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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良平面对电脑,正在制作町内(※町是日本行政区划分的一种,相当于乡镇级行政单位。)高龄人士名册。土木课的矶田课长突然从后方拍拍他的肩膀,把脸凑近,以带着口臭的气息在他耳边低语:「你今晚应该有空吧?」良平顿时陷入忧郁的心情中。
「这个,呃,今晚的话,我要参加敬老会的会议……」
他不想应酬,临时编了一个谎言。
「哪有什么会议!还不就是跟一群老人唱KTV。那种事找社福人员去就行了。你听好,今晚六点约在『御多福』。后援会的岩田董事长和渔会的塚原先生都指定要见你。」
矶田装作帮他按摩肩膀的样子用力捏了他一把。良平发出窝囊的叫声。「好痛好痛!」
「你来这座岛上也已经九个月了,该下定决心了吧?」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以挑衅的眼光看着良平。矶田的肤色浅黑,理着平头。要不是穿上町公所的制服,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名渔夫。
「当墙头草只会断送你的前程。」
他以这句话作为结论,戳了一下良平的后脑勺。
这座千寿岛位于伊豆半岛的外海。行政上虽然归属于东京都的管辖,语言却比较接近日本西部的腔调。据说这里在江户时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太平洋沿岸地区的罪犯都被送到这里来。也许因为如此,岛上居民的气质相当激烈,也相当单纯。如果没事脸上带着微笑,还会被人狠狠怒斥:「有什么好笑!」
良平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总务课的上司——室井课长——正眯着眼睛看他。接着课长以下巴示意他上前。这次轮到这边了——良平喃喃自语,走到窗边的座位。室井靠在吱吱作响的椅背上,问他:「矶田刚刚跟你说什么?」
「他邀我今晚去喝酒……」良平老实回答。
「不准去,知道吗?」室井的口吻完全不容对方反抗。他留着一头短卷发,没穿制服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在镇上经营融资业的人。
「我可以跟他说是课长禁止我去的吗?」
「笨蛋!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负责。」
「自己做的事情——?」良平瞪大眼睛。「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才是最糟糕的。至少在这座岛上是这样。」
室井冷淡了笑了笑,点燃了香烟,把烟吐向天花板。这间町公所相当豪华,和人口稀少的小岛完全不相称,但室内到现在还没有分隔吸烟区和非吸烟区。由于员工当中有许多瘾君子,白色的墙壁都已经开始泛黄了。
墙壁上此刻贴着崭新的海报,上面印着「同心协力维护公正的选举 千寿町选举管理委员会」。如此假仙的文案,让人连拿来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四年一度的镇长选举在今天正式发出公告,千寿岛的选举素来以激情闻名,每次选举岛上都会分裂为两派,前镇长和现任镇长之间展开炽烈的战斗,选举投票率则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这座岛上不容许旁观者的存在。
「对了,新的医生明天就要来了吧?迎接的工作就交给你来处理。」
「好的……」
「那位医生没有把户口迁到这里来吗?如果有的话就是重要的一票了。」
「不会吧。他才待两个月而已。」
良平回到位子上,便感觉到胃痛。把医生带到诊疗所后,他打算立刻请对方帮自己看病。这几天他完全没有食欲,对立的双方阵营都在强迫他支持己方。
二十四岁的良平出生于东京的世田谷,从小到大一直过着踏实的人生。他以高于平均的成绩毕业于公立高中和大学,通过公务员资格考之后便在都政厅就职。他之所以会选择当公务员,是因为自觉自己比较适合做这一行。他讨厌把人踩在脚底的竞争,也不喜欢过度受人瞩目。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过着汲汲营营赚钱的生活。他小时候看过父亲事业失败,自然而然认为过着朴实的人生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指导教授曾经批评过:「你还年轻,怎么一点野心都没有?」但良平并不太在意。如果所有人都是野心家,这个社会就会变得一场糊涂了。
他在都政厅被分配到福利保险局,主要从事医疗设备及制度的改革。当然,因为他还只是个新人,主要工作大半都是辅助执行业务而已。前往第一线医疗现场聆听医师和病患的心声,让他学到很多,也觉得很有趣。碰到迫切的陈情,自己虽然无能为力,却也使他燃起使命感。公务员虽然常受到外界批评,但他仍旧以自己的工作为傲。他没有野心,但至少还有良心。
今年是他任职第三年,人事课询问他要不要参与离岛研修的计划,原则上人口稀疏地区应该是在总务课的管辖范围,但因为上层希望能让年轻人有机会累积经验,这个机会便落到良平身上。研修场所是干寿町町公所的总务课,任期两年。良平刚听到时虽然有些犹豫,但隔天便应允了。获得指名代表自己受到上级的瞩目。而且他一直和双亲住在一起,很想一个人生活看看。离岛对于生长于都会的良平而言,也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千寿岛人口大约两千五百人,是个以农业和渔业维生的悠闲小镇。岛上没有飞机场,只有从伊豆大岛定期通航的船只。町公所的职员只有四十人,因此最年轻的良平便得负责所有杂务。
到了岛上,良平才惊讶地发现这里虽然是偏远地区,公共设施却非常完善。道路铺装得相当美观,也有人行道和行道树。图书馆和体育设施也都新颖而豪华。
只是因为这些设施的使用者很少,维护上便会花不少钱。岛上所有的公共设施都是赤字经营。
「你也知道的,这里属于地方交付税(※在日本为了平衡城乡差距,由所得税等税收拨给地方的补助金。)特区。既然有预算,哪有人会笨到放着不用?」室井说完便露出得意的笑容。町公所内所有人都热心于花费预算,完全没有试图改革的气氛。简单地说,这些人根本没有成本观念。
良平理所当然会感到有些格格不入,但还是决定遵循岛上的做法。反正凭他一个人也无法改变现状,而且乡下地方或许大半都是这样的情况。以中央行政的想法评断地方事务,代表着都会人的傲慢心态。但他也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在工作上有所怠慢。碰到自己认为必须改革的地方,他也会主动拟出计划。
然而过了不久,良平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町公所的人际关系明显地划分成两派。虽然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派系问题,但这里的程度却超乎寻常。这两派简直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般,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土木课的矶田和总务课的室井甚至不愿彼此交谈。室井毫无顾忌地说镇长的坏话,镇长则完全无视于室井的存在。这简直就像是在办公场所中,同时存在着两组不同孩子王带领的帮派。
「小仓和八木之间的战争,到现在还在这座岛上上演。」食堂打工的欧巴桑附在良平耳边说。弟弟经营土木业的小仓武是现任镇长,而女婿同样经营土木业的八木勇则是前任镇长。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六十年,简单地说,就是土木建筑业者之间在互相争夺公共工程。」欧巴桑以高兴的表情说完,便像卡通里的狗一般摇着肩膀嘻嘻笑。
根据欧巴桑的说法,自大战后岛上的镇长便一直由这两家之一担任。每次镇长轮替,所有的上下关系也会跟着倒转。八木在当镇长的时候,室井担任土木课长,矶田则被远派到膳食中心,甚至也有前任副镇长被下放为清扫课一般职员的例子。公共工程的分配理所当然地交给镇长的亲戚处理,敌对一方只能接最下层的工作。这种报复行为永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怎么能放任这种情况不管呢?」良平皱着眉头问。欧巴桑则说:「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反正这就是传统,没办法。」她似乎并不以为意。
顺带一提,这位欧巴桑是小仓派的。理由是因为她丈夫是渔夫,而小仓给了渔会不少的补助金——她告诉良平这些事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的罪恶感。
而此刻,这座岛上的选举终于要展开了。
「喂,宫崎。就算你是东京派来的,也不准你袖手旁观。」
在居酒屋「御多福」,良平被喝醉的矶田拉扯着耳朵。良平刚刚工作结束要回家的时候,在停车场被矶田逮住,直接拉到这里来。
「没错,东京人根本不了解人口稀疏地区的选举。弃权是最卑劣的行为。」
渔会的塚原也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良平说。千寿町虽然也隶属于东京,但这座岛上的人却只把位于本州岛上的首都称作东京。由于隔着海,大家都不觉得自己属于首都的一部分。
「我并没有说我要弃权。」良平语气含糊地说。他已经被连续斥责了一个小时以上。
「那你要投谁?小仓先生还是八木那臭老头?」
「我必须先听听双方的政见,再决定要投哪一位……」
「笨蛋!」这回换成后援会会长——经营土木建筑公司的岩田董事长——敲他的头。「哪来的什么政见!」
「你是说,没有政见……?」
「听好了。小仓先生要整顿港湾,八木那蠢蛋要建设农业实验场,两人的政见就只有这样的区别。你在讲什么天真的屁话!」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待两年,这场选举根本和我无关啊。」
「那可不行,一票就是一票。」
「没错没错。」
三人带着凶狠的表情点头。
良平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夹起盘中的料理。这里不愧是四面环海的岛屿,每一条鱼都很新鲜。在这当中也不断有人替他倒酒,以近乎强迫的态度逼他喝下去。
「可是,只有我这一票,也差不了多少吧?」良平很小心地说。
「之前不是也告诉过你了?上回的选举只差五票险胜,害我们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就要让八木那白痴连续两届夺得宝座了。」矶田拿起空酒瓶,对着厨房摇了摇。「喂,我们还要加酒。」
「矶田在八木当镇长的四年之间,都在膳食中心帮人添饭。你可以想像吗?五十岁的大男人要帮中小学生准备午餐欸!」
塚原将上半身往前探,涨红着脸说。
「也听听我的遭遇吧。」岩田董事长插嘴。「我在八木当镇长的那四年,一直都在做最下层的烂工作。那可不仅仅是获利减半之类的。我当时连挖土机都拿去典当,过着负债的苦日子。」
岩田董事长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忿忿不平地说。这个男人的妻子似乎就是小仓的妹妹。也就是说,他也算是小仓的亲属。
「可是换过来想,八木阵营目前也是处于这样的境遇,两边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吧。应该是找出和解方案的时候了……」
「别开玩笑!战争就是要拚个你死我活。」
「不用对八木那种粪渣手下留情。」
「没错,八木那屁虫根本就是……」
三人纷纷开始辱骂敌对的阵营。良平曾听说过去也有岛上的年轻人受不了两派恶斗而出马竞选,但最后连一百票都没得到,还被全岛居民排挤,最后只能选择离开这座岛。两派决战才是岛民的共识。
「请问,如果我真的依附某一方的阵营,到时候那个人要是输了会怎么样?」良平战战兢兢地问。
「你剩下来的任期就会很不好过了。」
「没错,大概会被派去整理千寿山的登山步道吧。」
「可是我只是外派到这里的人啊。」良平感到无法了解,不禁拉高了声音。
「那又怎样?千寿岛享有治外法权。」
酒端上了桌子,良平又被迫喝了不少酒。他的脑袋逐渐麻痹。
治外法权——良平在口中喃喃自语。前几天他才打电话给都政厅的前上司,告诉他自己目前的困境。然而对方只是笑着说:「原来如此,终于又开始了。」完全没有帮忙解决问题的意思。岛上选举不公是天经地义,小仓和八木都因为行贿各被逮捕过一次。东京都早就已经束手无策。
「对了,宫崎。明天要来的那位医生会把户籍迁过来吗?」矶田问。
「室井课长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医生的任期只有两个月,我想应该不会迁户口吧。」
「这位医生还是照例从自治医科大学派来的吗?」
「不,这回是从民营医院过来的。这家医院叫做伊良部综合医院,据说连护士也会一同前来。」
「哦。这世上还有这种奇怪的人。我们得立刻举办欢迎会才行。」
届时一定会分为小仓派和八木派,举办两次宴会吧。
「那个,我差不多也该走了。」良平起身准备离开。
「混蛋。没喝完这瓶绝对不准走。」
岩田董事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良平眼前的大碗被倒入满满的酒。他光是看到就开始觉得恶心。
「好了,一口气喝干吧!」
良平因为想早点回去,只好拿起大碗,才喝到一半整个人就瘫在地上。
「搞什么!最近的年轻人真是——」
他最后听到的是矶田的声音。
2
隔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海面上没有风,波浪也很和缓。千寿港上空有一群海鸥飞舞,发出「嘎~嘎~」的嘈杂叫声。海鸥的叫声让宿醉的良平头更痛了,他的胃也感到很不舒服,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艘红白相间的高速小艇出现在海面上。小艇激起水花,强而有力地向千寿岛驶近。小艇是从东京的竹芝栈桥出发,经过数座伊豆诸岛的岛屿,到达千寿岛大约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定期船一天有四班,不过只要浪头过高就会停驶。碰到台风,这里就会有几天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
千寿岛上有一间町立诊疗所,医生几乎都是从自治医科大学医院短期派遣过来的。岛民虽然希望能有一位定居于此的医生,但迟迟没有那种立志服务人口稀少地区医疗机构的热血汉子出现,因此近年来都是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一名医生过来。
希望这次来的医生是个好人——良平看着派遣单位送来的资料,心中如此祈祷。医生的名字是伊良部一郎,年龄三十七岁。专长是内科。
这位医生工作的场所是伊良部综合医院,在东京是颇具知名度的大医院。从医生本人的名字来看,似乎是经营者的亲属。这么说,他很有可能是基于服务人群的精神而自愿过来的。
高速小艇鸣着汽笛进港,船靠近栈桥之后便抛下缆绳。良平也帮忙进行架舷梯的工作。
去东京办完事回来的岛民纷纷下船。这个季节不太可能会有观光客,乘客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有两人例外:一个是穿着厚重羽毛衣的肥胖男子,后面跟着一名扛着吉他的年轻女性。
男人戴着一副造型夸张的墨镜,上头有显着的香奈儿商标。女人则穿着豹纹毛皮大衣,嚼着口香糖。「搞什么?这里根本就是鸟不生蛋的乡下嘛。」男人环顾四周,忿忿不平地这么说。
船上的乘客不到十人。岛民们一个个坐上停在附近的车子驶离。留在港口的就只剩下这两个打扮与众不同的乘客。这么说……
「那个,请问是伊良部医生吗?」良平凑过去问。
「嗯,对呀。」回话的声音有如小孩子般圆滑。
良平仔细端详这位新任医生。他的头发蓬松,看起来像是大一号的金正日。
「我是千寿町町公所的宫崎。接下来的两个月请多多指教。」良平递上名片,慎重地鞠躬。
「一定要待满两个月吗?」伊良部问。
「啊?」
「如果可以改成两个星期就好了。」伊良部露出牙龈笑了一下。「我家那个爸爸也真是的。他想要在医师协会装好人,就把儿子送到离岛,摆明了就是在作秀嘛。也不替我想想。」
他搔搔头这么说。看样子这位医生并不是志愿前来服务的。良平原本充满期待的心情立刻冷掉了。
「对了,宫崎先生。这座岛上有没有影片出租店?」
「很抱歉,没有。」
「那模型店呢?」
「也没有。」
「啧,只好请人从东京送来了。」
「医生,你也该觉悟了吧?」女人懒洋洋地开口。「人家不是答应你,回去之后帮你买新的保时捷吗?」看样子她对医生并没有抱持任何尊敬的态度。
「呃……请问这位是护士吗?」良平问。
「对呀,她叫麻由美。我一个人会很寂寞,所以才带她来。」伊良部回答。
「条件是日薪三万。」这名叫麻由美的女人直接了当地说。
麻由美并没有打招呼,只是瞄了良平一眼。她给人的印象极差,不过因为长得很可爱,良平的心跳速度仍旧加快不少。在岛上几乎没有任何艳遇机会。
良平请两人上了车,先载他们到诊疗所。诊疗所位于山丘上,是一座面向大海的独栋房屋,拥有绝佳的视野。说得好听是替远道从大城市来到此地的医生着想,但实际上是因为此地常刮强风,没有其他用途,原本的地主小仓便让町公所出钱买下这块地,并由亲属经营的建筑公司盖了这栋建筑。如果是在八木当镇长的时代,大概就会盖在八木家的地盘上吧。
他们一抵达诊疗所,便有一群野猫聚过来。岛上的野猫通常警戒心很高,不会轻易接近人类,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团团围绕在麻由美身边。麻由美看到小动物非但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反而发出「嘘、嘘」的声音用脚把它们赶走。
「哦,这地方满不错的嘛。」伊良部仰望着这座建筑。良平见他似乎很满意便松了一口气。接着他请两人走进里面参观设备。
「医生的专长是内科吧?」良平问。
「内科?才不是。」伊良部摇摇头,下巴上的肉也跟着晃动。「我是看精神科的。宫崎先生,你有什么烦恼吗?只要替你打一针就可以治好喔。咯呵呵。」
伊良部发出诡异的笑声。
「精神科?可是资料上明明写的是内科……」
「那一定是我爸爸随便乱写的。」
「你爸爸……?」
「哎,反正你不用担心啦。精神科有时也被称为心疗内科呀。」
「那个……我虽然不太了解医疗方面的问题,不过如果有人感冒受伤……」
「没关系,没关系。我什么病都看。哈哈哈。」
伊良部拍拍他的大肚子回答。良平越发感到不安。
这回由于交接事宜出了纰漏,造成岛上有三天的时间处于没有半个医生的状态。町公所连忙和当局取得连络,决定的人选便是伊良部。
「接下来要请你们参观作为宿舍的町营公寓,事实上我也是住在那里。」
町营公寓建于八木当镇长的时代。这是为了提供住处给外来者,由町公所收购八木的土地建造的。
「对了,只有麻由美要住那里。我要住在千寿山温泉旅馆,我已经预约最好的房间了。」伊良部说。
他所说的最好的房间,是指两年前为了迎接石原都知事特地改装的套房。住宿一晚要价十万日圆。在那之后就未曾听说有人住过那间房间。
「请问你要自费在那里住两个月吗?」
「当然。」伊良部以轻松的口吻说。良平感到更加困惑了。
「对了,宫崎先生,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
「啊,很抱歉。我是因为昨晚喝太多了……」
「咯呵呵,那就帮你打一针提振精神好了。喂~麻由美。」
「这么快就要打针?」麻由美正在窗边抽烟,听到伊良部叫她便皱起眉头,似乎感到很麻烦。
「有什么关系,架子上好像还有很多葡萄糖。」
良平正觉得莫名其妙,注射台已经安置在他前方,他的手臂也被两人抓住,两人卷起他的袖子,用橡皮圈把他的手臂绑在注射台上。
「呃,医生,这是……」
「这是免费服务,别担心。」伊良部满脸笑容,眯起了眼睛。
「这、可是、那个……」
此时麻由美把大衣前襟敞开,露出纯白色的短裙以及下方一双没有穿袜子的美腿。良平不禁凝神注目。
「好痛好痛。」下一个瞬间,针尖已经刺进他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
这时他感觉到一个黑影凑近身旁。他转头,看到伊良部以兴奋的神情看着针尖刺在他的手臂上。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良平觉得自己好似在梦境中。
「话说回来,这里还真是偏僻,」伊良部看着窗外说。
「嗯,的确。这座岛上的人口只有两千五百人。」
「病患大概一天只有一个吧?」
「不。这里很多老年人,所以每天上午候诊室都会客满。目前这座岛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超过六十五岁。」
「哦,老人家啊。在皱巴巴的皮肤上打针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打了一个大呵欠,把手绕到后方按摩脖子。
这时从外头的马路传来巨大的广播声:「小仓武!请投小仓武一票!」拉票的不是年轻女生的甜美声音,而是欧巴桑支持者的狂吼。选举活动在今天正式展开。
「这一阵子可能会很吵。」他告诉伊良部。
「对了,还有学校的预防注射。」伊良部完全没听良平说话,弹了一下指头。
麻由美正抓着从窗户跑进来的野猫,把针筒凑近猫脸威胁:「你看你看。」
良平看着旁若无人的这两人,不禁更加感到不安。
算了,只有两个月——良平决定这样安慰自己。反正老人家常常领町公所发的补助金到东京的大医院看病。岛上的诊疗所不过是他们社交的场所罢了。
伊良部和麻由美开始替野猫打针,两人都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医生,请你抓好。」
「好痛!这只猫竟敢抓我。可恶!」
不知何时房间里面已经来了好几只猫,齐声发出悲鸣。
下午良平回到町公所工作,被室井叫到走廊上。「我要去一趟活动中心,你也得跟我一起去。」他的口吻丝毫不容对方反抗。不用问,良平也可以想像到此行的目的。岛上的娱乐协会位于活动中心,担任会长的便是前任镇长八木。他们一定是打算在那里强迫良平表态支持,
良平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押进室井的车里。坐在后座的还有清扫课的小林课长。
「小仓那混帐已经拉拢了渡假村的那帮人,他答应要在森林步道上安置路灯。」小林探出上半身说。「五对夫妇就有十票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不能吓阻那些人吗?就说如果不投八木先生,就要向潜水游客收取环境保护费。」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会惹怒整个旅馆协会。」
「他们明明就拿公有的农地当作自家菜园,还敢这么嚣张!」
两人异口同声咒骂当权者。良平没有说话,便被斥责:「你怎么不出点主意!」彷佛他已经是他们的同伙了。
到了活动中心,良平被赶下车。花坛上有一名年轻的女孩在割草,看到室井便开心地挥挥手。
「那女孩是我的侄女。当初八木先生执政的时候,我花了一百万让她进町公所工作。不到一年就因为政权交替,落得这个下场。这叫我怎么跟那些亲戚交代呢?」室井咬牙切齿地说。
「花了一百万?这不是渎职行为吗?」良平说。
「你怎么老是搬出东京那一套!」小林从后面戳了戳他的头。「要懂得入境随俗的道理。老是说些天真的话,小心半夜有人找你算帐。」
穿过玄关,便看到八木的半身像。这座耗费不少纳税人血汗钱的活动中心是在八木当镇长的时候建立的。落选之后,他便在这里过着隐居生活。当然,小仓如果这次没选上镇长,也会沦落到自己所建立的渔会会馆成为物产中心主管。因此这两方可说是半斤八两。
良平被带到会长室,坐在八木的前方。「哦,你就是都政厅来的宫崎吗?我见过你几次,可是却是第一次和你聊天。呵、呵、呵。」他那高亢的声音好似直接从头顶发出的。良平的气势完全被眼前这个有如面具的笑脸压倒。这个表情大概是花了半个世纪才完成的吧?八木的样貌让人联想到瘦巴巴的公鸡。
「听说你这回决定协助我方,让我感到相当振奋。呵、呵、呵。」
「什么?不,我只是——」
良平急忙要否认,背后却被室井捏了一下,让他痛得扭曲了脸孔。
「宫崎这个人绝对可靠。他相当了解农业方面的议题,也非常赞同八木先生建设农业实验场的计划。」
「是吗?是吗?呵、呵、呵。」八木站起来要和良平握手。良平也不知不觉伸出了手。「好了,我现在要去发表竞选演说,有什么话就和后援会长谈吧。」
八木带着秘书走出了房间。「那、那个……」良平还来不及说完,便有一只手横挡在他前方。站在他面前的是后援会会长——经营土木建筑公司的德本董事长。这位董事长眉毛很淡,眼神锐利,是那种小孩子一看到就会被吓哭的面孔。
「喂,宫崎。我听说你还没有表明态度。」
德本的表情虽然亲切,话中却带着威胁的口吻。良平被押着肩膀,只得再度坐在会谈用的沙发上。他的对面是德本,左右两边则被室井和小林包夹。
「你的一票虽然也很重要,不过我还有其他的事要拜托你。」德本董事长说。
「什么事呢……?啊,不,我并没有接受的意思,只是……」
「你死心吧。」室井阻断了他的话。
「听说你常出入敬老中心,也挺受老人家欢迎的。所以呢……」德本董事长咳了一下。「你就替我们去拉票吧。每次选举,老头子老太婆的票都不容忽视。而且他们多半属于游离票,只要撒下诱饵就一定会上钩。」
「这,可是……」良平战战兢兢地摇头说:「身为公职人员,这种事恐怕……」
「不是告诉过你大家都在做这种事吗?小仓还派教育课长当使者,游说那些外地来的老师,说要把学校的视听教室改装成家庭戏院。」小林恶狠狠地说。
「别再做这种事了,这样根本就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啊。」
「你老是喜欢装乖小孩!敌人准备了核子弹,哪有人会笨到用竹枪应战?」室井说。
这时良平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咖啡色的信封。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给你,这是工作费。」德本董事长将手压在信封上,把信封推到良平面前。「你如果不接受,就代表要和我们为敌。」
「怎么可以这样?请饶了我吧。」良平脸色苍白,向对方恳求。
「你要当我们的敌人,就绝对不能原谅你。等八木先生当选了,一定会让你吃冷饭。」
「我是外派人员,我会向都政厅报告喔。」他以微弱的声音反抗。
「哼。没用的。东京那边自从废除都立高中、取消建设机场的计划之后,就欠了岛上一笔债。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当初牺牲了这座岛,所以现在对我们都很客气,绝对不会干涉选举。」
德本董事长站起来,把茶几推到一边。良平正纳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见他突然跪下来向良平磕头。室井和小林见状也纷纷跟进。「拜托了,宫崎。请你救救我们吧。」三人都把头贴在地板上。
良平被这突来的举动吓到了。「别这样。我会很困扰的。」他忍不住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脸上开始冒汗。
「你如果不肯帮我们,接下来的四年我们又得当下人了。」室井说。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拜托了。救救我们吧。」小林说。
双方互相磕了十分钟左右的头,良平感觉血液似乎都冲到脑部,并开始觉得恶心。「既然如此,干脆——」最后三人从背后抓住良平,把咖啡色信封硬塞到他口袋里,
良平看到这几名眼睛布满血丝的中年男子,不敢再做任何反抗。当一个人必须赌上生活的时候,大概都会变成这样吧。人类只有在不会危害到自己的时候才会遵守规则。
他开始感到胃痛,并决定明天要到伊良部那里拿药。走到外头,只见晴朗的天空上,老鹰优雅地画着圆弧飞翔。
3
山丘上那间俯瞰海洋的诊疗所打从第一天开始就很热闹。岛上的老年人都迫不及待地开始求诊。不知为什么,门口也聚集了许多只野猫。良平走进诊所内,听到伊良部悠闲的声音:「嗨,宫崎先生,你来啦。」穿着白衣的胖子坐在一张巨大的单人沙发上,看起来就像从前的某教主。
「医生,那张沙发是哪来的?」
「我从旅馆借来的,办公用的椅子感觉太死板了。」
「哦……」
护士麻由美穿着白衣短裙,正在替门诊的老太太打针。良平看到她露出胸前的乳沟,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这个打针是干什么用的?」老太太问。麻由美只是随口敷衍:「别担心,没事的。」
「医生,我的神经痛好像更严重了。」
「那就在阳台晒晒太阳怎么样?」伊良部边拔鼻毛边回答。
「这样就可以治好喽?」
「对呀对呀。」
听到医生轻松的回答,老太太便皱着眉头走出诊疗室。
「医生,请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呢?」良平问。
「晚上太暗了。街上没有便利商店。电视画面好糟糕。」伊良部噘着嘴巴说。
「不,我是指诊疗所内。」
「这个嘛……」伊良部搔搔他粗胖的脖子回答。「我想要一台电脑断层扫描器。有那个感觉好帅。」
「请别开玩笑,岛上没有这笔预算。而且买来还得请专人操作才行。」
「那就请代理业者提供吧,就说要替他们试验新产品。」
「请便。」良平开始觉得跟这种人认真只是浪费时间。
下一名病患又进来了。对方还来不及诉说症状,就先被打了一针。岛上的老人没什么疑心,完全听从伊良部的摆布。
「最近又开始变得好吵闹了。」老太太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自顾自地开口。「这次不知道是小仓会赢,还是八木会赢?嘻嘻嘻。」她的口吻似乎颇以镇长选举为乐,
伊良部并不了解情况,良平便向他解释,伊良部只是「哦」了一声,看样子并没有特别关心。
「对了,敬老会的各位成员都支持哪一位候选人呢?」
良平问老太太。根据室井等人的说法,这些老人都属于游离票。
「要等到最后才决定。」老太太特别用力地说。「我们每次都是这样。」她露出含意深远的笑容。
「喂,你们几个东京来的年轻小伙子,过来看看外面吧。选举宣传车刚好要经过这里。」
从街上传来候选人游街拜票的声音。良平同时听到小仓和八木双方的名字。看来两边阵营的宣传车同时来到了此地。
候诊室内的老人纷纷走到外面。刚打完针的老太太也弯着腰跑出去。「你们也过来看啊。医生、护士小姐,还有宫崎先生。赶快出来外面看。」她招招手,三人只好跟出去。
众人站在门前的草地上等候。从声音的来源判断,右边来的是小仓阵营,左边来的则是八木阵营。他们各自喊着自家候选人的名字,但此刻的气氛却不像是一般选举宣传车往返的情况。两边的宣传音量都格外地大,简直像是祭典的游行花车。看来双方都派了不只三口车。
老人伸长了脖子等待。「阿山,你来数小仓阵营的车。阿京,你数八木阵营的车。」有人开始下达指令。这时双方阵营的选举宣传车都出现了。「小仓武!小仓武!」「八木勇!八木勇!」最高分贝的音量瞬间将这一带化作噪音的漩涡。
选举宣传车的后方分别跟着数辆车,像是在游行的车队。坐在里面的都是岛民。两队的车在诊疗所门口相会。「一、二……」老人们开始数车辆的数目。
「可恶!小仓的走狗!走夜路的时候最好给我小心点!」八木阵营怒吼。
「叫什么叫?姓八木的蠢蛋!你们这次一定会再度被打败!」小仓阵营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良平哑口无言。通常这种时候礼貌上应该彼此交换声援才对。在日本全国各地都是这么做的,然而在千寿岛上却换成了彼此叫骂的场面。这真的是名符其实的战争了。
清扫课的小林坐在八木阵营的最后一辆车上。「宫崎,拜托你了!」他大声地吼话。良平反射性地打了个招呼。下一个瞬间他便发觉到小仓派矶田的视线从反方向射过来。矶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良平不再去探究公务员在值勤时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已经习惯了。
待会矶田大概又要来找他罗唆了。良平开始感到忧郁。昨天被迫收下的信封里头总共有三十万日圆的金额,而那只信封现在还在他的办公用背包里。
「小仓有七台。」
「八木也是七台。」
「搞什么,目前还是势均力敌呀。」
老人们聚在一起聊天。
「你们在讨论什么?」良平问。
「我们在算双方的车子。在这座岛上的选举,支持者都会开车跟着候选人跑。大家从以前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比较双方的势力。」
一名老先生回答。刚刚那名老太太又接着说:
「我们都等到最后再把票投给胜算比较大的一方。上次我们以免费乘坐定期船作为条件,投给了小仓。嘻嘻嘻。」
良平感到无力。这座岛上的选举完全没有正义可言。
「感觉好像很好玩耶。」在一旁看热闹的伊良部说。
「医生,幸好你没把户口迁到这里来。我因为迁了户口……啊,对了,待会可以请你帮我开胃药的处方吗?」
「嗯,好啊。还有打针。」
这时又有车子出现了。这次虽然只有一台,但引擎声却相当惊人。这台开到诊疗所门口的车是岛上从未见过的黄绿色保时捷。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下了车。「伊良部医生。这是您的车。」这名男子的声音很有精神,看起来就像是一流企业的业务员。
「辛苦了,就停在那边吧。」
良平正感到惊讶,伊良部便向他说明:「这是我的爱车,我请人用船把它送过来。」
接着又来了别台车。这是租车公司的小型轿车。同样有一名男子走下车,向伊良部深深鞠躬。
「医生。您在电话中提到的钢弹DVD全套已经送到了。」
接着是第三台车。
「医生。我替您送来您指定的村上开新堂的饼干。」
良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伊良部轻描淡写地说:
「这些人都是制药公司的业务员。简单地说就是MR(medical representative)。我被派遣到这座岛上来,他们就追过来要向我卖药。」
「哦,这样啊。」
可是这跟饼干还有钢弹有什么关系……?老人们看到保时捷都显得很好奇,围绕在车子周围往车窗内看。
「你们既然来了,就到里面喝杯茶吧。喂~麻由美。帮我泡很多杯咖啡。」
「你叫那些人帮你泡不就行了?」麻由美似乎打心底感到不耐。她总是显出一副心情很差的样子。
「那我来泡吧。」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跑进诊疗所。
「我们也来喝咖啡吧。」「嗯,好啊。」老人们也开始移动。就连外面的一群野猫也跟进里头。
这时良平的手机响了。他按下通话钮,原来是土木课的矶田打来的,命令他立刻到渔会一趟。矶田一定是要诘问他刚刚向小林点头的事。良平感到一阵胃痛。他甚至开始觉得想要呕吐。
「喂,你是不是搭上室井跟小林了?」
良平一到渔会的物产中心,就被矶田抓着领口问话。小仓派的其他人也都围绕在他们周围,像流氓般露出威胁的姿态。现任镇长小仓也在会长室。他和八木刚好相反,圆滚滚的身材让人联想到布袋和尚。只有那张刻板笑容是双方的共通之处。「宫崎,拜托你了。嘻嘻嘻。」小仓大概觉得自己在场不太方便,发出诡异的笑声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那个,各位都不用上班吗?」良平问。
「不要转移话题。刚刚清扫课的小林跟你说『宫崎,拜托了』的时候,你不是向他们点头了吗?」
「那只是礼貌性地打招呼而已……」
「骗人!你一定是背叛了我们。」
「背叛……」良平声音微细到几乎听不见。其实他根本不打算支持任何一方。
渔会的塚原擅自打开良平的背包检查,发现了那只信封。「啊,那是……」良平伸出手想要取回,却被推开了。他们找到里头的三十万圆。
「这是什么东西?」矶田看到之后涨红了脸愤怒地问。「你这个男人竟然为了金钱出卖灵魂!」矶田激烈地摇动良平的脖子。
「等、等、等一下。那是他们强迫我收下的。我原本想要找机会退回……」
「你给我详细说明清楚!」
良平无可奈何,只好一五一十地说明。他甚至也被迫说出那笔钱是作为收买敬老会成员的资金。
「好,那就算了。反正一定是后援会的德本向你下跪磕头吧?听说那家伙的额头部磕到长茧了。这笔钱由我们负责交还。」
矶田把信封丢到沙发上。良平开始感到不安。
「你确定会帮我还给他们吧?」
「难道你以为我会强占这笔钱吗?我今晚就把这个信封丢到德本家的信箱里。先不讨论这个,宫崎。」他的语调突然变得和缓。「关于敬老会的事情,我也想要拜托你。」他装模作样地眯起眼睛。
另一个男人从书桌抽屉拿出一个咖啡色的信封。矶田接过之后把它放在良平面前。信封看起来相当厚重。一股灰色的空气在良平胸中涌起。
「八木真是个小气鬼,三十万当你的手续费都不够。我们出五十万,你拿去在温泉旅馆举办宴会,打听一下敬老会的需求是什么。」
「可是,这种事你们自己做不就行了吗?」良平扭曲着脸孔往后退。
「岛上的老头子老太婆都学聪明了。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我们说的话。还是找像你这种外地人比较有用。」
良平说不出话来。这时渔会的人从左右两边抓住他的身体。
「你们要做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八木他们应该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吧?你不收下,我们就当你是敌人。」
信封被塞进良平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接着他就直接被架到屋外。他实在不敢相信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宫崎,加入小仓派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拜托,至少也要帮我们抢到三十票。」
最后这群男人都合掌向他拜托。他们和八木阵营的人一样,都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
良平怱然开始反省起来:难道自己只是个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年轻人?
不,怎么可能?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错。
面对这群男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作战方式,良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4
良平开始感到身体真的出了问题。他不只是胃痛,甚至还开始拉肚子。他也明白原因所在——背包里的五十万圆。
在町公所,室井和矶田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矶田昨晚应该把八木阵营的三十万圆还给他们了,室井等人应该不会轻易罢休才对。
于是午休时间一到,良平便逃离町公所,飞车前往诊疗所。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避风港。
到了那里,他看到门口停着大型卡车,运送一台巨大的白色机器,那是电脑断层扫描器。
「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是打电话拜托制造商,要他们借我用一段时间。」伊良部说得很轻松。「我们医院常常帮助他们,像是帮他们介绍连锁医院的生意之类的。」
「哦……」
良平还在都政厅工作的时候就听过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名声。这是大战前便已经成立的名门医院,政治家在陷入麻烦时也常躲到这间医院。
「医生,机器已经设置完毕了。」一名看似业者的男子跑过来说。「大学附设医院建立新病房大楼的时候,请院长大人务必帮忙……」男子深深鞠了一个躬。
「嗯。我会跟我爸爸提这件事。」伊良部显得很满足。
这位医生还真是高深莫测。良平开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像黑手党首领。
电脑断层扫描器一安置在空病房中,老人们便立刻聚到机器前方。「这是手术台吗?」「不对,一定是可以照出剖面图的X光。」「照这个还要先被剖开喔?」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
麻由美抓起脚边的野猫,放在台座上。台座的部分立刻凭电力开始滑动。「喔喔。」老人们发出惊叹声。五分钟后,X光照片便出来了。老人们纷纷聚到看片器前方观赏。
不到片刻,一堆人就排成一列开始等候。这是因为伊良部刚刚宣布「可以算大家免费」。
「医生,没问题吗?」
「别紧张,不用怕。反正只是试验而已。」
老人们雀跃不已,像是在举行庆典般热闹。
「伊良部医生真是一位好医生。」
「他请我们喝茶,还请我们吃饼干。」
这群人擅自泡起茶来,还打开饼干盒吃饼干。诊疗所几乎已经化作社交沙龙。
「医生,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肚子怪怪的。」良平向伊良部诉苦。
「对了,你昨天好像也提过。你是不是吃了病死的鸡呀?」
「我怎么可能会吃那种东西!总之请你帮我看一下病吧。」
良平瞥了一眼玩弄电脑断层扫描器的老人们,便和伊良部面对面坐在诊疗室。这时他想起伊良部是精神科医生,刚好可以解决他目前的问题。于是他便问:
「我想我的问题主要是人际关系造成的压力,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那你一个人独处就行了啊。就窝在公寓房间里头好了。」
伊良部盘腿坐在沙发上,边挖鼻孔边回答。
「可是,我每天还得工作啊。」
「那就辞掉工作吧,」
良平皱了一下眉头。对方是在开玩笑吗?或者这也是心里谘商的一部分?
「不论如何,忍受压力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做法。还是随波逐流比较好。喂~麻由美。中午的外送便当还没到吗?」
伊良部向麻由美催促着要便当。
「随波逐流……」
这个答案出乎良平意料之外。他完全没有这样想过。难道伊良部的意思是说,良平不论被哪一阵营收买都没关系吗?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有些死脑筋,即使别人告诉他岛上的规矩,他也无法接受而一直在抵抗。不,可是……
这时旅馆的便当送到了,这似乎是伊良部特地请人帮他做的。叠成数层的便当里,生鱼片和小菜都排列得相当华丽。这个便当少说也要五千圆。
「我比较想吃汉堡。明天我要点汉堡,还要加荷包蛋。」
伊良部向旅馆工作人员提出要求,他那态度简直就是典型的暴发户。
「对了,医生。你有没有听过任何关于千寿岛选举活动的传言呢?」
良平下定决心提起选举的话题。他很难和岛民讨论这个问题,但又想要找个人谈谈,
「没有。我不太清楚。」伊良部边吃便当边摇头。
「这座岛上每次选举都会有两位候选人,全岛一分为二展开激烈的选战。他们的竞争方式真的很不一样。」
「对了,宫崎先生,你要吃红萝卜吗?」伊良部用筷子夹起红萝卜放在便当盖上。
「不要。」良平感到无力,垂头丧气地说。
「照你这么说,也会有银弹攻势罗?」
「嗯,老实说的确如此……」
「一票多少?十万圆左右吗?」伊良部把牛蒡也夹到便当盖上。
「怎么可能出那么多。不过如果有办法一次拉到很多票,就会有相当丰厚的谢礼。像是拉到敬老会成员,就有五十万……」
良平连具体的数字都说出来了,他心中有太多秘密不吐不快。
伊良部停下筷子。「这样的话,比如说,我如果帮人家拉到每天来看病的几十个病人的票,就可以拿到五十万罗?」他显得相当感兴趣。
「也许吧……不过医生不是已经很有钱了吗?」
「没有。在岛上花的钱其实都是归到我们家医院的帐上。我最近花太多钱了,零用钱都被我妈妈管得死死的。」
「你妈妈……?」
「这样啊……五十万圆啊。」伊良部说话时嘴里仍塞满了饭。「喂,麻由美。你去帮候诊室的病人泡茶。」他一说话米粒都喷到地板上。
「他们早就自己动手了,饼干也快没了。」
麻由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啃着三明治。有几只猫趴在她的膝盖和肩膀上。
「医生,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有候选人拿钱给你,你会收下吗?」
「那当然。」
「可是这是违反法律的行为。」
「不要被发现就好了吧?怎么了,难道宫崎先生会拒绝吗?」
「我好歹也是公务员啊。」
「真不敢相信。」伊良部的眼神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样。
听到伊良部如此笃定的回答,良平不禁陷入沉思。难道自己真的太死脑筋了吗?
伊良部已经吃完便当,拿着牙签在剔牙齿。
「对了,医生,关于我的病情……」
「哦,你是肠胃有毛病吧。那就来打针好了。我也会开药给你。」
麻由美替他打了一针。良平的视线不禁为她胸前的乳沟所吸引。这时他的脚被踩了一下。他抬起头,只见麻由美「哼」地笑了一声。这个女人也让良平感到费解。
「宫崎先生,你是从都政厅派来的吧。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年?」伊良部问。
「还有一年三个月。」
「这样你还会为人际关系烦恼?真是个怪人。」伊良部毫无顾忌地大笑。「不管你做什么,反正再过一年多就要跟这里说拜拜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理着庞克头去上班。」
「这样太胡来了吧?」
「你可以尽情做些你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大家不是都说,外派工作时丢脸就算了(※这句俗语其实应该是:「旅行时丢脸就算了。(因为没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这种说法。」良平开始感到白费力气。
他走出诊疗室,看到老人们正缠着电脑断层扫描器的业者硬凹,要帮他们轮流照X光。看样子这玩意儿会成为老人家们绝佳的玩具。到了明天一定会口耳相传,吸引更多人前来吧?
良平又看看手中的背包。五十万圆——他叹了一口气。换做伊良部,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收下吧?岛上的居民也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坏处。在这里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是异常的。
在开车前往町公所的途中,他和八木的选举宣传车擦身而过。车队的行列比昨天更长了。穿着围裙的欧巴桑坐在车窗的窗框上,上半身全露在窗外,就这样通过派出所前方。在选举期间,警察似乎对任何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晚良平回到町营公寓,发现包括教职员在内的所有单身外地人都聚集在一间房间里。八木派德本董事长等数人正在请大家喝酒吃寿司。由于房间的门是开的,他很自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理所当然地被拉进房里,
「喔喔,宫崎呀,你也来帮忙吧。下一任镇长一定是八木先生。对不对?」
「呃,这……」听到德本董事长这么说,他不禁冒出一身冷汗。矶田应该已经把当初那三十万还给他们了才对呀。
「这位宫崎先生也非常赞同八木先生的政策。」
德本董事长喝了酒,心情显得相当好。
良平皱了眉头。非常赞同……?难道那笔钱没有归还给他们?否则很难想像德本会这么说。
他脑中浮现矶田的面孔,不禁升起一股怒意。那家伙竟然敢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强占这笔钱吗」。在这座岛上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
「如何?宫崎,你想不想一道去海外视察?我们可以趁春天到纽西兰旅行,拜访当地的市政机构,看看学校教育的情况。休息时间就去玩高空弹跳!」
良平环顾了一下其他公寓住户。每个人虽然都面带苦笑,却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在德本董事长身边的是东京某家旅行社的职员。不论是岛民的休闲旅游或是学生的毕业旅行,契约成立与否都决定于选举结果,因此这些旅行社职员也相当拚命。
德本董事长一行离去之后,良平问公寓的其他住户:「各位都决定要支持八木派了吗?」
「也不算支持吧,不过目前我比较倾向海外视察这个方案。」最年长的男教师这么说。「与其弃权,还不如选其中一个。」
「没错没错。小仓派虽然也有来游说我们,不过他们提议要替视听教室增添环场音效,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吸引力,反正我明年就要走了。」
女教师甩了一下头发说。她的语气中完全没有罪恶感。在此地待了三年的农业指导员似乎看穿良平的想法,开口说: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宫崎。我一开始也有同样的想法,这座岛上的派系争斗不论怎么说都太夸张了。不过啊,既然两边都一样肮脏,说什么也都没用。小仓和八木都是同类。这场选举就看你要选狐狸还是选狸猫。更何况岛民都没有意见了,我们外地人也无权干涉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宫崎,你决定要投给谁了吗?」
「我还没决定。老实说,两方阵营都在强迫我表态。」
「那还真值得同情。」农业指导员笑到肩膀都在摇晃。「听说乡公所内部的争斗特别激烈。不过如果赢了,就可以独揽大权。譬如申请出差费去玩这种事,只有镇长一派的人才被允许。各项补助津贴反对派的人都申请不到,可是镇长一派甚至连下雨都有『雨天工作津贴』。」
原来如此。选举胜败对接下来四年的收入影响如此之大,怪不得大家都会抢得你死我活。
「上次选举的时候,一名外派到此地的职员替小仓镇长拉到不少票。凭这项功绩,他在任期内都在当副镇长秘书。后援会免费借他Crown汽车,而且还让八木派的课长当他的司机。哈哈哈。」
良平听了这段话更觉得忧郁。而其他住户的态度也加深了他的孤独感。大家都很自然地随波逐流,放弃一切无谓的反抗。
难道自己果然是太死脑筋了吗?要照伊良部说的随波逐流,才是聪明的做法吗?
他离开会场回到自己房间,听到上方麻由美的房间传来弹电吉他的声音。她演奏的不是旋律,而是类似建筑工地的噪音,外加重重踩在地板上的踏步声。他无法忍受,便走上二楼敲楼上的房门。
麻由美穿着短裤和小可爱出现在门口。
「什么事?」她脸色红润,以略带恼怒的声音问。
「很抱歉,可以请你小声一点……」
「知道了。」
她在良平面前用力甩上门。
良平当然感到愤怒。不过刚刚她那染成粉红色的胸部却仍残留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暗中祈祷这个画面能出现在今晚的梦里。
5
隔天,良平趁室井外出的空档把矶田叫到停车场。
「怎么了,宫崎?你总算决定要积极参与我们的活动了吗?」矶田面带奸笑问他。
「矶田先生,上次那三十万圆你没有还给德本董事长吧?请你老实回答我。」良平板着脸孔提出抗议。
「哦,你是指那件事啊。老实说,我是替你着想,才暂时没有还给他。」
「替我着想?」
「你不要装那么凶的脸嘛。」矶田堆出笑脸,狎昵地拍拍良平的脸颊。「我如果立刻还给他们,你又会被八木派那些人拉去了。到时候你就会受到地狱般的严厉拷问。所以我就想到,干脆让八木派也以为你宫崎良平是他们的人,到最后再把钱丢还给他们做个了结。怎样,这计划多棒!你也不用向我道谢啦。」
「这,可是……」
「你怎么嘴上老是挂着『可是,这……』。这样还算男人吗?你是不是没长老二啊?快去召集敬老会成员请他们吃饭吧。选战期间可是很短暂的。」
良平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现在把钱还给人家的确会面临麻烦。但是如果继续沉默下去,就等于是在欺骗八木派的人。
这时清扫课的小林刚去回收完大型垃圾回来。连课长级的人物都得亲自去收垃圾——这就是人事报复可怕的地方。
「那就拜托了。」矶田拍拍良平的肩膀离开。接下来换成刚下卡车的小林怒气冲冲地接近良平。
「喂,你刚刚跟矶田在谈什么?」
「呃,没什么重要的事。」良平连忙摇头。
「反正一定是在威胁你要支持他们吧?」小林瞪着矶田走进建筑物的背影说。「哼。那个笨蛋。宫崎早就已经收了我们的好处,决定要支持我们了。」
良平的肚子发出像癞蛤蟆般的咕噜咕噜叫声,他的肠胃这下真的出毛病了。
「对了,我刚刚去收垃圾,结果从温泉旅馆的经理那儿打听到不得了的消息。这次来上任的那位伊良部医生,他的父亲是日本医师协会的理事,据说是很有名望的人物。」
小林以兴奋的表情说。
「哦,这样啊。」良平这才了解,怪不得伊良部会是那样一个毫无常识的大少爷。
「不只是这样,那位理事先生还兴办了一个社会福利法人机构,专门在人口稀少的区域建造养老院。」
「哦,他们也有经营这样的组织啊?」
最近有很多这类型的例子。专业的医院经营者和自治团体合作,申请补助金来建造特别看护养老院。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这次来岛上的医生是这位理事的儿子。我看他一定是到这座离岛来做实地调查的。要不然,大医院经营者的家属怎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的岛上来?」
「是吗?」
良平感到有些可疑。他很难想像那个医生会背负着这么重大的任务。
「不论如何,他既然和日本医师协会有密切关连,就绝对不能坐视不管。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小仓那帮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也会去拉拢医生。我刚刚已经打手机给室井了,他会立刻带德本董事长到诊疗所。我们也过去吧。」
良平虽然百般不情愿,仍旧被小林拖进卡车里。他开始怀疑大家是不是都没有在工作。
诊疗所前方聚集了许多人。岛上的小学生放学后都跑来看伊良部的保时捷。「好棒喔!」「真帅!」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凑到窗前窥视车内。车身上已经沾满了指纹。其中几个小孩跑去拍打诊疗室的窗户,吵着要求伊良部:「叔叔,载我们去兜风啦!」
「我才不免费载你们。你们要拿东西来交换才行。」伊良部说。
「你要不要盐渍鱼乾?我们家有自己做的喔。」小孩子说。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那皮卡丘的游戏卡呢?」
「如果是钢弹的我还可以接受。」
伊良部的对话程度简直跟小学生没有两样。
「不愧是著名大医院的医生。你看,他已经和小孩子打成一片了。有教养的人都很平易近人。」小林感叹地说。
良平感到相当怀疑,但因为怕惹来麻烦也没有加以反驳。室井和德本董事长也到了。他们看到小孩子和医生的互动,也露出笑容。
一行人穿过玄关,发现里头的位子已经被老人占满,甚至有人自己带了垫子坐在地上。
「宫崎,这是怎么回事?」德本董事长瞪大了眼睛。
「伊良部医生引进了电脑断层扫描器,他打一通电话业者就送过来了。因为很稀奇,所以敬老会的成员都跑来参观。」
「看样子他果然不是单纯的派遣医师。」室井压低声音说。「只打一通电话,就能拿到电脑断层扫描器。」
「大叔,这次的医生怎么样啊?」小林抓住熟识的一名老人问。
「这位医生人很好。上次的医生也是好人,只不过太严肃又不通人情了。伊良部医生都放任我们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老人家就是喜欢在有医生的地方玩。」
其他几名老人也纷纷加入谈话:「医生都很大方地帮我们打针。」「护士小姐很漂亮。这点很不错。」「他其实是笨蛋吧?」众人各自表达感想。
「你看,宫崎。医生一下子就博得了老人家的欢心。」室并说。
「刚刚也有人说他是笨蛋。」
「厉害的医生也能够扮演小丑啊。」
「哦……」
良平向伊良部告知町公所上级主管来访的消息,他们便立刻被邀请进诊疗室。
「欢迎光临~」伊良部拉长了声音说。
「非常欢迎您来到千寿岛。小岛上的生活可能有很多不便之处,不过我们会尽力支援,请多多指教。」
室并非常客气地打过招呼之后,三人便深深鞠了一个躬。
「听说医生是自愿到岛上来的。」小林说。
「不是,是我爸爸叫我来的。他要我来看一看离岛生活是什么样子。」
室井等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自己有在参与人口稀疏地区老人特殊安养院的经营。大概因为这样,所以就觉得有必要派遣家人到现场去,才能跟其他人交代。」
「您太谦虚了。」德本董事长搓着双手说。「对了,医生。前任镇长八木先生为了表示欢迎,想要请您吃一顿饭。不知道今晚有没有空呢?」
「今晚不行。刚刚有一位叫岩田的土木建筑公司董事长来访,跟我约七点和镇长一起吃饭。」
三人听了顿时脸色苍白。「镇长……是指小仓吗?」他们问了理所当然的废话。
「嗯。他们会亲自到温泉旅馆来。」
「那么我们就约明天晚上吧……」
「好啊,不过料理最好是肉类。生鱼片和火锅之类的我吃三天就吃腻了。」
「好的。」
众人迅速走出诊疗室。到了外头,小林立刻抓住良平的领口说:
「这下糟了,被他们抢先了一步。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你问我我也不会知道。小林先生既然有办法得到消息,小仓派自然也会听说吧。」
良平被对方猛力地摇晃,感觉头昏眼花。
「糟糕。小仓如果提出建造老人特殊安养院的诉求,老头子老太婆的票都会被他吸走。」
「先别急。要提政见谁都会提,重要的是伊良部医生。只要拉拢医生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没问题了。」德本董事长提出规劝。
「怨我直言,那位医生应该只是一个笨少爷吧?」良平插嘴说。
「不可以无礼。」他这回被狠狠勒住脖子。
「喂,宫崎。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室井把脸凑过来。「小仓派不知道你是敌人。所以呀,今晚的宴会你也去参加吧。」
「这个点子太好了,小仓一定会提到他们要提供的好处。知道他们的招式,我们也比较容易做对应。」德本董事长说。
「不好意思,我最近肠胃状况不太好……」
「笨蛋,决战期间哪有人在意这种小事!」
小林毫不留情地勒住良平的头。良平紧紧咬住牙关。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事?——他开始觉得想哭了。
良平请伊良部帮忙关说,总算得以出席当晚的宴会。他拜托伊良部对小仓他们说:「你们也要请宫崎先生喔。」他再三考虑要编什么样的理由,最后决定骗伊良部:「我也想要吃好东西。」他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容易让伊良部接受。
小仓、副镇长和矶田等人都来到伊良部住宿的温泉旅馆的和式宴会厅。后援会的岩田董事长和渔会的塚原也在场。坐在最上席的是穿着运动服、运动裤的伊良部。
「怎么搞的,宫崎。你怎么也来了?」矶田瞥了一眼坐在末座的良平。伊良部回答:「他是我的朋友。」矶田便立刻露出笑脸,以开朗的语调说:「这样啊,医生。这个宫崎唯一的好处就是做事迅速。请你尽管使唤他吧。」
小仓首先致上欢迎词并乾杯。「我们有幸能够请到东京大医院的医生来到岛上。」「伊良部先生真可说是医生的良心。」众人异口同声地奉承伊良部,但这个男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在吃虾子。
「医生,你喜欢吃虾子吗?」岩田董事长问。
「嗯,如果有炸虾就更好了。」
「喂,宫崎。你赶快去叫他们追加虾子。」
良平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内线电话点菜。
「对了,听说令尊也非常热心于建设老人安养院。」
镇长小仓很快就切入正题。
「千寿岛上长年的问题就是岛民年龄层越来越高。这几年岛上的年轻人都移居岛外,于是就衍生出新的老人看护问题。从前照顾老人家的责任都是由长子来承担,不过时代似乎变了,现在都由自治组织来负责看护……」
「镇长,你不吃那个吗?」伊良部用筷子指着小仓的盘子。
「啊?喔,你是指虾子啊。请便请便,我们随时都可以吃到海鲜,嘻嘻嘻。」小仓发出特异的笑声。「喂,你们也把虾子献上来吧。」
伊良部的盘中顿时装满了虾子。
「然后呢,本岛想要趁这个机会正式提出请愿……伊良部医生,您觉得如何?可不可以请您明天就连络令尊,提出具体的合作方案呢?」
「这个建议还真是突然。」伊良部边吃虾子边说。他用指头抓住虾尾,含在嘴里发出「啾啾」声猛吸。
「好事不宜多磨。关于预算方面的问题,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嘻嘻嘻。」
「那个,请容我也来发表一下意见……」岩田董事长接下去说。「就如您所知,目前岛上正在进行选战。镇长无论如何都想要把建设安养院当作政见……如果能够和东京的社会福利法人谈判成功,那么……」
「你说的东京的社会福利法人,就是我爸爸做的那种事吗?」
「是的,没错。」
伊良部噘起嘴巴。他似乎不太了解谈话的内容。
「很抱歉。我是个粗人,就单刀直入地说清楚吧。医生,可以请您当我们的保证人吗?」
矶田改为正座的姿势,手贴在地上磕头恳求,镇长和副镇长也纷纷跟进。良平只好也跟着照做。
「宫崎先生,保证人是什么意思?」伊良部问。
「这个嘛,简单地说就是要请你当保护人之类的。」
「哦,听起来挺帅的。」伊良部露出亲昵的眼神说。
「说真的,如果医生能够帮我们,就等于是替我们打了一剂强心剂。」矶田兴奋地回答。
「伊良部医生,您是我们的希望之星。请完成我们长年的心愿,建造老人安养院吧。」小仓也说。
老人安养院什么时候变成你们长年的心愿了——良平心中暗骂。
伊良部啃着刚刚送到的炸虾。他的嘴巴周围都沾满了酱汁。这个男人的食欲简直就跟猪一样。「那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他边吃边问。
「首先,可以请您在这个礼拜六的政见发表会上替镇长站台吗?这样就可以向选民保证政见一定可以实现。如果您愿意的话……」岩田董事长说。
「只要这样就行了?」
「目前是这样……」
镇长使了一个眼色,后援会会长岩田立刻从包包中取出一个信封。从信封的厚度来看,少说也装了一百万圆。良平开始紧张起来,这是如假包换的行贿现场。
「这笔钱就当作是顾问费,请您务必收下。」岩田董事长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
不要收下啊——良平不知为何在心中如此祈祷。伊良部虽然看起来像个怪人,但良平总相信他的心并没有被污染。他只是个没有常识的小孩子,不是个庸俗的人。
伊良部取过对方递给他的信封,看了看里面。「咯呵呵。」他发出妖怪般的诡异笑声,接着便把信封塞进运动服下方。小仓等人总算露出笑容。
「医生,我们再来乾一杯吧,」矶田抬起身子倒酒。
「让我们替安养院的建设乾杯,也祝福伊良部医生在岛上任职的这段期间可以过得很愉快——」
「乾杯!」众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矶田笑得脸都皱起来了。座上处处传来叹息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良平用鼻子重重吐了气,一口气把啤酒喝光。每个人都一样——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是好人。
6
伊良部收取的金额刚好是一百万圆。隔天早上良平就被室井打来的电话叫醒,他老老实实地报告昨晚发生的事情之后,室井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命令他:「你至少要给我把金额问出来!」于是良平便跑到诊疗所探听。伊良部立刻告诉他信封的内容。
「千寿岛的选举真不错。一百万,我该买什么才好呢?」伊良部露出卑劣的笑容:心情似乎很好。
「医生,我错看你了。堂堂一位名门医院的大少爷,怎么可以被区区一百万圆收买呢?」
良平以冷酷的眼神责难伊良部,他现在已经不再客气了。
「太便宜了吗?真糟糕。早知道我就跟他们多凹一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医生竟然会为了金钱出卖灵魂。」良平加强了语气。
「可是他们都说要给我了,不拿白不拿呀。」
伊良部很不服气地噘起嘴巴。面对这么幼稚的对手,良平也说不出话来了。
「对了,医生,今晚是八木派的人要请你。他们应该也会向你提出建造安养院的要求。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
「我才不管哩,安养院这种东西又不是说盖就可以盖好的。」
「小仓派和八木派在意的不是能否实现的问题,而是要比赛谁能把这项计划纳入政见当中。只要拉拢到敬老会的票顺利当选,之后就可以随他们怎么蒙混过去了。」
「那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喂~麻由美。帮我泡两杯咖啡。」
伊良部悠闲地挖着鼻孔。良平感到相当惊讶。
「我想八木派一定会拿出比小仓派高出几十万的金额,请你站在他们那一边。」
「这样啊,那我还是帮八木派好了。」
良平仔细地打量伊良部。他现在很肯定,这个男人是个真正的白痴。
「医生,这座岛上的选举都会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想像我这样被卷入其中吗?」
「反正又不会真的被杀掉,更何况我们只待两个月就要走了。」
这时一名来候诊室串门子的老太太走进来了。「医生,我听小仓派的后援会提起,你要帮我们建立老人特殊安养院。真是太感谢你了。谢谢,谢谢。」她说完便合掌向伊良部鞠躬。
「不是我要建,是当镇长的人要建。」
「听说医生已经决定要帮小仓先生了?」
「目前是这样没错,不过到了明天我搞不好就会去支持八木派了。嘿嘿嘿——」
「那么我们也跟你支持一样的人,这是敬老会所有成员的决定。」
老太太以严肃的面孔说完之后便走出诊疗室。她把诊疗所内其他敬老会成员都拉到候诊室,低声细语不知在讨论什么事情。
「我不管了,到时候选举结果的决定权就真的掌握在你手上了。」
良平看着伊良部说。
「宫崎先生,你真容易紧张。所以才会弄坏肠胃。对了,我得帮你治疗才行。喂;麻由美。」
麻由美把注射台搬进来。她胸前的乳沟仍旧清晰可见。她看到良平在偷看,便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每次良平都为此感到很无力。
当晚的宴会良平依旧出席了。他这次原本想要躲掉,却硬是被室井拉去。
这是一间老旧日式餐厅的宴客室。一行人以八木为首,还包括后援会的德本董事长、室井、小林等人,都以正坐的姿势围坐在餐桌周围。伊良部和昨晚一样,穿着整套运动服悠闲地坐在席位上。
八木首先自我介绍。
「我就是八木勇,本岛前任镇长,目前担任各项组织的理事。我想您应该也知道,在这次镇长选举中我赌上自己的政治家生涯参选——」
「好棒喔,这是上好的牛肉。」伊良部看到盛着肉的盘子端上来,一双眼睛露出兴奋的光芒。
「这次我一定要重新选上镇长,进行各项改革——」
「寿喜烧啊寿喜烧,好高兴啊。」伊良部哼着歌。
八木脸上仍带着制式笑容,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
「……那么,我们开动吧。伊良部医生似乎已经饿了。呵、呵、呵。」
「这些肉是特地向东京的三越百货订的,葱则是下仁田出产的。」德本董事长说。
「我讨厌吃葱。」
「呃,这,这样啊……」德本董事长紧张地擦汗。
「大家一起吃吧。」
「是是,谢谢你的好意。」
良平感到愚蠢至极,完全说不出话来。
乾杯之后,女老板以铁锅烤肉,夹到伊良部的碗中。伊良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肉吞下。女老板又迅速地替他夹肉,结果又被他吞进肚子里。这副景象简直像是在看飙速吃面大赛一样。
「医生,你也该吃些青菜吧?」良平直率地说。室井立刻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吻对医生说话!」
「活该~活该~」伊良部拍手叫好。
这些岛民为什么都没有发现这男的根本就是白痴呢?
五公斤的肉立刻吃完了。「好饱,好饱。」伊良部伸长双腿摸着肚皮说。德本董事长便了一个眼色。
「伊良部医生,我们今天特地邀您到此,是有原因的……」众人端正姿势,八木也整理了一下领带。德本董事长开口了。
「坦白说,关于建设安养院的事,想必您应该也听小仓阵营的人提起过了。我们希望您能够把这间安养院交给我们来建设……八木阵营已经盖了一间活动中心,场地方面绝对没有问题。如果能在活动中心的土地上设置安养院,就可以成为岛民最大的福利设施。相信这间安养院一定可以成为令尊主持的社会福利法人机构一项值得骄傲的案例……」
「我不在乎由谁来建。」伊良部边吃冰淇淋甜点边说。「反正你们就是想要把安养院加进政见里吧?」
「呃,的确,是这样没错。」
德本董事长咳了一下,从包包拿出一个信封。哇!良平在心中惊叹。这个信封的厚度足足有昨天的两倍。也就是说,里头应该有两百万。
「虽然这项请求可能很失礼,不过伊良部医生,能不能请你收下这笔钱当作顾问费呢?至于周末的演说,就请你务必替八木先生站台。」
室井一帮人屏息等候伊良部的回答。伊良部正大声吸吮着冰淇淋上方的樱桃。
这时伊良部的右手突然伸出来,抓起桌上的信封,看也不看就塞到运动服下方。
「咯呵呵。」过了一会儿,伊良部发出犹如沼泽中升起的气泡般的笑声。
「医生,谢谢你!」室井涨红着脸大声说。
其他人也纷纷低头道谢。
我不管了——良平突然产生想哭的冲动,只好也低下了头。
「医生真是个好说话的人。呵、呵、呵。」八木发出高亢的笑声。
「不过啊,老实说我昨晚已经从小仓先生那里拿了一百万圆了。」伊良部说。他这个人与其说是老实,不如说是过分天真。
「不要紧。您待会把钱交给宫崎,他会负责还给他们的。」室井说。
「啊?不,我、我我我——」良平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闭嘴。这是为了这座岛,也是为你自己好。」小林又勒住他的头。
良平一时无法掌握自己的立场。八木派给了他三十万,而这笔钱被小仓派没收了。小仓派给了他五十万,现在还放在自己的背包里。而现在他又必须替伊良部归还小仓派送的一百万。
良平觉得越弄越糊涂,同时也感到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他直接倒在现场,
「喂,你不要紧吧?」
他听到小林的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宫崎先生,你怎么突然就晕倒了?酒不能喝太多啊。」
隔天良平去拜访伊良部,伊良部拿着原子笔搔搔头,拉长语调对他这样说。
「我只喝了一点啤酒而已。医生你也在场,应该很清楚才对。」
良平抬起头抗议。他现在已经不再对伊良部抱持一丝尊敬的态度了。
「只是开开玩笑,别生气嘛。简单地说,你是得了自律神经失调症,这是很常见的病例。」
「自律神经失调症?」
「对。这种病就像每个上班族一定会经历一次的麻疹一样,不用太在意。」
伊良部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么说。他正在病历卡上画钢弹的图。
「我很在意呀,我该怎么办才行?」
「你干脆休假回东京算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这么做啊。我现在的心境就像是不小心闯进热带丛林的小狗一样。」
他不禁掉下眼泪。
「这没什么好哭的吧?」
「我在哭吗?真奇怪,明明已经是大人了……」
「这是情绪不稳的症状……」伊良部在病历卡上写字。
麻由美默默地将毛巾丢给他。良平接过之后擦了擦眼泪。
「对了,这是小仓先生他们给我的一百万。请你帮我还给人家。」伊良部把信封递给他。
「医生,你是魔鬼吗?我现在精神相当脆弱,你竟然说得出口要我去还钱。这样我又会被小仓阵营当作叛徒了。医生,你至少应该了解这一点吧?」
「可是那个叫室井的人说你会帮我还钱,我才收下他们的钱啊。」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孩子气的话……基本上,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轻易地就改变立场。」
「我是第三者啊。就像是职棒里头的自由球员一样。嘿嘿嘿。」
「你还笑得出来!这一百万还给小仓阵营之后,就会展开另一波银弹攻势了。」
「到时候再说吧。」
伊良部轻松地回答。良平实在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乐天的男人。
室井也早已预期小仓派会卷土重来,特地命令良平:「你给我盯好伊良部医生。」当他问町公所的工作怎么办,室井便以凶狠的眼神说:「选输的话,连工作都没了!」
良平照例又被打了一针。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这时麻由美摸摸他的头说:「好乖,别哭。」他感到有些意外,抬起头。这时麻由美又冷笑一声,说:「哼,真没用。」
他变得更加沮丧了,他开始觉得也许只有自己是特别脆弱的。
良平把一百万圆放进背包里回到町公所,刚好碰到矶田走出大门。
「喔喔,宫崎。你来得刚好。我们现在要举行选战会议,你跟我一起到『海豚』吧。」
矶田以下巴示意斜前方的咖啡厅。
「那个,事实上,关于伊良部医生……」良平开口。他已经决定豁出去了。
「喔喔,伊良部医生啊。关于这点我们也要跟你谈谈。这次的竞选演说会不知道能不能请那位医生也上台说一些话呢?你跟他好像很要好,就帮我们去拜托一下吧。只要请他简单地打个招呼就行了。」
「不,所以我说……」
「好了,快进去吧。」矶田推着良平的背,把他推进咖啡厅。
岩田董事长和渔会的塚原已经在里头等候。另外还有一名打扮格外妖艳的三十几岁的女性。他们向良平介绍,这位是小仓镇长的女儿。据说她虽然嫁给了东京的土木建筑业者,却为了选举而没有迁移户口。
「你就是宫崎先生吗?你肯为父亲出力,真的让我好高兴喔。」
对方一见到良平便抱上来,让他觉得有些受不了。一股浓郁的化妆品味道扑进他的鼻子里。
良平被引领到里头的位子,看到了更多的后援者。他们纷纷和他握手。「宫崎,谢谢你。」甚至还有男人眼中含着泪水。
「小仓先生当选的那天,你就是大功臣了。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你的住处会移到町营独栋小木屋,反正那里经营状况也很差。车子的话,后援会的Crown汽车可以任你使用。」岩田董事长搂着良平的肩膀说。
「呃,那个……」良平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行,再这样下去他就永远开不了口了。
「好了,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讨论不在籍投票的问题。上次选举的时候,离开岛上的那些年轻人的票全都被八木抢走了。为了反省这一点,我们这次要推出大逆转计划。那就是以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家为目标对象。」岩田董事长站着发表激昂的演说。
「这么说的话,鱼乾店的老头也算在内罗?」有人提出疑问。
「那当然。」
「可是那家伙已经痴呆了,连自己儿子的脸都不认识。」
「这就是重点。只要用轮椅把他带到投票所,接下来就交给矶田处理。幸运的是千寿岛上光是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患就有三十人。我们要一家一家拜访,把这些票一举囊括下来。」
「这真是个好计划。」大家都显得很兴奋。
这样太乱来了吧——?良平心想。不,更重要的是,必须赶快说出伊良部那笔钱的事情。
「如何,宫崎。这件事可不可以拜托你帮忙?」矶田问。
「啊?这、这、这绝对不行。」
「不,你一定办得到。当天只要借口说要请伊良部先生帮他们看病,把他们带出家门就行了。接下来就请医生随便开一张诊断书,然后就直接送他们到投票处。当然我们会给你和医生额外的谢礼。」
「不、不、不可能的。」良平突然感到呼吸困难。
「宫崎先生,拜托。」小仓的女儿把她丰满的胸部贴近良平。「我愿意做任何事来报答你。」
「不,我是说……」良平开始觉得自己周围的氧气似乎特别稀薄,不禁用力槌打胸口。
「喔喔,你的意思是说『尽管交给我吧』。对不对?」矶田开心地说。
「你答应了?我好高兴。」小仓的女儿双手环抱住良平的脖子,把脸颊贴上去。
良平痛苦地挣扎。他猜想自己现在脸一定很红。这也是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吗?总之,他需要空气……
「阿惠还是这么热情。你看,宫崎都不好意思了。你先生不会吃醋吗?」
「不用管他。那个冷血汉,完全不插手帮忙竞选。」
良平眼中又开始飘泪。
「看,宫崎高兴到想哭呢!」众人笑着起哄。
「这是追加的经费,我帮你放在背包里。」
岩田董事长又拿出一个信封塞进良平的背包里。请等一下——良平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良平想要呼吸外面的空气,于是便站了起来。
「拜托你了!」他听到其他人这么说,便挥挥手滚出店门。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町公所。当空气总算通过喉咙的时候,他咳了好久停不下来。
今天还是早退好了——良平心想。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窝在棉被里头。反正到投票日为止,没有一个人会认真工作。
7
良平借口感冒休了两天的病假。事实上他的确发烧了,他相信这一定是因为压力造成的身体不适。
屋外传来的都是选举宣传车的声音。他从窗户往外窥视,只见双方阵营都率领了十台以上的车子。此外他也不时听到伊良部那台保时捷的引擎声,保时捷载满了小学生奔驰在街道上。孩子们尖锐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整座岛都呈现过度兴奋的状态。
双方阵营每天都打电话给良平。矶田催促他进行拉拢不在籍投票者的方案,室井则要他报告拉拢敬老会选票的进度。他为了怕麻烦,只能回答「我现在正在进行中」,结果反而让他发烧更严重了。
而他们共同的要求便是「你一定要带伊良部医生到竞选演说会场」。小仓派在渔会会馆举行,八木派则是在活动中心。两派都是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举办演说会,而这个日期就在明天。
良平忽然瞥见放在房间角落的背包。前几天小仓派交给他的追加经费一共是三十万圆。也就是说,背包里目前总共有一百八十万圆。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良平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良平觉得自己实在需要倚靠某个人,便到了诊疗所。他相信粗线条的伊良部应该有办法帮助他。
伊良部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搞的,你还没帮我还那一百万啊?」
「我根本说不出口,大家都把我当作自己的同伙。」
「真不负责任。」伊良部嘟着脸颊说。
「这种话你还说得出口!」良平不禁怒吼。
「我才不管,到时候事情一定会变得很麻烦。」
「已经够麻烦了!」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部,呼吸又开始困难。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解释目前的状况。伊良部叫麻由美泡咖啡,悠闲地吃着饼干。
「不过这场选举花的钱还真多。」伊良部说。
「我想,在日本各地也许都可以见到类似的情况。只是这里的选民比较少,每个人都会直接得到利益,就会比较显着吧。」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现在包包里一共有一百八十万圆罗。随身带那么多钱不危险吗?要不要我替你保管?」
良平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伊良部瞧。伊良部也摆出了非常认真的表情。
「如何呢?」此刻他甚至连声音听起来都特别正经。
「还是不用了。」
「为什么啦~?」他突然发出撒娇的声音。
「我不信任你。」
「哦?你这是牵涉到医生和病患之间信赖关系的重要发言喔。」
「请不要开玩笑,来想想对策吧。明天就是演说会了。」
伊良部皱起鼻子。「真麻烦。」他搔搔头说。
「是你自己收了人家的钱啊。」
「我知道了,那我干脆两边都出席好了。反正只要打一声招呼就行了吧?」
「你是认真的吗?」良平板着脸孔说。「两场演说会是同时开始的。」
「开保时捷一下子就可以赶到了。只要其中一场中途离场,外加另一场迟到,应该就可以成功。」
「这种事一定马上会被拆穿的。到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你真容易紧张,怪不得会得病。」
伊良部靠在沙发椅背上啜饮咖啡。「嗯?我既然两边都要出席,小仓派的一百万应该就不用还了吧?」他自言自语。
哪有这种事——良平很想如此怒吼,但还没开口便先叹了一口气。
这时有人在外头敲门。一名老太太探头进来。「医生,你明天要参加谁的演说会?」看样子她应该是代表敬老会成员来发问的。
「两边都去。」伊良部回答。
「两边都去?」
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回到候诊室。
明天会不会有台风啊?良平开始幻想。不可能,现在是冬天。那至少刮一场暴风雪吧?不,这里是几乎终年不下雪的南方岛屿。
良平只想着要逃避现实,他甚至开始认真期待海底火山会爆发。
隔天的天气晴朗到让良平打心底感到怨恨。这天彷佛在举行庆典一般,整座岛笼罩在欢乐的气氛中。从渔会所在的方位传来放烟火的声音,不久之后活动中心的方向也放起了烟火,简直就像是在举办运动会一样。
公寓其他房客似乎也都要去看热闹。「上次听说有间谍潜入小仓的演说会场,结果不但引来怒骂,大家还四处丢起发臭的生鸡蛋。」教师们笑着说,他们都在期待看一场好戏。
平日闲散的中心街道这一天却严重塞车,连卖章鱼烧的小贩都出来了。伊良部立刻停下保时捷,买了三盘的章鱼烧。
「宫崎先生,你要不要吃?」
「我没有胃口。」
「你的食量还真小。」
良平已经无心回话。
麻由美坐在后座,伸手拿起章鱼烧。她像平常一样臭着一张脸。
「医生,你去问一下有没有宣传小姐的打工机会。日薪至少要三万。」
怎么会有人想要雇用这么凶恶的宣传小姐!良平心想。
他们首先抵达渔会会馆——小仓派的演说会场,另外打了一通手机给八木派的室井,谎称「伊良部先生因为有急诊病患,会晚一点到」。
在玄关处有一名似乎是后援会成员的男人,正在检查入场者,大概是为了避免八木派的人闯进来。集会场所是小小的体育馆,里头张着五颜六色的渔船大旗。小仓的票仓是渔会,因此这样的布置相当符合他的形象。会场上放着鸟羽一郎(※日本演歌歌手。曾当过远洋渔船船员。歌曲中常以渔业从业者的生活为主题,颇受渔民喜爱。)的演歌。桌上摆着啤酒和寿司,支持者都围绕在桌前。小孩子们在会场内发出尖锐的叫声到处奔跑。伊良部面对着桌上的寿司,一次抓起两个就往嘴里吞。这个男人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
「医生,很高兴您大驾光临。」矶田搓着手跑过来。「来来来,请您快点到这里。」他拉着伊良部庞大的身躯,就像是在牵一只牛一样。
舞台上摆着竹椅,伊良部被安排坐在最中央。后方墙上贴着海报,上面以巨大的字体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先生」。
一些看似岛上重要人物的男人纷纷过来向伊良部打招呼。伊良部面对这种情况仍旧显得气定神闲,这点倒是让良平相当佩服。
时间到了,后援会会长岩田董事长站在麦克风前方发言。
「各位,决战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为了赢得我们正当的权力,也为了千寿岛美好的未来,眼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让小仓武镇长能够顺利连任!」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额上绑着头巾的渔夫都以低沉的声音大吼:「没错,没错!」
接着小仓武登上演讲台。他的气色比在町公所看到的时候更为红润。随着选举的来到,他也澳了一张表情。
「千寿岛的乡亲!我现在感到相当愤怒。我花了四年的心血努力筹划整顿港湾的工程计划,然而却有不知好歹的家伙想要把它化为乌有。这家伙的名字就是……」
「八木勇那个烂货!」
「没错,八木勇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而已。」
会场到处是嘘声。有一阵子的时间,演讲台和观众席之间完全化为一片。大家都一心一意地在斥责八木。
良平虽然早巳习惯,但面对这种负面竞选手法仍旧感到相当无法接受。简单地说,他们的意思就是:选了八木就会让我们吃大亏。
「好了,各位。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发表新的政见:至今为止众多离岛都曾经梦想过却无法实现的计划——建设老人特殊安养院。也许有人会认为,在人口不到三干人的岛上怎么可能办得到。不过在我长年以来和中央培养人脉的结果,终于能够订立明确的建设计划。我采取的方案便是和社会福利法人共同合作……」
观众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小仓的演说,看来老人安养院果然是岛民关心的议题。
小仓说得好像只要自己当选,安养院的建设就立刻会实现一样,然而相关的预算当然还没有着落。小仓和八木都只打算追求眼前选战的胜利。
「总而言之,经过我持续努力交涉的结果,身为日本医师协会重要成员——也是社会福利法人理事长——的东京伊良部综合医院院长终于派遣他的公子来岛上任职,并顺便进行视察。」
他明明是前几天才知道伊良部的身分,竟然能胡扯到这种地步——良平不禁目瞪口呆。
「我来向各位介绍——伊良部一郎医生!」
小仓高声喊出伊良部的名字,观众席传来盛大的鼓掌声。敬老会的成员互相耳语:「哎唷,伊良部医生决定站在小仓这边了吗?」伊良部从椅子上站起来,满面笑容地向众人挥手。
「医生,可以请你致词吗?」岩田董事长说。
「什么~?我还得说话啊?」伊良部皱起眉头,似乎觉得很麻烦的样子,但还是站到麦克风前方。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老人安养院!Fo!(※伊良部在此模仿的是日本搞笑艺人Razor Ramon的招牌喊声及动作。)」伊良部突然学起最近流行的艺人,发出奇怪的叫声,甚至还模仿扭动腰部的动作。
所有的大人都静默无雷。没有人有任何动作。另一方面小孩子们却非常兴奋,不断要求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什么~?还要再来一次呀?」伊良部面对观众热烈的反应显得很高兴。
良平用手蒙住眼睛。他从来没看过这么笨的家伙。啊,不行,要赶快叫麻由美——良平跑到窗口,向等候在外面的麻由美打信号。
麻由美从胸前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钮。演讲台上的伊良部口袋中的手机立刻响起。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技巧。
伊良部拿起手机。
「干什么?我现在正在忙。嗯,嗯……急诊病患?伊波拉病毒?那可糟了。我马上回去。」
伊良部转向呆立在原处的支持者说:「有急诊病人要我去看,我先走了。」接着挥挥手便下了台。没有人说话,围绕在他身边的小孩子们也都跟着他跑出去。
离开会场之后三人立刻跳进保时捷。车子的引擎发出惊人的声响往前奔驰。
「很顺利嘛。」伊良部说。
「这样哪算很顺利?」良平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只要不死人,就算是完美的结局了。」伊良部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漫画《天才傻瓜》(※天才·バカボン,赤塚不二夫的经典漫画。)里头的父亲角色。
不过良平竟然也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大概是精神衰弱的结果吧?
车子一个急转弯,轮胎都发出了吱吱的响声。活动中心位于山腰,距离港口大约有十分钟的车程。
室井已经在会场前面等他们。
「快点,快点。八木先生的演说已经开始了。」他向伊良部深深鞠躬。「医生,麻烦您了。只要端出建立老人安养院的计划,我们就赢定了。」
面对室并迫切的诉求,良平不禁感到心痛。他们如果知道伊良部同时出席了小仓派的集会,不知道会多么愤怒。当然,事情到今晚就迟早会被揭穿,这一切都只能隐瞒一时而已。
他们快速奔跑进入会场。
「医生,请你绝对不要再喊『Fo!』了。」良平小声地说。
「为什么?那个很受欢迎欤。」伊良部显得相当不服气。
此时演讲台上的八木刚好讲到建设老人安养院的计划。他一看到伊良部,立刻拉高原本就已经高亢的声音说:「各位,这位伊良部医生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现场。呵、呵、呵。」
伊良部在众人的掌声中登台。「哟!我们等了好久,大总统!」支持者呐喊。伊良部一副大明星的架式,高举双手走到舞台中央,和八木握手。
拜托不要出任何状况啊——良平在舞台旁边祈祷。
「那么,现在就请伊良部医生替我们致词。」担任司仪的德本董事长说。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伊良部身上。
「老人安养院,Five!哈哈。」
伊良部举着双手摆出姿势。观众没有任何反应。大家脸上都露出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的神情。只听见后山的乌鸦正在呱呱叫。
「不懂吗?Fo(Four)接下来就是Five啦,嘿嘿。」伊良部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良平再度蒙住眼睛。这家伙真的是难得一见的大傻瓜,没有什么会比失败的笑话更悲惨的了。基本上在场的人应该都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会场台上说的话才对。
「等一下!」
这时观众席后方传来尖锐的叫声。开口的是肤色浅黑、体格健壮的男人。
「这位伊良部医生刚刚才出现在小仓派的演说会场。我已经用手机确认过了。他现在又出现在这里替老人安养院的建设计划背书,不是很奇怪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伊良部。场内起了一阵骚动。
「大家不要被骗了。这项政见是小仓派先提出来的,八木只是后来才跟着仿效。伊良部医生一定是被八木蒙骗了。」
另一个男人也高声说。仔细一看,只有他们那块区域被看似渔夫的男人所占据。
「伊良部医生,你真的到小仓的演说会场了吗?」德本董事长脸色苍白地问。
「呃,我想他们大概是看到长得很像的人吧?」伊良部一本正经地漫天撒谎。「不过那些人是间谍,放着不管没关系吗?」
「喂,他们是渔会的家伙。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有人大叫。
「什么?上次是你们自己先把农会的间谍送到我们会场的吧?」渔夫们反驳。「听好,大家醒醒吧!八木什么都不会,顶多打造新的箱子而已。他完全不懂政治。」
「吵死了。小仓才不懂政治,只会替渔会和自己赚钱而已。完全不顾农家的死活!」
下一个瞬间,空中飞过许多黑色不明物体,同时传来一阵腥味。原来是渔夫开始丢掷藏在身上的鱼骨头。
「看招!这个季节最多的就是鲭鱼!」
另外还有章鱼和墨鱼四处飞舞,被丢中的人则捡起来丢回去。良平以为妇女跟小孩会吓得跑走,但事实并非如此。所有人都加入战场。他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这么激烈的打斗。
「去死吧!」「滚出这座岛!」到处都是咒骂和怒吼声。
良平以目光搜寻伊良部,看到他也高兴地参与战斗。他发出「咻~」的怪声丢掷鱼骨头。
麻由美摆出一副把岛民当成傻瓜的神情在一旁抽烟。这时一只章鱼击中了她的脸。
「可恶!」她突然冲出去,抬腿狠狠地踢中渔夫的背部。
每个人都精神抖擞,活力充沛。看着这样的光景,良平终于开始以清醒的头脑思考。
原来如此,镇长选举就像是岛上的打斗祭典。大家每四年就会像这样痛快地宣泄情绪,才能忍受无聊的日常生活。岛民当中没有人祈求和平公正的选举,祭典就是要越热闹越好——
这时有人从后方抓住良平的衣领,他回头看到室并站在那里。「宫崎,你竟敢背叛我们!」室井红着眼睛怒吼。
「不是的。请、请、请听我说。」
他的额头受到撞击,眼前一片金星。原来是对方使出浑身的力量给了他一记头鎚。
「明天我再找你算这笔帐,你等着瞧。」
室井说完便冲进打斗的战场中。良平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抱住胸口,蹲在地上。这时一个巨大的鲭鱼头飞过来,再次撞击到他的额头。
8
双方阵营的干部都聚集在山坡上面海的诊疗所中。有几个人脸上还贴着OK绷,显示昨日战况的激烈。坐在中心的是伊良部。他像个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般噘着嘴巴。良平被迫坐在他旁边,敬老会的成员则待在候诊室竖起耳朵偷听。
「总而言之,就是宫崎受到伊良部先生之托把那一百万顾问费还给小仓派,但是却迟迟说不出口,一直拖到演说会那一天。这时进退两难的宫崎就打算拉着伊良部先生参加双方的集会……」八木派后援会会长德本董事长开口这么说。
「没错没错。」伊良部像只啄木鸟般不断点头。
「不,这——」良平痛苦得扭曲着脸孔。始作俑者明明就是伊良部,为什么现在却变成自己的责任?
「不要找借口,是男子汉就该老实认错!」室井说。
「没错!你老是不肯表明立场,才会演变成这种情况。」矶田也说。
良平完全没有反驳的机会,被当作众矢之的受到轰击。伊良部则丝毫没有被责难。大家到这个地步之所以仍旧对他如此尊重,还不是因为伊良部背后有一位身为福利医疗界大人物的父亲。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和他攀上关系。
「不过啊,八木从以前就是这样,猜拳的时候总是喜欢慢出。」岩田董事长讽刺地说。
「你说什么!小仓还不是动不动就展开银弹攻势!你们难道没有其他才能吗?」德本董事长反驳。
最后双方总算达成共识,决定双方都必须坦白说出到目前为止的事情原委。桌上排了几个装了钱的信封。
良平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背包现在轻了许多,相对地,伊良部则显得非常不满,很不情愿地拿出两百万。
「不不,伊良部医生不用退还这笔钱。我们出的只是顾问费而已。」德本董事长微笑着说。
「既然如此,我们也要再加一百万,一共出两百万的顾问费。」岩田董事长脸色大变,跟着说。
「那个,还是干脆一点,把这些钱都收回吧。不然大家只会越出越多。」
良平提出建议。他也明白双方阵营绝对不会主动收回钱,便强硬地将各自的信封推到他们面前。经过短暂的沉默,双方终于说:「既然这样的话……」并把钱收起来。
伊良部捏了一下良平的侧腹部,良平也不服输地捏回去。
这时一位老太太走进来。「你们讨论好了吗?不管怎么样,投票日就是这礼拜日了。嘿嘿嘿。」她一笑,金牙都露出来了。
「真是坏心的一群老人,看到别人伤脑筋就在一旁幸灾乐祸。每次选举都是这样。」矶田狠狠地说。
「你们说这种话不后悔吗?敬老会的票有五百张喔。」
「啊啊,对不起。我收回刚刚的话。只要你们肯投票,要我帮你们槌背都没问题。」
「话说回来,敬老会到底是怎么想的?趁我们双方都在场,你们就老实说出心愿吧。」
室井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他现在似乎已经对交涉工作感到疲倦了,
「我们之前也说过了。敬老会要跟着伊良部医生。我们想要的是老人安养院。」
听到老太太的话,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才是岛民真切的心声,不光是老年人,对于离乡背井的孩子们而言,这也是他们由衷盼望的理想。行政人员有义务要达成民众的心愿,福利及医疗不能当作选举的工具。良平开始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可耻。
「喂,听到了吗?他们说要跟着我哟,咯呵呵。」伊良部说。
「你在说什么?你又不是候选人,连投票权都没有。」良平以轻蔑的眼光看着他。除了伊良部以外的所有人都发出叹息声。
「不过啊,敬老会如果这么想要老人安养院,干脆两边都把这项计划纳入政见里头,不就解决了吗?」
良平发言。
「那可不行。」德本董事长说。
「为什么呢?不论是谁当选,都可以建造老人安养院啊。这样的话敬老会就可以根据其他的承诺和政策来选镇长了。」
「喂,如果两边的承诺相同,就永远不会有实现的一天。政治家都是先从自己独家的承诺开始着手进行。如果一样的话,就永远只会被排在最后面。」
「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情!」
「你太天真了。」
岩田董事长接着说。他的口气很平淡。
「这座千寿岛属于人口稀少地区。没有资源,也缺乏财源。照一般情况来说,大家应该都会很穷才对。可是啊,就是因为有选举,才会有这么完善的公共建设。如果是风平浪静的选举,镇长绝对不会做事,町公所也会偷懒。就是因为有一个只差几票的宿敌,大家才会拚命地进行公共建设。这就是各自独家的政见承诺。只凭正义感是没有办法管理离岛的。就算违反选举法,也只是正当防卫。像你们这种打从出生就理所当然享受医院学校设施的东京人,是绝对不会了解的。」
良平沉默了。他的脑袋顿时冷静下来。
「我们每个人都热爱这座岛,所以才会彼此战斗。」
岩田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双方阵营的男人都点头。他们虽然彼此为敌,但在这个瞬间心中却都怀着同样的想法。
良平已经无话可说了,连伊良部都露出认真的表情看着众人。
「那么今天就休战一天,明天再开始。大家没意见吧?」德本董事长说。
「你们绝对不可以偷跑,要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岩田董事长也说。
「笨蛋!这是我们要说的台词。」
男人们都站了起来。「伊良部医生,明天见。」大家向伊良部打过招呼便走出诊疗室。门外聚集的敬老会成员都露出严肃的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历尽沧桑的风貌。那是在岛上生活六七十年、充满哀伤的神情。
老人们都看着伊良部。剩下的就看你了——大家的眼神似乎都在这么说。
「宫崎先生,我可不可以回东京啊?」伊良部忧郁地说。「我突然觉得好麻烦喔。我会立刻派新的医生过来。」
「请不要开玩笑。」良平瞪他一眼。「你说了那么多大话,怎么能到现在才突然退缩呢?」
「可是感觉好沉重喔,我根本不想去决定他人的命运啊。」
伊良部扭动着身体,用撒娇的声音说。
良平心中不断涌起怒意。他真想揍这个家伙——
这时从伊良部的后脑勺传来「铿」的一声金属撞击声。他们一转头,看到麻由美手拿着铁制脸盆,威武地站在伊良部后方。
「好痛好痛。麻由美,你好过分。」
伊良部眼中含着泪水蹲下。原本聚集在他们周围的野猫都一哄而散。
「这是替你打的。」麻由美俯视良平,冷冷地说。
「哦,真谢谢你……」良平只能这样回答。
从次日起,双方对伊良部的攻势更加激烈。不论是中午或晚上,都会有某一方的阵营请他吃饭。这当然是为了得到建设老人安养院的承诺。
双方的焦点都集中在以「顾问费」为名义的贿赂金上。金额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爬升到五百万圆以上。
「宫崎先生,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跟他们说我不要了?」伊良部已经失去了活力。
「为什么?你不是想要零用钱吗?」
「我开始觉得害怕了,零用钱还是每个月一百万左右比较好。」
「我才不管,请你自己决定。」良平冷冷地拒绝伊良部。
由于伊良部目前有可能会跑回东京,因此双方阵营都命令良平当助手。他现在完全不用管町公所的工作,只负责监视伊良部。
「我肚子开始痛了,我今天要休诊。」伊良部开始耍赖。
「不行,哪有大人像你这样装病的。」
「我是说真的。一定是压力太大了。」
良平仔细地打量伊良部的脸。
「没想到医生也有和平常人一样的神经。」
「我这个人其实挺敏感的欸。今后请称呼我『纯真的伊良部』。」
伊良部的谈话内容实在太白痴了,让良平完全不想回答。
「对了,宫崎先生,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你不是自律神经失调吗?」
这时良平才想起自己这几天已经完全没有出现先前的症状。大概是因为过得太匆忙就忘记厂。
「我好像已经痊愈了。上次那些钱不是已经还给他们了吗?」
一定是这个原因。他已经脱离了夹缝中的生活,身体自然轻松了起来。
「我原本就只是单纯的一票而已。只是因为被叫去拉拢敬老会的票,才会陷入困境。现在这个工作已经转移给医生,我就没事了。哈哈哈。」
良平故意放声大笑。
「你好狡猾。」
伊良部垂头丧气地走进空病房,从里头锁上门。
「医生,请不要开玩笑。门诊病人还在等你呢。」
良平走到门前用力敲门。没有回答。
「医生,请你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耍赖。快点出来。」
里头仍然没有回应。良平绕到院子,从窗口窥视室内的情形。
只见伊良部窝在床上,盖起棉被缩成一团。由于他的身躯相当庞大,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山丘一样。「医生!医生!」良平不断地拍打窗户,伊良部便以凶狠的表情下了床,拉上窗帘。
不会吧?这家伙的精神年龄真的跟小学生一样。
良平回到诊疗室,向麻由美求救。「没用的。他只要一开始耍赖,就要等母亲出面才会恢复正常。」她坐在窗口吸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怎么搞的?」老太太们也开始察觉异状。
「伊良部医生躲起来了。」
「这个白痴,真是拿他没办法。」老太太们都在苦笑。
「你们早就知道他是白痴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就只会打针而已,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察觉了。只是我们都很喜欢伊良部医生。白痴是很可爱的,跟白痴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没错没错,我的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好了。我们都希望有人陪我们玩。伊良部医生刚好可以当我们的对象。」
良平不禁感到相当稀奇。的确,伊良部拥有不可思议的人缘。岛上的小孩子也都立刻和他打成一片,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尊敬他。
这时矶田来了。
「喂,医生在不在?我带来了最棒的条件。」
「呃,关于这一点……」良平开始说明事情经过。
「什么?他躲起来了?」矶田皱起眉头。
接着室井也来了。
「怎么搞的?竟然让我碰到矶田。你们应该节制一点——」
良平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地对他做同样的说明。
「宫崎,你去想想办法。否则找你当助手是干什么的?」
「没错。已经没有时间了。快点想办法!」
两人同时催促良平。
「那个,我想,伊良部先生已经无法用金钱收买了。」
「这是怎么回事?」
良平吐了一口气,告诉他们伊良部因为顾问费越来越多而开始感到害怕。
「这是真的吗?那个医生竟然也有这么软弱的一面。」
「人真是难以捉摸,我还以为他是那种会开口要一亿的人。」
「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
良平低声说了这句话,过了一会儿这两人似乎也颇有同感地点头。
「不过啊,他如果不出来我们也没办法商量啊。」
「他不要钱的话,到底想要什么条件?我们只想知道这一点。」
「这个嘛,大概也没有特别的条件吧?」
三人都感到不知所措。良平泡了茶,在诊疗室喝完。野猫此时已经完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跟在他的脚边闲晃。
「咳咳。」坐在窗边的麻由美突然发出不自然的咳嗽声。良平转向她,看到她似乎正以眼神示意。
「什么事?」良平问。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麻由美眯起眼睛说。
「呃,你是指,让医生出来的方法吗?」
麻由美颇有自信地点头,
「那就拜托你了。」
良平才说完,麻由美便伸出手掌。
「喔,对了。」矶田和室井连忙摸摸口袋。「现在只有这么一点。」两人掏出了两万圆。
麻由美接过钞票之后,顺手插入胸前的乳沟。接着她卷起白衣短裙,抽出夹在吊袜带之间的手机。她按下通话钮,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以低沉的威胁口吻说:
「医生。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打电话给你妈妈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挂断电话。良平等人只能静静地等候后续发展。
过了十秒,走廊上传来开门的声音。伊良部脚踩着凉鞋拖着步伐走出来。「你好卑鄙~」他怨恨地瞪着麻由美低声呻吟。
怎么搞的,这家伙有恋母情节吗——矶田和室井互相耳语。
「医生,你就觉悟吧。反正你只要选定其中一边,就可以得到解脱了。」良平以安抚的口吻说。
「那就猜拳吧。小仓先生跟八木先生猜拳,赢的人我就支持他。」
伊良部重重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忿忿地说。
「怎么可以凭猜拳来决定?不会有人接受的。」
「那就让小仓派和八木派的人玩推棒子比赛,谁先推例对方阵营的棒子谁就赢了。」
「那也不行。这又不是运动会!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我要回去了。」
伊良部完全就是在耍脾气。
良平仰望天花板,叹了一口气。他回头想要寻求矶田和室井的支援。然而此时两人不知为何正彼此对峙,互相以强烈的视线瞪着对方。
「我倒是可以接受这个条件。」矶田低声吼道。
「我也可以。只要后援会答应的话。」室井也以挑衅的口吻说。
「可以?你们在说什么?」
「推棒子比赛!」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良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吧?」他的声音已经沙哑。
「你大概不知道,直到十年前左右,千寿岛上每年都会举办全岛的运动会。我告诉你,那可不像红白对抗那么温吞,而是小仓派对抗八木派。其中的压轴好戏就是推棒子比赛。」
矶田交叉着双手说。室井接着开口:
「没错。但是后来因为每次比赛虽说没有死人却不断有重伤者,东京的议员先生就介入仲裁,要我们停止这场游戏。我记得在五十年的历史当中,比赛成绩是八木二十六胜,小仓二十四胜。」
「笨蛋!明明就是二十五比二十五,互不相让。所以小仓才会接受仲裁。」
「矶田,你不应该篡改历史。要老实面对过去才行。」室井抬起下巴,以嘲弄的口吻说。
「你才不要篡改历史!」矶田愤怒地说。
「那个,难道不能找一个更可行的方式来解决吗?」良平问。
「我觉得这相当可行啊。」
「我也觉得。省去许多复杂的小计谋,感觉清爽多了。」
两人都不肯退让,「都是医生乱提意见……」良平以非难的眼神看着伊良部。伊良部似乎因为事情的新发展而恢复了好心情,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这搞不好是上天的旨意,让伊良部医生提出这个方案。」
「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我无法擅自决定。必须先跟后援会讨论才行。」
「我这边也得赶快召集后援会了。」
矶田和室井大步走出诊疗室。良平有好一阵子无法开口。靠推棒子比赛来决定投票对象?他的心中充满了问号。
「呼,太好了。这样就跟我没关系了。」伊良部槌着自己的肩膀说。
「你在说什么?如果真的凭推棒子决定选举结果,就相当于武力冲突了。日本是民主国家欺。」
「喂,宫崎先生。民主这种东西其实也不算是最完美的制度。要正常运作,必须具有一定的规模才行。如果是一万人以下的社区,搞不好像以前那样由藩主来统治反而会比较繁荣呢。咯呵呵。」
伊良部完全恢复了精神,得意地笑着说。
良平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他看着墙上的月历,距离投票日只剩下四天了。
9
令良平感到不敢置信的是,最后双方阵营真的协议决定要进行推棒子比赛,借此决定谁能将建设老人安养院当作自己的政见。所谓「协议」其实是过分婉转的说法。事实上双方都对这个提议感到兴致勃勃,只凭简单的几句话就定案了。
「要打吗?」
「好啊,尽管上吧。」
当时的对话一定只有这么范单。
「没办法。这座岛上现在还处于战国时代。」
伊良部明明是始作俑者,却一派悠闲地这么说。他又开始诊疗工作,不断地替老年人和小孩子猛打针。
敬老会成员也没有异议。
「这个好,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拚命地在战斗。昭和三十年代,上一代小仓先生三连霸的时候,我就是负责指挥守卫工作的。」
「当天妇女都忙着煮饭,煮了一升的米转眼之间就吃光了。」
老先生老太太都怀念起从前的往事,候诊室这阵子的话题全都围绕在推棒子比赛的事情。
良平直到此刻才重新体认到价值观的不同。也许地球上大半的地区都是这样的状况吧——他抬起头,独自望着千寿岛的天空,心里这么想。
世界上的纷争永远不会停止。即使引发无数的悲剧,人们在争斗时心中依旧隐藏着某种喜悦的心情。
伊良部说过,只要不死人就算是完美的结局。照他的说法,那么推棒子比赛或许也可以称作是和平的解决方式了。
对于二十四岁的良平而言,世界上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比赛用的棒子长年以来沉睡在神社的仓库里。亮黑色的粗棒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电线杆,长度有二十公尺。
乡公所的职员拉出这两根棒子,请神官驱邪祈福。这时良平也顺从地低下头。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神圣的气氛。
决战的日子定在投票日的前一天,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地点是小学的校园。双方都派出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各两百人参与战斗,谁先抢到绑在棒子上方的旗子谁就赢了。未成年人虽然没有选举权,但还是遵循传统参战——岛上仍旧保留着「十五岁举行冠礼」的风俗。
被指名为见证人的是数名敬老会成员和伊良部。
「我个人比较想要实际参加推棒子比赛。」伊良部说。
「不行。请听好,大家都是认真的。请你严格公正地执行裁判的任务。」
良平这时也以特别强硬的口吻告诫伊良部。既然岛民已经下了这样的决断,他便希望大家能够有一场无怨无悔的战斗。他自己大概也已经爱上这座岛了吧。
比赛规则决定之后,双方阵营都展开练习。准备期间只有两天。小仓派在中学的校园练习,八木派则在活动中心的操场练习。据说推棒子比赛最重要的就是排阵,因此练习第一天虽然对外公开,第二天却以演练作战计划为由禁止非相关人士参观。
伊良部说他想要看公开练习,于是便和麻由美及良平等三人一同去参观。他们首先来到小仓阵营。
进了校园,会场已经人山人海。有许多人爬到树上,整排树木都像是挂满装饰品的圣诞树。
妇女们在角落煮红豆汤请观众吃,伊良部当然也上前凑热闹。
「医生!我好想念你啊!」小仓的女儿从人群中挤过来,抱住伊良部。「拜托,请医生务必帮忙,让小仓建设老人安养院!」
「什、什么?咯呵呵。」伊良部虽然感到困惑,但似乎还挺高兴的。
「阿惠,没用的。我们已经决定要以推棒子比赛定胜负了。」岩田董事长说。
「哦,这样啊。那我就不管了。」她迅速地离开。
「宫崎,看到我们阵营里头的菁英,感觉如何啊?我们大半都是渔夫,比力气绝对不会输。」
岩田董事长骄傲地说。他自己也长了一张杀气十足的脸,头上还绑着头巾。
「看来实力似乎很强。我和伊良部医生都采取中立的立场,不过我保证会投票给胜利的一方。」
「很好!伊良部医生虽然也许只是随口提出这个主意的,但是我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而且也不用花什么钱。我偷偷告诉你吧,这一来让我们省了三千万的选举费用。小仓他们内心一定也很高兴。」
岩田董事长压低声音说了最后几句话,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表情就像是刚刚摆脱了邪灵厄运般地清爽。
他们顺便也吃了红豆汤。热腾腾的红豆汤温和地渗透进冬天里的空胃。
接着一行人又去参观八木阵营。这里也聚集了同样众多的人群,处处充满了活力。选手当中有许多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年轻人。这点在小仓阵营也是如此。他们问了岛上的人,才知道原来是住宿东京的高中生和大学生都被召集回到岛上。怪不得气氛显得特别欢乐,大人们也露出愉悦的神情。
「俊介,听好了。最后一定要由你来抢得旗子。」
听到父亲如此交代,还在念高中的儿子以紧张的神情猛点头。这样的光景让人看了不禁会心一笑。
德本董事长走了过来,同样地夸示己方的阵容。「农家在农闲期间都会到活动中心锻链身体,绝对不会输给那些渔夫。」他的表情相当有自信。
「喂,宫崎。回到东京之后你一定要告诉大家千寿岛的事情。就说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有无法实施民主政治的岛屿。」
「可是——」
「不过啊,我们比较喜欢这样。感觉有趣多了。」
「我可以了解。」
良平真心地这么说。他已经不打算拿东京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了。这座岛上可以借由自己的方式运作得很顺利。千寿岛就像是翘翘板,有了两组人马,才能持续摆动。
此时伊良部正在一旁大啖刚做好的红豆饼。「医生,你少吃一点行不行?」老太太正在骂他。
决战的日子就在后天。
当天一大早,港口便已经挤满了人。离开岛上的人听说要举行停办十年的推棒子比赛,纷纷扶老携幼回到岛上。从邻近诸岛也有许多千寿岛民的亲戚或熟人来访。各岛的镇长似乎也都受邀成为来宾。
「千寿岛真幸福,每四年就有一次比奥运还要精彩的娱乐活动。」
隔壁岛的镇长冷嘲热讽地说。
「要帮大家打造老人安养院的伊良部医生是哪一位?」
各町公所的主管级人物大举压境,四处寻找伊良部。当他们终于找到他,便纷纷恳求:「下次请务必到我们的岛上。」
「这个嘛,如果待遇不错,我是可以考虑看看。嘿嘿~~」
伊良部显得相当得意。
小学校园的操场四周已经围满了人群。由于校园无法容纳所有人,因此连教室都开放了。二楼和三楼的窗口都挤满了观众。
背对教室的右方是小仓派支持者的加油席,左方则由八木派的支持者所占据。敬老会的观众席在中间。
良平和麻由美都待在本部的帐篷里,负责照顾伊良部。所有见证人包括伊良部在内都坐在最前列。帐篷中央是小仓和八木并排的席位。良平感到好奇,不知两人会如何相处。只见他们穿着和服彼此完全不看一眼,背对背坐在位子上。到这个地步看到这样的光景,真让人不禁发噱。
麻由美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抽着烟。她的表情相当露骨地在表示:「真愚蠢。」良平试着问她:
「麻由美小姐,你觉得千寿岛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任期结束之后,你还会想要再来吗?」
麻由美沉默了一会儿。她眯起眼睛,缓缓地摇头。
算了,反正这个女孩绝对不会说出真心话。
妇女们在场地上撒了净化的盐之后,选手们便出现在操场上,他们立刻得到如雷的掌声及欢呼声。良平被场上的气势压倒了,观众兴奋得像是在看大相扑最后的冠军决定战,或是滚石合唱团的现场演唱会。
「健治!加油啊!」
「亲爱的~绝对不准输喔~!」
观众不断发出声援。加油席四处可见五颜六色的渔船大旗挥舞,而作为吉祥物的当地名产干寿豆也被抛到半空中。
男人们都穿着六尺丁字裤和足袋(※区分大拇指和其他四趾的袜子。),上半身则披着传统上衣。小仓派的上衣是蓝色,八木派则是浅咖啡色。有许多男人为了这一天特地去理了平头。
面对这古朴的光景,良平不禁全身战栗。
东京是世界数一数二的大都会。高楼大厦林立,时髦的男女阔步街头,只要有钱便能够买到一切——但在距离那里仅仅数百公里的地方,竟然进行着完全不符合时代的仪式。住在东京的人大概做梦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情吧——
小学校长首先致词,宣布大会开始。校长穿着正式的礼服,站到司令台上。
「我到千寿岛上任三年,从来没想过会有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一天。我明年春天就要离开这座岛了,没有资格说太多话,只希望大家不要受到太严重的伤。在此我要宣布第五十一回千寿岛推棒子大赛正式开始。」
台下再度欢呼。大家都为校长坚毅的发言喝采。很明显地,这位校长不是一个可以用钱收买的人物。
接着敬老会的会长在孙子的搀扶之下上台。这位岛上的长老已经超过八十岁,平常据说多半的时间都躺在自己家里。良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
长老咳了一下,会场都静了下来。
「我最近耳朵不太好。岛上发生什么事,也很少传到我耳朵里。不过有时候这样反而比较好……喂,阿武。」
小仓被叫到名字,不禁猛然抬起头。
「我在你父亲担任村长的时候,负责村议会议长的职务。上一代小仓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这个港口就是他建的。也多亏了上一代小仓和东京的船公司交涉,岛上才能通行定期船班。你有没有好好工作,不愧面对父亲呢?」
小仓端正坐姿,脸部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点点头。
「那就好,今后你也要好好为这个岛努力。接下来是阿勇。」
这回轮到八木挺直背脊。
「很遗憾,你父亲和我在过去是政敌。不过这只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个人恩怨。相反地,我还很尊敬他。八木先生真的是个热心工作的人。要不是有八木先生在,千寿岛上的农家早就逃离这座岛了。建造畜牧场的也是八木先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八木先生在夏天大太阳底下挥动铁锹的样子。你有好好工作,不愧面对自己的父亲吗?」
八木有些虚张声势地用力点头。
「那就好,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随你们年轻人高兴怎么做吧。」
听到长老的话,大家都低下头。每个人一定都在摸自己的良心,并感到有些惭愧吧。
「后援会的岩田和德本在不在?你们到前面来。」
两人战战兢兢地从选手群中走出来。平常粗暴的土木建筑公司董事长现在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全身紧张。
「为了宣示堂堂正正的战斗,你们在这里握手吧。反正阿武和阿勇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由你们来代表好了。」
两人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顺从长老的指示。台下的小仓及八木则红了脸。
「好了,大家拍手。」
在短暂的静寂之后,双方加油席上的观众开始鼓掌,回音在教室和森林之间回荡。帐篷下的来宾也起立鼓掌,掌声迟迟无法平息。
良平感到胸口热了起来。他现在可以确信,不论哪一方获胜,这座岛绝对不会有问题。双方虽然利害关系对立,但大家都热爱这座岛——
长老下台之后,伊良部拿着鸣枪用的手枪冲上台。
「大家,我要开始罗。准备好了吗?」他以怪异的声音高喊。「我会帮胜利的一方建造老人安养院喔~Fo!」
大家还来不及回味刚刚的感动,白痴就上台了。良平蒙住眼睛。连麻由美都低下了头。
「医生,一言为定喔。」老太太在台下高喊。
「别担心。我一定会拜托我爸爸要他答应。」
「医生,你几岁呀?口口声声喊爸爸!你该不会跟小孩子一样吧?」
会场观众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顿时和缓,大家都露出牙齿开怀地大笑。
伊良部真的是个奇特的人。他才来到这座岛上两个礼拜,却已经博得众人的喜爱——
不,说他博得众人喜爱未免太夸奖他了。正确地说,他就像是来到岛上的一只稀有动物。
「好了,大家站定位。」
听到这句话,左右两边的棒子都竖了起来。
良平重新端详两根棒子,觉得它们宛若要塞般巨大。小小的旗子在顶端摇动。
「预备——」
伊良部用左手食指塞住耳朵,右手将手枪对准天空。
两军共计四百名的男人都准备就绪。所有人都涨红了脸。男人们的姿态显得格外耀眼。观众都站了起来。良平握紧拳头,吞了口水。
比赛开始的枪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