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道理,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呀。」
夕阳西下,从庭院旁可以窥见的天空已经满是一片晚霞的颜色。
在行程表的进度严重落后,好不容易才准备好的晚餐饭桌上,江藤正在不停地埋怨着:
「如果要问是哪里没有道理,只能说是从头到尾,无论是哪一点都没有道理可言。但尤其是这几个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妾身可以断言那简直已经超越了侮辱,来到亵渎的领域了。真是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呀。」
「你真的很吵耶,闭嘴好好吃饭啦。」
「居然以训练为名目,让妾身在烈日底下奔跑,而且还叫下手不知轻重的笨狗追逐,最后甚至让妾身昏迷。光是如此还不够,你之后居然还一直啰唆地要我学东学西,让妾身累坏了。」
「就教你吃饭时安静点了。」
「真是的,你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呀?难道你是某处派来想害妾身累死的特务员吗?」
「暗杀你干么还要那么费工?就算不做那么迂回的事情,要对付你根本就是——唉,算了。总之快吃吧。」
「最基本的,你这家伙根本就不了解什么叫做先后顺序。如果安排那么紧凑的行程表,对妾身而言很明显是太大的负荷吧?就算行程有多么绵密,要是硬塞给妾身根本无法完成的工作,谁都知道会有这种结果。」
「你哪里有立场说那种话.这就叫恶人先告状。」
唉。
虽然我这样赏她白眼。
但老实说,我不能否认自己的声音一点威严也没有。
因为就是我的管理不当,才会害江藤累倒。
再加上我所安排的行程表压迫着江藤的体力,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姑且先不论连美园也表示赞同的那份行程表,原本应该是有多么妥善。
「真是的,你也该想想,妾身可是在不得已之下,必须配合你那毫无意义的热血式指导。最基本的,明明都已经一再重申,妾身身为高贵的黑夜一族,原本就不擅长在大白天活动。但你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居然丝毫不懂得适才适所的道理,反而想出那种完全适得其反的行程表。而且想出来就算了,居然还逼着妾身去执行。」
「喂,就教你不要用手抓东西吃了。既然都已经教过你了,就拿筷子吃吧。」
「你这人虽然常以教育动物而自豪,但要是把教育动物的成效拿来与妾身相提并论,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要忘了,你只擅长管教动物,那和对待妾身是毫无关联的事情。」
另一方面,江藤的态度非常高傲。
也许她笨归笨,还是察觉到我的语气变弱了。所以才会以强势的态度说话,想要一报积压已久的仇恨。
「最基本的,龙之介,你到底把妾身当作什么了?妾身明明一再强调自己是个高贵的黑夜一族,你却丝毫不改冒犯的言行举止……这原本是该处以极刑的大罪,你现在只是基于妾身的慈悲而苟活着。这件事情你可别忘了。」
「我也说过好几次了吧?有本事你就证明自己是个『高贵的黑夜一族』啊。只要能够证明给我看,不必你说我也会放尊重的。当然前提是你要能证明。」
「看,你又开始冒犯了。居然敢怀疑妾身的话,这可是贱民不该有的行为呀。」
「喔。」
「你们这些人类,就只可以崇拜、敬畏及遵从妾身的每一句话。吾之话语就是有如此沉重而绝对的价值。这一件事情已经不只是常识,甚至可说是宇宙间的真理。你可要知道,别说是打个喷嚏,就连要呼吸都得得到妾身的允许。」
「所以我说,就是因为这种蠢话,才会让人更不相信你是什么『高贵的黑夜一族』啊。好了,赶快趁热吃吧。晚餐已经是你喜欢的韭菜炒肝了。」
「哼,为何妾身要听你的。要不要吃是由妾身作主,不是像你这种贱民可以过问的。」
「喔,是吗?」
就算我有错在先,现在也差不多快忍让到极限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放任这个寄住人继续嚣张下去。
因此,我决定以饵食钓她并结束这个话题。
「那太遗憾了,今天的韭菜炒肝可是经过特制的。既然你不吃就算了,由我一个人吃完吧。」
「……呣,你说特制?」
「是啊,这可是一般家庭里绝对没机会吃到,与众不同、超级而且极品的特别版本。不过,反正这都和不打算吃的你无关了吧。所以我要连你的份一起吃光啰?」
「等等,龙之介。先告诉妾身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特别。」
「我换了材料……好,我要拿走你的盘子了。」
「慢、慢着,你这家伙!」
吸血鬼(自称)马上就上钩了。
「光是那样根本不能算作是说明!你到底是换了什么材料,说得更具体一点!」
「我才不要咧,真麻烦。嗯,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韭菜炒肝可说是我最最最认真的成品……好了,我连你的份一起吃掉了。」
「为什么要兜圈子、而且还故意避开重点不提呢?不要这么坏心眼!」
「你那么想知道吗?」
「想知道!」
「那你就说:『求求你请告诉我』。」
「求求你请告诉妾身!」
江藤毫不迟疑地照做了,而且还附带着没人要求的低头恳求。
嗯。
真是容易对付的家伙,反而到了令人替她担忧将来的程度。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吧。今天的肝,用的可是特别买来的名牌国产牛肝。」
「喔?」
「这是我托朋友弄来的,一盘要价数千圆的牛肝。这家伙可是很厉害的喔?如果生吃将会尝到令人升天般的甜味,保证招架不住。」
「喔、喔!」
「就因为把这么厉害的牛肝拿来做韭菜炒肝,要是让那个朋友知道的话恐怕就要昏倒了,肯定会说:『拜托不要做那么浪费的事情嘛~』。弄个不好可能还会禁止我买东西呢,我就是冒了如此大的风险。」
「喔喔……虽然听不太懂,不过好像很厉害呀。」
「为什么你会听不懂,我明明就说得很清楚了吧。」
「哎,总之今天的韭菜炒肝就是有那么厉害,对吧?」
「对,很厉害的。」
「好吧,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就可称得上是值得妾身动口的料理了吧。龙之介呀,妾身准许你,赶快把那韭菜炒肝拿给妾身吧。妾身要亲口替你尝尝看味道,你就喜极而泣吧。」
「不,你也不必勉强来吃喔?」
「求求你让妾身吃!」
「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喏,你吃吧。」
「呀呼!妾身要开动了!」
「喂,就教你用筷子吃啊!」
即使我如此苦劝,这家伙一开始吃东西就会化为饥饿的野兽。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无法理解人类的言语。
算了。
今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毕竟这道韭菜炒肝是真的很特别,就让她好好享用——
「……喔?」
此时。
原本一旦开动就会专心到吃完饭的江藤。
突然停下了动作。
「喔、喔,原来如此呀,这的确是特制的。对吧,龙之介?」
「…………」
虽然我的表情上应该没有明显的变化。
但老实说我很惊讶。
这家伙,居然真的察觉到了……明明量少到不算是特别放进去的程度,就只是我没有特别去除掉而已。
江藤没有理会在内心感到疑惑的我,就只是继续用餐。
她将韭菜炒肝全部吃完,连盘子都舔得一干二净。
「呵呵,妾身享用了。这的确很美味。」
「……是吗,那就好。」
「虽然你嘴里吐不出好听的话,但是你似乎真的有反省。善哉、善哉。」
「啰唆,不要再鬼扯了,吃完饭就赶快把东西收好。我绝对不会放纵你,该做的事情就要做喔?」
「稍等。」
江藤闭上双眼。
「妾身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平静,毕竟这是许久不见的刺激,身体承受不住。你就稍等一会儿吧。」
「……………」
——如果是在平时的话……
『少啰唆你这笨蛋,你根本就只是想偷懒而已吧。我要狠狠教训你这烂个性,把屁股给我露出来。』…
我应该会这么说,并且摆出毫不通融的态度。但这时的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说不出口。
当然,之后我也察觉到一件事情。当时的我还什么都没发现——又或许是察觉到了某种异状,就只是脑袋还来不及理解而已。
重复一次。当时的我,还是没有察觉到。
「——好了,让你久等啦。」
过程大约是十秒,或者二十秒。
先是闭眼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后,江藤咧嘴一笑。
「那么就来开始吧。」
「开始?」
开始收拾吗?那就快点做啊——如果是在平常,我应该会如此回答。
「……你说开始是什么意思?」
「还用说吗,当然是判你这家伙罪。」
江藤嘴里『呼呼呼』地笑着。
她悠哉地竖起单膝,摆出放松的姿势。
喂,不可以摆出那种难看的姿势。坐在榻榻米上就该跪坐,办不到的话至少给我盘腿——如果是在平常,我应该如此责骂她。
但是,我做不到。
因为本能不允许我那么做。(着重号)
「哎呀,你之前可真是胆大包天呀。」
江藤继续笑着,并且望着我——眼神如同在俯视着一只小老鼠的老虎一般,然后说道:
「又是将妾身当作禽兽看待,又是要妾身去做杂事。在如此冒犯之下,甚至还以管教为名击打妾身的屁股。现在回想起来,比起生气,妾身还更想发笑呀。那毫无疑问是过去不曾有过的新鲜体验。」
「……喔,是吗?」
「话说回来,龙之介。妾身即将稍微露出丑态,你可要原谅呀。」
「丑态?你在说什——」
但我并没有办法把话说完。
因为,这个家伙伸手摸了摸喉咙以后。
便像遭到强风吹袭一般向后仰去。
「嗯——!」
然后,就开始呕吐。
她居然朝着刚才盛了大量韭菜炒肝的盘子,从胃里吐出了同样分量的炒肝。
这并不是我在比喻,如字面上所言,就是吐泻、呕吐。
由于事发突然,我只能呆望着她,而江藤仍不停地呕吐,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嗯,现在感觉总算好多啦。」
江藤擦擦嘴角,又露出一脸贼笑。
「就算活得再怎么久,妾身还是无法接受呀。就只有这一点是无可奈何的。」
「……你、在做什……」
「不是说过了吗?妾身不能接受人类的粮食。」(着重号)
她又咧嘴一笑。
『那生物』笑得既可怕又不祥。
而她嘴里露出的虎牙,也不知为何又长又尖。
她直视着我的双眼,则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不对,你哪位?」
「玛莉·法兰索瓦·维克特·朵·艾托·菲斯。」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充满自信、骄傲地。
「继承任谁都不敢冒犯之一族的名号,黑夜的帝王。活在永远的黑暗中,独一无二且不可碰触之存在——那正是吾之名号的含意。呼呼,总算能和你好好谈啦,龙之介?」
——好了,就在这里公布谜底吧。
与其说是谜底,应该说是公布我所犯下的单纯错误——只不过是极为关键,且致命的错。
这位名叫玛莉什么、之后被改名成江藤的,之所以会在这里恢复了红眼及暴牙这些吸血鬼的传统象征,理由其实非常单纯。
因为我给了她血液。
更正确地说,在晚餐的几十分钟前。
我用菜刀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当然我不是故意的,毕竟今天从一大早就很忙——我一向认为,教育方远比受教育方更加辛苦——而且还不断烦恼这个新房客的未来,简单地说我累了。
我感到意识蒙眬,眼皮也很沉重,甚至还一边打呵欠一边切菜切肉。既然累积了如此多的坏条件,就算是以职业级厨艺自豪的我,也会犯下一两个错误。
问题不是在错误,而是在之后的处置。
——这里就轮到刚才的伏笔登场了。
由于我今天处理失当,没有好好管理江藤的身体状况,害她在大热天底下因为过度疲劳而昏倒。
使我对江藤产生了一点歉意。
简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由于伤口颇深,我一边把不断涌出血液的手指头含在嘴里,一边思考着『怎么还不快点停止流血』的时候,竟然浮现了这样的一个想法。
『干脆把这个给她好了。』
这个想法……
我可以直言,那是一时冲动。
我只是在注视着原本应该洗掉,散落在放了肉与蔬菜的砧板上的血液时,突然有了这种想法而已。
当然我还记得老爸给的叮咛,就算不相信也打算遵守。而且就算不是那样,把自己的血给予他人本来就是很不舒服的事情。
另一方面,对于江藤的主张,我也认为是不足采信的无稽之谈。虽然,要把她当作单纯的中二病+电波(脑袋异常)女也有一些不自然的地方,但比起相信江藤是『正牌货』仍显得实际许多。当然,我也不曾相信她那所谓『只要手指上的一滴滴血就够啦』的主张。
但如果问我,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她血——那还真是一点也没错,我毫无辩解的余地。说得对极了,只要冷静思考,任谁都会做出这样的结论——也因此,我就只能说是一时冲动而已。
唉。
辩解就到此为止吧。
这与其说是揭开谜底——还比较像是反省,或者忏悔的行为——就到这里打住,让我们再度把时间倒回自称是吸血鬼的她变身成为真正的吸血鬼时的场景。
*
「关于救了垂死妾身的事情,妾身在此表示谢意。」
江藤依旧竖着单膝,看着我贼笑。
并且说出罕见的感谢话语。
「还有像这样给予妾身血液。虽然并非鲜血而是煮过的……但这个节骨眼上妾身也不过分要求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也不是鲜血,但还是足以帮助妾身接近原来的模样。」
「是吗?那太好了。」
虽然我尽可能回答得很随便,但说穿了只是最后的抵抗而已。
虽然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回答应该才是正解——而且,大概也是最安全的做法——但该怎么说,当时我仍半信半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那个原本只能算是搞笑角色,最多也只能算是吉祥物的金发小鬼。
外表和声音明明和以前一点也没变的江藤。
如今却在我的眼前大剌剌地坐着,还释放出莫名的存在感。
这样的事实,实在令我感到无法置信。
「不过呀,光是恢复到这个程度,妾身就已花了许多时间。」
江藤丝毫不在意我的惊讶,继续说道:
「居然将妾身转变为那样普通的人类,真有一套呀。不论是内在还是外在都与人类无异……甚至连记忆都遭到干涉。哈哈哈,真有一套,不愧是仙太郎呀。」
「仙太郎?」
当老爸的名字出现时,我终于无路可逃了。
所谓的逃,当然就是指『现在如果只是一场梦就好了』这般逃避现实的想法。
「你认识我老爸喔?」
「当然认识。无论记忆再怎么被窜改,知道的事情就是知道,更何况是那家伙的事。」
说着,吸血鬼眯起眼睛。
当然她那眼神并非带着友好之意,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反,严厉的眼神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刺着我。
「所以?仙太郎就是你的父亲吗?龙之介。」
「没错。」
「嗯,你们的确很像,尤其是那副像要与全世界为敌的强硬表情。再加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喔,对了,原来如此。不,这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呀。」
吸血鬼的眼神眯得更细了。
「你既是仙太郎的儿子,同时也是那女人的儿子,是吗?」
「那女人?」
是在说我妈吗?
这家伙连我妈都认识—
「————!?」
下一秒钟。
我就被撞飞了。
就像是刮台风的日子里,突然将门打开时那样——不,应该说是比那更强上数十倍的冲击力道。使我整个人真的飞起了来,以子弹般的速度滑行出去。
唰、碰。
我撞破了纸门,连另一个房间的纸门都被我撞出一个大洞——最后是撞到壁橱里的棉被上,才停下了这段仅仅零点几秒的强制飞行。
(这——)
虽然很幸运地,我并没有受伤。
但这实在让我产生了像是是被卡车撞上一般的错觉。
明明我只撞上了比较柔软的东西,但还是眼冒金星,肺部也难以呼吸。要是刚才撞上了梁柱之类的,肯定是一击倒地吧。
「哎呀,妾身失手了。」
另一方面,那个金发的臭小鬼——
则展现出连赴约迟到时的道歉都不如,也就是毫无反省之意的态度,还在那『哈哈』地笑着——然而,眼神却还是带着连生手都能看出来的杀气。
「居然没办法好好控制力道。毕竟光是想到那女人呀……哎呀,失误、失误。龙之介,你应该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吧?嗯,还活着是吧。很好、很好,真是个乖孩子,现在还由不得你死呢。」
「…………唔。」
唉。
虽然也不是现在才发现。
但逃避现实这条路似乎已经被封锁了。
看来我也只能认了,她所谓『只要手指上的一滴滴血就够啦』,这句话丝毫不假。
这个自称是高贵黑夜一族的吸血鬼,并不是单纯的疯女人而已。
「哎呀,不过伤脑筋呢。」
吸血鬼没有理会一脸茫然的我,露出尖牙笑着:
「虽然看起来这样,但妾身仍是感谢着你,才尽可能想让你活下来。但是,你不仅对妾身极为无礼,甚至还流着那女人的血,这下子要找出不杀的理由还比较难呀。唉唉,该如何是好呢?」
「…………」
该死。
这个情况是不是有点不妙?
就算明知道是在逃避现实,我还是很希望这是一场梦。
那个臭小鬼居然是真正的吸血鬼?这一点都不好笑。
*
原本以为那老爷子只是个退休的绢布批发商,没想到真实身分居然是前任的副将军——我开始能体会配角们发现这一事实后的心情了。(译注:典出水户黄门。)
问题在于,那些配角之后都会得到幸福的结局,但我却不像是有坏结局之外的选择。
怎么办?
该怎么做才好?
「…………你也转变太多了吧。」
还能怎么办呢?
虽然我还算有点打架的经验。
但怎么可能比得上真正的吸血鬼。
「明明外表相同,却只有内在变了那么多。你是双重人格吗?话说那个臭老爸,如果是真的应该讲清楚一点啊……害我现在可惨了。」
而且说来丢脸,其实我早就两腿发软了。
大概从江藤那家伙『变身』以后就是这样。
这就是所谓的腰使不上力吧。我说真的,自从露出真面目以后,这家伙的魄力就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有种形容是说『以眼神杀人』,但这家伙八成真的办得到。
「是说,你跟老爸他们认识,对吧?到底是在哪里认识的?几年前?从你刚才的语气来看,似乎不知道我的事情,所以大概是二十年前吗?」
既然如此我能选的,就只有两条路而已。
一个是拖时间,一个则是求饶,就只有这两种选择。
「然后你到底是闯了什么祸?才会被封印在仓库里,并且变成一个虚弱的小鬼。你和老爸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不,我应该先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已经恢复记忆的话,你应该全部都想起——」
「龙之介呀,你的牙齿在颤抖喔?」
然而……
却被她轻易看穿了。
「如果想要更有效率地拖延时间,至少拿出你能与妾身平起平坐说话的态度,让妾身认为你的话语值得一听。哎,不过呢,要是你吓得连小便都快漏出来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唔。」
「话虽如此,你没有求饶就很了不起了。看来你很明白就算跪下来舔妾身的脚,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呀?很好、很好,妾身不讨厌聪明的生物。」
江藤脸上愈笑愈深,活像只在潮湿沼泽里蠢动的水蛭。
吸血鬼是在玩弄被视为猎物的我。
这家伙是明知我在拖延时间,还故意玩弄我吗?
而且,还以我的丑态为乐?
可恶,这就是所谓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好了,妾身已经玩腻啦。」
说着。
她伸出食指,朝自己的方向晃了两下。
「妾身要做出宣判,过来。」
「——!?」
下一秒钟,我又飞起来了。
原本埋在棉被里的身体浮在空中,再度开始飞行——只是这次是朝反方向。
简直像是被超强的磁铁所吸引一般。
抵抗?怎么可能办得到?
和刚才相反,我整个人呈倒『<』字型飞着,并且以脸部着地在竖起单膝的吸血鬼脚下。
被迫闻着榻榻米的臭味。
「你的无礼与不敬令妾身难以直视,就算考量是下等愚民的愚蠢行径,也没有斟酌的余地。」
她一把揪起我的胸口,把我整个人拖起来。
「原本应该拷问到你央求一死,并且给予让你疯狂的恐惧与后悔之后,再死于自己的粪尿之中。」
她张开大嘴。
「但如你所见,妾身的力量还离过去的荣耀很远。毕竟那么一点血还不足以令妾身恢复。因此,就赐予你成为妾身粮食的荣誉吧。毕竟杀了你可就喝不到鲜血啦……哎呀呀,你这家伙真是走运。」
她将像是真的能咬断铁的锐牙朝着我。
「因此,就以吸血的方式了断你吧,你可要喜极而泣地死去呀。」
我收到了死刑宣告。
现在,我很明白被蛇盯上的青蛙是什么心情了。
要是有如此强大的捕食者在面前,当然青蛙会无法动弹。
再加上,这个吸血鬼似乎以某种力量控制了我的身体与精神。就算我使尽全力想要逃跑,也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像是在捉弄人、像是在折磨人。
吸血鬼缓缓地将牙齿靠近我的脖子。
没救了。
——正当我如此觉悟的时候……
一切都染成白色。
我眼前所有的景象,全都染成耀眼的白色。
简单地说,就像是所谓的『White Out』吧。但这里既不是冰天雪地里,我也不是快作废的CRT荧幕。
而且那白色似乎不是友善的颜色,也不是和平的颜色。
在眼前事物全都变成白色的那一瞬间。我听见『轰隆』一声,像是有人突然打开火焰放射器的开关,极为暴力而不祥的声音。
而当我的视力恢复时。
吸血鬼的上半身消失了。
就只留下下半身——腰部以下的部分还维持着,她把身体前倾打算吸血时的姿势。
「…………!? 」
我搞不清楚状况了。
就只能愣在原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藤——或者该说江藤的上半身消失到哪里去了?
各种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着,而她剩下的下半身也急遽地失去了颜色、崩裂、如同烤焦的饼干一般碎掉了。
最后只剩下一堆白灰掉落在榻榻米上。
接着,就连那些灰烬都像是水蒸发一般逐渐减少体积,过了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真的,这是怎么搞的?
拜托来个人解释一下吧。
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状况到底该怎么判断才好?
「……嗯?」
至此,我才终于感觉到异样感。
怎么回事,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就像是把袜子穿反一样,虽然不至于无法忍耐,但就是不太对劲的那种感觉。
「啊。」
我摸了摸怀里,终于找到原因。
老爸给我的、让我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那个刚莲寺谨制的可疑护身符,现在就只剩下线,护身符已经消失不见了——
【啊~啊~♪,如同河童被河水带走~】
此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听到美空比佛利山庄的代表歌曲,我不自觉地拿出手机。
「……喂?」
『喔,你居然还活着啊,笨儿子。』
是我那臭老爸打来的。
呃,也对啦,这个手机铃声会响就代表是他打来的。
「……喂,臭老爸。我有几件事情要问你。」
『那是我想说的,败家子。居然一下子就把你老子准备的绝招用掉了,那可是很贵的啊。』
手机另一头除了老爸的声音之外,还不停地传来许多小块金属的碰撞声,并有许多人的欢呼及怒吼声。
『而且还挑在我玩吃角子老虎中大奖的时候,真是会给我惹麻烦啊,你这小子真是个不孝子。』
「臭老爸,你居然又在某间赌场玩……不对,那种事情怎样都好。重点是,那个小鬼她——」
『那小鬼是正牌货,真正的吸血鬼。我给你戴在身上的护身符也是正牌货,当然我也是正牌货,理解了吗?』
「…………」
我当然理解了。.
不想理解也不行吧?既然都亲眼看见那些事情了。
……话说……
老爸这家伙的口气,听起来简直像是在等那件事情发生、或者是故意引发的?是我的错觉吗?
『哎呀,不过这下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他就像是完全了解这边所发生的状况一样。
简直像是还没听我说任何一句话,就已经知道一切了。
『明明放着不管可能就会自动解决的事情,你真是会给我惹麻烦啊。』
「……什么意思?」
『反正解释给你听也没有用,而且我也懒得讲。总之,你老子我一直在想办法替那小鬼「消毒」。所以才会施了许多法术,并且把她关在仓库的地下。然后,身为天才的我所想出来的计策似乎奏了效,顺利把那棘手的吸血鬼消毒成一个普通的笨小鬼。不过龙之介,你让那小鬼喝了血,对吧。』
「……不是,虽然是那样没错,但是只有一点点而已啊。」
『你说一点点是多少?』
被如此询问,我就把晚餐前后所发生的事情迅速说了一遍。
『喔?那还真是一点点啊。』
结果,老爸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有趣,看来还是记一下好了。』
「什么啦,那是什么意思?」
『哈,你这小鬼头还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什么嘛,把我牵连进这么离谱的事情,居然还有脸说那种话。」
『虽然我承认大部分的原因的确是我。但龙之介,答应处理这件事情的人可是你啊?既然答应了,就要负责到底,这不就是你那唯一的自傲吗?嗯?』
这就是所谓的『姜是老的辣』吗?
他完全说中了我的痛处。
「……我说,那个吸血鬼刚才在我面前消失了,既然如此还谈什么责任——」
『不死之身的吸血鬼怎么可能那样就葛屁。不然,你老子就不会那么累啦……她应该已经从某处长出来了吧?』
「什么长出来了,她又不是香菇——」
说到一半,我顿住了。
不用说什么在某处。
就在刚才的位置,当她立于压倒性优势并准备以利牙吸我的血的那个位置上。
仔细一看,金发的吸血鬼又躺在那里,而且还安稳地在那边呼呼大睡。
「唔哇……」
真厉害,不愧是怪物。
就连*引田天功都会大吃一惊的超级幻象魔术。(译注:别名天功公主,为日本知名魔术师。)
『毒应该消了。』
老爸说道:
『而且,她应该恢复原状了。恢复成刚从仓库里爬出来的那个既笨又软弱、连记忆都模糊不清的金发死小孩。就算是再厉害的怪物,从零复活都会消耗很大的成本……那个危险的吸血鬼现在又躲进她的身体里,暂时不会出来了。』
说着,老爸又深深叹了口气:
『唉唉,不过还真是伤脑筋啊。你老子我可是费了千辛万苦,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把她重塑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鬼,结果现在却被你这笨儿子给搞砸了。唉唉,这下子要怎么办呢。』
「…………」
我无话可说。
但这并不是为了默默接受讽刺。
而是因为隐约察觉到老爸的话语当中,似乎藏着某种意图。
只要我一出错,他就会一脸得意,像是在幸灾乐祸般不停地损我——这个臭老爸平常总是这样。
但他现在却像是感到很高兴——难道是因为玩吃角子老虎中了大奖?不,看起来也不像那样。
「臭老爸。」
『干么?没出息的儿子。』
「你在想什么?或者该说你好像不太生气?明明嘴巴上说什么长年的计划被我破坏掉了。」
『那是当然,因为这件事情已经形同与我无关啦。』
「啥?你是什么意思?」
『龙之介,你要负责。』
「啊?」
他没有理会一头雾水的我,继续说道:
『原本丢着不管,那小鬼就会自然挂掉。以一个失去毒性、大致上无害的普通人类的模样。结果,现在因为你的失误而使她的毒又活性化了。』
「…………」
『既然已经活性化了,总有一天她又会变回原样。你应该已经知道吸血鬼状态下的她有多么危险吧?』
是啊,我当然知道,到了厌恶的程度。
然后我也不想再碰到那么恐怖的事情,光是回想起来就快要让我尿出来了。
『可能的处置方法有好几种。一种是重新封印她,但说实话我懒得做,再加上那小鬼又得独自被关在乌漆抹黑的仓库十几年。虽然她的确是个可怕的吸血鬼,但你不觉得那样也很可怜吗?』
「嗯……大概吧。」
『第二个方法,就是干脆把她杀了。不过,那样不也是很麻烦的做法吗?虽然说总比把她独自关在仓库里来得好。』
「不是,死了不就没了吗……不要说什么杀,听起来真恐怖。」
再说,那家伙虽然是怪物,但也是活着的……不对,我也不知道用『活着』来形容吸血鬼恰不恰当。
总之,对于经常收留没有去处或受伤动物的我来说,实在无法接受那样的处置。
我并不是什么博爱主义份子……但如果努力就能拯救生命,我还是会想做点什么。这应该才是人之常情吧?
『那就只剩下一个手段了。想办法驯服、饲养她,就只能这样。这太好了,不是吗,龙之介,你的得意技巧要派上用场啦?』
「…………」
『如果还是不要的话——那就没办法,由我来替你这糊涂儿子擦屁股吧。虽然很麻烦。』
手机的另一头传来嗤之以鼻的笑声。
这个个性恶劣的臭老爸,正在一一除掉儿子的选项——我就是听得到那样的声音。
啊啊,可恶。
看来只能由我这里让步了,就算明知道是被老爸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吧,我知道了。就由我负责照顾她吧,我会想办法的。」
『喔,是吗、是吗,那太好了。』
「不过,你可要好好协助我喔?虽然养动物只要查查资料就办得到,但吸血鬼大概不行吧。」
『这一点交给我。唉,毕竟这可是独生子的人生大事嘛,我会大方替你送行的,不必担心。』
…………唉唉。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过分啊。
不过,其实从一开始被托付那小鬼的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到会这样了。
毕竟,我原本就只是——
【我照顾这个小鬼,并没有基于什么复杂的想法。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总之就是我和那小鬼的人生偶然有了关联,她刚好没地方可以去,而我刚好也有一点从容。之所以会像这样照顾她,也只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而已。】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而已。唉唉……
『喔,对了。你还不可以告诉耀子喔?』
老爸一点也不顾我的心情,轻松地说道:
『这种事情应该选在适当的时机说出来,否则将会危及性命。啊,也不可以告诉美园喔。』
「连美园也不行?」
姑且不论妈妈,连美园不能知道。
如今照顾那小鬼的事情几乎已成定局,美园也大致接受了这一点。我觉得应该没有必要隐瞒她。
『毕竟对方可是吸血鬼,必须在各方面都先做好准备才行。虽然不需要订婚及结婚戒指,但还是有很多麻烦事要处理。这个世界还真是不自由啊。』
「喔,我是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情啦。」
「喂,臭老爸。」
『干么?呆儿子。』
「你说了什么?」
『什么叫做说了什么?我刚才讲了一大堆事情,不知道你在说哪件。要问别人问题的时候,你该问得更清楚一点。』
「不要只在这种时候以老爸的立场训人。订婚?结婚戒指?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只说要照顾那小鬼而已。」
『喂喂,龙之介,你刚才不是说要「负责」吗?在这个国家里当男人说要对女人负责,就只有那个意思而已吧。』
他还哈哈地大笑着。
这位我所敬爱的臭老爸,仿佛像是在告诉我宇宙间的真理。
而且,还以像是在确认既定路线的口气。
对我如此说道:
『那个小鬼——我是说玛莉·法兰索瓦·维克特·朵·艾托·菲斯。那家伙,从今天起就是你老婆啰?』
*
——好了。
虽然,事情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但本集的剧情就到此结束了。
我当然非常清楚还有很多应该说明,以及非说明不可的事情。
例如刚莲寺的由来。
老爸、妈妈,以及江藤三个人的复杂往事。
我、美园,以及江藤三个人所编织而成的奇妙关系。
还有最重要的,那位可怕到令人发笑的吸血鬼玛莉·法兰索瓦·维克特·朵·艾托·菲斯,到底是基于何种缘由,才会变成一个走到哪里都脸上无光的完美家里蹲宅女。
真的有很多事情可讲。
但是,那些都留到之后再说吧。
故事才刚开始而已,而吸血鬼与我的暑假,也同样才刚开始而已。
今后,我就不疾不徐地来撰写这段,在我人生当中恐怕是最漫长的暑假故事吧——请容我以这段保证,替本集故事画下句点。
那么,有缘的话再见了。