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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尖端恐惧 第三章 岳父的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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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有八十人出席参加麻布学院大学医学院的同学会,同届的毕业生有一百五十人,这样的出席率可说是不错的了。这是三年一度的例行活动,今年是第四次举办,毕业后已经过了十二年,医学院里最年轻的人也有三十六岁了,所以过去的同学们也都散发着中年的气息。

身为附属医院的医师兼大学讲师的池山达郎,他一边喝着稀释过的烈酒一边环视会场,有人特地从其他地方县市到东京来,很多好久没见的人都在场。

「喂,今年举办得还真是盛大呢。」一起工作的外科医生仓本拿着寿司说。

每次的会场都在一流饭店里,但今年的料理特别豪华。

「是吗?」达郎装作没发现的样子说。仓本听了,用手肘撞了下达郎的侧腹说:「你这家伙还装傻啊!是因为野村老师升为医学院院长了吧?」

台上摆饰着金色屏风,坐在其前方的是前任外科主任教授,现为医学院院长的野村荣介。这个男人是医学院的新任掌权者,同时也是达郎的岳父。

「如此一来,你也确定能当上母校的教授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应该是会被途到哪里的市立医院去,在那里度过余生才对吧!」他轻笑言道,左右挥动手掌。

「说什么傻话,哪有人会把重要的女婿送到别的地方去?」仓本开玩笑说道。

达郎是在五年前和野村的独生女结婚。没有人帮忙说媒,是对方主动提出的,被招待到野村家的年轻医师中,他对达郎特别有好感,也算是把他当成次男吧。而且,野村非常宠爱女儿。

刚开始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后来也渐渐接受了。可以成为教授的自家人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他都已经是大学讲师的一员了,不能当教授的话就没意义了,达郎虽不是个野心家,但也有这种一般人的烦恼。

「去精神科的话不就没竞争对手了?」

「喂,我才不是因为那种不单纯的动机转科的。」达郎白了他一眼。

「开玩笑的啦。」仓本耸肩说,然后大口吃下鲔鱼寿司。

达郎会在研修了两年内科后转到精神科,纯粹是因为对医学的兴趣。事实上,他在精神药理学的研究上也有相当的成果,被认为是因为「普通科」不拿手才逃到精神科,对精神科医生而书是种令人困扰的偏见。

「对了,那个鲔鱼肚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呢。」达郎说。那是很漂亮的霜降肉。

「在正中央的寿司摊,不快点去就要卖完咯。」

「已经太迟了。」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地方大学副教授拍拍达郎的肩膀:「伊良部来了……鲔鱼、海胆全都进了那家伙的胃了。」

「伊良部?是人称医学院之灾的伊良部吗?」达郎皱眉说。

「除了他还有谁?他上次没参加,所以已经有六年没见到他了。肚子都突出来了,完全变成一个中年欧吉桑了。」

「他从以前就像个老头了吧?我刚进大学的时候,还以为他是讲师耶!」仓本说。

「对啊对啊!当我听到他也是十八岁时,还想说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呢。」别的老朋友也加入话题。

「我记得他是要继承大医院的少爷吧,他是在小儿科吗?」达郎问。

「那个啊……」这次是个女医生晃着双手走近说道:「如果病人是小孩子的话也许可以应付,因此他才到小儿科的。但是他好像会跟患者的小孩子打架,因为他跟小孩子的水准差不多吧。听说家长们纷纷要求赔偿,他就转到精神科去了,现在是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医师。」

「咦——那不是跟池山同行吗?跟他好好相处比较好吧?」不知是谁笑着说道。

「别把我跟伊良部相提并论。他能毕业是因为秋筱宫殿下(※秋筱宫殿下,日本皇室的第二皇子,秋筱宫是宫号。)结婚的特赦吧!」

「那全都是靠他父亲的力量,怎么说他父亲也是日本医师协会的有力人士。奇怪的是他通过国家考试这件事吧!连共济会的关说谣言都出现了。」

大家纷纷说着关于伊良部的传言。从大学时代伊良部就是话题的宝库,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怪异——在骨骼标本涂上萤光漆、订做丝质的白袍、把野猫抓来注射维他命,还有人说中庭池塘里的鲤鱼都被伊良部给吃了。

「快看,他跑去吃烤牛肉了。」副教授说,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

伊良部在会场中央。这个比以前还胖的老同学请服务人员切肉,并在盘子里装得跟山一样高。

「他到底想吃多少啊?」

「什么多少,应该是全部吧!站前那间索尔亭的烤肉吃到饱,都被那个男人吃到活动中止的事,你忘了吗?」

伊良部在原地大快朵颐,他痛快的把牛肉吞下肚。

「哇!他在看这里了。」

「视线不要跟他对上,假装没看到他。」

他们围成一圈并改变话题,最近景气真差啊——他们僵硬地笑着并勉强继续聊天。有个黑影接近了,由于其身躯庞大,不管愿意与否都会看到他。

「各位,好久不见了。」伊良部以开朗的语调说。大家想无视他的存在,但是他用肚子拨开他们,走进大家围起来的小圈圈里。

「唷,伊良部。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嘛。」没办法,达郎只好回应他。

「怎么了?都聚集在这个角落。你们不吃餐点吗?」

「本来想吃寿司的,但鲔鱼和海胆好像都卖完了。」女医生讽刺的说道。

「就是啊,这么多人只有摆一摊怎么够?」

所有人都沉默了。几乎都是你吃掉的吧!达郎差点就要说出口了。

「伊良部,你是不是又胖了?你好歹也是个医生,注意一下自己的健康吧!」仓本捏捏伊良部松弛的脸颊说。

「我有在尽量少吃甜食了呢。」伊良部露出牙龈微笑道。达郎想起他以前会在饭后啃掉一整条瑞士卷的事。

「那你的医院经营得如何了?早晚会当上院长吧?」

「顺其自然吧,我打算以后要设立葬仪部和墓地贩卖部,这样患者也能安心的在我们医院死亡嘛。啊哈哈!

「这话由伊良部来说,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女医生说。

「然后还要卖进口车,制药厂商应该也不会拒绝。」

伊良部一点都没变,那高八度的声音总是能让周遭的人无力。

此时,排列在推车上的香槟杯被推进来了。

「喂,理事长来了。」有人低声说。

「听说是野村老师拜托他出席的。」

「什么啊,这是他宣布就任医学院院长的酒会啊?」

从四处传来对野村的坏话。当然,达郎周围的人都假装没听见。他的岳父野村虽是个高筒的绅士,但也非常想出人头地,能够得到权力,想必他非常的高兴。

服务人员将香槟注入酒杯中。达郎看着排列整齐的酒杯,吞了一口口水。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因为他想打破那些酒杯。

他的脸色迅速发白,并开始冒冷汗。惨了,在这种时候——他像是缺氧似地呼吸急促。

他紧咬臼齿转过身去。然而脑中已有鲜明的影像——要是自己随随便便走近,就会用双手翻倒推车——的影像。

「喂,池山,你怎么了?」仓本问他。他一定脸色发青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他找了个适当的藉口。

「是伊良部害的吧!那家伙会散播毒气。」

「什么?叫我吗?」伊良部说。

「没人叫你!」两人语气强硬地回答。

酒杯被分发到每人手中,台上有人站了起来,是担任主办人的医局长。他拿起麦克风开始说话。

「现在理事长也已经莅临了,请容我在此说几句话并带头乾杯。同时也要请新任医学院院长野村先生向大家说几句话……」

「好像政治家喔,跟同学会一点关系也没有嘛。」伊良部噘着嘴说。

「算了,」达郎制止想责备伊良部的仓本:「不用理他没关系,公私本来就要分明。」

达郎与狂涌而上的冲动奋战着,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跑到台上去了。不过这次的目标不是香槟酒杯,岳父野村头上戴着非常明显的假发,好想快步上前把那顶假发给摘下来。

每次看到野村,他就想摘掉那顶假发。不管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学的教室里,还是妻子的老家中。今晚情况特别严重,因为现场人越多,他这股冲动就越强烈。

手肘的关节痒痒的。他无法静静待着,开始抖起脚来。

「池山,你的脸色真的很糟耶。」仓本看着他说:「怎么了?突然变成这样。」

「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气?」伊良部说。

「不了,中途离席不好。」达郎摇头,在下腹使力。野村是个很讲究礼仪的人,要是被野村看到他走向出口,一定会感到不悦吧。

他混入人群中,尽量不去看台上。他将手放进裤袋,压住想跨步向前的双腿。

「阿池,你在冒汗喔。」伊良部在他耳边说道:「是戒断?还是强迫?」

闻言,达郎下意识地回头。「呃……大概是强迫。」他不禁回答说。

「我有不错的药可以注射喔!」伊良部上下挑眉说。

对了,这个男的也是精神科医师。他每天都在接触病患,光是看到发汗他就能得知异常。

「我很奇怪吗?」达郎以颤抖的声音问。

「看起来好像在憋大便。」

「说得一副事不关己……」但是说中了,就感觉上来讲的确是相同的。

「要不要来我们医院看看?」

「谁要去你的医院啊!」

「护士有F罩杯唷。」伊良部眯起眼睛,像个财神爷。

真是的,达郎没回答,伊良部就拍拍他的背,说:「那明天见了。」

达郎抖着膝盖,心想也许跟他商量一次看看也是个办法。从春天开始他就出现这个症状,他没告诉妻子,同事就更不用提了。如果对象是伊良部的话,应该没关系。

大家配合着乾杯喝下香槟。台上野村那极不自然的发际映入达郎眼帘,在他脑中的萤幕投映着极为具体的影像——走到台上的自己接近正在演讲的野村,从他身后唰的一声拿起假发,会场一片骚动,说不出话的出席者们,自己则表情僵硬的呆站在原地——达郎紧紧握拳,和这近乎疯狂的冲动拔河。如果他不是精神科医师,大概会更加慌乱吧。

他犹豫一阵子后决定到伊良部的医院去,还是想听听同行的意见,但是他不想找朋友,更不想让不认识的医生看,而伊良部则不属于任何一边,感觉就像在异国给医生看病。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微暗的地下一楼,要继承医院的儿子竟然在这种地方?达郎感到义愤填膺,精神科不管在哪里都被赶到角落。

「欢迎光临——」他一敲门,就有个高亢的声音从室内响起。他走了进去,诊疗室装潢得像个书房,伊良部就坐在单人沙发上。

「喂,怎么说你也是经营者的亲人,选个采光更好的房间吧!」达郎环视病房内,抱怨说道。

「有什么办法,我们赚得又不多。」伊良部鼓着脸说。「喂——麻由美!」接着他叫护士泡咖啡。

一个穿着很久以前流行的紧身白衣穿着的护士,用托盘端着杯子出现了。达郎望向她,她胸前的乳沟清楚可见,但是态度很冷漠?连句欢迎光临都不说。

「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阿池。」伊良部开口说:「你们的附属医院可不可以接受我们的介绍函?最近来了好多麻烦的患者。」

「啊?」达郎皱眉:「你在说什么?我今天就是来让你诊疗的啊!」

「咦,是这样吗?」

「还是你叫我来的耶!」

「我有吗?」

达郎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伊良部稍微变成熟了,真是大意。伊良部是个说过就忘的人。

「那你就说说症状吧。」伊良部漠不关心似地啜饮着咖啡。

「我想你的临床经验应该很丰富所以才问的,你都开什么药给强迫神经症的患者?」

「因病症而异咯。」伊良部靠在沙发上说。

说得一副很行的样子,达郎将这句话吞回肚里,并说明自己的症状。他轻描淡写的带过,尽量让自己的病听来不那么严重。

「其实最近我一直很怕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就拿昨晚的宴会来说,当那些排列在桌上的昂贵酒杯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好想把它们打破,必须拼命地压抑自己才行。」

「是破坏冲动吗?」

「大致上来说是如此,但是我又对研究室里的烧杯或试管没反应,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我想在众人面前做一些不好的事。」

「例如?」

「有很多啊。像是想在发表学会论文时,用阿钦跑法(※阿钦为日本有名的搞笑艺人,最有名的就是主持「超级变变变」。)登场……」

「啊哈哈!你就跑嘛,我会去看的。」伊良部高声笑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我曾经差点就这么做了。」

「哦?还有呢?」

「在典礼的时候,突然看到墙壁上的警铃,结果跟想按下去的冲动奋斗了一小时……」

「你就按下去再逃跑不就好了。」

伊良部笑弯身开心的说道。刹那间,达郎想说出岳父野村假发的事,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没说。要是传出什么谣言就不可挽救了。

「那你有在吃药吗?照我这边的做法是会开抗焦虑药物。」伊良部说。

「那个我也有在吃,我试了很多方法。」

「那你自己知道原因吗?一般来说,造成强迫神经症的原因通常是父母的管教过于严苛。」

「你这么认为吗?」

「不,我完全不这么想。」他摇头,脸上的肉随之摇晃:「那原因未免太单纯了。」

哦——伊良部意外的进步嘛,达郎对此感到佩服。近年来脑研究进步,人们开始了解脑内某种特定物质的不足与神经症有密切关系。不管什么精神病都在心灵创伤方面寻找原因,这是古板的精神医学。

「我认为是蔬菜摄取不足。」

「啥?」

「也就是维他命的缺乏引起交感神经异常。所以,来打针吧!」

「你在说什么啊?吃内服药就够了吧!」

「喂,麻由美。」

随着伊良部的声音,刚才的护士出现在布帘后面。她趁着达郎惊讶的时候准备好注射用品,并把他的左手绑在注射台上。

「等一下!」达郎说,但没人理他。护士胸前的双峰逼近,他的视线不禁朝向那里。就在他没留神之际,手臂上传来被针刺的痛楚。

「痛痛痛……」他看向前方,伊良部正张大了鼻孔注视着这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啊?达郎脑中一片空白。注射的这一分又数十秒,感觉好像脱离了现实。

「暂时要定期来医院看病了,我会给你打维他命的。」伊良部微笑。

「定期来医院?为什么我得每天来这里接受维他命注射?」

「我会帮你瞒着仓本他们的。」他的眼睛炯炯发光。

「喂,你太卑鄙了!医生本来就有保密的义务吧!」达郎勃然一怒。

「好啦好啦,你要多少收据我都会开给你。这用来虚报研究费可是很方便的唷!」

达郎惊讶得瞠目结舌。伊良部在他说不出话来时拿出了养乐多。那个,这里是哪里呀——他觉得他好像在作梦。

「所谓的破坏冲动就是想毁掉以往的自己,所以只要找出发泄的行为,说不定就能平息冲动了。」

听到伊良部这么说,达郎仰起头来。虽然他是第一次听到以发泄行为做治疗,但似乎也很合理。看样子伊良部并不完全是个愚蠢可笑的人。

「例如你可以加入本地的飒车族啊。尽情的飘车闹事,不是很畅快吗?」

「那会被逮捕吧!再说飘车族哪会让我这种大叔加入?」

「总之就是要突破现状,要找回童心,阿钦跑法还在能被容许的范围内喔!」

「我是个职业医生兼大学讲师耶。」达郎脸色一沉。

不过,要突破现状这建议倒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学生时代的他个性开朗,还满受人欢迎的,现在则微妙地行事谨惯,做什么事都会提前踩煞车。说好听点是身为医生的自觉,说简单点就是变胆小了。

「明天也要来喔!」伊良部说。

「喔。」达郎不自觉地点头答应。

就这么不巧,医学院院长办公室搬到了研究室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中庭。理由是访客很多,所以才移到出入方便的一楼。

由于医学院院长室的窗户很大,不管达郎愿不愿意,从他的研究室都能看到野村的身影,以及那一眼就能看出是假发的发际。野村到午休时间,就会在中庭作日光浴,他每天都会叫秘书准备一张藤椅,并坐在藤椅上阅读,但马上就会打起瞌睡。每当此时达郎都会涌上一股想从野村身后偷偷摘掉假发的冲动,而独自冒汗。

没办法,达郎只好在白天时拉上窗帘。虽然他对助手和学生说是为了能专心做事,但大家还是觉得很奇怪。

2

自从有小孩以来,到妻子的娘家渡过周末就成了习惯,其实达郎很想在自己家里悠闲度过,但岳父野村说「想见见孙子」让他无法拒绝。这个星期六,他也带着仁美和儿子拓也到了调布的豪宅,其占地一百五十坪,还有美丽的日本庭园。

迟早他也会住在这里吗?达郎不确定的想着。仁美喜欢住在市中心,所以不用与岳父母同居,但他们要是提出想住在一起的请求,到时达郎也没有发言权吧。

「拓也——我是外公喔——」

野村眉开眼笑,在客厅抱起三岁的小孙子。达郎的视线很自然的朝向野村的发际,这么近看他的发际,更觉得是完美的一直线。在一百人当中,有一百人都看得出来是假发吧,就算没有特别观察也知道。

「外公。」拓也边玩边向野村伸出手,野村让拓也玩他的脸,但会巧妙地避开头部和孙子肌肤相触。

虽然每次爷孙俩都会这样玩,但达郎还是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如果拓也拉掉那顶假发,野村会有什么表情呢?他光是想像就打寒颤。

「小拓要上的幼稚园已经决定好了吗?」岳母问。

「他后年才要上呢。」仁美回答道。

「早点决定比较好喔。如果要上有名的私立幼稚园,也需要理事的推荐。」

「说得也是,我会想想的。」母女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关于教养孩子的话题,达郎完全插不上话。对生长在普通的上班族家庭、领奖学金进学的达郎而言,野村家是他第一次看到的富裕家庭。这家人吃晚餐时会喝红酒,刚开始光是这件事就让达郎有些畏缩。

拓也爬上沙发,想骑到野村的肩膀上。

「喂、喂。」野村虽然很高兴,但还是握住孙子的双手,不让他自由行动。是防御呢?还是无意识的动作呢?

达郎转过身不去看他们,要是假发有那么一点歪了——他不想成为那一瞬间的目击者。

「拓也,没礼貌。」仁美责备道,儿子便乖乖的听话,改玩起玩具车。

达郎从没听妻子说过岳父的假发。「我爸有戴假发。」如果仁美对他这么说的话,他也比较轻松。而自己又没那个勇气问,于是野村的假发就成了夫妻间不可触碰的话题。

达郎有许多的疑问。第一,难道野村认为别人看不出他有戴假发吗?若果真如此,那他还真是个乐观的人。第二,岳母和仁美又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换成达郎的老家,一开始就会先笑闹一番,这么一来彼此都轻松。然而这对母女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是顾虑到野村的心情吗?

野村睡觉时理所当然会把假发拿下来,岳母每天都在看那一幕。仁美在结婚前也绝对有看到,难道她们都不会看他的头吗?不会说些「嗨!光头大王。」之类的玩笑话吗?对达郎来说,这是个神秘的家庭。

「达郎,你的研究如何了?」野村问。

「进行得很顺利,应该赶得上在学会发表。」他尽量不去看野村的发际回答道。

「德语的课程呢?上次考试你那班学生的整体成绩好像不太理想。」

「不好意思,我有打算好好鞭策他们。」

和野村总是会聊到工作。达郎的兴趣是职业棒球,而野村则是欣赏歌剧——两人之间没有共同的话题。

他们在餐厅吃晚餐,料理由岳母和仁美亲手烹饪。因为没有电视,所以他们会互相聊天。

「之前我去上野的美术馆看了大英博物馆的至宝展,感觉好像环游世界一周呢。」

「我是在伦敦看的。其中还有佛像雕刻的收藏,让我很惊讶。」

「古东方文明也很厉害呢,艺术是永远的啊。」

当然,达郎完全跟不上她们的话题,他静静的喂拓也吃饭。野村家的晚餐总是令人神经紧张,餐桌上还装饰着花。

「嗝!」拓也打了一个嗝。

「拓也!」仁美立刻加以斥责,并狠狠的瞪了一眼。

「嘿嘿嘿!」拓也看起来很开心。突然,达郎也想「嗝!」的一声打个很大的嗝。在达郎的老家就可以很自然的打嗝,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责备。

假如他打嗝了会怎样呢?野村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呢?

他正在喝啤酒,随时都能打嗝。他吞了一口口水,脉搏加快。

不行,他办不到——那么做一定会流动着一股不愉快的气氛。

他挺直了背深呼吸,眼睛正好和野村对上。

「这红酒满好喝的,达郎也喝一点吧?」野村将身体弯向前,在达郎眼前的酒杯中倒入红酒。

达郎不自觉地看向野村的发际,他的视线都被抓住了。就在此时,他冷不防地举起左手,犹如蛇抬起头般,轻轻地。野村惊讶的抬头看他。

糟糕!自己是在做什么?达郎的脑中一片空白。

「啊哇哇哇!」他打翻了杯子,红酒全倒在餐桌上。

「喔,糟了。」

「对、对不起!」达郎越发焦急,他站起身来。在这同时他失去平衡,连同椅子一起往后倒。他的脚撞上餐桌,整个桌子都在上下摇晃。

「老公!」仁美的声音传来,餐具发出很大的声响。达郎的后脑重重地撞上地板,满天星斗在他眼前闪烁。

「你在做什么啊?」「达郎,你要不要紧?」母女同时说道。

「啊哈哈!」只有拓也在笑。

「啊、我……对不起!」达郎变得语无伦次。

他急急忙忙站起来,将凌乱的桌子恢复原状,手不停地在发抖。

「老公,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没,没什么。」

他的表情僵硬,不敢看其他人的脸。达郎感到背脊一阵凉意,刚才他确实是想要剥掉野村的假发,手自己动了起来。

野村是如何看待女婿的怪异举动呢?

达郎开始害怕自己。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拿掉野村的假发。

「你想打就打啊!只不过是个嗝。」

伊良部说完,还真的发出打嗝的声音,并露出牙龈大笑。

「单身汉少说得那么轻松,我岳父家可是个令人拘束的地方。」达郎皱了一下鼻子回道。

他只说了关于打嗝的事,但还是不敢说出野村假发的事,伊良部一定会觉得好玩而到处宣传。

「你的手就因为忍住打嗝而发抖?」

「是啊,不好意思喔。」达郎说谎了。

「因为你大学毕业后变得稳重了吧。」伊良部喝着咖啡说:「我有听到仓本他们说你和野村教授的女儿结婚后,变得越来越正经了。你以前不是宴会部长吗?」

「仓本说的?」

「大家说的,说你变得很无趣。你是不是在无意识中压抑自己?」

达郎沉思。他在学生时代的确非常喜欢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的,也曾带头恶作剧过。在大学创办者的铜像绑上兜档布的,是年轻时假装粗鲁的自己。

「你要不要再次改变个性看看?好比说每天早上摸护士的屁股之类的。」

「别说蠢话了。那是性骚扰,会演变成严重的问题吧?」

「那在桌子抽屉里放假蛇呢?」

「护理站会提出抗议的。」

「你就多做这类的事情,持续一年后周遭的人也会认了。个性是一种既得权利,只要让别人认为如果是你那也没办法了,你就赢了。」

达郎不发一语地喝着咖啡。虽然不同意,但他能够理解。厚脸皮的人会让身边的人习惯他们的厚脸皮,然后变得更厚脸皮,伊良部就是如此。还是学生的时候,伊良部即使放屁,大家也只是说句「原来是伊良部啊!」就算了。

「你的破坏冲动怎么样了?你有按警铃吗?」

「怎么可能按啊!」达郎皱眉说:「不过倒是有很多好像要做出什么事的微兆。」

「比如说?」

「在听忧郁症患者说些阴暗的话时,我会突然想说『那你就死一次看看啊』。然后拼命的咬牙忍住。」

「那句话连我都不会说。」

「废话,说了就完了。」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吗?」

「在学生们的解剖实习结束后,我会想开玩笑地说『那等一下去吃点内脏串烧吧』……」

「啊哈哈!我渐渐了解了。阿池,简单讲就是你想做些可能会被人讨厌的轻率举动。」

「啊啊,也许吧。听你这么一说……」达郎轻叹:「我没有窃取经费或是偷卖药品的欲望喔,那不但阴沉,也不有趣。不过,想躺在严肃护士长的膝上之类的念头在心中骚动不已。」

「阿池,你还是得回归童心、突破现状才行。就因为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才更需要发泄情绪啊!」伊良部靠在沙发上,翘起他的短腿说道。

「是这样吗?」

「你小时候做过哪些恶作剧?」

被伊良部这么一问,他陷入了思考。涂鸦、掀女生裙子、偷摘神社里的柿子,他几乎什么都做过了。啊,说到神社……

「伊良部,我可以说一件蠢事吗?」达郎问。

「当然可以,那样最好。」

「我高中的时候是上涩谷的公立学校,在那间学校附近有一间『金王神社』。」

「嗯,我知道。在并木桥的前面嘛。」

「对。过那座并木桥的十字路口再上坡,途中有一座天桥。在天桥的侧面写着『金王神社前』。每次我坐公车经过那下面时,都会跟同学们说:啊啊,好想在那个『王』字上面加一点,让它变成『金玉神社前』(※日文的「金玉」有「睾丸」的意思。)喔……」

「啊哈哈!」伊良部捧腹大笑。「你们谁也没真的去做吗?」

「我们还是很犹豫,毕竟吊在天桥上是很危险的。」

「那今晚就做吧!」伊良部的语气如同在说「来打麻将吧!」说道:「这是发泄行为的一环,很有趣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达郎吃惊的说:「这可不是在大学里的恶作剧,是损毁公物啊!如果被抓到怎么办?」

「放心,不会被抓到的啦。」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那你又有什么根据说会被抓到?」

「有人吊在天桥上耶!会被路人看到并报警吧!」

「不会啦,只要戴上安全帽别人就会以为你是施工人员。」伊良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左右挥着手掌:「我会准备医院里公用的油漆和绳子,今晚十点在金王神社前见。」

「喂,你别擅自决定!」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伊良部无视达郎的话:「那接下来是打针时间。喂——麻由美!」

态度冷漠的护士走出来,将达郎的手臂固定在注射台上。他不禁看向她身上的紧身白衣。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你有护士执照吧?」露出大腿的女人被这么一问,便以可怕的眼神俯视达郎,粗鲁的把针头刺进他手臂。

「痛痛痛!」他惨叫出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他会顺从这两人呢?伊良部也好,护士也好,这个诊疗室是摩天轮,一旦坐上了就必须配合其步调,直到转完一圈为止。

晚上十点,达郎还是出现在金王神社前。他穿着牛仔裤、运动上衣和休闲鞋,一身轻便的打扮。运动上衣是黑色的,这当然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他不自觉就来到了这里。他的意志薄弱,似乎是有哪部分被操控了,他骗妻子说是到以前同学的医院帮忙值班。

过一会儿,伊良部开着保时捷出现了。该说是连身工作服吗?他穿着像跳伞服的服装,一副游乐园里玩偶装扮的样子。

「总觉得好兴奋喔!」伊良部毫不担心地笑着:「拿去吧。」他将救护人员的安全帽丢给达郎,而达郎也收下了。

「伊良部,我觉得用油漆不太好。要不要改用黑色胶带?我已经从文具店买来了。」

达郎提议说。如果用胶带马上就能撕下来,也不会留下损伤。就算真的被送到警察局,也能免于公物毁损罪。

「我不要!阿池,你怎么从一开始就退缩了呢?」伊良部戴上安全帽。由于尺寸不合,看起来就像头上长了个大包:「用油漆才有趣啊。没办法马上擦掉才有那个价值嘛!」

「价值?喂……」

「那就开始咯!绳子拿着。」

他将施工用的绳索递给达郎。伊良部提着装有一整套道具的大提袋,匆匆地迈步向前,这个男人的行动没有一丝迟疑。

达郎只好跟在他后头。他们爬上天桥的楼梯,走到天桥中央。虽然四下无人,但天桥下的道路有许多车子行驶着,达郎从栏杆探出身子,吞了一口口水。

「喂,这要是摔下去会死人的。」秋天的晚风吹拂着他的发丝。

「放心,我会牢牢拉住绳子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做吗?」达郎的表情扭曲了。

「当然啊!这是给你的治疗嘛。」

「治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不过,依伊良部的体重要吊在天桥上的确过于勉强。他太大意了,只要想一下就能知道,这是他的任务。

「快,把绳子绑在腰上。」收到伊良部的指示,他便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他对做准备动作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他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只要他想就能断然拒绝,但是另一方面,又有种不可思议的兴奋。这是他遗忘已久的紧张感。

「先在刷子上沾些油漆吧。」

伊良部打开油漆罐,将刷子浸在油漆里。那似乎是黏度很高的涂料,不用担心油漆会滴落,达郎对伊良部的准备周到感到佩服。

自己究竟认识伊良部多少?他们在同一个校园内度过了六年,但是他却不太了解他。奇怪的家伙——周遭的人对他的形容都只有这么一句话。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另外准备了一条救生索绑在栏杆上。

「你要拉好啊!」

「交给我吧!」伊良部的开朗声音传来。

「伊良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事?」

「为什么你对这种事情这么热衷?」

「因为很有趣啊!」

伊良部张大了鼻孔,达郎开始觉得他有点可靠了。

好,动手吧——达郎把绳索绑在腹部。

他咬住刷子,以攀岩的样子垂吊下天桥。他双脚踩在石壁上,脚边正好就是「王」字。他用右手握住刷子并伸出来。有辆计程车经过天桥下,他和抬头一探究竟的司机互看了一眼,司机并没有惊讶的样子。这么光明正大的做就不会被怀疑吧,达郎心想。

既然如此,他就想把那一点画好。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涂鸦的点,而是和「玉」字没有什么差别,完全融入「王」字的一点。

他惯重的画着,下笔画出了相同字体的圆点。

「伊良部,我画好了。拉我上去。」

「OK。」

伊良部利用自己的体重拉起绳索,达郎的身体便顺利地往上升。「好,到下面去看成果吧!」伊良部拿着东西急冲下楼梯。

「金王神社前」已经完美地变成「金玉神社前」了。不知道的人看到的话,会以为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耶!」达郎小小声地欢呼:「画得很好嘛!」他与伊良部互相击掌。

达郎觉得身体好像变轻了,感觉像是卸下肩上的重担,有种想逃避的感觉。他自然而然地绽开笑容。

「我每天都绕远路经过这里好了。」达郎说。

「要是发生了什么要跟我报告喔!这附近学校很多,应该会在国高中生之间引起一阵骚动。」伊良部答道。

一想像孩子们快乐的样子,他就想笑。「哈哈哈哈哈!」达郎有如发泄情绪般轻笑出声。他到底有多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他看了一会儿「金玉神社前」这几个字。夜风吹在流汗的肌肤上,感觉好舒服。

3

「金玉神社前」只维持了三天。它被擦上跟天桥同色的涂料,消掉了「玉」字那一点。但只有那个部位是新的,所以还是看得出修正过的痕迹。

不知这件事有没有造成话题?达郎有股冲动想抓个放学的中学生来问。

绝对成为话题了。孩子们看了都很快乐,而大人们则是皱眉苦笑,而且人们一定议论纷纷地问道:「这是谁做的?」达郎好想说「是我做的!」那些做出完全犯罪的犯人,一定都很想报上姓名吧。

这几天达郎的心情都很好。晚上睡得很熟,肩膀也不会僵硬了,最棒的是他变得有自信了,即使是很大胆的事也敢做的自信。

「如果变成新闻会更有趣的说。」伊良部似乎不太满足。

「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有点大费周章的恶作剧罢了。」

达郎大口吃着茶点,放松地坐在长椅上休息。他每个礼拜有三天会来伊良部的诊疗室,就好像顺便到学生住宿的地方一样,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但是持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变成新闻呢。我常常开车经过驹场那一带,那里有一座『东大前』的天桥。要不要加上一点让它变成『东犬前』啊?」

伊良部说。「你说真的假的?」达郎苦笑。

「东京大学比较容易上媒体嘛。」

「是没错啦。但是这跟金玉不同,犬的话有种侮蔑的意味在。」

「是这样吗?狗不是很可爱吗?」伊良部噘嘴说:「那把北区的『王子税务局前』变成『玉子税务局前』呢?」(※日文的「玉子」意为蛋。)

「嗯,这个好像比较好。不但无罪,也似乎会受到喜爱。」

「还有把品川区的『大井一丁目』变成『天井一丁目』。」(※「天井」意为炸虾盖饭。)

其文字浮现在达郎脑海,他捧腹大笑道:「伊良部!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聪敏的人!」

「我这几天都在看东京都地图寻找可以玩花样的地名。」

「你也太闲了吧!」他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总之我们就先从王子税务局下手吧,就这两三天内行动好了。」

「嗯……好吧。」他苦笑着点头。

他没想到自己都三十六岁了,还会为这种事情兴奋。感觉好像年纪少了一半,回到十八岁一般。回到那段没有任何责任,也不担心将来的时光。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医院,达郎都变得比以前更开朗了。他觉得双肩变轻了,对同事也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优越感,偶尔不守规矩也不坏。

达郎在护理站对年轻护士们开玩笑。

「请泡一杯咖啡给我赵容弼。」(※有名的南韩歌王,在日本也以演歌歌手的身份活跃。「赵」和「请」日文音近。)

沉默了数秒后,所有人都笑了。

「医生,您是在模仿老头子说笑话吗?」

「都不晓得医生是这样的人。」还有人这么反应。

「那你们之前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我们觉得是很中规中矩的人呢。」护士的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热情。不是制式化的语气,而是年轻女孩自然的声音,大家都喜欢听笑话,达郎觉得很高兴。

这么一来,他就想试试阿钦跑法,他觉得现在的他应该可以毫无抗拒地办到。

正好走在走廊上听到院内广播找他,于是便试着实行了。

「精神科的池山医生、池山医生,请尽速到第一内科医局……」

「来了来了——」他快乐的回答,开始左右横向地往前跑。

擦身而过的护士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达郎一改以往的态度,对她投以微笑。他经过小儿科前面时,对小朋友们挥了挥手,看到他们开心的表情,他也觉得很愉快。

他觉得他又越过一面墙了。所谓的自由,一定是要靠自己掌握的东西。

但是,他还是不敢在白天时拉开窗帘。光是看到野村的头,他就会冒汗。

这天,他被叫去参加下午的教授会议。因为会议中要使用投影机做说明,他被拜托帮忙操作。

他一到会议室,就看到外科的仓本也在。

「怎么,连你也来帮忙啊?」

「我是书记,如果你敢把我跟播映员混为一谈……」达郎故意摆架子说。

「笨蛋,你不知道技师的身份比较高吗?」因为他们不同科,所以可以轻松地互开玩笑。

各科的教授都在这里集合了。只要看那些教授,就能理解大学的医学院有多么政治化。想被选为教授,重要的不是论文或研究成绩,而是要靠拍马屁和攀关系,还要小心不能干扰前辈教授的研究领域。

野村是最后到的,达郎吞了一口口水。对了,教授会会长是野村,他出席是理所当然的,达郎的脉搏开始加快。

「我要坐哪里好呢?」野村很有威严的说。

野村最近开始干涉医局的所有人事。由于周遭的人都奉承他,他很自然地变成了老爷大人。

「今天要看影片,就请您坐在萤幕的正前方吧。」负责联络的教授帮忙引导,野村就走在他身后。达郎以眼神向野村示意,野村便轻轻的点了头,不知是否为了公私分明,野村几乎没有在校园内跟他说话过。

「啊,这里好,这里是特等的观众席。」野村所选择的座位,就在放置投影机的桌子前面。这下达郎着急了,他眼前就是野村的头。

他突然心跳加速,他假装要倒茶并靠近仓本。

「喂,我来写记录,你跟我换工作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工作上的命令耶,擅自更换会被盯上的。」

仓本冷淡地拒绝他,接着会议开始了。

首先是各委员会的报告。接着由教务部长当主席,议题转到升级的问题。

达郎就坐在投影机旁边的椅子上待命。野村的后脑杓在桌子对面,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达郎不禁看得出神。

重新观察后,他发现野村的假发覆盖住头部百分之七十的面积,没有发旋。不,是有个漩涡状的部位,但是看不到应该要有的头皮。

混杂着白发这点让达郎感到同情,大概是戴黑色假发的话会跟侧发不搭吧。

为什么他戴着假发,还能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呢?达郎实在难以理解。那不自然的边线,就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

他还是医局员的时候,野村在关西的姊妹医院当了三年院长后回到母校的那天,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大家都不知该看哪里才好。因为原本应该光秃秃的头戴上了假发。

一开始这为学生和年轻的医局员们提供了笑料。大家都在背地里说「那个假发教授」,但是当大家知道达郎和仁美订婚后,这些话就再也没传人达郎耳里了。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还是觉得失去了朋友。

现在大家是否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说着「那个假发教授」呢?处在大家的圈子外面,让他有点沮丧。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把手放在桌上,托着腮凝视着野村的头。他的视线渐渐地被吸引,能够正视野村的头,这还是第一次。

会议主席交棒给事务长,这次开始介绍新开的地方民营医院。他们向麻布学院大学请求派遣医师到那里,此次会议便是要决定是否让他们加入麻布学院的体系,对方寄来了影像资料,教授们要看这些影像来决定要不要去视察。

「池山,把窗帘拉上。」

他依照事务长的指示拉起遮光窗帘,关掉室内的电灯。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按下播放键,影像被投射在正前方的萤幕上,画面中映出某个人的头影。「喔,抱歉。」野村说着弯下身子,深深地躺在椅子上。他的头有如田里的西瓜般,轻轻的靠在桌子边缘。

达郎又吞了一口口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那一点不动。

「设备好像很齐全的样子呢。」

「环境也不错。」

「距离渔港很近,鱼好像会很好吃。」

「哦,那还满重要的。」

教授们和睦的对话着,但达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野村的头小幅度的摇晃着,他开始打瞌睡了。

达郎像被磁铁吸引一般地探身向前。他的两手微微颤抖,冲动涌上他的心头。就拉掉假发看看吧!谁也没在看这边。

应该意外地能轻易拿掉吧?假发不可能用胶水固定住,一定是用发夹之类的。光头医学院院长,当电灯打开时,教授们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他的头有种麻痹的感觉,就是转了好几圈之后头晕目眩的那种感觉。当他发现时已经伸出手了,抓起假发的发稍轻轻往上拉,假发整体浮了起来,他更确信可以拿掉。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有另一个他在一边旁观着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他回头望去,看到仓本一脸惊愕。仓本瞪大了眼,拿着笔的手顿住不动。

达郎像被弹开似的抽回双手,一瞬间他全身发热。

仓本连忙移开视线,脸色发青的面向桌子。明明身处在微暗的室内,达郎却能清楚的知道。

被看到了——达郎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竟然被看到了,被看到他那不想让人知道的黑暗面。他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困难,刚才那举动,说什么藉口都没用了。

感觉不到仓本的视线后,他意识到自己拿起野村的假发这件事,便颤抖了起来。刚才的自己已经失控,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精神衰弱。

达郎觉得自己疯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摘掉野村的假发,也许就在明天。

他满身大汗,恶作剧的快感完全消散。伊良部所说的代偿行为,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啦?脸色好难看。」伊良部如同往常一样悠闲。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冲动比以前还要强烈了!你所说的发泄行为真的有抑制效果吗?」

达郎一结束工作,就直奔伊良部的诊疗室。要是他独自一人,会害怕得受不了。

「有啊。」伊良部挖着鼻孔说:「绝对有。」

「我说你啊,」达郎探头向前,控诉道:「你不要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啊!」

「例如杀人?」

「笨蛋!你的思考也跳太快了吧!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他粗暴的说。

「那还会是什么事?」

「…………达郎答不上话,他还是不想说出野村假发的事。「总之是会让我在大学里待不下去的事。」

「你不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帮你治疗喔。」伊良部像是看透一切的说:「对于有所隐瞒的患者是无法治疗的,精神科就像是两人三脚呢。」

他默默地听。的确,一个人抱着烦恼是治不好的吧,但他还是不想说。

「算了,慢慢来好了。」伊良部微笑说:「总之今晚到王子税务局去吧。」

「真的要吗?我已经不想再做了。」达郎面有难色。

「要啦!半途而废是最糟糕的。」

「拜托你饶了我吧!」

「你这样什么都不做病也不会好啊!精神科的基本不就TRY AND ERROR吗?」

「是没错啦……」他好像被硬逼着去做了。

达郎自己也变得没用了,就算他在研究上有所成就,一遇到自己的事也束手无策。溺水的人是无法自救的。

他们在晚上十一点到达王子税务局前。和上次不同,天桥架在国道上,在两旁各有双线道的大路上,车流接连不断。

「喂,真的要做?」达郎很担心。这一定会很引人注目的。

「要啊!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伊良部冷静的准备道具,真是大胆的人,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是他少一根筋吧。

达郎只好帮忙准备,他已经丧失主见了啊,他在心中低声说道。不过另一方面也有种想依赖的感觉,想听从某人的话做事。

走上天桥,他把绳子绑在身体上。嘴里咬着沾有油漆的刷子,脚踩在栏杆上。

「灯号变了,趁现在!」伊良部推下他,让他悬吊在天桥上。

第二次达郎就没那么紧张了。虽然有路人经过,但不知是否因为他带着安全帽又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所以都只是瞥了他一眼而已。

他将「王子税务局前」变成「玉子税务局前」。成果相当不错。

走下天桥,从路面仰望文字。「呵!」达郎苦笑一声。都已经三十六岁了,他到底在干什么?

「嗯呵呵呵!」伊良部在一旁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张大了鼻孔,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顺便到东大前去吧!」伊良部说。

「你骗人的吧?」达郎皱眉道。

「有什么关系,做这种事要靠气势、气势。」

「你……其实是你自己想做吧?」

「就说了是治疗嘛!治疗。」

达郎当然不相信。让事态扩大的就是伊良部——

「好,走咯走咯!」

他让伊良部推着他的背,坐进保时捷里。因为他无力反抗了。

达郎和伊良部所做的事变成隔天晚报的新闻。似乎还是「东犬前」有威力,所以比较早被发现,由于在同属涩谷警局管区内有「金玉神社前」的前例,所以这件事被视为奇事而上报。

《是谁恶作剧?在涩谷区为天桥改名的人。》

「金玉神社前」的照片,是由高中生用手机拍下并提供的。但是在报导中没有写到「金玉」二字,而是写成「金王的文字被改写了。」这种暧昧的表现。

「玉子税务局前」好像还没被发现。一想到它现在还好好地在那边,达郎就「哈哈哈!」的干笑出声,护士们都吓了一跳,转头看他。

「帮我泡一杯咖啡红吗三四郎?」(※此处的「红」和「好吗」同音。红三四郎为日本一部柔道漫画。)

达郎半自暴自弃地说了个笑话。他知道大家在一旁互相使眼色,但他也不想管了,他觉得所有事情都好麻烦。

伊良部好像也看到报导了,他打电话给达郎说道:「啊,真是令人愉快啊!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一定要写『天井一丁目』了。」他像个孩子般兴奋。

「喂,小心被逮捕!都已经变成新闻了。」

「放心啦—就算被抓到也顶多是罚钱。我们又没有做什么实际上的损害,反而还提供人们娱乐呢。」

这是什么歪理?犯罪就是犯罪啊!

「那就今天晚上咯!」伊良部一如往常擅自做了决定。

他又被强行拉去做这些事,达郎叹气,为什么他拒绝不了呢?他想破坏目前的自己吗?想被妻子和岳父抛弃,让自己变轻松吗?

当他下班正想要回家时,仓本叫住了他。由于发生了教授会议那件事,所以达郎有点防备。

「你要回家了啊?精神科真好。外科一堆手术和急诊患者,老是要加班呢!」仓本笑着说。

「朝九晚五是精神科的特权,只有我们可说是医院里唯一的白领阶段吧。」

「少闲扯了!」达郎的肩膀被重重打了一下。「一起喝个茶吧,我有话想跟你说。」达郎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他稍微考虑过后便答应了。他跟在仓本身后走到隔壁的校园,在学生咖啡厅和仓本面对面坐着。

「因为是朋友我才告诉你,其实在护理站有个奇怪的传言,她们说池山医生最近怪怪的。」仓本小声说道。

「什么意思?」

「有时会心不在焉,还会突然说些不合时宜的笑话……大白天把研究室的窗帘拉上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研究室在一楼,又面向中庭。只要有人经过我就觉得很碍眼。」

「在走廊上横向跑步又是怎么回事?」

「啊,你是说阿钦跑法吧。我只是想受到年轻人的欢迎罢了。」

「阿钦跑法……」仓本接不上话:「那在护士们看来可是很怪异的举动耶!」

「那还真伤人。」达郎苦笑。

「总之我已经问过学长了,他说精神科是最容易累积压力的地方,医师的自我管理很重要。你就去让别人诊疗看看吧。」

「其实我已经让别人诊疗过了,在伊良部那里。」

「伊良部?你确定吗?他是校友当中最奇怪的人吧!」

「不,意外地能治愈人心喔!我下次打算写一篇关于笨蛋的疗效的论文。」

「别开玩笑了!还有……」仓本小声说,看了一下四周:「上次你在教授会议上干什么啊?就算野村老师是你的岳父,也不能那么做啊!而且我也知道你对野村老师有所顾忌。」

「是吗?」

「你如果在餐厅里看到他不是都会回避吗?可是你却把他的……」

「对了对了,野村老师的假发现在还是大家的话题吗?」

「我哪知道啊!不要问我!如果是护士或学生们还无所谓,但到了我们这个身份,那是禁句!」仓本白了他一眼:「总之我已经给你忠告了,你去给别的医生看诊!」他站起身,缓缓离去。

只有一件事让达郎安心了,大家都有意识到野村的假发。那些学生一定和自己的学生时代一样,都拿那假发开玩笑。

4

「天井一丁目」果然带来很大的冲击。所有电视台都报导着连续的「天桥改名事件」。「玉子税务局前」也被列入这一连串的犯罪而见闻于世。

「很可爱很棒——」听到街上女高中生的感想,达郎觉得他好像得到支持。新闻报导的批判色彩也很淡,反倒是兴致勃勃地问「究竟犯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喂,阿池。下次我们要写哪里呢?」伊良部摊开东京都地图,看似愉悦的说。

「伊良部,你不觉得有点危险了吗?再持续下去绝对会有目击情报出现的。」

达郎非常担心。虽然也从中得到快感,但忐忑的心情更为强烈。

「放心放心,被抓到也只要道歉就好了啦。」

「我的话可没那么简单,我是个大学讲师啊!」

「如果你被开除了,就来我们这里啊。」伊良部十分悠闲的说:「破坏冲动如何啦?有缓和一点吗?」

「这个嘛……」达郎吐了一口气并摇摇头。研究室的窗帘依旧是拉上的。只要看到野村,他还是很想拿掉那顶假发。

「你真正想破坏的是什么?」

「嗯?」他稍微思考了一会。就说出来吧!反正都已经被仓本看到了:「那个,我岳父不是也在大学里吗?」

「嗯,野村老师。那个假发教授对吧?」伊良部动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额头。

达郎无力了,这男人怎么这么直接?

「其实……我非常在意那顶假发。」

「我知道了。原来你想拿掉那顶假发啊!」

伊良部看起来很开心的微笑着。达郎低下头,放弃隐瞒,默默地点了头。

「啊哈哈!阿池,你真是太棒了!什么嘛,你跟以前没什么变啊!」

「笨蛋,不要那么高兴!我可是每天都在流冷汗耶!野村老师一到午休时间就会在中庭睡午觉。每次我都会在脑海中看到自己靠近他把假发拿掉的画面,拼死的忍住冲动耶!」

「哦,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原因啊?」

「你绝对不能说出去喔!」达郎语气强硬的说:「这影响到我的工作和家庭的。」

「知道原因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做下去就好了,然后你的病就会好啦!」伊良部一点也不在意地说。

「别开玩笑!你也为我想想吧!」

「你就拿掉教授的假发嘛!不是很有趣吗?」他靠在沙发上,像小孩子在撒娇般地摇晃身躯。

「不行。」

「你要是做了,破坏冲动一定就会停止。因为这就是你的最终目标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煽动我做这种事,其实是你自己想做吧!」

「人生很长的喔!不趁现在发泄出该发泄的东西是不行的。」

「那哪是理由啊?」达郎往上看了一眼说:「总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伊良部没回答,只是恶作剧般的瞪大了眼。达郎气得捏住伊良部的鼻子。

隔天的午休伊良部就出现在大学里了。助手随着敲门声打开研究室的门,看到穿着白袍的伊良部微笑着站在门外。

「你该不会——」

达郎说不出话来。这家伙该不会真的想做吧?

「好怀念喔!我都不知道有几年没来大学了。感觉好像变年轻了。」

他一进研究室就走到窗边,用力把窗帘拉开。

「哦,这里的中庭有草地啊!变漂亮了呢。还有长椅和桌子,简直是公园嘛。」

有学生和实习医生在中庭吃午餐。有人躺在草地上,也有人在打羽毛球。而在树荫下,野村正坐在藤椅上看书。

「原来如此,那里是特等座啊!真舒适。他还会在那里打瞌睡是吧?」

「我拜托你不要啊!这可是关系到我的人生。」达郎严肃的说。这真的不是好玩的事。

「没问题啦,我要等他睡着了再下手。」

「如果被发现就完了!」

「呵、呵、呵。」伊良部笑得很可怕,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这时候就要用这个。」

是三氯甲烷(※用以制造吸入性麻醉药。),达郎目瞪口呆。

「偷偷地拿掉假发,让中庭里的所有学生都看见。再趁还没引发大骚动时放回去闪人,这样就完美了。」

「你是白痴吗?什么完美啊!」

「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啦!有谁会告诉医学院院长『有人拿掉您的假发了!』呢?就是主任教授也不敢说吧?」

达郎思考着要如何反驳,却也觉得有道理。的确,就算有一千个目击者,只要野村本人睡着就不会被发现。当然会有谣言流传,但绝对不会被当事者听到,因为没人敢说。

「你看,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野村老师已经打起瞌睡了。」伊良部说。

达郎望向中庭。野村把书放在膝盖上,前后地摇动着头。

「阿池负责拍照喔。」伊良部把数位相机递给他。

达郎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接过相机。

「那我们上吧!」伊良部率先往中庭移动。

「喂!等一下!」达郎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

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助手惊讶得瞠目结舌。

一到中庭,伊良部就直接走向野村所在的位置。途中他放轻脚步,绕到在椅子上睡午觉的野村背后,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在草地上已经有一些好奇的学生看着他们。

达郎在距离约十公尺处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感觉就像在码头目送友人出航一样。

伊良部站在野村的正后方。他像个指挥家般举起双手,用指尖轻轻地捏住假发顶端。

达郎感到一阵战栗。这个男人疯了——周围的人也都傻住了。「咦?」人们有点骚动。

伊良部慢慢地拿起假发,头部两边的真发也一并被拉起来了。

「阿池,」伊良部小声的说:「他两边好像有夹发夹。你帮我拿掉好不好?」

笨蛋,不要把我扯进去啊!达郎在心中呐喊。

「快点啦!」伊良部对他招手。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射在达郎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被误以为跟伊良部是一伙的了。

「没办法了。」

达郎一直站着不动,伊良部便放开手,用他那像哆啦A梦的肥短手指拿掉发夹,其动作就好像在抓蝴蝶翅膀一样。啪嚓,发夹发出细微的声响。

「锵锵——」

伊良部拿起假发,野村的秃头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中庭里约有一百名学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这是正常的反应,不管是谁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阿池,拍照。」伊良部说。

达郎的右手动了一下。对了,相机被硬塞到他手里了。

他用颤抖的手举起相机,这么做与自己的意志并没有关系,既然如此就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就当是作了一场恶梦,忘了它吧。

伊良部在野村的头后面摆出和平手势。野村不戴假发看起来还比较帅——达郎在这种紧急状态下想着。

拍完以后,他和旁边的女大学生四目相对。「这是整人节目吗?」被这么一问,达郎也只能回以干笑。

「池山!」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涨红了脸的仓本。「你们是认真的吗?」仓本轻轻地喊出声。

「啊,不,跟我无关!」达郎拼命摇头。

「别开玩笑了,快放回去!这可不是开除就能了事的!」

「仓本,你也拍一张纪念照如何?」伊良部说。

「伊良部!你这家伙对池山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

要是吵醒野村就不好了,所以他们都悄声说话。

伊良部把假发戴到自己头上,玩了起来。

「笨蛋!不要玩!」

仓本蹑手蹑脚地跑上前,想要抓住伊良部。达郎也跟进,他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此时,伊良部从白袍下取出一个白色物体。仔细一看,原来是把纸扇。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要不要用这个用力地打他的头,再一起逃跑?他一定会陷入慌乱,不会追上来的。」

伊良部的眼神闪耀着小孩子的光芒,因为是小孩子,所以什么都不怕。

「喂!什么好点子啊?居然还准备了纸扇。」达郎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吧?」

「放心啦。只要照着『一二三木头人』的要领往后冲,他连看都看不到我们。」

伊良部举起纸扇。

「哇——」仓本抓住伊良部的手,假发掉落至草地上。「喂!池山!你快把假发戴回去!再不快点是会身败名裂的!你不觉得对不起老婆小孩吗?」

达郎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对呀,他还有心爱的妻子。啊哇哇哇!他感到耻骨附近一阵疼痛。

他连忙捡起假发,绕到野村背后。仓本和伊良部正扭成一团,达郎在野村头上放上假发,指尖抖个不停。不行!他无法放好假发。

伊良部撞上达郎的背让他向前摔倒。哇!他在心中暗叫。

达郎从背后被压住,假发刚好合上野村的头,发夹也顺势啪嚓地固定住了。三个人形成从背后往前推的姿势,并连带撞着椅子向前倒在地上。

「呜哇!怎么了?」野村在地上翻滚,大叫出声。同时还用手压住头部,这是长年以来所培养出的防卫本能吧。

「对不起!是我们在玩。」达郎立刻说道。他抖着声音,整个脸都是汗。

野村似乎还没进入状况。他缓慢地站起来,绷着脸说:「是达郎啊,真失礼。」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对不起!」他僵着脸低下头来,伊良部和仓本这时还在草地上互相扭扯。

「咦?伊良部?」野村说,他声音的语调忽然上扬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您好。」伊良部还躺在地上,他回答道。

「那个,老师。身为老同学的伊良部来找我玩摔角,」仓本找了个很牵强的理由:「不好意思,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这样。」

伊良部和仓本站起身,两人身上都是草屑。

「伊良部,你父亲过得还好吗?」野村变得和蔼的声音在树荫下响起:「我当上医学院院长了,很想过去拜访跟他打个招呼,但一直没有时间。」

「这样吗?那我会转告爸爸一声的。」伊良部一边拨去身上的草屑,一边若无其事的说。

「下次我想在医学院内设一桌筵席,希望他也能来,请你帮我转达他好吗?」

「嗯,好啊。」他微笑点头。

达郎突然发现纸扇掉在他脚边。他趁隙捡起来,藏在白袍下。

「届时也想请他看看我们的大学医院……」

「嗯,邀请厚生劳动省和文部科学省的负责官员来应该也不错。」

「如果能透过你父亲请到他们来就太感谢了……」野村的声音听来更开心了。

他们站着稍微聊了几句,野村就点个头先行离去了。

达郎和仓本都喘了口大气。两人面对面,无言的交换眼神。

仓本抓起伊良部的衣领:「你这家伙,别以为可以靠你父亲对我们为所欲为。」

「我又没这么想。」伊良部嘟嚷着。

达郎环视四周,学生们都以看外星人的眼神远远望着他们。刚才的事情一定会成为麻布学院大学医学院的传说吧,而野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下一秒后,达郎从手肘开始一直抖到指尖,因为他想起了野村那顶假发的触感。

他顿时无力的蹲在原地。得救了……他说,但发不出声。

「喂!伊良部,我可不会再跟你玩第二次了。」达郎虚脱的说。

「嗯,我也玩够了。已经玩的很开心了。」伊良部满不在乎的说。

仓本从达郎手中拿过纸扇,狠狠的敲上伊良部的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你好样的——」伊良部扑向仓本,两人又开始扭打成一团。

达郎也加入战局,当然是为了揍伊良部。

仓本从背后抓住伊良部,达郎则抓着他的双脚,用电气按摩(※对准双腿间踩的招式。)惩罚他。

「你这家伙!」

「咿咿咿咿!」伊良部发出奇怪的叫声。

三人的搏斗一直持续到钟响为止。他们全身都是草,忘我地躺在地上。

达郎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他已经有二十几年没玩到这么喘了。

最后他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形,「啊——」无意义的大喊。又想笑又想哭,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

到了晚上,亲子三人一起吃晚餐时,仁美和他商量拓也后年要上幼稚园的事。

「附近的幼稚园就好啦。」达郎这么回答:「要用车子接送不是很麻烦吗?」

「是没错啦,可是妈妈说让他上私立幼稚园比较好。」

「拓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小学也选当地的学校就好了。」

「咦,小学也是?」

「对啊,过于保护是不行的,我要让他像杂草一样坚强的成长。」

「什么啊,说得那么好听。」仁美耸耸肩,吃了一口白饭。

「嗝!」拓也打嗝了。

「拓也!」仁美说。

「嗝!」达郎也故意打一个嗝,拓也很开心的笑着。

「老公!他会学你的。」仁美责难道。

「有什么关系,礼仪等他长大以后自然就会学会了。」

「要是变成习惯不是很麻烦吗?」

「我在想,老是在意这些表面的事情,人生不是会过得很痛苦吗?你不觉得直爽坦率的人比较快乐吗?」

「那跟拓也打嗝有什么关系呀?」

「假设他从小就过着拘束的生活,将来会变成一个无法敞开心胸的人喔!」

「可是礼仪就是礼仪……」

这时电视正好在播放假发的广告,拓也看了马上说:「外公!」

沉默了一会后,仁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之前爸爸在戴假发时,好像被拓也看到了。」

「是喔?」达郎抖着双肩,拼命忍住笑。什么嘛,原来仁美也很困扰啊!

「要假装不知道喔。」

「好。」他埋头吃饭。

「喂,你还笑!」

「你也是啊!」

拓也感到很不可思议的看着两人。达郎觉得心情轻松多了,夫妻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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