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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镇长选举 第一章 球团老板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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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士车刚停靠在自家大厦的入口,照明灯便突然亮了起来,田边满雄感到前方视野顿时化作一片死白。坐在前座的秘书还没下车,一群记者立刻蜂拥而上。车门一打开,无数闪光灯同时亮起。虽然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光景,他仍不免感到一阵晕眩。

「退后,退后!」理着平头的壮汉以强硬的语气驱赶记者。满雄最近雇用了曾待过柔道社的年轻秘书兼任保镖。董事长秘书室长木下坐在后座,他比满雄早一步下车,努力想要清出一条道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不是说过了,请不要擅自跑到私人住宅里头!」他红着脸抗议。

满雄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说道:「真是一群蠢蛋。」

也许因为追逐的对象同属于媒体界(※本篇主角田边满雄暗指读卖新闻董事长兼巨人队前任老板渡边恒雄。),这群记者完全不懂得客气。满雄拿着拐杖走下宾士,口中叼着雪茄大喝:「喂!还不快滚!」

「董事长,请问您对球团合并问题(※指2004年日本职棒太平洋联盟近铁队和欧力士队合并的事件。当时有几名球团老板甚至想要进一步删减球队数目,将太平洋联盟和中央联盟合并为单一联盟,引起选手会强烈反弹。)有什么看法?」

「董事长,请问下一次委员会什么时候召开?」

数支麦克风伸到他面前。记者们就像抢夺饲料的鲤鱼般聚集到他身边。四周拥挤得简直像是尖峰时段的电车车厢。

「别乱推!我不是说过了,在自家门口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满雄以手肘推开这群没礼貌的家伙,迳自往前走。

他刚刚才在高级日式餐厅喝到微醺回来。这些记者老是看准这个时机在门口堵他,似乎已经将此当作每日必做的功课。他们都在期待满雄喝醉酒之后一个不小心就会说溜嘴。

「新山选手代表已经要求球团老板亲自出面说明。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知道是哪一家电视台的麦克风碰到他的鼻子,把他口中的雪茄撞落到地上。他不禁勃然大怒。

「请问您打算和球员工会谈判吗?」

「有什么好谈的?选手算哪根葱!」

满雄以不耐的口吻说。这时他瞥见一旁的木下为他的失言皱起眉头。

「当然,选手中也有了不起的人物。」满雄自知说错话,立刻补上一句。「有些伟大的选手,还会替社会福利奉献心力——」

满雄边说边感到无力。没用的,他的发言一定会经过记者们任意编辑。这就是八卦新闻惯用的手法。

「让开!让开!」他继续往前走。由于玄关前方与地面有一段落差,记者们在后退途中有如推骨牌般接二连三倒下。多么下流的一群人!满雄在秘书开路之下,总算抵达家门。

「喂!不是交代过不准让那些人进来?」他斥责二十四小时负责看守的柜台。

「很抱歉。我一直都有在留意,可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进来了……」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子有如捣蒜般不住地点头道歉。

满雄搭乘电梯抵达最高层的豪宅。今年七十八岁的满雄三年前还住在成城(※东京世田谷区的地名。以高级住宅区着称。)的独栋房屋,但在妻子去世后就搬到了便捷的市中心高级大厦。虽然节省不少时间,却也让记者跟得更紧了。搬到这里之后他从来没有顺利进过自家大门。

他脱下外套交给木下,解开领带之后便整个人倒在沙发上,让年轻秘书替他按摩。

「您今晚要洗澡吗?」家里的女佣问他。

「我明早再洗。」他回答后开始喝茶。打开电视,新闻正在播报职棒球团重整的议题。反正到了明天,他们大概就会拿刚刚的对话大肆炒作吧。电视台会剪掉前后的谈话内容,只留下具有攻击性的片段播放。

他早已习惯当坏人。周刊的问卷调查把他列为「令人讨厌的日本人」第一名,前几天也有媒体以夸大并暗有所指的口吻报导他的私有财产。关于他的新闻标题都是负面的语句,就连小学生都以媒体替他取的绰号「老满」称呼他。

满雄是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同时也是职棒中央联盟超人气球团「东京巨力」的老板。最近几个礼拜各家媒体都在集中炮火攻击他这位巨力队老板。他因为游说经营状况不佳的太平洋联盟数家球团合并、策划将职棒缩小为单一联盟,而受到社会大众的反感。

当然,「社会大众」这个概念是由媒体所操作的。各家竞争的报社逮住这个机会煽动群众,想要以舆论将满雄塑造为万恶根源。

这种报导既情绪化又低级,身为报界同行的满雄自然无法忍受。他义愤填膺地替自己辩护,结果媒体又抓他的小辫子大作文章。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一群没用的蠢蛋——满雄每天都喃喃反覆这句话。评论天下国家大事的公众媒体竟然跑去迎合大众口味,真是可耻!

他关上电视,又点了一支雪茄。窗外可以看到皇居周围黑压压的森林,森林后方则是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夜景。看到这样的景色,他便会感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从一介政治新闻记者爬到这么高的位置。在过去无数次的竞争当中,他最终都赢得了胜利。

「董事长,您该休息了。」木下支支吾吾地提醒。他奉命在满雄上床之前留在客厅待命。

「嗯,我知道了。」满雄把雪茄递给秘书,站了起来。他自己也想趁着酒意还没散去之前睡着,这三年来他没有喝酒便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会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进了寝室,他换上睡衣之后便钻进床铺里。他讨厌漆黑的室内,因此总是留着一盏台灯。

他整理了一下枕头的形状,进入准备睡眠的态势。闭上眼睛,大脑逐渐麻痹,意识也开始模糊——很好很好,今天应该可以安然无恙地睡着——当他这么想着时,突然听到很微弱的一声「吱」的声响。要不是因为周围一片静寂,否则是绝对听不到如此细微的声音。

满雄感到奇怪,睁开眼睛一看,四周一片黑暗……

瞬间他陷入恐慌之中。他感觉手脚僵硬,全身不住地颤抖,连棉被都震得在他身上跳动。

「哇呜啊啊……」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冒出满身大汗,从床上滚了下来。他拚命想要爬到门口,但头部不知撞到什么东西,只能伸手乱摸。这里是哪里?难道已经到阴问了?他感到心惊胆跳,一阵头晕目眩。「喂!喂!」他出声大叫。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一道光线射进他的瞳孔。

「董事长,您怎么了?」木下察觉异状,打开了寝室的门。

还好,还没死——走廊上昏暗的光源让他看清寝室的内部。床还在,桌子也还在。满雄全身无力,瘫坐在地板上。

「董事长,您不要紧吗?要不要叫救护车?」木下苍白着一张脸趋前探视。

「……不用。」满雄勉强挤出声音。他擦擦汗,呼吸相当急促。「别做不必要的事。」

他转头看看台灯,灯泡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喂,你去检查一下台灯的灯泡。」

木下拆下灯泡。灯丝已经烧断了,满雄刚刚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笨蛋,还不是因为你管理不周!在灯丝断掉之前就应该换上新的灯泡才对。」

他提出无理的要求。因为如果不发脾气,就会自觉挂不住面子。

木下绷着一张脸低头道歉。

「算了,你回去吧!」满雄赶走对方,打开寝室的电灯。他的心跳仍旧相当快速。

满雄深深吐了一口气,脸朝下躺回床上。他决定今天要整晚开着灯睡觉——虽然他睡不着的机率应该比较高。

满雄畏惧黑暗,他怕的是隐藏在黑暗前方的某个东西。而这个症状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日本发行量第一的报社董事长竟然会怕黑,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已经完全从酒醉当中清醒。

隔天满雄把主治医师叫到董事长室,想叫他开精神安定剂的处方。他只要一想到昨晚陷入恐慌的样子就感到相当不痛快。他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怕黑的症状。反正只要拿到药,心情应该就会安定不少吧。

「田边先生。您如果有失眠的问题,我可以替您介绍这方面的专门医生。」主治医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向他提出建议。「您最近连日参加宴会,一定是因此而太疲劳了。」医生大概是从木下那里得到的情报,语气中隐约带有说教的意味。

就是因为这样满雄才讨厌医生。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乖乖开药呢?

「我可不是自己高兴要去参加宴会的。」满雄提出辩驳。

和他同席的都是政经界的重要人士。这些宴会其实也是位于国家中枢的高层领袖之间交换意见的场所。

「不论是精神安定剂或是安眠药,最好还是经由专门的医生来开处方比较好,毕竟这些药物的调配方式相当复杂。我可以替您介绍熟识的专业医生。」

「有不错的医生吗?必须要找可以信赖的人才行。毕竟我现在被一群豺狼盯上了,呵呵。」满雄有些自嘲地说。

「是的,这点我也明白。」主治医生凝视着半空中陷入沉思。「……我想,伊良部先生的医院应该也有精神科吧。」

「哦,你是指担任日本医师协会理事的伊良部先生吗?我之前跟他打过几次招呼。」

伊良部综合医院在大战之前便是一间名门医院。

「我曾听说他的公子也是精神科医生。」

「这么说就是自己人罗?那我就放心了。我待会儿就请秘书联络。你先替我知会一下。」

「好的。」

满雄只让主治医生帮自己量血压就请他回去。收缩压一百六,舒张压一百二——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高血压。最近有太多让人气到脑部充血的事情了。

他在董事长室继续处理公务。不久之后秘书室长木下走进来,说已经和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医师取得联络。

「是吗?那就请他下午立刻到这里出诊。」

「不过,医生说他没有提供出诊服务……」木下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你有告诉他,我是大日本新闻的田边吗?」

满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卖给日本医师协会的恩情并不算小。社论当中也曾替优待税制辩护过。

「嗯……我在电话中是直接和伊良部先生的公子谈的。可是,怎么说呢?这个人似乎并不具备一般人的基本常识……」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对方是怎么说的?」满雄瞪了木下一眼。

「呃,他说……『才~不要咧!』」

「才~不要咧?」

「是的,这位医生似乎是个颇奇特的人物。他说,今天因为天气太冷不想出门……」

满雄的脸开始热了起来。怎么每个人都这样?当今社会上到处是这种不长进的家伙。日本的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算了!找别的医生吧。」

满雄粗暴地下达指示后便叫木下离开。

「等一下!」他立刻又叫住对方。「那家伊良部综合医院,好像是在前往驹泽的巨力队选手宿舍途中吧?我待会要视察室内练习场的工程进度,就顺便去一趟医院吧。你去准备车子。」

满雄心不甘情不愿地决定前往医院。他虽然感到愤怒,但要找其他医生反而更麻烦。而且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可以让他今晚安睡的药。

他坐在公司专用车上,浏览着东京的街道。才一阵子没到市中心,这里就已经盖了许多新的高楼。政经界难道没有察觉这正是泡沫经济吗?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报纸上提出警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轻易引退。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在幽暗的地下,满雄不禁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声,他最讨厌阴暗的场所了。由于他不想让其他人参与诊疗过程,便让秘书们留在候诊室等候。

满雄敲了敲门。「请进——!」里头传来格外高亢的叫声。是这里没错吧?他不禁确认了一下牌子。走进室内,只见一名看似四十岁左右的肥胖男子坐在单人沙发上,满面笑容地向他招手。白衣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看来这个年轻小伙子就是伊良部理事的儿子了。

「你是田边先生吧。『老满』,我在电视上看过你喔。嘿嘿嘿——」医生露出牙龈,狎昵地对着他笑。满雄有些火大,当着本人的面称呼「老满」?无礼的家伙——

「我收到传真过来的介绍信。听说你常常睡不着?失眠可以说是老人忧郁症最早期的症状呢。」

满雄听到老人两个字便按捺不住脾气,怒声说:「喂!谁得了老人忧郁症!真没礼貌。你只要乖乖开药,让我可以睡个好觉就行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哈。你果然很霸道,跟电视上一模一样,」伊良部拍手欢呼,指着满雄说。「你一定是情绪不稳定,我们先来打个针吧。喂~真由美。」

伊良部才叫完,里头的帘子便拉开了。一名穿着白衣短裙的年轻护士站在那儿。她手中拿着格外粗大的针筒,看起来像是架着一把手枪,嘴角则带着无敌的微笑。满雄皱起眉头问:

「喂,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做什么?」

「别担心。来,坐下来吧。」

两人合力脱下他的外套,把他的手臂缠绕在注射台上。

「喂,你给我好好说明清楚。」

「这只是很普通的葡萄糖注射而已。」

「为什么要注射这种东西?」

「唉,别管这么多嘛。」伊良部愉快地替他涂上消毒药,彷佛是在玩弄玩具一般。

满雄想要抵抗,但手臂却被压住无法动弹。这就是现实吗?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受到他人命令,遑论被束缚住自由——

针尖穿透了他的皮肤。「好痛好痛好痛!」他忍不住发出窝囊的叫声。他脑中产生错觉,彷佛又回到了念第一高校的时代。这种感觉就和当年被进驻军喷洒DDT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护士的乳沟。甜美的气息刺激着他的鼻子——当他的视线和护士交接,她「哼」地笑了一声,以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

满雄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喝醉酒的银座酒家小姐也不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打完针之后,咖啡端上来了。伊良部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喝咖啡,满雄则坐在简陋的凳子上。他心中的怒火不断涌起——自己尊为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和东京巨力队的老板,这个男人竟然不给他VIP的对待?

「你说睡不着,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吗?」伊良部问。

「不是。看情况,不一定。」满雄很不高兴地回答。

「像是巨力队输球的时候吗?」

「喂,别开玩笑。我的心胸才没有那么狭窄。而且现在球季早就过了。」

「那到底是怎样啦?」伊良部问他。满雄咳了一下,开口说:

「喂,你这个人应该先改一改说话的口气吧?好歹我也是个有地位的人啊。」

「又来了!别这么严肃嘛。」伊良部丝毫不为所动,随性地拍了拍满雄的肩膀。

「没礼貌的家伙。如果是在古代,你早就被拉去砍头了!」满雄挥开对方的手,真的开始生气了。

「田边先生,你的脸好红。你这样血压又会增高喔。」

「你还『喔』咧,是你害我血压增高的吧?」他气到双唇发抖。

「别这么容易激动嘛。想要得到安眠的话,就得保持平静的心情才行呀,」

满雄的喉咙又开始咕噜咕噜作响。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对我说教?这该如何是好……

「老年人的话,有一种情况就是因为对死亡感到不安,连带害怕起睡觉这件事。」

这句话让满雄惊了一下,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脸。

「别胡说。我、我、我早就对死亡有所觉悟了。」他边说边冒汗,舌头也有些打结。

「以前我碰过一位八十岁的病患。他跟我哭诉,说他只要在报纸上看到『永眠』两个字就会害怕到不敢睡觉。」

「不要把我跟那种闲到没事做的老头扯在一起!我每天忙到根本没时间在意这些小事。」

他口中虽然抗议,但却流了不少冷汗。事实上他自己最近也不敢看报纸的「讣闻栏」。每次看到比自己年轻的人死亡,他就会觉得胸口彷佛被什么东西勒紧了。

「哦~大人物果然不同。」伊良部像头牛一般温吞地说。

「总之,我是个很忙的人,你赶快把药拿出来。我连你父亲都认识。」

「我爸爸这个礼拜到夏威夷应酬打高尔夫球。」

「快点!」满雄的语气更加粗暴。

「真霸道。」伊良部喃喃抱怨,在病历卡上写了些字。「那我就开安眠药,顺便也开精神安定剂给你吧。还有,你要继续回诊一阵子。」

「别开玩笑,我哪有时间来回诊!」

「你想想办法嘛,我也想趁机增加一些健保点数啊。」伊良部撒娇地摇着满雄的手臂。

「真是够了!放手!」

满雄的呼吸因为烦躁而变得急促。这家伙该不会是个白痴吧?

「好吧,那就明天见罗。」

别开玩笑——满雄努力忍住没有这样叫出来。他拿起拐杖站起身子,瞥见刚刚那名护士正躺在房间角落的长椅上看杂志。他的视线不禁停留在护士美丽的翘臀和丰满的大腿上。这家医院到底是怎么搞的!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受过这么粗鲁的对待了。至少从他五十岁当上政治新闻部主管之后,就不记得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出了诊疗室,电梯就在走廊的尽头。他不敢一个人坐电梯,只好辛辛苦苦地爬楼梯。满雄不仅害怕黑暗,也同样畏惧狭窄的空间。这些场所就像是带有某种象征意味,总是让他害怕到双脚无力。

回到车上他随便找了藉口向秘书们发脾气,到了建筑工地他也到处对人怒吼。

他刚刚不小心就让年轻医师任意摆布。如果不在别的地方弥补这个损失,就会觉得心有不甘。

2

就如满雄所预期的,那句「选手算哪根葱」的发言不断在电视上重播,引来各界的议论。他虽然早已预期电视台会剪去前后影像,只播出自己满面通红大声怒吼的画面,然而在看过新闻之后仍不免感到激烈的愤怒。之前曾有记者死缠不放地问他是否满意于巨力队外国选手的表现。他只不过回了一句「还不行」,就被报导成「老满怒吼:我不需要外国人!」

职棒重整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民众瞩目的焦点。就连总理大臣泉田在被问及意见时,都发表「应该尊重球迷感受」的评论。满雄就是讨厌这种刻意讨好群众的政治家,他特地把政治新闻部主编叫来,要他写一篇质疑泉田景气恢复政策的政论。现今内阁的无能早就让他忍了一肚子火了。

这天满雄接受了周刊记者的访问。他虽然痛恨和八卦媒体打交道,但最终还是被秘书们说服,答应接受采访。反正既然都会被写成报导,至少也要替自己辩白一下。

访问他的是三十几岁的年轻记者和编辑部门的内动人员。他差点没怒吼:「应该派主编过来吧!」基本上出版社的人态度都太傲慢了。

「职棒裁减为单一联盟,应该可以看作是田边先生一手主导策划的吧?」

记者一开始的问题就像是来讨战的。

「你们为什么都想把我当成幕后黑手呢?这种问题只要动点脑筋就可以猜到答案了吧。职棒变成单一联盟对巨力队有什么好处?我们原本就有数十亿的收益,根本没必要主动去改变现状。」

他口中叼着雪茄,瞪了记者一眼。秘书跑过来替他点烟,摄影师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这么说,是太平洋联盟的部分球团老板来向您乞求援助的吗?」

「嗯,简单地说就是这样。职棒是共存共荣的环境。太平洋联盟既然持续亏损,我们当然有义务伸出援手。不过十二支队伍实在是太多了。把球队缩减为十队左右,提供高品质的球赛——这才是真正在服务观众。」

「既然提到共存共荣,那么您不认为首先应该纠正财富分配不均的问题吗?」

又来了。满雄感到很不耐烦。

「你们是主张要平均分配电视转播权利金(※日本职棒中,读卖巨人队(巨力队的影射对象)的电视转播权利金是所有球团当中最高的。)吧?雕开玩笑!你们把企业的努力当作什么?巨力队从无到有建立起日本职业棒球,所作的投资不知道有多少。没有自由竞争,产业就会失去进步的动力。还是你们认为共产主义的那一套作法比较好?你们是共匪吗?」

同席的木下听到满雄的发言不禁脸色大变。这点程度的挑衅有什么好怕的——满雄心想。

「球队一但减少,就会有许多选手和球队职员失去工作,关于这一点,请问您有什么看法?」

「当今社会到处都刮起裁员的风潮。凭什么只有职棒界能幸免?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容许这种骄纵了。」

「可是球迷会接受这样的说法吗?」

这些白痴只会来这套,他们老是以为端出球迷这个神主牌就可以安然无恙。

「我是为了球迷才这么做的。难道你们要我放任太平洋联盟步向毁灭之路吗?你们要我见死不救吗?」

「这么说,田边先生是想要担负起救世主的角色罗?」

「哼!如果我点头的话,你们就会用『老满怒吼:我是职棒界的救世主』来当标题吧。对不对?」

记者露出苦笑,拿笔搔搔头。

「我很清楚你们的这些小技巧,才不会轻易上当。哈、哈、哈!」

满雄似乎因为占了对方的上风而龙心大悦。他抽了一口雪茄,往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

「面对球队缩减的危机,球员工会扬雷不惜发动罢工抗议。请问您会让巨力队的选手罢工吗?」

「他们敢罢工就罢工吧。这种不知感恩的家伙,我会立刻把他们踢出去。」

「用『不知感恩』这种说法未免太封建了一点吧?」

「怎么会!也不想想球队是多么地照顾选手。」

「听说大学的明星选手在业余时代就已经得到球队给的零用金……」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得到了这样的情报,听说球队平日就会提供自由指定选手(※日本职棒过去每年选秀时,各球队都有一个自由指定的名额,其他球团无法在选秀会议上指名经由该管道获得的选手。2004年曾爆发各球队为了争取大学著名球员——一场靖弘——成为自由指定选手而赠送金钱的丑闻,导致巨人、横滨、阪神三家球队的老板引咎辞职。2007年再度爆发西武球团赠钱丑闻,因此决议废除。)金钱方面的赞助。」

记者吊起眼睛观察满雄,似乎不想放过对方表情上的任何变化。

「请等一下,这个问题和采访主题无关吧?」木下惊慌失色地插嘴。「今天的访问应该是关于职棒重整的议题才对。」

「我们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事实。」

「董事长并没有参与挖掘球员的工作。」

「可是照理说,董事长应该担负管理上的责任……」

听到记者和木下之间的争执,满雄不禁勃然大怒。

「哼!吵死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喂,木下。是你要我接受采访,我才勉强答应的。可是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你要我陪这些八卦媒体聊天吗?」

「田边先生,称我们为八卦媒体未免太过分了吧?」这名傲慢的记者竟敢回嘴。

「那要怎么称呼?你们在杂志彩页上放女生的裸体,还想自称是新闻工作者吗?别开玩笑了——」

「董事长,这里请交给我处理——」

这时闪光灯亮起,满雄瞬间感到眼前一片空白。闪光灯又亮了一下。这回他感到头晕目眩。怎么搞的?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在面对闪光灯吗?

满雄不自觉地倒回沙发上。他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眼睛也无法集中焦点,此外还感到呼吸困难。他整个人靠在扶手上。

「董事长,您怎么了?」木下的声音在他耳中形成一阵阵的回音。

「请你们回去吧,董事长已经累了。」

木下正在对记者提出抗议。满雄只觉得他们似乎在谈论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话题。

一个影像在他脑中有如墨汁渗透和纸一般逐渐扩散。他虽然从没看过这幅景象,却立刻明白这就是涅盘——难道我会死在这里?不,不可能!

年轻的秘书立刻被叫进来,将满雄抱到董事长室的长椅上。他这时才终于体验到巨大的恐惧感。闭上眼睛,他彷佛仍旧看到闪光灯在闪烁。

木下原本想叫救护车,但被他阻止了。反正到了医院也不可能查出任何异常之处。他早就有所自觉,这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你去找之前看过的伊良部医院那个医生。」他勉强挤出声音。那医生虽然无礼至极,但开的药确实有些效果。

不久之后,木下在他耳边低语:

「那个……我打电话过去,他又说:『才~不要咧』——」

满雄咬紧牙根忍住怒气。总之他不能死在这里。

「怎么了?田边先生?听说你这回有头晕目眩的症状?」伊良部打了一个呵欠,悠闲地说。「你还真麻烦。一会儿睡不着觉,一会儿又头晕。」

满雄揉着左手,瞪着眼前这个像只河马的男人。他一到这里就挨了一针,今天注射的据说是营养剂,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到这里来。难道说人在精神衰弱的时候,甚至会想要倚靠白痴吗?

「你的秘书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常因为某些状况突然陷入恐慌。」

「木下跟你这么说?」满雄瞪了一眼。

「他还说你有香港脚。」

「别乱说!我从来没有得过香港脚!」

「秘书也是在替你担心,你就别生气了。」伊良部坐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腿挖着鼻孔。他的态度无礼到让满雄都说不出话来。「而且有任何症状都应该要老实说出来。如果知道是恐慌症,自然有它的治疗方式。」

「恐慌症?」

「对,这是自律神经失调的一种,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失神。另外像是没办法搭乘电车、或是不敢出门之类的,都会造成日常生活上的困扰。」

满雄开始思考。自己最近的确常常陷入恐慌。他也明白造成恐慌的因素——黑暗、密闭空间,现在又加上了闪光灯。

「好了,老实招供吧。」伊良部的口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

「哼,我可以正常出门没问题。你不要乱下诊断。」

「真倔强,你不是怕黑吗?」

「这也是木下说的吗?」满雄瞪大眼睛,大声质问道。

「所以说,他也是因为关心你嘛。」

「谁会怕那种东西?又不是小孩子!」他嘴硬地说。他绝对不想在这个白痴面前展露弱点。

「那我现在就关灯试试看喔。这里是地下室,电灯关了之后就会变得全黑。没关系吗?」伊良部露出奸笑,把脸往前方探出来。他的动作简直就像是河马在讨食物的姿态。

「好啊,没问题。」满雄嘴里虽然这么说,双脚却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喂,真由美,麻烦你帮我去关一下灯。」

躺在长椅上的护士瞥了满雄一眼,摆着一副臭脸起身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满雄吞了一口口水,全身上下立刻冒出大量冷汗。他感到呼吸困难,坐立不安。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存在这个世间了,连前后左右的方向都无法辨别。时间不知已经过了一分钟,或是十分钟。这场黑暗难道会永远持续下去?死、永眠……这些字眼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的膝盖不住地颤抖,几乎就要叫出来了。

「哇——!」有人放声大叫,这是伊良部的声音。「真由美~快点开灯。快点、快点!」

黑暗中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有打破量杯的声音,也有注射台倒翻的声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满雄脑中一片混乱。这时他的身体感受到冲击。原来是伊良部抱住了他。他被往后推倒,后脑勺直接撞到地面,发出「叩」的一声闷响。

「喂,搞什么啊?」护士懒洋洋地问,房间的灯又亮起来了。「你们两个脑筋都有点问题吧?」她以轻蔑的眼光俯视他们。

「呼,吓我一跳。刚刚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唔唔唔……」满雄发出呻吟。他感到呼吸困难,头部传来阵阵剧痛。

「哎唷?你不要紧吗?」伊良部问。

「喂喂,快走开!」满雄拚命高喊。伊良部此时正压在他身上。

「对不起。你会痛吗?嘿嘿。田边先生年纪也一大把了,如果让你死在这里就麻烦了。」伊良部露出害羞的笑容,站起身子。

「你这个蒙古大夫……」满雄不住地咳嗽,眼角泛着泪光。

「不好意思,我一时忘记自己也是从小就害怕完全黑暗的空间。到现在我睡觉的时候还会留一盏小灯。哈哈哈。黑暗真的好可怕,好可怕。」伊良部脸颊通红,用手扇着自己的脸。

满雄总算从地板上爬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以衰弱的声音说:「你这样子还算是个大人吗?你的心智年龄大概只有五岁吧?」

「你很没礼貌欸,我本来就是大人啊。」

「怕黑的根本就是你吧?」满雄激动地说。「什么恐慌症!如果真有这种病,你才应该是有病的人。」

「我从老早以前就有这种症状了。不过田边先生是最近才患病的吧?应该可以找到某种原因才对。」

「吵死了,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跟你这种人讨论?」

「你的态度还真恶劣。先坐下来吧?喂,真由美~帮我们准备两人份的咖啡。」

满雄感到全身无力,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种地方?

「好了,总之你在黑暗的地方就会陷入恐慌。还有呢?」

伊良部以小孩子般的声音问他。这个男人外表是儿子,实际上却只有孙子的等级。

「还有密闭空间,我最近连电梯都没办法一个人坐。」满雄有些自暴自弃地招供。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今天则是相机的闪光灯,真的很烦。」

满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驼着背,心里顿时觉得苍老了许多。

「黑暗的场所和密闭空间都会让人联想到棺材。」伊良部轻松地说出刺伤对方的话。「看到闪光灯,眼前会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就是联想到天国。田边先生,你果然是在怕死。」

「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满雄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他自己也觉得对方说中了他的痛处——他的确畏惧死亡。

「翻开历史,得到权力宝座的人都会派人研究长生不老的秘方。想要长寿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田边先生。」

满雄默默地看着伊良部。

「一般人的人生是在退休之后逐渐凋零,可是掌权者的人生终点却只有死亡。所以这些人才会格外注重死亡的议题。」

满雄坐回凳子上,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也不是真正的白痴。

「那我问你。假设我真的是在怕死,那我该怎么做?」

「当然只有退休罗。反正你很有钱,可以每天玩乐过日子。」

「别开玩笑,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什么事?」

伊良部在咖啡中加了三块方糖,发出很大的声音啜饮。

「你好像不太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身为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每天都必须为各项议题到处奔走。」

「像是电视上每天报导的单一职棒联盟计划吗?」

「那只不过是个小问题。棒球毕竟只是娱乐,不会影响到整个国家。更重要的是宪法修正案的问题。如果一直遵照美国指派给我们的宪法,日本在联合国当中永远都只是个二等国家。我一定要设法改变这一点。」

「哦……你这么说我也不太了解。」

「还有,现在的泉田内阁实在是太糟糕了。只会靠表面工夫讨好人民,端出来的政策全都是纸上谈兵的空论。尤其经济方面更是外行,竟然找没有实务经验的学者来担任大臣。他那个内阁不知道造成了国家利益多大的损失!」

「简单地说,田边先生就是在担忧国事罗。」

伊良部喝完咖啡,此刻正漫不经心地啃着饼干。

「喂,伊良部先生。如果只是担忧国事,随便找个茶馆里的阿猫阿狗都会吧?我的不同之处在于拥有一千万的读者。只要我高兴,要让一两个议员落选也不是难事。也就是说,我拥有影响力。拥有力量的人如果不好好利用,就是罪恶。更何况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啊。」

「嗯嗯,原来是这样。」

「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可是老满不就是老满……」

「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满雄叹了一口气,喝下咖啡。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还是把秘密告诉这个怪人了呢?「算了,你快开药给我吧。我要可以治好那个什么恐慌症的药。」

「我顶多只能开给你上次那种精神安定剂之类的。」

「没关系,那个也行。还有,我每天晚上都会在大厦门口面对记者的闪光灯。你有没有什么可行的解决方式?」

「你要不要戴墨镜?或者是把门口弄亮一点,让记者可以不用开闪光灯就照相。」

伊良部把花生米丢到空中,很有技巧地以嘴巴接住。「很厉害吧?嘿嘿嘿。」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满雄独自摇摇头。竟然有人能够在天下无敌的田边满雄面前摆出如此旁若无人的态度……

他拿了药便离开医院。回到车上,他推了一下留在车内等候的木下。

「喂,你干嘛告诉那个蒙古大夫那么多关于我的事情?」

「这、那个,我只是觉得应该把症状描述清楚,医生也比较好下诊断……」木下支支吾吾地辩解。

「哼,今天暂且原谅你。」

满雄靠在后座的椅背上,望着窗外的景色。人们似乎都过着和平的日子。

原来是棺材……满雄喃喃自语。那个医生还真是口不择言。他现在的感受就好像突然被迫面对自己一直在回避的东西。

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现在还不能死。身为全日本发行量第一的报社董事长,他具有重要的使命。现在的日本还有太多地方必须改革。他还不能把担子交给无能的后进晚辈。

车子停在交叉口,一名老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穿越斑马线.这个老人的年纪一定跟自己差不多吧?他不想看对方的样子,便移开了视线。

老实说,满雄并不在乎一辈子持续工作。如果不再有人需要他,他大概会一口气衰老很多吧。如果每天都无所事事,他一定会感到无所适从。

「喂,我要去一趟眼镜行。」他命令司机。「还有电器用品店。」

公司专用的宾士车飞快地穿梭在东京的街道上。

当晚满雄结束餐厅的应酬回到家中,记者们照样守候在门口。他让年轻秘书拿着打光灯和电池先下车,将照明打在车子的后座。他自己则趁这段时间戴上墨镜。

接着他打开车门,在灯光照射下走出车子。记者们都露出困惑的神情。

「怎样?这么亮应该就不用开闪光灯了吧?感谢我吧!哈、哈、哈!」

这时虽然没有闪光灯亮起,但快门声却比平常多了很多。

「董事长,听说新山选手代表已经提出具体的罢工方案和日期了。」

「又是这个话题!新山应该也要替球迷想想才对。选手罢工最伤心的就是球迷吧?」

「那么球迷难道就不会因为球团被裁减而伤心吗?」

「别乱说,裁减球团是为了提供更高品质的球赛,这才是真正在为球迷服务。你是哪家报社的?朝日?还是文春?反正你们都只会写我的坏话而已。好了,快让路。」

有人踩到他的脚,而且还是高跟鞋的鞋跟。他因为剧痛而扭曲了脸。

「可恶!叫你们让路是听不懂吗?」

他大声怒吼。大家似乎都在等这一刻,纷纷把相机凑过来。

「这群笨蛋!你们是猴子吗?」

「您刚刚说我们是猴子?」一名记者把麦克风伸向他。

「说了又怎样?」

「我要求您收回这句话。」

「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根本就是从猴园跑出来的。」

他不自觉地举起拐杖。这时围绕他的人墙瞬间往后退,让他成了绝佳的摄影题材。现场简直就像一场摄影大会。

他又中了记者的诡计——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却无法克制。他无法忍受容许白痴大放厥辞的社会。

3

满雄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受全国民众的瞩目。他挥舞拐杖的照片甚至登上一般报纸的社会版。对于想要将他拱为反派角色的其他报社而言,雪茄和墨镜的组合是再好也不过的题材。秘书向他报告,有家报社甚至以「老大归来」为标题,把他比拟成黑社会首领。

至于体育报(※以体育、演艺八卦新闻为主要内容的报纸,风格较一般报纸通俗。)的报导更是肆无忌惮。还有报社特地去采访爱知县犬山市的猴园,并引用园方对此事的评论:「这种比喻非常令人不愉快。希望田边先生能够公开道歉。」面对这些愚蠢至极的报导,满雄根本懒得提出辩驳。

不过负责行销业务的董事似乎也担心这场骚动会影响报纸的销售量,婉转地向他提出建言。

「董事长,报纸贩卖店开始向我们提出抱怨了……」

「笨蛋!我说的话都是正当的言论,是那些家伙扭曲我的发言。难道你要我向他们屈服吗?即使不去迎合大众,正义还是会得到最后的胜利。」

满雄斥责并赶走对方。不过他也必须尽到经营者的责任,便指示下层挪用更多巨力队的比赛门票当作促销用途。大日本新闻是靠巨力队的人气增加发行量的。只要巨力队比赛顺利,就不用担心报纸的销售状况。

也因此,满雄才无法忽视职棒逐渐没落的问题。太平洋联盟的经营既然出现破绽,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由中央联盟吸收那些球队,将值钱的巨力队比赛平均分配给它们。要执行这个方案,单一联盟十个球队才是最适切的规模。世人为什么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了解呢?只会一味喊着不可以忽视球迷,却不提供任何替代案。

而那些自称球迷的家伙大多数也从来不去球场看比赛,只会待在电视机前面旁观。他们自己不肯花钱,抗议时却特别大声。

不论怎么想,满雄都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为了职棒界,他绝对不能屈服。

当天有一名相交多年的公司总经理举行退休派对,满雄也受邀出席。满雄原本以为这位总经理会升格当董事长,没想到他却宣布已经受聘到外县市的大学担任教授。

「田边先生,这些年来非常感谢你的照顾。」年仅六十八岁的前总经理满脸笑容地向他打招呼。

「喂,你比我年轻十岁,怎么就要躲到乡下的大学去当教授呢?」

满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皱起眉头,提出刺耳的怨言。

「嗯,那的确是一所山上的大学。不过他们答应我可以利用空出来的地方种田,河边也可以钓香鱼。」

「搞什么,那不就等于是隐居生活了?」

「没错,算是半退休吧。我打算读一些一直很想读的书,听听古典乐CD,还有陪太太……总之,就是过着悠闲的生活。」

他说到太太两个字连忙住嘴,大概是顾虑到满雄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至少也应该去照顾照顾相关企业吧?」

「那不用我费心。我们公司有许多优秀的人才。」前总经理说完又停顿下来。他担心已经高居董事长职位十年的满雄会觉得这句话是在讽刺自己。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率先走到麦克风前发言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自民党议员。他赞扬前总经理急流勇退的精神。

「回想起来,山本先生喝酒也相当有节制。清酒只喝二合(※合是日本的容量单位,一合约等于180.39cc。),威士忌则只喝调水的三杯。喝完就很干脆地结束。」

和自己大大不同——满雄自嘲地想。他不多喝酒怎能继续面对挑战?

「在政坛,上面的位子总是长期被霸占了……喔,这种话只能在这里提。总之就是有人一直不肯让位。」

议员大概是想要博取听众的笑声吧。满雄感到有些恼怒,在场的除了他之外,应该也有不少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的企业高层才对。

「离去的人,背影总是显得格外洒脱。就这一点而言,山本先生真的是一位风雅的人物……」

他的话简直就像是在指责没有辞职的人是丑恶的,满雄决定要在报上狠狠攻击这名议员。反正这家伙是泉田首相的手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上台演说,最后轮到满雄向大家宣布乾杯。

「呃,我就是一直不肯让位的田边。」会场的听众哄堂大笑。「大家似乎都希望我辞职,不过这反而让我更想要霸占位子不放。哈哈哈——」

座席之间传来间断的掌声。所有人都在窥伺满雄的脸色。

「想要送我走的人,只能等到我举行丧礼那天。不论如何,让我们为山本的乡村生活乾杯吧。」

众人似乎把这段演说当作稍嫌刻薄的玩笑话,场面并没有因此而被弄冷。欢谈时间开始之后,刚刚那名议员立刻走过来向满雄道歉。他擦着冷汗解释先前的致词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公司新任经营主管也纷纷过来向满雄打招呼,满雄自然而然地挺起了胸膛。

受到有如王公贵族般的对待,满雄心中当然颇为得意。但相对地他也耗费了不少的精神体力。若非具有相当高的使命感,是绝对无法忍耐这种生活的。

「田边先生,晚~安非他命!」

满雄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伊良部穿着造型夸张的西装站在他眼前,领带则是大红色的花纹图样。

「你看起来还是这么霸道。」伊良部满面喜色地用手戳戳满雄的肩膀。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满雄板起脸孔低声问。

「这家公司指定由我们医院看病。我们还有帮公司员工做健康检查。」

「这当然是由别的医生负责吧?」

「嗯,毕竟我是精神科的。我今天是代替爸爸来的。」

听到一个成年人口口声声喊「爸爸」,满雄不禁觉得恶心。

「怎样?你的恐慌症有没有好一点?」

「笨蛋!不要说得那么大声!」满雄急忙环顾四周。「难道你不知道医生有守密的义务吗?」他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

「精神方面的症状最好自己主动公布出来比较好。这样也比较容易得到他人的理解。」伊良部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笑,拉住走过身旁的经团连(※经济团体连合会的简称。)理事。「喂,我跟你说,这个人得了恐慌症喔。」他指着满雄,愉快地说。

满雄连忙遮住伊良部的嘴巴。「真是的。伊良部医生就是喜欢开玩笑。」他以拐杖压住伊良部的脖子。「唔唔唔……」体积庞大的伊良部正在努力挣扎。

「哦,这位就是医师协会伊良部先生的公子吗?」理事眉开眼笑地打招呼。

「说什么公子,只不过是个笨儿子而已。哈哈哈。」满雄代替伊良部回答。

当他看到理事离去,才放开伊良部。

「田边先生,你好过分。」伊良部噘着嘴巴抱怨。

「为什么我还得跟你唱双簧!」满雄瞪大眼睛说。他开始为自己和这种白痴扯上关系而感到丢脸。

「对了,外面来了好多记者。他们大概都是在等你吧?」

「哼!还不是因为选手会决定要罢工!我会在社论上严厉谴责他们。」

今天是球团和选手会最后谈判的日子。他事先就听说双方大概会正式决裂。

「待会闪光灯一定会闪个不停。」

听伊良部这么说,满雄也开始感到不安。他如果在这种场合倒下,就会成为绝佳的新闻题材。他今天也准备了墨镜。但如果众多闪光灯同时亮起,墨镜大概也帮不了什么忙吧?

「要不要从后门溜走?」

「别开玩笑。凭什么我要偷偷摸摸地逃跑?这只会让那些记者高兴,用,临阵脱逃h之类的标题来写新闻。」

「你还真顽固。」伊郎部皱着眉头说。「还是你要请旅馆帮你准备轮椅?你只要戴上墨镜闭起眼睛就行了。」

「不行不行。这样他们就会拿我的身体状况来大作文章。到了我这个年纪,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事情。」

「找人背你怎样?我可以负责背你。」

「那也一样。」

「对了,就用玩骑马打仗的方式把你架起来。这样感觉就很有人将风范了。」

满雄仔细打量着伊良部。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出这种怪点子的?

「要不然你走到一半如果头晕就糟糕了。」

伊良部的话确实有些道理,而且满雄也该前往下一个会场了。

大概因为已经接近自暴自弃的心境,满雄虽然一肚子不情愿却仍接受了伊良部的提议。反正他已经被当成全民公敌,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负责当马架起他的是两名年轻秘书和伊良部。伊良部显得格外积极,主动提议让自己站在最前方。满雄戴上墨镜骑到马上,会场所有的人都好奇地在看这奇特的举动。

不管了!随他们怎么说吧——满雄已经懒得多做解释。

他命令侍者打开门,出了会场。在大厅等候的记者们纷纷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走开!走开!这样你们的麦克风也构不到了吧?」满雄挥舞着拐杖。「这是正当防卫。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挡我的路踩我的脚,哈哈哈!」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坐在上方的视野比他预期得更棒,那些三流记者越看越像白痴。

然而当比平常更多的闪光灯亮起,满雄又开始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闭起眼睛,但仍感觉到眼睑里闪烁着白光。他努力想要挺直背脊,身体却失去平衡。

秘书察觉异状,及时撑住他的背部,一行人总算安然无事地抵达车前。当他被推进后座之后便全身发抖。车子发动,终于摆脱了记者。

「给你,这是药。还有宝特瓶装的水。」伊良部把药片放入他口中。满雄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他开始觉得伊良部这家伙搞不好是个不错的医生。

「明天的体育报不知道会不会登我的照片?我得去便利商店买报纸才行。」

伊良部自己一个人在兴奋。满雄想说话,却痛苦得发不出声音。他开始感到忧虑——自己今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职棒球员工会宣布罢工,使得世人对满雄的责难变本加厉。他俨然已经成为全民公敌。每一家媒体都近似狂热地将满雄塑造为万恶渊薮,有一家体育报甚至厚颜无耻地把满雄骑在三人身上的照片制作成画板贩卖。他如果提出控告,对方大概又会以此大炒新闻吧。

只有大日本新闻刊登批评球员工会的报导。然而这种做法非但没有任何助益,甚至还导致报纸销售量下滑。报社召开紧急销售会议,负责贩卖业务的董事也抱头苦思。

这就是集体歇斯底里——满雄心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冷静思考。球员们宣布罢工,却不打算离开宿舍,甚至理所当然地使用球团的练习场。说穿了,他们根本只是一群穿着昂贵名牌、开宾士轿车的小孩子在吵着要糖吃。也不想想看,如果没有职棒,他们也不过是路边的小混混而已!

「没办法,那些人从高中时代就受到大家的阿谀奉承啊。」

伊良部这样安慰他。很不可思议地,满雄又来到这家医院。因为他没有其他谈话的对象。

「那些不用自掏腰包的人就是喜欢大放厥辞。他们怎么不替我这个经营者想想?连候补球员我都得付给他们数千万的年薪耶。」

「好啦别生气,否则你的血压又要增加了。」

满雄喝了一口护士泡的咖啡。由于在银座酒家养成的习惯,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对方的臀部,被她拿餐盘狠狠敲了头。真是过分的护士。

「对了,关于恐慌症的问题,最近变得越来越严重。」满雄驼着背开口说。「从上个礼拜左右,我到了黄昏就会感到忧郁。看到天空逐渐变暗,胸口就会产生一阵骚动,心里旁徨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哦。那真的挺严重的。你要不要去南极?这个季节那边刚好是永昼,应该不会天黑才对。」伊良部搓着下巴说。

「哦,原来如此。那么到了夏天就相反地要到冰岛一带罗?」

「没错没错。」

「不要开玩笑!我说过不想跟你唱双簧了。」满雄皱起眉头瞪他。

「就跟你说只要退休就可以轻松啦。剩下的只有等待大限来临,这样你就不会再怕死了。」

「你说得倒是很轻松。我可不会辞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真的吗?」

「没错,而且在大家都把我淡忘的时候举行丧礼,感觉实在太冷清了。」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满雄叹了一口气,以平静的口吻说:

「上次有一个相交多年的卸任政治家去世。那些以前受他照顾的财经界人士和议员都只派秘书参加丧礼。世间真的很无情,一个人退休几年之后,就会自动成为过去的人物了。我当时真的觉得很悲哀,在这种时候就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真面目。」

伊良部采出身子说:「我知道了。田边先生,你一定是很怕寂寞吧?」

满雄苦笑了一下。没错。他的确很怕寂寞。即使是当反派,他也宁愿每天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如果没有受到众人瞩目,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开人世了。特别是在妻子死去之后——满雄原本想这么说,但还是没说出口。

「喂,你指着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说他怕寂寞,感觉不太对吧?」

「你要不要干脆在死前举行丧礼?这样就知道哪些人会来参加你的丧礼,还可以知道每个人包多少奠仪。」

满雄听了高声笑了出来。

「你要我在死前举行丧礼?这倒是个好主意。媒体一定会很高兴吧!」

「你可以包下整座日本武道馆。现在举行的话,即使收门票都会有一大堆人要参加。」

「伊良部先生,我说过我不想跟你唱双簧。」

满雄喝完咖啡便站起来。交谈之后他觉得身体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现在已经养成和伊良部聊天消磨时间的习惯了。

「田边先生,你忘记打针了。」

「哦……对喔。」他听伊良部这么说,便顺从地回答。那个叫真由美的护士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香气。

4

球员们的罢工最终决定采取变通的做法,只限定于周末罢工。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们胆怯的态度。不敢全面对决的做法,可以说非常符合日本人的做事风格。得到球迷支援的选手代表现在成了国民英雄,而满雄则被看作是邪恶的大魔头。

职棒缩减为单一联盟的计划看来是不太可能实现了。喜欢出风头的资讯业富翁们纷纷出面表示收购球团的意愿,也受到了球迷的欢迎。

太平洋联盟目前的亏损体质仍旧没有任何改善,但社会大众却以为已经迎接了大团圆的结局。满雄再次得到结论:群众真的都没有长眼睛。不过自古至今把群众当白痴的人似乎都无法获得成功——

然而此时满雄却面临了新的问题。媒体开始大肆报导球探提供大学明星球员零用金的丑闻。上次接受周刊访问时,满雄也曾被问及这个问题。当时他并没有特别注意,根据秘书的报告,这种事从以前大家就都在做了,在职棒界算是公开的秘密。到现在才拿来炒作,明显地是要顺水推舟攻击满雄,

「大笨蛋!别家在做我们难道就要跟着做吗?」

满雄把球团代表找来斥责一顿。

「巨力队是每个球员梦寐以求的球队,你难道没有自尊心吗?」

「非常抱歉。不过最近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把巨力队当作唯一选择……」

球团代表擦着冷汗努力辩解。

「真的吗?」

「是的。甚至有些球员认为在巨力队不容易升格到先发球员,因此反而不愿意加入……」

「真是的!怎么都是这种没志气的软脚虾?这个国家的将来怎么办?」

满雄指示木下打电话给同样被指摘提并零用金的另一家球团老板。他必须尽早研拟善后方案。

「田边先生,很抱歉。」电话另一端的那位球团老板劈头就道歉。「昨天母公司召开董事会议,我决定要退出球团的事务了。」

「什么?」满雄不禁大叫。「退出?你不是创业者家族的人吗?根本没必要顾虑到其他人吧?」

「可是母公司方面最近也长期业绩不振,银行甚至还建议卖掉球队。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向众人表态,目前只专心经营本行……」

这位老板是企业家第二代出身的少爷。战后出生的一代就是这么没志气!

「知道了,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满雄压抑满腔的怒火,挂断了电话。现在伤脑筋了。这名老板一旦辞去球队管理工作,形式上就等同于引咎辞职。这样一来一定会产生要求满雄比照辞职的声浪。

木下走了进来,他的表情显得很阴郁。

「董事长,有一项不太好的消息……」

「真的只是『不太好』吗?如果是『非常糟』的消息,我就要把你丢到醋坛子里腌成酱瓜。」

「那么我还是说『非常糟』好了。大阪豹队的老板发表了辞职声明。」

豹队是人气不输巨力队的关西地区老字号球队。豹队也承认了私下给予零用金的事实。

「哈哈哈。」满雄发出乾枯的笑声。面对如此愚蠢的现实,他也只能笑了。拿小小的污点大作文章,把有实力的人拖下台——这就是愚民社会的特质。他们只会以黑白区分事物,完全不懂什么叫清浊兼容并蓄。

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幼稚了。真正经历过国家建设过程的,只剩下满雄这一代了。战后出生的家伙都不懂得饥饿的滋味,所以想法才会这么天真。他绝对不能把国家交给这些人。

「公司门口聚集了许多记者,接下来的会议怎么办呢?」木下战战兢兢地问。

「这还用问?我当然要出席!」他粗暴地回答。

「要从地下停车场出去吗?」

「笨蛋。狮子面对猴群难道还会逃跑吗?我要从正门出去。你去找人当马抬我出去!」

「那个……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也有些分歧的意见……」

「吵死了。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东京巨力队的老板。我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他怒火冲天地说。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不敢面对子弹的软脚虾?全都是拜金主义、没有志气、只会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家伙。只有他属于不同的血脉,他是站在战后废墟誓言重建国家的日本男儿之一。大和魂指的就是我的灵魂——满雄心想。

他命令年轻秘书当马把他抬出大厅。他高高举起拐杖。「让开让开!不要以为你们凭着笔墨和相机就可以打赢我。想叫我辞职,就发射火箭过来吧!」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响亮。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挤到他前方。闪光灯不断闪烁。

「董事长,别家球团的老板已经换人了。」、「董事长,请问您是否打算辞职?」

「走开走开,我才不想对你们这些人发表意见。哈哈哈!」

「老满怎么越来越疯狂了?」他听到有人这么说。谁管它!随他们高兴怎么写吧。

车子停的地方不远,因此满雄的恐慌症勉强没有发作。上车后他在后座努力调整呼吸,但却无法顺利吸入空气。他感觉车内的空气异常稀薄。

「喂,打开窗户。」他命令木下。

「可是各家记者的机车和车子都追过来了。」

「没关系,快点把窗户打开。」

他从车窗探出身子,像一条缺氧的金鱼般拚命吸入空气。一名不知道哪一家的摄影记者从并排的旅车对着他打闪光灯。这群死猴子!他无可奈何地关上车窗。

「喂,车顶没办法打开吗?」

「很抱歉,这台车没有可开关的车顶。」

「车顶怎么感觉特别低?」

「没这回事,这是平常董事长专用的车子。」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感到异常的压迫感呢?而且好暗。外面已经开始天黑了。他叫司机把灯打开,但不安的心情仍旧在他的胸口增长。

这时他忽然想到伊良部所说的话。棺材——他突然感觉车顶和左右两边的车门向自己逼近。

「呜哇哇哇!」满雄大叫。下一个瞬间他全身开始颤抖。

「董事长,您怎么了?」

他没有精力回答,整个人缩成一团。

「还剩五分钟左右就到餐厅了。请您再忍耐一下。」

他咬紧牙关,承受恐慌症的侵袭。怎么会这样?今后他再也不敢坐车了。难道自己已经严重到无法出门?

到了餐厅,他立刻被抬到休息室。女老板惊讶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他躺在榻榻米上等候体力恢复,并指示木下立刻去租一台大型观光巴士。他暗中盘算只要车内空间够大,应该就不会发作。这一来又要让那些媒体记者高兴了,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这么做他就无法回到家门。

然而要在当天租到巴士毕竟不太可能,每一家租车公司都拒绝了这项要求。

「董事长,要不要干脆找人当马抬您回去呢?」木下似乎也已经精疲力尽。

「让一群记者跟在后头吗?哈哈哈,那倒是个好主意。」满雄也失去了力气。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打电话给伊良部,希望能藉由药物至少压下一半的症状。他向伊良部说明目前的状况。

「那还不简单?只要改坐敞篷车就可以啦。」伊郎部开心地说。「我们家有一台宾利敞篷车,那台是我爸爸的。他这个礼拜去澳洲应酬打高尔夫球,所以我可以随意使用。要不要我开过去接你?」

「医生——」满雄不禁呼喊。黑暗中的光明指的就是这种状况吧?此时此刻伊良部的存在已经成为他的精神安定剂了。

两小时之后,他结束和财经界人士的会议,便在玄关让秘书们当马把他架起来。他戴上墨镜,骑在秘书身上。各家企业的董事长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我虽然也有所听闻,不过……」说话的人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也真想学学田边董事长。」有人开玩笑说。

「好啊,大家一起来吧。让那些三流记者只能抬头仰望我们。」

他已经豁出去了,记者们大概会以「老满最近的奇特行径」来当新闻标题吧。管它的。他还得面对每天的战斗才行。

出了餐厅大门,各家媒体的闪光灯同时亮起。他顿时感觉快要晕过去了。在逐渐模糊的视野前方,他看到一台白色敞篷车拉开车顶停在不远处。坐在驾驶座对他挥手的正是伊良部。秘书们把他抬过去,没有打开车门,直接把他从上方丢进车里。伊良部踩足油门,车子便急速发动。

「田边先生,不要紧吗?要不要吃药?」

「不,我勉强撑过去了。」

「后面有好多记者跟上来。」

「因为这是绝佳的题材呀。那些记者根本没有问题要问,他们已经把追逐当成目的了。」

来到大街上,一台大型轿车并排开近他们的车。轿车后座的车窗打开,相机的镜头伸了出来。伊良部转向旁边,笑着比了一个胜利手势。

「你在干什么?」

「我想说又可以上报纸了。」

满雄感到无力,这男的到底在想什么?

接着又有数台车追上来,他们的后方与左右两边都被包围了。路上还有其他车在行驶,却有几个没常识的家伙迳自打闪光灯拍照。

「好刺眼喔。」伊良部试图以手遮住光线。每次他一举起手,车子便往左右蛇行。

「你们不要太过分!」满雄对着媒体记者怒吼。

「好,我生气了!」伊良部突然转动方向盘,贴近打闪光灯的记者乘坐的车子。惊讶的黑色轿车连按喇叭,直接滑过柏油路面撞上路肩。后方的车子也跟着撞了上去,发出夸张的声响。

「喂,你在干什么?」满雄采出上半身问。「如果有人受伤怎么办?」

「那是他们活该,不是我们的责任。」

「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他们一定有投保。」

伊良部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接着又有几台车子驶近,伊良部踩足了油门,庞大的宾利车急速向前奔驰。绕过转角时轮胎发出尖锐的噪音。

「呵、呵、呵。凭他们能跟得上四百马力的涡轮引擎吗?」

「喂,你搞错目的了吧?我只要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满雄抓紧前座的扶手。

「怎么还跟来?好,来一场追逐战吧。」伊良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笨蛋,快停。快停下来呀。」

但伊良部却把车开上了首都高速公路。车子飙得更快了。「呀喝——」伊良部发出怪声大叫。满雄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笨蛋。他把脚抵在仪表板上,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强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从没想到自己活到七十八岁,竟然还会碰上这种事——

车子以惊人的速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伊良部巧妙地转换车道,车身也随之左右摇晃。引擎的声音震动着满雄的耳膜。

大都会的夜景以三百六十度的全景影像不断从他眼前流逝。巨大的大厦群林立,数万的光线包覆着整个天空。简直就像是科幻电影的景象——在这种场合他脑中却浮现完全不相关的想法。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汽车的红色尾灯、灯光照明的彩虹大桥——东京的夜晚仿佛是光谱的调色盘。

他忽然恢复清醒。这不就是未来世界吗——这不就是他从前想像的科幻都市吗——

大战结束时,满雄才十九岁。当时的东京几乎是一片废墟,到了晚上,整座城市便陷入完全的黑暗。身为第一高校生的满雄梦想着要在这里打造新的城市,他心中怀着崇高的理想,相信自己这个世代的青年背负着建立新国家的责任。他致力于暴露政治家的不法行为,声援弱者,努力替国家尽到自己的义务,想要让日本跻身一等国家之列——

一道道眩目的光线快速流过他的眼前,让他有如看走马灯般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当池田勇人(※曾任日本首相(1960-64),任内期间发布所得倍增计划。)提出所得倍增计划时,满雄在官邸采访,手拿着笔记本记录,心中却充满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东京奥运决定开办时,他和致力于游说活动的议员们举杯欢庆。高速公路的完工和新干线的开通都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满雄自己也盖了房子,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一般老百姓也能拥有自己的房屋。田中角荣(※曾任日本首相(1972-74),于1972年发表日本列岛改造论。)的日本列岛改造论让他感到惊愕,但内心或许仍旧抱着支持的态度。日本各地的道路都开通了,大桥也架起来了。当新宿开始建起高层大楼,他看着高耸的钢筋骨架,心中洋溢着骄傲的心情。日本已经重获新生,克服了败战的结果。在那瞬间他真的如此确信——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不再为国家的进步发展感到兴奋。昭和结束后,甚至连「战后」这个名词都已经消失。现代的情况已经远超过他先前的想像。原本是一片废墟的东京现在却坐拥全球屈指可数的摩天大楼。国民生活富裕,享受美食,穿着讲究。大家已经无法想像和平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就连满雄自己也一样。他虽然没有忘记战争的回忆,却也不再对平稳的日子抱持感谢的心。

「怎么了?田边先生。你怎么突然变安静了?」坐在驾驶座的伊良部问他。

「不,没事。我只是觉得东京变了好多。」

「真奇怪,你不是住在这里吗?」

「住在这里也不可能跟得上变化啊。这座城市简直就像是发育期的小孩子,短短一段时间没看到就完全认不出来了。」

「因为这是二十一世纪呀,东京大概也进入新的阶段了吧?」

满雄重新望着灯光明亮的街道。没错,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完全忘记这一点了。年轻时所梦想的未来早就已经来临。

「时代真的在变。」

这话说得没错。老年人的舞台早已结束,这座城市洋溢着和战后回异的全新活力。各界都面临着新的世代,他也了解这一点,但是——

后方传来警笛声。

「哎呀,好像做得太过火了一点。刚刚飙得实在满夸张的。」

「算了,把车开到一般道路上吧。」

「可是那些记者还在追耶。」

「没关系,我已经累了。」

满雄此时的心情已经相当平静。结束吧,结束一切。

他看到灯光照明的东京铁塔。东京铁塔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视作巨无霸,但现今在林立的高楼环绕下,早已和周围的环境同化。时代真的变了。

第二天,他翻开了已经很久没有阅读的各家报纸。尤其是体育报,他大概有五、六年没有看过了。他并不是不关心新闻,但是却刻意回避。他害怕自己的照片会突然跳入眼帘。

这十年来,因为口无遮拦而成为最佳反派的「老满」一直是各家报纸的热门人物。满雄打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角色。没有人过了六十岁还会喜欢拍照,即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是和过去的自己相较,容貌无可否认已经衰老许多。一个人不可能永远维持年轻时的形象,被迫面对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

「老满狂飙首都高速公路」

满雄叹了一口气。这些记者自己还不是跟在后面追逐!

「老满疯了!把公路当赛车场」

看了这些标题满雄更加讨厌八卦媒体。

照片上的伊良部比着胜利手势。这个男人真的是个奇特的家伙,不过昨晚在警察审讯之下,就连伊良部也显得相当沮丧。

最后满雄终于把视线转向自己的照片。他不再逃避,正视着那张照片。他盯着照片中每一个细节。时间过了五秒、十秒——他的脸开始发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哼,原来我一直都在世人面前展现又丑又老的姿态——他喃喃说道。算了,再也不想看了。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在房间一角,接着按钤把木下叫进来。

「喂.你去准备记者会,时间定在下午。我要宣布从今天起卸下所有职务,包括大日本新闻和东京巨力队的工作在内。」

木下脸色苍白,当场僵立在原处。

「董事长,您怎么突然……这件事必须先取得董事会的同意才行。」

「别罗唆,我已经决定了。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满雄靠在椅背上,看着木下。木下在他还在当总经理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前后也有十五年的时间。「我真的很感谢你,很抱歉我总是对你这么任性。」

「董事长……」头发渐白、早已迈入中年的秘书室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总算到了谢幕的时候,接下来就只需平静地等待归天的日子到来。

或者他死后应该不会是要下地狱吧——?满雄在心中自问着,独自一个人发出苦笑。

辞职发表会聚集了三百名以上的记者。满雄为了预防再度因为闪光灯而陷入恐慌,特地把伊良部找来。不过这回却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他不再害怕闪光灯。就如伊良部所说的,这一定是因为他心中已经随时可以面对死亡。

记者们似乎都觉得他的辞职只是表面工夫,一再问他是否打算垂帘听政这种下流问题。

「我不会再插手球团经营的工作。公司方面,我也只会当一名不具有代表性质的顾问。另外我也打算把大半的个人持股卖掉。简单地说,就是打算过着隐居生活。我已经不想做任何事了。」

「下一任球团老板如果向您求教,您会提出建言吗?」

「不,我当顾问只是负责报社的部分,而且这也只是一个名誉职位。我说过我已经不再跟巨力队有任何瓜葛。」

「如果职棒委员长或是联盟理事长想要找您讨论,您会回应吗?」一名记者仍不死心地缠问。

「我又不是球团老板,他们干嘛要跟我讨论?」

「这只是假设的情况。」

「你们还真是多疑。我已经要退出第一线了,你们可以把我想成已经死掉的人。哦,对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打算在死前举行一场丧礼。你们也来参加好了。这样应该可以满意了吧?不过要记得带奠仪过来。」

他一时兴起,不小心便说出这种话来。记者席起了一阵骚动。坐在一旁的公司人员则瞪大了眼睛。伊良部打了一个大呵欠。「你好像真的痊愈了。」记者会结束后,他悠闲地对满雄说。

满雄开始觉得,就算躺在棺材里他也不在乎。他已经不再畏惧任何东西。

满雄的生前丧礼一共有超过三千名的观礼者和五百名以上的记者参加——这已经是筛选过的人数了。参观者络绎不绝,甚至有电视台向他提出独家报导的请求。

葬仪社以没有先例为由拒绝了满雄的委托,因此他便选在东京国际会议厅的大应举行这场丧礼。祭坛架设在舞台上,棺材则放在沙发旁边。满雄本人穿着白色寿衣静静地坐在棺材中俯视众人。由于这个计划最早是由伊良部提出来的,因此满雄也邀请他当主办人之一。

「喂,伊良部。记得带真由美一起过来。」

「OK。」

真由美当天穿着黑色迷你裙观礼。

最让满雄惊讶的是他在报上大肆抨击的泉田首相本人竟然也出席这场盛会,看来这位首相还挺懂得幽默的。既然机会难得,满雄便请他上台致吊词。

「田边先生,你很讨厌我。而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会喜欢讨厌自己的人,所以我也同样地讨厌你。」

会场的观众哄堂大笑,祭坛上的满雄也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在田边满雄这号人物离开我们之后,不知为何却又会感受到莫名的失落感。不只是我,整个社会都为此感到落寞。这种巨大的失落感,就好比一座火山从日本列岛消失了,或是一座岛屿沉人海底一般。杰出的人物也许就是如此自然地在每个人的心中占有一定的份量。」

哼。这家伙的口才果然不错。每个人都专注地听他演说。

「我第一次碰到田边先生时才刚当上议员。田边先生当时已经是大日本新闻的政治新闻部首长。他以和善的眼神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议员说:『喂,泉田。政治人物一定要受到记者的欢迎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有记者来采访,就要给他们一点回馈——即使是很小的话题也行。当记者知道在你身边可以听到有趣的发言,自然而然就会聚集过来。无趣的人就算人品再好也没用,有时甚至可以提供稍嫌粗暴的发言。恶名总是胜过无名。政治家就是要有服务观众的精神。』到现在我仍深信,田边先生正是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理论,随时贯彻服务观众的精神。晚年他身为东京巨力队的老板,提供无数粗暴的发言让记者高兴——田边先生,你一定是个以提供人们喜悦为乐的人吧。你一定很喜欢看到人们高兴的脸孔。田边满雄是一个相当具有魅力的人。如果有来世,我盼望能在那里和他重逢,抛开立场的不同尽情讨论政治的话题,让我们期待那一天的来临。在此说一声,再会。」

观众给予相当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人起立鼓掌。泉田转向满雄,半开玩笑地鞠了一个躬。

满雄板着脸搔搔鼻头。

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满雄心想。不过此时他心中顿时轻松不少,他不知有多久没有体验到如此开朗的心情了。

烧香和献花耗费了数小时的时间,众人迟迟不肯离去。

晚上他和秘书举行慰劳晚会之后回到自家大厦门口,看到有几名记者聚在门口。

「搞什么?我不是说过要你们把我当作已经死掉了吗?」满雄一下车,就以强硬的口吻说。「不然我干嘛要举行生前丧礼?」他趁着酒意挥舞起拐杖。

然而情况似乎跟平时有些不同。记者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手上没有麦克风也没有笔记本。甚至也没有闪光灯照着他。

「那个……」一名年轻的记者吞吞吐吐地开口。「虽然可能造成您的不便,不过可以请您以后偶尔跟我们聊聊天吗?每个月只要一两次就可以了。」

「啊?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像是政治或棒球之类的。」

「别开玩笑,我已经不打算对这些事做任何评论了。」

「不,这些谈话不会录下来。这点绝对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组了一个跨越公司藩篱的读书会,希望能够请到田边先生担任讲师……」

满雄仔细打量,发现这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其中还有年纪可以当他孙女的女孩。

「你们以为我会答应吗?」他故意装出威胁的口吻,凶狠地瞪着对方。

「拜托您了。能够和政治家平等来往、甚至还深入他们私生活采访的人,大概就以田边先生为最后的代表了。」

「我们想听您谈谈从前报社的情况,或是采访时的轶闻之类的。」

记者们纷纷向他鞠躬请求。

「我们听说电视台的人也在打田边先生的主意,所以才连忙赶过来。这种事应该是先到先赢吧?」女记者淘气地说。

满雄吸了一下鼻子。哼,说得好听——他心想。不过这些家伙以现今的年轻人而言还算挺有礼貌的……

「好吧,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是办法,你们就进来吧。我那里有很多别人送的洋酒,一个人喝不完,就请你们喝好了。那些酒凭你们微薄的薪水是绝对买不起的。」

满雄低声对他们说。记者们眼中露出光芒,甚至还有人发出小声的叫喊,兴奋地在原地雀跃。

年轻记者们跟着他走进大门。哎,结果还是闲不下来——满雄口中喃喃自语,脸上却微微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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