常话少了些,但还满努力的。」
「好人?」这答案让他很不高兴:「你没看见他让我从空中坠落多少次吗?我怎么想都觉得他是故意的。」
「……小公,我可以说出我的想法吗?」绘理把报纸抽走并折好,在他的对面坐下:「我觉得你要再多敞开心胸比较好。」
「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就感觉到了,你对人的警戒心太强了。你好像一直在观察别人。」
「你别把我说得疑心很重似的,我只是慎重。而且只要跟我熟了,我就会很重朋友啊!」
「用心交朋友的确很重要,但现在正值公司扩大规模的时候,能够接纳任何人的宽大之心也是必要的。」
「你是说我心胸狭窄?」公平提高了声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像伊良部医生那样开放不也很好吗?」
「伊良部?为什么会说到他?」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想到。」
公平的脑海里也浮现了伊良部的脸,还有那摇摇晃晃的下巴。
「那个医生有够夸张的好不好!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跷掉医院的工作跑到马戏团来当弟子。」
「虽然是怪人,却很受欢迎。大家都很期待伊良部医生的到来呢!」
「大家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因为他这种人很少见。」
「不过,该说他是治愈系的人吗……」
「治愈系?那个像气球一样的男人?才不是!是像这种怪人也能存活至今,那这个世界也还好——大家只不过是有这种安心感罢了!」
「好,就像你说的好了。但我觉得能让周围的人感到轻松的个性也是很重要的。」
「罗嗦!总之我不休假!」
他靠在椅背上,把脚往前伸直。绘理不满的噘着嘴。
「喂,我问你,」公平点了根烟,问:「……公司有没有说想要把我调离表演现场之类的?」
「啊?」绘理皱眉:「没有啊!怎么可能?」
他朝天花板吐出白烟,静静的看着绘理。嘴上说是为了洋辅而去,其实她心里一定认为调到总公司做幕后工作比较好吧——
「什么啊?想说什么就说啊!」
「没什么。」
他只吸了三口就把烟捻熄了。绝对是丹羽跟绘理建议休假的,以前丹羽曾对他说过:「拜托你可别给我休假啊!」如今却相反了,他已经不再受人仰赖了吗?
伊良部还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内田已经能接住他了,顺利抓住那超过一百公斤的庞大身躯,漂亮的摆动。
所以正确说来,进步的应该不是伊良部,而是内田吧!他抓到了诀窍,知道该怎么接住相当于两个飞人的伊良部了。
第一次接到时,所有人一阵哗然。「哦哦!」大家都露出白牙笑着。
但是回转却十分困难。接应者要在摆动一次后放开手,让飞人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转后,再回到原本的秋千上,可是伊良部转不了身。
「医生,你要不要试试只转头看看?」
这时丹羽很热心的指导伊良部。
「奇怪了,我觉得我有转了啊!」
他拚命转头的样子让大家都笑出来了。
在半空中飞舞的伊良部,彷若出现在海面上的鲸鱼。公平懂了,这就跟赏鲸一样,所以团员们才会都跑来看他练习。
「喂,小公。你不觉得伊良部医生可以正式上场吗?」丹羽高兴的说:「就算不会回转也无所谓。他只要在空中摆动一次,就能让客人看得很开心了。」
「你是说真的吗?他可不是我们的团员喔!」公平瞪大了眼。
「跟他签约就好啦!当然也会帮他买保险。」
公平摇头。虽说他是自己带来的,但这也太不寻常了,没有人怀疑为什么伊良部会在这里。
接受注射之后,公平和伊良部谈了一下。
「医生,你还真受欢迎。」
「可是我一说要帮他们打针,他们就逃走了。」
「那是当然的吧!」公平苦笑。
打针好像是伊良部的兴趣。当针头刺穿皮肤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都闪耀着光芒。公平已经随便他了,他告诉自己,世界上也是有这种生物的。
「马戏团的后台怎么样?」
「嗯,很快乐啊!大家都很亲切,感觉就像是个大家庭。」
伊良部把配茶的馒头塞满了嘴说,他把护士的份也吃了。
「以前是这样没错,现在就不晓得了。团里出现了派系,还会互相扯后腿。」
「哦?这样?」伊良部似乎吃不够,他把整盒馒头都倒了出来。
「你觉得接应的内田如何?」反正他是圈外人,说这种事也没压力,于是公平不禁问道:「他都不接住我不是吗?那一定是故意的。」
「原来如此。那家伙,竟然老是让人掉到网子上!」
「咦?」
「我就觉得奇怪!」伊良部涨红了脸:「虽然跳接好不容易成功了,但到昨天为止他都在玩弄我吧!」
「不,那个……」
「回转也是,要是他再甩高一点的话——」
「医生,那是你在找藉口。内田他很努力才总算接住你的。」
「……是吗?」
「是啊!」
真是不知感恩的人。公平虽不想为内田辩护,但也不想跟伊良部相提并论。
「回到我刚说的事,你也看了很多次他失误的场面吧!而且还是在正式演出时。我不知道他是改变了秋千的位置,还是缩小了摆动的幅度,但你不觉得他根本就不想接住我吗?」
「我看不出来耶。」伊良部向馒头伸手。
「竟然在距离五十公分的地方伸出手,真是不敢相信。」
「哦,这样啊!」他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是阴谋,那群外来的人想把我赶走。」
「哦——」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嘴边沾上馒头的内馅。
「医生,你没在听吧?」
「抱歉,你说什么?」
公平叹气。但是他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所以他又说明了一遍。
「阴谋啊?那你就用V8拍下来,提出证据如何?」
伊良部轻松的说道。闻言,公平抬起头来。对呀,还有这招!他怎么都没想到呢?
明天他就再跟内田飞一次,然后叫绘理把他们的小动作给拍下来——
「如果要拍的话,也顺便拍我吧!医院里那些脑外科的人都不相信我,说如果我真飞起来了,他们就让我动手术。所以我要拍下来给他们看。」
他撑大了鼻孔,握紧双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伊良部把所有馒头都吃光了。「因为刚运动过嘛!」他悠闲的说,那护士到哪去了?公平看向窗外,发现她正在关着豹的笼子前抽烟。
护士的衣服是豹纹的,这让公平很在意。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连伊良部都能当医生了……
笼中的豹没有张牙舞爪,它用懒洋洋的眼神看着年轻的人类女子。
4
绘理斜眼瞧了他一眼并拒绝了。
「我才不要呢!那种像间谍一样的事。」
「拜托!我需要客观的事实!口说无凭,他们一定会装傻的。」
公平恳求道。他把手撑在桌上,向绘理低头。
「为什么你要对工作伙伴做这种事?」
「那是我要说的话,找麻烦的是他们吧!」
「小公,你就试着跟内田他们好好谈谈苏!我觉得解开误会比较重要。」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让他们承认自己所做的事啊!」
他硬是将摄影机塞给不情愿的绘理。
「发生什么事我可不管!」绘理说。虽然会引起纠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不把脓挤出来,情况是无法获得改善的。
他要求丹羽让他参加空中飞人的表演。
「小公,你去夏威夷吧!夏威夷哟。」丹羽看似刻意的装出开朗的样子,还帮公平按摩肩膀。
「工作狂已经不流行了,偶尔也要孝顺一下家人才行。」
「为什么你这么想让我休假?丹羽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开始质疑了。
丹羽额上冒出汗水。
「什么也没有啊!我只是担心你的健康。」
「我没感冒也没生病!我要跟平常一样上场表演。」
公平斩钉截铁的说,并自行在成员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当然是以「主将」的身份,他可是这个队伍的队长。
这天他演出了许多节目。以开头的离地十公尺的反转大车轮为首,机车特技、和绘理一起表演的杂耍,连平常交给师弟们的表演他都做了。因为他静不下来,热中于演出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空中飞人的事。
重头戏的空中飞人秀开始了。主持人介绍成员,众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公平是最后一个,也只有他的衣服镶上了红边。他望着下方,确认绘理拿着摄影机站在舞台边。只有今天,希望表演失败,只要想这是最后一次丢脸就好了。
新人们展开各种飞行。公平从跳板看着,内田并无任何异状。他把视线往上移,仰望固定住秋千的地方,有两个道具组的人在那里,是前替身演员的成员。他哼了一声,他可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公平在心中骂道。
终于轮到公平了。他从春树手中接过钟槌,计算着时间。内田在中央的秋千上,满脸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想说些什么。
公平跳下跳板,在空中摆动,从喇叭播放出的舞曲在耳膜边隆隆作响。他把双脚挂在秋千上,整个人成倒吊状态,接着弯起上半身,在中央秋千的内田伸出手来。他松开脚,浮在半空中。这次相差不只五十公分,而是一公尺远。
他看着内田,清楚的看到内田生硬的表情。
公平就这样落下,在网子上弹跳。
「啊啊!」观察惊呼。主持人什么也没说,聚光灯追上他的身影,于是他张开双臂回应。
从网子上下来后,他立即飞奔到绘理所在之处。
「喂!你有拍到刚刚的画面吗?」他说着,话音因兴奋而颤抖。
「嗯,拍到了。」绘理脸色苍白的点头。
「怎么样?和春树他们表演时完全不同吧!」
「嗯……完全不同。」
就说是这样吧!公平拿起摄影机,对在音控室清点收入的丹羽仰起下巴,示意要他过来一下。他迳自走向等候室,绘理也跟在他身后。
「小公,你要冷静。」丹羽追上来说:「你可能会受到打击。」
「没什么好打击的,我早就知道内田他们讨厌我了。」
「我不是说这个——」
公平在等候室播放适才拍摄到的画面。丹羽和绘理都别过头去,和扑克牌差不多大的液晶萤幕,放映出方才表演的空中飞人秀。
原本以为萤幕上会出现内田,但镜头的焦点却是他自己。
拍他是有什么用啊?就在公平这么说的同时,影像切换到他浮在空中的瞬间。
什么?公平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他吗?
急忙倒带又看了一遍,这次他屏气凝神的看着萤幕。
怎么看都是他自己。萤幕上所映出的,是他拱起腰,像袋鼠一样地在空中飞舞,摆动的幅度也不够大。
「这不是说说就能治好的,而且一旦在意情况就会更严重……」丹羽以同情的语气说。
「一开始我以为你自己有发觉到,不过看起来又好像没有。既然如此就是心理上的问题了,我想不要直接点破你比较好……」
公平想起来了。丹羽曾问过他:「你是不是腰痛?」
伊良部也对他说过:「你的腰拱起来了。」当时他并没有多想,没想到是他自己的跳跃姿势不对。
掉到网子上时,那些师弟们可怜他的眼神及谨慎的态度,现在回想起来,羞耻心让他整张脸都红了,他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公平问。
「东京公演开始之后。大约是从内田担任接应者那时起,你就会拱腰,摆动的幅度也渐渐变小……」丹羽将手搭在公平肩上:「不能在意喔!你还是我们表演部中最厉害的人。你和我一起练习空中飞人时也都没有问题啊!总之就是你在面对不熟识的人时,会无意识的做出抗拒反应。」
公平面无血色。他究竟对内田做了什么过份的事?自己一定表现出一副轻视他的样子吧!
「我以前有听前辈说过,这叫做『和尚擦地』。会有这个名称是因为姿势很像,也就是说,并不是只有小公你会这样,过去也有一些人有相同症状。」
他在沙发上坐下,以手掩面,开始厌恶起自己了。
「节目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我走咯,你不用出场没关系。」丹羽说。绘理则无言轻抚公平的脸颊,然后两人离开了那个房间。
和尚擦地啊……公平轻轻说道,这大概是个性跟他相像的前辈们所得到的病吧?
因为小时候一直过着不断转学的生活。即使交了新朋友,过两个月之后就得和他们分开,他不想再有这种悲伤的回忆,于是从某天开始,他筑起一道高墙,远离新的邂逅。这也造就了公平的防卫本能。外人觉得马戏团的小孩很稀奇,常会找他们麻烦,如果团里的其他小孩被欺负了,他就会带头去跟对方讨回公道。在团结意识增强的同时,对外人的警戒心也变敏感了。也许外表看起来一直都很封闭吧!其实他很喜欢与人相处的,但是又不敢亲近别人,朋友变多会让他很不习惯。
此时门被打开了。「啊,你在这里啊!」伊良部探头说。
扑克脸的护士也来了,这两个人已经可以自由进出马戏团啦。
「我今天要表演空中飞人喔!」伊良部开心的说:「丹羽先生帮我买了保险,我还自己做衣服呢!」他打开包包,取出豹纹的舞台装。
公平连忙跳了起来,往窗外的豹笼看去。
豹太平安无事,他吓得全身都瘫软了。
「总之先来打一针吧!」和往常一样,公平接受了注射。
洋辅不知从哪出现了,他专注的盯着看。
「医生,你小时候是怎样的小孩?」公平忽然问道。
「我小时候?就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啊!」
骗人的吧!谁会相信啊?
「有没有巡回艺人的孩子暂时转学到你上的那间小学?」
「没有耶,我上的是私立学校。」
这样啊,原来他是个少爷呀?
「我好像得了一种胆小的病了。」他揉着注射过的地方说:「我无法对人敞开心胸。」
「倒是常有归国子女转学到我们学校来。」
「小环境的话还好,但是一到了大环境,我就会突然紧张起来……」
「他们喝过洋墨水,所以都很高傲。」
「这有没有什么病名呢?」
「当时大家都一起欺负他们,在便当里的三明治涂上药膏之类的。」
「医生,请你专心的听别人说话啦!」他不禁埋怨。
洋辅正在和护士玩捉迷藏。他流了些鼻水,公平便把他叫到身边,抽了一张面纸放在洋辅鼻子上。
「擤一下。」
洋辅听话的擤出鼻涕。公平见状,突然想通了。
这孩子完全信任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用力的擤出鼻涕。
空中飞人的接应也是相同道理吧!重点在于什么都不要想,伊良部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对了。山下先生,你的失眠如何了?」伊良部问。
「有在吃药所以睡得着了……」
「抱歉,其实我开给你的只不过是整肠药罢了。」
虚脱无力之感向他袭卷而来。他趴在沙发上。
「没关系吧!反正你吃了也没事。」伊良部笑说:「心诚则灵,Believe doctor(相信医生!)啊哈哈!」
怎么有这么幸福的人?难道他一点烦恼也没有吗?
在房间一角,洋辅被护士逮到,硬是抓起他的手臂。
「喂……」公平叫住护士。
「这是流行性感冒的预防注射,现在打的话可以算你们免费。」护士懒懒的说。
好吧,公平默许了。他无力反抗这两个人。
洋辅虽然一脸想哭的表情,但还是凝视着针头刺进自己手臂的瞬间。
表演开始,伊良部穿着豹纹的紧身衣登场了。感觉就像和猫王一样胖的Freddie Mercury(※知名乐团Queen的主唱。)。
没有任何人笑,好像有什么超越了想笑的感觉。因为实在太奇特了,不是用笑就可以表达心中感觉的。为了让观众在强光下也能清楚看到伊良部的脸,他化了舞台妆,绘理觉得好玩还帮忙装了假睫毛。
「医生,这打扮很适合你。」公平发自内心的说。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来自异世界的使者。
公平又捏了一次自己的脸。才短短一星期,这个人就如此融入这环境,等察觉到时他就已经在了,没有人怀疑过为什么。就连公平自己也没有防备过他。
而现在,他们要让这个外行人表演空中飞人。
也许过了十年后再回顾这一天,大家会一起大笑吧。「丹羽先生还真敢让他上场。」「当时大家都疯了吧!」然后,他们一定会怀念起伊良部这个不可思议的医生,洋辅也会记得这一天吧!
「医生,终于要正式上场了。你会不会紧张?」
「紧张什么?」伊良部边挖鼻孔边看着公平。
看来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内田在舞台边,独自一人伸展着身体。
既然都要道歉,还是早点开口比较好,公平缓缓走近他。
「内田,之前我打了你,真的很抱歉。」他深深鞠躬:「我作梦也没想到我会变成那个样子,还一直误会你是故意找我麻烦。」
「哪里,没关系的。」内田视线朝下,结结巴巴的说:「我自己也很没用……」
「才没这回事。你和其他的飞人不都配合得很好吗?」
「毕竟公平先生是主将,所以我也有责任……我一直都很烦恼。」
内田说话的样子像高仓健般木讷老实,无心机的脸也有些神似。公平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的病也许无法马上治好,但我想慢慢的做复健。请你从明天开始陪我练习!」公平再度低下头。
「我才是,要请你多指教了。」
公平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他现在才体会到语言的力量,为什么他不早一点跟内田谈话呢?他好想回到小学那时候,重新和大家交朋友。
就在这时,会场内的灯光洒落。主持人开朗高亢的声音从喇叭传出。
「各位观众,新日本马戏团所引以为傲的空中飞人秀即将开始。离地十三公尺,长杆的间隔有二十公尺。训练有素的表演者们将带来令人屏息的精彩演出,请各位观众尽情欣赏!」
成员们各就各位。公平伴随着伊良部爬上跳板,内田则倒吊在场中央的秋千上。
随着音乐,新人们陆陆续续表演着。每个项目都让观众拍手欢呼,看台上的人无不笑容满面。就因为能看见观众高兴的表情,所以公平才这么喜欢马戏团的工作。孩子们绝对不会忘记看马戏团表演的那天。
「医生,这风景不错吧!」
「山下先生,你看!正面最前排那个穿迷你裙的女生,内裤都快要被看到了耶!」
公平差点当场昏倒。这个男的在看哪里啊!怎么都不会怯场?
总算轮到伊良部了。
主持人介绍他:「接着请欣赏特别来宾的飞行。即将一跃而下的是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医师——伊良部一郎先生。这可不是骗人的喔!他完全是个外行人,在经过一星期的训练之后,他已经能够登台演出了!」
聚光灯打在伊良部身上,他天真无邪的挥挥手。公平就像监护人一般在旁边看着,心跳加速。
「医生,准备好了吗?」
「嗯,好了。」
「那开始咯!」公平把钟槌递给他,估计着时间。「一、二、三,GO——」他推了伊良部的背。
伊良部跳下跳板。庞大的身躯画出漂亮的弧线,他在空中摆动着。
「哦哦!」
观众一阵惊呼。果然由胖子表演空中飞人很有看头,连公平都感到有点骄傲。
来回一次之后,伊良部松开手。
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屏息望着。
下个瞬间,内田的双手抓住了伊良部的手臂。中央的秋千一口气往下沉,接着他们在空中画出更大的圆弧。
「成功了!」
公平跳了起来,和春树相拥欢呼。在副调整室的丹羽也起身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观众席传来今天最响亮的鼓掌声。
只剩下回转了!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呢?公平兴奋的期待着。
摆动一次后,伊良部再度飞在高空中。
他的身体没有动,只有头转了过来。
会场内爆笑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